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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寶蓮燈)楊戩——人生長恨水長東》作者:水明石【完結】

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五章 情多累此身

  凝望一刻,終知事情還得靠沉香自己,楊戩再不停留,直回天廷,到王母處將事情經過稟報。眾人耳中聽來,楊戩提起孫悟空時一味貶損,強辭奪理地無賴之至。待說到豬八戒以龍四之死相脅,更一口咬定四公主助沉香違犯天條在先,死有餘辜,只恨得眾人罵聲不絕。

  龍八問:“嫦娥仙子,後來就是勝佛來為我姐姐出氣了。那時的詳情你最清楚,先說來給我們解解氣吧。”

  嫦娥回想著當日情景,楊戩失意傷痛的眼神縈繞在心頭,身子一顫,竟是沒有答話。

  龍四之事,王母已聽他說過,便在這時,仙婢來報,言道東海龍王由鬥戰勝佛撐腰,為龍四之死上天籲冤,玉帝急召司法天神前去辯理。王母聞言冷哼一聲,一拂袖,親自陪楊戩往凌霄殿去了。

  到了殿外,仙官報名:“娘娘和二郎神求見。”內裡傳來玉帝聲音:“讓他們進來。”

  王母先聲奪人,見敖廣在內,斜視著責道:“敖廣,你縱容兒女包庇妖孽,本宮還沒問你個管教不嚴之罪,你倒自己送上門來了。”

  敖廣吭哧半天,雖畏王母威嚴,到底為女兒難過,抗言道:“娘娘,四公主就算有罪,也罪不至被驅散魂魄。請陛下為老龍作主啊!”

  孫悟空見不是事,老龍王不是王母對手,今天是存心來找楊戩晦氣,說好了幫龍王,不能食言。也不向玉帝說,只對敖廣故作神秘:“老龍王,據俺老孫所知,四公主被驅散了魂魄,並非是犯了什麼大罪,而是知道了什麼,不該知道的秘密吧。”

  楊戩聽到此,一驚,抬眼向孫悟空望去,那件事,這潑猴都知道了?嫦娥清絕的面容閃過眼前,她想用這個殺手鐧,來徹底毀了他?

  敖廣被孫悟空一言提醒,想起來前的商量,轉過話題,不向玉帝告苦,泣道:“勝佛所言極是,四公主是知道了,廣寒宮玉樹被毀的真相,所以才被滅口的。”一邊說,一邊向不斷向楊戩瞟去。

  王母倒吸一口氣,盤古留下的玉樹,竟被毀了?孫猴子和敖廣一搭一唱,不用說,定是與楊戩有關。不行,楊戩是我的人,必須保住。飛快地動著念頭,口中拖延時間想辦法“啊,廣寒宮玉樹被毀了?”看了一眼楊戩,面色不對,眼神飄忽,一定是他。還佯作不知:“那可是盤古睫毛變得,誰這麼大膽吶?”

  敖廣有點膽怯,孫悟空搗他一下:“不用怕他。”

  正在這時,殿外又在報名:“啟奏陛下,嫦娥和淨壇使者求見。”楊戩目光側轉,急轉身看去,果見嫦娥和豬八戒站在殿外。玉帝看了看,道:“來得正好,讓他們進來。”王母心知此事難以善了,飛身上了寶座,坐在玉帝一側。

  豬八戒慇勤地為嫦娥領路,一口一個妹妹請,來到殿上,兩人向玉帝行禮。

  玉帝道聲罷了,直入主題:“嫦娥,廣寒宮玉樹被毀,怎麼朕從沒聽你說過呢?”話中已帶了責備之意,嫦娥是廣寒宮之主,玉樹被毀,她理應上報。

  嫦娥早與孫悟空約定好了,神色不改,從容稟道:“陛下,小仙已將此事稟報執掌天條的二郎神了。”她為四公主之事,已恨極楊戩,口中編著故事,卻看也不看他一眼。楊戩聽她強調出“執掌天條”四字,心中一沉,又是一痛:“仙子,我對你的情意,終是成了你試圖置我於死地的武器了麼?”

  鏡外嫦娥微嘆,如果早知四公主沒死,她不會將事情說出,讓他那樣難堪。可是事情已經過去,後悔也是來不及了。想到他親口訴說,願為她下界為妖,臉又是一熱,急忙低下頭去,不讓人看出。

  玉帝已責問:“楊戩,真有此事?”

  事已至此,抵賴無用,楊戩只能承認:“確有此事。”

  “查出什麼結果沒有?”

  拖得一會再想辦法,抱著這個打算,楊戩答道:“還沒有查出結果。”

  豬八戒呵呵笑個不休:“讓他查,當然查不出結果了。”

  楊戩惱恨,一聲斷喝:“豬八戒,這裡可不是你胡說八道的地方!”

  豬八戒又是呵呵一笑,上次被抽得不是一般的疼,今天可要報仇了,挽著袖子說:“我胡說八道?嗨,楊戩,你還不將你如何動凡心暗戀我妹妹,如何藏匿我妹妹的耳環,又如何打壞廣寒宮玉樹一事,從實招來。”

  楊戩知道,自嫦娥和豬結拜那一刻起,眼前這一幕的到來,就注定是遲早的事了。他不禁向嫦娥看去,嫦娥和他目光一觸,神色頓時冷如嚴霜。豬八戒看在眼裡,也得意地靠近嫦娥,叫了聲妹妹,嫦娥報以微微一笑,卻是冰銷雪融,萬物皆春。楊戩低下頭去,心中又是一陣大痛。

  玉帝打量著豬八戒的體態,失笑道:“什麼,楊戩會暗戀你的妹妹?”豬八戒也不惱:“你看你笑什麼,我們這說正經事呢。”玉帝更是大笑:“真是滑三界之大稽呀……”只有王母不語,看著嫦娥,又看向楊戩,眼中的惡毒一現即隱。這個工具還有用處,打發走猴子後,再慢慢和他算賬。

  嫦娥行了一禮,解說道:“陛下,陛下有所不知,小仙已和淨壇使者結為金蘭兄妹了。”

  玉帝還在驚訝,孫悟空已駢指叱道:“楊戩,招了吧!”

  楊戩緊握住左拳,冷冷地駁道:“豬八戒一派胡言!”這種心事,豈能在眾人面前就此坦承?忖度著嫦娥雖上得殿來,若一口咬定沒有這事,量她也羞於在人前直說,只是,事後王母的責難,卻又如何應付?

  孫悟空狡黠一笑,掏出一物:“楊戩,你看清楚了,這是如來佛祖成佛前煉成的鏡子,它能知未來,能演過去,只要大家來一起看一看就能真相大白。”

  楊戩有些慌了,向王母看了一眼,定神聽孫悟空說。

  “楊戩,你想清楚了,是先說了呢,還是看了再說。”

  聽到這兒,楊戩反而輕鬆下來,這猴子,聰明過頭了,也不想想自個兒的脾氣,若你真有這麼個鏡子,還能容我說?早就抖摟出事情讓玉帝看了。哼,如來佛祖用過的鏡子,你不說倒罷了,佛祖有什麼寶貝我也不清楚,可是佛家不重皮相,修佛之要在於舍,怎會煉出這種法寶來流傳世間?。

  想到這兒,楊戩正要出言否認,王母已開口了:“楊戩,如果你現在如實招來,本宮恕你無罪。”

  下邊豬八戒嚷嚷:“這可不公啊,不公!”

  楊戩氣恨地瞪了他一眼,心思一轉,玉樹之事,遲早是個把柄,自己對沉香,只會越來越過份,保不定哪一天,嫦娥會真的說出來。王母已經說了無罪,不如豁出去將計就計,把這件事給了了。但想是如此想,此事在心中,正如已結疤的創口,埋藏極深,一旦牽扯,依舊是痛得撕心裂肺,又怎能開口。

  玉帝在和王母商量:“念在二郎神執掌天條以來,屢建,咳,屢建奇功,呃,又身兼執掌天條之重職……”

  話說一半,孫悟空聽出味道不對,搶道:“陛下,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啊!”

  玉帝話被打斷,拿這潑猴實在無法,只擠出個你字,真不知怎麼說好。

  豬八戒作恍然大悟狀:“是這樣啊,無罪也好,老豬以後閒著沒事,去妹妹家串門的時候,我也順便砍幾棵盤古的睫毛來玩玩。”

  王母氣恨,這豬八戒歸了佛家,自恃身份,竟不將我天廷放在眼裡。你當年不過是個小小的天篷元帥,現在竟在靈霄殿上放肆,還大言什麼與嫦娥結拜!視線向嫦娥那飄了一眼,王母又暗自冷笑,什麼結拜,那不過是嫦娥利用你暗助沉香的笨法子罷了,可笑你還認了真了?不禁出言譏刺:“你再妹妹,妹妹的,我雞皮疙瘩都快掉地上了!”

  孫悟空看出王母是決意護著楊戩,心想這次要扳倒他也不容易,還不如借此幫沉香解了困境的好。於是不理王母岔開的話題,只接著方才的話道:“陛下,你真想赦免楊戩也不難,得讓在場的諸位心服口服才行。”

  他這話是對玉帝說的,王母卻不等玉帝開口,怒道:“難道堂堂玉皇大帝,三界主宰,想赦免一個人都不行麼!”玉帝看了王母一眼,不為所覺地皺皺眉,她太氣勢奪人了,對付這潑猴,若只想一味硬壓,還用得著等到今天?天下人皆道你我拿他無計可施,你我自己,難道還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嗎?

  示意王母暫息怒氣,玉帝開口道:“鬥戰勝佛,有什麼條件你就提出來吧。”

  “沉香雖是三聖母和一凡人所生,但其本身並無罪過,我看,理當赦免。”孫悟空說著話,掃了眼楊戩,復又盤算開來:“若這小子還要作梗,不赦沉香,可別怪我話不好聽。你楊戩不也是仙凡所生,憑什麼你就是司法天神,沉香卻只有被你往死路上逼的份兒?”

  楊戩料到他會有此要求,只不知王母如何決定,萬一真的赦了沉香,還要不要再讓他走下去?

  王母咬牙,我天廷的事,還輪不到你管!

  “他勾結千年狐妖,私自上天戲弄玉皇大帝,罪不可赦!”

  孫悟空一樂,言語間挑撥起玉帝和王母來了,竟有嘲諷玉帝懼內之意。王母與玉帝不露聲色地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幾分嘲諷:“這猴子好生自以為是。區區離間小計,用在你我身上,卻能有什麼效用?”

  孫悟空挑唆了兩句,又轉過來炫耀他的寶鏡:“我這寶鏡,不但能看見二郎神的過去,這天上人間,所有人的過去都能看得見。比如,天宮裡哪個值官貪污了,哪個仙女思春了,嗯,當然也包括比你二郎神位置坐得更那個……”瞟了眼玉帝,“什麼的,是吧?”一臉賊笑。

  玉帝再次向王母看去,這次,從對方眼中看到的,卻都是些隱憂。猴子的胡攪蠻纏,他們自然不屑一顧,但萬一那鏡子有靈,能看到久遠的過去呢?天下法器千千萬萬,效應奇妙的層不出窮,這一點,沒有誰比他們更有體會了。

  玉帝已有了決斷,順著孫悟空的話,頷首道:“孫悟空,沉香的死罪可免,但是你不能收他為徒。”

  孫悟空只當玉帝怕了自己,哈哈大笑。他目的達到,別的也不放在心上,那個沉香,雖有些像俺老孫當年,不過可沒俺老孫聰明,不收就不收。玉帝想想還不放心,補上一句:“不許沉香和任何人修行法術,否則照拿不誤。”孫悟空也不以為意,張口便應了下來。

  豬八戒被嫦娥事先囑託了,還掂著徒弟的母親,暗地慫恿起猴哥來:“猴哥,讓他赦免三聖母,赦免三聖母啊。”王母已聽見了,冷言道:“你們若再得寸進尺,連沉香也休想赦免!”豬八戒被她哽住,又見孫悟空光顧著得意,也不知聽見自己的話沒有,無可奈何之下,只能再在口頭上諷刺幾句,過過嘴癮罷了。

  孫悟空得意之餘,心仍是癢癢的,讓二郎神就這此躲過一劫實是不甘,就算不能把他怎麼樣,也要好生地臊他一回。當下催促道:“那就請陛下下一道赦免書,當然了,連二郎神也一併赦免了吧。”

  楊戩目光游離,沒有出聲反抗,該來的總要來,也許,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不留後患。眼前如何已不重要,王母事後會如何追究,才是真正的關鍵。

  “仙子,你對沉香是好心,卻不知這後果,要費我多少心力才堪挽回?我若真失去了司法天神的權柄,只怕三妹和沉香,下場會更加的慘不堪言。”

  千言萬語凝在心間,三界雖大,竟沒有一個人可以傾訴,司法天神微合上雙目,靜等著玉帝下筆去寫赦免書。

  赦免書成,豬八戒沒能把楊戩這個情敵打下台,心裡滿不是滋味,怎麼著也要整他一整。懷著看熱鬧的心理,他抱臂冷哼連聲:“二郎神,現在可以說了吧?你是怎麼暗戀我妹妹,又是怎麼打壞玉樹的?”

  雖已決定,但真正開口時,卻分外艱難。這一說,後患固然根除,可楊戩這兩字,從此便是天廷裡的一個大笑話。楊戩不禁向嫦娥看去,嫦娥此次卻沒有再迴避,大膽地迎視著,只是其中,並沒有他渴望的溫柔,有的只是鄙夷,只是痛恨。猴子還在嘻笑:“不說?那好,我讓大家來看鏡中的名勝了,但是不知道陛下的赦免還有沒有效?”

  “我若就是不說,倒要看你如何收場!”猴子的話傳過來,楊戩隱隱一怒,但嫦娥的神色,頓令他起了自暴自棄之意。楊戩,楊戩,便是沒有此事,你早也是三界之中一個笑話,你還在乎些什麼!

  “我說……”二字出口,也豁了出去,楊戩慢慢提起那隻耳環,向嫦娥望去……

  那一日的情景,歷歷在目,那玉樹化水的寒意,似乎仍在掌心浸潤,而這份情意,就如玉樹一般,從此,化為烏有,再不可留。

  孫悟空天生石猴,山野生長,道門習藝,佛門修行,分毫不懂男女情事,聽了只覺好笑,毫不掩飾地鼓掌大樂:“好一個痴情的顯聖二郎真君吶。”豬八戒也在一旁幫腔,心裡更有幾分嫉妒。玉帝大怒:“如此大逆不道的話都能說出來,朕真後悔赦了你!”

  楊戩此時,旁人之言一點也沒聽進去,眼中只有嫦娥似羞似惱的神情,最後看一眼陪伴多年的耳環,緩緩地遞迴給她,從此以後,永斷情愛。

  孫悟空讓楊戩大大的丟了面子,心中暢快,告辭而去,臨走還和豬八戒你一言我一語,道出那鏡子不過是豬八戒高老莊中帶來之物。楊戩早知如此,也不驚訝,從傷情中緩過神來,想到今日之事,全是這猴子挑出,回首盯著他背影,從牙縫中蹦出三字:“孫猴子!”

  聽出他話中恨意,沉香跺腳:“都是因為我的事,楊戩才恨上了勝佛……哼,活該,他折磨勝佛,再沒想到自己下場更慘!娘,我都後悔收留他了,真想回去趕他離開才好!”三聖母知道兒子是氣話,點點他腦門,笑笑作罷。

  嫦娥伸手撫上自己耳垂,現在耳上是另一副,那副耳環,因為憎惡楊戩,自他還後,雖不曾丟棄,卻是再沒戴過。接過耳環時,自己心中是什麼滋味?如果早知他就是自己心底那人,還會不會答應孫悟空之請,揭露他的秘密?不知收在哪了,回去以後,定要找出來……

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六章 舊痛凝胸次

  離了靈霄寶殿,楊戩連獨自傷神的工夫也沒有,就被王母叫到瑤池,狠狠斥責一番。眾人看他為司法天神之位,向王母唯唯喏喏,將自己貶得一無是處,更是不齒。王母發了一通怒氣,仍不想就此輕饒了他,冷冷地道:“今年又是甲子考評之期,楊戩,這份差事本宮要暫時收回。等你為天廷再立新功之後,我再稟明陛下,放權給你真君神殿。”

  甲子考評,是司法天神八百年積威的來源之一,得失之間,端的非同小可。楊戩口中稱是,心中卻不禁一凜。他暗暗抬眼望去,見王母臉色陰冷,看不出是一時氣惱小懲大戒,還是誠心要削弱司法天神的權柄。

  “還有!”王母又想到一事,“人間的君王近年來德政有加,陰陽調和,是以封禪泰山,祈福於天地神明。按天廷規儀,我與陛下當親臨封禪台上,以示乾坤昭朗,三界清平。此次出巡,原也該由你司法天神來負責的,但你知法犯法,罪過非輕。這一次的差便將交由李靖去辦了。至於變動的原由,我自會令文曲星君草詔,廣示三界,以鑑來者。”

  楊戩袍袖微微一顫,也不多辯,低頭謝罪退出後,神色卻越發難看。差事可有可無,但廣示三界的後果,卻是一紙詔令頒出,司法天神的自取其辱,從此便成了天地間抹不去的笑劇。而且,他更深入地想到一層:權力來自中樞,若王母對真君神殿的不滿公示於天下,後果必然立竿見影。那樣的話,他是否還能有充沛的時間,去完成設想中的那些籌劃呢?

  從王母處回來,楊戩想起了囚室裡的劉彥昌。若此事被捅到瑤池,知道自己捉了此人卻不善加利用,王母只怕真要疑心大起了。

  心中有事,楊戩的步伐越走越快,沉著臉直往囚室而去。沉香只當他受了王母的氣,又要拿父親來發洩,無可奈何地看向母親,見母親神色不變,就更連話都不好多說什麼了。

  楊戩的目光,在觸到劉彥昌的同時變為不屑,對這個人的厭惡,已經是根深蒂固了。然而三妹愛他,他還是外甥的父親,又能將他如何?

  “楊戩,你把沉香怎麼樣了!”先開口的反而是劉彥昌,豬八戒放了出去,如今就剩下他一人,聽了豬八戒一點零碎消息,倒讓人更加著急,楊戩忍住氣,開口欲言。劉彥昌等不及,只道兒子又被他如何了,來此炫耀,罵道:“楊戩,親外甥你也下得了手!是了,是了,我從也沒指望你會懂親情,親妹妹也能做你的鋪路階,還有什麼不行的!”

  三聖母此時看這個男人,已身在局外,再看不見半點好處,只瞧出其愚蠢。冷冷一笑:“二哥原就怒你,還要說這等話來激他,不是自找死路?再說……”她嘴角勾起,不無嘲諷,“他雖不好,你又有什麼資格來說?”果然,楊戩明顯動了怒,只是強壓著,一旦發作出來,劉彥昌必定是吃不了兜著走。

  “有個好消息告訴你,玉帝已赦免了沉香,我可以馬上放你下凡去和你兒子團聚,但你必須要求我。”都以為他要拿劉彥昌出氣,沒想到靜默半刻,他竟只說了這麼一句。這是什麼意思?還沒等想明白,劉彥昌已經大罵出口:“我劉彥昌就算是死,也不會向你這種卑鄙小人跪地求饒!”沉香扭過頭去暗暗難過,如果沒有以前的那件事,沒有楊戩施法,這個時候,他會多麼為父親自豪,可是現在看來,有如一場玩笑。

  楊戩原想再試試當年施的法,看還有沒有效,但一見劉彥昌,心頭的惱怒就不由自己作主,再聽他開口便罵,更是無名火起。肯讓他求,已是給了他面子,就這樣放他走,非但太不甘心,也沒法下得了台階,他竟如此不識好歹!

  “求我你並不吃虧,我是天界的司法天神,除了王母玉帝就是我最大,很多人想求我,還沒有這個機會呢。”看在三妹的份上,楊戩一再告誡自已,竟還是沒有發作,讓眾人看著都不明白。

  劉彥昌卻真正是不知死活,不但不慶幸祖上積德,還變本加厲:“你當我不知?司法天神,我呸!你為什麼拆散我們夫妻?你是嫉妒,嫉妒娘子和我的姻緣,嫉妒我待娘子好,因為嫦娥仙子根本看不上你!司法天神,你在我劉彥昌眼裡,連一個販夫走卒都不如!”嫦娥臉一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她的事,何用他多嘴!

