第401章 你別送啊
知道步人甲嗎?
由一千八百二十五枚鐵制甲葉組成, 重量達五十八斤,號稱中國歷史上最重鎧甲, 通過增加甲葉數量來提高防護力。
之所以會出現這種舍棄機動性的怪物, 完全是因為宋鐵甲特別脆,只能不停往上疊甲。偏偏金人又是靠騎兵取勝,一邊遠程放弓箭,一邊只能被動挨打, 宋軍士氣能高起來才怪。
出現步人甲是大宋歷史進程必然結果, 屬於宋朝版:疊最厚的甲, 挨最毒的打。
「來, 宗爺爺,你看看, 這一套鐵甲由木炭燒制, 這一套鐵甲由煤炭燒制。」
玩家們擺出兩套鐵甲,拿起大刀就往上面砍。左邊那套甲胄毫發無損,右邊那套甲胄像切過豆腐那般輕易。
這兩刀幾乎劈進宗澤心裡去,他小心觸碰完好無損那套甲胄, 又拿起另外那套甲胄碎落的甲片, 從始至終手都特別穩, 唯有聲音在顫抖:「原來如此, 原來這才是緣由。」
「今日……」宗澤笑著抱起甲胄,給十歲的青霓披上, 眼中淚光爍爍:「方知甲胄之利也。」
陸宰站在一旁潑冷水:「我們沒有那麼多木炭。」
如果當初燕雲十六州被買回來時, 朝廷能好好經營保護一下, 他們此刻也不至於如此被動, 現在嘛……想實現披甲自由, 那就只有想想而已。
玩家們也抓耳撓腮。
他們倒是聽說過有「洗煤」這個說法, 但相互間詢問一通後,卻發現並沒有人會,稍微懂一些的十五歲青霓還表明:「這應該是工業流程,就算想現在研究,從無到有,沒個十年八年,別想研究出個什麼來。」
十年八年!
黃花菜都涼了!
「狸貓換太子怎麼樣,讓臥底去領運煤差事,然後我們帶過去高硫煤,換走他們的低硫煤。」
「金兵又不瞎!一斤兩斤沒問題,一車兩車地換,人手怎麼處理?運煤過去又怎麼遮掩痕跡?」
「哎呀,就你問題多!那你有什麼好辦法!」
「開修改器?」
「不要,游戲開修改器沒意思。」
有玩家拒絕開修改器,也有玩家贊同稍微開一下,不然,自己這邊血肉之軀,敵人那邊全副武裝,沒法玩!
然而他們召喚出母神後,本以為能輕輕松松獲得一大片低硫煤,沒想到大黑蟒冷淡凝望他們片刻:「不允。」
隨後消失不見。
只余下貢獻出好感度的玩家哀嚎:「我的好感度!百分之五十成功率也太坑了吧!比精煉裝備還坑!」
有玩家說:「其實可以試試搶一個地盤過來,不懂洗煤,那就攻占低硫煤地區,先占領一個,再以戰養戰!」
「好主意!」
「我覺得這個可行!」
「但我們怎麼知道哪個地區是低硫煤地區?」
「對啊!當初可是簽過合同,內測時期不許下線,不然我早去百度怎麼種地了,還用得著讓那誰誰跑去西雙版納。」
「你們是不是傻啊,水泥知道實驗配比,種地知道實驗天然肥數量,到煤炭這裡,怎麼就不知道要實驗呢?這可比水泥簡單,我們一個個州府翻煤礦鍛造鎧甲,哪個鎧甲不容易砍斷,這不是一試就發現的事?」
試出來之後,找個最近地盤,真刀真槍搶過來,他們不就有低硫煤啦!
至於用完之後,後代怎麼辦?
嗐,這不需要他們瞎操心,先不說這就是個游戲,只說歷史,明朝在宋朝之後,朱元璋還是由南打到北,誰知道那時候是不是已經想到解決辦法了。
生命自己會尋找出路,他們只需顧好當下便是。
玩家們把這辦法和土著一說,岳飛當場拍案而起:「好法子!我帳下也有不少斥候,都調過去一起尋石炭。」
陸宰連忙說:「可不能全調走,需得留幾個。」
岳飛:「甚麼留幾個?」
「尋石炭不知是多久功夫,大軍總不能一直靜著在黎陽不動,如今有黎陽、滑州二地,我們也是時候再去攻打下一處地界了。」
*
浚州如今只有黎陽和衛二縣,其中黎陽縣是浚州治所,如今正在玩家們手中。
陸宰:「浚州城是大城,先將衛縣打下來,成掎角之勢,再攻浚州城。」
宗澤:「衛縣地處衛州與浚州交界處,倘若有事,即可奔向衛州,二者不過百余裡。衛縣又能與黎陽一左一右護住滑州,確實是個必須攻打下來的縣城。」
岳飛:「若是能將衛州一同納入麾下便好了,來日打下浚州城,便是三州之地,所獲錢糧足以支持北伐。」
三個人一起看向玩家們:「主公/小官人以為何?」
玩家們:「啊?我們?是說在一心一意打衛縣和分兵打浚州、衛州之間挑一個嗎?」
那三人皆是點頭。
他們當然可以替玩家們做選擇,但這樣太逾矩了,誰家謀士是「啪」一下選好目標拿給主公的?高低也得整個上中下三策讓主公選擇。
「其實我有一個想法!」十三歲的青霓剛要張口,想了想,跑去倒一杯香茶,什麼蔥姜蒜都沒加,一口含在嘴裡,咕嚕嚕吐進小盂中。哈一口氣,茶香清淡。她這才重新回到眾人面前:「洗洗嘴巴,玄能救非!可惜沒時間讓我焚香沐浴!」
大伙兒都驚呆了:「你打算干什麼?」
這是多怕說出來其他人不答應啊!
