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人心
“娘的小可卿,小拳頭攥得這麼緊,是吃飽了麼?”鏤花窗前,一襲粉色羅衫的女子螓首低垂,慈和的目光落在懷中咯咯笑著的小女嬰上,眉眼間的溫柔使她本就生得嬌雅的容顏更增添了幾分聖潔出塵。這正是昔年煙霞館中的花魁、如今太子徒文慎的外室,清屏。
旁邊的雙兒看著自家主子懷裡那個嬌嬌嫩嫩的娃娃,也是喜歡得緊,笑道:“今兒姑娘換上這身新衣裳,粉嘟嘟的小臉蛋被這桃紅色一襯,可真是愈發招人了!不如婢子拿這緞子給姑娘再做上兩身?”邊說著,手中從匣子裡扯出一角桃紅色的料子來,緞面上泛著淡淡的金色光芒,仔細一瞧,原來是將髮絲粗細的金線與蠶絲撚合織起來的。
聞言,清屏歎了口氣,抬起頭來。她眉宇間籠著一層薄薄的愁雲,和那股對愛女的慈祥柔情糅雜在一起,有一種複雜的、惹人心憐的魅力:“何必呢?她一個小孩子,哪裡承得住恁大的福氣?能叫她穩穩當當、平平安安地長大,我便拋了這條命,也心滿意足了!”
沉默了半晌,雙兒咬著唇,聲音裡有著掩藏不住的擔憂與動搖:“主子,咱們是不是該把……都處理掉?”
清屏眉頭一跳,眼底劃過一絲迷茫,愣愣地看著面前洋漆梅花描金小幾上那只帶著明顯西域特色的銀質茶壺,搖搖頭:“不——先別說能不能下得了這份狠心,能被送到中原藏在暗裡的,哪個是省油的燈?何況如今咱們身在內院之中,也沒那般能耐啊……”
與徒文慎糾纏了三年,如今又有了孩子,清屏昔年那種為國奉獻一切的心志已經被消磨殆盡。她不止一次地糾葛掙扎過,然而每每看到自己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誕下的女兒可卿,再一瞧那個對自己始終愛慕疼惜的男子,心頭那一絲升起的罪惡感便消弭乾淨了。
她是成羌培養出來的利器,曾不止一次地為成羌謀取消息;而如今的她,卻因為一個男人的溫柔愛意斂去了一身的本事,宛如被刀鞘束縛的鋒刃。若是讓昔年教導自己的老師們知曉了,必定會定下自己叛國的罪名,施行成羌最殘酷的刑罰吧!清屏看著懷中眨巴著一雙清亮大眼的女兒,心中苦笑,眼中微微濕潤著。
然而能得到這一段時間的幸福時光,便是真的被押到祭壇實施天罰,也是心甘情願的啊!
雙兒看著主子這幅神態,只覺得鼻頭酸酸的。
“只願可卿能夠順順遂遂的長大,日後不要再經歷我這般的苦難吧……”清屏情不自禁地與女兒臉頰相貼,歎道,那溫度和暖得讓她落下淚來。
剛剛準備敲門,徒文慎聽見裡面的聲響,定住了。靜靜地站在門外,正欲敲門的手臂放了下來,想起方才聽見那一句話中萬般悽楚哀傷,他鬆開的拳頭再度緊握,眼底飄過一絲堅決,轉身而去。
……
“徒文懷從玉雅閣回去了?”徒文憧坐在桌前,手中執著一卷泛黃的書冊,眼抬都不抬,唇角扯出一抹譏諷的弧度,這使得他看起來渾然不似十歲的孩童。將書頁折起了一角,他站起身來,隨手將書擱下,走到窗前,伸手掐了一朵盛開的淺粉色杜鵑,抿嘴笑了笑,意味深長:“當年都說他孝順為母求醫,現下裡看來,不過爾爾罷了!雲清冠中的杜鵑花開得素雅別致,聽聞錦麟宮貴妃娘娘很是喜愛杜鵑,你帶一盆回去吧,叫人送到二哥府上——”
“是!”底下回話那人抬起頭來,正是京中天然居的陳掌櫃。
見徒文憧揮了揮手,陳掌櫃很是有眼色地打了個千,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仔細地將門闔上,留下滿室的寂靜。
徒文憧今年已經十歲,林汀去世後,他便自請往京城外的雲清冠守孝。當朝國教乃是道教,雲清冠更是皇室女眷們每年都要來上香的地方,當初林汀便是在此處停靈七七四十九天,因此徒高程並沒有阻攔。
想起前幾日從宮中傳遞來的消息,徒文憧眼底的怒意膨脹開來。徒文懷,你欺人太甚!憬兒不過才五歲,平日裡從來都是按照自己的叮囑,除了在父皇面前承歡之外便是深居簡出,哪裡能衝撞到延慶宮去?他躲都來不及了!你卻仗著甄家勢大,叫憬兒落下個不敬庶母的名聲來,莫非真以為父皇看重的是你麼?
