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薛蟠醉酒歸家的時候,並沒有留意到梨香院內丫鬟婆子們竊竊私語,鬼祟不安的神情。因著他吃酒爛醉,並不想酒臭氣味醃臢了母親妹妹,遂不曾至薛姨媽房中昏定問安,直接轉步回了臥房。
將將進門,口內便已大聲嚷著命香菱端茶送水,伺候洗腳。
彼時香菱已聞得榮國府寶玉與保齡侯府史大姑娘意欲定親的消息,自然曉得此時對薛寶釵有何影響,不免替寶釵委屈擔憂,正坐在窗下上淌眼抹淚的哭。
聞聽薛蟠家來,香菱忙擦了眼淚起身相迎,又命小丫頭子端清水來,親自伺候薛蟠洗臉洗腳。
薛蟠這會子尚未娶妻,況且又才經歷過香菱認母險些被帶走之事。自覺寶貝失而復得,因此又多了幾分新鮮。也時常命人裁制新衣裳打造頭面首飾的哄人高興。
這會子眼見香菱眼圈兒紅腫,明顯哭過的樣子,早已吃的醺醺然的薛蟠不覺皺了皺眉,粗聲粗氣的問道:「大好的日子,你哭個甚?難道是有人給你氣受了?」
香菱忙搖頭,想了想,還是說道:「並不是有人給我氣受。我只是替寶姑娘報不平兒罷了。」
若說薛蟠原本只有三分在意,聽到此事關乎自家妹妹,也變成了十分在意。登時立著一雙眼睛問道:「我妹子怎地了?難道還有人敢給她氣受不成?」
香菱見問,果然便將榮國府意欲同保齡侯府提親,替寶玉求娶史大姑娘之事娓娓道來。
薛蟠聽了這話,登時氣上心頭,火冒三丈,破口大罵道:「好他個榮國府,居然敢仗勢欺人,欺負到你爺爺頭上。也不看看馬王爺有幾隻眼。」
一面叫罵,一面氣的站起身來,因著雙足還泡在腳盆兒中不得動彈,薛蟠越性兒一腳將腳盆兒掀翻,洗腳水頓時潑了滿地,還臟了香菱的衣裙。
香菱嚇得花容失色,薛蟠卻赤足濕腳趿著鞋徑自出了房門,順著抄手遊廊來到薛姨媽的臥榻,推門而入時,迎面便看見薛姨媽寶釵母女二人正抱在一起淌眼抹淚的哭。
眼見薛蟠怒氣沖沖地撞進門來,薛姨媽母女二人嚇了一跳,忙起身問道:「你這又是怎麼了?」
薛蟠氣的滿面紫漲,一雙眼睛瞪得如同銅鈴鐺一般叫嚷道:「我早就說過那寶玉在外頭就是個拈花惹草的性子,你們都不肯信我,行動護著他。如今又是怎樣,明著跟妹妹說什麼金玉良緣,鬧得闔府上下滿長安城內沸沸揚揚的,背地裡卻要娶了史家的姑娘親上做親,這可把咱家妹子置於何地?都被人家欺負到頭上來了,難道媽和妹子就想這麼忍了不成?依我說,反正事情都這樣了,咱們也別忍了這口氣,越性兒鬧他個魚死網破,大家乾淨。」
一面說著,一面抓起一根門閂就跑,口內還喊打喊殺的,只說要闖到後院兒抓住寶玉打死乾淨,「也免得他敗壞了我家妹子的清譽,轉過頭去又勾搭別人家的姑娘!」
薛姨媽不妨薛蟠如此魯莽行事,慌忙起身攔著薛蟠勸道:「我的兒,你可消停些罷。你要是這麼鬧下去,兩家的親戚還怎麼處?」
薛姨媽不說這話還好,說了這一番話,薛蟠氣的越發火冒三丈,扯著脖子喊道:「他們賈家都已經這麼欺負咱們薛家了,媽何必還想著親戚情分?這會子撕破臉了,大家彼此也該掰扯掰扯清楚。既花了咱們薛家的錢,又不想娶咱們薛家的人。這天底下哪裡有這樣的道理?」
薛蟠說著,越性甩開了薛姨媽的手,衝出梨香院的西南角門兒,穿過夾道,徑自進了王夫人的正房東院兒。
門口兒當差的老婆子眼見薛蟠橫衝直撞的,急忙上前攔阻,生怕薛蟠衝撞了府內的姑娘們。
又因府內早已傳出寶玉要和史家姑娘定親的消息,這些老婆子們便忖度著薛家失了勢,言語間越發的怠慢不恭。
薛蟠本就是個魯莽暴躁的霸王脾氣,便是別人敬他三分,他還要暴露些驕矜本色。哪裡堪得這些下人如此擠兌。