十三歲的青霓:「我准備讓五郎獨自領兵去把衛州打下來,至於衛縣,我有個攻心的思路!」
「嗯?」陸宰驚訝:「是像之前攻打黎陽那般?可衛縣縣令並非忠誠之人,他早已投誠金賊,罪不可赦。」
「攻心又不止一個手段,而且誰說我要攻心衛縣縣令了!」
「那你是……」
「我要煽動百姓獻城!」十三歲的青霓想了想,把自己計劃和盤托出:「快過年了,百姓不恨金賊嗎?如果不是金賊,他們還能和家人一起過年,然而今年或許只能形單影只過,也或許和殘存家人去祭拜其他親人,我不信他們不恨,只是沒有機會恨。讓榴蓮牛奶……哦,也就是雲之君,讓戲班子去宣揚一下他男扮女裝殺死金國國主的事,讓他們看到英雄就在這裡,鼓起他們對抗金兵的勇氣,然後我們的兵馬再圍城,百姓想到慘死的家人,再看到縣令投敵模樣……」
十三歲的青霓沒說完,但大家都能想像得到那個場景。
百姓可不是真的綿羊,一旦引起眾憤,縣令在他們眼裡也只是豬狗,可隨意宰殺。
——譬如原來歷史上,清軍入關後頒布剃發令,江陰百姓直接把投降清朝的前明進士,江陰縣令打死在縣衙裡,拆下門板焚屍。
宗澤提出疑問:「你如何能確定百姓一定會被你煽動?」
十三歲的青霓:「我不確定。」
「那……」
「可以試試!試試又沒損失!」十三歲的青霓扭頭:「誒?榴蓮牛奶你去哪?」
躡手躡腳往門外走的十四歲青霓原地蹦起來,奪門而出:「我不同意!我才不要去宣揚這事!」
他可是個男孩子!怎麼可以宣揚男扮女裝!當時殺金國國主只是權宜之計好嗎!
玩家們:「追!」
一群人呼啦啦擠出門,追著十四歲的青霓跑,在趙嬛嬛困惑的目光中,十四歲的青霓衝進自己房間裡,哢嚓鎖上門,玩家們追過來只能面對一扇緊閉房門。
「開門,□□!」
「水表在外面!」
「快遞到了!」
「放門口!」
「我們是社區送溫暖的!」
「呸!」
玩家們對視一眼,嘿嘿怪笑:「既然你死活不肯開門,就不怪我們了!」
「爆破組准備!」
十三歲的青霓摳出地磚,顛顛重量,手握著它對准門板用力一砸,門轟然一歪,其他玩家破門而入,嘻嘻哈哈把十四歲的青霓架走。
「別想跑!你就從了我們吧!」
「扭扭捏捏算什麼樣子,不就是做個廣告嗎!」
「走走走,抬走!找戲班子去!」
趙嬛嬛站在一旁,瞠目結舌。
十四歲的青霓把身體扭成蚯蚓,掙扎著大聲說:「你們還要不要明年的歲幣了,讓完顏構聽到那吳乞買死亡的消息,發現不對,不肯給歲幣了怎麼辦!」
這話確實很有道理。
感受到身下那些在快步走的人猛然停下來,十四歲的青霓長松一口氣。
十三歲的青霓:「別急啊!讓那誰誰和趙構說一聲,說吳乞買死在宮廷鬥爭中,被皇太弟毒死不就行了嗎?你們覺得他是信斧聲燭影,還是信有個牛逼宋人,男扮女裝勾引了金國國主,然後在床上把他捅死,最後還安然離去這種離譜事情?」
十四歲的青霓:「……」
其他玩家:「蕪湖!」
「好耶!」
「繼續找戲班子!」
「有好戲看嘍!」
三十日後。
黎陽。
百姓缺乏娛樂活動,在他們聽說有人免費唱戲給他們聽,紛紛帶著自己家裡的小板凳趕過來。
李綱還賴在黎陽沒走,看到百姓拖家帶口往縣衙跑,敏銳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糾結片刻後,邁步跟著走。
嗯,我就是去看看那些土匪是不是在欺負百姓。
我就去看看!
第402章 打錯人了
「是什麼戲?《目連救母》?《鄭生遇龍女薄媚》?還是《李娃傳》?」
李綱好奇打聽, 那些百姓竟確實知道,一個個揮手比劃:「是新戲,小官人們說啦, 那出戲叫『俏郎君棒打浪金主』, 是講咱們大宋好兒郎喬裝入宮,把金國國主棒打一頓的故事。」
李綱輕點一下頭, 道:「多謝。」也坐在戲台子下,等著開場。
越來越多百姓來此地,還有不少文人, 其中幾名大儒李綱還認識,如此架勢……李綱不由得多看那些大儒幾眼,心裡嘀咕:那些土匪莫不是真打算將殺人過程說出去吧?而且,這能是真事?喬裝打扮就可以入宮, 棒打金主,未免太瞧不起皇宮防衛了。
金國哪有那麼廢物!
「應當是編造……」辛姓文士和身邊大儒低聲說話,一側頭,看到李綱, 仔細地觀察好一會兒,才問身旁人:「那是不是李伯紀?」
「是他!奇怪,他怎會在黎陽?」
「走, 過去打聲招呼。」
辛姓文士一過去,熱情開口:「梁溪先生,許久不見可還好?」
他比李綱大那麼幾歲,官職卻沒有曾經的李綱高,此刻尊稱一聲李綱名號, 並不突兀。
李綱訝異:「辛贊?」又看向其他幾人, 一一叫過姓名, 疑問:「你們怎會在黎陽?」
「我們在此地教書。梁溪先生又為何會在此?」
「行在離開南京後,我心中煩悶,出來走走。」
提到這事,眾人臉上都有些不大好看。
旁邊一小孩雙眼圓睜:「你們去別處聊行不?我還要看小官人的戲呢,你們說話,我都聽不清啦!」
李綱等人看向周圍,百姓皆是盯著他們一伙兒看,神色不善。連忙告罪:「失禮失禮,是我等聒噪了。」便不再說話,一排長胡子文士端端正正坐著,雙手疊在膝蓋上,比幼兒園小朋友排排坐還乖。
「鐺——」
銅鑼聲響,伴隨著人聲:「此戲由真實事跡改編!」
台下觀眾瞪大眼睛:「呀!」
居然是真事?
那人聲又傳來:「由棒打金主的俏郎君親自編演,我知道各位肯定不相信,且請大家看一遭戲前戲∼」
戲台本來被簾子遮起,此時由手擊子撩起,露出簾後一張側臉,眉眼瑰麗,卻能看出來是男兒身。
十四歲的青霓正對著銅鏡咬牙切齒,怒目而視。
這些王八羔子,當我是戈爾巴喬夫嗎,還「我演我自己」!