然而當目光落在掌中那朵離了枝頭不久的杜鵑花,他怒火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幽冷與堅定。預見到未來一段時間徒文懷可能會有的灰頭土臉,他低低地笑了起來。
“這是雲清冠中的杜鵑——”徒文怙看著面前擺放著的這一盆獨有的杜鵑,眉頭皺了起來,聯想起最近發生的種種事情,他點了點頭,嘴角微微揚起。看來母妃說得不錯,自己這位四皇弟的逆鱗,便是五皇弟啊……
吩咐旁邊的管家拿來錦緞將這盆雅意盎然的杜鵑重新蓋上,招過內侍把花抱在懷裡,徒文怙半點時間也不耽擱,備車往皇宮而去。
錦麟宮。
此間主人安閒地坐在案幾前,旁邊跪著的青衣女子一雙素手執壺,動作行雲流水般地點著茶。
“有花無茶豈不是暴殄天物?”陳貴妃雙手覆在膝上,坐姿優雅端莊地仿佛蓮花胎上的觀音,她眉眼舒展,看向案幾上那盆杜鵑的視線滿是欣愉快意:“怙兒,嘗嘗看素絹的手藝,她可是江南明氏一族的教習姑姑呢!今日,為了你這一盆杜鵑,本宮可是特特將素絹從慧甯宮請了過來呢!”
聽到陳貴妃最後一句話,徒文怙落在那青衣女子身上的眼神中明顯帶上幾分驚詫,之前沒注意,現下裡細看才瞧見這宮女腰間掛著的白玉牌子,那是區別于一般宮女女官的、表示佩戴者特殊身份的象徵……在與自家母親目光相對的那一刻,他一下子明白了。仍舊是坐著,他帶著幾分尊敬仰慕地對著安靜點茶的女子拱手作揖:“能得您這一茶相待,實乃幸運。冒昧稱您一聲明姑姑,多有失禮之處,還請見諒!”
明素絹啟唇應答,手上動作卻是紋絲不動,一點兒沒有受到影響:“貴妃娘娘與二皇子殿下太客氣了!今日得見這樣一株好杜鵑,也是素絹的運氣!”便不再言語。
陳貴妃只含笑看著,從她手中接過一盞青碧泠泠的茶湯,深深一嗅,只覺得心曠神怡,心底不由讚歎一聲。
緩緩起身,不等陳貴妃與徒文怙開口,明素絹便出言告辭。陳貴妃也並不多說什麼,只命徒文怙送了她出去。
等徒文怙回來,陳貴妃看著他一臉糾結急迫的神情,不由得抿著嘴輕輕一笑:“江南那邊素來是不好掌控的,甄家迫不及待想要招攬人手,卻不想想,他們家不過才興起二十年不到,這些世家名族哪裡願意理睬?這些人家裡面,隨便從地上撿一塊磚石,都要比他們來得年歲大哩!”陳貴妃所說的正是江南甄家前一段時間暗地裡的四處拉攏勢力。
“便拿江南顧氏來說吧,雖則現今多將他們家的白鹿書院與你外祖家創建的仁安書院相提並論,可論起底蘊來,仁安書院是遠不及白鹿書院的!”陳貴妃微微眯著眼,擱下手中白瓷茶盞,清淩淩的茶湯上蕩起一圈漣漪,將頭頂梁上繪著的龍鳳呈祥盡數映在其中:“都說宮裡規矩嚴謹尊貴,事實上比起世家來還是不如的!不然,怎麼會請她們來教導公主呢?這一次慧甯宮裡住了兩位世家女,一個便是方才的明素絹,另一位則是盧家的——”
慧甯宮乃是當初太祖皇帝設立下的,特特留給這些來自世家的教習居住,公主們去上課也要親自前往以示尊重。世家都有自己專門的教習姑姑或是嬤嬤,每每冠以世家之姓,皆是很受尊重的。
徒文怙靜靜地聽著,自己母親說話從來都有緣由,提起這些他早就知曉的事情,想來其中定有些地方需要自己注意。
瞧著兒子眉眼間滿是恭敬順從,陳貴妃心內歎了口氣,能聽進去話就不錯,只要不像徒文懷那個認不清狀況的就行:“這些世家名族大多相互來往交好,因此算得上是同氣連枝,得罪了一個,處理不好就是得罪了一堆!這也是我為何要照拂徒文憧兄弟倆的關係,懿妃——昭懿皇貴妃便是姑蘇林氏的嫡出女兒,別看林家如今也是勳貴之流,人家與那些什麼四王八公可不是一路子,林家在前朝的時候可是出過一位帝師的!”