薛蟠登時氣急,一腳便揣在阻攔他的婆子的肚子上,將他婆子深深踹到在地,捂著肚子直哎呦。薛蟠指著他便罵道:「狗眼看人低的老娼婦,也敢要你薛大爺的強。也不瞧瞧你是個什麼德行,以為你家主子跟史家訂了親,我們薛家就沒了法兒嗎?我今兒先打死你這老娼婦,再跟你們家主子理論。」
說罷,薛蟠登時便揮著手裡的門閂重重打了那婆子兩下,疼的那婆子哀嚎痛哭,聲嘶力竭。
外院兒這一番動靜太過吵鬧,早已驚動了屋內的人。彼時賈政就在王夫人房中,夫妻二人正商量著寶玉成親的事兒。聞聽這一番吵鬧,登時出了門來。
就見薛蟠正踩著自家的婆子作威作福的喊打喊殺。賈政原本就不喜薛蟠頑劣,草菅人命,此刻眼見他如此粗鄙不堪,越發冷了顏面。開口斥責道:「蟠兒,你這是做什麼?豈有在長輩家中如此胡鬧的道理?」
若說旁日,薛蟠恐怕還敬他這姨父三分。此刻賈家都已經欺負到薛姨媽和寶釵的頭上,薛蟠也顧不得那許多,當即冷笑道:「姨父,你也不必在我跟前兒裝出什麼長輩的嘴臉。我只問你,當初是姨媽寫了信給我母親,提出什麼金玉良緣,把我們全家誆騙入京。又借著什麼親上做親兩家做一家的由頭,白纏了我們薛家不少錢到外頭放印子錢。當初姨父被聖人貶斥,姨媽打著給您疏通關係的幌子從我們薛家借了五萬兩銀子,元春大姐姐嫁到西寧王府,姨媽還打著給大姐姐置辦嫁妝的藉口,從我們家借了兩萬兩銀子,前些日子又借著讓我妹子幫忙給你們榮府管家理事的藉口,明裡暗裡討去了幾千兩銀子,現如今你們賈家說不娶我妹子就不娶了,要娶什麼公門侯府家的小姐?我也不同你理論,只想問問你們賈家借我們薛家的銀子該怎麼還?」
「總不會是人也不娶了,錢也不還了罷?」
薛蟠一番話落,賈政夫婦登時變了臉色。賈政不敢置信的回頭看著王夫人,脫口問道:「你竟然在外頭放了印子錢?」
王夫人神色惴惴,連忙向賈政剖白道:「老爺別聽他小孩兒家家的胡說……」
薛蟠嗤笑著打斷了王夫人的話,「您二位是長輩,可別想著隨意蒙騙過去。倘或不能給我個說法兒,咱們越性便鬧到老太太跟前兒。我倒想問問,難道榮國府世代功勳的好家教,就是打著親事的名義騙親戚的錢不還不成?」
薛蟠說了這一番話,仍舊覺得不解恨,越性便把從前的事兒全都叨叨出來。因著薛家與王夫人走動親密,況且榮國府又向來都是欺上不瞞下的德行,薛蟠倒也知道許多王夫人的「機密要事」,什麼放印子錢包攬訴訟賣官鬻爵的,甚至還有幾件人命在手上。
薛蟠便把這些話和盤托出,明仗著這些把柄威逼賈家依照約定娶了自家妹子,「否則咱們大家就鬧個魚死網破,你們也別存著僥倖。只要寶玉敢拋棄我妹子娶了別家的女孩兒,我就敢時時刻刻守著他,只瞅著你們不注意的空兒越性打死他了事!」
總而言之,那賈寶玉倘若想撇開她妹子迎娶別家的姑娘,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賈政王夫人都沒想到薛蟠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來,登時便僵住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
榮國府向來都是個四面透風的地兒,那日薛蟠到榮禧堂大鬧一回,威逼賈政夫婦替寶玉求娶薛寶釵的事兒沒出幾天,京中消息靈通的人家兒就都知道了。
榮國府再次成了長安城內仕宦勳貴之家茶餘飯後的笑柄。當然也有人嘲笑薛家的姑娘嫁不出去,就此賴上了賈家。
不過「金玉良緣」之事早已鬧得沸沸揚揚,何況薛蟠又是出了名兒的呆霸王脾性,因而就算薛家名聲因此又壞個徹底,也沒人計較在意了。反而借著此事沒少褒貶榮府二房的人。