但當簾子拉開後,他一下子進入舞台狀態,手抹起口脂,往唇上一塗,張口時,婉轉女聲嬌柔:「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
他認真上妝,基礎妝扮已經塗好了,只要修整幾筆,就能抹去男性棱角線條,添出刻板印像裡女性的柔美。
「雙兔傍地走,安能——」
他猛然轉頭,露出一整張芙蓉面。
「辨我是雄雌?」
戲台子兩側,玩家們拿鏡子晃上去,光芒一打,讓眾人能清楚看到那張臉上是荔頰紅深,鴉鬢峨峨,琉璃光射溢軒楹,臨台笑春風。
他是男兒郎還是女嬌娥?!
李綱呆若木雞。
辛贊呆若木雞。
就連提前知道他們計劃的陸宰、宗澤和岳飛也呆若木雞。
曾統狠狠冷笑一聲。
沒想到吧!這家伙還真能讓自己雌雄莫辨,就這張臉,讓金國國主強搶民女根本不是難事!
小娃娃原本抓著棗子在哢嚓哢嚓啃,此刻棗子骨碌碌滾到地上,他口呆目鈍:「哥、哥哥?漂亮姐姐?」
「鐺——」
又是一聲鑼響,十四歲的青霓利索地翻身下台,有兩個新人踩著步子噔噔噔上來,袖子一甩一轉,張嘴咿呀:「手拖著無娘兒慢步行走,忍住了傷心淚痛斷咽喉。」
……
十四歲的青霓蹲在台下,和其他玩家小聲逼逼:「這改編的《竇娥冤》能行嗎?我記得還加進去《桃花扇》,會不會顯得太雜?」
「應該行?」
「我感覺可以吧,挺好聽的。」
玩家們排排蹲,像是小蘑菇一樣仰頭看著戲台上的表演。
……
「野火頻燒,護墓長楸多半焦。山羊群跑,守陵阿監幾時逃。鴿翎蝠糞滿堂拋,枯枝敗葉當階罩;誰祭掃,牧兒打碎龍碑帽。」
「橫白玉八根柱倒,墮紅泥半堵牆高。碎琉璃瓦片多,爛翡翠窗欞少。舞丹墀燕雀常朝,直入宮門一路蒿,住幾個乞兒餓殍。」
唱詞凄涼,曲調悲愴,宗澤想起自己接手開封時,人吃人之景,揉起了眼睛。
台上唱皇陵被燒毀後的破敗,唱東京樊樓腐朽的門被北風拍得瑟瑟作響,唱干涸的廢井,唱枯死的雜草,唱結滿蛛網的瓦扉,唱長滿青苔的地磚,唱得台下掩面而泣,想起昔日東京繁華。
「啊!!!」
那唱調猛然抬上去:「因那失道的昏君作主張,欠糧欠草,丟兵丟將,忠臣不幸把命喪!卻說金帥猛,猛而破東京。」
「罷了,呸!罷了!」
台下一片熱烈掌聲,百姓齊齊叫好。
這是在罵皇帝!
他應該阻止!
他應該站起來斥責他們——
鋪天蓋地的掌聲,是百姓心裡最真摯的話語,李綱眼眶有些發熱,竟好似沒了站起來的力氣。
後面又是述說「我」——範小喜和妹妹被金兵抓了去,在金國土地上相依為命,掙扎求生,好不容易攢了一些錢,買了一頭牛耕種,誰知道金兵把牛搶走,範小喜坐在田壟上抹眼淚,妹妹也哭得不行。金兵之所以要為難他們,是因為金國國主吳乞買在全國征妃,明面上說是任由百姓自願,實際上……範小喜不願意把妹妹送過去,金兵就故意把牛搶走,逼著範小喜去賣妹妹。
不賣妹妹就沒辦法耕地,就會餓死。
範小喜不想賣妹妹,咬著牙把套牛的繩套在自己身上,一步一步去拉動耕犁。
同在金國的宋人非常悲憤難過,想要幫範小喜,但又因著宋人在金國的待遇,他們自身難保。畢竟金國有三等民,最高一等是金人,然後是遼人,最後才是宋人,處在底層的宋人處處受欺壓,一日三遍打,豬狗不如。金人殺死宋人都不用受罰,宋人殺死金人卻要砍頭罰錢,嚴重點還要滅族。金國的宋人成親,新娘要讓金國權貴行使初夜權。
……
陸宰愣住,低聲問宗澤:「金國有這規矩?」
宗澤也愣住了,好一會兒,才遲疑地說:「可能?」
玩家們在另外一個角落,小聲嘀嘀咕咕。
「這髒水是不是潑得太過了?」
「好用就行,你沒看到底下百姓眼睛裡都充血了,恨不得上來打死那耀武揚威的金人嗎?」
「我看到有人摸扁擔了,不會出事吧?」
「啊?能出什麼事,這是唱戲,虛擬的!誰會把怒氣發泄在演員身上啊。」
……
十四歲的青霓伸了個懶腰:「快到我出場了!」
他去上了個伶人妝,瞅准時機往台上跑。
台上戲子仍在咿咿呀呀唱,唱到妹妹被金兵拖走,和哥哥範小喜對唱別離,台下人哭到聲音沙啞。唱到少年英雄從天而降,救下妹妹,台下人鼓掌叫好,唱到少年男扮女裝,捏著鼻子入宮時,台下哄堂大笑,唱到少年勾著金國皇帝入帳,金國皇帝醜態百出,下面笑聲更大了。唱到他拿出棒子用力敲打金國皇帝,金國皇帝抱頭求饒,表面承諾提高宋人地位,心中實則想要騙過少年,到時候一定想辦法喊侍衛進來,將其活活打死,台下聲音慢慢變無,觀眾屏住呼吸,為少年捏了一把汗。
十四歲的青霓負責唱那個少年,以前為了舞台身段,他專門去學過唱戲,雖說最後學得最會的是如何甩水袖,但唱功也還算上得了台面。
「好奸賊!!!」少年嗓子一起,眼兒一瞪:「你恨不能把我千刀萬剮,恨不能把我油鍋去炸,怎料我年紀小見識不淺,金殿裡拔刀把你來斬!」
「好!!!」
下面傳來大片掌聲。
辛贊也是大聲叫好,忽聽得身旁有人與他一前一後發出叫好聲,轉頭去看,卻發現是李綱,面色漲紅,大半個身子往前立。
「伯紀?」
