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轉眼便到了年下。朝廷封筆,百官沐休。長安城內張燈結彩,披紅掛綠,路邊的攤子上也開始擺起大紅燈籠、年畫門神、對聯桃符、炮竹花火以及各色過年所用的年貨。紅紅綠綠的映襯著白雪青磚,越發顯出幾分年味兒來。
商鋪攤子上尋常兩三日都賣不完的豬羊雞鴨等牲畜家禽如今每日開了張都沒剩,大街上人來人往的,都是穿著大毛衣裳置辦年貨的人。哪怕是平日里最捨不得見葷腥的人家,到了這個檔口兒,略有些富裕的也都咬咬牙提上幾斤肉,買些灶糖點心瓜果炒貨,以圖紅紅火火地過個豐年,來年更好。
更別提那些個原就不在乎吃穿的官紳富戶。不但要精心準備年貨吃食,更得預備好戲酒玩意兒,以求親朋舊友們走動拜訪時,既不失了面子,也不失了裡子。因此剛進了臘月初,長安城中略有些名氣的雜耍班子名角兒小戲兒打十番的,都叫人早早便定了去。陳氏因著早年家中舊事,生恐臨期疏漏,也早早定了一班小戲兒家來。雖當中並無名角兒名伶,其身段兒唱腔亦有可取之處。因又吩咐家中奴僕小子於尤老安人所住內院兒搭建戲台,以備親友來時賞玩。且不必說。
如今且說陳珪向太子諫言在戶部施行「復式記賬法」以及朝中籌備「養廉銀子」以激勵百官清查吏治諸事,太子並六殿下深以為然。隨後入大明宮請安時,太子便將諸般諫言當面告訴。
聖人乃英明仁厚之主,最是體察世情,憐恤百官,聞聽太子如此諫言,初時只覺驚艷,再思更覺鞭辟入裡,深以為然。遂於大明宮勤政殿召見諸位閣老商議其事,諸位閣老一致稱贊,皆以為此乃聖人不世出之恩典。而後責令太子掌管戶部、吏部共擬詳細條陳,待政令完備後,擇於年前明旨宣頌,昭告天下。
此旨一下,滿朝文武皆踴躍感戴,以謝天恩。太子身為儲君,經此一事更得民心無數。東宮一時風頭無兩,最重要的是太子因此得到了聖人的稱贊青眼,將一眾兄弟盡皆比襯的似有如無。
看著三皇子每日陰沈著臉面卻又不得不強顏歡笑以作恭喜的模樣兒,太子心下愈發喜歡。因想著立功之人,至年下時便親賜了一班戲酒與陳珪,一則為表恩賞,二來也是知道陳珪家道不豐,有意替他作臉兒的意思。
陳珪千恩萬謝的拜過,又明言自家每年出息少,太子殿下賞賜的御酒也還罷了,陳珪著實養不起這樣一般小戲兒,因而只得帶回去顯擺幾日,待過完年後便將諸人送還東宮。還請太子寬恕其囊中羞澀之罪。
太子殿下不妨陳珪竟如此實言相告,且言辭詼諧妙語連珠,一時忍俊不住,竟將一口好茶悉數噴出。恰好坐在太子下首的六皇子便被噴了個滿頭滿臉。
六皇子有些無奈的從袖中掏出一方繡著幾竿青竹的帕子,抬手擦了擦臉面,在太子一疊聲兒的告罪聲中被小太監引著至偏殿更衣洗漱。思及陳珪那一番言辭舉止,六皇子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只覺著陳珪其人縱然手段玲瓏,辦事機謹,然這般巧言令色,滿口胡沁的習慣,著實令人不喜。
當下且言不著六皇子如何品評陳珪。只說陳珪帶著太子殿下賞賜的戲酒返回家中。一時間早有消息靈通的官宦朝臣得知此事,登門道喜。陳珪少不得帶著滿腔得意的同諸人寒暄。順便將自己早先定的一班小戲兒轉送於人。又將太子殿下親賞的御酒分出三份來送與好友徐子川、髮妻馮氏的娘家哥哥以及尤子玉。也是為著同氣連枝,有福同享的意思。
陳氏接了哥哥打發人送來的御酒,便向尤老安人及尤子玉笑道:「不如等開祠堂祭祖的時候,便用這御酒供奉祖宗。到底比別的東西更有體面,又是霑恩賜福的。」
尤老安人與尤子玉聽了,深以為然。尤老安人看著那一壺玉酒,只比看著金山銀山都樂,且向陳氏笑道:「再想不到她舅舅還有這一份體面。可見得太子殿下有多看重了。」
陳氏也想不到哥哥竟然有此奇遇,亦覺面兒上有光。當下笑著誇贊了哥哥幾句。倒是尤子玉身為朝廷命官,得知陳珪向太子諫言的一應舉措竟然同陳氏想出來的管家法子一模一樣,不覺心下起了狐疑。背著人少不得問了幾句。
陳氏因忙著打點年下諸事,隨口敷衍了過去。尤子玉見狀,只得罷了。
那廂陳氏且不理論這事,只顧著張羅闔家大小掃房除塵,預備各色祭祖之物。除此之外,又同大姑娘打點了送諸位族老並族人的年貨禮物,撰寫請各家吃年酒的日期單子,吩咐管事買辦採買過年用的大紅燈籠、門神年畫、大紅紙扎、炮竹、花火等裝點之物。又央求尤子玉親筆寫了對聯,福字,親自盯著小子丫鬟們登高爬梯的貼上……一應大小瑣事樁樁件件都得想到吩咐到,真真是忙的腳不沾地。
這一日,陳氏正坐在房中同大姑娘查看府上為了過年賞人新打的押歲錁子,有筆錠如意的,有八寶聯春的,有狀元及第的,每錠銀錁子只有二兩重,端得小巧精緻,令人愛不釋手。
陳氏同大姑娘看了一回,便命人收起。正說笑間,便有丫鬟通傳說「蘭姨娘帶著四姑娘來給太太請安」。
陳氏一怔,旋即才想起來,因著年下已至,陳氏早已將蘭姨娘並諸位姑娘撰寫的佛經送到廟堂庵寺,恭請和尚姑子道士們誦讀後當面燒給菩薩佛祖,用以祈福。此事過後,陳氏也不能用這法子再折騰蘭姨娘,整日里在佛堂茹素吃齋抄經祈福的蘭姨娘也算脫離了苦海。