「……素日里沽名釣譽,故作清高,原以為他是個多光風霽月的人。現如今瞧著,倒也是個打著結親的幌子誆騙親戚錢財的無賴。這也是公門侯府的家教?便是平民百姓小門小戶之家,稍有些臉面體統的,也做不出這樣的事來。」
那賈政才智平庸,性情卻是迂腐清高,又喜歡仗著祖上姻親的勢力交結黨羽,提攜門生。每每替那些阿諛奉承之輩謀求好缺兒,致使真正有才學之士報效無門,只得屈居於苦寒之地慢慢熬煎。如此張狂之舉早已惹得同僚側目。偏他自己還若無所覺,成日里忠君愛國,滿口的道德文章。叫人膩歪不已。
如今且出了呆霸王大鬧榮國府之事,將二房那些個陰私齷齪全都灑落於人前,也叫那賈政掩面而走顏面無存,眾人自然樂得隔岸觀火,落井下石。
別說這些外人,便是有意把史湘雲嫁到榮國府的史家聽說了這些齷齪私密事,也少不得掂量再三。只要把這門親事作廢,另尋良人了。
畢竟親上加親放在尋常是好事兒,也能一舉解決了史湘雲這個麻煩。不過明知道榮國府二房就是個火坑,偏偏要把姪女兒往火坑里送,那就不成了。
為了不落人褒貶,保齡侯夫婦只得再次登門拜訪,當著賈母的面兒了結此事。
賈母並沒想到此事到了現在,明明賈政夫婦都已經同意了,卻又在薛家身上橫生枝節。
好端端的閣老女兒,侯門貴女娶不上,偏偏被一介商賈之家纏的脫不開身。一心想要為寶玉打算的賈母也是鬱鬱寡歡。當下便想勸著史家夫婦再思量思量,又說什麼兩個孩子從小兒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都是知根知底兒的,性情模樣兒自不必說,便是公公婆婆也都是自家的長輩,倘若能親上做親,豈不比外頭另配的要強得多?
王夫人在旁陪坐,也跟著勸和。
保齡侯夫人聽了這一番話,只能賠笑道:「老太太的意思我都明白。我原也是想著親上做親。只是有一句話……雖不當說,但老太太是長輩,我們當小輩兒的在您跟前兒也沒什麼不好說的。」
保齡侯夫人說到這裡,又是一笑,意味深長的道:「倘若湘雲是我的親閨女,這門親事說了便說了。有老太太照看著,我們又有什麼不放心的。可是現在……當真是不好說了。」
賈母當然聽懂了保齡侯夫人的言外之意。默然半日,也只得應了。
兩家親事就此作罷。保齡侯夫人且同賈母寒暄了一回,便推脫家中還有事務需要料理,告辭去了。
待保齡侯夫人去後,賈母看了王夫人一眼,並沒多說什麼。
反倒是王夫人自己形容訕訕,這會子知道自己的盤算不如婆婆,然事已至此,倒也無可奈何了。
史家來退親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府內其他人的耳中。邢夫人雖然不喜二房夫婦,但她素來疼愛寶玉,聞聽此事,倒也跟著唏噓不已。只覺著寶玉雖好,奈何姻緣不好。一品閣老家的嫡出女兒並功勳侯府的貴小姐哪個不比商賈家的女兒強,偏偏她那弟媳婦脂油蒙了心竅一般,就看上了哪個寶姑娘。
她就不覺得那個寶姑娘有什麼好,年紀輕輕的小姑娘,成日家裝模作樣充款兒拿大,一點兒也沒有年輕女孩兒天真活潑的樣兒。
真真跟她那姨媽似的,心計深得很。
當然邢夫人之所以對薛寶釵心懷偏見,估計也有當日鳳姐兒小產,王夫人只命李紈、探春、寶釵共同搭理家事卻越過迎春的事兒。
不過迎春自己都不理論。她這個萬事不管的繼母當然無話可說。
史家既然退了婚事,薛蟠又那般的言語威脅,賈政跟王夫人一時都有些束手無策,又不想遂了薛蟠的意,此事便僵住了。反正寶玉年歲還小,便是再拖個兩三年也不差什麼。他們賈家拖得起。