「嗯。」李綱隨口應了一聲,只目光灼灼盯著戲台子。
辛贊笑著搖搖頭,便也看回那出戲,在他喊人那片刻,戲目已進行到少年俠客殺了金國皇帝,在頭疼怎麼逃出去。範小喜也因為意外跟著他入宮,目前正在身邊。關鍵時刻,範小喜挺身而出,要求少年將他殺死,自己躲起來,把屍體留在宮殿中,這樣,金兵發現現場有一具陌生人屍體,就會下意識忽略掉其他地方,少年便能借此逃脫。
辛贊看得入神,忍不住開口:「那俠客豪氣干雲,範小喜也不差,滴水之恩,銘記於心,湧泉相報。」
旁邊的大儒沉浸其中,也接話:「只是可憐那小姑子,一個人在宮外,也不知哥哥回不來了。」
台上。
幾經爭執,範小喜說服了少年,自盡而亡,少年險而又險,狼狽逃離皇宮,去尋妹妹,將其帶走。範小喜的屍體落到金兵手裡,那金兵之前搶走範小喜家的牛,逼範小喜就範,此刻也認出範小喜面貌,「呸」了屍體一口,手中槍槍杆肆意敲著屍體頭顱:「我打你面凹骨碎……」
李綱猛地站起來:「住——」
觀眾席裡突然有三五個人跳上台,其中一個按住金兵,拳頭往他眼睛上一砸:「我打死你這個龜孫!打死你這個侮辱範小喜屍體的混賬!」
「哎呦!」
被按在戲台子上揍了好幾拳的伶人整個人都是懵的。
第403章 何德何能
「快快快!把人拉住!」
「這不是真的金兵, 冷靜啊!」
新戲大受百姓好評,就是太受好評了,導致伶人演金兵風險大增, 開始兩次玩家們還時刻准備著拉開,後來是直接上一排兵隔開觀眾席和戲台子。
玩家們也沒弄其他戲,就這一出, 三天兩頭演。現代人娛樂活動豐富多彩, 電視節目千奇百怪, 不太能理解為什麼一個節目重著樣子來, 百姓依然會願意捧場。
戲班子唱著唱著, 就唱到衛縣去,依然大受好評。尤其是大過年, 又不要錢, 多少人家拖家帶口跑去看, 給小孩帶一把煮豆子當零嘴, 往那一坐,能看大半天。
看著看著,就忍不住跟著其他人一起罵起來:「該死的虜賊!金狗!」
如此數日, 果然將衛縣縣令驚動。
衛縣縣令早早投向金國那邊, 哪裡可以容忍他們詆毀主子,當下派出官兵去捉拿戲班子,不捉還好,一捉,直接把衛縣點炸。
在宋地,唱宋人打金人, 居然會被宋人官員關進獄裡?這還有沒有王法, 有沒有天理!
*
「哎, 你們是從哪裡來,唱這些戲有甚麼目的?」
獄裡,牢頭隔著牢門,快人快語:「縣令要俺審問你們,眼見得你們不濟事,俺也犯不著下鞭子燙烙鐵,不如招了吧。」
牢頭其實不抱希望,只是走個過場而已。
他看過那場戲,真是一場很不錯……很不錯的戲,但如果讓他因為那場戲明著反抗縣令,把戲班子放出來不可能,可若僅僅是放放水,不讓他們受牢獄之苦,那倒沒問題。
班主「啊」一聲,說:「我們從黎陽來,沒甚麼目的,就是普通戲班子,四處唱戲。我們在黎陽唱有小半個月啦,才過來」
「黎陽?」牢頭還沒反應過來,身旁牢卒已然激動上前,隔著牢門抓住班主衣領子用力晃:「是黎陽縣!是小官人麼?你們是不是聽小官人指令?」
牢頭更是疑惑:「甚麼小官人?」
班主更疑惑:「你認識小官人?」
「我我我……我二哥在黎陽!金風!金風你們知道不,開茶館,是黎陽人,被分了二十畝地!」牢卒的手僕然捏緊,暴起青色筋膜:「小官人給百姓分地是不?分地後還給挖水渠?還給建屋子?」
牢頭喉頭滾動,滿臉不可思議。
怎麼可能,怎麼會有這種大善人?都不能說善良,這是冤種吧!
班主連聲音都比剛才高:「當然!分地!一人二十畝地,不要錢!就連稅收也只收十畝地,沒有雜費,只要交十畝地稅就行,收成多也是十畝地,收成少也是十畝地!」
牢裡還有其他犯人,震驚望著班主這邊,很快就喧嘩起來。
「真給分地?」
「分!都分,戶籍在黎陽就分!在滑州也分!男女老少都分!」
「稅收只收十畝地,沒有其他東西?沒有腳錢?沒有加耗?沒有頭子錢、人頭稅、義倉稅?」
「沒有!都沒有!交十畝地糧食,剩下都歸咱們自己,是吃是賣都可以!」
「還說給建屋子,真的假的?他們竟有那麼多錢?」
「哪有官人會那麼好。就算他們真是好人好官,他們有那麼多銀錢?」
聽到牢房裡那些質疑聲,班主可坐不住了,站起來,用唱戲本事一震胸腔,聲音洪亮:「騙你們作甚!小官人們可是真心心疼咱們老百姓,俺們黎陽城牆需要修整,他們不征勞役,是自個兒搬石頭修城牆,修得慢,但他們說不用征勞役,說官府就是該干這個,不可以把那什麼……什麼風險……唔,轉接到老百姓身上。想要修得快就付工錢,雇佣我們。還有那房子,當然不會是大房子,單人住,不寬敞,就是七尺男兒雙臂伸長——喏,看我比劃,這麼寬。卻也容得下一張床和一套桌椅,臥室旁有個門,通向小廚房。茅房沒有,你可以小跑去公共廁所上,不收錢,也不遠,每兩條街就有一個。如果你成親,還可以給你把屋子拆掉再建,添一張床。」
屋子很逼仄,但它不要錢啊!對於自己有錢建房的人家而言,當然看不上這點東西,還覺得這是在虐待,但對於乞丐、流民、底層貧苦人民而言,小官人真是千好萬好——連鍋碗瓢盆都給你准備好一套!