所以這會子才有閒心來給她請安。
陳氏心下冷笑,擺手吩咐春蘭將人引進來。春蘭答應著去了。一時回轉,便引著蘭姨娘走了進來。房內伺候的小丫頭子立時擺了兩個蒲團上來,供蘭姨娘並四姑娘叩頭請安。
陳氏留心打量,只見蘭姨娘今日穿著一件寶藍色撒銀菊花的錦緞對襟兒長襖兒,黑緞子鎖邊兒,下身系著一條姜黃色棉綾馬面裙,頭上只輓了個家常的纂兒,插著一根點翠嵌紅寶的三尾小鳳釵,鳳口銜著的珍珠紅寶流蘇隨著蘭姨娘躬身跪拜的舉動不斷搖晃打鞦韆。這一水兒半新不舊的打扮愈發襯得蘭姨娘溫婉安分,同半年前那一身兒嬌俏鮮嫩的模樣兒相比,簡直是判若兩人。
陳氏略有些興味的挑了挑眉,也不叫起。一旁秋菊早用茶盤捧了一碗茶過來。陳氏伸手接過茶,掀開茶蓋慢慢拂了拂水上的茶葉,輕輕啜了一口,徐徐緩緩地笑問秋菊道:「你從外頭進來,可瞧見二姑娘、三姑娘都在房裡做什麼呢。」
秋菊見問,因笑回道:「二姑娘並三姑娘正在三姑娘房中做針線,說是年下了,要一人給老太太繡一副抹額,給老爺繡一支荷包,給太太繡一副帕子。如今正到了收尾的時節了。」
陳氏聽見了,便笑道:「這也是她們兩個孩子的孝心。只是她們人兒小,於針線女紅上倒不大通,不像大姑娘,給老太太並老爺分別裁剪的一套新冬衣,也都做好了罷?」
大姑娘坐在一旁,眼見著從前在家裡頗為得寵的蘭姨娘和四妹妹跪在當地,已然是坐立不安。不曾想陳氏突地問起她的話來,一時還沒反應過來。楞了一下子,方開口笑答道:「前兒已經做好了。只等著二妹妹和三妹妹的抹額也做好了,一同送給老祖宗。」
陳氏聽了這話,甚為滿意的勾了勾嘴角,伸手拍了拍大姑娘放在膝上的手,因說道:「我就知道你這孩子,言談舉止再穩妥不過的。你前兒送我的那一套衣裳,我也很喜歡。正想著過年款待自家親友時穿了也叫她們瞧一瞧我女兒的針線。話說回來,我也是喜歡你這副厚道性子。從不抓尖賣快的強出風頭。這才是咱們大家小姐的做派。不拘是做人做事,總得穩穩當當地才好。長輩們見了,也喜歡。」
說罷,又笑向蘭姨娘問道:「老爺曾經說過,蘭姨娘性情溫婉,最是知書達理的。四姑娘從小跟著你耳濡目染,想必女肖其母。如今眼見著快過年了,不知道四姑娘身為晚輩,給老太太和老爺預備了甚麼禮物?」
陳氏倒是沒提自己個兒,只是蘭姨娘聽了陳氏這一番話,仍舊羞得滿面通紅。之前蘭姨娘管家時,家裡只有大姑娘四姑娘,大姑娘且是個木頭性子隱形人,四姑娘年紀又小,連東西都拿不穩,自然不必給長輩們準備針線禮物。
如今陳氏當家,管教著三位姑娘,自然把陳家的那一套活學活用的搬了來。蘭姨娘整日里在佛堂內抄經,也沒注意到這些事情。此刻被陳氏當面逼問,不覺通紅了臉面。
陳氏見狀,愈發嗤笑的道:「我是才進門的太太,比不得你們都在尤家呆久了的。那些日子我聽底下的人說,大姑娘木訥拙笨,四姑娘伶俐通透。如今看來,只怕是有心人這麼說這麼傳,眾人不辨是非,也就信了。」
一席話說得大姑娘誠惶誠恐,明知道這一番話是說給蘭姨娘和四姑娘聽的,仍舊有些不踏實。
陳氏見了大姑娘這麼拘束,面兒上笑容更勝。且吩咐夏荷去她妝台下面的抽屜里取出一隻掐絲嵌螺鈿的黑漆小匣子來,掀開盒蓋,只見裡頭是一副赤金纏絲的金頭面,頂簪、分心、挑心、壓鬢釵、金耳環一應俱全。陳氏當著滿屋子下人並蘭姨娘母女的面兒,笑向大姑娘說道:「我見你前兒新裁了一套鏤金百蝶穿花的大紅洋緞襖子,卻沒合適的頭面配。這個便給了你戴罷。」
大姑娘見狀,忙的擺手搖頭的道:「府上已經給打了新頭面了。太太還是給二妹妹,三妹妹留著罷。我戴府上打的新頭面便很好了。」
陳氏聽說,愈發滿面春風的笑道:「府上給打的頭面那是舊例,我給你的是我的心意。你叫我一聲太太,我自然不能虧了你。何況你還是咱們尤家的嫡親大姑娘,你父親只有你這麼個嫡親的女兒,一應吃穿用度自然比那些姨娘生的庶出小姐不同。再者你如今也大了,也該多攢些好衣裳好頭面,將來到了婆家,也好叫人敬重。」
陳氏說話不注意,倒羞得大姑娘滿面通紅。只低了頭擺弄衣帶,再不言語。
陳氏這會兒才想起來蘭姨娘並四姑娘還跪在地上似的,忙開口笑道:「瞧我這記性,也是年下事多擾的我頭疼。竟忘了叫姨娘和四姑娘起來了。快些起罷。」
因命春蘭秋菊將蘭姨娘並四姑娘扶將起來,賜了坐。又命丫頭上滾滾的茶來。這才向蘭姨娘笑道:「姨娘今兒怎麼想起給我請安來了。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一句話落,蘭姨娘早已羞得滿面通紅。待想到女兒的前程,仍舊強忍著羞憤說道:「聽說太太家裡請了宮中的嬤嬤教導姑娘們規矩——」
一句話還沒說完,只聽二門上小廝們回說「尤家族老並幾位本家年高有德的媳婦嬸子都來了。」
陳氏見狀,不覺好奇,只不知好端端的尤家族人作甚這時節過來。
☆、第五十八章
「這大年節下的,怎地連個帖子都不下,就這麼忽刺巴的趕上門兒來?」陳氏心下暗自狐疑,面兒卻絲毫不露,忙派人通傳二姐兒、三姐兒並後院兒住著的幾位姨娘過正院兒來,又著人至上房給尤老安人傳一句話兒,這才帶了姑娘姬妾丫鬟媳婦等接出儀門。