賈家拖得起,薛家可拖不起。薛蟠急的什麼似的,又見賈政夫婦滑不留手,無奈之下,只得找到自己的狐朋狗友問計。能跟薛蟠交好的,大都是些混酒混錢的無賴痞子,哪裡能有什麼好主意。只是打著給薛蟠出主意的幌子騙酒騙肉。到了最後,錢沒少花,什麼事兒都沒辦成。
薛蟠急的了不得,最後只得抓住薛蝌纏問。彼時薛蝌正忙著籌劃大事,雖然有心相幫,面對榮國府這等龐然大物,卻也使不上力。便給薛蟠出了個主意,讓他去尋舅父王子騰求救。又告訴薛蟠置辦些厚禮賄賂王子騰的夫人子女。
薛蟠得了薛蝌的指教如奉圭臬。急急忙忙的回家籌備重禮,登門拜訪。
若說起來,薛蟠平生最怕的就是他這個舅舅。從來都跟老鼠見了貓似的,能繞多遠就繞多遠。這會子為了妹妹的終身大事,倒也顧不得什麼了。
一時到了王家,王子騰因著這個不靠譜的侄子貶官罰俸,到了如今都沒能重新贏得聖人的器重,心下難免對薛蟠有些芥蒂。
不過王子騰為人當官兒上雖有種種不好,卻向來護短重情,對家人也從來都是寬容的。此刻見薛蟠為了妹妹的終身大事如此著急,倒也覺得欣慰。再加上薛蟠以重金說服了王子騰夫人和表兄王仁幫他說項。王子騰便應下了替薛家向榮府提親之事。
既得了王子騰的應承,薛家母子心下大定。安安心心地回家等著消息。
沒過幾日,卻聞得二房的薛蝌不知怎麼走通了宮中關係,竟然又得回了皇商的差事。此事一經傳出,薛家上下皆是又驚又喜。當真沒想到薛蝌素來溫厚靦腆不愛高談闊論的性子,竟能辦成這樣大事。
當下薛家母子便置辦了酒席給薛蝌慶功。同時也是感謝薛蝌給薛蟠出了主意,終能解決了寶釵的終身大事。
酒過三巡,薛姨媽忍不住詢問薛蝌是如何辦成此事。薛蝌赧然一笑,娓娓道來。
卻原來當初戶部以薛蟠行為不端為由褫奪了薛家皇商的差事,以及王子騰賈政皆因此事被貶官罰俸。此事傳到金陵之後,薛家闔族皆驚。金陵城內其他幾戶大商賈聞聽此事,也都趁機落井下石。薛家的生意頓時便一落千丈,再不復當年風光顯赫。
薛蝌是個有主意的人,況且自父親死後他便打理二房的生意,很明白這其中的道道。更知道那些大商賈背後都有朝廷大官撐腰,他們既想要落井下石趁火打劫,必然不會給薛家喘息的機會。
薛蝌眼見事不可違,便把主意打到了京中。試圖走通宮中的門路,再次得回皇商的差事。並且想要把二房的生意轉移到京中。於是便帶著妹妹薛寶琴先上了京。四處尋情找門路。最後便找到了伺候太上皇的一位宮中老內監的身上。
自打太上皇退位以後,因著日子過得越發滋潤,人也就越發的念舊。薛家的祖上紫薇捨人也是有從龍之功的勳臣。怎奈後世子孫不肖敗落了家業。最妙的是這些功勳仕宦之家子孫不孝敗落家業的有而且多,上皇自己卻是子孫成器,而且兒孫滿堂,都非常的孝順——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因此上皇越發的念起舊情。那些個當真犯了朝廷律法不能寬恕的也還罷了,諸如薛家這等無關痛癢的,既有人求到了頭上,上皇倒也樂得高抬貴手以示仁厚。
便在當今問安的時候略略提及此事,當今也是個頗知情誼之人。念在上皇如今越發的不管朝政,一心安享尊榮,偶爾才提及這麼個不動根骨的提議,當今又怎能不允。
於是這皇商的牌子兜兜轉轉又落在了薛家的頭上。只不過是從大房轉移到二房身上罷了。但於整個薛家來說,卻是極為體面的。
薛蟠母子聽了薛蝌這一番話,少不得拍案稱絕。薛蟠自己就是個不愛打理家事的人,又向來知道他這族弟秉性忠厚,是個十分可靠的人。便借著酒意,想把自家的生意也托付給薛蝌料理。