  楊戩全忘了此來的目的,伸手扼住他咽喉:“連你都瞧不起我!”劉彥昌仍在罵:“你這畜生,不配讓我瞧得起!”這時人人都看出來了,楊戩本是來放他走的,卻被他一氣,帶出了靈霄殿上的憤懣,竟真的下了狠手,賭上了這口氣,定要他求上一求。只可惜劉彥昌本人雖是個懦弱書生,卻早被楊戩自己施了法,他的法術,哪是這麼容易解的,因此表現得頗為英勇,大罵不絕。沉香知道父親雖然吃了苦頭,但最後無礙,也不為他擔心,只是不願再看,走出室外透氣。哪吒搖頭:“他真是氣糊塗了,自己施的法也忘了,劉彥昌又怎會求他。”說話間,楊戩已怒發如狂,道:“不求我,我打死你!”一掌擊出,劉彥昌吐血身死。楊戩怒氣未消,只當他暈了過去,吩咐梅山兄弟繼續行刑。自己獨自去生悶氣。

  氣消了,人也清醒了,想到劉彥昌,不由一驚,別真弄死了,以前的功夫可就白費了,剛要叫人停止,梅山兄弟已經來報,劉彥昌斷了氣。楊戩頹然坐倒,今天是怎麼了,這麼沉不住氣,隨即振作,死就死了吧,自找的,讓他多吃點教訓。冷冷吩咐道:“老六,你去把他屍體扔下去喂狗。老四,你去地府一趟,交待閻君,不許他轉生,讓他遍歷地府的十八層地獄,什麼時候肯求饒,什麼時候放他出來!”這樣狠辣的手段,梅山兄弟也吃驚,相互看了一眼,只得領命而去。

  楊戩只略停了停,就跟著他們出來,沉香滿懷感激地看著康老大抱走了父親的屍體,雖然現在康老大可能在後悔這麼做,但不管怎樣,正是由於他,自己才能讓父親活過來,畢竟,那是給了他血肉身軀的人。只是楊戩,他跟出來做什麼?他看見了,怎麼沒有處置?

  楊戩的確看見了這一幕,不滿地皺眉,康老大已經離心,以後的事也不能太依靠他們了。看準康老大是將劉彥昌屍體扔回了劉家村,楊戩返回殿中,處理了幾件公事,估摸著時間,丟開手上事,向下界飛去。

  對楊戩的行事,他們是越來越不解,他站在劉彥昌墳前,已平了火氣,不知又在打什麼主意。沉香明知道父親不在墳裡,還是有種感覺,要是有可能,楊戩真的連父親的屍體也不會放過。

  楊戩站了一會,墨扇揚起,實質般的鋒芒將墳連著棺木劈成兩半,在觸及劉彥昌時恰恰停住,連衣衫也沒有割裂。沉香再次驚於他的武學造詣,若不是自己奇遇連連,當真不會是他對手。

  難不成是他將劉彥昌放入河中的?百花想起了一直不明白的事,出言道:“我一直就不懂,劉彥昌怎麼活過來的,他肉身怎麼沒腐爛——不管是在墳裡,還是水裡,那麼長的日子,不可能存住的。”老四心思最快,聯想到四公主,一拍掌:“定是這樣,他既然要留後路,四公主不能死,劉彥昌自然更不能死,這次是一時失手,所以肯定要想辦法把他救活。我看他還要把屍體弄到崑崙去。”

  老四不愧跟了楊戩幾千年,果然一猜便中。楊戩攝起屍身,墨扇到處,墳墓已盡復原狀,為怕屍體腐爛,更不停留,駕起雲頭一路西行,不消一會便到了崑崙地段。

  進得山洞,就聽見崑崙山神十分誇張的嘆氣聲。楊戩扇身一振,將劉彥昌屍體扔到一邊,隨意地問:“你又怎麼了?”崑崙山神嘆道:“我怎麼了?以前是一去不回,現在來倒來得勤快了,可惜每次都帶副屍體給我!”楊戩笑了笑,伸手一指,說:“拜託你了。”崑崙山神有一陣沒說話,想是在打量劉彥昌,過了一會好奇地問:“這又是誰?凡夫俗子一個,怎能勞你大駕為他跑一趟?”

  楊戩沒好氣地坐下:“一個混蛋,偏偏又不能讓他死了。”崑崙山神看他情緒不好,沒有再問,凝聚出一小團雲霧,在他身邊打轉:“咦,今天怎麼不走了?”楊戩冷著臉:“累了,歇息一會再走。”崑崙山神也知道,自己半真半假的抱怨讓他心有歉疚,這才留下來陪自己一陣。但早知他心軟口硬,死也不會承認為了這個,因此也不說破,雲霧幻成誇張的鬼臉,引得楊戩再繃不住臉。

  “難得留下來,就別光乾坐著啊。你這悶口葫蘆的性子,以前領教得多了,可你也三千多歲了,怎麼也能遇上些新鮮的事兒吧。說說,嘿嘿,就當供我老人家解解饞好不好?”

  崑崙神一直呆在山上,長久沒人陪著說話,一遇著機會便不肯放過,催著楊戩說事來聽,“不過聲明在先,可別像以前那樣了。以前你說來說去,總是離不開你那個寶貝妹妹,我縱然沒有形體,也幾乎聽得耳朵起了老繭……”

  山神仍記得當年的事。楊戩不多話,被自己逗引來逗引去,總算開了口,但不論說什麼,都離不開他的寶貝妹妹,弄得自己對那小姑娘恍如親睹,音容笑貌成天都縈繞在感覺之中。

  楊戩的臉色刷地沉了下來,哪壺不開提哪壺,心在隱隱作痛,出口的話也就硬梆梆的:“她在華山……被我壓在了華山!”雲霧一陣抖動,崑崙山神聲音都變了:“什麼!為什麼?”

  “她,和這個凡人成親了,還生了個兒子!”楊戩的語氣中,滿是痛楚和不甘。因此,他也沒有注意到,那團雲霧,色澤已經變成了黑色,那是山神生氣的象徵。

  “她明知道天條無情,卻一點不知避諱,我只能這樣藏她起來。可現在,到底還讓王母娘娘知道了!”楊戩自顧自地說著,這番苦痛,他藏在心裡已有很久了,也許只能說給這個老沒正經的山神聽聽。偶一抬頭,卻驚異地發現雲霧裡漸漸淡去的黑色,“你……怎麼了?”

  山神已恢復了正常,那久遠的往事在心中激盪,好一會兒才道:“……沒什麼,你說吧。不過以你的手段,要瞞住這件事也不是很難,為何用那麼狠的方法?你向來疼這個妹子。”

  三聖母走近,坐在楊戩身邊,雖然一向猜到一些,但真正聽楊戩說起心事,這還是第一遭。二哥雖然戀權,可壓她入華山時,事情也沒有像現在這樣不可收拾,他到底是怎麼狠起這個心的?

  楊戩臉色黯淡,張口欲言,又有些難以啟齒:“我也沒想到……一時失手。”這算什麼原因,三聖母升起滑稽的感覺,自己二十多年的痛苦,他一句輕描淡寫的失手就揭了過去嗎?失手,失手能打死人,可又怎麼能失手將人壓到山下!

  崑崙山神與他相交多年,深知他的性子,不是輕易能讓人擾亂心思的,這一失手,肯定是非同尋常,不禁好奇地追問:“能讓你這種人失手?除了私嫁凡人,是不是還發生了什麼?”

  楊戩握緊了拳:“我原想罵她幾句,讓她吃點教訓,再幫著遮掩過去。可是我才責問幾句,寶蓮燈……她竟抬手亮出了寶蓮燈!她是知道寶蓮燈厲害的……居然為了那個男人,要和我這哥哥同歸於盡!”他有點語無倫次,但山神還是聽明白了,不可思議地道:“原來你氣昏了頭?哈,能被氣成這樣,你這妹妹倒不簡單。可憐我以前用盡方法,三個月只逗你多說了五句話,幾百年都沒見你有更多的表情。”

  他在開玩笑,三聖母卻險些軟倒在地上。龍八想到那日情景,忍不住輕聲說:“好像也是,三聖母那時護子心切,一下動手太狠。”嫦娥微微點頭,她有她的想法,要是三聖母不那麼衝動,沒有這一切發生,也許,她還會有機會……

  沉香扶住母親:“娘,沒事吧,說話呀?”三聖母站穩身子,簌簌地發著抖,這到底算怎麼一回事!被壓山下,果真是她衝動莽撞,咎由自取嗎?百花卻瞧楊戩不順眼,她才不認為是三聖母的錯呢,高聲說:“你們別聽他狡辯,若非成心做下這種惡行,他為什麼事後不放三妹妹出來?”三聖母不自覺地點頭,內心深處,絕不希望哥哥方才說的是真話。

  崑崙山神也想到了,小心地問:“你後來也沒放她出來?”楊戩苦澀地道:“我帶了很多人去,人多眼雜。我若沒壓她在山下倒罷了,這一壓,弄出這麼大動靜,再將她放了,難免會惹人議論,一旦傳出去,我還能保得住她嗎?”山神更奇怪了:“你去看妹妹,帶上那麼多人幹什麼?”楊戩轉過臉去,慢慢地道:“我和三妹吵了兩句,她負氣走了,好久都沒有來看過我。我不放心,想去華山看看她,可是……可是我怕她又重提前事……”餘下的話便再也說不出口。

  崑崙神沒聽到下文,想了想明白過來,忍不住哈哈大笑,那團雲霧也幻成了大大的笑臉,在楊戩身邊轉來轉去:“我懂了!沒想到你也會患得患失!你是怕小妹妹再和你吵架,所以多帶些人,讓她開不了這個口吧?哈哈,哈哈哈,你那妹妹還真是你天生的剋星!”楊戩惱怒地站起來:“你笑什麼?”笑聲頓絕,崑崙山神怕他真生氣走了,留下自個兒又不知要悶多久,只是那笑臉一時忘了改,仍在楊戩身邊轉悠。

  眼見楊戩雙眉立起,山神驚覺失誤,忙收了笑臉,幻回雲霧堵在洞口,好言勸道:“再過些日子,等這兩父子在人間陽壽盡了,你再放她出來就是,至多不過百年而已。王母不是輕易能惹得的,觸了她訂的天條,就是至親骨肉,也難逃她毒手。唉……”說著,他不知想起了什麼,一聲長嘆,似也有無限心事。

  楊戩敏銳地發現了這一點,心底起了疑團,他一直不知這山神的來歷,名為山神,法力卻遠在一般山神之上,又沒有形體,不歸天廷屬下。他原本從未問過,各人自有各人隱衷,他也不是多事之人。但此事聽山神言下之意,像是對王母有無比的瞭解,又有無比的怨恨。楊戩目睹了織女之事,又與王母多有接近,心頭疑慮越來越重,但又沒個知情人可問,此時再不肯放過,追問一句:“你認識王母?”

  山神沉默不語,那團雲霧也靜靜地浮在半空,刻意遺忘的事,又在心頭縈繞。他在這裡多少年了?在這些年裡,又有多少人因那天條而遭受了和他一樣的命運?這段無人知道的心事,今天,是不是也要向人傾訴一番?

  楊戩不追問,卻也不走,只靜靜地等著。想起當年尋找神兵時,便算結識了這個老朋友,卻對他的出身來歷一無所知。或許,這個老朋友真知道些什麼,能幫自己解開疑慮。

  “其實很久以前,在我還有形體的那些日子裡,我有個名字,叫木公。”安靜了很久,就在眾人以為山神不會說的時候,他終於開口了。木公?嫦娥極力在腦中搜索這個耳熟的名字,花容變色:“木公,王母的哥哥!”眾人先是大吃一驚,接著精神一振,他們將聽到的,很可能是三界中少有人知的一段秘辛。

  楊戩顯然也深受震動:“木公?據說你也是因犯天條,被王母親自處置了,又怎會在這裡?”

  山神——木公一句話吐出,只覺沉積多年的往事一股腦兒湧了上來,直欲倒出:“她毀了我的肉身,驅散了我的元神,我原以為必死無疑,不料被女媧娘娘所救,安置在這裡。這麼多年了,我只當我忘了,可是……”他再次正經言道:“你不要和王母作對,她不是你能對付的。我剛剛落到這步田地時,日思夜想,就是報仇,可是女媧娘娘知道後,親自來阻止了我。她說,無論我用什麼方法,我至多能傷她,卻永遠無法真正殺了她。從此以後,我死了這條心,只在這裡渾渾噩噩苦度時光。”

  楊戩心中一動,女媧說無法殺了王母,可是為什麼,女媧娘娘為什麼會說得這麼肯定?其中定有原因。

  “我現在,做的是司法天神。曾經奉王母之命,處置過她的女兒,織女一家。”楊戩一邊說,一邊觀察木公的反應,果見雲霧一陣波動,木公憤憤地低吼:“她連女兒也不放過嗎?”楊戩點點頭,將織女之事說與他聽,最後講到一對小兒女的異狀,木公也是驚異:“有這種事?惡毒?怨恨?對了……惡毒怨恨得不像人!”

  他忽然叫了起來,語如連珠:“就是這種感覺。王母小時候就是這樣,說來可笑,我竟一直怕她,一看到她那雙除了惡毒之外就沒有任何感情的眼睛就不寒而慄,不願在家中多待。那不是冷漠、不是絕情,而是真正的惡毒怨恨,象死物般地對生命懷著天生的憎恨。除此之外,便再沒有其他的情感——她會笑,會生氣,但我看得出來,那都是假的。我以為自己瘋了,會把自己妹妹看成怪物,所以一離家就是幾百年不曾回去。後來聽說她成了西王母,要和玉帝成親,我趕回赴宴,心裡奇怪,有誰會娶她,她又會嫁給誰?沒想到,我沒想到,我看見玉帝,竟有了同樣的感覺!雖然他稍好一點,能看出些喜怒與生氣……我想我是真瘋了,又離開了數百年,四處遊走,直到遇見了她……”

  說到這裡,木公語聲忽轉溫柔。楊戩只聽著,不開口打斷他的回憶。這麼長時間的寂寞,以為過去了,其實只是藏得更深,也許這個吐露的機會,是他一直等待的。

  “她和那個令我害怕的妹妹一點也不一樣,有點迷糊,有點笨,她笑的時候很天真,很可愛,讓我覺得自己還是正常的,漸漸地,我知道我離不開她了……”

  後面的事,不說也知道了,他們的事洩露,於是落到了這個下場。

  相似的故事,相似的結局,楊戩默默坐著,他們兩人,都是王母這天條的受害者啊!

  “你不要做這個司法天神了,不管你是為什麼,你這樣無異於與虎謀皮。”木公一陣輕鬆,又反過來勸他,楊戩搖搖頭:“不行,這個位置我必須留住,天條依舊,我的事情還沒有完成。”他的事,眾人也知道,但是此時都已不信他能做到,哪吒不願說出來,只在自己心中疑問:“楊戩大哥,你這樣的行事,真的還記得當初真正的目的嗎?現在瑤姬仙子,是不是已經成了一個你安慰自己的藉口?”


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七章 兵氣射龍旂

  回到天廷之後,楊戩除了例行的朝會,便是杜門不出。手裡的公務,事無鉅細,都儘量先詢了瑤池的意思再行處理。不久王母的詔令頒下,對玉樹之過,只含糊地提了兩句,雖然訓斥頗嚴,卻也沒追加更多的處罰。楊戩暗自鬆了口氣,知道這些日子費盡機心,到底是挽回了些餘地。

  但對李靖而言,被委重任,自然是喜出望外,匆匆來神殿交接走了御駕出巡事宜。雖然見面敘禮一如往日,他言談中終有掩飾不住的得意。臨別之時,語帶雙關,壓低了聲音向楊戩笑道:“儘管上諭不可妄議,本王還是佩服真君得緊。大家都是從凡夫修行上來的,食色性也,原本便沒什麼大不了。等娘娘氣頭一消,真君便又要被委重任,眼下的清閒,且權當休息了罷!”

  楊戩一笑,道:“多謝天王佳言,楊戩糊塗出錯,觸怒天威,倒讓見笑了。”親自送他到神殿外階,目送他騰雲離開。

  回了殿內,笑意斂去,將諸多頭緒在心中默理了一遍。王母的詔令極為不利,足以令李靖之類聞風而動。司法天神的權位,天廷二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顯赫尊貴,從來都令人眼熱。但只有牢牢把握住這個位子,事態才有迴旋的餘地。

  “天條是死物,待得沉香成材,一明一暗,雙管齊下,加以變動並非難事。但兜率的隱忍,女媧娘娘的話,都定有玄機在內。這個玄機不得其解,就算他日能如老君般自立門戶,遲早還是要一敗塗地。畢竟,老君只須顧他自身周全,我卻大為不同。”

  暗嘆一聲,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見機行事了。頭幾月王母對他仍不假顏色,朝中大事少有吩咐他來做的,倒是在小事上呼來喝去如使家奴。但楊戩籌謀已定,王母叱罵越嚴厲,責備越苛刻,楊戩侍奉她時越恭順從容。王母看在眼裡,態度漸漸改觀,色霽之餘,交回神殿處置的要務終是越來越多。

  李靖借出巡之機,這段時間裡大肆安插人手,變動人事。楊戩冷眼旁觀,樂得讓他出頭,轉開瑤池的注意。但兜率卻反常的安靜,只上了個奉表,言道要重研舊學,論述道統,乞玉帝慈悲,允他閉關靜修,從此連朝會都不復與聞了。

  出巡之日已至,龍輦起駕之後,卻又有星官折回傳旨,令楊戩一併扈駕前行。楊戩神色不變,在滿朝留守文武的羨慕目光裡領旨謝恩,緊上幾步,綴在帝后聖駕的陣陣仙靈祥雲後,往下界去了。沉香輕噓口氣,說道:“只這一道旨,勝佛在凌霄殿給他的難堪,從此便化作了無形。”

  話一出口,小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沉香一愣,這才驚覺語氣之中,竟有些理當如此之意。他暗自出了一身冷汗,只想:“不知不覺之中,我竟也習慣了這個人的手握重權?他是惡人不錯,但處事的手段,倒也真教我獲益良多。”不願再想下去,只隱隱覺得,待破陣回去之後,自己對這種變幻莫測的險中求樂,恐怕要遠有興趣於安寧平靜的家居日子。

  滿天金光閃耀,紫氣黃雲,仙樂悠揚悅耳,但見金龍為御,綵鳳齊翔,龍輦鳳車直下三十三重天宇。李靖別出心裁,御駕經行之處,令所屬星府仙司,各率本職吏屬敬迎恭送,諛辭如潮。又以仙術點化無數異象,握乾坤以御宇,昭日月而嘉祥,只引得玉帝心懷大悅,指點風物,與王母談笑不已。

  若按仙階地位,楊戩也當如李靖一般隨侍於輦側,此時卻退在眾仙之後,打量著四下的熱鬧景象,神色淡定,若有所思。

  李靖這托塔天王,猶未脫去封神時好大喜功的舊性子麼?這般的安排,挖空心事去討好聖心,卻使得出巡路上龍蛇雜處,良莠不齊。無事發生倒還好說,萬一有什麼變故驚了御駕,只怕他這份苦心,反要成了斷送前程的大禍。

  更何況,玉帝雖然不願任事,貪杯好逸,諸事委於王母,但他畢竟是三界之主,這等昇平討好的把戲,早就見得多了。現在的喜色,十有八九是安撫臣屬的馭下之道,未必確實對所有的安排滿意十分。

  “爾以繁,我以儉,爾以炫,我以直,爾以形跡,我以事功。”默想著來日與李靖同殿相爭時的應對之策,楊戩暗自冷笑,這場差事丟得一點也不冤,得多於失,李靖那老狐狸也有他致命的缺點在啊。

  路上迎送頻頻,仙儀法駕走得分外緩慢,日近中天,才隱約看到了泰山的巍峨高峰。香菸縈繞,從封禪台上冉冉上升,直達半空。仙吏呈上人間君王的祈福文書,玉帝通覽一遍,付諸有司,按朝儀下了龍輦,與王母攜手騰雲,半降台上,接受天地人三界萬靈朝拜。

  便在這時,封禪台上霹靂一聲,巨響轟天,炫亮之至的焰火從石台上直炙九天,如同千百條火龍,狂馳亂舞,焰火中幻出六道巨影,疾如電馭,轉瞬間已將帝前護衛的天將衝開一個大大的缺口,另有一道身高逾丈的黃髮巨怪,後發先至,負著一個溫文爾雅的青年,從缺口處直欺近玉帝御前。

  “護駕,護駕!”