尤家本族幾位能說得上話的老嬸子媳婦等已被人引了進來。陳氏見狀,忙笑迎上前寒暄問好,一時接入大廳,見過尤老安人。老妯娌相互說了一句客套話,陳氏眼見已近午時,忙吩咐廚房治酒席預備上等客饌,又命丫頭獻茶擺點心。又命四位姑娘上前見禮。尤家的幾位老嫂子暗暗打量著四個女孩兒的言談舉止,不覺暗暗點頭。
待細細問了大姑娘幾句話,更是心中有數。笑向尤老安人道:「還是子玉媳婦有手段,也是慈母心腸。這才多早晚工夫,就能把大姑娘調、教的這麼出息。瞧這說話行事,倒不必往年鋸嘴葫蘆似的。」
大姑娘不慣眾人如此誇贊,少不得緋紅了臉面低下頭去,一雙眼睛卻是愈發的清亮。一旁侍立的幾位姨娘見了,不覺幸災樂禍的看向蘭姨娘。
蘭姨娘面色略有些蒼白,十分心疼的看著自己的女兒。四姑娘經了陳氏這半年的冷落,小小年紀也知道嫡出同庶出的不同。只是心下難免不平,憤憤地嘟著嘴瞪著大姑娘。
眾人見了幾位姨娘侍妾的眉來眼去,也都不理論。只長篇大論一些家務人情等事。卻又明顯的做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兒。只等著主人家先一步開口。
茶過三巡,尤老安人少不得婉轉詢問眾人來意。只聽本族的一位年高有德的族老媳婦姜氏笑了笑,因說道:「她嫂子也是知道的,子玉是咱們尤家一族的族長,陳氏便是族長夫人了。既為族長夫人,又是管家太太,這大年節下,要忙著打點年事,又要忙著預備祭祖酬神之事,我們也是擔心陳氏這頭一年才進門的新媳婦子,這麼些大小事情俱壓在她的身上,生恐她忙碌不來的意思。」
尤老安人與陳氏聞言,不覺相視一笑。顯見的都不相信姜氏的一番說辭。倘若真是有心幫襯,早些時日怎地不來?如今諸事具已妥協,只等著除夕日開祠堂祭祖了,她們才來,可見都不心誠。
姜氏想也覺出自己這一番說辭太過牽強,因又笑道:「不過我們也是知道子玉媳婦的厲害手段的。她雖年輕,言語行事卻不年輕,別說她那嫁妝鋪子在長安城內的名聲兒了,便只說她進門這半年,又是清查賬目又是添改規矩的,如今尤家上上下下,誰不知道新太太的手段為人。別說是咱們內宅的女眷了,便是外頭的爺兒們們,因著陳大人在太子殿下跟前兒的得臉體面,也都知道了陳家女眷最是懂得治家理下的。如今長安城中誰不羨慕陳大人的前程際遇。都盼著能娶了陳家的閨女進門,除相夫教子之外,還能幫襯夫家前程的。連帶著咱們做姻親家的女兒也都金貴起來了。只是我們聽了這些話,都覺臊得慌。同樣是管家理事,同樣是在後宅弄了一套新規矩的大折騰一番,人家就能憑此在貴人跟前兒得臉,咱們竟是個木頭樁子了。」
說到此處,姜氏又笑向陳氏道:「我說子玉媳婦,你如今既進了尤家的門兒,也該好生幫襯你相公才是。倒不好遇事總想著娘家罷。娘家雖好,這女人的終身依靠,還得是夫家才是。」
陳氏聽了這一番話,登時明白尤家族人的來意了。大過年的不為著登門道喜,竟是興師問罪來了。陳氏向來要強,且又秉性剛烈,那性子就跟塊爆炭似的不點還著呢,哪裡容得了眾人如此歪派指摘。
當下只覺一腔無名堵在心口窩兒里,不怒反笑,撫掌便道:「哎呦呦,我說怎麼大過年的連個帖子都不下,就這麼白眉赤眼的登門來了。卻原來是找我興師問罪來了。只是我竟不明白了,所謂個家門另家戶,誰家不是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我敬重幾位老嫂子老嬸子是族里年高有德有體面的老人兒,也犯不上手伸的這麼長,管到姪媳婦娘家的頭上罷?我怎麼不知道如今京中還新興了這樣的規矩,夫家族里的人連姪媳婦娘家哥哥升官發財的事兒都能管著了?」
一句話奚落的尤氏族人滿面通紅,眾人剛要開口辯白,陳氏卻不容人說話,啪的一聲一掌拍在太師椅旁的黑漆雕花的小茶几上,震得幾上的茶盞都微微一顫。眾人心下也不免一驚,只見陳氏柳眉倒竪,鳳眼怒睜,指著眾人喝道:「你們欺負我年輕臉兒軟,又是小輩的媳婦。所以想出了種種法子來轄制我。眼見著我頭一年進門,就得張羅管家祭祖的大事兒,不說來幫襯一把,只顧縮頭兒縮脖兒的白站在一旁,等著看笑話兒。背地裡言三語四,說甚麼我是沒了男人的寡婦,不該再嫁,應該守著貞節牌坊過日子。又不知道我給老爺灌了甚麼迷魂湯,只說老爺圖我顏色好兒,連現成的剩王八都做了,白給人家女兒當爹。還說就我這樣的輕薄婦人,倘或按著前頭舊朝的規矩,都得浸豬籠……背著我嚼舌根子,還只當我是個木頭樁子,甚麼都聽不見。我不與你們理論,都當我是棉花性子,如今都敢借著污七糟八的藉口兒當面騎到我脖子上拉屎!我呸——」
陳氏掐腰照地下啐了一口,米分面含怒,一雙白果大小的硬紅鑲金大墜子在耳旁亂打鞦韆,其搖震之態恰似應了主人家的雷霆之怒。但見陳氏擼胳膊輓袖子的逼到姜氏身前,一雙鳳目欲噴火一般,纖纖玉指險險戳到姜氏的臉上,因問道:「你今日且當著我的面兒分說明白。我倒想知道知道,我陳氏嫁進你尤家半年,究竟犯了什麼了不得的大罪過,竟惹得你不顧親戚情分,不顧長輩的臉面,就將一頂不敬夫家只顧幫襯娘家的大帽子扣在我的頭上。好不好的,我也豁出去了,便到衙門裡頭鬧一場,我也想知道知道,你們尤家是吃了什麼雄心豹子膽,放著今朝隆恩浩蕩的好日子不過,一位想著前朝的舊規矩舊事,還想以此來轄制歪派人。我們陳家的女人都是行得正坐得直,我且是你們尤家老爺三媒六聘八抬大轎迎娶過門的。我就不信我清清白白一個人,能叫你紅口白牙的說壞了?」