「不過需要等待,小官人們還要琢磨軍費,都是花錢地方,所以房子和家具便由他們自己動手,連陶土都是自己進山裡挖取。」
其他人異口同聲:「應當!」
有伶人將雙手從牢房柱子裡伸出來,自豪地說:「你們看這手套!過年那會兒,小官人們挨家挨戶看,看到誰家手開裂,就送他們手套暖手,我也有!」
又出來另外一個伶人,小聲說:「小官人說他們站在窮人這邊,旁人說我不信,小官人說我就信!」
「小官人從不說虛話,我閨女也分到二十畝地,地實打實在那裡,我那天哄她好久,她才哭停下來。」
「今年我家地裡收成特別好,是四十石三鬥!只需要交給小官人十五石一鬥三升糧,余下那些都能存進自家倉庫裡。往年哪有這般好日子過!」
「往年沒有,以後就有啦!小官人說,往後年年如此!」
牢裡人入迷聽著,在這布滿蛛網和塵土的牢房裡,心髒劇烈跳動,散發著勃勃生機。
*
玩家們用雷霆手段鏟掉一個萬人大寨子,那裡雖山勢險峻,易守難攻,是塊硬骨頭,可惜他們硬,玩家們比他們更硬,把陸宰等人支走,也不帶其他士兵,靠著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兒,強攻山寨,一口將他們吞掉,拖走戰利品,復活回黎陽。
一回去就聽說:「什麼?咱們戲班子被抓了?不是教過他們一發現風吹草動就跑麼?」
他們可是帶戲班子拿其他城市實驗過,每次都能跑掉!這才放心讓他們去衛縣啊!
宗澤:「不是有伶人代替雲之君上台演他麼?」
十四歲的青霓:「嗯嗯,我特意挑的人,長得不賴,上好妝也勉強能雌雄莫辨。」
宗澤:「他走在路上,衛縣有人看上他了,當街就要強搶民男,那伶人也是和你一樣膽大包天,把對方打一頓不算,還用……用特別姿勢將人綁起來,聽說……聽說……」
十四歲的青霓急道:「你說話怎吞吞吐吐,快說啊!」
宗澤臉色微妙且古怪:「聽說那人被家中小廝找到時,被綁著手腳扔地上,眼睛上蒙著黑布條,臀……臀還撅著!」
「噗——」
好幾道噴笑聲在玩家們中響起。
他們唯恐天下不亂。
「干得漂亮!」
「就該這樣子!」
「換我在那裡,還要扒光衣服把人吊起來,旁邊立個牌子,上書『強搶民男,惡有惡報』!」
宗澤:「……」
宗澤好想把陸宰揪過來,問他他究竟是怎麼拉住主公們的,聽聽這都什麼話!這也忒得罪人!等到半夜看不見臉,套麻袋暴打一頓不是更好?
宗澤:「誰知那人是衛縣縣令子侄,第二日聽說他們搭好戲台子在唱戲,就氣勢洶洶帶人去找麻煩,正好看到那出戲,就把這事告訴衛縣縣令。」
然後他們就被抓進牢裡,生死未知,
十四歲的青霓懊惱:「早知道我跟他們去,到時候一柄大斧殺出來,我看誰能擋我們!」
宗澤:「如今說甚都晚了,主公待如何?」
「能如何?」
「三個法子,一個是不管他們,由他們自生自滅,戲已在衛縣唱過三四場,由得它發酵。第二個法子,私底下將人救回,派人去劫獄也可,派人給縣令送財換回來也可,只不知能不能成。第三個法子,大軍壓境,讓衛縣縣令無暇顧及他們,攻下衛縣,他們便可平安。不過五郎已帶兵去攻衛州,如今我們麾下僅有三千兵卒。」
玩家們圍在一起小聲討論。
「這是游戲選擇吧?」
「應該會影響游戲進程?」
「選哪個啊?我不太擅長這個誒。」
「反正第一個不能選,人家幫我們做事,還放棄人家,說什麼這是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是所謂的腹黑,統統放屁!反正我是不肯選第一個。」
「我也不肯!」
「加一!所以第二和第三選哪個?」
「為什麼不能都要?」
「好主意!」
玩家們一高興,就連聲音也拔高起來:「宗留守!二和三我們都要!」
宗澤:「都要?」
「嗯嗯!大軍壓境,同時趁他們不注意,找人去劫獄!」
不得不說,這種把下屬當人看的主公,跟著放心。
宗澤就很吃這套,當即拱手作揖:「澤這便去調兵。」
三千兵馬能大軍壓境嗎?
宗澤表示,能。
他先令五百騎兵搶先入縣,可惜衛縣縣令膽小如鼠,自從四太子身敗,金兵撤走後,他便如驚弓之鳥,外面稍微有點動靜就宣布關城門,這一次亦是如此,五百騎兵無法搶占城門。
於是宗澤又命士兵用枝葉大力掃蕩地上塵土,造成萬馬齊奔之像。
縣城遠處黃煙四起,城牆上遠望的士兵跌跌撞撞奔回縣衙:「不好啦縣令!有大、大軍攻過來了!」
衛縣縣令:「什麼!有多少人!」
「塵土極大!至少七八萬!還都是騎兵!」
衛縣縣令一屁股癱坐在椅子上。
一定是朝廷那邊緩過勁來,要清算他了!居然派出七八萬騎兵,他一個小縣城,何德何能啊!
第404章 不可理喻
宗澤在外面指揮攻城, 幾個玩家潛在城裡,等待時機裡應外合。
【私聊(八歲)】:既然選我做隊長,我就不客氣啦。我們五個都是敏捷基因,方便潛入偷人。
【私聊(八歲)】:不過現在暫時還不能劫獄, 否則他們會對我們圍點打援。
衛縣中, 八歲衣衣帶著鬥笠坐在牢房門口斜對面牆角處, 手微微抬起笠檐,黑黝黝的眼珠子緊緊盯著牢房門口不動。
那扇青銅大門厚重而冰冷, 門裡便是呵斥聲,鞭打聲,細微呻|吟聲交雜。
劫獄倒計時,01
59。
劫獄倒計時, 01
58。
……
「長官, 使者回來了。」
衛縣縣令聽下人稟告後, 微微頷首, 面不改色地端起茶盞:「叫他進來。」
使者進來後, 撲將在地:「回縣令——」
「嗯。」衛縣縣令輕抿茶水, 唇齒留香。
使者顫抖著聲音:「他們不肯接受求和!」
「噗——」
衛縣縣令一口茶水噴出來, 連忙問:「你可將重禮帶至?可說我這衛縣鄰近浚州城, 已發兵求援, 不出二日便能回歸, 而我衛縣糧多牆堅, 他們縱然鐵心攻打,也只會是僵持不下,誰也奈何不了誰, 倒不如收禮退兵, 交個朋友?」
「說了!都說了!」使者膝行幾步, 面上滿是惶惶:「他們說,浚州城大可出兵來救,來多少,他們吃多少。」
衛縣縣令終於繃不住臉色:「你再說一遍?」
他一遍又一遍聽著使者轉述,仿佛聽不懂話中意思,滿頭皆是汗。
事發突然,他哪裡來得及派人去浚州城求援,只不過是在誆騙那些人,試圖讓他們撤兵。
怎麼辦?