  雜亂的狂叫聲此起彼伏,四大天王,二十八宿等人紛紛奠起法寶,一股腦向黃色巨怪身上招呼。那黃怪桀桀怪笑不休,仰天張開大口,吐出萬道霞光,將漫空法寶盡數裹入光內。諸仙大驚失色,各拈法訣操縱,卻哪裡能催動分毫?黃怪又冷笑幾聲,紅燦燦的大舌探到霞光中一攪一拌,倏忽回吸,霞光法寶化為流光,頓被他生生吞入了腹中。

  另六條影子俱是男子模樣,如出一胞,長身玉立,膚色白如凝脂,說不出的怪異。此時六人赤手空拳,左手拉在一處,右手各運雷火,遠擲近打,在天兵天將叢中任意縱橫,如入無人之境。但見光彩迭動,雷火四下轟擊,大者如盤,小者如杯,觸物後分飛如紅光銀雨,附著人身,立炙成一團大火,慘叫聲裡,連魂魄都涓點無存。

  雷火愈盛,炙起後黑煙騰騰,片刻之間,已將無數仙靈兵將籠在慘霧濃煙之中,伸手不能見物。

  黃怪肩上的青年狂叫大哭,竟將驚天動地的轟亂雷聲都壓制了下去:“王母,王母,你這十惡不赦的惡狠女人!董永之子,今日誓報父仇!”黃怪似也感染了他的亢奮心境,大聲嘶吼,雙臂直上橫掃,硬衝向前。帝前一干仙將捨身死擋,但和他拳風一抗,無不當即嘔血,跌飛得無影無蹤。

  起變倉猝無比,但聽得哭叫呻吟之聲震動九天,直疑如在阿鼻地獄。沉香一手擁住小玉,一手扶著母親,被金鎖帶得蹌踉而行,刀槍劍戟不住從身邊劈過,雖傷不了他們,卻也觸目心驚。煙霧中看不清事物,只隱約見到楊戩持槍疾走,悄然欺近那六個拉手而行的男子,驀地裡大喝一聲,槍如奔雷,幻而為六,直擊那六人相拉的左手。

  他一直潛行,忽然現身出手,那六人大出意外,齊齊揚手向他擲去雷火。楊戩冷笑聲裡,槍勢一收,將六團雷火逼在半空。他更不遲疑,抽身疾退,槍尖劃弧向下,法力激盪處,六團雷火已被他匯在一處,相互擠壓,便在六人身側炸裂了開來。

  但聽得連珠般爆炸,一片霹靂響過,六人在雲中滾落四方,白玉般的膚色已如黑炭,卻齊齊發一聲喊,又向一處湊去。

  楊戩面有異色,額上銀光不斷,已開了神目。他神目一開,那六人在他眼中頓呈出了本相,沉香就聽他喃喃一聲:“是這樣啊……老君,你當真好大的膽子!”神目裡忽然銀光大盛,只爍得沉香等人眼裡一陣生痛,銀光化成六點瑩亮之極的銳芒,流星飛射般地嵌入六人天靈頂蓋之上。

  一片混亂之中,反是沉香等人不會被外物所損,心無旁鶩,才隱約看見銳芒嵌入同時,那六人動作突然凝住,四肢關節,如木偶般反折顫動,忽然向體內縮去,化作六個瓷瓶,四下炸成粉末。

  楊戩低哼一聲,嘴角也溢出血來。沉香皺眉道:“他真是立功心切,竟用神目調動本命真元,強行殲敵。為了討好王母鞏固權位,他對自己都這般地狠心無情。”本命真元對修道人而言性命攸關,法力高下,元神強弱,全本於此,一旦大損,先天元氣耗盡,就算是大羅金仙也只有死路一條。眾人俱是修真之人,此中關鍵誰不知道,都覺出幾分好笑:司法天神如此看重權位,卻不知萬一送了性命,這區區權位他留來又有何用?

  楊戩調息壓下傷勢,又向不遠處看去。但見玉帝王母相倚著面如土色,諸宿仙靈正拚死護衛。李靖暴跳如雷,一味喝令眾人護駕,卻說什麼也不敢上前應敵。那黃怪當者披麾,擋者必死,就這麼片刻之間,又向帝前近了數丈。

  持槍騰雲,他如方才般掩到近前,額間銀光閃爍,黃怪和那青年的本相也呈現出來。楊戩微愣了一下,黃怪在他意料之中,青年的情形卻極奇怪。這人是真正的血肉之軀,卻有著天生凌厲的法力,大異於凡人。

  “當年七仙女犯下天條,被永羈冥海,董永強抗天兵,被萬雷轟滅。他們當日是有個孩子下落不明,數百年來都無蹤影。董永之子?當年那孩子前來報仇了?”楊戩默然思付,身形飄忽,卻是收起了三尖兩刃槍,一拳向黃怪背心擊去。

  他戰鬥經驗豐富無匹,這一擊選的正是黃怪施救不及的空隙。但拳力落實,只覺著處硬逾精鋼,大力反震過來,險將他倒震了出去。但他既看清了黃怪本相,這後果原來預料之中。拳忽變指,將一道靈訣劃到黃怪背上。

  黃怪大笑聲裡,向前狂馳突進,楊戩雜在星宿天將裡,不求有功,但求自保。那黃怪又是一聲笑,簸箕般的大手扇出,擋路的最後幾名天將被扇飛出去,肩向上聳,肩上青年大鳥般向前疾翔,幻出一把鋒利鎧亮的尖錐,筆直剌向王母胸前——

  沉香啊地一聲大叫,忽然之間,光芒從尖錐到處迸出,尚未消散的煙霧翻騰如沸,億萬銀蛇星雨,就同如雪灑珠,在煙霧裡亂竄狂舞。也就在這時,楊戩神目中銀光又復大作,真元凝成冷色光環,直擊黃怪。

  黃怪張口吞下,猶在狂笑,卻突然張口結舌,身形暴縮暴長。無數珍光祥氣從他體內透出,叮叮互擊之聲大作,似有什麼東西在爭相擠出。

  楊戩左掌拍出,朗聲喝道:“眾位仙家,接住你們失了的法寶!”法力吐出,黃怪身子一陣大顫,炸裂成一團濃霧,無數物件從霧裡迸出,但見刀劍傘珠四散,旗缽鼓槍齊飛,正是方才被黃怪吞下的仙家法寶。

  左袖垂下,神識尋到方才劃下的靈訣,將一件黃澄澄的鋼環悄無聲息地藏好,楊戩右手裡幻出三尖兩刃槍,毫不停留地反手上剌。槍尖透體而出,那疾翔下擊的青年臉上現著不能置信之色,血水要淋未淋之際,王母的聲音已經響起:“此子大逆不道,司法天神,著你即將此獠石化成像,不生不死,塞入冥海之眼,永世不得開釋!”

  “是,小神謹遵法諭。”

  槍上的感覺傳來,生命在王母開口時便已逝去,原本是血肉之軀的肉體正緩緩石化,幾點血滴在手上,泛著淡而詭異的金色。楊戩心中微震,法訣急急地誦出,槍身一振,全成頑石的青年被擲在雲間。

  銀雨潛消,霧煙漸霽,天宇之上,終於浮翳一空,明光清朗。玉帝猶木愣愣地站在原地,似嚇得呆了,雲下泰山被仙家鮮血染得殷紅,雲上群仙,除了有限幾人,不是丟盔卸甲狼狽不堪,就是傷重呻吟奄奄一息。

  王母面色陰沉,放開挽著玉帝的手,站直身子向四下看去,柳眉漸漸豎起,怒氣越來越盛,突然尖聲厲喝道:“李靖何在?”

  李靖從幾名星君身後轉出,簌簌發抖,幾乎連手上的寶塔都拿不住了,伏地叩首,反覆只道:“老臣……罪該萬死……罪該萬死……娘娘……陛下……洪福齊天……”

  王母目光銳如霜刀,落在李靖身上細細打量著,半晌,森然道:“李愛卿一向注重威儀,今日亂象如斯,猶緩裘輕帶,軟甲明淨,當真是風度可掬啊!”說的雖是讚賞之言,卻一句比一句冷,風度可掬四字更幾乎咬著牙擠將了出來。

  李靖身上發軟,幾乎便癱在雲上,顫聲叫道:“老臣……老臣……事起倉猝,老臣全力護駕……只不過……只不過……”大戰之時,他一味指揮眾人阻擋,自己卻遠遠躲開,以致此時的衣飾儀容,竟比王母都乾淨整齊了許多,分外觸目。他垂下眼不敢看向王母,恨不得給自己老大一耳括子,至少,也該趁亂灑些血跡到衣袍之上。

  鏡外的哪吒氣沖沖地掉過頭去,臉色已全成鐵青。那個男人,偏偏是自己的父王!楊戩大哥雖然手段殘忍,做了許多錯事,但至少,他的能力,和他手中的權力絕對相稱。而這個男人呢?多英明神武的父王!逼自己剮去血骨時的威風哪裡去了?

  想到後來的積雷山之役,想到在那個男人麾下,與楊戩真正刀兵相向時的情形,哪吒心中突然便是一陣抽搐。

  冷冷地叱退下李靖,王母不願再向他多瞧一眼。她看了看不遠處剌客化成的頑石,又移開目光,在群仙中搜尋著,落在楊戩身上。

  “司法天神,你的傷勢,可有大礙?”

  王母的聲音裡,雜著明顯的褒賞之意,她敏銳地看到了楊戩口邊未拭盡的血痕,朗聲問道。

  司法天神出列施禮,神色萎頓,黑氅上猶有雷火的薰煙味,卻毫無居功之意,只恭敬回稟道:“小神謝過娘娘垂愛,不勝惶恐。護駕不力,小神有虧職守,還請娘娘恕罪。”

  王母溫顏道:“不關你事,此番出巡,是本宮親口免去你差事的。本宮也是見你多年勞頓,欲你好生休養些日子。想不到這些酒囊飯袋,全然不能得力,從今日起,一應事務,陞遷考評,仍交還真君神殿全權處理,只須將結果上奏即可。”聲音轉厲,“至於今日遇剌之事,護駕諸臣罪責難逃,待迴鑾之後,定要追究個徹底明白!”

  楊戩肅容謝恩,卻不退下,又奏道:“聖駕受驚,臣等百死莫贖。但事起突然,眾將護駕已盡全力,是以小神斗膽,懇請娘娘暫息雷霆,寬宥諸仙失察之過,以俟日後待罪立功。”方才一戰,隨駕的星宿天君,傷了十之八九,法不治眾,如何追究?王母話音未落,他便有定計,從容開口,且當眾賣個人情市恩。

  王母頷首道:“既然如此,就依司法天神所奏。但李靖辦事不力,卻非懲處不可,著令閉門思過,非宣不得上殿。從即刻起,御駕迴鑾等善後事宜,全由司法天神接手承擔。陛下,您看呢?”她自是猜出了楊戩用意,此時對他的忠心已無懷疑,樂得送他個順水情面。

  玉帝自無異議,傳旨嘉獎幾句,與王母各自登輦,龍鳳飛翔,眾仙迎伺著返回九重天上。剌客自承乃董永之子,是因報復而來,但八人一化頑石,七化劫灰,已查無可查。楊戩奉諭將頑石塞入冥海,復旨之時,王母又溫言安撫,賜了靈藥,著他好生調養。楊戩禮拜如儀,神色恭敬,只是此時與之前卑躬屈膝的周旋,已全不能同日而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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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單位有事,可能下午要出差,不知道明天能不能趕回來更新,所以將明天的量一起更了,至於明日不確定中,呵呵.


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八章 嗤笑爭相詈

  回到神殿,天色已晚。仙吏通報,言道梅山老二老四從峨眉回來,等候了大半天。楊戩猶豫一下,方才以本命真元破敵,又應對王母,處置善後,委實支撐不住了。但想到沉香被困在山上已近一年,也不知近況如何。他沉吟片刻,還是強提起精神,步入前殿。

  康老大等人正在談笑,見他進來,笑聲嘎然而止。老二老四叫了聲二爺,楊戩欲語,遽然一陣眩暈,急上幾步,跌坐在正中的盤雲寶座之上。

  他掩飾及時,誰也沒看出異狀,哮天犬諛笑著湊過去,老二老四卻當他故意不予理睬,對視一眼,都有些尷尬。旁邊的康老大不滿之意頓起,加重語氣,向楊戩道:“二爺,是不是兄弟們差事沒辦好,又惹動你不快了?”轉頭瞧向兩個兄弟,“看了十多個月的野猴子,就算風餐風宿露受了辛苦,也不該這般巴巴地回來邀功。老二老四,你兩人真是越活越出息!”

  楊戩暗自嘆息,與這幾個好兄弟的隔閡,只怕要越來越深了。低咳一聲,疲憊地問道:“老四,沉香一直沒有離開峨眉山嗎?”

  受康老大影響,楊戩本意是擔心沉香,落在老四等人耳中,只當是在擠兌他們辦事不力,老四不禁悻悻道:“我和二哥晝夜派人,輪流守住峨眉山下各處道口,從未見他出來過。”帶了隱約的不快,話中分辯的意味極濃,

  鏡外康老大搖頭道:“他明明傷勢不輕,卻只顧著捉沉香立功,真是鬼迷了心竅。我好心勸他一句,反被他搶白了一通。”話音未落,果見他開口道:“二爺,依兄弟看,既然玉帝都點頭赦人了……”微微一忍,終還是說了出來,“你何必要趕這趟混水,沒由來地落下刻薄寡恩的閒話。”

  “你知道什麼。”滿腹的心事,卻不能對人言。楊戩強抑下咳聲,也抑住心中的苦澀。多年兄弟,老大性子素來正直,何必因他的公道話動氣呢。一抬頭,梅山幾人都站著,目光不時瞟將過來。他心中一動,明白過來,想必是方才直接落座的舉止,令他們頗有些怨懟了。

  不再坐著,撐起身來,哮天犬蹲低身子跟過來,楊戩順勢撫上笨狗的腦袋,好穩住有些飄浮的腳步,“那猴子一定不會遵守諾言,沉香若真和他學得一身本事……”

  口中說話,心中卻覺得安慰,這孩子終於有了進步,沒有賭氣離山,反而認真地去磨去求了。那猴子嘴硬心軟,又被自己激得狠了,遲早要鬆口答應。這樣想著,目光一凝,輕鬆地吁了口氣。

  梅山兄弟見他神色有異,無不奇怪。楊戩驚覺過來,立刻岔開了話題:“我最大的缺點就是心軟。”輕輕揉了揉哮天犬的亂發,“當初就該聽哮天犬的,在劉家村時就掐死沉香這個妖孽。從今以後,我不會再對任何人心慈手軟了。”

  康老大不滿地看看眾兄弟,欲語,又忍了下去。老四此時雖不滿,卻沒老大那麼多的想法,思付一陣,說道:“二爺,萬一孫悟空真收了沉香為徒,他們師徒倆可不好對付啊。還有萬窟山那隻小狐狸……”老二也接口道:“若是他們聯起手來?”殺龍四時見識過小玉的法力,提起來都還有些懼意。

  自覺再難支撐下去,不想多說,何況那孩子的助力越強,對自己就越是有利。楊戩不置可否之餘,冷冷地打斷話頭,喝令他們退下用心辦事。老二老四碰了個釘子,帶著一肚子的氣回峨眉山去了。

  此時重見舊景,老二不禁冷哼一聲。老四嘆道:“好啊,受了傷還要藏著瞞著,根本不拿我們兄弟當自己人看。原來早在他利用小玉之前,就已經處處對我們留後手防備了!”往地上呸了一口。

  匆匆去了後殿密室,楊戩再也壓抑不住,手扶在案几上,彎下腰去,劇烈的嗆咳聲衝口而出。“偃術……”他臉色蒼白,勉強從衣袖裡取出那隻鋼環,苦笑一聲,“好厲害的偃術!兜率屹立多年不倒,果然有些鬼門道……”

  鋼環原先化成了黃怪,被楊戩擊回原形收取時又迅捷之至,直到這時,眾人才看清它形狀,亮灼灼,寬逾半尺,卻是個錕鋼臂環。哪吒神色大變,叫道:“金鋼琢,那偃術傀儡,竟是老君的金鋼琢所化!難怪楊戩大哥要用本命真元去破解!”龍八驚問:“讓勝佛吃過大虧的那個金鋼琢?是老君……老君想殺的是王母還是玉帝?”

  說話之間,楊戩已將金鋼琢收入壁間暗格,盤膝坐下調養內息。沉香在斗室裡轉了一圈,停在案上的定魂鼎前,通過縫隙向內看去,鼎裡漆黑,隱約有幾縷紅光縈繞著,雖聚在一起,卻似極不穩定。他站起身,道:“四姨母的魂魄,楊戩驅散後又用法力強聚,雖然有所好轉,但若論凝聚還原,卻還需幾年的時間。”

  又向楊戩看了一眼,沉香忽覺好笑,道:“為破老君的偃術爭功,他已是真元大損,偏生四姨母又離不開他法力救治,楊戩這次作繭自縛,吃的啞巴虧可委實不小。”三聖母心緒複雜地聽著,搖搖頭,欲言又止。她已不太恨二哥壓華山時的絕情,但對他玩弄權術殺死姐妹,揣摩上意逼迫沉香,卻始終無法釋然。作繭自縛,沉香最近也成熟不少了,這句評論,當真是一語中的。

  月已西墜,楊戩收功起來,氣色依然灰敗。他來到案几邊,也如沉香方才那般,看了定魂鼎半晌,輕輕嘆息一聲。

  四公主的情形,較之一年前,好了不少,但每月都須他渡入法力,消彌魂魄被強驅開時留下的後患。此舉雖有損於他自身,卻是最安全可行的法子,畢竟這女子與三妹交好,又看著沉香長大,若就此送了性命,豈不是要令他們一生不安?而且,四公主魂魄的痛苦無助,彷彿隨時都會散去的虛弱,也令他漸漸覺出了極深的愧疚。

  再有幾日就是月圓之夜了,必又要替她治傷,楊戩試著提了口內息,眼前一黑,急伸手扶住案沿。他暗自皺眉,知道這不是硬逞強的事了。若再耗費真元,沒個一年半載休想復原過來。

  再和老君交涉?雖有金剛琢在手,但此物奇貨可居,不能因龍四輕率用去。楊戩沉思片刻,目光移開,寶蓮燈忽然映入眼中。

  自老四騙來燈後,楊戩收入密室,一時也沒想過要派什麼用場。此時看到,心中一動,寶蓮燈靈力充沛,用來救治魂魄是最好不過了。至於老四等人方才的那番顧忌,細想之下也還有些道理,生死之事自己早看得淡了,但大事未定之前,卻不能真的栽在那猴子和沉香的聯手之上。沉香還太年輕,若沒有他暗中推動配合,就憑那孩子一腔的熱血,又能成什麼事呢。

  法力遙攝,寶蓮燈已飛入手裡。

  嫦娥不禁低頭去看懷裡的龍四公主,見她合著雙目,不支睡去,臉上猶帶著淚痕。那樣一間斗室,一隻小小的鼎爐,擔驚受怕,生死不知,偏還要重新目睹一回,難怪四公主會辛酸悲憤,受激走火。這一切,歸根結底,都是那個男子權欲薰心,一手造成。

  “楊戩,為什麼你會變得這麼狠辣呢,這樣對一個弱質的女子。可我和淨壇使者結拜時,你為什麼不肯殺我?若你那時動了手,或許現在,就算知道了你便是羿,我也不會為你心疼……”

  摟緊了四公主,嫦娥默想著自己的奇異心事,莫名的情緒糾纏在心底,只欲盡數淡忘,卻又此起彼伏,動盪無休。她怔怔出神之下,幾乎忘卻了身在何處。

  身邊傳來哄笑聲,半晌才安靜下來。過了許久,又是一陣大笑。嫦娥驚覺過來,一抬頭,下界已是清晨,楊戩帶了梅山兄弟哮天犬,正向華山行去。百花拉了她的袖子,道:“真是的……那個楊戩,他不知道寶蓮燈失了燈芯倒也罷了,竟想著用雄燈的口訣來駕馭雌燈。方才失敗時,他那愕然的神色可真叫好看呀!”掩口竊笑不止。

  方才楊戩持燈,想起昔日女媧娘娘傳誦的口訣。雄燈雖早已送給哪吒塑形,那口訣卻未曾忘記,猶豫一下,還是決定試試。他心中也知未必有用,但是,除此之外,便要去騙三妹傳授方法,那種情形,對他而言,較之逼迫沉香,只更加神傷難堪。

  口訣誦出,自然是無效,他長嘆一聲,傳來哮天犬等人前往華山。鏡前眾人不知他的心事,看他狼狽,無不大笑失聲。

  “有什麼好笑的!”

