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目今且說陳珪借花獻佛,將手中僅剩的一包「防狼藥米分」獻與錦衣軍統領趙弼和,又如此這般進獻了尋獵犬找人的主意——雖說這一乾舉動於緝拿拐子之事未必有用,卻顯出了陳珪遇事機敏,不好攬功賣弄,且有意示好趙弼和的心思。
若在往日,陳珪這麼個捐來的七品官,就算是當街跪在趙弼和的跟前兒,一張口舌燦生花吐出金蓮來,也必定不能入趙弼和這等實權在握的三品大員的眼。可今時不同往日,既然聖上與太子殿下都對陳珪感官頗好,這陳珪又不是那等矜功自伐,輕狂孤高的人,且又奉承的趙弼和頗為滿意,趙弼和也樂得同陳珪和顏悅色,結一個善緣。
就聽陳珪拱著手滿面懇切的說道:「好叫大人知道,那幾個拐子心狠手辣,膽大妄為。方才當著聖人與諸位殿下的面兒,便敢以性命相要挾。下官著實擔憂。只盼著大人能將這些亡命之徒盡早緝拿歸案,下官及家眷方能睡個安穩覺了。」
趙弼和似笑非笑的看了陳珪一眼。只覺得這個人果真伶俐乖覺。他幫著自己出主意,不但沒有矜功自伐討巧賣乖,反倒說得是他央求自己辦事一般。這些話叫趙弼和聽著順耳。因而趙弼和略略沈吟了一回,便笑道:「你說的不錯。既然這伙拐子心狠手辣,你方才又叫破了他們的好事,他們必定忌恨與你。況你今日帶著家眷出來逛街,雖帶了幾個僕從,目今也傷的傷,死的死。很不中用。既是這樣……我便吩咐幾名錦衣軍護送你們家去。免得那起匪類趁夜作亂。」
陳珪聞言,不拘心下如何作想,面上卻是一片狂喜,忙拱手作揖的道謝。口內又是一車的奉承話。恭維的趙弼和越發眉舒目展,拈須微笑,只覺著陳珪是個伶俐人。原本只想派上兩名錦衣軍護送陳家眾人應應景兒的,這會子不覺派了一個巡查小隊的人數——竟不像是護送人,反倒像是撐場面似的。
那陳珪承了趙弼和的情兒,口內感念道謝不必細說。至家去後,又張羅著一眾錦衣軍們坐下吃酒吃湯圓。那錦衣軍的小頭領原還推辭,陳珪口內又是一套話的勸道:「趙大人請諸位大人護送本官及本官家眷家來,是不想那些匪類趁夜作亂,害了本官及家人。既如此,諸位大人可得留下來——免得那些匪類順藤摸瓜找上門來,那我們一家子的老弱婦孺,這會子僅有的幾個看家護院的人又都死的死,傷的傷,可沒法子抵擋了。」
說到這裡,陳珪又頓了頓,因笑道:「何況外頭天寒地凍,西北風吹的跟刀割似的。捨下不過略備了幾杯薄酒,請諸位大人吃幾碗湯圓應應景兒,去去寒氣罷了。今兒可是上元佳節——還是說諸位大人嫌棄寒捨微鄙,容不得貴腳踏賤地兒。」
這也不是陳珪謙辭,實在是趙弼和身為錦衣軍統領,他身旁跟隨的錦衣軍官職最卑的也是從七品的小旗。且這些小旗又大都是世襲的軍戶出身,家世淵源,根底深邃,倒是比陳珪這個捐來的,且無掛無靠的小官兒強多了。
諸位錦衣軍聽了,也覺著陳珪的話有點兒意思。況且外頭天寒地凍的,誰也不願意這個檔口兒出去緝拿犯人。倘若沒有藉口也還罷了,這會子陳珪又把現成的藉口遞到跟前兒。他們要是不應,倒不是一心為公了,竟像是眼裡沒人似的。好歹是在聖上跟前兒掛過號的人物,他們總不好怠慢的。