第一次聽到這種事情,徒文怙不禁目瞪口呆。
“昭懿皇貴妃雖說薨了,可林家卻還在的。公侯之女可帶嫁妝入宮,往年我執掌宮務,曾經見過靖安侯為昭懿皇貴妃備下的東西,那可真是十分厚重!”陳貴妃想起當年自己瞧見的那冊記錄,也不禁暗暗咋舌感歎,想來林汀當年閨中之時必定是備受寵愛:“咱們照顧了四皇子五皇子,也算是向林家表達了咱們的善意——至於徒文懷,哼,只怕甄家在江南那邊是落不得什麼好處的了!”
徒文怙點點頭,想起徒文懷的張揚,幸災樂禍地笑道:“三皇弟可真是粗心大意的,母妃,您說,要不要拿他去玉雅閣的事做做文章?”
聞言,陳貴妃沉吟片刻,卻搖搖頭:“文章要做也不能由咱們起頭!你可忘了當日太子的那樁事兒?陛下看重皇室名聲,絕對不許再出來一樁類似的事兒的!倒不如從別的事兒入手——”她一雙眸子明亮如晨星,眼角細微的紋路透過脂粉顯現出來,卻因為這奕奕神采並不顯衰老姿態。
……
“明姐姐,方才錦麟宮請你作甚?”明素絹回到慧甯宮,便聽見熟悉的聲音問道。
明素絹抬頭一看,笑了笑,示意自己的丫鬟出去守著門:“點了幾杯茶,無趣得很,花兒開得倒不錯,可惜賞花之人卻是居心不大純粹啊!”緩步而行,走到桌旁坐下,裙邊一副珠玉翠翡串成的纓絡竟是絲毫不聞聲響,只見裙邊一條細褶波浪似的蕩漾著。
問話之人便是陳貴妃口中另一位教習,她名喚盧蓧,端起手邊茶盞,抿了一口:“哎,若非風寒,想來林姐姐定是要一同過來的。”
“過來作甚?看林姑娘的兒子被甄家如何欺負麼?”明素絹亦喝著茶,眉宇間有一絲厭惡:“林姐姐最疼愛林姑娘,若是瞧見那三皇子戾氣囂張,我都不喜歡,她那火爆脾氣,估計能當場扇過去!”
“也是——”盧蓧歎了口氣:“可惜五皇子那般天資,若是送去白鹿那邊,說不定能成一代大家呢!可惜在這宮裡……”
明素絹心中一動,若有所思。
第68章 時光飛逝
“箴哥哥,這是你養的鳥兒麼?”小豆丁可憐巴巴地看著落在王叢箴手上的小翠鳥,眼底滿是渴望,想要伸出手去碰一下,動作卻頓了頓,縮了回去。
王叢箴今日穿了一件絳色的團花簇錦袍子,這略顯厚重的色彩襯得他臉蛋更是精緻可愛得好似玉人一般,聞言,他點點頭:“嗯,這只鳥叫做——小翠,紹蘊要不要摸一摸看?它很聽話的!”細心如他,自然注意到顧姨家的小弟弟方才蠢蠢欲動的手。
得到王叢箴眼神的鼓勵,楊紹蘊眸光一亮,毫不猶豫地便出手揪住了小翠鳥的尾羽,驚得它“啾嗚”朝楊紹蘊翅膀大張,細細的羽毛蓬鬆起來像個毛球。
似乎是被嚇到了,楊紹蘊慌忙將手收回來,步履有些慌張地抱住王叢箴另一邊的胳膊,力圖尋求來自大哥哥的保護。
見狀,王叢箴瞪了手裡的小翠鳥一眼,一人一鳥以旁人聽不見的方式對著話。
“讓他揪一下怎麼了?看你害怕成這副樣子!”
“嗚嗚嗚……被那兩個小魔頭扯毛就算了,為什麼還要被外來的小娃娃揪——嗚嗚嗚……還有,人家叫翠羽,才不叫小翠!”
“我說叫什麼就是什麼!被他揪一下,然後給你吃一顆靈晶……”
“嗚……真的?!”