薛家母女不妨薛蟠竟然提出這樣的建議,不免有些遲疑。薛蟠卻不管這些,握著薛蝌的手笑道:「你是知道哥哥我的。最不耐煩這些個事兒。那些老夥計買辦們仗著我年輕不知事,在賬上弄的那些個的鬼蜮伎倆,我不是不知道。只是懶得同他們理論。可俗話說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既然弟弟你如此成器,我便將這副家業托付給你幫忙料理。也總比便宜了外人強。」
薛蝌聞言,連忙推脫不已。薛蟠卻不管薛蝌的態度,十分蠻橫的將自家的買賣營生都交了出去,因笑道:「改日我就叫賬房到你那兒交賬。弟弟你是個明白人,今後咱們兩家的家業都靠你了。你有什麼為難的地方,儘管和我說。就算哥哥我不成,不是還有咱舅舅嘛。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總歸不叫你吃虧就是。」
薛蝌無法,也只得應了。
沒過幾日,王子騰夫人果然不負薛家之望,親自登門拜訪史老太君並王夫人,替寶釵提親。
事已至此,賈母早已心灰意懶,只好把寶玉的婚事全權交給王夫人這個當娘的。王夫人又素來唯王家馬首是瞻,此刻見嫂嫂親自來提親,雖然有些不甘不願,也只得應了。
王子騰夫人知道王夫人是因著薛蟠威脅一事心懷芥蒂——別說是王夫人這個姨媽,就是她這個舅媽見了薛蟠的混不吝也覺著頭疼。然而頭疼歸頭疼,既收了人家的好處,王子騰夫人也想把事情辦得體體面面的。便笑著勸王夫人道:「你也別這麼愁眉苦臉的。林姑娘與史大姑娘雖好,終究跟咱們寶玉沒有緣分。況且咱們家的姑娘也不比公門侯府的小姐差什麼。既是安分隨時,又能勸著寶玉上進,況且又是你的嫡親外甥女兒。倘若是她嫁給寶玉,肯定跟你這個婆婆是一條心。倒是比什麼外四路的姑娘更強些。」
王夫人聞言,默然半日,方才慢慢的說了聲「這自然是好的。」
王子騰夫人不負重托,自然滿意而去。
沒過幾日,王夫人便請了媒人上薛家提親。其後一應事宜也都是王夫人親自操辦。
薛家這邊,因著薛蟠萬事不懂,薛姨媽便將替寶釵打點嫁妝之事托付給了薛蝌。薛蝌倒也勤勤勉勉,不必細說。
賈家這邊和薛家剛訂了親事,便穿來保齡侯府也給湘雲訂了親,看中的仍舊是衛家的小子衛若蘭。此人便在京中也是出了名的王孫公子,才貌雙全。最是個四角俱全的人物兒。史湘雲嘴上不說,心下也是十分滿意。
史家並衛家的婚事剛定,便聽說龍圖閣大學士林如海也有意替自家愛女選婿。世人皆知林家乃五世列侯,況且子嗣伶仃,到了林如海這一輩兒,也只有林黛玉這麼一個女兒,更是愛如珍寶。況且林黛玉具稀世俊美,秉絕代姿容,樣貌出身樣樣出挑,如今聞得林家消息,長安城內但凡有適齡公子的仕宦勳貴人家皆有意求娶。便是王公親貴,皇子皇孫也有動心的。
只是林如海向來疼愛女兒,再者也厭倦了皇子間的明爭暗鬥,既不想自己捲入是非當中,也不想女兒受此磋磨。只願尋一個四角俱全的良人,能夠與黛玉琴瑟和諧,安穩一世。
如今且不說別家閒事,只說轉眼進了六月,盛夏炎炎。遠赴西海沿子護送郡主和親的柳湘蓮功成而返,順便還帶回了被爪哇國依言放還的南安郡王。
☆、第一百四十八章
柳湘蓮奉命送郡主和親,接手西海沿子各項軍務,樁樁件件料理妥協之後,迎了親的西海藩國依言將南安郡王放回。
徵戰沙場幾十載,偏偏一時大意遇了陰溝裡翻船,還得靠朝廷和親換回己身安危,南安郡王也知道經此一事後,自己在西海沿子威信全無,況且當今也不會放過這樣一個收攏軍權的好機會。
心灰意懶之下,南安郡王索性處處配合柳湘蓮,將自己所剩無幾的兵權交接妥當,準備以此向聖人展示自己的忠心安分,期望回京之後還能做個安享尊榮的世家勳貴。
一行人馬如期回京。面聖敘職過後,柳湘蓮第一樁事便是到陳、尤兩家登門拜訪。一則是拜謝舅舅陳珪給出的主意,二則也是再議下聘之事。