這麼想著,為首的那位正七品的總旗不免笑應了,拱手道聲「叨擾」,便隨著陳珪入席吃酒去了。三杯兩盞過後,一方有意交好,一方有意奉承,兩伙人更是親親熱熱的稱兄道弟起來。
當下且不說堂上如何推杯換盞,飲宴甜酣。只說陳家眾人歸至後宅,因出了這麼一檔子事兒,甭說直接面聖還同皇家人應對了幾句話的陳珪並二姐兒,就連一直磕頭在地的陳家眾人都與有榮焉,興頭的了不得。直說今兒這一遭「竟比戲文上唱的還精彩」。
陳氏更是摟著二姐兒在懷,一疊聲的稱贊二姐兒好口齒,「膽子又大,心又細,在聖上與諸位皇子跟前兒也敢辯言,真是給你老娘長臉了。這麼些年沒白疼你。」
聞聽陳氏一髮輕狂的口稱「老娘」,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皺了皺眉,沈聲呵斥道:「那不過是貴人們瞧著二姐兒年紀小,又童言無忌,才不理論罷了。今後你可少興頭些兒,敗壞了我們陳家的名聲兒。」
陳氏聞言,暗暗的撇了撇嘴。登時收斂了不少。
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又惦念那幾個在花街上受了傷亡的家下僕人,忙招來掌管家下大小事務的外院總管名喚陳忠者,商討那些個受了傷亡的僕人該如何安排。
馮氏與陳氏聽了,忙要起身,帶著橈哥兒和幾個姐兒避到屏風後頭。陳老太爺便笑道:「不必如此。他都五十來歲的人了,況且又是咱們家的老人兒。你們如今是年輕,沒經過幾件事。將來挺門立戶,少不得也要學著如何操辦。莫若留下來聽聽,總歸是自家的事兒。」
馮氏與陳氏聽如此說,方才罷了。復又歸坐。
一時陳忠已至,先在外頭見過禮。便站在廊檐下回話兒。陳老太爺便笑道:「三更半夜的,誰同你扯著脖子說話兒,進來罷。」
陳忠聞言,先是磕頭謝過。復邁進門來,只聞得一陣香風撲面,眼角余光可見滿屋的釵釧綾羅。陳忠也不敢抬頭,就這麼挨到地中間兒,低眉斂目,束手而立。
陳老太爺也不以為意,徑自開口問起花街上回來的那幾個人。
這陳忠便是陳珪身旁最得意的常隨陳禮的老爹,其祖上都在陳府當差,深得主人家的信任並重用。聞聽陳老太爺垂問,陳忠沈吟一回,窺其深意,開口說道:「倘若按舊例,家下奴僕病了死了,尋常不過賞個三五兩安葬銀子也就罷了。若是得臉的,也有主子額外恩賞的,那得另說。不過這幾個人倒是與旁人不同——好歹是替主子送了命的,且又年輕,倒不好隨便打發了。」
陳老太爺聽了這話,便點頭說道:「不錯,正是這個理兒。既是替主子賣命的人,我們總不能虧待了。我的意思,安葬銀子便一人給五十兩,再從這些個人家兒中挑幾個好的——不拘男女,只看品行。年紀小的便留給橈兒使喚,丫頭便勻給婉姐兒、大姐兒和二姐兒,調、教好了直接入二等的例。再有伶俐乖覺的,也可以挑到鋪子上學些經營往來的事兒,這便是授人以漁了。」
陳忠聞言,因賠笑道:「還是老太爺的心思細膩,考慮周全,小的們再想不到這些兒個。」
陳老太爺聞言,卻是唏噓的一嘆,因說道:「周全不周全的,不過是我們當主子的,盡一份心意罷了。」