  只有哪吒百感交集,又不好多說什麼,坐在一邊生著悶氣。百花的嘲笑顯得分外討厭,他沉著臉,終於忍不住暴喝出聲。

  一聲喝出,眾人這才想起,他是蓮花化身,全仗楊戩的雄燈才復生於世,大家只顧奚落楊戩,一時竟忘了這層關係,無不尷尬。沉香在鏡裡聽到,知道氣氛有些僵了,便向母親笑道:“娘,到華山了,楊戩這一趟來,是騙您口訣的吧?等他發現寶蓮燈成了廢物時,他的表情才會真正地好看呢。”將話岔了開來。三聖母點了點頭,想著那時轉動的心思,悠悠地嘆了口氣。

  楊戩行到最後一道石門前,抬手欲推,卻又忍住,只站著出神。

  真要這麼做嗎?門裡,是他寵了近三千年的妹妹。如果可以選擇,他寧願是自己被壓在這潮濕陰冷的山下,就算受再多的折磨,他也心甘情願。

  但卻不是。而且,造成這一切的,卻正是他自己。

  他一直不喜依賴法器,否則,也不會輕易將雄燈贈與哪吒,寶蓮燈是三妹的護身法寶,於情於理,他更不該有絲毫染指的念頭。可現在,他非但從她唯一的愛子身邊,巧取豪奪了過來,還想著要利用母子天性,去騙取那口訣,來作為他保全自身的利器。

  見了三妹,如何開口,又如何說得出口?

  一時之間,他只覺得口乾舌燥,比對著千軍萬馬的殺戳,都更加疲憊不堪。

  轉身想著離開,來時下定的決心,卻止住了他邁出的步履。罷了,事已至此,再多的難堪,都由自己來背負了吧,只要大事得成,只要,能護住三妹和沉香的平安。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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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九章 傳訣孰為殃

  緩緩進了囚室,三聖母坐在石台上,又瘦弱了幾分。她抬頭,淡淡地掃了楊戩一眼,又低下頭去,視如未見。楊戩心,突然一陣大痛。他寧可她仍像前些年那樣,見了自己便罵鬧無休,或哀求不止。那樣的話,即便只剩下了恨,至少她還當他是二哥,而不是這樣全然的冷漠,冷漠得像是看到了一個陌生的路人。

  “舅舅已赦免了沉香。”

  話說出口,心神恍惚下,他甚至沒留意到自己說錯話了——沉香湊近母親,道:“居然叫玉帝舅舅?為了騙您,他簡直連臉都不要了。但起碼該編排得可信點吧?舅舅,幾千年沒聽他這麼叫過玉帝。”三聖母點點頭,二哥那次騙口訣的謊話,無恥到極點,卻也笨拙到了極點。

  台上的三聖母微微一震,抬眼看向楊戩。他從不肯叫那個人一聲舅舅的,現在這麼叫了,是什麼意思?如果是為了他的前程,或許還有可能,但他說的,卻是赦免沉香,為沉香去迎合玉帝,有這個可能嗎?

  楊戩不敢看向妹妹,他怕多看一眼,餘下的話,就再也說不出口。一路上想好的理由竟是如此蒼白無力,他匆匆地說著:“我讓哮天犬從沉香身邊偷走了寶蓮燈,這才抓住了他。但他畢竟是你的親骨肉,和我也是血脈相連,看著他無助的樣子,我只有一種感覺——痛心……”

  用餘光掃了三妹一眼,三聖母低著頭,看不見表情,也不知信還是不信。楊戩低沉了聲音又道:“三妹,我可以親手把你壓在華山下面,但我無法眼看著自己的親外甥被處死。我求舅舅和王母赦免沉香,讓他作為一個凡人在下界生存。可他們說什麼也不答應。最後,我只好以辭去司法天神之職相威脅,他們這才肯免他一死,可是,他們還是不願意放過你。”

  “二哥!”

  三聖母突然叫了他一聲,卻又不再說下去,頭垂得更低,任由秀髮遮去臉上神色的變動。秀髮之下,她嘴角上勾,正現出嘲諷之至的冷笑來。

  “辭去司法天神之職相威脅,我的好二哥,楊戩,你會為了我的孩子,捨棄你的權位?你將親妹妹壓到了山下,又逼得親外甥生死兩難,為的不就是司法天神這四字嗎?這麼荒誕的謊言,你也敢當面說出來,今日到底意欲何為?”

  她心裡想著,不說出來,更不讓楊戩看到自己的表情,她想看清楚,這個冷酷的二哥,這一趟來打的什麼主意。

  暗暗打量著哥哥,腳步有些乏力,氣色也不太好,不像見慣了的那般顧盼生威,沉穩從容。和沉香有關?還是在天廷失勢了?

  這一聲二哥,落在楊戩耳中,令他更是酸楚難當:“還願意叫我一聲二哥嗎?三妹,不要怪我,如果有得選,二哥,真的不願騙你……”

  他側過身子,忍住如潮心事,卻掩不住話語裡的黯然神傷:“三妹,二哥對不起你。”但該說的話還是要說,母子天性,現在能打動妹妹的,就只有沉香的安危了吧,“我原以為,玉帝敕免了沉香,也算我對你有了一點補償。可是沒有想到,我還是無法保護沉香。”

  “為什麼?”三聖母敷衍般地問了句,快切入正題了,但是,你會保護沉香?楊戩,你也太小看你的妹妹了,三千年兄妹,若連你說謊都看不出來,我這妹妹,也就做得太不合格了!

  “因為他逃到峨眉山的時候,曾失手打死過一隻猴子。那是孫悟空的洞府,他一定要沉香償命。為此,我和他結下怨仇。誰知八百年不見,這猴子法力大增,他發誓不取沉香性命,誓不罷休。”

  楊戩話出了口,才突然一凜,一路上思緒混亂,只想著用猴子順理成章地引出寶蓮燈口訣來,卻是直到這時才想起,三妹好像幫過那猴子一個大忙。果然,三聖母已經問出聲來:“孫悟空知不知道沉香是我的兒子?”

  三聖母詳說著助孫悟空除妖時的經過,心滿意足地看到,二哥素來鎮定的神情竟也閃過幾分慌亂。聽著他毫無說服力的辯解:“那他更不該這樣,他明知道沉香是你的兒子。”她更是好容易才忍住嘲諷他的衝動。

  “開弓沒有回頭箭,再牽強也只有硬撐下去了。”暗罵自己的同時,楊戩竭力圓著謊:“你雖幫過他,但沉香畢竟是我的外甥,我和他有仇,你是知道的。三妹,事到如今,就算我想幫沉香,只怕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心中沒底,這種理由,三妹會信嗎?她若不信怎麼辦,是就此放棄,還是直接和她說清楚?可該怎麼說呢,難道告訴她,哥哥殺了你最好的姐妹,現在要靠寶蓮燈救回魂魄?

  嘆了口氣,一咬牙,他索性直接問道:“除非……三妹,你肯不肯將寶蓮燈的口訣告訴我?”

  三聖母半晌沒有回答,囚室裡的空氣都似凝固了一般。楊戩握著拳,衣袖微微有些顫抖。他的心中,緊張中帶著些期待,如同等著一個性命攸關的重大裁決。

  “三妹,二哥這次是在騙你,可你若還唸著一點兄妹的情份,就信我這次好嗎?二哥沒得選擇,現在的局勢,只要錯上一步就可能萬劫不復。我若傷重纏綿難愈,也不知要誤了多少的大事。”

  隱隱地,有著一個念頭,如果三妹肯告訴他口訣,那也就是說,縱然有著隔閡,有著仇恨,但兄妹之情,卻沒有淡去,那個任性單純,全心依賴著自己的小姑娘,其實並不曾改變,只是,她不瞭解自己的苦衷,不瞭解這一切背後的不得已……

  那樣的話,等所有的事告一段落,或許,做過的惡還有可能得到諒解……三妹,就算有丈夫有兒子,可她畢竟只有自己這一個哥哥啊!

  石台上的三聖母,突然笑了起來,銀鈴般的笑聲,竟恢復了幾分昔日的快樂。楊戩一愣,看向她,她也未像以前那樣迴避開來,只輕輕地道:“寶蓮燈口訣嗎?好的,二哥,既然你想要,我就傳給你。”

  想要……就傳給我?

  三聖母已誦起了口訣,楊戩不敢分神,全力記憶,但巨大的喜悅,竟似要將他吞噬了一般——三妹,我壓你入山,害得你十餘年來生不如死,你竟……竟還肯信著我,連你護身的法器,都肯毫無保留地交予我用?

  心情激盪之下,三聖母反覆教了四遍,楊戩才將口訣熟記於心。他不敢停留,更不敢看向妹妹,怕自己會抑制不住那如熾似狂的欣悅。所以,他更沒有注意到,自己那略有些不穩的步履落入妹妹眼中時,三聖母的臉上,緩緩綻開了暢意卻又凶狠如刀的冷酷笑意。

  沉香走在最後,只有他看到了母親的這個笑意。不由自主地,他竟打了個寒顫,那樣的笑容……因善良而人人稱讚的母親?

  在囚室的外洞,寶蓮燈攝入手裡,楊戩誦動口訣,卻仍和在神殿一樣,全無反應。他一愣,再度用法力催動,依然無用。“三妹在騙我?”他一黯,口訣從心中默過,卻也無從分辨出真偽。但是,三妹怎會有這種機心呢?她單純任性慣了的,如果不願給,就不會答應,怎會想到用假口訣來騙自己這二哥?

  回到囚室,三聖母坐直了身子,見他進來,臉上竟有了幾分失望。楊戩無瑕去想其中的緣故,只道:“三妹,你給我的口訣是錯的。”三聖母卻是一呆,說道:“不可能,那是真的啊!二哥,你試著發動它了?沒有……沒有什麼變故?”

  楊戩左手持燈,沉聲道:“我試了,全無反應。”三聖母道:“你遞過來,讓我看看。”楊戩微一猶豫,三聖母已淡淡地道:“二哥,你禁錮了我全部的法力,就算燈在我手,也沒有任何用處。”

  她的聲音很平靜,不知為什麼,楊戩卻覺出了一陣寒意。他不願多想,法力遙縱,已將寶蓮燈送到石台之上。

  接過這隨身多年的法寶,三聖母立刻發現了異狀,失聲叫道:“燈芯……燈芯沒了?”抬頭看向楊戩,欲言又止。

  楊戩一凜,問道:“燈芯?”三聖母又平靜了下來,手摸著寶蓮燈,優雅淡定,從容得彷彿似時間倒轉回了十多年前,倒轉回她還在華山之上,自由呼吸著天地靈氣,享受無盡的自由一般。她抬頭看向二哥,嘆了口氣,輕輕地說道:“真可惜,二哥,真的太可惜了,這燈竟沒了燈芯……二哥,若是燈芯還在,那該多好?”

  這樣說著,她純真地笑了一笑,明曦不可方物,彷彿整個昏暗的囚室,都因她這一笑,而變得光亮了起來。

  楊戩看著妹妹,一時間竟有些失神。這樣無憂無慮的神情,多久沒在她臉上看到了?又多少次縈繞在他的心中,成了他最不敢觸及的傷痛?如今,竟真見到了,在這個時候,在這間囚室裡?

  但是,一個想法,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從思緒深處飄出,他不敢想,卻擯之不去。遙遠的過去,有一個聲音,淡淡地飄蕩著。“雌燈只需有千年仁慈法力,配加口訣即可使用”,那是在重華宮時,女媧娘娘賜下雄燈時的叮囑。仁慈的法力,但是,若法力並不仁慈,那會怎麼樣呢?

  涼意從背後生起,延及周身,他整個人如同深入冰冷徹骨的冥海之底,冷得讓他的心,幾乎要就因抽搐而停止跳動。

  貪戀權位,草菅人命,追殺外甥,這樣一個天地不容的惡人,誰會相信,他的法力會是仁慈的?

  如果有燈芯,會怎麼樣?或者說,三妹希望的,到底是些什麼呢?

  那個想法緩慢地成形,眼前的一切,驀地扭曲了去,只有那個恐怖的想法,提醒著他,提醒著他去看清眼前的現實——如果,這一次有燈芯,如果,他的法力真如三妹所想的那樣,沒有仁慈,他最寵的妹妹,只輕輕啟了口,便能讓他,不死也要重傷。

  她對他的恨意,不再是一時的衝動,卻根植於深思熟慮的籌謀。

  曾有過的那些溫情,還有這些年來咬牙忍受的那些苦悶,都蒼白起來,蒼白得如同一個巨大的冷嘲的笑臉,和妹妹的優雅重疊在一起,共同構建成一個荒誕到窒息的噩夢。

  他身子一晃,伸手扶在石壁上,抑不住的咳聲猛烈地迸出。卻是不發一言,衣袖輕拂,寶蓮燈從三聖母處飛回他手中,龍氅飄曳無定,人已隱沒在出口那深沉的黑暗裡。

  “沒有了燈芯,娘為什麼要這麼高興?因為高興他不能用寶蓮燈作惡?還是……”沉香最後看了眼石台上的母親,忽然驚出一身的冷汗。小玉卻沒想那麼多,愧疚地道:“對不起,娘,都是我不好,偷走了燈芯,害得寶蓮燈法力全無。”

  三聖母安慰地拍拍小玉,不願再提此事。那時的念頭,只有她自己明白,但事過境遷,便是她自己,也不願再想起,只道:“失了燈芯,也是好事。他若這時便有寶蓮燈可用,又不知要做出什麼惡來。”小玉想起後事,心中仍是不安,說道:“寶蓮燈只認可仁慈的法力,楊戩也落不到什麼好處。我在千狐洞騙他時,便是因為想到這層……”聲音低了下去,“誰知那時靠燈油,寶蓮燈竟變了性兒,連他那樣的惡人都幫,我弄巧成拙,差一點害死沉香……”

  “小玉。”

  “嗯?”

  沉香突然叫了妻子一聲,將她攬到懷裡,輕聲道:“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我們猜猜,一會兒楊戩該做什麼?算計老君還是真的大損真元,救治四姨母?這時的他,斷不會由著四姨母出事。”

  他這一岔話,鏡外眾人也紛紛議論了開來,梅山老二笑道:“費盡心機,到手的寶貝卻成了廢物,難怪他那段日子好大的火氣。哮天犬因遲歸被貶去看門,對我們也冷淡得很,除了公務,十天半月也不見我們一次。”康老大嘆道:“後來哮天犬扔了寶蓮燈下凡,正趕上他心情不好,就此便倒了大黴。但四公主的事他瞞得極緊,如何救治過來的,咱們可一點也不知道了。”

  楊戩已回到了真君神殿,閃爍著陰冷光澤的雲階,神殿高大的柱石投下沉鬱的陰影。楊戩站在陰影裡,手中仍緊握著寶蓮燈,燈身青濛濛的幽光,折射入漆黑黯淡的眸子裡,分外剌目,剌目得如同對著尖銳的針錐。

  手一鬆,寶蓮燈跌落階上,他大步向殿中行去,似想逃避什麼,很快很急。幾步邁出後,他卻又驀地站住,許久許久,回身,看看不遠處的青色幽光,淡淡地笑了一笑。

  沒有燈芯,寶蓮燈就與普通的油燈再無分別。

  但是,人不同於燈,就算人心會因為真相死去,多年前從父親手裡接過那個嬌嫩嬰兒時的奇異感受,仍會時刻提醒著他,割不斷的血緣之親,注定是他要背負一生的重責。

  目光收回,掃向自己的左臂,那個風狂雨暴的深夜,那個在雷電中以血盟誓的少年,往事依稀就在眼前,他的神色,終於恢復了素來的冷漠鎮定。

  沉香一直在看著他,看著司法天神變幻莫測的神情。他向來猜不中這個人的內心,但是,現在,卻不由自主地想著:“娘剛才是想殺了他的,冷靜地,不帶一絲衝動地,希望他死在寶蓮燈下。或許,他也會因此難過?這唯一的妹妹,畢竟是他全心寵愛過的。”

  又看向母親,她正向鏡外的百花詢問四公主的情形,流露出發自內心的關愛擔憂。“母親是人人稱頌的華山聖母,那個人,是作了無數惡行的自私小人。所以,同樣是不動聲色的心機,引人不知不覺地步入圈套,只因為善惡不同,就不會有人指責母親,甚至沒人真正看出母親的用心。母親也會本能地掩飾起來,因為她相信自己的善良,不願承認有過那樣冷酷的籌劃。原來,每個人都會用心機,包括母親那樣善良溫和的好人……”

  沉香還要再想下去,眼前一亮,已進了燈火通明的正殿。他驚覺過來,又是一身的冷汗。這些想法,竟是出自他內心的深處,他懷疑的,到底是些什麼?