坐在窗前的交椅上,捧著茶盞的史清婉明顯瞧見小翠鳥那綠豆似的小眼睛裡面閃過一絲光芒;緊接著便見小翠鳥像是要受什麼酷刑似的,一派大義凜然地將蓬起來的滿身翠色羽毛收斂起來,彆彆扭扭地跳到王叢箴另一隻手掌上,將光滑的尾羽轉向躲在王叢箴手臂後面的楊紹蘊。待小紹蘊伸手拽了一片羽毛下來,它哀鳴一聲,撲棱棱地飛走了。
聽出這哀鳴中的控訴,史清婉“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這小翠鳥便是四年前在庭院中因緣巧合下啟了靈智的那一隻,自個兒取了個名字叫翠羽,從那以後便索性呆在王家不走了,成了王叢箴的寵物。
“這小鳥怎麼這般有趣兒?”顧夏怡捂著嘴笑道,雖說她並不能如史清婉那般聽得見王叢箴與小翠鳥之間的對話,然而瞧見那小翠鳥在自家兒子的霸王作為下委委屈屈的神態,竟和人一模一樣,她也樂得不行。
史清婉瞅著她笑得倚著椅背揉著肚子喘氣,抿了一口茶水,正欲開口,餘光瞄見雙面繡牡丹紫檀架子屏風上面映出的一道小小身影,唇角微微揚起,輕輕地咳了一聲:“還不出來?”
“娘——”那道身影先是一頓,旋即蹣跚地以乳燕投林的姿態飛撲進史清婉懷中,抬起臉來,眉眼與史清婉有四五分相似,他很是憨態地笑著,喚了一聲:“策兒睡醒了,沒找到娘!”邊說著,紅豔豔的小嘴巴微微嘟了起來,神態很是委屈。這便是史清婉的二兒子、王叢策。
摸了摸他的額頭,史清婉不輕不重地斥了一句:“那也不該自己跑過來,下次若是摔了跤,可別哭鼻子——”瞥見那紫檀架子底下露出一隻小小的軟緞鞋子,鞋面上繡了一朵鮮嫩可愛的臘梅,垂首再看在自己懷中膩歪著的二兒子,史清婉無奈地歎了口氣:“怎麼把你妹妹也帶著了?”再抬頭看向屏風那邊時,她的聲音驟然間軟和下來:“笙兒,快過來!”
一個小小的鵝黃色身影從屏風後面緩緩轉了出來,她抬起眼來,聲音有些細弱,卻是軟軟糯糯的:“娘,笙兒跟著哥哥來的!”轉向旁邊坐著的顧夏怡:“顧姨好!”
點頭應聲,顧夏怡眉開眼笑:“哎,好久沒看到笙兒了呢,笙兒有沒有想念顧姨啊?”她自從誕下了楊紹蘊之後便再無孕信,看著史清婉家這兩個孩子簡直愛到心裡去了;對於乖巧可人的王令笙,她更是恨不得抱回家去當自個兒女兒養著。
“笙兒有想顧姨,可是——”王令笙有些疑惑地蹙著眉頭:“顧姨不是三天前才來看過笙兒麼?”
顧夏怡驚訝得一時語塞,三天前自己確實是匆匆地來找了史清婉一趟,那會兒她正在睡覺,沒想到迷迷糊糊地竟然還記得——靈光一閃,她笑著點點頭:“是呀,這就叫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所以顧姨才忍不住今兒就來瞧笙兒了啊!”
王令笙秀氣的小鼻頭皺了皺,明顯是在思考著什麼,半晌後,她亦是點了點頭,語氣鄭重:“笙兒也很想顧姨和紹蘊哥哥呢!”一下子叫顧夏怡心花怒放。
史清婉垂眸看著女兒稍微顯得有些蒼白的臉色,忙不迭將她抱在腿上坐著,溫聲軟語地和她說話:“笙兒睡飽了麼?娘吩咐廚房那邊燉了奶蛋羹,還有你喜歡的茉莉茶糕,你顧姨家的紹蘊哥哥也來了,等用了點心,待會兒再和幾位哥哥一起去庭院裡玩好不好?”
王令笙偎在史清婉的懷裡,乖巧地應了一聲。她生來便胎裡不足,比起同胞的兄長,更是嬌弱得仿佛能被風吹化了一般,因此,從王子騰夫婦,到下面王叢箴、王叢策,都對王令笙格外疼愛憐惜。所幸她雖體弱,卻仍舊能夠容納靈氣,因此倒也平安地長到了現在。
一張洋漆小幾放在東面窗前大炕上,炕上鋪了柔軟的秋香色金錢蟒大條褥,四個孩子便各自坐了小幾一邊。看著王令笙捏著一把白瓷勺子,慢吞吞地從同套的小蓮子碗中舀蛋羹吃得香甜,史清婉很是欣慰,再抬頭瞧瞧大兒子斯文的做派與二兒子的狼吞虎嚥,她的笑容有一瞬間的凝滯。
“笙兒妹妹,給你——”兩個母親正注意著炕上的動靜,聽見這一聲,顧夏怡眼睛噌地一亮。
王令笙將專注的目光從手中那碗奶蛋羹轉移到楊紹蘊的臉上,看得這個小豆丁面頰上浮現一絲淺淺的紅暈。楊紹蘊卻很是堅持地將自己面前那只盛了藕粉桂花糖糕的碟子往王令笙的面前推了推。娘說過,要好好照顧笙兒妹妹!