陳忠便笑道:「正是這一份心意難能可貴。像我們這些個家生子兒,一身一命都是主人家的,若遇上個心善慈悲的主子,便是送了命,也心甘情願。若是遇上那等冷情冷性的,也不過三五兩銀子打發了,誰又敢說什麼。」
陳老太爺聞言,愈發沈默。又問外院兒里的筵席怎麼樣了,陳忠便笑著回了幾句。陳老太爺便道:「那些受了傷的,也要好生請郎中醫治,不要吝嗇湯藥。叫他們安心養傷,養好了傷仍舊回原處當差。還有那些沒受傷的,也要重賞。其家人若有得用的,也都按著方才的意思辦。這些人都是經過了事兒的,原就比旁人靠得住,這會子更要重用才是。」
陳忠唯唯應諾。陳老太爺又吩咐了幾句話,陡然聞聽前院兒傳來好大的躁動聲,還有刀兵相擊之聲。影影綽綽地,竟然還傳來陣陣火光。此時又刮北風,那火光被一陣風激的竄起兩三丈高,在寒夜裡越發駭人。
眾女眷們見了,愈發驚惶。陳老太爺猛地站起身來,忙拽著陳忠問道:「外頭這是怎麼了?」
☆、第二十九章
陳忠心下也是摸不著底,卻還得強做鎮定的安撫一屋子的老主人和小主人們。遂踮著腳伸著脖子向火光竄起處瞧了瞧,因笑道:「今兒是上元佳節,又是放炮竹又是點花燈,想是家下小子們不留心,一時看顧不到,蹦出來的火星子燎著什麼也是有的。老太爺老太□□心坐著罷,小的出去瞧瞧便是。」
倘若真的是火星子燎了東西,又是從哪兒傳來的刀戈相擊之聲?陳忠這話也就唬唬三歲以下不諳世事的小孩子,反正在座眾人包括二姐兒在內,都是不信的。
又因是前頭出了亂子,陳家眾人越發擔心陳珪的安危。陳老太爺更怕前頭的匪類是一撥,另有旁人從後牆根兒地下摸進內宅來,那亂子可就大了。
於是又命陳忠打點家下護院的小子們進二門內照應。外院兒里因還有坐席吃酒的錦衣軍——若論起武藝來,這些人的身手卻是比尋常看家護院的小子們強多了。何況這些人原就是錦衣軍統領趙大人派來保護陳珪及陳府家眷的,務必要以陳珪的安危為重。因而陳老太爺反倒是對外頭不怎麼擔心——不過話說回來,這話也就是自己個兒安慰自己個兒罷了。
那前頭呆著的畢竟是自己嫡親的兒子,如今又面臨刀斧加身,放火殺人的危局,眾人皆是陳珪的骨肉至親,又如何不擔心。只不過這些人老的老,小的小,即便是擔憂,也不敢腦子一抽親跑去前頭查看,那倒不是去幫忙了,而是去添亂的。
目今之局,也唯有守在後宅內如熱鍋上的螞蟻般亂轉。
不提後宅眷屬是如何的懸心忐忑,這廂陳忠也忙帶著家下小子們進二門內巡視——尤以靠著外街的牆根底下為重。不過這一回倒是陳老太爺多慮了。那些個拐子從花街上逃出,因一時氣憤,又糾結了一伙相熟的地痞無賴尋到陳宅復仇,此不過是臨時起意。
原打算著放一把火,震懾一下子便跑去南邊兒躲躲風頭。屆時山高皇帝遠,馮四爺又背靠大樹好乘涼,陳珪區區一介七品捐官兒,想捉拿他們也不容易。
既存著這一番打算,那些拐子便沒想真的傷人性命。只是眾人先頭兒跑的急切,並不知後來情形。自然不知拐子猖獗引來真龍,陳珪又巴結上趙弼和,那趙弼和為表周全,又派了一隊錦衣軍護送陳宅眷屬,至家來陳珪又留人吃酒的種種意外。
乃至後來錦衣軍吃多了酒出去放水,因懶怠去茅房便支開引路的小子隨意尋了個牆根兒底下,恰又聞到濃重的火油味道,因而順藤摸瓜,尋到了這一伙拐子,也都是巧中又巧的幾件事。