眾人眼見陳氏先還笑意盈盈和風細雨,又是治酒席又是獻茶獻果子的款待眾人,還只當陳氏是個好性兒的。哪裡想到不過幾句話的工夫,陳氏竟動了雷霆之怒,翻了臉面大吵大鬧起來。後頭還言語含糊地扯上了甚麼前朝今朝,意欲給眾人扣上個「大逆不道」之罪。
論及言語犀利,顛倒黑白,眾人哪裡能比得上經驗豐富的陳氏。此前之所以登門問罪,亦不過是看到了其中的利益,因此想拿出長輩的款兒,先用言語彈壓陳氏。次後再慢慢回轉勸慰,拿捏住陳氏得些兒好處罷了。
眼見此事不成,反叫陳氏拿捏住了眾人。尤家媳婦們當下也都慌了。忙的上前拉的拉,勸的勸。眼見尤老安人已經呆愣住了,不覺上前推著她催促道:「那是你的兒媳婦,你好歹也上前勸一勸,叫她息息火氣。真要這麼鬧下去,非得鬧出大禍事來。到時候大家都吃不了兜著走。」
尤老安人這才反應過來,忙起身上前,伸手拽住正與眾人鬧的不可開交的陳氏。口內一壁軟語安撫著,一壁送到一旁坐下。又吩咐小丫頭子們送了清水、巾帕、靶鏡上前,方姨娘,蘭姨娘等幾位侍妾親自上前,七手八腳的服侍著陳氏盥沐已畢。
尤老安人又命人替姜氏等幾位老妯娌梳頭理妝。
一時廳上安穩下來,且換了新茶。同陳氏同輩兒的一個尤家妯娌端了茶,親手捧與陳氏,口內笑著說了幾句和軟話兒。陳氏也不理,兀自冷笑著看人。
那妯娌無法,只得眼巴巴兒地看向尤老安人。尤老安人也氣這些個妯娌老嫂子們不將她放在眼裡,大過年的竟找這個不自在。又疑心姜氏說陳氏的話沒錯,沈吟了一會子,口內方勸道:「我知道媳婦你年輕,脾氣又燥,忍不得旁人編排你。我也知道你的好處的。你不要同她們計較,只求看著我的臉面,此事就此揭過罷。」
眾人聞言,也都下意識看向陳氏。
陳氏窺著尤老安人的神色,只覺她這一番話口不應心。心下不免就是一沈,因又拿手帕子捂住臉,嗚嗚咽咽的哭訴道:「老太太是知道我的。自打我入了尤家的門,上到伺候婆婆相公,下到教養姑娘們,每日里管家理事,樁樁件件哪一樣不是為了咱們家好。那起子黑心爛肺壞了腸子的人不乾好事,眼紅我哥哥得了貴人的意,便來編排我。卻又說不出甚麼確鑿的話來。只顧言語含糊的潑我的臟水。我一個新進門的年輕媳婦,哪裡能經受得住這種七出之過。一時也是慌了。」
說罷,又起身上前,笑向眾人賠不是道:「我是年輕不知事的人,也沒經過甚麼大陣仗。膽子又小,人家隨口說的一句話,我也當了真。倘或一時情急衝撞了諸位,且擔待我是新媳婦進門罷。」
眾人經方才那麼一鬧,早已被陳氏的言語行事彈壓住了。生恐陳氏此刻是笑臉兒迎人,倘或她們言語不妨頭再惹怒了陳氏,再鬧出一場來,眾人哪裡還受得了。見陳氏如此放低身段兒,忙也起身賠笑,口內說道:「也是我們的不對,原是好意提醒。只是說話言語不妨頭,竟叫媳婦兒誤會了。」
陳氏聞言,又是一笑,轉過來滿面春風的寒暄了幾句,又苦著臉向眾人尤其是尤老安人解釋道:「諸位嬸子嫂子的意思,我是明白的。只是本朝規矩祖制如此,後宮娘娘們都不敢妄議朝政,何況我們這些個連書都沒讀過的深宅婦人。我又是剛進門的小媳婦,上頭有婆婆,下頭有女兒,每日還得操管家事。上上下下幾十口子的人,都得聽我一個人一個口來調度指派。我一心只管著內宅方寸大小的地方還嫌精力不夠,又哪裡敢管爺兒們們外頭上朝當班的事兒。比如這半年家裡改規矩的事情罷,老太太也是知道的,我也是先同我們爺商議過了,才敢施為的。又豈敢不顧婆婆相公的意願自行其是。至於老爺為什麼不願意將此事上報朝廷,想是也覺著此乃婦人手段,不屑告訴外人罷了。嬸子嫂子們倘若只以此事便告我個不敬夫家,只顧娘家的罪名兒,我才是六月飛霜也解不了這一份冤屈了。」
眾人聞聽陳氏如此解釋,只得面面相覷,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只得賠笑應是。
反倒是尤老安人因前頭聽了姜氏的挑唆,便認定媳婦兒是心有藏掖,不顧夫家體面一心只想著娘家。這會子且聽了陳氏的剖白又是這般合情合理,不覺心下微虛,忙拉著陳氏的手笑言道:「你的好處我是明白的。子玉只有更懂你的,這且不必擔心。這些個老妯娌老嫂子們也是關心本家的意思。你也不要惱了。大家都是親戚情分,一筆寫不出兩個尤字來。將來你老爺要在仕途上走得遠,還得仰仗族人幫扶的。何況常日里相處,豈有個舌頭不碰牙的。事情過了也便過了,再不許存在心裡的。」
尤老安人這一席話,明面兒上是勸說陳氏,卻也是想借著言語敲打尤家族人的意思。雖說一筆寫不出兩個尤字來,同為尤氏族人,本該同氣連枝。可如今尤子玉既是官身,又是族長,自然比本家那些個沒有功名的族老族人們更有體面。
因此尤老安人可以接受眾族老們為著本家興旺來尋尤子玉,卻也忍不得這些人找藉口插手尤家的私事,更別提還是這等顛倒黑白冤枉人的事情。
那些個尤家媳婦們想是也聽懂了尤老安人這一番敲打,不覺面色一變。
