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五章 情多累此身
凝望一刻,終知事情還得靠沉香自己,楊戩再不停留,直回天廷,到王母處將事情經過稟報。眾人耳中聽來,楊戩提起孫悟空時一味貶損,強辭奪理地無賴之至。待說到豬八戒以龍四之死相脅,更一口咬定四公主助沉香違犯天條在先,死有餘辜,只恨得眾人罵聲不絕。
龍八問:“嫦娥仙子,後來就是勝佛來為我姐姐出氣了。那時的詳情你最清楚,先說來給我們解解氣吧。”
嫦娥回想著當日情景,楊戩失意傷痛的眼神縈繞在心頭,身子一顫,竟是沒有答話。
龍四之事,王母已聽他說過,便在這時,仙婢來報,言道東海龍王由鬥戰勝佛撐腰,為龍四之死上天籲冤,玉帝急召司法天神前去辯理。王母聞言冷哼一聲,一拂袖,親自陪楊戩往凌霄殿去了。
到了殿外,仙官報名:“娘娘和二郎神求見。”內裡傳來玉帝聲音:“讓他們進來。”
王母先聲奪人,見敖廣在內,斜視著責道:“敖廣,你縱容兒女包庇妖孽,本宮還沒問你個管教不嚴之罪,你倒自己送上門來了。”
敖廣吭哧半天,雖畏王母威嚴,到底為女兒難過,抗言道:“娘娘,四公主就算有罪,也罪不至被驅散魂魄。請陛下為老龍作主啊!”
孫悟空見不是事,老龍王不是王母對手,今天是存心來找楊戩晦氣,說好了幫龍王,不能食言。也不向玉帝說,只對敖廣故作神秘:“老龍王,據俺老孫所知,四公主被驅散了魂魄,並非是犯了什麼大罪,而是知道了什麼,不該知道的秘密吧。”
楊戩聽到此,一驚,抬眼向孫悟空望去,那件事,這潑猴都知道了?嫦娥清絕的面容閃過眼前,她想用這個殺手鐧,來徹底毀了他?
敖廣被孫悟空一言提醒,想起來前的商量,轉過話題,不向玉帝告苦,泣道:“勝佛所言極是,四公主是知道了,廣寒宮玉樹被毀的真相,所以才被滅口的。”一邊說,一邊向不斷向楊戩瞟去。
王母倒吸一口氣,盤古留下的玉樹,竟被毀了?孫猴子和敖廣一搭一唱,不用說,定是與楊戩有關。不行,楊戩是我的人,必須保住。飛快地動著念頭,口中拖延時間想辦法“啊,廣寒宮玉樹被毀了?”看了一眼楊戩,面色不對,眼神飄忽,一定是他。還佯作不知:“那可是盤古睫毛變得,誰這麼大膽吶?”
敖廣有點膽怯,孫悟空搗他一下:“不用怕他。”
正在這時,殿外又在報名:“啟奏陛下,嫦娥和淨壇使者求見。”楊戩目光側轉,急轉身看去,果見嫦娥和豬八戒站在殿外。玉帝看了看,道:“來得正好,讓他們進來。”王母心知此事難以善了,飛身上了寶座,坐在玉帝一側。
豬八戒慇勤地為嫦娥領路,一口一個妹妹請,來到殿上,兩人向玉帝行禮。
玉帝道聲罷了,直入主題:“嫦娥,廣寒宮玉樹被毀,怎麼朕從沒聽你說過呢?”話中已帶了責備之意,嫦娥是廣寒宮之主,玉樹被毀,她理應上報。
嫦娥早與孫悟空約定好了,神色不改,從容稟道:“陛下,小仙已將此事稟報執掌天條的二郎神了。”她為四公主之事,已恨極楊戩,口中編著故事,卻看也不看他一眼。楊戩聽她強調出“執掌天條”四字,心中一沉,又是一痛:“仙子,我對你的情意,終是成了你試圖置我於死地的武器了麼?”
鏡外嫦娥微嘆,如果早知四公主沒死,她不會將事情說出,讓他那樣難堪。可是事情已經過去,後悔也是來不及了。想到他親口訴說,願為她下界為妖,臉又是一熱,急忙低下頭去,不讓人看出。
玉帝已責問:“楊戩,真有此事?”
事已至此,抵賴無用,楊戩只能承認:“確有此事。”
“查出什麼結果沒有?”
拖得一會再想辦法,抱著這個打算,楊戩答道:“還沒有查出結果。”
豬八戒呵呵笑個不休:“讓他查,當然查不出結果了。”
楊戩惱恨,一聲斷喝:“豬八戒,這裡可不是你胡說八道的地方!”
豬八戒又是呵呵一笑,上次被抽得不是一般的疼,今天可要報仇了,挽著袖子說:“我胡說八道?嗨,楊戩,你還不將你如何動凡心暗戀我妹妹,如何藏匿我妹妹的耳環,又如何打壞廣寒宮玉樹一事,從實招來。”
楊戩知道,自嫦娥和豬結拜那一刻起,眼前這一幕的到來,就注定是遲早的事了。他不禁向嫦娥看去,嫦娥和他目光一觸,神色頓時冷如嚴霜。豬八戒看在眼裡,也得意地靠近嫦娥,叫了聲妹妹,嫦娥報以微微一笑,卻是冰銷雪融,萬物皆春。楊戩低下頭去,心中又是一陣大痛。
玉帝打量著豬八戒的體態,失笑道:“什麼,楊戩會暗戀你的妹妹?”豬八戒也不惱:“你看你笑什麼,我們這說正經事呢。”玉帝更是大笑:“真是滑三界之大稽呀……”只有王母不語,看著嫦娥,又看向楊戩,眼中的惡毒一現即隱。這個工具還有用處,打發走猴子後,再慢慢和他算賬。
嫦娥行了一禮,解說道:“陛下,陛下有所不知,小仙已和淨壇使者結為金蘭兄妹了。”
玉帝還在驚訝,孫悟空已駢指叱道:“楊戩,招了吧!”
楊戩緊握住左拳,冷冷地駁道:“豬八戒一派胡言!”這種心事,豈能在眾人面前就此坦承?忖度著嫦娥雖上得殿來,若一口咬定沒有這事,量她也羞於在人前直說,只是,事後王母的責難,卻又如何應付?
孫悟空狡黠一笑,掏出一物:“楊戩,你看清楚了,這是如來佛祖成佛前煉成的鏡子,它能知未來,能演過去,只要大家來一起看一看就能真相大白。”
楊戩有些慌了,向王母看了一眼,定神聽孫悟空說。
“楊戩,你想清楚了,是先說了呢,還是看了再說。”
聽到這兒,楊戩反而輕鬆下來,這猴子,聰明過頭了,也不想想自個兒的脾氣,若你真有這麼個鏡子,還能容我說?早就抖摟出事情讓玉帝看了。哼,如來佛祖用過的鏡子,你不說倒罷了,佛祖有什麼寶貝我也不清楚,可是佛家不重皮相,修佛之要在於舍,怎會煉出這種法寶來流傳世間?。
想到這兒,楊戩正要出言否認,王母已開口了:“楊戩,如果你現在如實招來,本宮恕你無罪。”
下邊豬八戒嚷嚷:“這可不公啊,不公!”
楊戩氣恨地瞪了他一眼,心思一轉,玉樹之事,遲早是個把柄,自己對沉香,只會越來越過份,保不定哪一天,嫦娥會真的說出來。王母已經說了無罪,不如豁出去將計就計,把這件事給了了。但想是如此想,此事在心中,正如已結疤的創口,埋藏極深,一旦牽扯,依舊是痛得撕心裂肺,又怎能開口。
玉帝在和王母商量:“念在二郎神執掌天條以來,屢建,咳,屢建奇功,呃,又身兼執掌天條之重職……”
話說一半,孫悟空聽出味道不對,搶道:“陛下,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啊!”