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十章 軫懷雜百味

  餘下的時間裡,楊戩深居簡出,除了瑤池有事,足不離神殿。梅山兄弟被叱去峨眉山看守,若非有事要交待,也一概不見。只是公務之餘,他每每站在殿外遠眺華山,再看著階上的寶蓮燈,眉宇間一點點渲開悒鬱,現出略帶自嘲的笑意來。

  龍八等人只當他因寶蓮燈成了廢物,圖謀落空,枉自做了回小人,故而鬱鬱不樂。哪吒忍不住心裡嘀咕:“你既然看著它心情不好,就不要總瞧著出神了——反正也是廢燈,扔了算了。”

  想到楊戩用雄燈口訣驅動寶蓮燈遭眾人取笑的情景,他一陣懊惱,又不禁黯然神傷,都是親眼看到的變化,還奢望些什麼?縱然有一些親情,仍是抵不過權位的誘惑,楊戩大哥,他的楊戩大哥是永遠回不來了。

  沒有了寶蓮燈,龍四還是非救不可。楊戩施救時,眾人都看出他情形有異,竟險些岔了內息。此後他在殿外出神一回,臉色便差上幾分,過不了半月,竟大病了一場。

  他法力高強,肉身成聖,自修煉以來就未病過,真元受損後專心調養,原不會這般狼狽失措。但一想到在華山時,三妹那一聲淡定的二哥,他的心便如揪起般痛楚,這一病,竟是綿延經年,卻還不得不接著為四公主救治,強撐著在人前扮演那個不可一世的司法天神。

  楊戩病倒之前,果如梅山老二所說的那樣,哮天犬被貶成了看門的士卒。不久,哮天犬喝得大醉,將台階上的寶蓮燈一腳踢下了凡間。那燈雖然是廢物,但上報到楊戩處後,他還是冷著臉,對眾人說情聲置之不理,直接將哮天犬趕下了凡塵。

  “真不知他轉的是什麼念頭。”小玉對這狗兒極有好感,怒道,“哮天犬雖然鼻子壞了,嗅不到味兒,可畢竟跟了他幾千年,就這麼……就這麼趕走了?合該他病倒後,身邊連個貼心點的人都沒有!”哪吒卻是透了口氣,再看著楊戩對著燈出神,他覺得自己也要受不了了。

  時間不急不緩的過去,這天深夜,楊戩擱下書卷,下意識地伸出手,撫了個空,一楞,這才想起,那隻笨狗已被趕到凡間好些日子了。他輕嘆一聲,聲音在空曠的屋裡迴蕩,分外顯得冷清。

  收回手,楊戩隨手拿起桌上的墨玉鎮紙,思緒萬端,忽又記起三妹的話來,心一抽,知道自己再不能這樣下去,強行轉向別處,然而總是三妹的一顰一笑在腦中閃現。他想著幼時為她雕刻的小蟲小獸,心中一動,手上法力潛運,那方鎮紙便慢慢幻化,不一刻工夫,已成了犬形。楊戩放在桌上,自己看了一回,怎麼看都覺著像哮天犬,煩惱地將它壓在紙上,知道今天是什麼也做不成了。

  哮天犬,那條笨狗,應該沒什麼事吧,怎麼說也在人間呆過,不至於活不下去。對於趕走哮天犬,他已經有些後悔了。

  那幾天,為了三妹不動聲色的狠絕,他心緒大亂,哮天犬便成了他出氣的倒霉鬼。

  “我和自己打的賭,原是從來就沒有贏過。”他撫弄著光滑的玉石,心中惆悵。騙取口訣的嘗試,最終變成了對妹妹心意的試探,而那個結果,卻給了自己致命的一擊。是自己找來的,不是嗎?再沒有人可以去期待了,看見那隻遲歸的狗兒,他一時衝動,便貶他做了看門的衛卒。這是為了什麼,他沒有細細想過,也許是想看看,這以忠誠為本性的狗兒,會不會也會對他產生怨懟。

  他又輸了,當知道哮天犬把寶蓮燈扔到下界時,這是他唯一的想法,他又輸了,連哮天犬也會怪他,他還能期待些什麼?

  都走,你們都走!狂怒之下,便下了讓自己後悔的命令。

  也許,該查看一下這狗的下落了?

  楊戩暗自嘆息,傳令下去,沒幾日便有消息回報,說哮天犬被丁香收留在府中,極愛寵受。龍八一震,恨恨地道:“他把狗兒貶下去,就為了利用狗兒的忠心抓丁香?”

  楊戩卻沒說什麼,只點了點頭。這樣也好,自己這條路走下去,成敗難料,那笨狗既然在凡間生活得不錯,就索性錯到底吧。卻是心中一酸:“極受寵愛?想來,哮天狗也樂不思蜀了吧。終究是換了主人了啊,這條跟了自己幾千年的狗兒……”

  他回顧桌上,前日幻成的那個狗形鎮紙,猶靜靜地壓在紙上。三妹小時候,是極喜這種小玩意兒的,不知央他做過多少。那時,他也還是個孩子,每每被刻刀弄傷了手,卻不敢和爹娘說,怕他們責怪妹妹。

  好久沒去過華山了,不知三妹近況如何,會不會又瘦弱了些?上次土地稟報說,那隻小狐狸去了囚洞,全心全意地侍奉三妹,說是愛著沉香,要代沉香盡一盡孝道。那時他猶在病中,頭腦昏沉,不想多說什麼,也未作任何處置。左右三妹已恨他入骨,就算他去,也只徒增她的恨意。或許,這只小狐狸能讓她開心一點。

  這一番心事,只在心中翻騰著,就算他是神仙之體,久病後情緒波動無休,仍是大忌,就見他臉色忽轉蒼白,低咳不止。三聖母在他床榻上坐著,想到最近他孤零零臥病在神殿裡的情形,不知怎麼地,忽然便記起了劉府的小房,不禁打了個寒顫。

  楊戩仍在想著妹妹,她被壓在山下,不會有太大的變故,但沉香在峨眉山,卻不知現在怎麼樣了。老四前幾天回報,說山上有人亂翻觔斗雲,不像孫猴子在練功,大約,這外甥終於成器了些,央動了猴子教他功夫?算來已快三年,該想一想以後的安排了。

  他暗自嘆息,若不是這一場病誤事,定能將李靖的兵權奪將過來。如今李靖思過期滿,頻繁出沒瑤池凌霄,希望便不大了。而且,天廷重臣,誰不是眥睚必報?上次出巡應敵之事,落了這托塔天王好大的面子,這報復或遲或早,都要遞將過來的。

  還有百花那女人也要善後……蟠桃會將近,王母數次傳旨,著嫦娥下凡去取花草清單。嫦娥早就知道百花失蹤之事,遲遲不去告發,她打的什麼主意?

  既承認了打碎玉樹,百花死與不死,原已無關緊要。他放走鐵扇公主,卻借她的口傳了些狠話,由著那老牛自行琢磨去——牛魔王不肯殺,他懶得再逼,但也不願讓百花輕易脫險,這個女人,他委實是恨透了的。

  此外還有個念頭,牛魔王也是三界中少數堪與自己一戰的高手。讓這老牛不敢殺卻也不敢放,等於是捧了塊熱炭在手,扔不得,又燙死人。若利用得當,這個平天大聖,或許可以成為意料之外的一大助力。

  但嫦娥,到底為何未過問百花一事呢?當時為了那頭豬,她可以獨闖真君神殿,當著他的面和豬八戒結拜。百花,怎麼說也是她的好姐妹,何以受了這種冷遇?

  隱約擔心著,一著不慎,滿盤皆輸,而他,已經什麼都輸不起。

  思緒轉向後殿的密室,沉香,可以從猴子那裡學到法術和技巧,但深厚的法力,短短三年光陰,如何一蹶而就?不過,有例可援,沉香的那個師父,不就是因了那個人的心機,才得以有現在這番成就嗎?

  密室裡的金鋼琢,該是派些用場的時候了。


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十一章 談笑蕩風雲

  取出一份公文,他緩步進了密室,從暗格中拿出金鋼琢,抽取了公文覆在琢上,法力潛運,無聲無息地在紙上印出了一道淡痕。收了琢子,公文折好裝回封皮裡,楊戩離開密室,傳來仙吏,著令即刻送往兜率宮,面呈太上老君。

  眾人心中雪亮,老君只要一見淡痕,只怕當場便會坐立不安。只是不知楊戩將把柄揣了這麼久,此時突然用上,不知意欲何為。

  楊戩傳令下去,撒了殿中守衛,一人回後殿獨坐,沏茶自斟,意有所待。果然,文書送出不足兩個時辰,垂幔無風自動,一條人影由淡而濃,現出身來,正是太上老君。

  老君氣色也不甚佳,青中帶白。嫦娥記起前些日子,自己為百花失蹤之事,前往兜率謁見道祖時,他便是如此了,不由輕輕呀了一聲,知道封禪台前那場較量,道神與楊戩二人,竟是兩敗俱傷,誰也沒有討到好處。

  楊戩頷首示意,老君瞪了他半晌,振衣落座,冷笑道:“一年多了,真君,想不到你依然風采依舊,無病無災,當真好得緊呀!”

  楊戩一笑,道:“多謝老君關心,老君精神矍健,也是可喜可賀。”口中說話,玉壺輕傾,為自己又斟了一杯茶。

  老君冷冷地道:“既然可喜,這杯茶,便當成賀禮送給老道吧!”左手從袖裡探出,向楊戩手腕扣去。

  楊戩不動聲色,食中二指駢立,坐腕下沉,指尖正對了老君左手勞宮。老君哼了一聲,手到半途去勢忽變,五指箕張,反奪楊戩另一隻手裡的玉壺。楊戩壺身前迎,但聽得呯地一聲,兩人掌力相交,將玉壺凝在正中。

  玉壺透明,壺中茶水清晰可見,但見一半翻滾如沸,逸出陣陣水氣,另一半卻固結成冰,連壺蓋都覆上了一層薄霜。

  老君臉色發紅,法力綿綿不絕地傾向手裡,受他一催,壺裡茶水更是沸騰如怒,漸漸乾涸下去,茶葉絲絲燃燒起來。但壺中另一半依然冰封雪積,寒氣迫人,全然不受影響。

  “喇”地輕響聲裡,玉壺齊中裂為兩半,兩人坐下的雕木大椅也無聲無息地化為塵埃,散落一地。

  楊戩將半截玉壺放回桌上,衣袖拂過,化塵的木椅從地聚起,恢復原狀,淡淡地道:“神殿鮮有客至,所以也很少有多餘的桌椅。老君若還不肯愛惜東西,只怕便要落到席地而坐的下場了。”

  老君冷笑落座,扔了碎壺,說道:“你沒有多餘的桌椅,老道也是一樣。是你毀我心愛之物在先,卻有何面目來怪老道失禮?”

  楊戩微笑道:“若非我大耗真元,將你那六個陰陽寶瓶化為劫灰,你以為兜率宮仍會安靜若斯,波瀾不驚麼?”老君悻悻地道:“你若不多管閒事,老道一擊成功,你我便都不必受那女人的鳥氣了!”他平素都道貌岸然,談吐溫文,此時突然口出粗言,楊戩一愣之下,不禁哈哈一笑。

  老君怒道:“有什麼好笑的?”楊戩斂了笑聲,正色道:“你以偃術操縱,無暇分心細察。我的神目不受濃霧影響,當時情形,自比你清楚很多。”老君冷然道:“你自然清楚很多,一槍殺了那苦命的孩子,教我數百年的苦心,一瞬化為烏有。”

  楊戩道:“老君今日說話,頗為直接……”老君冷冷地道:“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也不怕和你直說了。有王母在一日,你永遠都會這般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譬如說,像當日凌霄殿玉樹之事後,那些險險將你一貶到底的舉動……”盯著楊戩雙目,一字一頓地說道,“你的出身,是不可更改的事實,所以,你注定只能是王母眼中的異物,決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全無控制的權力!”

  “就像董永之子?我與他,原無任何分別?”楊戩淡然應道。

  老君微微一震,說道:“果然,你早想到了。”楊戩道:“我是知道,但未必有老君詳細,你這一趟來,不是欲與楊戩直說的麼?就請老君不惜賜教了吧。”老君哼了一聲,道:“賜教不敢,只不過老道多活了幾年,多看了些往事而已。譬如當年,那猴子大鬧天宮之時。我雖給了他機會,但他的全力一擊,竟也殺不了那女人……”楊戩神色不動,心中卻是一凜,他雖早猜到鬧天宮之事必有蹊蹺,卻不知王母竟能受得了金箍棒一擊之威。

  鏡裡鏡外的眾人,都相顧失色,他們這些年看多了覆雨翻雲的好戲,早隱約猜出當年齊天大聖攪亂天廷之舉,多半也是各大勢力觀望的後果,否則如何西行路上,偷下凡的神獸小仙憑了盜來的幾件上仙法寶,如何就能讓勝佛無計可施,四處求援?可就算如此,便是楊戩與老君自己硬受孫悟空全力一棒,也絕無幸理。王母地位尊貴不假,但總不成她的神通,能勝過這兩個名動三界的人物吧?

  老君沉思往事,說道:“那猴子才從丹爐出來,意識曾未盡復,只怕連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可我卻看得清楚……那女人到底有什麼法器護身?定海神針殺了那麼多天兵天將,卻拿她毫無辦法……白白浪費了我數十壺的上好仙丹!”嘆了口氣,又道,“那女人雖然肆無忌憚,卻對仙凡通婚禁忌萬分。當時我救走董永之子後,她坐立不安,責令三界通緝。而後織女事發,她更是用盡了辦法迫死那兩個孩子。真君,你是聰明人,難道看不出其中的文章嗎?”

  楊戩不語,細想著老君的說法,卻終是暗暗搖了搖頭,心中隱約有些失望。

  “道祖所知也是有限啊,枉費我順了他話鋒,這般拐彎抹角的試探。仙凡通婚之子?老君當真是鑽進了牛角尖了,我便是仙凡通婚之子,王母這麼多年來,不乏與我兩人獨處,商略朝野大事的時候。若真如老君所言,她會如此全不設防?”

  神色不動,心中默算,木公的話又從楊戩心頭閃過。王母確是不簡單,但老君的猜測,也必然是找錯了方向。須知當日行剌之時,那孩子不是死在自己的槍下,而是死於擊中王母之後的反震之力呀!

  不過,織女的孩子化為殘星,董永之子身死後立變頑石,異中有同,耐人尋味。

  但老君會這麼想,對他而言,卻也有百利而無一害。王母死與不死,並非關健。這女人雖然惡毒得不似生人,但卻不可否認,她也是三界平衡的重要一角。天條的內容……只要有辦法改了天條,這天廷由誰來當權,他楊戩又何必放在心上?

  抬起頭,楊戩目視老君,緩緩地道:“當年你用那石猴演了一場好戲,現在,又有了機會,你願不願意再嘗試一次?”

  老君微愣,說道:“什麼?”楊戩道:“仙凡之子,又有石猴的神通,這等人物,我都想著要去利用,老君難道還會白白放過嗎?”伸指在桌上劃了個圈,又道,“事了之後,此物完璧歸趙,楊某定不失言。我為那女人奔波多年,她卻對我無情之至,所以,對於自保之道,我也要考慮一二了。”

  三聖母一直在旁聽著,此時,寒意從心中生出,看向沉香,欲言又止。小玉已失聲叫了起來:“沉香,楊戩他……他指的是你吧?他又在轉什麼陰謀?”鏡外龍八也覺身上發冷,說道:“他是想用沉香殺王母?王母娘娘雖不是好人,但好孬對他照拂有加,真是不值之至!”他口裡說話,手中猶在為姐姐把脈,突覺姐姐的身子劇震,急低頭去看,卻見龍四死死瞪著自己,目光之中,竟是有了些絕望。

  龍八一呆,百花看到好姐妹這般情形,心中難過,罵道:“那混賬又想著害人了,想必是四妹妹知道他的陰謀,擔心沉香。四妹妹,沉香沒有中他的圈套,你就安心了吧!那混賬,活該他後來不死不活地受盡折磨!”龍四將目光移向鏡裡,兩行鮮血從臉上滑落,竟是裂了眥角,卻恍如不覺,只一瞬不瞬地看著楊戩,似是傷心到了極點。

  嫦娥嘆了口氣,法力揮出,銀月光輝籠在四公主身上,讓她沉沉睡去。抬頭看著鏡裡,楊戩仍與老君打著機鋒,嫦娥黯然合上雙目,只想:“難怪四妹妹那般不記仇的人,都對他恨之入骨……明明見到董永之子的下場,還想著要利用沉香,以全一己之私。他的心機,也委實太過惡狠絕情,詭詐陰險了啊!”

  老君的臉上,全是按捺不住的欣喜,楊戩冷眼旁觀,淡然一笑,知他一半是強裝出來的,也不說破,左右香餌已出,不怕他不上這個鉤。何況,那對他並無害處?

  老君也是一笑,看著這黝黑陰森的神殿,心中真正的喜悅,卻是連楊戩都不曾猜出的。來之前,他最怕的便是楊戩孤注一擲,將事情上報到天廷,雖然也明知這個可能性極小。但是現在……

  金鋼琢固然是個極頭疼的把柄,但眼前這個司法天神,不也是有著把柄在外麼?更奇妙的是,司法天神全然不知,這把柄是落在了他這個被金剛琢之事束縛得伏首貼耳的太上老君手裡……

  嫦娥那個女子,真不知道是善良還是愚蠢,夢想著用大義去贏回世界。但也幸好如此,她才會將屢次將大好的機會,自覺地送到兜率宮來。上一次,是仙凡通婚之子沉香,這一次,是自己挽回敗局的關鍵。

  那隻膽小的老牛,在自己的面前,自然將一切都和盤托出了,百花是牛魔王所擒,卻是出自司法天神的主使。自己吩咐了一些話,看得出那老牛如釋重負,牢牢地記在了心裡。

  楊戩啊,豎子。太清境大赤天道德天尊封號,豈是爾等小輩微末德行可比。雖然你機關算盡,但終究德行有虧,人脈調零。老道端坐兜率宮,牛魔王嫦娥之流,盡投來報效。

  想到那牛魔王和嫦娥的單純,老君撚鬚微笑。楊戩,真是有趣。老道和你這局棋,還未弈完,你布下的棋子,已倒戈為我暗伏關子。

  老君的笑意愈加溫和,又殷切地和司法天神敘了些閒話,才如來時一般,隱了身形離開,絕口不問何時能拿回自己那個隨身多年的法寶。楊戩起身送他離開,卻是神色沉鬱了下去,只因他知道,這會是個不眠之夜——道祖的話,真真假假,都要小心應付,何況,不久之後的天廷,八百年前那鬧劇,又將注定要上演一次?


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十二章 權衡再煉試

  三個月後,兜率宮失竊,丹房數百年來練就的靈藥全部被偷吃得乾乾淨淨。閉關中的太上老君一氣一急之下,自稱走火入魔,更是閉門不出了。

  天廷追究時,便是楊戩自己,也萬沒想到竊丹賊會用那種促狹的方式來偷——那隻死猴子!

  但凌霄殿裡已笑翻了天,沉香雖是親力親為,也沒有料到看守南天門的那兩個天將會如此好玩,一人佯扮成自己幻化的齊天大聖,昂首闊步,氣勢洶洶,一人扮成勝佛幻化的二郎神,卑躬屈膝,亦步亦趨,苦著臉大叫:“大聖饒命,小神再也不敢了”,被拎著耳朵在御前大出其醜。

  楊戩臉色鐵青,哪吒低下頭,暗自代他難過。司法天神威震三界,但先是打碎玉樹,後是被幻化污辱,幾乎成了小丑一般。連玉帝都不禁大笑起來,只有王母忍了又忍,冷冷地說了一句:“這孫猴子也太無法無天了!”

  嫦娥輕嘆,因為,鏡裡的她,正幫著孫悟空分辯道:“二郎神既然是假的,孫悟空自然也可以是假的,否則,只究外人,不究自身,只怕佛道兩家,必起爭執。”

  沉香隨著孫悟空學藝,這麼一番動靜,十有八九,是那猴子為了成全徒弟。嫦娥在得知丹藥失竊時便已猜出,耳邊聽得楊戩請旨去峨眉山查看,心念一轉,便將佛道爭執的大招牌給抬了出來。

  果然,玉帝不願多事,理由含糊地駁回楊戩的話。楊戩沉著臉退回朝班中,方才,他確是想著去峨眉山,和那猴子好好算一算舊帳。左右沉香學得差不多了,藉機教訓一下這個外甥,免得沒練出什麼名堂,先將那猴子的狂妄學到了個十成十。

  但玉帝不允,峨眉還是禁地,他不能擅自前往,徒送人把柄。等他回到神殿時,連梅山兄弟都已知兜率宮失丹之事,無不代他憂心。楊戩有些感動,卻不能和他們明說,老四想起來,說道:“二爺,如果寶蓮燈在,那麼就算是沉香偷了仙丹,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了。”

  楊戩的臉色,突然便沉了下去。老四嚇了一跳,只當自己說錯了話,半晌才往下接道:“兄弟只是想起了一件事,那小狐狸吃了個東西,但突然便有了萬年法力——現在看來,定是她偷吃了寶蓮燈芯。二爺,那燈芯已化進了她的血脈之中,如果能抓住她,用她的血做成燈油……”

  楊戩一震,深深看了老四一眼,老四被他看得不自在,低下頭去。卻聽楊戩說道:“你為什麼不早說?”老四鬆了口氣:“以前不知道燈芯的事。二爺,那我們現在……”楊戩森然道:“你傳令下去,多調派人手下凡,一半尋回寶蓮燈,一半尋找小狐狸的下落。”

  梅山兄弟轟然作應,出殿辦事,楊戩在寒玉榻上坐定,輕按著額角,現出疲憊之色。寶蓮燈,或許這樣就又能用了?三妹若是知道,不知會說出什麼樣的難聽話來?胸口一悶,氣息頓時不暢,他驀然驚覺,強迫自己移開了思緒。

  “那隻小狐狸,當時在淨壇廟,沉香為了她不管不顧,直到我在他眼前殺了龍四,才將他逼回了頭,讓老四抓回小狐狸也好,免得沉香兒女情長,誤了大事。”

  想著方才老四的話,楊戩暗暗點頭,老四這次歪打正著,倒真為自己解決了些問題。但沉香既服下仙丹,按他那毛躁的性子,只怕不久就要出山了,憑他現在和佛門的源淵,保住三妹長久的平安並非難事。玉帝對佛道失和頗為介意,既是如此,何不先放三妹出來,再從長計議天條之事呢?