陳氏看在眼中,兀自冷笑。進門半年,她已知道尤老安人是個棉花耳朵慈悲心腸的。臉又軟腦子又笨,人家給個棒槌也能當根兒針,竟是比尤子玉還糊塗百倍的。既然如此,莫若叫她拿捏住老太太的這一副慈悲心腸,也好過聽了旁人的挑唆來給她添堵。
一旁伺候的蘭姨娘等人眼見陳氏如此潑辣難纏。竟然連長輩妯娌們的話都敢駁回,一番恣意灑落更是彈壓的眾人心窮氣短,再也抬不起頭來。不覺慌了顏色,越發束手束腳,低眉斂目的老實規矩起來。生怕陳氏拿捏完了長輩妯娌,再來揉搓她們。
原本心下還存有一番大志向的蘭姨娘更是暗中叫苦,只覺自己攤了這麼一位當家主母,便如一座鎮山太歲壓在頭上。陳氏那一番歹毒狠辣,連族老長輩們都轄制不住,不得不低聲下氣的賠了不是,更別提她們這些個比之得臉丫頭還不如的侍妾一流。
蘭姨娘思及此處,登時把一顆爭榮誇耀的心去了大半,只顧悄悄打量著四姑娘,默默盤算開來。
陳氏卻不曉得諸位姨娘侍妾們的心事,眼見著眾位妯娌嬸子們已然詞窮氣短,再難成氣候的。她心下一口悶氣方平。也知道剩下的手段再難往前施展了,少不得另轉過一副形容言談來,笑向眾人道:「老太太的話很是。我也知道一家子骨肉,打斷骨頭還連著筋的。豈有為了幾句口舌,就割袍斷義老死不相往來不成。我瞧著如今天色也不早了,眾人罵也罵了,鬧也鬧了,也該餓了。老太太瞧著應該在何處擺飯?」
眾人實在想不到陳氏方才還大動肝火,這會子竟提起吃酒吃飯的事情來,不覺一怔。還是尤老安人率先反應過來,因笑說道:「便擺在一旁的小花廳里罷。」
陳氏聞言,笑著答應一聲。且張羅丫鬟婆子們安設桌椅,羅列杯盤。一時廚房治了幾桌豐豐盛盛的席面來。陳氏一壁扶著尤老安人,一壁笑讓眾人入席。自己卻不坐,帶領幾位姨娘在旁布菜服侍。還是眾多媳婦們心下難安,央著尤老安人再三再四的請了,陳氏才笑著坐到了年輕媳婦們那一席。
眼見著尤老安人動了筷,陳氏方才倒了一杯酒,起身向眾人賠罪,眼見眾人同領了這杯酒,且又再滿上一杯,說了些骨肉親情的套話,眾人少不得再次領了。陳氏且又倒滿第三杯酒,這一回方才圖窮匕見的道:「我的年輕,性子又急。人家說兩句玩話,我也肯當真。不過我這人倒是沒有壞心的。諸位嬸子嫂子們相處長遠了,便知道我了。今日這事兒,我也怪臊得慌的。舉止失宜,且叫諸位見笑了。我且自罰一杯酒。只是一件,我方才也說過了。我是年輕媳婦,最重名聲清譽的。倘或今後有人言三語四,只為著今日之事說我不敬長輩,我也少不得開口解釋一番,說出我並非不敬長輩,只是叫人用前朝規矩擠兌著,一時情急失態的緣由來。屆時少不得言語牽連了諸位,暫且擔待罷。」
眾多妯娌聞言,登時又變了顏色,只道陳氏還想以此挾制眾人。卻見陳氏仍舊滿面春風的笑道:「不過話說回來,倘若今日之事傳不到外頭去,我也不是那起子多嘴多舌的婦人。咱們只當是三杯酒揭過了一樁事,以後再不提罷。」
說罷,也不看眾人,徑自仰頭將一杯酒一飲而盡,似笑非笑的看向眾人。
在座的尤家妯娌們原還想著此事沒撈著好處反惹了一身騷,待會子出了尤家的們,必得好生宣揚一番,也叫眾人知道知道陳氏的德言容功。卻沒想到陳氏料敵以先,三言兩語堵住了眾人的心思。竟叫眾人再不好借機發揮了——
雖說當今仁厚寬慈,並非那等咬文嚼字之人。況且婦人言辭,原本就是市井閒談,登不了大雅之堂。可要是外頭的言官御史知道了尤家婦人隨口念叨前朝舊俗的話,縱使心下不以為然,待利益關隘時只參尤家一個「傾慕前朝」的罪名兒,這種事兒就跟毛毛蟲掉到了腦袋上,就算不咬人,也膈應人不是。
也有些人對陳氏的告誡不以為然。只以為陳氏乃尤子玉之妻,世人皆言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倘或尤家當真出了不好的事兒,陳氏身為尤家婦,也斷斷討不了好處。只是轉念一想,又覺陳氏乃陰險歹毒殺伐果斷之人,保不住真能一氣之下,做出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兒。當下也就不敢輕忽對待了。
陳氏眼見著眾妯娌姑嫂們瞻前顧後,縮手縮腳的窩囊樣兒,心下不斷冷笑,暗道:「不給你們點兒厲害瞧瞧,你們也不知道本姑奶奶的心性手段。」
一時飯畢,又吃過茶水點心。眼見天色不早了,陳氏才帶著姬妾丫鬟們將眾人送出二門外。口內仍苦留眾人,又說「年下再來,咱們府上有好戲酒吃。」
其言笑晏晏,寒暄熱絡的模樣兒,再難看出方才是經了一場險些撕破臉的大鬧的。眾多妯娌媳婦們見了,更是膽怯心寒。背地裡嘀咕陳氏是個臉酸辛硬,翻臉不認人的主兒。一時惱了一時好了,也不知道那一副面孔才是真的。
當下且言不著尤家眾妯娌們,只說陳氏送了人返回內院兒,打發了諸多姬妾,又服侍了尤老安人歇下。這才返回房中。彼時尤子玉也送走了闔府的族老爺兒們們,轉身回房。只見陳氏抱著膀子靠在門上,見了尤子玉,也不請安,也不問好,只冷笑著哼了一聲,竟摔了簾子自己進了門。