玉帝話被打斷,拿這潑猴實在無法,只擠出個你字,真不知怎麼說好。
豬八戒作恍然大悟狀:“是這樣啊,無罪也好,老豬以後閒著沒事,去妹妹家串門的時候,我也順便砍幾棵盤古的睫毛來玩玩。”
王母氣恨,這豬八戒歸了佛家,自恃身份,竟不將我天廷放在眼裡。你當年不過是個小小的天篷元帥,現在竟在靈霄殿上放肆,還大言什麼與嫦娥結拜!視線向嫦娥那飄了一眼,王母又暗自冷笑,什麼結拜,那不過是嫦娥利用你暗助沉香的笨法子罷了,可笑你還認了真了?不禁出言譏刺:“你再妹妹,妹妹的,我雞皮疙瘩都快掉地上了!”
孫悟空看出王母是決意護著楊戩,心想這次要扳倒他也不容易,還不如借此幫沉香解了困境的好。於是不理王母岔開的話題,只接著方才的話道:“陛下,你真想赦免楊戩也不難,得讓在場的諸位心服口服才行。”
他這話是對玉帝說的,王母卻不等玉帝開口,怒道:“難道堂堂玉皇大帝,三界主宰,想赦免一個人都不行麼!”玉帝看了王母一眼,不為所覺地皺皺眉,她太氣勢奪人了,對付這潑猴,若只想一味硬壓,還用得著等到今天?天下人皆道你我拿他無計可施,你我自己,難道還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嗎?
示意王母暫息怒氣,玉帝開口道:“鬥戰勝佛,有什麼條件你就提出來吧。”
“沉香雖是三聖母和一凡人所生,但其本身並無罪過,我看,理當赦免。”孫悟空說著話,掃了眼楊戩,復又盤算開來:“若這小子還要作梗,不赦沉香,可別怪我話不好聽。你楊戩不也是仙凡所生,憑什麼你就是司法天神,沉香卻只有被你往死路上逼的份兒?”
楊戩料到他會有此要求,只不知王母如何決定,萬一真的赦了沉香,還要不要再讓他走下去?
王母咬牙,我天廷的事,還輪不到你管!
“他勾結千年狐妖,私自上天戲弄玉皇大帝,罪不可赦!”
孫悟空一樂,言語間挑撥起玉帝和王母來了,竟有嘲諷玉帝懼內之意。王母與玉帝不露聲色地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幾分嘲諷:“這猴子好生自以為是。區區離間小計,用在你我身上,卻能有什麼效用?”
孫悟空挑唆了兩句,又轉過來炫耀他的寶鏡:“我這寶鏡,不但能看見二郎神的過去,這天上人間,所有人的過去都能看得見。比如,天宮裡哪個值官貪污了,哪個仙女思春了,嗯,當然也包括比你二郎神位置坐得更那個……”瞟了眼玉帝,“什麼的,是吧?”一臉賊笑。
玉帝再次向王母看去,這次,從對方眼中看到的,卻都是些隱憂。猴子的胡攪蠻纏,他們自然不屑一顧,但萬一那鏡子有靈,能看到久遠的過去呢?天下法器千千萬萬,效應奇妙的層不出窮,這一點,沒有誰比他們更有體會了。
玉帝已有了決斷,順著孫悟空的話,頷首道:“孫悟空,沉香的死罪可免,但是你不能收他為徒。”
孫悟空只當玉帝怕了自己,哈哈大笑。他目的達到,別的也不放在心上,那個沉香,雖有些像俺老孫當年,不過可沒俺老孫聰明,不收就不收。玉帝想想還不放心,補上一句:“不許沉香和任何人修行法術,否則照拿不誤。”孫悟空也不以為意,張口便應了下來。
豬八戒被嫦娥事先囑託了,還掂著徒弟的母親,暗地慫恿起猴哥來:“猴哥,讓他赦免三聖母,赦免三聖母啊。”王母已聽見了,冷言道:“你們若再得寸進尺,連沉香也休想赦免!”豬八戒被她哽住,又見孫悟空光顧著得意,也不知聽見自己的話沒有,無可奈何之下,只能再在口頭上諷刺幾句,過過嘴癮罷了。
孫悟空得意之餘,心仍是癢癢的,讓二郎神就這此躲過一劫實是不甘,就算不能把他怎麼樣,也要好生地臊他一回。當下催促道:“那就請陛下下一道赦免書,當然了,連二郎神也一併赦免了吧。”
楊戩目光游離,沒有出聲反抗,該來的總要來,也許,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不留後患。眼前如何已不重要,王母事後會如何追究,才是真正的關鍵。
“仙子,你對沉香是好心,卻不知這後果,要費我多少心力才堪挽回?我若真失去了司法天神的權柄,只怕三妹和沉香,下場會更加的慘不堪言。”
千言萬語凝在心間,三界雖大,竟沒有一個人可以傾訴,司法天神微合上雙目,靜等著玉帝下筆去寫赦免書。
赦免書成,豬八戒沒能把楊戩這個情敵打下台,心裡滿不是滋味,怎麼著也要整他一整。懷著看熱鬧的心理,他抱臂冷哼連聲:“二郎神,現在可以說了吧?你是怎麼暗戀我妹妹,又是怎麼打壞玉樹的?”
雖已決定,但真正開口時,卻分外艱難。這一說,後患固然根除,可楊戩這兩字,從此便是天廷裡的一個大笑話。楊戩不禁向嫦娥看去,嫦娥此次卻沒有再迴避,大膽地迎視著,只是其中,並沒有他渴望的溫柔,有的只是鄙夷,只是痛恨。猴子還在嘻笑:“不說?那好,我讓大家來看鏡中的名勝了,但是不知道陛下的赦免還有沒有效?”
“我若就是不說,倒要看你如何收場!”猴子的話傳過來,楊戩隱隱一怒,但嫦娥的神色,頓令他起了自暴自棄之意。楊戩,楊戩,便是沒有此事,你早也是三界之中一個笑話,你還在乎些什麼!
“我說……”二字出口,也豁了出去,楊戩慢慢提起那隻耳環,向嫦娥望去……
那一日的情景,歷歷在目,那玉樹化水的寒意,似乎仍在掌心浸潤,而這份情意,就如玉樹一般,從此,化為烏有,再不可留。
孫悟空天生石猴,山野生長,道門習藝,佛門修行,分毫不懂男女情事,聽了只覺好笑,毫不掩飾地鼓掌大樂:“好一個痴情的顯聖二郎真君吶。”豬八戒也在一旁幫腔,心裡更有幾分嫉妒。玉帝大怒:“如此大逆不道的話都能說出來,朕真後悔赦了你!”
楊戩此時,旁人之言一點也沒聽進去,眼中只有嫦娥似羞似惱的神情,最後看一眼陪伴多年的耳環,緩緩地遞迴給她,從此以後,永斷情愛。
孫悟空讓楊戩大大的丟了面子,心中暢快,告辭而去,臨走還和豬八戒你一言我一語,道出那鏡子不過是豬八戒高老莊中帶來之物。楊戩早知如此,也不驚訝,從傷情中緩過神來,想到今日之事,全是這猴子挑出,回首盯著他背影,從牙縫中蹦出三字:“孫猴子!”