既發現了賊人作亂,那錦衣軍少不得呼喝張揚開來,繼而引出眾人出面,刀兵相見。那伙拐子縱然心性凶殘,可手底下的武藝到底比不上正經的軍爺,何況陳宅的動靜如此之大,登時引來街坊鄰居出門查看,並有城中巡視搜查的將士們亦循聲而來。各房兵馬匯合之後,那伙拐子眼見事不可為,只得束手就擒。
約莫過了四五頓飯的工夫,外院的躁動聲漸漸消了,那竄天的火光也熄了。陳老太爺眼見如此,忙打發小子去前頭查看。這才知道已經安然無事了。
陳老太爺聞聽此言,始終懸著的心才稍稍放進肚子里,不免又後怕起來。忙趕到前院兒,以主人家及老人家的身份對幾位錦衣軍謝了又謝,又謝過仗義出手的街坊鄰居並及時趕到的巡城將士們。
陳珪尋著空兒,又暗暗吩咐陳忠預備豐厚表禮,以酬謝諸人。
這一番折騰下來,天色早已大亮。陳府眾人竟是忙活了一宿沒睡。眼瞧著陳府大門及外院牆壁被火油燎的烏漆墨黑,幾近傾頹,根本不成個樣子,陳珪氣的渾身亂戰。
他著實沒想到,自己不過是好心叫破了拐子行徑,竟然引出這麼一伙窮凶極惡的匪類。更沒想到這伙匪類膽大包天,竟敢真的危害朝廷命官。這等行徑,著實駭人聽聞。
那錦衣軍統領趙弼和也從下屬口中聽聞了這一件事。此時此刻,少不得又慶幸又後怕。慶幸的是他料敵在先,早已派遣錦衣軍人馬護送陳珪家去,這才及時制止了那一伙拐子的縱火傷人。也避免了有人彈劾他失察,乃至同匪類勾結的罪名。
後怕的卻是倘若他今日沒這麼做,這群拐子的一把火,可不僅僅燒倒了陳宅的門牆,恐怕連他和太子都繞不過言官御史的彈劾,以及有心人的攀扯。
這麼一想,趙弼和愈發將鬧出事來的馮四爺恨得牙根兒癢癢。還好昨兒夜裡趙弼和已經吩咐屬下及時將馮四爺一伙人等逮了起來。雖然將一伙地痞無賴塞進錦衣軍的詔獄里,著實污了詔獄的名聲兒。不過一想到馮四給他和太子惹下的麻煩,趙弼和還是陰測測的吩咐得力心腹「好生招呼‘馮四爺’」。
與此同時,亦少不得派人給太子殿下通個氣兒。「君臣」二人便在一番慶幸的心態中,預備起應對滿朝文武,御史言官,以及有心人的發問責難。
翌日便是正月十六,也是朝廷轉過年來的第一次大朝會。陳珪身為戶部七品捐官兒,是沒資格上朝參政的。他連聽政的資格都沒有。不過陳珪確定,今日的大朝會,雖然他陳珪不在,卻必然會有人提起他陳珪的名字。
因為昨兒元宵佳節的那一樁事,亦因為元宵佳節時,太子殿下與三皇子殿下寥寥數語,卻已然透露出來的面和心不合。
當今聖人年過半百,雖雄才大略但精力漸微,便如那日薄西山的夕陽,軟了牙齒和利爪的老虎。兒子們卻羽翼漸豐,正如展翅欲飛,欲博長空的雄鷹。
歷朝歷代,天家奪嫡的舊聞從來都是屢見不鮮。兵不血刃但卻暗藏殺機,成王敗寇,一夜雲泥。高高在上的皇子們以身家性命為本,那些個有資本押注的朝廷重臣皇親國戚皆掂掇著朝局站位,這種場面就跟西街口兒那些個烏煙瘴氣,拼命搖骰子推牌九的賭場差不多,只不過這一場賭局卻不是什麼樣的賭徒都有資格參與的。
至少,昨日之前的陳珪就沒那個資格。連躲在眾人身後搖旗吶喊的位置都沒有。
不過今日之後……就不好說了!