尤子玉不明所以,忙進來問候。只見陳氏似笑非笑的看著尤子玉,口內不緊不慢地說道:「嫁進你尤家半年,我今日才知道,原來你們尤家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我一個人身上。往日里王八脖子一縮頭兒,只想躲在暗處打量著我有幾分本事,看我如何操持家務伺候你們這些個大大小小的主子爺兒們。好不好的,還想拿捏我一回。今日這事兒,我但凡軟了丁點,這會子早任她們揉搓了罷?只不知道,她們這一番算計是自己打的主意,還是同老太太老爺商量過了。想要一家子連成一條藤兒的害我?」
陳氏說到最後一句,已然怒氣盈腮的罵將起來,伸出一隻手飛也似的揪起尤子玉的耳朵,口內恨恨的道:「說,你究竟打的甚麼主意?」
尤子玉原還因著族老們的一番話有些想頭兒,此刻見了陳氏如此惱怒不平,早已軟了心腸腿腳,將諸位族老的告誡拋之腦後,恨不得跪在當地的向陳氏賠笑道:「夫人何必如此。他們那些個主意,我原是不知道的。方才我在外書房,也都說過他們了。夫人便是同他們生氣,不好拿為夫撒氣罷?」
陳氏聽了這話,愈發冷笑道:「你是我夫君,咱們夫妻一心一體的。我如今受了氣,還是你們族人的氣,我不找你撒氣,卻找誰去?」
又罷,一雙米分拳又狠狠捶在尤子玉的身上,不斷扳著他的身子哭鬧不休。口內又說甚麼「果然是二頭婚,最是靠不住的。這才多早晚工夫,如今顯見的是跟我分了心眼兒了。枕邊人的話且不信,反倒是信了外四路那些不相干的族人的話。好不好也叫個連誥命都沒有的老貨來要我的強。你要是真不信我,疑我跟你不是一條心,今日便寫了休書給我,我還帶著兩個姐兒回娘家。我就不信我是離了男人活不成的,如今幫你操勞家事伺候婆婆教養女兒還不算,還叫這些人來羞辱我。」
陳氏哭的梨花帶雨。尤子玉不妨陳氏如此剛強烈性之人,竟也有這麼肝腸寸斷,叫人憐惜的一面。登時麻了手腳,又是拱手又是作揖,一疊聲兒的向陳氏賠不是。只求陳氏給她個笑臉兒瞧。
那陳氏卻下定了主意,定要趁此機會將尤子玉拿捏在手心兒里,今後再不敢疑她半分的。今見尤子玉果然亂了方寸,且趁勢提了無數要求。尤子玉哪裡還管忙的,全都一口氣應了下來,終究哄的陳氏回轉。
是夜,陳氏果又使出了百般手段將尤子玉服侍的服服帖帖。正所謂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多少宏志皆消磨在紅綃帳里。
更何況陳氏原是個美人坯子,且又經了先夫之事,心性果毅手段驚人,那尤子玉卻非英雄,只不過面兒上看著精明,內里卻是個實打實的貪花戀色的糊塗人。
夫妻二人衾內枕邊,柔聲軟語互訴衷腸。不過幾個日夜的工夫,尤子玉早被陳氏哄的忘了姓甚名誰。一心一意只有嬌妻一個,別說後宅的姨娘侍妾嫡庶女兒,便是一個老娘也都忘了大半。直到半年多後陳氏懷了身孕禁止他進房,這一段膩歪才算有個了局。
此乃後話,暫且不提。欲知後事,且見下回。
☆、第五十九章
本朝有制,凡朝中六品以上在京官員及其家眷有誥命者,每遇宮中賜宴,皆得入宮領宴。
尤子玉身為戶部主事,乃朝廷六品官員,尤老安人身為尤子玉嫡母,按照本朝封妻蔭子之舊制,身上亦有誥命在身。唯有陳氏,雖是尤子玉三媒六聘八抬大轎迎娶進門兒的續弦正室,因其進門前早已孀寡,並非清白之身,遂不可依照夫家官職品級得封誥命。所以除夕領宴之時,陳氏亦不必入宮朝賀,只在家張羅戲酒,恭候婆婆夫君領宴回來,開祠堂祭祖即可。
陳氏早在進門之前,就已知道自己沒有誥命在身。因彼時有哥哥陳珪極力解勸,又礙於朝規祖制如此,亦無可如何了。
然事到臨頭,眼睜睜看著尤老安人身著六品誥命朝服,入宮領宴的風光得意,陳氏面兒上雖不顯露,心下到底有些意難平。
三姐兒最是知道母親心思的,一眼便看出了陳氏的落落寡歡,少不得背著眾人悄聲開導解勸。因又說道:「媽何必如此。依我看來,那入宮領宴也沒什麼好的。媽若不信,且瞧瞧外頭——天寒地凍烏漆墨黑的,連個日陽兒都不見,就巴巴兒地頂著西北風進宮了。又是叩頭又是請安,一番折騰下來連口熱乎飯都吃不上,還得灌上一肚子冷風。簡直就是活遭罪。我還心疼老太太這麼大年紀了,能否經受得住,還慶幸媽不用這麼著。媽反倒羨慕起她們來了。」
陳氏原還是滿心怨懟,聽了三姐兒這一番話,再細琢磨一番,這一席歪話竟然也有幾分道理。登時掌不住的輕笑出聲。伸手點了點三姐兒光滑飽滿的額頭,口內笑說道:「你呀,也不知道哪裡來的那麼些刁鑽古怪的想法兒。總歸我是說不過你的——我瞧著世人也都說不過你去。」
三姐兒眼見陳氏心結亦開,少不得開口回道:「您甭管這想法是不是刁鑽古怪,您只說我的話有沒有道理罷。」
一句話落,忍不住又笑著打趣陳氏道:「能不能憑著夫家得誥命的,有什麼要緊。媽合該想著給我生個小弟弟才是。到時候我來教他讀書上進,只等他出息了去考狀元,來日給媽掙個一品夫人的誥命來,那才是媽的福氣呢。即便是頂著淒風苦雨去受折騰,也心甘情願不是?」
三姐兒這一番話雖是打趣,卻正中了陳氏的心思。因想著自己嫁入尤家半年多了,肚子卻沒個丁點消息。陳氏由不得心下著急。卻又不好同三姐兒訴說這些個擔憂煩惱,只得悶悶的忍了下來。準備過兩日回娘家時,同母親嫂子商議一番。或是吃藥調理或是求神拜佛,也好拿出個主意來。