按照民間風俗,一般下聘都是在婚期前的一個月內。柳湘蓮與尤三姐兒的婚期乃是定在七月初七。如今已是六月初,算來日子也正好兒了。
兩家坐下來看好了黃道吉日,最終擇於六月二十八日下聘。
是日一早,柳家便請了媒人並全福人等到尤家下聘。昔年柳湘蓮求娶之時,曾說過願傾其所有求聘三姐兒,此誓言雖不曾故意張揚,京中但凡消息靈通人家皆無所不知。如今眼見柳家終於下聘,也秉持著八卦之心,悄悄派了家中下人出門觀望哨探。
柳湘蓮誓言既出,當然不會自己打自己的臉面。他自幼父母雙亡,家中並無長輩,原本是打算著托付在京郊居住的一位姑母幫忙打點婚事,豈料聖人與老聖人心血來潮,偏要湊這麼個熱鬧,又命內務府並禮部按照縣主之制替三姐兒操辦婚事。
如此一來,便是柳家這方面也都由內務府並禮部全權籌辦了。倒是越發顯出皇家的天恩浩蕩。自然也便宜了柳湘蓮。因而柳湘蓮只在家中統計了自己的聘禮,且將聘禮單子交與內務府罷了。
內務府負責籌辦此事的官員接過柳家的聘禮單子,略略掃了一遍,不覺瞠目結舌。只見上頭光是聘金就足足有九萬九千兩,下剩的綾羅綢緞、珠寶首飾、四季衣裳、糕點酒品、上等藥材更是不計其數。更有一件大紅珊瑚擺件,高足有兩尺,紅光燦爛,晶瑩奪目,乃是當年聖人感慨柳湘蓮功勳彪著特地賞下的,現如今也放到聘禮中了。林林總總算下來,至少也得有小二十萬兩。
可見柳湘蓮當日所說的傾其所有求娶三姐兒,並非虛言。
聘禮送到尤家的時候,尤家上下亦覺得體面風光。畢竟夫家出的聘禮越多,便表明對自家的姑娘越看重,娘家人自然更滿意。前來觀禮的各家人等見了,也都嘖嘖稱嘆。滿口的誇贊尤家又找了個好女婿,不但才貌雙全,更難得對尤家的姑娘情深意濃,全心全意。
尤老太太並陳氏早已被人奉承的笑不攏口。一並連尤陳兩家的族人都覺得顏面有光。一時間京中權貴人家議論紛紛,都比照著柳家下聘的規格衡量其他人家。更有不少女方家族因此嫌棄南方聘禮少而出言反復鬧出笑話的。不消多說。
七月初七乃是迎親的正日子。因著尤三姐兒一手操持了陳園並賢媛集,京中略有頭有臉兒的仕宦女眷無有不識,這會子遇上三姐兒出嫁,各家女眷們紛紛登門添妝,致使尤府門前門庭若市,賓客往來絡繹不絕。
這樣的熱鬧一直持續到七月初二送嫁妝。
之所以提前了這麼些天送嫁妝,完全是因為尤三姐兒的嫁妝太多——除開內務府奉命按照縣主規制置辦的那一份嫁妝之外,尤三姐兒自己也是有買賣田地的,別的暫且不說,只陳園並鏡花緣這兩項胭脂香米分的女人營生,還有那一股海運上的紅利,一年的利潤足以讓京中所有人眼紅。再加上尤家錦上添花置辦的一份嫁妝,舅舅陳珪又素來最疼愛三姐兒,把她當做自己女兒的。雖然當年林林總總也替三姐兒置辦了不少,可這一回到了正日子,陳家又拿出了一萬兩的壓妝銀——這事兒陳家闔府上下都是議論過的,因著感念尤三姐兒這些年幫襯舅家,沒有人提出異議。
除此之外,還有嫁到寧國府的管家太太尤氏,嫁到梁將軍府的尤二姐兒,單單是這兩個人的添妝加起來都夠小戶人家給自家閨女置辦嫁妝的了。再加上揣摩著聖人心思辦事兒的皇親國戚皇子皇孫們、與尤陳兩家交好的人家、以及京中官宦之家送來的添妝。林林總總加起來也足以稱得上是百萬之富了。