至衙門裡點過卯後,陳珪便以家中尚有瑣事要處理為由,向部中告假。京中圈子內的消息向來傳的飛快。所以陳府昨夜遭難的事兒眾人皆有耳聞,更加知道陳家眾人昨兒在花街上面聖的前因後果。
因而眾人有艷羨陳珪得遇奇緣的,也有同情陳珪無端遭禍的,更有人暗地裡猜想陳珪是借機攀了高枝兒,就此青雲直上,乃妒其前程富貴的。無論如何,此時的陳珪都值得眾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送些人情兒。更何況陳珪家中遭遇,原也可以告假的。
於是戶部的書辦們一壁替陳珪辦了告假的諸項手續,一壁口內安慰不休。這一番捧熱灶的場面,遠遠看去竟不像是陳珪家中遭災告了假,竟像是高昇就職去了。
陳珪這廂拱手作揖的向同僚道謝,又同徐子川約定了後日去他家裡吃酒的事兒,這才家去不提。
回至家中靜坐著想了一想,陳珪又吩咐陳忠預備厚禮,他要趕著趙弼和下朝後,登門到府,當面謝過趙弼和對他的救命之恩。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倘若沒有趙弼和派來的這一隊錦衣軍人馬護衛,恐怕陳府昨日的情形又是另一番模樣。所以於情於理,陳珪都該至趙弼和府上當面致謝。
再者說來,陳珪這一番禍事,歸根結底是招惹拐子馮四才來的。那馮四且又打著太子的旗號行事。雖然最終證明瞭此事與太子無關,可事涉太子內宅,太子就算百般辯解,也少不得要耽一個「御家不嚴」的罪名兒。倘若有人借此生事,小事化大,從市井後宅牽扯到朝廷國體,意欲叫太子沒臉……
太子身為國之儲君,深受陛下眷寵,必然不會因為這麼點子小事傷筋動骨,可就算因此鬧騰個灰頭土臉,回頭兒溯本追源嫉恨上將此事叨登出來的陳珪,陳珪也是得不償失的。
莫不如在此時以受害者的身份站出來,對趙弼和的救命之恩表達一番感謝。便是有人以他為棋子想要籌謀些什麼,見他這個棋子十分不配合,也就不能了。
陳珪大馬金刀地坐在廳里,越想越覺著這一番打算不俗。心下倒是沾沾自喜了一番,見陳忠早已將謝禮備好,當下便起身正了正衣冠,也不換官袍,就這麼坐著官轎去了趙弼和的府上。
☆、第三十章
當下且不言陳珪及外面諸事。目今只說陳宅眾人,昨兒夜裡生受了兩場驚嚇,直鬧騰到天亮方休,未免神疲力倦。
本想打發過陳珪出門後便好生歇息一番。豈料昨日於花街上擒匪面聖一事早又傳揚開來。世人皆趨利避害,更有甚者跟紅踩白,登時便有一等平日里往來甚少的陳府姻親,世交舊故打著探視的旗號尋上門來攀親論戚,寬慰道喜。
若說這一乾人,雖同陳家有些親戚名分,平日里卻甚少走動,倘或認真計較起來,恐怕還不如昨兒見危時仗義出手的街坊鄰居——不過話說回來,真正同陳家親厚的人家,必然知道陳府老的老,小的小,昨夜連番受驚,這會子合該閉門謝戶,修養心神。就算擔心陳家眾人,也只不過打點東西派得力的家下人過來慰問一回,哪裡會在這個時候親自登門的討人嫌。
也唯有這些個看不出眉眼高低,遠不遠近不近的尷尬人才能聽到些風言風語就不管不顧的跑了來寒暄客套,拉著主人家一長一短問個不休。更有甚者,眼看陳珪並不在家,又從市井閒談中得知聖上同二姐兒說了幾句話,便搜腸刮肚的說出千百種理由執意要見二姐兒,甚至還拉著馮氏的手意欲給二姐兒說媒,種種倒三不著兩的舉止叫負責款待堂客的馮氏著實尷尬,恨不得立刻打發了眾人,關門閉戶回房睡覺去。
只是她心裡想的痛快,卻不敢當真這麼做。面上更是溫和謙讓,耐心細緻,不敢露出絲毫得意之色,唯恐言行舉止稍有不慎,看在旁人眼中就成了「得志便猖狂」,不但有損於陳家的清名,更於陳珪的仕途無益。