三姐兒這一回可沒留意到陳氏的苦悶。她雖因穿越之事,比尋常女兒們顯得成熟穩重,大人們凡有些事情拿不定主意,也願意同她嘮叨幾句。可正因如此,三姐兒身上少不得有些從上一世的耳濡目染帶來的,浸透到骨子裡的獨、立恣意,這些經歷讓她沒有辦法完全站在古人的立場上思考問題。比如陳氏所惱之事,在三姐兒看來,便不覺如何。
如今陳氏嫁進尤家才半年,雖是新婚燕爾,按著年齡算也是「老夫老妻」了,何況尤子玉因著先前放縱恣意,身上或有些虧虛不好的症狀。即便是經了太醫的調理,就好比貧匱的土地想要早朝夕間變成良田一般,哪有那麼容易。
再者說來,子嗣一事亦不好強求。越是心中急切的,反而越不能如意。便是那些個十七八歲的小夫妻,成婚之後三年五載也沒有消息的,大有人在。更不必說陳氏與尤子玉了。因而在三姐兒眼中,只覺著母親很不必如此焦躁。
只可惜陳氏並不這麼想,那些在背地裡覬覦著尤家家財甚至是覬覦著陳氏嫁妝的人也容不得她如此做想。
當下且不言陳氏如何焦急子嗣之事。只說尤氏母子將將辰時便領宴歸來,卻是帶回了一個不算好的消息。
只因飲宴之時,太皇太后突發急症昏厥,當今以孝治天下,眼見太皇太后不好,立即散了筵席,帶領太子並諸多皇子於壽康宮親自守著太皇太后。宮中各級妃嬪亦皆減膳謝妝,於壽康宮侍疾。朝中大臣心系太皇太后之安危,皆無心宴樂。故回家皆散了諸般戲酒。尤子玉身為戶部主事,亦得效仿上峰如此行事。故家來後頭一件事便是吩咐管家潘佑梁帶著家下小廝們拆了戲台,又叫陳氏退了小戲兒。
一應安排妥當了,這才有心帶領闔家大小男丁女眷開祠堂祭祖。
想是尤家女眷們家去後同各家爺兒們學了陳氏那一番脅迫拿捏,這一日開祠堂祭祖時,尤家族人一直偃旗息鼓,安分隨時。並未如先前同尤子玉所言的「務必要在老祖宗跟前兒敲打敲打你媳婦」。陳氏見狀,也懶得主動生事。
一時禮畢,眾族人退出祠堂便至上房。吃了一回茶,又閒話兒幾句。眾族人皆散去。陳氏便扶著尤老安人親送至二門外。一時轉身回來,歸了正坐。早有兩個上房伺候的小丫頭子當地擺了蒲團又獻上熱茶。
尤子玉便攜著陳氏給尤老安人磕頭敬茶,尤老安人笑著與了壓歲錢荷包銀錁子,尤子玉並陳氏再次磕頭謝過,起身歸坐。
其後便是大姑娘帶著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給尤老安人磕頭敬茶,接了老太太的壓歲錢後,再次磕頭拜謝。起身至尤子玉並陳氏跟前兒磕頭敬茶,尤子玉並陳氏也給了荷包,裡頭皆裝著押歲錁子。
再後便是尤子玉的幾個侍妾姨娘上前磕頭敬茶,一一拜過了尤老安人、尤子玉並陳氏。
最後是闔府的管事、嬤嬤、小廝、丫鬟們,亦按差役上中下行禮畢。接了押歲錁子。這才正式擺了合歡宴。因今年並無戲酒可賞玩,這一頓席面也不過略進了些就散了。尤老安人年事已高,又經受了入宮領宴這一番折騰,身上便有些不好,暫且回房歇著。只等著晚上守歲。
次日乃是大年初一,因著太皇太后抱恙,當今已免了這一日的宮中飲宴。尤府眾人五鼓起身,不過至祠堂祭拜了先祖。次後回至上房受了眾晚輩的禮。因著宮中之事,也無飲宴之樂,不過是自家消遣而已。
次日乃是大年初二,陳氏攜夫帶女的回了娘家。拜了父母得了空兒,打發了小一輩兒的自去玩耍,便將一樁心事詳詳細細的告訴母親和嫂子。
馮氏當年嫁進陳家的時候,也是過了第三年才懷了橈哥兒。頭三年的心浮氣躁,忐忑不安,即便是後頭順順利利的生兒育女了,也是刻在骨子裡頭的。這會子叫陳氏叨叨的,全都翻了出來。以己度人,倒是愈發心疼起小姑子來。
更何況陳氏嫁到尤家,那情景原比她當年嫁進陳家是麻煩多了。她那會子再是不安焦躁,公公婆婆都是明理兒的人,並未像旁人家,因著她懷不上就給兒子賜姨娘賜通房的。陳珪也並沒有打著為子嗣艱難的藉口兒,往房裡划拉人。
只因這一條兒,馮氏一輩子都記著公婆相公的恩德。所以後來陳氏調三窩四的與她鬥氣,馮氏就算背地裡埋怨幾句,當面也未同陳氏一樣的。對待兩個外甥女兒更是如同己出。
何況自陳氏和離回家,姑嫂之間相處了幾年,也不似年輕時節的不能相與。如今眼見陳氏如此焦躁,馮氏別的忙幫不上,唯有央求陳珪從東宮請來的教導嬤嬤,來瞧一瞧陳氏的脈象,或許能給出些宮中妃嬪娘娘們生子的秘方兒。
陳老太太亦如此作想。
一時嚴嬤嬤被碧溪引了進來,陳老太太如此這般娓娓道來。嚴嬤嬤雖伺候過宮中主子,亦熟知藥理,終久不是太醫院的婦科聖手。對陳氏的現狀也無可如何。只得將從前伺候主子時,太醫常給宮中主子們開的調理身子的方子與了陳氏。因又笑著安撫了幾句,只說「太太也不要太過心急了,兒女之緣皆由天定,竟是強求不得,莫若順其自然的好。何況太太與姑爺成親不過半載,以後的日子且長著呢。」
陳氏聽了這話,只得勉強一笑。因說道:「我何嘗不知此事。只是……」
陳氏思及尤家本族的那些糟爛親戚,少不得一聲長嘆。只待嚴嬤嬤轉身去了,方向母親並長嫂說了前幾日尤家族人登門問罪之事。末了,仍舊好氣又好笑的道:「你們說說,哪裡有這樣倒三不著兩的親戚。連侄兒媳婦的家事都想插手了。叫我幾句話震懾住了,如今才算消停了。」