聽出他話中恨意,沉香跺腳:“都是因為我的事,楊戩才恨上了勝佛……哼,活該,他折磨勝佛,再沒想到自己下場更慘!娘,我都後悔收留他了,真想回去趕他離開才好!”三聖母知道兒子是氣話,點點他腦門,笑笑作罷。
嫦娥伸手撫上自己耳垂,現在耳上是另一副,那副耳環,因為憎惡楊戩,自他還後,雖不曾丟棄,卻是再沒戴過。接過耳環時,自己心中是什麼滋味?如果早知他就是自己心底那人,還會不會答應孫悟空之請,揭露他的秘密?不知收在哪了,回去以後,定要找出來……
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六章 舊痛凝胸次
離了靈霄寶殿,楊戩連獨自傷神的工夫也沒有,就被王母叫到瑤池,狠狠斥責一番。眾人看他為司法天神之位,向王母唯唯喏喏,將自己貶得一無是處,更是不齒。王母發了一通怒氣,仍不想就此輕饒了他,冷冷地道:“今年又是甲子考評之期,楊戩,這份差事本宮要暫時收回。等你為天廷再立新功之後,我再稟明陛下,放權給你真君神殿。”
甲子考評,是司法天神八百年積威的來源之一,得失之間,端的非同小可。楊戩口中稱是,心中卻不禁一凜。他暗暗抬眼望去,見王母臉色陰冷,看不出是一時氣惱小懲大戒,還是誠心要削弱司法天神的權柄。
“還有!”王母又想到一事,“人間的君王近年來德政有加,陰陽調和,是以封禪泰山,祈福於天地神明。按天廷規儀,我與陛下當親臨封禪台上,以示乾坤昭朗,三界清平。此次出巡,原也該由你司法天神來負責的,但你知法犯法,罪過非輕。這一次的差便將交由李靖去辦了。至於變動的原由,我自會令文曲星君草詔,廣示三界,以鑑來者。”
楊戩袍袖微微一顫,也不多辯,低頭謝罪退出後,神色卻越發難看。差事可有可無,但廣示三界的後果,卻是一紙詔令頒出,司法天神的自取其辱,從此便成了天地間抹不去的笑劇。而且,他更深入地想到一層:權力來自中樞,若王母對真君神殿的不滿公示於天下,後果必然立竿見影。那樣的話,他是否還能有充沛的時間,去完成設想中的那些籌劃呢?
從王母處回來,楊戩想起了囚室裡的劉彥昌。若此事被捅到瑤池,知道自己捉了此人卻不善加利用,王母只怕真要疑心大起了。
心中有事,楊戩的步伐越走越快,沉著臉直往囚室而去。沉香只當他受了王母的氣,又要拿父親來發洩,無可奈何地看向母親,見母親神色不變,就更連話都不好多說什麼了。
楊戩的目光,在觸到劉彥昌的同時變為不屑,對這個人的厭惡,已經是根深蒂固了。然而三妹愛他,他還是外甥的父親,又能將他如何?
“楊戩,你把沉香怎麼樣了!”先開口的反而是劉彥昌,豬八戒放了出去,如今就剩下他一人,聽了豬八戒一點零碎消息,倒讓人更加著急,楊戩忍住氣,開口欲言。劉彥昌等不及,只道兒子又被他如何了,來此炫耀,罵道:“楊戩,親外甥你也下得了手!是了,是了,我從也沒指望你會懂親情,親妹妹也能做你的鋪路階,還有什麼不行的!”
三聖母此時看這個男人,已身在局外,再看不見半點好處,只瞧出其愚蠢。冷冷一笑:“二哥原就怒你,還要說這等話來激他,不是自找死路?再說……”她嘴角勾起,不無嘲諷,“他雖不好,你又有什麼資格來說?”果然,楊戩明顯動了怒,只是強壓著,一旦發作出來,劉彥昌必定是吃不了兜著走。
“有個好消息告訴你,玉帝已赦免了沉香,我可以馬上放你下凡去和你兒子團聚,但你必須要求我。”都以為他要拿劉彥昌出氣,沒想到靜默半刻,他竟只說了這麼一句。這是什麼意思?還沒等想明白,劉彥昌已經大罵出口:“我劉彥昌就算是死,也不會向你這種卑鄙小人跪地求饒!”沉香扭過頭去暗暗難過,如果沒有以前的那件事,沒有楊戩施法,這個時候,他會多麼為父親自豪,可是現在看來,有如一場玩笑。
楊戩原想再試試當年施的法,看還有沒有效,但一見劉彥昌,心頭的惱怒就不由自己作主,再聽他開口便罵,更是無名火起。肯讓他求,已是給了他面子,就這樣放他走,非但太不甘心,也沒法下得了台階,他竟如此不識好歹!
“求我你並不吃虧,我是天界的司法天神,除了王母玉帝就是我最大,很多人想求我,還沒有這個機會呢。”看在三妹的份上,楊戩一再告誡自已,竟還是沒有發作,讓眾人看著都不明白。
劉彥昌卻真正是不知死活,不但不慶幸祖上積德,還變本加厲:“你當我不知?司法天神,我呸!你為什麼拆散我們夫妻?你是嫉妒,嫉妒娘子和我的姻緣,嫉妒我待娘子好,因為嫦娥仙子根本看不上你!司法天神,你在我劉彥昌眼裡,連一個販夫走卒都不如!”嫦娥臉一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她的事,何用他多嘴!
楊戩全忘了此來的目的,伸手扼住他咽喉:“連你都瞧不起我!”劉彥昌仍在罵:“你這畜生,不配讓我瞧得起!”這時人人都看出來了,楊戩本是來放他走的,卻被他一氣,帶出了靈霄殿上的憤懣,竟真的下了狠手,賭上了這口氣,定要他求上一求。只可惜劉彥昌本人雖是個懦弱書生,卻早被楊戩自己施了法,他的法術,哪是這麼容易解的,因此表現得頗為英勇,大罵不絕。沉香知道父親雖然吃了苦頭,但最後無礙,也不為他擔心,只是不願再看,走出室外透氣。哪吒搖頭:“他真是氣糊塗了,自己施的法也忘了,劉彥昌又怎會求他。”說話間,楊戩已怒發如狂,道:“不求我,我打死你!”一掌擊出,劉彥昌吐血身死。楊戩怒氣未消,只當他暈了過去,吩咐梅山兄弟繼續行刑。自己獨自去生悶氣。
氣消了,人也清醒了,想到劉彥昌,不由一驚,別真弄死了,以前的功夫可就白費了,剛要叫人停止,梅山兄弟已經來報,劉彥昌斷了氣。楊戩頹然坐倒,今天是怎麼了,這麼沉不住氣,隨即振作,死就死了吧,自找的,讓他多吃點教訓。冷冷吩咐道:“老六,你去把他屍體扔下去喂狗。老四,你去地府一趟,交待閻君,不許他轉生,讓他遍歷地府的十八層地獄,什麼時候肯求饒,什麼時候放他出來!”這樣狠辣的手段,梅山兄弟也吃驚,相互看了一眼,只得領命而去。
楊戩只略停了停,就跟著他們出來,沉香滿懷感激地看著康老大抱走了父親的屍體,雖然現在康老大可能在後悔這麼做,但不管怎樣,正是由於他,自己才能讓父親活過來,畢竟,那是給了他血肉身軀的人。只是楊戩,他跟出來做什麼?他看見了,怎麼沒有處置?
楊戩的確看見了這一幕,不滿地皺眉,康老大已經離心,以後的事也不能太依靠他們了。看準康老大是將劉彥昌屍體扔回了劉家村,楊戩返回殿中,處理了幾件公事,估摸著時間,丟開手上事,向下界飛去。
對楊戩的行事,他們是越來越不解,他站在劉彥昌墳前,已平了火氣,不知又在打什麼主意。沉香明知道父親不在墳裡,還是有種感覺,要是有可能,楊戩真的連父親的屍體也不會放過。
楊戩站了一會,墨扇揚起,實質般的鋒芒將墳連著棺木劈成兩半,在觸及劉彥昌時恰恰停住,連衣衫也沒有割裂。沉香再次驚於他的武學造詣,若不是自己奇遇連連,當真不會是他對手。
難不成是他將劉彥昌放入河中的?百花想起了一直不明白的事,出言道:“我一直就不懂,劉彥昌怎麼活過來的,他肉身怎麼沒腐爛——不管是在墳裡,還是水裡,那麼長的日子,不可能存住的。”老四心思最快,聯想到四公主,一拍掌:“定是這樣,他既然要留後路,四公主不能死,劉彥昌自然更不能死,這次是一時失手,所以肯定要想辦法把他救活。我看他還要把屍體弄到崑崙去。”
老四不愧跟了楊戩幾千年,果然一猜便中。楊戩攝起屍身,墨扇到處,墳墓已盡復原狀,為怕屍體腐爛,更不停留,駕起雲頭一路西行,不消一會便到了崑崙地段。
進得山洞,就聽見崑崙山神十分誇張的嘆氣聲。楊戩扇身一振,將劉彥昌屍體扔到一邊,隨意地問:“你又怎麼了?”崑崙山神嘆道:“我怎麼了?以前是一去不回,現在來倒來得勤快了,可惜每次都帶副屍體給我!”楊戩笑了笑,伸手一指,說:“拜託你了。”崑崙山神有一陣沒說話,想是在打量劉彥昌,過了一會好奇地問:“這又是誰?凡夫俗子一個,怎能勞你大駕為他跑一趟?”