一壁打點著精神勉力扎掙著應對諸人諸事,馮氏心下卻不由得羨慕起無事一身輕的小姑子來——因著昨日那一番驚嚇,陳老太爺與陳老太太年事已高,更且受不住折騰,根本不用什麼藉口,這些登門拜訪的人也不敢叨擾老人家。
陳氏因為是年輕守寡的小媳婦,雖是和離回家,到底在孝中,也沒有叫孀居在家的小姑子待客的道理。因而陳氏更樂得帶著兩個姐兒回房睡覺。陳珪更是一大早的便跑了個沒影兒。
只苦了馮氏一個人,既是年輕媳婦,又是當家太太,親戚故舊既然來了,便沒有推脫的理兒,自然是她當仁不讓的招待。雖然心下不耐煩,面上又不敢有絲毫顯露,困的雙目餳色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也只能多喝幾碗茶陪著閒聊,挨著眾人走了才罷……
不知過了多早晚,忽見陳氏房裡的大丫頭春蘭慌慌張張的跑了來,只說「不好了,二姐兒發燒頭疼,恐怕是叫昨兒的事兒嚇著了,姑太太請奶奶快些請個好郎中來,給二姐兒好生瞧瞧。」
馮氏聞言,原本葳蕤的精神頓時一震,忙拽著春蘭問道:「二姐兒怎麼了,早上還好好兒的,怎麼這會子竟病了?」
春蘭便道:「早起睡下的時候還好。誰知夢中直哼哼,說胡話,姑太太摸了摸二姐兒的身上,只覺燙手。這才覺出不好,立刻打發我來找奶奶。」
馮氏聽了,便不再多問,忙吩咐眾人去請郎中來。
堂上坐著的女客們見狀,有些眉眼高低的便起身告辭。更有一等涎皮賴臉的,只覺這是個現成的藉口,便磨著馮氏帶她們去後宅見二姐兒。馮氏十分推辭不過,只得帶著眾人逶迤至後宅。
那些個親戚眼見陳氏母女,心下愈發興頭兒。忙一長一短的問起昨夜面聖的經過來。口內更是千百句的奉承不斷。更有人想偷偷的弄醒二姐兒,聽她說幾句話兒——也算是間接拜了真佛兒的意思。
誰想陳氏因昨兒這一番驚嚇,又是抓賊又是面聖又是縱火的,早已虛火浮心,神魂不定,原想睡一覺緩緩,偏又見二姐兒病了,更加的心浮氣躁,這會子又見了這些人——因當中有兩個同族姑嫂便是趙琛死後言三語四嫌她不守婦道的。更是舊仇又添新恨。也不管人過不過的去,越性將人一股腦的攆了出去,便橫擋在臥房門口兒,一隻腳踩在門檻子上,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冷哼道:「吵什麼吵啊,沒瞧見我閨女都病成什麼樣兒了,本就發燒咳喘,你們這麼些人進去了,不說安靜呆著,反鬧將起來。何況這又是涼風又是嗆人的脂米分味兒,是來瞧人的還是來添病的?也沒見你們往日里怎麼殷勤,這會子不知聽了什麼風言風語便來拜真佛兒了?我呸,趁著老娘沒發火兒,趕緊走了倒乾淨。別叫老娘大口啐人。」
說罷,又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嘴裡嘰嘰咕咕的道:「也是幾十歲有兒有女的人了,一點子眉眼高低也不懂。明知道我們家遭了賊人走水,折騰了一晚上,不說由著我們好生歇息歇息,他倒踩著點兒過來添亂。只當我是我嫂子那等好性兒的,你們就錯了主意了。」
說罷,亦不由分說,扭頭進了臥房,「哐啷」一聲關緊了房門,尤在房內窗根兒底下高聲嚷道:「嫂子,恕我孀門寡居的,二姐兒又病了,就不見客了罷。等會子郎中來了,你隨便派個人領過來便是。我的年輕,不懂事,脾氣又燥,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您明理知義的,就擔待了罷。」