  更改天條,茲事重大,自己失敗,大不了一死了之,何必將三妹和沉香拖累進來!

  楊戩獨自沉思,權衡得失。沉香在殿裡走了幾步,越想越是不悅,暗暗咒罵著老四出的餿主意。小玉撫著右腕,後來,楊戩就是割開她這裡放血熬油的。梅山兄弟已化敵為友,她也不好多說什麼,只盯著楊戩恨恨地咒了一句:“前些日子那場病,怎麼就沒要了他的命,這種人,多活一日,就多害一人!”

  沒多久,早朝時突然天地震動,玉帝傳令查看,卻是峨眉山上光芒衝天,三界震動。想到玉帝不喜生事的性子,楊戩心念一動:若將沉香偷吃仙丹之事捅開,有了孫悟空的前車之鑑,這孩子救母時或許能躲開不少麻煩。當下出列稟本,要去峨眉山查看,句句義正辭嚴,卻又暗帶殺機,顯出不與孫悟空一決高下絕不甘心之意。

  玉帝連連搖頭,道:“別沒由來地傷了佛道兩家和氣!”只令太白金星下凡一探究竟,沒多久便被孫悟空打發了回來,只說是猴子自己無意打碎了經幢,玉帝一心平息事端,反允了金星的奏本,賜給勝佛洞純金經幢,草草了卻了此事。

  早朝回來,楊戩坐在後殿若有所思。孫悟空倒很護著沉香,但是,才服了仙丹,便如此不知隱晦,今日若非玉帝,天兵只怕早將峨眉山圍了個水洩不通。那猴子天生天養,教得了功夫,教不會權謀韜略,更教不會為人處世的道理。

  “讀書呀,我最怕讀書了!”

  那個十六歲少年,單純得像那一泓湖水,撅著嘴不滿的嘟囔聲輕輕在耳邊響起。楊戩的眼裡,突然便隱約多了些清朗的笑意,一如當日面對外甥時的溫柔和寵溺。

  沉香身子微微一震,但楊戩已垂下眼簾,掩去了那一瞬間的波動。就見他一個人悄然離了神殿,架雲前往華山,神色之間,仍似在盤算著些什麼。

  到了囚室前,手已推上了石門,楊戩終是默然一嘆,沒有勇氣進去再看一看三聖母。

  “三妹,沉香已經學到那猴子的一身本領。”他在心中輕聲說道,“你再忍耐幾天,很快,他就可以救你出去。劉彥昌,我也會放他還陽,二哥對不起你,只希望將來……將來,我們還能有機會重新做回兄妹。”

  退回洞穴通道,又到了很久之前,他為沉香佈置三關的地方。沉香綴在後面,恍然大悟,不禁樂出聲來:“他又想著布關了,五千本書,當時連我自己,都以為自己死定了——要背五千本!可末了,卻讓我撿了個大便宜!”

  三聖母聽他提過這件事,笑笑,沒多說。她以前覺得不可思議,哪有用背書來困人的,但這麼多年看過來,沉香確是浮躁得很,怕讀書,沒耐心,二哥想利用他這個缺點,一點也不奇怪。

  楊戩這次佈置關卡卻要複雜得多,盤坐在洞穴正中,一道又一道法訣結出來,按著八節三氣三候的流轉,配合六神七曜,八門九星,將洞穴密封成一個虛擬的結界。他站起身來,衣袖輕拂,結界中一座座書架撥地而起,卻是空空蕩蕩,一本書也奉欠。

  小玉一奇,問道:“書呢?”

  楊戩微合了雙眼,神目中銀光閃動,正對著書架。平生讀過的書藉,正不斷從他心中憶起,去蕪存菁,一本接一本地現於架上。他深知那外甥的性子,輕浮跳脫,讀書不求甚解,只好代他選擇些有用的,不指望他看懂多少,先強迫他背下去再說。

  五千本書,將洞穴裡的書架塞得滿滿地。楊戩退了幾步,又默查一番結界,滿意地點了點頭,潛運內息,一口心血噴將過去,結界隱去,洞穴又恢復了原來黝黑平常的模樣。

  光華爍動,楊戩象上次一樣,幻出一個身外身留在洞中。鏡外哪吒看得真切,蹙起眉頭,楊戩這種陣法,以心血為媒,與他法力相牽,一旦發動之後,勢必大耗他自身氣力。若有著厲害殺著倒也罷了,但眼看著他佈置的過程,陣法雖繁,卻只能逆行節候,停滯時間,如此一來,在陣裡呆上百十來年,也不過是外界的幾個時辰而已。

  用讀書困人已是古怪,加上這種陣法,若不是親見到他對沉香的狠毒,冷酷無情的陰謀,這一關與其說要害人,倒不如說逼著沉香去掉舊習,定下心來學些東西。

  “楊戩大哥,你到底想做什麼?”

  哪吒默然問道,越來越重的疑惑,壓得心裡難受到了極點。他抓緊火尖槍,手心裡已全是汗水,不自主地將目光從鏡中移開。

  他向四周看去,寶蓮燈懸在頂上,青幽的光芒,帶著滅神陣慢慢逆轉,和先前沒多大區別。眼風左掃,龍四公主正盯著鏡裡,淚水滾滾而下,龍八輕聲安慰著姐姐,但說得越多,龍四哭得便越厲害,哪吒不禁又是一顫,四公主現在的情形,真只是因為氣惱楊戩對她的傷害?

  一個隱隱的可能,讓他再也不敢想下去。


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十三章 才疑事竟成

  鏡中楊戩已回到神殿,還未坐定,殿中小吏已引了一人過來見禮,黑袍垂冕,卻是地府的閻羅王。

  閻王還未開口,沉香已猜出究竟,定是為哮天犬而來。哮天犬流落在丁香家裡,見沉香藝成後回到丁府,便上吊自殺了。虧丁香還為那忘恩負義的狗東西哭了一場,後來才知道,那狗是為了用魂魄去地府報信。

  楊戩當是劉彥昌熬不過刑求饒了,心一沉,正要問話,閻王已忙不迭地稟報,道是哮天犬的魂魄去了地府,報告發現沉香的蹤跡。

  楊戩眼裡有著驚異,龍八看得清楚,納悶道:‘難道他不是利用哮天犬在丁香那臥底?好像他自己也有點吃驚,不像是事先設計的。‘沉香點點頭,不過那又如何,難保他不是存了這個念頭,只是沒想到真能派上用場。

  但哮天犬未說沉香的具體所在,閻王自然答不出來,楊戩垂下眼簾,語帶玩味:‘心眼還不少,一會我派人去陰司接他。‘想到劉彥昌,又盤問了一陣。閻王對這個喜怒無常,一言定生死的司法天神實在是心裡發怵,巴望著早走一刻為好,待楊戩冷哼著讓他將最殘酷的刑法用在劉彥昌身上後,舒了口氣,只當事情已畢,終於可是離開這比地府還讓人壓抑的神殿,不想楊戩又叫住了他。

  叫住了,卻又不說話,楊戩垂眼坐著,若有所思,對閻王的心神不寧視若無睹,良久才沉吟著問:‘哮天犬……他失了法力,是怎麼去的地府?‘閻王暗地裡鬆了口氣,總算出聲了,剛才讓他出了一身冷汗,幸好這個問題他知道答案,忙答道:‘據小神所知,哮天犬是自縊而死,魂魄到我地府報信。真君深謀遠慮,早就安排下妙著,那劉沉香縱有些小聰明,又怎逃得過真君法眼。哮天犬能立此功,那也是真君平日教導有方……‘

  ‘夠了!‘楊戩冷著臉打斷他的滔滔不絕。深謀遠慮,只怕沉香也會這樣想吧,丁香那個姑娘,現在大概也在後悔收留了哮天犬。這個惹厭的閻王,也不過是說出了別人都會有的猜測而已。

  閻王馬屁拍在了馬腿上,訕訕而退。楊戩吩咐下屬去地府接哮天犬回來,自己回到房中,靜坐沉思。

  目光一轉,落到無意中用鎮紙幻化出的黑犬上,不由帶了笑,輕輕撫著它,心中居然也有著一種渴望。等哮天犬回來,可用不著你了。哮天犬,真是不知拿你如何是好了,死了也要回來……你是覺得,若我想知道沉香下落,便不會不救你嗎?也不對,這條笨狗,如果有這麼聰明,就不會想著再回來,而是留在丁香身邊了。

  是啊,那樣一個主人,要比我好得多吧。她不會放著你的傷不管,趕你出門,任你流浪;不會因為你派不上用場,就將你一腳踢開,再不聽你苦苦求情。笑容帶了苦澀,是我趕你走的,你要回來作什麼?對你而言,也許我是你生命的全部意義,但對我而言,你只是一個陪伴在身邊,因為習慣而漠視,因為熟悉而輕忽的寵物。直到如今,你大約還以為被我趕走,只是因為你的鼻子毀了?如果你知道,我是因為三妹而遷怒於你,你是會高興,還是會失落?

  回來了,回來了也好。也許今後,我不能再將你如原來般看待,我怎麼忘了,你修成人身,也有數百年了。

  手上的觸感提醒他還拿著東西,低頭一笑,鎮紙本就光滑,近來更是被他摩挲的滑不丟手,如今正主兒要回來,可用不上了。法力運出,那形神俱備的墨玉犬便回覆了四四方方的鎮紙模樣。這個,絕不能讓他看見,否則尾巴不得翹到天上去。輕輕哼了一聲,楊戩自己也沒意識到,他的心情,是近三年來從沒有過的愉悅。

  ‘主人……‘有點畏縮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楊戩抬眼,能直入自己房中的,除了三妹,也只有他了,為什麼不敢進來?還在怕麼?還沒有收起的笑意再度擴大,右手抬起,輕喚一聲:‘過來。‘

  熟悉的呼喚,熟悉的神情,本來還有點害怕的哮天犬頓時忘了三年的距離,用最快的速度和最恭敬的態度跑過去,伏下身子,讓楊戩揉著他的一頭亂發,聽著主人不輕不重的訓斥。

  陶醉在許久未有的享受裡,哮天犬幾乎忘了回來是做什麼的,楊戩居然也沒問他,直到哮天犬自己想了起來。感受著腦袋上輕輕順著自己頭髮的手,他甚至感覺到,主人也是高興的——雖然他也在提醒自己,這可能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但還是後悔了,為什麼通過閻王稟報沉香的下落呢?想親自告訴主人,讓主人知道自己沒了嗅覺還是有用的,這樣的話,主人也許就會留下自己,不再趕走……

  當時的這個小小念頭,現在卻讓他一陣陣的後悔,自已開始暗罵自己,這豈不是在威脅主人,主人會怎麼想?如果再一耽誤,沉香跑了,更是誤了主人的大事。想到這,哮天犬猛一抬頭:‘主人,沉香已經到了丁香家,就要去華山救三聖母了!‘

  楊戩只是微微頷首,他已布下關口,沉香藝成下山,是定要去華山救母親的,只要觸動機關,自己便能知道了。等那孩子背完書,去破除法咒結成的光柱時,自己就可以順勢解了咒語,讓三妹重獲自由,托庇於佛門之中。

  這件事,並不要哮天犬來稟報,也不能利用這個機會去捉沉香。但是,楊戩揉了揉他的頭髮,還是褒獎地笑了笑。這是個很好的藉口,可以讓他回到身邊,也好讓他自鳴得意一陣子。

  這條笨狗,跟了自己幾千年,獨自辦事時,從來是成功的少,砸鍋的多。這次回報,他大概是憋足了勁要立功的吧,若他知道他的主人,根本就抱著不想他成功的念頭,不知是個什麼表情。有點戲謔,有點歉疚地看著腿邊認真地焦急著的面孔,楊戩又勾起了唇角,所以,還是讓他得意得意吧。

  ‘哮天犬,你去把丁香捉來。‘其實想說的是去盯著沉香,不知怎麼,話出口卻變成了丁香。楊戩自己也愣了愣,他是怎麼了,放下手,閉上眼,體會著自己心思,他是想做什麼,想要一個什麼樣的答案?

  哮天犬等著主人的吩咐,卻不想主人不抓沉香,卻要自己去抓丁香。他張大了口,生平第一次沒有立刻應和主人的命令。丁香,他從沒把她當成過主人,但是……但是她救了自己呀,在被主人趕走,最絕望最走投無路的時候。他可以向主人報信抓走她喜歡的人,但又怎能親手抓她回來?

  頭上一輕,主人收回了手,哮天犬有些緊張,主人生氣了。可是主人的臉色不像是生氣……那一次,三聖母為主人祝壽,卻將主人氣得傷勢發作的那一次,主人的神情,就有些像這樣。心沒來由的一痛,那時他只能看著主人在昏迷中鎖緊眉頭,隱藏著無限的酸楚。而如今,他又怎能讓主人再一次經歷那樣的傷痛?丁香,不管你做了什麼,你既然讓主人不高興了,就算你是我的恩人,我也不能放過你。抬起頭正要應話,卻發現主人正看著自己,眼中有淡淡的失落,輕描談寫地吩咐:‘心神不屬,竟說錯了。去和老大他們盯著沉香吧。‘哮天犬頓時如釋重負。

  看著這笨狗出去,楊戩鬆了口氣,還好,沒讓他看出異常。自己今天怎麼了,到底想試探出他什麼?煩惱地搖搖頭,不願再深究自己的心事,沉香最近大約就要去華山了,不知他要多久才能背完那五千本書。那個陣法,要耗費不少法力的,事前,多少要做些準備。

  餘下的時間,楊戩一邊等消息,一邊閉關調養。他那一場大病,泰半因為心情鬱結。如今哮天犬回來,沉香藝成救母,他多少輕鬆了些,閉關三日,一聲低嘯,又恢復了昔日飛揚的神采。

  梅山兄弟和哮天犬遣人回報,說在凡間發現了寶蓮燈的蹤跡,正在全力尋找,沉香到了華山腳下,一舉一動,也全被盯得牢牢的。楊戩問了幾句,聽到沉香敲鑼打鼓地宣揚自己上山救母時,一楞,忍不住冷哼出聲:“名師調教出來的徒弟都有這毛病,初出茅廬,就狂得沒邊,不知天高地厚!”

  這句話似乎有些耳熟?好像在關裡,楊戩留下的那個幻形也說過。

  沉香回想著當時的感受。那個幻形,在他過關時,竟掩飾不住地大笑起來,就在那一瞬間,彷彿時間倒流了去,他回到十六歲生日的那天,回到了那個湖邊。只是當時,為什麼會有那種感受呢?司法天神不擇手段的追殺,已成為鐵一般的事實。那湖邊,那白衣的男子,只是再也追不回來的夢境而已。

  楊戩打發走人,眉宇之間,現出隱約的笑意,信步來到殿前雲階,向空虛攝,三尖兩刃槍飛入手裡。他的神識向華山移去,法力隨著之奔洩,沉香已觸動了機關。

  他大喝一聲,槍身電抹,從左手縮回腰後,又從極不可能的角度斜挑上去。陣法正源源不斷地汲取著他的法力,按說靜坐入定是最好的選擇,但無由的,莫名的興奮洋溢在他的胸中,二十年的愧疚與隱痛,終於到了快結束的一天。他勉強平穩住心情,一路槍法使將出來,氣吞河岳的氣勢裡,夾著行雲流水般的舒暢之意。

  汗水從額上灑下,一路槍尚未練完,他竟有了不支之態。槍身頓在地上,不再練了,他臉上的笑意卻斂不去,華山裡的一幕幕情形,如在目前。

  那孩子,終於停止抱怨,認命似地開始背書。四書五經,詩詞歌賦,各種兵法,歷代王侯將相的傳奇傳記,各路神仙得道之路等等,那都是他精心挑選出來的,只要這孩子背得熟了,隨機領悟,將來,總不會再想著去當個鄉間員外了吧?

  結界裡已過去三十多年,沉香居然留起了齊腹的長髯。這孩子,等他真正老去時,或許就是這般模樣?楊戩有些好笑地想。不過,服了那麼多仙丹,沉香也算是神仙之體了,想看到他老時的模樣,幾乎沒什麼可能——做一世快樂的凡人,和受盡磨難成為神仙,這兩者,到底孰更合適這個孩子呢?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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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十四章 瑩柱幻俶詭

  楊戩想的這些,眾人自然猜不出來,只是無端覺得奇怪,以他的法力,怎麼練了會槍法就累成這個樣子?哪吒心中一動,是沉香進陣了?他忍住沒有說,只看著楊戩發呆,心裡疑雲更甚。

  不知過了多久,楊戩突然振槍向空擊出,三尖兩刃槍飛上半空,矯如怒龍,他身如電掣,後發先至,接入手中,落地後一聲自語:“居然過去了?”儘量按捺住狂喜,神色間仍流露出明顯的異樣。

  他匆匆收槍,急步進入後殿密室,大耗法力後的疲憊,都被期待和欣悅所代替。“三妹,沉香就要去見你了。困你的光柱,是我布下的法咒,他用法力強破,我定能有所感應。到時順勢解了咒語,你二十年的痛苦,便可以就此解脫。”他默想著,靜靜等候華山的動靜。

  漏聲輕滴不停,顯示出時間的流逝,眾人就見楊戩先似有所待,但焦慮之意越來越濃,竟是坐不住了,在密室裡來回踱著步。小玉不禁拉了拉沉香衣角,問:“這個時候,他該知道你在華山的,可他為什麼只留在神殿裡發怔?”沉香搖了搖頭,楊戩的心意,從來都極難猜測。

  說話之間,楊戩已離了密室,騰雲向華山而去,三聖母緊張起來,問道:“沉香,二哥去華山了,你沒出什麼事吧?”問出口才想起來,道,“沒聽你提過,二哥定是去得遲了,還好,還好。”

  到了華山,楊戩聽土地稟報沉香的情況。沉香用鋼斧強砍光柱,徒勞無功,在梅山兄弟身上出了通怨氣,已恨恨離去了。他又問三聖母情形,卻是因為傷心兒子,哭了大半日,已沉沉睡去。楊戩點了點頭,不再說什麼,轉身進了囚洞。

  潺潺積水,從鐘乳石注入洞裡石池。正中的石台,被閃著瑩色的光柱環繞著。那光柱看似美麗,卻硬逾精鋼,再鋒利的神兵利刃,也斫之不斷。楊戩看著那光柱,眉頭深蹙,突然額上銀芒一爍,竟是打開了神目。

  神目打開,向光柱看去,楊戩身子一震,陡然僵住。眾人都是一奇,卻看他表情越來越冷,堅如磐石的側面,彷彿千年不化的積雪,剛要噴射出熔岩來,便已凝成了玄冰。

  “王母——”

  只聽他從牙關擠出這兩個字來,手越攥越緊,彷彿要握住手中把持的力量。許久,拳頭緩緩張開,向空一攝,三尖兩刃槍驀然入手,槍刃輕震,嗡然自鳴,彷彿也感染到了主人無比悲哀淒烈的心境。

  沉香忽然一凜:這嗡然鳴聲,竟似在哪裡聽到過!好像開天神斧無端自斷時,便是這般——

  楊戩看著石台,額中銀芒爍動,那個事實,觸目驚心,折映在神目裡,寒徹周身,連血脈都似乎為之凝結。

  槍在手,提起的法力卻擊不出去,便裂開這華山又有何用呢?他算到了她會防著自己,但卻沒算到,她會從三妹身上下手。那個光柱,二十年前親手施為,如今,他卻再也無從解開。那個女人,竟能在他毫無所覺的情況下,偷偷更換了法咒!