楊戩沒好氣地坐下:“一個混蛋,偏偏又不能讓他死了。”崑崙山神看他情緒不好,沒有再問,凝聚出一小團雲霧,在他身邊打轉:“咦,今天怎麼不走了?”楊戩冷著臉:“累了,歇息一會再走。”崑崙山神也知道,自己半真半假的抱怨讓他心有歉疚,這才留下來陪自己一陣。但早知他心軟口硬,死也不會承認為了這個,因此也不說破,雲霧幻成誇張的鬼臉,引得楊戩再繃不住臉。
“難得留下來,就別光乾坐著啊。你這悶口葫蘆的性子,以前領教得多了,可你也三千多歲了,怎麼也能遇上些新鮮的事兒吧。說說,嘿嘿,就當供我老人家解解饞好不好?”
崑崙神一直呆在山上,長久沒人陪著說話,一遇著機會便不肯放過,催著楊戩說事來聽,“不過聲明在先,可別像以前那樣了。以前你說來說去,總是離不開你那個寶貝妹妹,我縱然沒有形體,也幾乎聽得耳朵起了老繭……”
山神仍記得當年的事。楊戩不多話,被自己逗引來逗引去,總算開了口,但不論說什麼,都離不開他的寶貝妹妹,弄得自己對那小姑娘恍如親睹,音容笑貌成天都縈繞在感覺之中。
楊戩的臉色刷地沉了下來,哪壺不開提哪壺,心在隱隱作痛,出口的話也就硬梆梆的:“她在華山……被我壓在了華山!”雲霧一陣抖動,崑崙山神聲音都變了:“什麼!為什麼?”
“她,和這個凡人成親了,還生了個兒子!”楊戩的語氣中,滿是痛楚和不甘。因此,他也沒有注意到,那團雲霧,色澤已經變成了黑色,那是山神生氣的象徵。
“她明知道天條無情,卻一點不知避諱,我只能這樣藏她起來。可現在,到底還讓王母娘娘知道了!”楊戩自顧自地說著,這番苦痛,他藏在心裡已有很久了,也許只能說給這個老沒正經的山神聽聽。偶一抬頭,卻驚異地發現雲霧裡漸漸淡去的黑色,“你……怎麼了?”
山神已恢復了正常,那久遠的往事在心中激盪,好一會兒才道:“……沒什麼,你說吧。不過以你的手段,要瞞住這件事也不是很難,為何用那麼狠的方法?你向來疼這個妹子。”
三聖母走近,坐在楊戩身邊,雖然一向猜到一些,但真正聽楊戩說起心事,這還是第一遭。二哥雖然戀權,可壓她入華山時,事情也沒有像現在這樣不可收拾,他到底是怎麼狠起這個心的?
楊戩臉色黯淡,張口欲言,又有些難以啟齒:“我也沒想到……一時失手。”這算什麼原因,三聖母升起滑稽的感覺,自己二十多年的痛苦,他一句輕描淡寫的失手就揭了過去嗎?失手,失手能打死人,可又怎麼能失手將人壓到山下!
崑崙山神與他相交多年,深知他的性子,不是輕易能讓人擾亂心思的,這一失手,肯定是非同尋常,不禁好奇地追問:“能讓你這種人失手?除了私嫁凡人,是不是還發生了什麼?”
楊戩握緊了拳:“我原想罵她幾句,讓她吃點教訓,再幫著遮掩過去。可是我才責問幾句,寶蓮燈……她竟抬手亮出了寶蓮燈!她是知道寶蓮燈厲害的……居然為了那個男人,要和我這哥哥同歸於盡!”他有點語無倫次,但山神還是聽明白了,不可思議地道:“原來你氣昏了頭?哈,能被氣成這樣,你這妹妹倒不簡單。可憐我以前用盡方法,三個月只逗你多說了五句話,幾百年都沒見你有更多的表情。”
他在開玩笑,三聖母卻險些軟倒在地上。龍八想到那日情景,忍不住輕聲說:“好像也是,三聖母那時護子心切,一下動手太狠。”嫦娥微微點頭,她有她的想法,要是三聖母不那麼衝動,沒有這一切發生,也許,她還會有機會……
沉香扶住母親:“娘,沒事吧,說話呀?”三聖母站穩身子,簌簌地發著抖,這到底算怎麼一回事!被壓山下,果真是她衝動莽撞,咎由自取嗎?百花卻瞧楊戩不順眼,她才不認為是三聖母的錯呢,高聲說:“你們別聽他狡辯,若非成心做下這種惡行,他為什麼事後不放三妹妹出來?”三聖母不自覺地點頭,內心深處,絕不希望哥哥方才說的是真話。
崑崙山神也想到了,小心地問:“你後來也沒放她出來?”楊戩苦澀地道:“我帶了很多人去,人多眼雜。我若沒壓她在山下倒罷了,這一壓,弄出這麼大動靜,再將她放了,難免會惹人議論,一旦傳出去,我還能保得住她嗎?”山神更奇怪了:“你去看妹妹,帶上那麼多人幹什麼?”楊戩轉過臉去,慢慢地道:“我和三妹吵了兩句,她負氣走了,好久都沒有來看過我。我不放心,想去華山看看她,可是……可是我怕她又重提前事……”餘下的話便再也說不出口。
崑崙神沒聽到下文,想了想明白過來,忍不住哈哈大笑,那團雲霧也幻成了大大的笑臉,在楊戩身邊轉來轉去:“我懂了!沒想到你也會患得患失!你是怕小妹妹再和你吵架,所以多帶些人,讓她開不了這個口吧?哈哈,哈哈哈,你那妹妹還真是你天生的剋星!”楊戩惱怒地站起來:“你笑什麼?”笑聲頓絕,崑崙山神怕他真生氣走了,留下自個兒又不知要悶多久,只是那笑臉一時忘了改,仍在楊戩身邊轉悠。
眼見楊戩雙眉立起,山神驚覺失誤,忙收了笑臉,幻回雲霧堵在洞口,好言勸道:“再過些日子,等這兩父子在人間陽壽盡了,你再放她出來就是,至多不過百年而已。王母不是輕易能惹得的,觸了她訂的天條,就是至親骨肉,也難逃她毒手。唉……”說著,他不知想起了什麼,一聲長嘆,似也有無限心事。
楊戩敏銳地發現了這一點,心底起了疑團,他一直不知這山神的來歷,名為山神,法力卻遠在一般山神之上,又沒有形體,不歸天廷屬下。他原本從未問過,各人自有各人隱衷,他也不是多事之人。但此事聽山神言下之意,像是對王母有無比的瞭解,又有無比的怨恨。楊戩目睹了織女之事,又與王母多有接近,心頭疑慮越來越重,但又沒個知情人可問,此時再不肯放過,追問一句:“你認識王母?”
山神沉默不語,那團雲霧也靜靜地浮在半空,刻意遺忘的事,又在心頭縈繞。他在這裡多少年了?在這些年裡,又有多少人因那天條而遭受了和他一樣的命運?這段無人知道的心事,今天,是不是也要向人傾訴一番?