“謝謝紹蘊哥哥——”道了聲謝,王令笙白嫩嫩的小手從碟子裡拿了糖糕。
看著這一幕,史清婉欣然抿嘴輕笑,對顧夏怡的歡快不置一詞。從手旁的碟子裡捏起一塊菱粉糕,口感甜甜潤潤的,還有一絲菱角的清香在口中蔓延開來,她很是享受地眯起了眼兒。
……
“在下見過四……四公子!”
看著眼前眼底有著明顯的驚訝卻仍舊顯得不卑不亢的青年將軍,徒文憧嘴角揚起一個滿意的弧度,然而低著頭的王子騰卻並沒有看見:“將軍多禮了!本公子信步閒逛,不想與將軍有此偶遇。不知將軍怎麼會——”他抬頭瞧了一眼面前的招牌:“到了這兒來?”
此處店鋪名喚天工閣,雖說以天工二字命名有所誇張,然而其中所制珠釵首飾等等,手藝精緻在這京城中是頭一號的,另外還經營著各色別致器物,因此在京中官宦人家中很是受歡迎。
王子騰聞言,依舊是垂著眼簾答道:“在下聽聞這家的琉璃做得極精緻,因此循名過來為內人與幼女挑選幾件!”他心中暗暗有些驚疑,這位四皇子怎麼好端端地一身尋常公子哥的扮相?身邊居然一個隨從都沒有,難道不擔心會出事兒麼?此刻,他倒是不曾往別的地方想去。
“哦?原來如此,既這般,王將軍不如與本公子一同進去瞧瞧可好?”徒文憧很有興致地指了指天工閣:“恰好本公子也要為弟弟帶些新鮮玩意,記得王將軍家中有兩位公子,想必對這男孩子喜歡的物件也懂得多些吧!”
弟弟——想來便是極受聖上寵愛的五皇子徒文憬了吧!王子騰哪裡能說出推辭的話呢?只能依言跟隨上去。
“殿下,那位便是今年新提拔上來的遊擊將軍麼?”天工閣二樓,被湘竹簾子遮擋住的一扇窗口,一坐一立的兩道身影皆是靜靜地看著遠去的男子。半晌後,突兀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內響起來。
徒文憧摩挲著手中圓潤精巧的琉璃珠子,透明簡單的材質因為其中一縷淡淡暈染開來的紫色而添上了幾分神秘與飄逸,他黝黑的瞳仁中映出淺淺的一點幽光,勾起的唇角似笑非笑:“是啊,王子騰,字越關,五年時間從一個普普通通正五品龍禁尉升到從三品遊擊將軍,妻子乃江南史氏嫡幼女,成婚五年,育有二子一女,是個有福氣的!”
立著的那人赫然便是天然居的陳掌櫃!
聽徒文憧這般言辭,他也有些訝異:“這人倒真是運道不錯啊!”
“能從成羌戰場上立了軍功回來,守孝三年後還能被父皇記住、下旨任命的人,哪裡單單只會是運道好?”徒文憧心中思量著,想起前些日子在雲清冠中聽到的事情,眼底精芒一閃而逝,將話題轉開:“江南可有什麼新鮮事情麼?”
陳掌櫃點點頭:“似乎有人在揚州看到了三皇子——”他略略有些遲疑:“只是消息來源不大準確,還要進一步去核實!”
挑起眉頭,徒文憧一雙承襲自母親的含情目微微彎著,顯得很是愉悅,如今的他已經不再像三年前那般稚嫩:“唔——揚州麼?那可是個好地方,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北裡神女,章台校書……三皇兄若真是去了,可千萬別樂不思蜀啊!”
陳掌櫃似乎明白了什麼,微微一笑:“春風十裡揚州路,那裡自然是個好地方!”
第69章 客人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一襲粉色羅衫的女子獨自立在苑中,身旁是一叢開得鬧喧喧的鳳仙花,她挽著簡單的雙環髻,整套的碧玉啄鳳銜珠簪,鬢角上綴著幾朵玉刻的海棠花,顯得清麗脫俗而不失華貴氣度。她正是曾經的榮國府大姑娘,一等將軍賈赦之妹、賈敏。
伸手從一叢開得鬧喧喧的鳳仙花中掐了一朵,粉粉紫紫重疊繁複的花瓣襯得素手皓雪晶瑩,與腕上兩枚玉鐲的溫潤質感也不遑想讓。垂眸看著這鳳仙花的花期正盛,而前些日子還嬌豔的杜鵑已經花落委地,時序代換,非人力所能更改,念及此,賈敏心中頓時升起一股不可名狀的惆悵之感。
“姑娘,到用藥的時間了!”