  魂飛魄散,魂飛魄散,就算能去除光柱的禁錮,但只要三妹離開石台一步,那被偷換入的咒語,就會將三妹的魂魄立即化為烏有,自三界裡永遠地消逝了去。

  散去法力,心口突然劇痛,他抬起右手緊按在胸鎧之上,這才發覺,內息岔亂四竄,已到了危險的邊緣。

  眾人都已看出,楊戩攝槍入手的那一刻,法力強提強散,險些便走火入魔。若說是因為沉香,可沉香也沒能破了他的咒語,若是說可憐妹妹,那更是滑天下之大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竟讓這冷酷的司法天神一瞬間心神失守,差一點搭上了一條性命?

  楊戩收槍坐下,凝神調息半晌,才勉強恢復了一些。站起身,出神了一會,飛身落在石台之上。腳下,是睡去的妹妹,四周,是親手布下的禁制。

  半跪台邊,小心地不驚醒妹妹,這時她若醒了,該和她說些什麼。二十年,他讓三妹在這小小的台上囚了二十年,後面小小的瀑布,是他用法力引來,將山中的濕氣化去,讓失了法力的三妹,不至於吃太多苦頭,華山的土地山神,也在他的嚴令之下,儘量照顧著三妹生活上的舒適周全。

  然而這樣又如何,二十年對著同樣的事物,二十年思親不得的苦楚,從前以為,可以補償,可以挽回,就算被恨被怨,總也是為了她好。今天呢,今天該如何面對她?這囚室中的風景,因為自己這親哥哥的失算,她或許要默對一生了啊,神仙的一生……

  ‘沉香,沉香……彥昌……‘

  眾人還在奇怪楊戩為何會險些走火,三聖母夢中的哭泣,又將他們的思緒拉回,梨花帶雨的容顏,悲傷的夢囈,讓人心生惻然,全沒注意到楊戩已慘然色變。

  拳頭不由得握緊,就是在這裡,你那樣不動聲色地,天真地告訴了我寶蓮燈的口訣。我不能怪你,我沒有資格怪你,是我毀了你的幸福,你我的家……

  我欠你的幸福,只能由我去彌補,不能就這樣放棄,一個罪魁禍首,又哪裡有放棄的權利。

  是我錯了,三妹。我怎能奢望,你會原諒……

  許久,他離開石台,向洞外行去,開始步伐極為沉重,似不堪重負一般,但越走越快,神色也平靜下去,一如平時。

  已經到了這步田地,後悔失措,都與事無補,他定下心想著被偷換入的咒語,看不出是什麼,也不完整,唯一能確定的是,這咒語是和某件法器相關連,只要毀了法器,不解自破。

  既然如此,遲早能找到辦法,縱然代價遠遠超出當初的預計。但自己做的事情,又怎能讓三妹母子承擔後果?只是沉香這孩子……

  想到沉香,楊戩心頭浮現出幾分苦澀,絕情的舅舅,自己在他心中早就是了,現在,也不過是做更多的惡,逼得他更狠一些罷了。

  駕雲回到神殿,楊戩猶自在沉思,當務之急,是阻止沉香救人,再全力找出解咒之法。他推敲沉香可能的行動,忽記起哮天犬和梅山兄弟正盯著這孩子,不知打探到什麼沒有?

  傳人來問了,心為之一沉,哮天犬抓回了丁香,現在正在囚室和她說話。

  那隻狗兒,還真把人抓來了,他又會說些什麼?楊戩情不自禁地,移步向囚室,竟莫名的有幾分忐忑。

  囚室裡隱約傳來丁香的怒罵:“哮天犬,你居然還有臉來見我。”

  哮天犬怯怯的低聲說了句:“丁香姑娘,你好歹吃些東西吧。”

  丁香冷笑道:“哮天犬,你少在這裡惺惺作態。當初你流落街頭,是本姑娘好心救了你,卻不想救的不是一條狗,而是一頭白眼狼。我真瞎了眼,居然還為了你這條死狗哭。”

  哮天犬聲音發顫:“丁香姑娘,真的為我哭了?”

  丁香呸了一聲:“我家小雞小鴨死了,我也會哭的。你這只死狗,你既騙過我,還指望我能夠向從前般待你嗎?你,你現在這副嘴臉給誰看?你要死,就死回二郎神那裡去。哮天犬,從前在我家,你可沒有少搖尾乞憐,討骨頭吃。如今,你抓了我,想必你主人賞了你很多骨頭吧?”

  卻聽哮天犬囁嚅道:“不多,就一根。”他的聲音雖然有些慚愧,但掩蓋不住得意和歡愉,“那是一根很大很大的大骨頭。丁香姑娘,你一定沒有見過那麼大的一根骨頭……”

  丁香諷刺道:“哮天犬,我不是你主人,少在這裡諂媚,真讓人噁心。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哮天犬,你小心哪一天,你主人再一腳踹你去大街,可沒有人再會收留你了。”

  哮天犬沉默了一會兒,才道:“丁香姑娘,不管你信不信,哮天犬真的很感激你兩年來的照顧。可是,主人的命令,哮天犬無論如何都不能違抗的。如果真有一天,主人嫌棄了哮天犬,不要我了……我……”

  哮天犬在凡間苦熬三年,始終是抱有希望的。盼望主人回心轉意,盼望自己能夠立功贖罪。但一想到到真君神殿上冰冷的目光,哮天犬的心瑟縮著:“真有那天,就是主人徹底不要哮天犬之時……”哮天犬不敢想下去。他悲嘆道,“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反正我不會再在主人面前礙眼了。”

  丁香奇道:“那你怎麼辦,自己走嗎?你能走到哪裡去?要不,你還去我家住?”

  哮天犬苦笑著,這個直腸子的姑娘,罵歸罵,對自己畢竟還有幾分感情。為什麼她不是自己的主人呢?哮天犬被自己突然冒出來的想法嚇了一跳,“不,哮天犬已經有了一個主人,就只能認他一個做主人,也只有他才配做哮天犬的主人。”

  囚室裡,就聽到丁香在大呼小叫,“哮天犬,你幹什麼。我不怪你就是了,你幹嘛打自己耳光啊?快停下,你怎麼流眼淚了?真的想哭,就大聲哭出來……哮天犬,我真的不怪你了……嗚嗚,你再不停下,我也要哭了……”


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十五章 真偽更誰知

  “哮天犬真沒良心,丁香救了他,待他可比楊戩好多了。他呢,不但出賣沉香,連丁香也抓去了!”聽著囚室裡的對話,龍八很是替丁香不平,憤憤而又不解地問:“不知他圖什麼,難道就圖楊戩賞的那根骨頭?”

  梅山兄弟倒是明白,老六替他解釋道:“也不能怪他,他原身就是條狗,本性如此,骨子裡帶來的。”又轉而問康老大:“大哥,哮天犬自從吃了無憂草,處處不對勁,見人就嗅,嗅完又懨懨的。尤其是中秋回來,更是變本加厲,成天嚷嚷我們味道不對,要出去。你說怎麼辦是好?”康老大明白是見了楊戩之故,暗罵他那時候還能害人,也想不出辦法,只好說:“實在不行,只好再去要些無憂草給他。他再不正常,也比跟著楊戩的好。”

  話說到這兒,見鏡裡楊戩眉峰擰起,雙目垂下,略顯出不忍之色,康老大不由又嘆道:“哮天犬對他真的是仁至義盡了,但願楊戩還有些良心,聽了這話,剩下的日子能待他好些。”

  不等哮天犬出來,楊戩已獨自回了後殿,三尖兩刃槍橫放於腳下,眼睛微閉,不知在想些什麼。睜眼時,似是下了什麼重大決定,向殿外看去。哮天犬正趴在遠處欄杆上呆呆地想心思,楊戩嘴角輕揚,隨即喚來老六,讓他傳這只笨狗進來。

  “他要做什麼?”眾人閒著無事,以猜測楊戩行動為樂,只因他心思莫測,少有中的,反更有興趣。這時沉香又開始提出問題。

  跟楊戩最久的梅山兄弟無疑最有發言權。見哮天犬悄然進來,伏在楊戩足邊靜待主人命令,老四肯定地說:“是要撫慰哮天犬,這馭人之道他不會不懂。哮天犬雖忠心,但看得出,已對丁香有了內疚,任其發展下去,弄不好會出什麼事。所以他定要在此時讓他徹底服帖,再無二心。”

  楊戩望著足邊的熟悉身影,淡淡地問:“哮天犬,你恨我嗎?”哮天犬低頭道:“屬下不敢。”不敢,那還是有吧,讓你吃了段時間苦頭,也難怪如此。楊戩這樣想著,口中只說:“當初你闖下禍端,我不罰你,就無法管束別人了。”梅山兄弟嗤之以鼻,好牽強的藉口,追隨千年的部屬,就這樣輕易趕走?哮天犬沒有這麼多心思,主人讓他回來,還給他一個解釋,他已經心滿意足了,連連應是。楊戩說:“好好幹吧,我會想辦法醫治你的鼻子,只要你能夠忠心耿耿地在我手下效力,有我一口肉吃,就一定會有你一塊骨頭啃的。”眾人嘆氣,這時候,哮天犬該是把那點子不滿全忘了吧,果然就聽哮天犬樂呵呵地抬頭涎著臉道:“謝主人。主人,如果可能的話,屬下還是希望能吃到肉的。”這條好養的笨狗啊,楊戩失笑,伸手撫著他的頭髮,主僕二人相視一笑。

  “你回來做什麼呢?再跟著我,你會倒大黴的。”揉著哮天犬的腦袋,楊戩半真半假地說,誰也不懂他這是什麼意思,是怕哮天犬動搖,再緊上兩句,好哄得這狗兒呆呆地聽他使喚?哮天犬隻當主人玩笑,嘿嘿地討好:“只要主人不趕我走,我情願跟著主人倒霉。”康老大在鏡外直搖頭,一語成讖,哮天犬,你還是早些離開楊戩的好。

  “傻東西。”楊戩笑罵一句,一掌拍在他腦門上,推了個後仰,“真是個傻瓜,跟了我這麼些年,一點長進沒有。你也不是沒在凡間呆過,居然這麼沒用,要不是丁香,你怕是真回不來了。”本是一時想到,但說著說著,楊戩真的有點生氣了,恨鐵不成鋼地敲了他一下,看得眾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小玉吃吃笑著說:“哮天犬可以去練鐵頭功了,整天被楊戩又是敲又是打的。”說得眾人又是一樂。康老大道:“說起來可能是習慣了,畢竟哮天犬跟了他太久,而修成人身也不過數百年——不過到底是成了人身,楊戩怎還能這樣待他!”

  他是這樣想,但哮天犬一點也沒有受侮辱的感覺,反而樂在其中,只是對主人的責怪有些惶恐,也有一點點的委屈。在凡間獨自闖蕩,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更何況這次還傷了一條腿,主人也沒為他治好。不過他聰明的沒作聲,主人總是對的,萬一亂說話惹得主人生氣,再將他趕走可怎麼好。對他的愚忠,眾人只有怒其不爭,替他嘆息而已。

  楊戩罵了兩句,心上湧起擔憂,這個笨蛋,該拿他怎麼辦好。“笨蛋!”他低叱一句,“總不用腦子,我若死了,你怎麼辦?”哮天犬抱住他腿:“主人怎麼會死,主人是三界中第一,誰也不是您對手。”眾人有點奇怪,楊戩不像是開玩笑,知道沉香學成下山起了憂心?方才在華山,也為懼怕沉香才險些走火入魔?

  小玉挺為沉香驕傲,倚在他懷中甜蜜地說:“沉香,哮天犬說得也沒錯,楊戩確實是厲害。可是他再厲害,也不是你對手,他也怕你。雖然那個時候你還差一些,但能讓他這樣憂心,你真的了不起。”沉香本來想著過一會兒就是他來神殿救人,敗在楊戩手下,要在眾人面前出醜,被小玉一誇,又開始飄飄然自鳴得意。不錯,楊戩再厲害又怎麼樣,還不是傷在我手上,現在,還要靠我劉家庇護,才能苟延殘喘,保住性命。

  楊戩這一次沒有甩開哮天犬,任他伏在腿上,唇邊還留著笑,眉宇間卻是濃重的憂鬱:“看來你一個人是無法過下去的,我若死了,你和老大他們回灌江口去吧。”哮天犬慌了,主人不像是開玩笑,今天是怎麼了?手上不由地用力,抱得緊緊的不撒開,拚命想怎麼為主人分憂,急急地說:“主人,是不是沉香?我去找小狐狸,抓她來做燈油。我去殺沉香,主人不會有事的。”他開始有點慌亂,但稍後語氣又轉為肯定,對楊戩,他還真不是一般的有信心。

  楊戩被他逗得一笑,忍不住又敲了他一下:“笨蛋,誰讓你去殺沉香的,你殺得了他麼?”哮天犬堅決地說:“殺不了——也要殺,主人要殺的人,就是哮天犬要對付的人。”話音未落,又是一記,楊戩三年沒見他,今日便格外管不住自個兒的手,敲得極為順暢,也好打醒這條笨狗。“我要殺的人……看來我說過的話你都忘了。我第一次帶你去看他,和你說過什麼,不記得了?”哮天犬被敲懵了,一下想不起,眼見主人手又揚起,急忙鬆手捂頭:“主人,再打就真的想不出了。”楊戩含笑收手,看著他傷腦筋。

  “他對哮天犬說了什麼呀?”事情好像越來越不對勁,沉香從自得中醒來,茫然地問眾人,聽楊戩口氣,好像是不想傷他,可是……可是怎麼可能呢?

  哪吒和嫦娥幾乎同時想到一個答案,異口同聲說了出來:“他說不許任何人傷害你!”說完後似乎才明白自己說了什麼,向對方看去,眼中是一樣的迷惑和不解。

  “不,他和哮天犬說過很多話,應該不是指這句。雖然他開始不想和我作對,但我已經威脅到他,他是不可能在這個時候放過我的……”沉香不相信,大聲爭辯,但他說得也沒錯,走到這步,楊戩怎麼可能再放過他?那麼,他問哮天犬的,到底是什麼?

  哮天犬想了又想,腦袋都疼了,不知是想的,還是被敲的。主人的話,他是不敢忘的,可問題是那麼多話,主人到底指哪句?第一次見沉香,那個討厭的小鬼說要做員外,把主人氣得不輕,後來他走了,自己問主人為什麼不除了後患,主人那時好凶……難道是這句?他偷眼看楊戩面色,不敢相信地問:“主人,你是說不許任何人傷害他?”說出口了仍是不信,下意識地一縮脖子,但預料中的手沒有落下來,他才敢抬頭去看,只見楊戩沒有看他,目光落在殿外,有悲憫,有回憶。這一刻好像過了很久,誰也沒有說話。

  “主人,真的是……”哮天犬快被這氣氛憋死了,更不能相信自己說對了,可是他問出這句,清楚地看見楊戩點了頭,慢慢垂下眼,看著他,孕著淡淡的傷懷。

  “哮天犬,你也以為我不會放過沉香,是嗎?”看到哮天犬張大嘴不信的神態,楊戩話裡全是苦澀。

  “不,是,不是……主人……”哮天犬一驚,不知該說些什麼,語無倫次。楊戩輕輕地一聲嘆息,在殿中迴蕩,殿中十分安靜,他吩咐過不許人進來,而沉香眾人,亦是驚愣在原地,無法出聲。

  “我對你說過,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他,即使,是我自己……”這些話,不能對別人說,可是這趕不走的笨狗,卻不能不告訴他一些了。低頭看了他一眼,楊戩閉上了眼,又是很久沒有開口,星輝從身後窗中透入,光也是冷的,人也是冷的,心,是不是也同樣是冷的?

  哮天犬咂咂舌,主人說了一半又不說了,那自己到底要做些什麼?

  “主人,那我……您想怎麼樣?”

  楊戩睜開眼,手在哮天犬頭上滑過:“沉香,他太不聽話了,被老狐狸將事捅上了天廷,我也護不了他,只有讓他成長起來,自己保護自己,保護三妹。”

  哮天犬不明白主人的心思,他想得單純,奇怪地問:“主人,那你為什麼不自己教他?你教他,可比那猴子好多了。為什麼要弄得他與你勢不兩立?”

  楊戩的手忍不住又想敲他,這個笨蛋,從來不知道好好想想。“就憑他的表現,你以為他會好好用功?”講到這裡,又勾起了楊戩一肚子的火,使力拽了一拽,哮天犬齜牙咧嘴,沒敢作聲。“又懶,又沒志氣,我不逼著他,他肯用功?劉彥昌,他真是死有餘辜,將我楊戩的外甥教成了什麼樣子!”楊戩聲音漸漸拔高,一下站了起來,差點將哮天犬頭髮揪下。他在座前來回踱步,發洩著自己的怒氣。

  “居然為了兒女情長,全不管茲事體大,自顧自跑到萬窟山去找小狐狸。”三聖母已經震得雙腿發軟,跌坐在楊戩座上,看著哥哥步伐越來越快,帶起虎虎風聲。

  “之前在淨壇廟,有了寶蓮燈,第二日就睡到日上三竿,不肯練功!”一樁樁,一件件,全是他想起就心頭生怒的事,平日只能悶在心裡,這時也不管哮天犬明不明白,統統說了出來。

  “看他那點小聰明,要拜師,話也不會說,差點把自己的路堵死了!”他楊戩怎會有這樣一個外甥,“我若不留那些人馬,將峨眉山四周入口全部堵死,說不定第二天他就出來了!沒有恆心、沒有上進心,就這樣也想救三妹出來,他是找死!”

  沉香臉越來越紅,又轉而發白,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麼……那麼……

  楊戩停下步子,近乎溫和地看著目瞪口呆的哮天犬:“所以,這個孩子,只有推著他,逼著他,讓他無路可退。而你以後行事,也要把握住分寸,不許妄為。”哮天犬點點頭,他其實還是有些不明白,不過有一點是懂的,主人並不想殺沉香,他做的一切都是在幫他。主人也太委屈自己了,都是那個小鬼不爭氣。

  哪吒有如在夢中,恍惚間舉手在嘴邊,狠狠就是一口,出了血,會痛,不是夢。他這才能發出聲音:“無論他變得如何,對你們,仍是好的。是你害了他,劉沉香,是你害了他!”乾坤圈早被他扔在地上,一抖手,竟將火尖槍飛擲出去,直刺沉香,卻被水鏡反震回頭,正中自己胸口。他也不躲,悶哼著踉蹌後退,嘴角滲出血來。

  嫦娥抱著四公主坐在地上,也已是淚濕眼眶,心事如潮。見哪吒情狀,驚呼一聲,康老大已過去救治。哪吒抹去唇邊血,推開康老大,吼道:“你們別管我,這傷算什麼,我情願再重些,再重些,死了倒好!”嫦娥本欲將四公主交給龍八,過去看看,聞言垂下頭去,悄悄抹去了眼淚,她又何嘗不是,心中翻騰的愧悔內疚,也許惟有身上的傷痛,才能減輕少許。

  “我不信,我不信!”沉香大叫一聲,雙目充血,“有好多次,我只差一點就死在他手上。他就是再厲害,又怎能算出那麼多意外和巧合!如果他是在幫我,為什麼天廷已經答應放了娘,他還要從中作梗,一再阻攔!”三聖母抓緊了冰冷的椅背,沉香的話不錯,二哥,你的話呢?又有幾分真,幾分假?

  嫦娥正在垂淚,感到懷中身子抖動的厲害,拭淚看去,四公主淚已滿面,斜目向楊戩,一瞬也不瞬,卻在聽到沉香之言後怒目而視。龍八忙著給姐姐擦去淚水,也不管沉香說得有沒有道理,回頭喝道:“沉香,你少說兩句,我姐生氣了!”嫦娥心中一動,柔聲問:“四公主,你是不同意沉香?你知道些什麼,是不是?如果是,你閉一下眼睛。”

  話音剛落,四公主緊緊閉上眼,很久才睜開,充滿希冀地看著她。嫦娥深吸一口氣,再次問道:“如果楊戩,他……他說的是真的,你再閉一次。”這一次閉得更久,淚水卻從閉合的眼縫中不斷湧落。嫦娥心中更痛,悲聲呼道:“沉香,你還在懷疑什麼?四公主……四公主已經想起來了!”