楊戩不追問,卻也不走,只靜靜地等著。想起當年尋找神兵時,便算結識了這個老朋友,卻對他的出身來歷一無所知。或許,這個老朋友真知道些什麼,能幫自己解開疑慮。
“其實很久以前,在我還有形體的那些日子裡,我有個名字,叫木公。”安靜了很久,就在眾人以為山神不會說的時候,他終於開口了。木公?嫦娥極力在腦中搜索這個耳熟的名字,花容變色:“木公,王母的哥哥!”眾人先是大吃一驚,接著精神一振,他們將聽到的,很可能是三界中少有人知的一段秘辛。
楊戩顯然也深受震動:“木公?據說你也是因犯天條,被王母親自處置了,又怎會在這裡?”
山神——木公一句話吐出,只覺沉積多年的往事一股腦兒湧了上來,直欲倒出:“她毀了我的肉身,驅散了我的元神,我原以為必死無疑,不料被女媧娘娘所救,安置在這裡。這麼多年了,我只當我忘了,可是……”他再次正經言道:“你不要和王母作對,她不是你能對付的。我剛剛落到這步田地時,日思夜想,就是報仇,可是女媧娘娘知道後,親自來阻止了我。她說,無論我用什麼方法,我至多能傷她,卻永遠無法真正殺了她。從此以後,我死了這條心,只在這裡渾渾噩噩苦度時光。”
楊戩心中一動,女媧說無法殺了王母,可是為什麼,女媧娘娘為什麼會說得這麼肯定?其中定有原因。
“我現在,做的是司法天神。曾經奉王母之命,處置過她的女兒,織女一家。”楊戩一邊說,一邊觀察木公的反應,果見雲霧一陣波動,木公憤憤地低吼:“她連女兒也不放過嗎?”楊戩點點頭,將織女之事說與他聽,最後講到一對小兒女的異狀,木公也是驚異:“有這種事?惡毒?怨恨?對了……惡毒怨恨得不像人!”
他忽然叫了起來,語如連珠:“就是這種感覺。王母小時候就是這樣,說來可笑,我竟一直怕她,一看到她那雙除了惡毒之外就沒有任何感情的眼睛就不寒而慄,不願在家中多待。那不是冷漠、不是絕情,而是真正的惡毒怨恨,象死物般地對生命懷著天生的憎恨。除此之外,便再沒有其他的情感——她會笑,會生氣,但我看得出來,那都是假的。我以為自己瘋了,會把自己妹妹看成怪物,所以一離家就是幾百年不曾回去。後來聽說她成了西王母,要和玉帝成親,我趕回赴宴,心裡奇怪,有誰會娶她,她又會嫁給誰?沒想到,我沒想到,我看見玉帝,竟有了同樣的感覺!雖然他稍好一點,能看出些喜怒與生氣……我想我是真瘋了,又離開了數百年,四處遊走,直到遇見了她……”
說到這裡,木公語聲忽轉溫柔。楊戩只聽著,不開口打斷他的回憶。這麼長時間的寂寞,以為過去了,其實只是藏得更深,也許這個吐露的機會,是他一直等待的。
“她和那個令我害怕的妹妹一點也不一樣,有點迷糊,有點笨,她笑的時候很天真,很可愛,讓我覺得自己還是正常的,漸漸地,我知道我離不開她了……”
後面的事,不說也知道了,他們的事洩露,於是落到了這個下場。
相似的故事,相似的結局,楊戩默默坐著,他們兩人,都是王母這天條的受害者啊!
“你不要做這個司法天神了,不管你是為什麼,你這樣無異於與虎謀皮。”木公一陣輕鬆,又反過來勸他,楊戩搖搖頭:“不行,這個位置我必須留住,天條依舊,我的事情還沒有完成。”他的事,眾人也知道,但是此時都已不信他能做到,哪吒不願說出來,只在自己心中疑問:“楊戩大哥,你這樣的行事,真的還記得當初真正的目的嗎?現在瑤姬仙子,是不是已經成了一個你安慰自己的藉口?”
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七章 兵氣射龍旂
回到天廷之後,楊戩除了例行的朝會,便是杜門不出。手裡的公務,事無鉅細,都儘量先詢了瑤池的意思再行處理。不久王母的詔令頒下,對玉樹之過,只含糊地提了兩句,雖然訓斥頗嚴,卻也沒追加更多的處罰。楊戩暗自鬆了口氣,知道這些日子費盡機心,到底是挽回了些餘地。
但對李靖而言,被委重任,自然是喜出望外,匆匆來神殿交接走了御駕出巡事宜。雖然見面敘禮一如往日,他言談中終有掩飾不住的得意。臨別之時,語帶雙關,壓低了聲音向楊戩笑道:“儘管上諭不可妄議,本王還是佩服真君得緊。大家都是從凡夫修行上來的,食色性也,原本便沒什麼大不了。等娘娘氣頭一消,真君便又要被委重任,眼下的清閒,且權當休息了罷!”
楊戩一笑,道:“多謝天王佳言,楊戩糊塗出錯,觸怒天威,倒讓見笑了。”親自送他到神殿外階,目送他騰雲離開。
回了殿內,笑意斂去,將諸多頭緒在心中默理了一遍。王母的詔令極為不利,足以令李靖之類聞風而動。司法天神的權位,天廷二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顯赫尊貴,從來都令人眼熱。但只有牢牢把握住這個位子,事態才有迴旋的餘地。
“天條是死物,待得沉香成材,一明一暗,雙管齊下,加以變動並非難事。但兜率的隱忍,女媧娘娘的話,都定有玄機在內。這個玄機不得其解,就算他日能如老君般自立門戶,遲早還是要一敗塗地。畢竟,老君只須顧他自身周全,我卻大為不同。”
暗嘆一聲,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見機行事了。頭幾月王母對他仍不假顏色,朝中大事少有吩咐他來做的,倒是在小事上呼來喝去如使家奴。但楊戩籌謀已定,王母叱罵越嚴厲,責備越苛刻,楊戩侍奉她時越恭順從容。王母看在眼裡,態度漸漸改觀,色霽之餘,交回神殿處置的要務終是越來越多。
李靖借出巡之機,這段時間裡大肆安插人手,變動人事。楊戩冷眼旁觀,樂得讓他出頭,轉開瑤池的注意。但兜率卻反常的安靜,只上了個奉表,言道要重研舊學,論述道統,乞玉帝慈悲,允他閉關靜修,從此連朝會都不復與聞了。
出巡之日已至,龍輦起駕之後,卻又有星官折回傳旨,令楊戩一併扈駕前行。楊戩神色不變,在滿朝留守文武的羨慕目光裡領旨謝恩,緊上幾步,綴在帝后聖駕的陣陣仙靈祥雲後,往下界去了。沉香輕噓口氣,說道:“只這一道旨,勝佛在凌霄殿給他的難堪,從此便化作了無形。”
話一出口,小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沉香一愣,這才驚覺語氣之中,竟有些理當如此之意。他暗自出了一身冷汗,只想:“不知不覺之中,我竟也習慣了這個人的手握重權?他是惡人不錯,但處事的手段,倒也真教我獲益良多。”不願再想下去,只隱隱覺得,待破陣回去之後,自己對這種變幻莫測的險中求樂,恐怕要遠有興趣於安寧平靜的家居日子。
滿天金光閃耀,紫氣黃雲,仙樂悠揚悅耳,但見金龍為御,綵鳳齊翔,龍輦鳳車直下三十三重天宇。李靖別出心裁,御駕經行之處,令所屬星府仙司,各率本職吏屬敬迎恭送,諛辭如潮。又以仙術點化無數異象,握乾坤以御宇,昭日月而嘉祥,只引得玉帝心懷大悅,指點風物,與王母談笑不已。
若按仙階地位,楊戩也當如李靖一般隨侍於輦側,此時卻退在眾仙之後,打量著四下的熱鬧景象,神色淡定,若有所思。
李靖這托塔天王,猶未脫去封神時好大喜功的舊性子麼?這般的安排,挖空心事去討好聖心,卻使得出巡路上龍蛇雜處,良莠不齊。無事發生倒還好說,萬一有什麼變故驚了御駕,只怕他這份苦心,反要成了斷送前程的大禍。
更何況,玉帝雖然不願任事,貪杯好逸,諸事委於王母,但他畢竟是三界之主,這等昇平討好的把戲,早就見得多了。現在的喜色,十有八九是安撫臣屬的馭下之道,未必確實對所有的安排滿意十分。
“爾以繁,我以儉,爾以炫,我以直,爾以形跡,我以事功。”默想著來日與李靖同殿相爭時的應對之策,楊戩暗自冷笑,這場差事丟得一點也不冤,得多於失,李靖那老狐狸也有他致命的缺點在啊。
路上迎送頻頻,仙儀法駕走得分外緩慢,日近中天,才隱約看到了泰山的巍峨高峰。香菸縈繞,從封禪台上冉冉上升,直達半空。仙吏呈上人間君王的祈福文書,玉帝通覽一遍,付諸有司,按朝儀下了龍輦,與王母攜手騰雲,半降台上,接受天地人三界萬靈朝拜。
便在這時,封禪台上霹靂一聲,巨響轟天,炫亮之至的焰火從石台上直炙九天,如同千百條火龍,狂馳亂舞,焰火中幻出六道巨影,疾如電馭,轉瞬間已將帝前護衛的天將衝開一個大大的缺口,另有一道身高逾丈的黃髮巨怪,後發先至,負著一個溫文爾雅的青年,從缺口處直欺近玉帝御前。
“護駕,護駕!”