因而尤家光是送嫁妝也送了足足有三四天——第一天送的便是內務府置辦的按照縣主規制預備的嫁妝,其中房舍田產、家居擺件、綾羅綢緞、金銀玉器、珠寶頭面、藥材衣裳等等皆有品而來,抬在最前面的還是聖人與老聖人親自賞賜的添妝,以及聖人親寫的那一副「天作之合」的字。第二天送的則是尤陳兩家自小兒便給三姐兒預備的各色傢具擺件兒等等。第三天送的則是尤三姐兒並尤陳兩家給置辦的其他嫁妝,綾羅綢緞、金銀玉器、珠寶頭面、藥材衣裳自不必多說,都是早早便準備下的。再加上陳園並鏡花緣在尤三姐兒的打理下日進鬥金,尤三姐兒時時不忘拿賺來的錢買房置地,使錢生錢,利滾利,如今擺出去雖說沒有十里紅妝,但重要的是嫁妝箱子之內的東西大多為房契地契銀票賬本子乃至各色香料香米分的陪房等等。內涵頗為豐富。到了第四天,送的便是京中各仕宦人家,乃至外省各地與鏡花緣有買賣往來的人家兒送的添妝,以及柳湘蓮下聘時的聘禮——尤家半點兒沒收,全都放在嫁妝之中被尤三姐兒帶回尤家了。
林林總總這麼些東西,雖說尤家秉持著財不露白的心思,早已壓了再押,恨不得每只嫁妝箱子里都打了暗格,可架不住東西多,仍舊送了這麼些天。使得京中其他人家嘖嘖稱嘆之余,也不忘回敬先前某些因嫌棄夫家聘禮少而有反復的人家兒——
既覺著自家給的聘禮少,也不瞧瞧你們家能不能置辦出尤家的嫁妝。
暫且不說別家閒話,只說轉眼就到了七月初七的正日子。
是日一早,尤家上上下下不待天亮就起身,陳氏早已張羅著家中下人預備起來。就連尤陳兩家的族人也都趁著天沒亮到了。幾處人馬湊到一起便商量著該怎麼為難迎親的隊伍。眾人皆想著當年尤家大姑娘和二姐兒出嫁的時候,尤三姐兒的「豐功偉績」。這會子輪到尤三姐兒出嫁,他們也不能太輕饒了柳家人。
笑笑鬧鬧著將將過了天大亮,柳湘蓮便帶著迎親的隊伍上門接親了。只聽見門外吵吵鬧鬧吹吹打打,好不熱鬧。門房早已得了主子們的示下緊閉房門。擁堵在門前
柳湘蓮知道此乃舊俗,倒也不急。只在外面嚷著叫開門。尤家陳家的小子都在門內使壞,一會兒叫柳湘蓮吟詩作賦,一會兒叫柳湘蓮吹笛彈箏,直等到柳湘蓮站在門前吹完了一曲《鳳求凰》,又命他回答別個問題。一直鬧了一個多時辰,眾人接連起哄的討要了四五輪紅封,覺著差不多了,這才命頂門的小子們開門放行。
將將抽了門栓,柳湘蓮並結親的人便一窩蜂的擠了進來。大家彼此笑笑鬧鬧地說了一回話,柳湘蓮忙將鳳冠霞帔並各色催妝禮奉上,由著全福太太送到了裡邊給尤三姐兒梳頭上妝。
這廂尤三姐兒且在房內不緊不慢的梳頭絞臉畫眉毛,房內坐著各家的女眷們嘰嘰喳喳地,隔著窗縫兒往外頭瞧。只聽見外院兒遠遠的傳來各種笑鬧的聲音,還有鞭炮和各色樂器的聲響,熱熱鬧鬧地。
眾姑娘們一邊嬉笑著討論迎親的人,一邊笑著打趣尤三姐兒。尤氏、尤二姐兒並跟隨著相公到外省赴任的婉姐兒都到了。婉姐兒還帶來了自己的哥兒。還沒桌子高的哥兒跟在寶哥兒的後頭跑來跑去,摟著婉姐兒的腿奶聲奶氣的喚娘,又摟著三姐兒的腰喚姨娘,米分雕玉琢煞是可愛。
一時吉時將近,尤三姐兒被扶著到了前邊叩拜父母長輩。吃過了女兒女婿敬的茶,陳氏拉著尤三姐兒的手百般的囑咐些相夫教子的話,因又想到自己自從先夫去後,她帶著兩個女兒回家改嫁,一晃兒也過了這麼些年。如今她有夫有子,兩個女兒也長大嫁人,忍不住潸然淚下。
尤老太太尤子玉倒是心情頗好,滿面紅光的囑咐了柳湘蓮並尤三姐兒幾句,又勸著陳氏莫哭。
這一番折騰便到了吉時,因著尤家並沒有適齡的哥兒,便叫陳橈背著妹妹出門上了花轎。
柳湘蓮得償所願娶得新人,早已樂得合不攏口。一路坐在高頭大馬上風流睥睨,意氣風發,簡直可以稱得上是春風得意。
尤三姐兒頭上蓋著紅蓋頭坐在花轎內,只覺得轎子一上一下地,一顆心也一上一下地。
不知過了多久,轎子穩穩地落在地上。有人扶著尤三姐兒下轎進門跨馬鞍,又有人往手裡塞了一根紅綢子。
尤三姐兒只覺得面前紅彤彤地,只能看到腳下方寸的一塊地,她覺著自己就跟牽線木偶一般,被人扶著一一拜過了天地入洞房。