陳家的親戚故舊們眼見如此,不免露出尷尬的神色。馮氏亦被攆到了外邊兒。霜寒地凍的,看著這一幕卻只想發笑。面上仍舊是不好意思的看向諸位親戚們,因賠笑道:「你們瞧瞧我這小姑子,都是當娘的人了,還是這麼著。她是因著二姐兒的病,所以心下慌了,這些我都知道。我替她給您幾位賠不是了。」
諸位親戚妯娌被如此對待,心下自然有氣。只是馮氏這般賠小心的,她們倒不好多說什麼。更何況本就是沒理在先。更有一等人妒羨皇權富貴,知道二姐兒是得了聖人的稱贊的,便也笑著替陳氏開脫道:「當娘的哪有不心疼閨女的。我們家三小子生病的時節,我也這麼方寸大亂來著。都是為人父母心,豈有不擔待的。」
眾人聞言,紛紛附和。唯有當日同陳氏起了嫌隙的兩位同族姑嫂,因知道陳氏那一番話是衝她們去的,心下大不自在,面上七情更是顯出不以為然來。
馮氏見狀,心知肚明,卻樂得順著眾人的意思下台階兒。因又寒暄了幾句話,這些個親戚因方才被陳氏一番臭罵,也不好繼續賴著不走,便找了種種藉口告辭。馮氏仍苦留一番,因說道:「眼見著便是午膳時候了,吃了飯再走罷。」
便有一人笑道:「不吃了罷。蕙姐兒說的很是,你們家昨兒一夜也沒消停,合該好生休息的。偏我們這些沒眼色的逛了來,竟是打攪了。這會子吃了午飯,等會子又要喝茶,牽牽扯扯的一個下午又過去了。怎麼好意思呢。」
另一人更接口笑道:「老嫂子的話有理兒。親戚們相處,本就該平日里多走動的。也不差這一頓飯的工夫。以後常來常往,只要府上不嫌棄我們是些沒用的人。」
馮氏見狀,少不得又是一陣謙辭勸慰。倒是不好再繼續苦留了。
於是眾人趁便走了。馮氏仍送出二門外,目送著眾人身影兒都不見了,方才回轉。
一時進了內院,直入陳氏的臥房。便見陳氏正守在二姐兒的床前,旁邊春蘭捧著一盆熱水,陳氏親自擰帕子替二姐兒擦身。馮氏便談道:「你這脾氣多早晚改改?也太性急了。憑白得罪人。」
陳氏冷笑,壓低了嗓音的道:「理她們呢。都是些聞見腥味兒便往上撲的雜毛貓兒,怕她們做甚。」
馮氏一時無語,想了想,又笑道:「不過這些人,一般也得你這樣潑辣的震懾一下子才好。如若不然,也不知何時才有個了局。」
陳氏看了馮氏一眼,因說道:「這不挺好的麼。我□□臉兒,嫂子唱白臉兒,將她們哄走了也就是了。都是些看不出眉眼高低的蠢人,只想攀著高枝兒往上走。也不瞧瞧自己什麼德行。」
馮氏向來賢良淑德,輕易不肯在人後褒貶人的,聽了這話,便不肯多說了。
陳氏也不在意,仍舊是火急火燎的瞧了眼窗外,柳眉倒竪的道:「陳忠也是越發沒了算計了。叫他請個郎中,這會子了還不來!」
剛說完這話,只見後門上當差的老婆子引著一個須發皆白,走路都顫顫巍巍的老郎中走了進來。
陳氏馮氏與房內的大丫鬟見狀,忙壁到後頭去。
一時老郎中診過了脈息,不過是些外感內滯,驚懼受風,虛耗心神的脈象。倒也不是什麼大病。那老郎中便依脈下了方子。
馮氏見狀,便命灶房上的人依方熬藥,又付了診金,方命婆子仍舊送人出去。
當下諸事具已妥協,馮氏終於松了口氣,便欲回房睡覺。
豈料剛剛回至房中不久,便有二門上當差的小丫頭子接二連三的送了禮單和拜帖入內。馮氏嘆息一回,因這些日子跟吳先生學了幾個字,倒也勉強能讀個禮單子,就這麼強打著精神一瞧,不免又是一愣。
蓋因這些兒個拜帖,竟全是京中平素不認識不走動的人家兒遞上來的。這些暫且不說,單說那些個禮單子上列的表禮,以頭次拜訪的禮節而言,也未免太過厚重。
馮氏心下狐疑,目光再次看向那一沓拜帖。只見最上頭的,便是京中久負盛名的裕泰商行的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