雜亂的狂叫聲此起彼伏,四大天王,二十八宿等人紛紛奠起法寶,一股腦向黃色巨怪身上招呼。那黃怪桀桀怪笑不休,仰天張開大口,吐出萬道霞光,將漫空法寶盡數裹入光內。諸仙大驚失色,各拈法訣操縱,卻哪裡能催動分毫?黃怪又冷笑幾聲,紅燦燦的大舌探到霞光中一攪一拌,倏忽回吸,霞光法寶化為流光,頓被他生生吞入了腹中。
另六條影子俱是男子模樣,如出一胞,長身玉立,膚色白如凝脂,說不出的怪異。此時六人赤手空拳,左手拉在一處,右手各運雷火,遠擲近打,在天兵天將叢中任意縱橫,如入無人之境。但見光彩迭動,雷火四下轟擊,大者如盤,小者如杯,觸物後分飛如紅光銀雨,附著人身,立炙成一團大火,慘叫聲裡,連魂魄都涓點無存。
雷火愈盛,炙起後黑煙騰騰,片刻之間,已將無數仙靈兵將籠在慘霧濃煙之中,伸手不能見物。
黃怪肩上的青年狂叫大哭,竟將驚天動地的轟亂雷聲都壓制了下去:“王母,王母,你這十惡不赦的惡狠女人!董永之子,今日誓報父仇!”黃怪似也感染了他的亢奮心境,大聲嘶吼,雙臂直上橫掃,硬衝向前。帝前一干仙將捨身死擋,但和他拳風一抗,無不當即嘔血,跌飛得無影無蹤。
起變倉猝無比,但聽得哭叫呻吟之聲震動九天,直疑如在阿鼻地獄。沉香一手擁住小玉,一手扶著母親,被金鎖帶得蹌踉而行,刀槍劍戟不住從身邊劈過,雖傷不了他們,卻也觸目心驚。煙霧中看不清事物,只隱約見到楊戩持槍疾走,悄然欺近那六個拉手而行的男子,驀地裡大喝一聲,槍如奔雷,幻而為六,直擊那六人相拉的左手。
他一直潛行,忽然現身出手,那六人大出意外,齊齊揚手向他擲去雷火。楊戩冷笑聲裡,槍勢一收,將六團雷火逼在半空。他更不遲疑,抽身疾退,槍尖劃弧向下,法力激盪處,六團雷火已被他匯在一處,相互擠壓,便在六人身側炸裂了開來。
但聽得連珠般爆炸,一片霹靂響過,六人在雲中滾落四方,白玉般的膚色已如黑炭,卻齊齊發一聲喊,又向一處湊去。
楊戩面有異色,額上銀光不斷,已開了神目。他神目一開,那六人在他眼中頓呈出了本相,沉香就聽他喃喃一聲:“是這樣啊……老君,你當真好大的膽子!”神目裡忽然銀光大盛,只爍得沉香等人眼裡一陣生痛,銀光化成六點瑩亮之極的銳芒,流星飛射般地嵌入六人天靈頂蓋之上。
一片混亂之中,反是沉香等人不會被外物所損,心無旁鶩,才隱約看見銳芒嵌入同時,那六人動作突然凝住,四肢關節,如木偶般反折顫動,忽然向體內縮去,化作六個瓷瓶,四下炸成粉末。
楊戩低哼一聲,嘴角也溢出血來。沉香皺眉道:“他真是立功心切,竟用神目調動本命真元,強行殲敵。為了討好王母鞏固權位,他對自己都這般地狠心無情。”本命真元對修道人而言性命攸關,法力高下,元神強弱,全本於此,一旦大損,先天元氣耗盡,就算是大羅金仙也只有死路一條。眾人俱是修真之人,此中關鍵誰不知道,都覺出幾分好笑:司法天神如此看重權位,卻不知萬一送了性命,這區區權位他留來又有何用?
楊戩調息壓下傷勢,又向不遠處看去。但見玉帝王母相倚著面如土色,諸宿仙靈正拚死護衛。李靖暴跳如雷,一味喝令眾人護駕,卻說什麼也不敢上前應敵。那黃怪當者披麾,擋者必死,就這麼片刻之間,又向帝前近了數丈。
持槍騰雲,他如方才般掩到近前,額間銀光閃爍,黃怪和那青年的本相也呈現出來。楊戩微愣了一下,黃怪在他意料之中,青年的情形卻極奇怪。這人是真正的血肉之軀,卻有著天生凌厲的法力,大異於凡人。
“當年七仙女犯下天條,被永羈冥海,董永強抗天兵,被萬雷轟滅。他們當日是有個孩子下落不明,數百年來都無蹤影。董永之子?當年那孩子前來報仇了?”楊戩默然思付,身形飄忽,卻是收起了三尖兩刃槍,一拳向黃怪背心擊去。
他戰鬥經驗豐富無匹,這一擊選的正是黃怪施救不及的空隙。但拳力落實,只覺著處硬逾精鋼,大力反震過來,險將他倒震了出去。但他既看清了黃怪本相,這後果原來預料之中。拳忽變指,將一道靈訣劃到黃怪背上。
黃怪大笑聲裡,向前狂馳突進,楊戩雜在星宿天將裡,不求有功,但求自保。那黃怪又是一聲笑,簸箕般的大手扇出,擋路的最後幾名天將被扇飛出去,肩向上聳,肩上青年大鳥般向前疾翔,幻出一把鋒利鎧亮的尖錐,筆直剌向王母胸前——
沉香啊地一聲大叫,忽然之間,光芒從尖錐到處迸出,尚未消散的煙霧翻騰如沸,億萬銀蛇星雨,就同如雪灑珠,在煙霧裡亂竄狂舞。也就在這時,楊戩神目中銀光又復大作,真元凝成冷色光環,直擊黃怪。
黃怪張口吞下,猶在狂笑,卻突然張口結舌,身形暴縮暴長。無數珍光祥氣從他體內透出,叮叮互擊之聲大作,似有什麼東西在爭相擠出。
楊戩左掌拍出,朗聲喝道:“眾位仙家,接住你們失了的法寶!”法力吐出,黃怪身子一陣大顫,炸裂成一團濃霧,無數物件從霧裡迸出,但見刀劍傘珠四散,旗缽鼓槍齊飛,正是方才被黃怪吞下的仙家法寶。
左袖垂下,神識尋到方才劃下的靈訣,將一件黃澄澄的鋼環悄無聲息地藏好,楊戩右手裡幻出三尖兩刃槍,毫不停留地反手上剌。槍尖透體而出,那疾翔下擊的青年臉上現著不能置信之色,血水要淋未淋之際,王母的聲音已經響起:“此子大逆不道,司法天神,著你即將此獠石化成像,不生不死,塞入冥海之眼,永世不得開釋!”