轉過身來,瞧見貼身丫鬟棲香眼底的擔憂之色,賈敏心中微暖,點點頭:“叫人把這杜鵑收拾一下吧,枯花殘葉,瞧著總叫人心裡不大舒暢!”
四年前,十三歲的賈敏親眼目睹了敬愛的父親與母親兩人之間發生的衝突,當時看到母親揮著花瓶朝父親砸過去那一幕鮮血淋漓,她受了驚嚇,從此便落下了個心悸的病根。
賈敏自幼便深受父母兄長的寵愛,在她心中,父母是相敬如賓的模範夫妻,母親素來賢慧敬夫,誰想到竟會有這種不堪的事情發生?她又是懼怕又是震驚,心中鬱結,最後竟整整在床上躺了大半年,後來還是在嫂子張氏的勸慰之下,方才從牛角尖裡走了出來。
只是自那以後,賈敏的身子便大不如從前,往昔十幾年未曾用過恁多的湯藥,如今卻是日日不停了。為著此事,原先有不少意欲提親的人家都歇了心思,畢竟,誰家不想娶個身子康健的媳婦呢?
這一耽擱,便將賈敏的婚事拖到了現在。十七歲,雖說不算是老姑娘,可也不小了。
“是咧,姑娘走吧!”棲香將手臂上搭著的素錦散花綢緞薄披風給賈敏披上,瞅著自己主子神色鬱鬱,不由得心中暗自歎息。
主僕倆進了屋子。
張氏正坐在窗前炕上做針線,瞧見進來的麗服佳人,遂擱下手中活計,站起身來笑道:“妹妹今日身子大安了,可喜可賀!”
對著張氏端端正正地福身行禮,賈敏謝道:“卻是給嫂嫂添了麻煩,敏兒這裡多謝嫂嫂關懷了!”
兩人相攜複又走到炕邊坐下,旁邊小丫鬟奉上茶水,賈敏端了起來,揭了蓋子,聞見那股甜蜜清香,她抿了一口,眉眼旋即舒展開來:“這是蜜棗茶湯吧,嫂嫂有心了!”
捏著帕子捂著嘴兒微微笑著,張氏嗔怪道:“與我客氣什麼呢?你哥哥今兒早上走的時候還特特吩咐我,若是今日你還不大好,就拿帖子再去請王太醫過來——無量天尊,我哪裡好意思與他說這裡面的情由?”
白玉似的面頰上染上一層薄薄紅暈,賈敏有些羞赧地垂下眼簾,將話頭轉開:“不知瑚哥兒在哪呢?今日家塾不是放了假麼?”
提起心愛的兒子,張氏滿眼都是欣慰:“他呀,說昨兒學的內容有些不大順暢,便自個兒呆在房裡看書呢!我也就隨他去了……”
“原來如此,瑚哥兒是個好孩子——”賈敏也很是歡喜,畢竟是自己嫡親親的侄兒,日後賈家如何,卻都是在子孫身上了。想到這兒,她腦海中不禁又浮現出夢中的那一幕場景。
瞧著賈敏有些神思不屬,即便是笑著,眉宇間也籠罩著淡淡愁雲,張氏心內很是可惜。對賈敏,她心中很是有幾分喜歡維護,畢竟自己最開始嫁過來的幾年,整個榮國府中,只有這個小姑子待自己還算得上是善意;長嫂如母,這幾年下來教導相處,也親近的很。
賈史氏去世後,榮國公賈代善雖仍在,然而榮國府當家作主的人卻換成了賈赦。或許是受了王子騰的影響,分家後,賈赦很是端恭地請了禮部官員參謀,百日之內將家中各色違制的地方盡數改了,並與賈代善商量著將欠國庫的銀錢湊湊還了大半;之後便為母守孝三年謝客,倒是叫皇帝很是稱讚了一番。
為了嘉獎賈赦的守禮與孝心,待他出孝後,皇帝便賞了他一個太常寺寺丞的職位。雖說只是個正六品的虛職,不過賈赦的熱情與上進心卻完全激發了出來,叫一眾人驚訝讚歎不已。
現在的一等將軍府放眼望去,那是一片欣欣向榮,然而賈赦與張氏卻是越發地小心謹慎。畢竟不說別的,即便仍舊是國公府的時候,底蘊不足的賈家也只算個平常勳貴,更別說與那些真正的大家族相提並論;榮寧二府這些年來不過靠著祖上的餘蔭,又能安穩到幾時呢?再加上朝野中你爭我鬥,遭殃的可不會是上頭那幾位……君不見太子側妃的娘家顧義伯府上都因為賣官鬻爵、欺淩百姓的罪名被抄了,私底下的事情,這些勳貴們都心知肚明。
面對朝中動盪,賈赦也不得不與東邊兒甯國府拉開了關係。畢竟,攪和進奪嫡這攤子渾水裡可不是什麼好玩兒的事情。富貴險中求,總得有那個本事!賈赦清楚自己的斤兩,也知道甯國府是什麼樣子;自己已經盡了從兄弟的情誼,他們既然不肯聽,日後若是真的出了亂子也不關榮國府的事了。
此般狀況之下,賈敏的婚事便更難了些。
嫁女娶媳,得是家世相當門戶相對,賈赦不願意牽扯到朝堂上站隊的事情裡,姻親關係也是需要考慮的,因此京城中勳貴子弟的名單上立馬劃掉一大片。賈代善對賈敏心有愧疚,因此特特吩咐還要考察男方的人品、學識等等諸如此類;算來算去,最後竟是沒有一個合適的!