要怎麼辦才好?
如今說自己受金人拿百姓威脅,不得已投敵,還來不來得及?可不可以蒙騙到官兵?
衛縣縣令站到城頭,眯著眼睛試圖從塵沙中觀望出來官兵究竟有幾人。官兵粗淺攻了攻城門,發現沒能攻開就如同大浪退潮那般離去,稍遠處是官兵營地,帳篷密密,人影綽綽,保守估計,一兩萬人必然有。
卻在這時,敵營中跑出幾員小將,護送著一個文士來到城下,衛縣縣令正琢磨著要不要找人射箭時,小將把一扇案幾從背後拿下,放到地上,又有另外一小將在案幾之後擺好蒲團,文士跪坐其上,擺開筆墨紙硯。
「嗯?」
這是在做什麼?
衛縣縣令若有所思:「難道是檄文?當下寫?」
文士寫字,那幾個小將就負責大聲喊出來:「衛縣縣令陳經緯,元符三年登進士第,所屬南劍州沙縣陳氏家族,始祖陳雍……」
這些內容並非秘密,有心人皆能查到,衛縣縣令不解,遂大聲問:「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城下一小將仰頭,笑容像是甜甜牛乳糖:「我身邊這人是史官,正在記載你的言行。」
「記、記載言行作甚?」
小將笑容不變:「記進史書裡,順帶給你刻碑立傳啊。記下你是如何在金賊面前搖尾乞憐,回頭往你祖墳邊上一放,放個千百年,讓你家鄉人,讓你子孫後代都能看到。」
「嘶——」
好毒的話啊!
城頭上士兵倒抽一口涼氣。
衛縣縣令乍聽此話,面上猛然炸紅。那紅從脖子根湧上來,頃刻塗滿全臉。
「你……你……」
小將視力極好——也有小縣城城牆並不算特別高這緣故,她見到衛縣縣令漲紅臉,稀奇道:「你竟然還會要臉?」
「昔日金賊攻我聖宋,國蕩歲凶,野獸行市,廟萃含恨,帝王因哀。靖康以後,寇亂、兵逆、災煞四起,流殍為盜,怪禽食人。然,險夷中有英雄出,內艱時現外賢,是時以公勝私者比比皆是,於是棄其家眷,走之疆場,盡匹夫志責。國難當頭,陳縣令又有何作為?身受國恩,常積俸祿,仍合虜賊,委之蠻夷!大逆不法,罪惡深重,天地不容!」
「你——」衛縣縣令被罵得頭暈目眩,險些一頭栽下城樓:「你竟敢——你竟敢——如此罵我,本官今日非要——」
那小將齜牙:「你非要怎地?」
她更加大聲了:「逆臣賊子,豈不知天下人皆願你親離眾叛,縊於路旁!岸葦裹屍,無嗣下葬,諸塗者唾棄!身滅之後,九泉之下,伏冥誅!」
文士——曾統聽著這些話,表情格外好看。
什麼叫罵人不帶髒字?
這就叫罵人不帶髒字!
罵他畜生,問候他祖宗十八代,那衛縣縣令鐵定不痛不癢,但說他萬人唾棄,斷子絕孫,死後還要受陰間審判,這可比把他抽筋扒皮更讓他憤怒和跳腳。
用小官人們的話來說,這叫……破防?
小將又喊:「賴國有忠良,請戰於朝,收復舊土,凡有血氣者皆附。你既是狺狺納土,投身於賊,見我大軍吊伐,不速速逃亡,縮於深甃,藏於匽廁,竟還猖獗,負隅頑抗,如此雅興,喜愛生受詈辱?如此廁中之材,不疚於祖墓前,還敢試己淺陋智術,自取其辱,真不知腥臊!」
衛縣縣令:「我——我——」
小將「啪」地打響指,城下少男少女異口同聲:「我從未見過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人——人——」
連回音都有了。
衛縣縣令捂住胸口,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像是一口破風箱。飛鳥從天際舞過,一泡鳥屎「叭」地砸在城牆上,就落在他面前。
「噗——」
血霧散在空中,衛縣縣令踉蹌似要往後退,膝蓋一軟,又往前栽,額頭「咚」一下撞在牆上,血如琉璃碎片飛濺。
一旁官吏心跳得厲害,拿手去試衛縣縣令鼻息。
「死死死死……死了?!」
也不知道是氣死的,還是撞到腦袋撞死的。
反正人已經死了,城下小將不知為何能看出來縣令已死,笑著叫囂:「死者為大,今日我等先不攻城了!」
他們如風來,又如風去,須臾便回到營中。
營裡有黎陽縣令秦百祥,聽玩家們述說衛縣縣令被他們氣到吐血時,想起自己之前也一樣被那些「大宋笑話」氣到吐血昏厥,心底一陣發怵。
小官人們威力一如既往啊。
再聽他們說:「衛縣那縣令血條都空了,肯定是死了,真是不經罵。」
秦百祥下意識後退,咽咽口水:「謝……」
玩家們不解:「嗯?謝什麼?」
秦百祥:「謝諸位官人當日不殺之恩!」
看來小官人們攻城那天對他還算客氣了!瞧瞧,都沒讓他被氣死!
*
「縣令死了,我們怎麼辦?」
縣衙之中,官吏如熱鍋上螞蟻,急得團團轉。
這到底是投降啊,還是誓死抵抗,等浚州城那邊發現不對派兵救援啊,然後他們對大金朝廷忠心耿耿的事跡就會傳到中央,說不定還能被升官進爵。
——主要是,投降他們不確定宋朝廷那邊會對他們怎麼樣,究竟是善待俘虜,還是手起刀落,殺掉他們警告某些亂臣賊子。
急躁著急躁著,還忍不住有些怨懟衛縣縣令。
若非他勸他們投降金人,他們又怎會如此兩難。
縣衙裡,官吏討論聲嗡嗡如蠅鳴,牢房中,忽然一把火起。
牢頭打開牢房門,拉著班主:「走!快走!黎陽來兵攻打衛縣了,他們就在城外。到城頭去,會有人用吊籃把你們放下去。」
班主不安:「我們走了,你怎麼辦?」
牢頭笑著說:「看到那把火了嗎?你被人劫獄,和我們有甚關系?」
班主不再拒絕,帶著戲班子的人飛快往外跑,經過一個又一個牢房,裡面是一個又一個犯人,對著牢房外大喊——
「快走吧!」
「快走快走!別磨磨蹭蹭!」
「回去後讓小官人早些打進來,我還等著分田呢!」
這牢房沸騰起來,像是熱鍋燒開了水。
一道女聲響起:「那不如一起走?」
他們往外看去,少女頭戴鬥笠,不知什麼時候進的牢獄。她身後還有四個人。
班主目怔口呆:「小、小官人?」
他們怎麼會在這兒?