大紅蓋頭被喜秤挑了起來,抬眼便看到柳湘蓮一身吉服手內拿著喜秤站在面前,俊俏的臉面上露出傻兮兮的笑容,一雙漆黑如點墨的眸子牢牢黏在尤三姐兒的身上,愣愣的連話都說不出半句。
尤三姐兒下意識的也垂了頭,不知怎麼就覺得臉上燒得慌。
房內有女眷們的笑聲響起,尤三姐兒抬眼,只見柳湘蓮的姑母並柳姑母家中的幾個表姐妹都在房中。正衝著尤三姐兒笑。除此之外,房內還站著全福太太和蓁兒蔚兒,以及柳家的兩個丫鬟。
柳家姑母上前替尤三姐兒介紹自家的幾個女孩兒,全福太太則上前請柳湘蓮夫婦喝合卺酒。吃過了合卺酒,柳湘蓮還得到前面去招待客人,臨走前笑向尤三姐兒道:「廚房內預備著點心,你要是餓了,就告訴丫鬟給你取,好歹吃些墊墊肚子。」
「……我還要在外面招待一會子才來,你若是覺得乏了,就先換下鳳冠霞帔,我讓姑母和幾位表妹陪著你說話兒。我去去就來。」
面對柳湘蓮的殷殷囑咐,尤三姐兒抿嘴一笑,柳家姑母並全福太太都笑著打趣柳湘蓮,「果然是有了娘子的人,好生會疼人。」
柳家姑母的幾個姑娘們也看著柳湘蓮直樂。
柳湘蓮的面兒上通紅通紅的,慌慌張張地去了。
只留下柳家姑母並幾位表姑娘陪著尤三姐兒說話。
因著柳家姑母幫襯著柳湘蓮籌辦婚事,尤三姐兒從前是見過柳家姑母的。知道這是個老實厚道的人。雖不像京中許多仕宦人家的女眷那般八面玲瓏,卻也十分古道熱腸。她教養出來的姑娘們自然也肖似其母。對著尤三姐兒都有些束手束腳的。只會問尤三姐兒渴不渴,餓不餓,吩咐丫鬟們預備茶水糕點上來。
還好尤三姐兒自己便是個舌燦生花很會調節氣氛的人,沒幾句話的工夫,眾姑娘們便親親熱熱地說起話來。
尤三姐兒笑著問起眾人的名字,因又說道:「……及笄之後舅舅給我取了字惟馨,取自明德惟馨之意。不過家裡人並相熟的姊妹們還是叫我三姐兒。你們也這麼叫我便是了。」
陳珪在及笄之後給尤三姐兒取了字,當著外人的面兒是說取自明德惟馨之意。不過對著尤三姐兒,陳珪卻是促狹的笑道:「所謂惟馨,亦是唯心。舅舅希望你今後也能隨心所欲,恣意過活。咱們家的女孩兒,合該如此。」
尤三姐兒很是感念舅舅這一片心意。她也對自己的名字甚為滿意。只可惜親朋好友早已叫慣了三姐兒的排行,一時半會兒的都改不過來。能改過來的也覺著叫三姐兒的字沒有叫排行親近,因此並不願意改口。至於外人,當然也沒必要知道尤三姐兒的閨名。所以舅舅陳珪花了大心思才給三姐兒取的字,一時竟淪落成英雄無用武之地。
不過後來尤三姐兒也想明白了。她覺著沒人叫她的字也好,到時候她只讓柳湘蓮一個人這麼叫,倒也別有一番意趣。
當然,此等心思,不足為外人道也。
說說笑笑間,外客盡皆散了。柳湘蓮帶著一臉的傻笑回了洞房,柳家姑母並姑娘們莞爾一笑,全都退了出去。將房間讓給柳湘蓮並尤三姐兒這一對兒新婚夫婦。
柳湘蓮便笑著坐在床榻上,挨著尤三姐兒,視線卻盯著洞房內的一對兒鳳凰花燭,沈吟了好半日,方才面色緋紅的問道:「……你洗漱了嗎?」
尤三姐兒聞言,臉上也跟著一紅,低頭說道:「還沒呢。」
頓了頓,又描補道:「剛剛陪著姑母和幾位表姑娘說話來著。」
「都說什麼了?」柳湘蓮下意識問道。
問完又覺著不對,想了想,細不可聞的說道:「要不,咱們先洗漱?累了一天也好歇一歇,待會子躺下了,咱們再慢慢的聊?」
一句話沒說完,臉紅的什麼似的。一雙眸子卻是分外的清亮,定定地落在尤三姐兒的臉上。
尤三姐兒看了柳湘蓮一眼,突然笑出聲來。她笑意盈盈地看著柳湘蓮,輕聲應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