陳老太太與馮氏見了,亦跟著唏噓喝罵一回。因又想到尤府內的姨娘侍妾,並前頭兒所出的那位大姑娘,馮氏便問道:「你們老爺的大姑娘今年也有十七八歲了罷。如今可張羅人家了?」
陳氏一怔,旋即苦笑道:「自打我嫁進了尤家,這半年也不曾得閒兒,倒是尚未騰出手來替她相看。」
陳老太太聞言,少不得叮囑女兒一回。因說道:「你可緊著些兒,不要犯了糊塗,做出丟了西瓜揀芝麻的傻事兒。我勸你寧可將旁的事情往後挪騰,莫耽擱了這一件。好不好的,也干系到人家的終身。便是外頭的人見了,不說你是沒工夫替她相看,倒像是你這個當繼母的,眼裡沒人,見她不是親生的,就懶怠管教似的。再有那一起黑了心肝爛了肺的小人,背後說一些有的沒的,你便是渾身是嘴,也掰扯不輕了。屆時鬧得夫妻離心就不好了。」
馮氏在旁,亦周全提醒道:「老太太這話很是。等過了年,你便替她張羅相看起來罷。便是相看准了,待過了問名兒請期大定小定,又得一年的工夫。到時候大姑娘也十七八歲了。」
陳氏聽了這話,因笑道:「我何嘗不是這麼想的。只是媽和嫂子是知道我的。早幾年在家守制,既不來往交際,也不認得什麼人。如今雖是進了尤家的門兒,卻無誥命在身。誰家有出息上進的小後生,我更是全然不知。我們家那位老太太更別提了。只求嫂子平日里請席吃酒時,多替我留心留心。」
馮氏聞言,自然滿口答應。
至晚間眾人回府,陳氏少不得以此賣乖,向尤子玉邀功。尤子玉不妨陳氏將將加入尤家,竟能想著大姑娘的終身,心下更為感念陳氏的慈母情懷。情動之余,忍不住開口許了陳氏諸多好處,並將自己的私房梯己主動交給陳氏收著。
次後眾人歸家,更衣洗漱,又至上房請安。陳氏少不得同尤老安人提及她央求嫂子留意京中俊傑,替大姑娘相看之事。尤老安人亦是滿口稱贊,因命陳氏從公中撥出三千兩銀子替大姑娘操辦嫁妝,並且將她之前收著的大姑娘親生母親的嫁妝交與陳氏。命陳氏好生打點。
陳氏倒也不推辭,既收了東西,再替大姑娘張羅籌辦嫁妝時,愈發精心周到。倘若是在以前,陳氏眼見著大筆的銀子從手中過,必定要貪墨些個才能安心。只她如今嫁妝豐厚,每年只算田莊商鋪的出息便有一二千兩的進項,此刻倒是看不上替大姑娘籌辦嫁妝的這幾兩銀子了。又為了在尤老安人並尤子玉跟前兒做臉,陳氏也懶得做出偷雞摸狗的行徑,只大把的銀子撒了出去,採買回來的東西,不拘家什箱籠,藥材香料,瓷器古玩,綾羅綢緞,珠翠頭面,四季衣裳……□□都是如今京中最時興的花樣兒。
那廂馮氏出門交際時,也不忘留心打探門第相仿人家兒的俊傑少年。今兒問王家的,明兒問李家的,漸漸的京中相熟人家兒都知道陳家姑嫂替尤府大姑娘相看人家兒的消息了。更知道尤家大姑娘人家兒還未相看妥當,陳氏替大姑娘張羅的嫁妝已經準備出大半了。不但將公中撥給的三千兩都花了出去,一並連其生母的嫁妝也都半點兒不漏的與了大姑娘。除此之外,陳氏身為繼母,自己還補貼了五百兩銀子的壓妝錢。
消息一經傳開,京中相熟人家皆交口稱贊,只說陳氏果然仁義厚道,對待先頭姐姐的孩子都能視如己出。又說尤家大姑娘好福氣,竟得了這麼個不在乎銀錢,一門心思替她籌算謀劃的繼母。比親生母親也不差了。
倘或換個眼皮子淺且小家子氣的後娘,張羅籌辦嫁妝時只顧全了面子情兒卻不管裡頭,或者再狠了心腸連面子都不顧,只是上下其手從中貪墨的,大姑娘也只得忍著罷了。
一時間,陳家姑娘的閨名清譽在京中愈發的好。各家各戶皆以迎娶陳氏女為榮。縱使陳珪與陳氏所出的嫡親女兒皆名花有主或不在適齡,陳氏族中的姑娘們倒是愈發的不愁嫁了。
陳氏冷眼瞧著族人滿口奉承與有榮焉的嘚瑟勁兒,不覺想起幾年前和離歸家時,眾人當面背後的言三語四。
忙碌之時光陰少。這一番折騰下來,陳氏也就忘了心憂子嗣之事。無心插柳柳成蔭,到了來年五月份時,□□嫁妝預備妥當,陳氏緩過神來掐指一算,才想起自己的月信竟遲了一個月沒來。
陳氏欣喜若狂,忙的請郎中診脈,果得了喜訊,只說陳氏已有兩個月的身孕。陳氏聞聽此言,登時喜的無可不可。又怕郎中診錯了脈空歡喜,一並又請了兩位郎中來診脈,皆是喜脈。彼時闔家歡騰,尤氏母子中年得子,暮年得孫,險些笑傻了。忙的施粥捨米,齋僧佈道,闔家大小皆賞了三個月的月錢以示同喜。
陳氏又打發人回娘家報喜。報信的嬤嬤至陳家報了喜,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亦覺喜從天降,忙封了上等封賞與來人。又命底下人預備安胎養身的吃食藥材送去尤家。馮氏見狀,恰好也要同尤家眾人商議大姑娘的親事,索性帶著眾丫鬟婆子過府,給陳氏道喜。順便向陳氏提及她替大姑娘相看好的那戶人家姓甚名誰,門第根基如何。
彼時尤老安人亦在,聽了馮氏的介紹,少不得做主替孫女兒相看一回。大家彼此約定了,假做賞花吃酒的相看了一回,彼此甚覺滿意。
只可惜福無雙至,天意不遂人意。就在兩家商議著請媒人登門提親的檔口兒,宮中再次傳出噩耗——太皇太后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