八歲的衣衣露出一個青澀笑容:「聽說你們被抓,我們就來救人啦。」
這是多麼輕描淡寫一句話,卻讓班主走過去的腿腳有些顫抖。
玩家們打開一扇扇門,放出那些囚犯。回黎陽後,他們該怎麼判刑還是怎麼判刑,此刻卻在一同奔跑。
牢頭和牢卒也在跑,跑出牢獄,正要衝向城門,本以為會有一場惡戰,一路卻是暢通無阻。
「那邊起火了!」
「那邊也起火了!」
「還有那邊!」
「那邊也是!」
八歲的衣衣眼睛直勾勾盯著火光:「我沒有放火,你們……」
其他幾名玩家連忙說:「我們也沒有,哪有時間做這個!」
牢頭也說:「不是我們。」
那是……誰?
……
縣衙裡,官吏終於商量好了。
「抵抗!必須抵抗!宋朝廷是甚麼樣子,咱們還不知道?遲早要被金國吞沒,如今若是投回去,來日金兵兵臨城下,咱們再想投誠,可就晚了。」
「是哩是哩!」
他們達成共識後,剛松一口氣,忽有小兵跑進來,慌慌張張:「不好啦!城裡四處起火……」
官吏大驚,齊聲問:「賊軍打進來了?」
小兵:「不是……不是宋軍……」
「那你慌什麼!」
「可……是有人在燒自己家,不止一個人,我認識那個……老黃頭,他點火直接把自己家燒了,又喊我們弟兄去救火。除了老黃頭還有旁的人,很多很多人,他們要放走那個戲班子!」
官吏中有人迷惑:「你怎麼知道他們放火是要放走那個戲班子?」
那小兵略顯害怕地瞟他一眼,小聲說:「一開始是城頭那邊有守城的兵說……說……」
「說什麼!你說啊!」
「說城下那些兵馬來自黎陽,他們打進來後會給百姓分地,一人二十畝地。還會關心百姓們有沒有吃好喝好,在冬天天冷時,還會給百姓送綿手套……一開始只是一個兩個在傳,後來就傳得很多人都知道了。聽說……聽說他們還預備打開城門……」
「這些刁民該死!」
官吏們反應過來後,破口大罵。
身為衛縣百姓,居然不思守城,還在關鍵時刻放火搗亂!
豈有此理!
「不就是區區二十畝地麼,收了稅後,也才讓他們剛好吃飽吧?為了一點吃喝就獻城投降,果然是刁民,簡直不可理喻!」
第405章 破家縣令
城門開了。
快得玩家們都沒料到。
「隆隆——」
門板慢慢往後挪移。
熊熊大火燃燒, 那火勢燒了一家又一家,順著街巷蔓延。門戶洞開,百姓蜂擁而出, 像是一條破爛黝黑的布條,隨風飄向黎陽大軍。
可是宗澤怎麼看, 都覺得那像是一把柴刀, 彎曲,污黑, 百姓手汗浸在上面, 形成黃垢。它不明亮, 也不貴重,但一旦出鞘, 便能撕裂這蒼穹, 讓整個世界為之撼動。
宗澤目光直接落在主公們身上。
而這把刀, 正被這群赤誠少年握在手上。
「請——」
有文人領著百姓站到軍營外,聲振如洪鐘。
他們眼中滿是期待。
「明公入城——」
百姓開口,軍營中其他人像是得到了信號,一同停下手中所做之事和所說話語,靜靜看向玩家們。
宗澤轉身,面對著玩家, 拍拍袖子後,拱手彎腰:「請明公入城!」
營中軍漢迫不及待:「請明公入城!」
「請明公入城!」
「請明公入城!」
聲勢若排山倒海。
每一個人都在激動,百姓們迎在道路兩旁,歡歡喜喜地看著那群少男少女。
他們就是會給我們分地的小官人啊!
他們看上去可真和善!
他們還會對我們笑呢!
衛縣官吏笑不出來。
他們被人五花大綁, 送到玩家們面前, 連嘴都被堵上, 以免說出什麼污言穢語, 髒了小官人們耳朵。
宗澤低聲問:「要殺還是要收?」
玩家們對視一眼。
誰管這個事情?
我不想管。
我也不想管。
為什麼玩游戲還要管治理?
玩家們齊齊後退一步,十歲的青霓慢了一拍,看上去就像自己走出來一樣。
宗澤便看向她。
十歲的青霓嘟著嘴,不情不願地走出來,打量幾眼這些官吏,微胖的手似模似樣扶著自己下巴:「唔……」
官吏心髒突突地跳,幾乎要跳到嗓子眼裡去。
「先關起來吧。」
官吏喜極而泣。
這一看就是打算不計較他們投敵,要繼續用他們了!也對,官位是一個蘿蔔一個坑,真全部處理掉他們,短時間內,也調不出來那麼多人到職位上啊!
宗澤垂下眼,竟然沒有把這些叛國之人拉出去斷頭,心底不免有些失望。卻仍回道:「是。」
私底下,宗澤勸諫:「主公,某可先代理這一縣事務,若是缺人,也可先從開封調人來。便是要收買人心,也得看看值不值得收買。這些人首鼠兩端,不忠不孝只圖利益,今日能投我們,明日我們稍有頹跡,便會迫不及待奔向金國。收買他們,只會得不償失。」
「啊?可是我沒打算放過他們啊!他們叛國是板上釘釘的事,但我想追究的不是他們叛國,這歸朝廷管轄,可我們現在在偷偷摸摸抗金,也不能把這事告訴朝廷。」
「主公是想……」
「我想把百姓找過來。」十歲的青霓想到自己在電視上看過的情節,依樣畫葫蘆:「我要讓百姓指認他們有沒有做錯事!」
宗澤直眉瞪眼盯著少女,好幾息才端起桌上茶壺,給自己倒一盞茶。茶水入口,淺淺澀味在舌尖彌漫開來。
「主公……真是好打算。」
*
小官人進城了。
小官人真的會給我們分田嗎?