“是,小神謹遵法諭。”
槍上的感覺傳來,生命在王母開口時便已逝去,原本是血肉之軀的肉體正緩緩石化,幾點血滴在手上,泛著淡而詭異的金色。楊戩心中微震,法訣急急地誦出,槍身一振,全成頑石的青年被擲在雲間。
銀雨潛消,霧煙漸霽,天宇之上,終於浮翳一空,明光清朗。玉帝猶木愣愣地站在原地,似嚇得呆了,雲下泰山被仙家鮮血染得殷紅,雲上群仙,除了有限幾人,不是丟盔卸甲狼狽不堪,就是傷重呻吟奄奄一息。
王母面色陰沉,放開挽著玉帝的手,站直身子向四下看去,柳眉漸漸豎起,怒氣越來越盛,突然尖聲厲喝道:“李靖何在?”
李靖從幾名星君身後轉出,簌簌發抖,幾乎連手上的寶塔都拿不住了,伏地叩首,反覆只道:“老臣……罪該萬死……罪該萬死……娘娘……陛下……洪福齊天……”
王母目光銳如霜刀,落在李靖身上細細打量著,半晌,森然道:“李愛卿一向注重威儀,今日亂象如斯,猶緩裘輕帶,軟甲明淨,當真是風度可掬啊!”說的雖是讚賞之言,卻一句比一句冷,風度可掬四字更幾乎咬著牙擠將了出來。
李靖身上發軟,幾乎便癱在雲上,顫聲叫道:“老臣……老臣……事起倉猝,老臣全力護駕……只不過……只不過……”大戰之時,他一味指揮眾人阻擋,自己卻遠遠躲開,以致此時的衣飾儀容,竟比王母都乾淨整齊了許多,分外觸目。他垂下眼不敢看向王母,恨不得給自己老大一耳括子,至少,也該趁亂灑些血跡到衣袍之上。
鏡外的哪吒氣沖沖地掉過頭去,臉色已全成鐵青。那個男人,偏偏是自己的父王!楊戩大哥雖然手段殘忍,做了許多錯事,但至少,他的能力,和他手中的權力絕對相稱。而這個男人呢?多英明神武的父王!逼自己剮去血骨時的威風哪裡去了?
想到後來的積雷山之役,想到在那個男人麾下,與楊戩真正刀兵相向時的情形,哪吒心中突然便是一陣抽搐。
冷冷地叱退下李靖,王母不願再向他多瞧一眼。她看了看不遠處剌客化成的頑石,又移開目光,在群仙中搜尋著,落在楊戩身上。
“司法天神,你的傷勢,可有大礙?”
王母的聲音裡,雜著明顯的褒賞之意,她敏銳地看到了楊戩口邊未拭盡的血痕,朗聲問道。
司法天神出列施禮,神色萎頓,黑氅上猶有雷火的薰煙味,卻毫無居功之意,只恭敬回稟道:“小神謝過娘娘垂愛,不勝惶恐。護駕不力,小神有虧職守,還請娘娘恕罪。”
王母溫顏道:“不關你事,此番出巡,是本宮親口免去你差事的。本宮也是見你多年勞頓,欲你好生休養些日子。想不到這些酒囊飯袋,全然不能得力,從今日起,一應事務,陞遷考評,仍交還真君神殿全權處理,只須將結果上奏即可。”聲音轉厲,“至於今日遇剌之事,護駕諸臣罪責難逃,待迴鑾之後,定要追究個徹底明白!”
楊戩肅容謝恩,卻不退下,又奏道:“聖駕受驚,臣等百死莫贖。但事起突然,眾將護駕已盡全力,是以小神斗膽,懇請娘娘暫息雷霆,寬宥諸仙失察之過,以俟日後待罪立功。”方才一戰,隨駕的星宿天君,傷了十之八九,法不治眾,如何追究?王母話音未落,他便有定計,從容開口,且當眾賣個人情市恩。
王母頷首道:“既然如此,就依司法天神所奏。但李靖辦事不力,卻非懲處不可,著令閉門思過,非宣不得上殿。從即刻起,御駕迴鑾等善後事宜,全由司法天神接手承擔。陛下,您看呢?”她自是猜出了楊戩用意,此時對他的忠心已無懷疑,樂得送他個順水情面。
玉帝自無異議,傳旨嘉獎幾句,與王母各自登輦,龍鳳飛翔,眾仙迎伺著返回九重天上。剌客自承乃董永之子,是因報復而來,但八人一化頑石,七化劫灰,已查無可查。楊戩奉諭將頑石塞入冥海,復旨之時,王母又溫言安撫,賜了靈藥,著他好生調養。楊戩禮拜如儀,神色恭敬,只是此時與之前卑躬屈膝的周旋,已全不能同日而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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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八章 嗤笑爭相詈
回到神殿,天色已晚。仙吏通報,言道梅山老二老四從峨眉回來,等候了大半天。楊戩猶豫一下,方才以本命真元破敵,又應對王母,處置善後,委實支撐不住了。但想到沉香被困在山上已近一年,也不知近況如何。他沉吟片刻,還是強提起精神,步入前殿。
康老大等人正在談笑,見他進來,笑聲嘎然而止。老二老四叫了聲二爺,楊戩欲語,遽然一陣眩暈,急上幾步,跌坐在正中的盤雲寶座之上。
他掩飾及時,誰也沒看出異狀,哮天犬諛笑著湊過去,老二老四卻當他故意不予理睬,對視一眼,都有些尷尬。旁邊的康老大不滿之意頓起,加重語氣,向楊戩道:“二爺,是不是兄弟們差事沒辦好,又惹動你不快了?”轉頭瞧向兩個兄弟,“看了十多個月的野猴子,就算風餐風宿露受了辛苦,也不該這般巴巴地回來邀功。老二老四,你兩人真是越活越出息!”
楊戩暗自嘆息,與這幾個好兄弟的隔閡,只怕要越來越深了。低咳一聲,疲憊地問道:“老四,沉香一直沒有離開峨眉山嗎?”
受康老大影響,楊戩本意是擔心沉香,落在老四等人耳中,只當是在擠兌他們辦事不力,老四不禁悻悻道:“我和二哥晝夜派人,輪流守住峨眉山下各處道口,從未見他出來過。”帶了隱約的不快,話中分辯的意味極濃,
鏡外康老大搖頭道:“他明明傷勢不輕,卻只顧著捉沉香立功,真是鬼迷了心竅。我好心勸他一句,反被他搶白了一通。”話音未落,果見他開口道:“二爺,依兄弟看,既然玉帝都點頭赦人了……”微微一忍,終還是說了出來,“你何必要趕這趟混水,沒由來地落下刻薄寡恩的閒話。”
“你知道什麼。”滿腹的心事,卻不能對人言。楊戩強抑下咳聲,也抑住心中的苦澀。多年兄弟,老大性子素來正直,何必因他的公道話動氣呢。一抬頭,梅山幾人都站著,目光不時瞟將過來。他心中一動,明白過來,想必是方才直接落座的舉止,令他們頗有些怨懟了。
不再坐著,撐起身來,哮天犬蹲低身子跟過來,楊戩順勢撫上笨狗的腦袋,好穩住有些飄浮的腳步,“那猴子一定不會遵守諾言,沉香若真和他學得一身本事……”
口中說話,心中卻覺得安慰,這孩子終於有了進步,沒有賭氣離山,反而認真地去磨去求了。那猴子嘴硬心軟,又被自己激得狠了,遲早要鬆口答應。這樣想著,目光一凝,輕鬆地吁了口氣。
梅山兄弟見他神色有異,無不奇怪。楊戩驚覺過來,立刻岔開了話題:“我最大的缺點就是心軟。”輕輕揉了揉哮天犬的亂發,“當初就該聽哮天犬的,在劉家村時就掐死沉香這個妖孽。從今以後,我不會再對任何人心慈手軟了。”
康老大不滿地看看眾兄弟,欲語,又忍了下去。老四此時雖不滿,卻沒老大那麼多的想法,思付一陣,說道:“二爺,萬一孫悟空真收了沉香為徒,他們師徒倆可不好對付啊。還有萬窟山那隻小狐狸……”老二也接口道:“若是他們聯起手來?”殺龍四時見識過小玉的法力,提起來都還有些懼意。
自覺再難支撐下去,不想多說,何況那孩子的助力越強,對自己就越是有利。楊戩不置可否之餘,冷冷地打斷話頭,喝令他們退下用心辦事。老二老四碰了個釘子,帶著一肚子的氣回峨眉山去了。
此時重見舊景,老二不禁冷哼一聲。老四嘆道:“好啊,受了傷還要藏著瞞著,根本不拿我們兄弟當自己人看。原來早在他利用小玉之前,就已經處處對我們留後手防備了!”往地上呸了一口。
匆匆去了後殿密室,楊戩再也壓抑不住,手扶在案几上,彎下腰去,劇烈的嗆咳聲衝口而出。“偃術……”他臉色蒼白,勉強從衣袖裡取出那隻鋼環,苦笑一聲,“好厲害的偃術!兜率屹立多年不倒,果然有些鬼門道……”
鋼環原先化成了黃怪,被楊戩擊回原形收取時又迅捷之至,直到這時,眾人才看清它形狀,亮灼灼,寬逾半尺,卻是個錕鋼臂環。哪吒神色大變,叫道:“金鋼琢,那偃術傀儡,竟是老君的金鋼琢所化!難怪楊戩大哥要用本命真元去破解!”龍八驚問:“讓勝佛吃過大虧的那個金鋼琢?是老君……老君想殺的是王母還是玉帝?”