這樣的結果,著實是叫賈赦與張氏犯起了為難。
瞅著賈敏的神色有些怏怏,張氏便將自己方才做了一半的活計拿出來:“這是我給瑚哥兒新作的袍子,他這孩子不愛紅不愛綠的,我又怕過素了小孩子忌諱——正想著鑲個亮眼的邊,不知道挑什麼顏色才好,妹妹幫我瞧瞧?”
聞言,賈敏目光落在張氏手中那件淺藍色的對襟袍子上,想了想,翻著那袍子寬大的襟袖:“瑚哥兒年歲小,倒不如拿淺鵝黃色的綾綢在這兒框上一道,再拿湖藍色繡上祥雲五福,素淨又不失鮮嫩呢!”
“果然是姑娘家想得周到——”張氏笑眼眯眯地誇讚道。
姑嫂倆人說了一會兒話,賈敏便出聲告辭,往賈代善靜養的萱優院而去。
遠遠地從窗口瞧見賈敏娉婷嫋嫋的背影消失在花廊後面,張氏轉臉過來,招過雅言耳語兩句。
雅言點點頭,退了出去。
……
“這是怎麼了?”史清婉有幾分錯愕地看著面前兩份名帖,嘴角一揚。視線落在床榻上歪著的男人身上:“你最近又做了什麼事兒?一下子便是兩撥客人——”
王子騰身上只著了一件中衣,衣襟半敞著,露出脖頸下一小片麥色肌膚,薄薄的布料掩藏不住底下精壯的軀幹;他五官本身並不是十分精緻,劍眉虎目,懸膽鼻,屬於粗獷豪放的長相,不過暈黃的燈光透過床邊懸著茜紅色的花草蟲鳥八福帳子籠在他周身,竟顯出有幾分繾綣勾人的意味來。
聞言,他聲音裡帶著幾分委屈,淩厲的眉眼柔和下來,直溜溜地看向坐在妝鏡臺前的史清婉,嘴角撇拉下去:“婉兒這可是冤枉為夫了……為夫每天認真努力地當差,按時回家,哪裡能幹出什麼壞事兒來?”
瞅著他這幅模樣,史清婉只覺得心裡一抖,忍住上前去摸他頭的衝動。突然之間,她一下子明白三個孩子在自己面前賣萌起來毫不顧忌的性子是從何而來了,眼前這男人才是根源啊!突然之間從男色誘惑跳轉到賣萌討乖真是……
可不是麼?王子騰這副求安慰求撫摸的神態,活脫脫地就是一隻乖巧溫順又有小脾氣的大型犬,和小叢箴一模一樣啊!
史清婉將手中名帖擱進桌上的分格紫檀祥雲浮繪匣子裡,想了想,將兩封分別塞進不同的格子裡去,起身走到床邊,將身上披著的藕絲琵琶襟褂子搭在花罩上:“說起來,這位林海便是昭懿皇貴妃的胞弟、今科的探花郎?”她心中暗暗思量著,自己見過了賈敏,確實是佳人楚楚,只不知這位林中仙姝的父親,又會是何等的風采?
瞅著燈光下,妻子那單薄中衣裡隱隱透出的妙曼身軀,王子騰眼色暗了下來,靜靜地等著她的動作:“是啊,我和他並沒有什麼交情,不知道他怎麼突然便送了名帖過來?”