我們真的會過上好日子嗎?
會嗎?
這些話語在百姓中傳播,他們忐忑地等待,等來了官兵。
——在他們眼裡,小官人手下的兵,就是官兵。
官兵客客氣氣地把他們請走,他們戰戰栗栗地來到縣衙裡,讓他們坐在椅子上,他們也不敢坐,只說自己這衣服破舊,別弄髒座椅上這塊好木。給他們茶水他們也不敢喝,放到一旁低著頭,眼珠子幾乎要瞪到地上,鞋底小心翼翼地在縣衙地板上摩擦,卻又不敢多動。
宗澤到來時,看到他們這樣,心中忽然有些酸澀。
「官人……」一老漢緊張地上前,春寒料峭,那藤鞋破爛,腳趾頭伸出來,凍得青紫,「官人找俺們來……是有甚事需要俺們去做麼?」
宗澤把人扶坐下去,老漢屁股挨到椅子,像上面有刺似的,扭來扭去坐不安穩。
宗澤如同沒看到,只撫著胡子,笑呵呵問:「老漢今年幾歲啊,看你身子骨硬朗,也才四五十吧?」
老漢放在膝蓋上的手還有些顫抖,語氣卻微微放松下來:「俺剛到五十。」
宗澤笑道:「我快七十啦,托大,喊你一聲老弟如何?」
「使不得使不得!」老漢差點跳起來,又被宗澤抓住他手臂,按回去。
「如何使不得?我們主公說了,大家都是兄弟姐妹,我們主公時常給兄弟姐妹耕田修房頂,我還能端架子不成?」宗澤別管心裡認不認同,臉上都是一副和善面貌:「老弟,老哥今天有個事想問問你。」
老漢登時接話:「甚麼事?」
他終究還是不敢口稱老哥,又拗不過宗澤,便只能謹慎略過稱謂。
宗澤問他:「之前你們在衛縣……過得如何?」
老漢大睜眼睛看他,其他百姓澤側目過來。
宗澤說得更明白一些:「我主公不肯亂殺無辜,想要查清楚那些官吏有無傷天害理,若沒有,便官復原職,若有,便砍了他們,給你們一個交代。」
老漢眨眨眼:「給俺們一個交代?」
宗澤點頭,重復:「給你們一個交代。」
老漢不再接話,僅是嘴唇輕微動了動,旋即仍是無聲。
宗澤微微笑,一名小官將一本冊子拿到他手上,宗澤低頭翻看,慢吞吞講述:「我讓人查過了,這些官吏……譬如其中一個叫白浩顏的,是本縣主簿,區區一個主簿,家中便有三百畝地,出入都由人抬轎,直到元符二年春,京畿旱,竟增到一萬畝地,這是為何?」
這些百姓目光中多出一絲迷惑不解,他們之中有些人經歷過當年旱災,光是活著都竭盡全力,哪有閑工夫關注他人家裡多多少地。
「大旱是大災,民間多人賣兒賣女,以圖度過旱災。其中便有人逼不得已售賣家中土地。尋常時候,美田一金一畝,良田千文一畝,然而白浩顏以百文一畝的價錢,將那些地收購。」
說出這個價錢時,百姓背心發涼,這比賤賣還賤賣啊!
百文看起來不少,但在當時糧價是七十文一鬥!你賣一畝地,只給你一鬥四升米,省吃儉用,能吃六天呢。
你家中要是有十畝地,能管自己吃兩個月呢。
至於家裡其他人?抱歉,白老爺可不是大善人,能給你一鬥四升米已經很不錯啦,難道還能管你一家子吃喝不成?
這一鬥四升米吃完後,過不下去怎麼辦呢?賣身給白老爺當佃客啊!土地產品分為五份,地主獨吞四份,佃客只能拿一份。如果不夠一家子一年口糧呢?不夠就向白老爺借貸嘛,白老爺很和善的,來年如果那一份糧還不上借款,允許你賣兒賣女還債。
那老漢將牙齒死死咬進上唇,良久,沙啞著聲音喊:「不賣!俺不賣啦!」
把地契收好,跟著流民去討食,撐一撐,說不准能活過這場災,等到朝廷救災呢?
宗澤還沒說話,百姓中有人已是撲到宗澤腳下,咚咚咚磕起頭:「求官人幫我!求官人幫我!」
宗澤將人扶起來:「甚麼事,你別忙著磕頭,只要我能幫,一定幫!」
那人身體不由得一抽,抬起臉,早已是淚流滿面:「我家中原有地三十畝,元符二年災後,那白浩顏要買我家地,我不肯賣,他就找來流匪,殺我家人,強搶我家田地。他是本縣主簿,勾結縣令一手遮天,我去告狀,卻被縣令打斷腿扔出去,這腿腳……」
他站起來走兩步,明顯看得出跛態。
「就一直這樣了。」
破家縣令,滅門刺史,不外如是。
宗澤臉上笑容消失,變得嚴肅起來:「你放心,我主公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
縣中心搭起一個小台子,不高,也才到成年人肩膀。
官兵挨家挨戶敲門,說是請他們去公開審判衛縣前官吏。
這可真真稀奇,衙門審案子,還要拉上他們老百姓去一起審?
老百姓心中好奇,從四面八方彙聚到台下,早放有一把把椅子,還有少年宛如聊家常一樣問:「吃了嗎?」
回答沒有,還會被他們熱情地塞一碟兔肉,熱氣騰騰,開春時吃正好。
正吃著,就有官兵押著一個人上台,身子是顫的,腿是軟的,爛泥一樣被拖上來。那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只看臉,還非常慈眉善目,臉蛋圓圓,誇一句寶相莊嚴也不為過。
有認識的人不敢置信地用力在眼睛上揉一把:「白主簿?!」
這不是白浩顏白主簿嗎?
那個在衛縣風光無限,因為和縣令有姻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白主簿?
他怎麼這樣了?
押著白浩顏上台那官兵是個農家子,沉著臉,「咚」一下把人踹跪,怒目切齒:「父老鄉親們,今天我們就當眾審一審這衛縣主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