說話之間,楊戩已將金鋼琢收入壁間暗格,盤膝坐下調養內息。沉香在斗室裡轉了一圈,停在案上的定魂鼎前,通過縫隙向內看去,鼎裡漆黑,隱約有幾縷紅光縈繞著,雖聚在一起,卻似極不穩定。他站起身,道:“四姨母的魂魄,楊戩驅散後又用法力強聚,雖然有所好轉,但若論凝聚還原,卻還需幾年的時間。”
又向楊戩看了一眼,沉香忽覺好笑,道:“為破老君的偃術爭功,他已是真元大損,偏生四姨母又離不開他法力救治,楊戩這次作繭自縛,吃的啞巴虧可委實不小。”三聖母心緒複雜地聽著,搖搖頭,欲言又止。她已不太恨二哥壓華山時的絕情,但對他玩弄權術殺死姐妹,揣摩上意逼迫沉香,卻始終無法釋然。作繭自縛,沉香最近也成熟不少了,這句評論,當真是一語中的。
月已西墜,楊戩收功起來,氣色依然灰敗。他來到案几邊,也如沉香方才那般,看了定魂鼎半晌,輕輕嘆息一聲。
四公主的情形,較之一年前,好了不少,但每月都須他渡入法力,消彌魂魄被強驅開時留下的後患。此舉雖有損於他自身,卻是最安全可行的法子,畢竟這女子與三妹交好,又看著沉香長大,若就此送了性命,豈不是要令他們一生不安?而且,四公主魂魄的痛苦無助,彷彿隨時都會散去的虛弱,也令他漸漸覺出了極深的愧疚。
再有幾日就是月圓之夜了,必又要替她治傷,楊戩試著提了口內息,眼前一黑,急伸手扶住案沿。他暗自皺眉,知道這不是硬逞強的事了。若再耗費真元,沒個一年半載休想復原過來。
再和老君交涉?雖有金剛琢在手,但此物奇貨可居,不能因龍四輕率用去。楊戩沉思片刻,目光移開,寶蓮燈忽然映入眼中。
自老四騙來燈後,楊戩收入密室,一時也沒想過要派什麼用場。此時看到,心中一動,寶蓮燈靈力充沛,用來救治魂魄是最好不過了。至於老四等人方才的那番顧忌,細想之下也還有些道理,生死之事自己早看得淡了,但大事未定之前,卻不能真的栽在那猴子和沉香的聯手之上。沉香還太年輕,若沒有他暗中推動配合,就憑那孩子一腔的熱血,又能成什麼事呢。
法力遙攝,寶蓮燈已飛入手裡。
嫦娥不禁低頭去看懷裡的龍四公主,見她合著雙目,不支睡去,臉上猶帶著淚痕。那樣一間斗室,一隻小小的鼎爐,擔驚受怕,生死不知,偏還要重新目睹一回,難怪四公主會辛酸悲憤,受激走火。這一切,歸根結底,都是那個男子權欲薰心,一手造成。
“楊戩,為什麼你會變得這麼狠辣呢,這樣對一個弱質的女子。可我和淨壇使者結拜時,你為什麼不肯殺我?若你那時動了手,或許現在,就算知道了你便是羿,我也不會為你心疼……”
摟緊了四公主,嫦娥默想著自己的奇異心事,莫名的情緒糾纏在心底,只欲盡數淡忘,卻又此起彼伏,動盪無休。她怔怔出神之下,幾乎忘卻了身在何處。
身邊傳來哄笑聲,半晌才安靜下來。過了許久,又是一陣大笑。嫦娥驚覺過來,一抬頭,下界已是清晨,楊戩帶了梅山兄弟哮天犬,正向華山行去。百花拉了她的袖子,道:“真是的……那個楊戩,他不知道寶蓮燈失了燈芯倒也罷了,竟想著用雄燈的口訣來駕馭雌燈。方才失敗時,他那愕然的神色可真叫好看呀!”掩口竊笑不止。
方才楊戩持燈,想起昔日女媧娘娘傳誦的口訣。雄燈雖早已送給哪吒塑形,那口訣卻未曾忘記,猶豫一下,還是決定試試。他心中也知未必有用,但是,除此之外,便要去騙三妹傳授方法,那種情形,對他而言,較之逼迫沉香,只更加神傷難堪。
口訣誦出,自然是無效,他長嘆一聲,傳來哮天犬等人前往華山。鏡前眾人不知他的心事,看他狼狽,無不大笑失聲。
“有什麼好笑的!”
只有哪吒百感交集,又不好多說什麼,坐在一邊生著悶氣。百花的嘲笑顯得分外討厭,他沉著臉,終於忍不住暴喝出聲。
一聲喝出,眾人這才想起,他是蓮花化身,全仗楊戩的雄燈才復生於世,大家只顧奚落楊戩,一時竟忘了這層關係,無不尷尬。沉香在鏡裡聽到,知道氣氛有些僵了,便向母親笑道:“娘,到華山了,楊戩這一趟來,是騙您口訣的吧?等他發現寶蓮燈成了廢物時,他的表情才會真正地好看呢。”將話岔了開來。三聖母點了點頭,想著那時轉動的心思,悠悠地嘆了口氣。
楊戩行到最後一道石門前,抬手欲推,卻又忍住,只站著出神。
真要這麼做嗎?門裡,是他寵了近三千年的妹妹。如果可以選擇,他寧願是自己被壓在這潮濕陰冷的山下,就算受再多的折磨,他也心甘情願。
但卻不是。而且,造成這一切的,卻正是他自己。
他一直不喜依賴法器,否則,也不會輕易將雄燈贈與哪吒,寶蓮燈是三妹的護身法寶,於情於理,他更不該有絲毫染指的念頭。可現在,他非但從她唯一的愛子身邊,巧取豪奪了過來,還想著要利用母子天性,去騙取那口訣,來作為他保全自身的利器。
見了三妹,如何開口,又如何說得出口?
一時之間,他只覺得口乾舌燥,比對著千軍萬馬的殺戳,都更加疲憊不堪。
轉身想著離開,來時下定的決心,卻止住了他邁出的步履。罷了,事已至此,再多的難堪,都由自己來背負了吧,只要大事得成,只要,能護住三妹和沉香的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