突然想到了什麼,史清婉若有所思:“說不定還真是來找我的!姑蘇林家——”正念著,便欲重新將那件褂子取下來。
“管他呢!好婉兒,不是說了今晚早些歇息的麼?”王子騰瞧著她的動向,一下子掀開了身上被褥,兩步跨到史清婉身後,在她猝不及防之時,一把將她攔腰抱起來,他輕聲在史清婉修長的脖頸處惡作劇地吹著氣,直弄得史清婉兩耳灼熱、腮暈桃李:“難得策兒那個臭小子不在邊上搗亂呢!”
“什麼臭小子?那是你兒子——”史清婉聲音軟成了一汪水,暖融融的帶著些顫顫的尾音,不待她繼續說下去,便被王子騰直接覆上去住了聲。
一爐龍麝錦帷旁,屏掩映,燭熒煌。山枕上,私語口脂香。
……
第二日,正逢王子騰休沐。
晨起有些薄霧,待到霧氣散去、日頭出來,已經過了卯時。正是夏秋更迭的季節,昨夜西風緊,地上色彩紛繁的落葉疊疊摞摞,風一揚,便打著旋四散開來。
用完早膳,史清婉帶著兩個孩子在花園子裡散步消食,繁華與枯葉,黃綠相錯、紅橙掩映,伴隨著肅肅西風在耳畔輕響,春秋代序,年華流轉,叫史清婉心內頗有感懷。然而這感懷在下一刻便被王叢策蹲下去堆葉子的舉動全盤驅散了。
好笑地任由王叢箴領著王令笙,兄妹倆皆是一色的藕荷色小褂小褲子,眉眼相似,便是動作都一模一樣,兩人一起蹲在一棵月季花株下專心致志地數螞蟻。史清婉在旁邊看得正有趣,便見華錦從水波長廊那邊走了過來。
“奶奶,兩位客人都到了!”華錦福身行禮,回復道。
眉頭挑起,史清婉有些訝異:“這麼早?”回首看了看仍舊聚精會神數螞蟻的兩個小包子,想了想,她吩咐道:“讓馮久迎林編修到書房去,爺在那兒呢,順便把箴兒帶過來看著弟弟妹妹,再去請齊嬤嬤在旁邊守著;請賈夫人往東邊暖閣子裡面奉茶,我收拾收拾便過去!”
華錦一件一件記下,忙下去安排不提。
“姐姐好久不見了!”人未至笑先聞,張氏才擱下手中白釉粉妝蓮花盞,便聽得門口傳來一陣輕盈得好似鈴音般的笑聲。
她站起身來,瞧見門口那道青玉色的聲音,亦是笑顏逐開:“卻是我叨擾了!”邊說著,目光落在史清婉的身後,有些疑惑:“策哥兒和笙姐兒呢?怎麼沒瞧見他們隨著你過來?”
想起方才兩個小娃娃撅著屁股數螞蟻的場景,才坐下的史清婉“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箴兒陪著他們在花園子裡面玩呢,要不然,哪裡能甩得開這兩條小尾巴?”
聞言,回憶起自家寶貝兒子年幼時的調皮來,張氏會心一笑。
兩人寒暄了幾句,張氏瞧見史清婉髮髻上一枚瑩潤明華的琉璃簪子,不由得驚歎道:“婉兒頭上戴著的,莫不是天工閣新出來的八寶掐絲琉璃簪?”
點點頭,史清婉抿著嘴,嫣然笑若三春融風暖:“是啊,這簪子上的薔薇花樣倒是精巧別致得很,不過太易碎了些,也就心情好的時候拿出來戴戴,怎麼了?”
眼底劃過一絲豔羨,垂眸瞥見自己素腕上一枚綠松石銜金累絲手串,張氏旋即便釋然了:“你家那一位待你可真是盡心,天工閣這套簪子可只有一年花季十二支,難求得很!我記著你是四月裡的生辰?”
十二支?史清婉手一頓,想起那一日王子騰給自己簪上這花簪的情景,心內狐疑。余光瞄著張氏的神態,她面色不改,便將話題引向下一個。
從時興的胭脂水粉首飾衣裳、到近來京中各家發生了什麼新鮮事兒,遊刃有餘地與張氏討論了個遍,史清婉不由得感歎,果然女性天生便有八卦的天賦。
話題告一段落,史清婉從小幾上白瑪瑙盤子裡捏了一粒圓滾滾的葡萄,發現張氏面前的點心水果一點兒沒動,心中有些奇怪,不由得暗自猜測起來。見她又一次糾結地將手中帕子攥在掌心,史清婉端起手旁自己慣用的青瓷蓮花茶盞,裡面盛的是蜂蜜水:“姐姐有什麼事兒為難麼?若是我能幫上一幫,你開口就是了!”
張氏正猶豫著該怎麼說,聽史清婉此言,昨夜與丈夫的商量再一次浮現在腦海中,她咬咬牙,開口道:“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