  沉香仍在搖頭,這個結果太意外,也太沉重,不是他能背負得起的,因此,他只想快快否決了它,只想快快回到心安理得的日子裡去。況且,他是有理由懷疑的。

  空曠的神殿,靜寂的山洞,只有沉香的聲音,來回迴蕩在兩個時空:“他能殺了四姨母,再幫她還陽,為什麼不能騙騙哮天犬?他的智謀,我們都見識到了,有什麼不可能的!”三聖母默默地點頭,他還曾經去騙她的口訣,這種事,他有什麼做不出的。然而心中畢竟恐懼,不由地,眼前竟浮現出那間小屋中奄奄一息的身影,一個寒顫,驅走這些念頭,她拚命想著沉香的話安慰自己,卻止不住身上的涼意。


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十六章 刃斧相淬礪

  隱隱傳來呼喝聲,是沉香為救丁香,獨闖真君神殿來了。他在大叫:“楊戩,出來見我!”哮天犬不知所措:“主人,怎麼辦?”楊戩微微冷笑,話中全是嘲諷,向哮天犬道:“也不掂量自己本事,這樣自大莽撞。孫悟空都教了他什麼!”摔了大氅,腳尖一挑,已將三尖兩刃槍執在手中,大步向外走去:“見機行事,沉香的事我來解決,你不要露出馬腳。”

  到了前殿正門時,梅山兄弟也得訊趕來,只見沉香在門外持斧而立,仍在叫嚷:“丁香呢?”楊戩更是心頭火起,一個人就敢闖來,不知天高地厚!冷哼一聲:“沉香,連你也敢來和我挑戰?”

  若是平時,小玉三聖母定要取笑一番沉香,真正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這時就敢一人獨挑楊戩,膽子夠大的。但此時剛剛受了極大的震憾,沒人有這個心思,只是呆呆地看著這一幕,視如未見。

  沉香自視甚高,既然來了,對丁香是勢在必得,斧一擺:“既然我已經來了,你就把她給我放了!”楊戩好笑,這種口氣,他以為他是誰?若不是自己有意相讓,今天這小子和丁香兩條性命,全部要留在這裡。手上可以放鬆,嘴上的話自然是不會放軟:“你走不了了,丁香我也不會放。”沉香膽大包天,又賣弄起自己的小聰明,自以為能威脅得了楊戩:“不知抓一個凡人上天,算不算觸犯天條?你要是不把她給放了,我保證玉帝和王母馬上會知道這件事情。”楊戩一愣,暗中惱怒,這小子,本事不大,膽子不小,如果不放人,會不會去靈霄殿上鬧一場?飛快地盤算一番,抓著這丁香也沒多大用處,放了總比讓他闖禍的好。轉而吩咐哮天犬:“把她帶出來。”

  沉香這時心中暗喜,準備元神出竅,跟著哮天犬進去救人,不料被老六喝破:“別上當二爺!”沉香咬牙,知道壞事,果然老六又道:“小心他元神出竅跟著哮天犬,出其不意地把丁香救走。”楊戩看了沉香一眼,看他恨恨盯著老六,知道老六說得不錯,是打得這個主意,又罵了一聲,他難道不知面前這個敵人有著神目?到時給他一下,他是接得了接不了?“你還是老實在這裡呆著吧,我親自去帶丁香出來。”

  楊戩入內去帶丁香,外面的鬧劇眾人沒看全,只是在他出來時看見沉香踩著老二發洩,三聖母心不在焉地想到,這個兒子一路看來,確實是胡鬧,要不是楊戩逼著,能成什麼模樣真是不好說。想到這猛然一驚,又想到了那個問題,真的?假的?哪吒已經不懷疑了,看到沉香胡鬧,捂著胸口冷笑連連:“衝來救人,衝動莽撞倒罷了,居然行事這麼胡鬧,你當是在你那村裡玩過家家呢!難怪楊戩大哥生氣!”

  楊戩生氣是不假,氣極反又好笑,在我的地盤踩我的人,沉香,你就不懂得審時度勢,稍作忍耐的道理嗎?今天就讓你受點教訓!哼一聲:“踩我的人?就你會踩嗎?”給哮天犬施了個眼色,哮天犬知道了主人的苦衷,對丁香那一點點愧疚之情也全扔到了九霄雲外,叫聲:“走吧!”將丁香押到人多處,一揮手,道:“快過來踩啊!”梅山兄弟被沉香欺負得狠了,果真上來一通亂踩,沉香這才急了,大叫:“別踩了,別踩了!”楊戩示意,眾人停了動作,押起丁香。

  沉香再沒有別的辦法,他拜了孫悟空為師,又吃了那許多仙丹,自視極高,根本不把楊戩放在眼裡,既然動腦子救不出人,只有強搶了,不過得拿話擠兌住楊戩,想定主意,開口道:“楊戩,這件事一開始,就是咱們的家務事,不關丁香的事,也不關梅山兄弟和哮天犬的事,你讓他們都退開,咱們爺倆單挑。”楊戩上前幾步:“好,如果你贏了,我就放你們走,可你要是輸了呢?”沉香一挺胸:“我任你處置!”他根本沒想過會不是楊戩對手,又道:“但是,你把丁香給我放了!”

  楊戩一笑,不自量力的小鬼,今天就看看你膽大包天的資本,一口答應:“一言為定。”

  丁香急了,這可關係到自己的安全,可沉香的以往表現,實在讓人太不放心了,也顧不得他面子,嚷嚷著:“沉香,你行嗎?沉香……”

  沉香不理她的懷疑,緊盯了楊戩,振腕揚斧,身如電轉般地躍起劈下。楊戩皺眉,暗自有些惱火,這一式撞天打鬼,便是長輩對著後生使出,也是極不禮貌的起手式。這個毛頭小孩,真狂到不知天高地厚了。

  左手持了三尖兩刃槍,提氣騰空,一撩一轉,便迫得沉香忙不迭地回斧自保。楊戩目光在他腹前、胸口等處一瞥,更是不滿。門戶大開,招式變形,一個照面就現了七八處破綻,真不知這孩子平時練的都是什麼功。

  空中交錯而過,沉香氣勢洶洶地又擺了個進手的架式。楊戩倒提了槍,一手扶在腰鎧上,微微冷笑。也好,就讓我看看你三年的長進。也不還手,在凜厲生威的斧勢裡信步而行。一沉肩,斧上金芒貼袖偏出,隨意提足,沉香一記勢在必得的撥草尋蛇便又落了空。翻滾的雲氣裡,雜了法力運轉時的流光,兩條人影,一個勢如瘋虎,一個悠閒自得之至。

  “差一點!”

  沉香咬著牙為自己打氣,下一招,下一招定能劈了這個大仇人。打點精神,數十道斧影結成彌天大網,將前方盡數罩死,叫道:“我讓你再躲!”楊戩冷笑,身向左斜,驀地向後倒仰,呼地一聲,斧勢擊空,連一片衣角都沒沾上。

  “又是差一點!”

  沉香不甘地叫道,猱身再上,點劈挑抹,手法變幻不定,看上去頗為駭人。但落在現在的沉香眼中,只覺得汗顏不已。鏡外的哪吒鐵青了臉道:“招式不是太老,就是沒有使足,處處是破綻,虧你還敢……楊戩大哥若真想殺你,你早死得不能再死了!”此言一出,沉香身子一震,是了,這時的楊戩……為什麼竟沒有下殺手?

  方才殿裡聽來的話,又壓得他心中重重一墜。不,不會的!他對自己大吼,楊戩不是不想殺,只是,只是殺不了而已!畢竟是勝佛親傳,又服了那麼多仙丹,楊戩如何奈何得了?他移目向母親看去,想從母親那兒得到認可,卻發現,母親的臉色,竟比自己更為慘白。

  “叮、叮、叮……”

  槍斧相擊聲從場上不住傳來,楊戩終於捺不住心頭火起,出手教訓這外甥來。仍是單手提槍,閒散地行了過去,“一定是練功時總差不多,差不多。”沉香一斧落偏幾分,楊戩槍勢左撩,在斧背上借力反震,指到沉香喉前收回。“到了關鍵時候,就差一點,差一點!”向下微沉,槍劃半弧,順著破綻剌到沉香腹前,復又不動聲色地凝住。沉香無論是格是擋,總是慢了半拍。

  丁香怒道:“差不多,差不多,還沒改了這毛病啊,我這輩子就毀在你這差不多上了!”

  三聖母足下發軟,小玉見她不對,伸手扶住。三聖母想起小玉提過神殿救人的事,頓時隱約有了份希望,只盼她能有個理由,能說服自己否認眼前的一切。不等自己站穩,她已顫聲問道:“楊……楊……他另有用心對不對?小玉,你也趕去了的,一定知道,他有什麼陰謀後手?你……能不能先說給娘聽聽?”

  小玉心中卻沒底,遲疑地道:“那時很亂,我搶了丁香就想走,卻被哮天犬截了下來。楊戩,楊戩剛才不是編話給哮天犬聽的嗎?也許是為圓謊,才刻意饒了沉香一次?”話出口,連自己都不信。為了對哮天犬圓謊放過沉香?哮天犬對楊戩的愚忠大家見識過了,有這個可能嗎?

  “不……不……”

  嫦娥懷裡的龍四,眼中的淚,一直沒有幹過,死死地咬著唇,血染紅了瑩白的貝齒,卻恍如未覺。龍八嚇得快哭出聲來,想叫哪吒過來,一抬頭,哪吒跌坐在地,掩著胸,傷心氣怒的神情,竟也不比姐姐好上多少。他急得握住姐姐的手,拚命渡入法力,突然之間,他只覺手上一緊,龍四竟是緊緊抓住弟弟,掙紮著,吐出了兩個“不”字來。

  龍八一驚,繼而狂喜,叫道:“姐姐!”龍四卻不看他,只盯住水鏡,另一隻手微微抬起,無力地落下,卻又掙起,竟似欲探入鏡面之中。

  鏡裡,正一陣大亂。小玉衝出來,欲救丁香,反被哮天犬的白骨杖擊傷左腿,失手被擒。小玉其時與沉香的兒女恩怨尚未解開,蒙著面,不敢見他。但饒是如此,沉香見身形熟悉,已是心頭大震,招式就更不成章法了。楊戩越來越煩怒惱火,有心給他一個狠狠的教訓。出手便不再留情,錚地一聲,槍上光芒大盛,沉香手裡的銅斧頓被擊飛,楊戩仍怕傷了外甥,收槍勢,足下一絆,將沉香帶倒,橫槍接住他身子遠遠擲了出去。

  沉香怒嘶一聲,潛運勁力,收回銅斧,還要回身去拚命。鏡外龍八正竭力安撫姐姐,順著姐姐目光看去,失聲道:“楊戩這一擲,分明就是給你機會逃命的!沉香,他……他好像真不想殺你……”

  後面發生的事,他比誰都清楚。在丁府聽說丁香被捉去神殿的事,他便也衝了來,趕到時,正看見沉香被擲出,又折回拚命的情形。當時不及細想,將手裡釘耙當成暗器偷襲過去。卻沒想到居然真的一舉擊退了威震三界的二郎真君,他才有機會,拉起沉香駕雲逃命……

  釘耙飛來,楊戩被擊退,龍八看著自己現身救人,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一切,或許,是真的……隨手扔出的釘耙,連哮天犬都不會放在眼中。擊退楊戩……怎麼可能……”

  “沉香!”哭喊聲迸出,龍八一個哆嗦,才發現姐姐猛地彈起身子,又癱坐回嫦娥懷裡。他一喜,急試姐姐體內情形,發現龍四紊亂的內息,激動之下,竟無巧不巧地竄回氣海,不藥而癒。但龍四卻顧不了自己,只悲聲叫道,“他所做的都是為了你,沉香,你為什麼不信?你為什麼……還不肯信這一切!”

  似乎一切都不能再否認,沉香滿頭大汗,遲鈍地看著楊戩佈置人手,率人追入瑤池,又令哮天犬傳令,不要驚動了王母娘娘。他不由自主地想,楊戩為什麼不讓人驚動王母?難道是怕捉丁香的事敗露?不,不對,王母一向偏向他,只要他是為維護天條,就算在背地裡會責罰幾句,當著眾仙之面,還是會庇護他的。難道……難道是怕驚動了王母,再不能由他作主,放過自己?一個哆嗦,沉香從渾噩中回過神來,楊戩對星官推說天牢逃出了犯人,令手下埋伏在四周,自己回了神殿。如果他驚動了王母又如何,抓到了自己,王母還會在乎丁香被抓這樣的小事嗎?

  小玉掏出手帕,擔心地給他拭去一頭大汗,只見楊戩回殿中匆匆看了一眼丁香和自己,特別交待了屬下不可虧待自己。她摸了摸右腕,當日被劃開取血的傷口似乎還在痛,咬緊牙從齒縫裡逼出一句:“我就不信他是真的——他能有那樣的好心,也不會將我們逼得這樣慘!我險些命都沒了。”沉香接過她的手帕,自己擦了擦汗,向她笑笑,表示無事,心中卻並不那樣想。除了自己關懷的人,楊戩不會對任何人手軟,這是他已經看得很清楚的事實。小玉,對他而言,也許只是害得他外甥放棄母親的狐狸精而已,有什麼理由讓他護衛周全。

  龍八相對沉香,到底是局外人,見姐姐一醒來,哭得泣不成聲,已有七分信了。坐在那兒一邊安慰姐姐,一邊回想事情,眼睛一下睜大,有些事,他們當時未及想到,事後也無心去想,可是這時看來,多少有點奇怪。於是他高聲問:“沉香,你記得楊戩在靈霄殿上的神情嗎?我們當時也是太魯莽了一些,竟沒想到他有神目,和勝佛的火眼金睛一樣,能看穿我們的變化。”沉香劇震,正在擦汗的手僵在額邊,手帕飄落在地,被小玉拾起。

  他為什麼沒想到?那天,和龍八逃出真君神殿,無處可去,竟誤打誤撞地闖入了瑤池。正好玉帝喝得酩酊大醉,兩人便擊暈了當值的星官,龍八變成星官,將真玉帝引到僻靜處羈絆住,自己仗了七十二變,化身玉帝,佯醉,大搖大擺地去凌霄殿早朝——

  這一直是他的得意之舉,救了小玉丁香,罵了王母和楊戩,還險些真的赦了母親!可是,為什麼,他怎麼就沒有想到,那楊戩是能看得穿他的變化的呀!心中越發忐忑,嘴上仍自反駁著:“我們扮得像,他無事好端端的,怎麼會去用神目去看玉帝?”


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十七章 年少多輕狂

  這時已有人來傳楊戩上朝,楊戩不放心沉香,但也無奈,急急趕去,盼著快些完事,好出來照應著些。

  殿上眾仙正為玉帝的醉態不安,楊戩上殿,施禮:“楊戩參見陛下和娘娘。”沉香自然清楚,那上面是自己變的假玉帝,當然不會對楊戩客氣,開口即責:“大膽楊戩!你是怎麼搞的?你把朕的堂堂天廷,搞得是雞飛狗跳,鬼哭狼嚎的呀。”楊戩有點奇怪,玉帝口氣不對,但這時他也沒有想到,這個外甥竟真的膽比天大,假冒上了玉帝,心裡又掛著事,無暇多思,只得答道:“小神在緝拿一名欽犯。”

  沉香既扮了玉帝,索性膽大到底,想借此機會救了母親,就是不行,也要整一整楊戩,出了自己胸中這口惡氣,追問道:“欽犯?他叫什麼名字?”楊戩不想今天玉帝這般追根究底,遲疑地道:“是……”便說不下去了。見他面有難色,沉香更是得意,再次逼上一句:“實話實說!”楊戩一咬牙,沉香這時已受赦免,只要他沒到玉帝王母處鬧事,應該不會有事,拼著受責,不再隱瞞,道:“沉香。”

  殿上一陣嘩然。沉香假意問王母:“沉香,怎麼聽著這麼耳熟?怎麼想不起來了?”王母也沒看出他是假扮,暗暗罵他貪杯誤事,附在他耳邊輕語:“就是三聖母和一個凡人生的那個妖孽。”沉香一副驚訝的樣子:“朕不是已經赦免他了嗎?”楊戩不語,赦免了沉香,三妹怎麼辦?不逼反他,他有那個毅力去救母親,去改天條?沉香自然不知他這麼多心思,又將丁香的事捅了出來,存心要給他一個難堪:“你從華山抓了個凡人當人質,就是為了要引沉香上鉤?”楊戩一凜,殿上議論聲又起,沉香洋洋得意,又說:“別瞞著朕啦!你看什麼看,你看看這滿朝文武,誰敢直視朕一眼,沒規矩!”

  哪吒恨聲罵道:“劉沉香,你這個蠢貨,玉帝是怎麼知道丁香被抓的?你看楊戩大哥的樣子,明明是起了疑了。”沉香默然,真的是少年氣盛不知深淺,就是現在的自己來看,也是一身冷汗。瞧楊戩的面色確實不對,口中說道:“小神不敢。”低下頭去。那時自己坐在高處,楊戩又站在眾仙之前,他這一低頭,誰也看不見他的臉,這時卻看得清楚,額前銀光一閃而沒,竟是開了神目。這下再無疑問,三聖母腿一軟,就順著柱子坐了下去。

  楊戩抬起頭來,臉色霎時變得鐵青,而沉香,臉色煞白。

  看向高高寶座上假扮玉帝得意無比的自己,還在耍著威風,大喝一聲:“不敢?還有你不敢的事?抓一個凡人當人質,你把我天廷幾百萬年來的臉都丟盡了!你讓眾仙評評理,是不是這麼個道理呀?”眾仙自然是連連稱是:“就是啊,陛下聖明。”楊戩咬著牙一聲不吭,看他的樣子,像是極力克制著自己,不要一時衝動,把上面那個趾高氣揚的小鬼拉下來暴打一頓,好好吃個教訓。

  假玉帝逮著機會,發號施令,派頭十足:“聽聽。楊戩,快回去,把抓來的那些人質都給我放了!”王母不知究底,但只要不觸及她的天條,她也沒多大意見,只是覺著今天的玉帝有些反常,奇怪地重複著他的話:“放了?”沉香不耐煩地點頭,便有天將前去真君神殿下旨放人。

  楊戩一肚子的火,又不能讓人看出來,垂著眼遮住自己的怒氣,見沉香還不走,惱怒之外,更是替他擔心。沉香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事實,這就是事實。殿上的自己,為什麼看起來這樣的淺薄可笑?

  嫦娥和四公主相偎而泣,低聲說:“沉香,你怎麼還不走,他已經被你氣得不輕,就要發作了。”沉香搖搖頭,他怎麼想得到已經被楊戩看穿了呢?他還想趁此機會,把母親光明正大的放出來。在這些方面,他還真是有些小聰明,知道不能一開口就提,而是從自己身上繞了開去。

  “這個沉香,真有那麼厲害?”

  楊戩氣得牙癢癢的,還不能不敷衍著:“千真萬確。”

  沉香童心忽起,突然想到,要是把自己也弄到天上來做官,不知楊戩以後看到自己會是什麼表情,不過一時也不知道天上有什麼官好做,想到孫悟空,隨口說道:“這個沉香啊,已經得到了無邊的法力,若他真鬧起來,一定會把朕的天廷攪得是雞飛狗跳,鬼哭狼嚎的,對了,我們不如像當年招孫悟空那樣,將他招上天來,發配到齊天府,給他個什麼弼鴨瘟,哈哈。眾卿以為如何。”

  哪吒在下面罵聲不絕:“笨蛋,笨蛋!你胡鬧完了還不走,還說這些廢話做什麼,不知多說多錯嗎!”

  沉香木著臉,什麼也沒有說。他那時的確是夠胡鬧的,玉帝又怎麼會說出這些話來,幸虧眾仙沒想到會有人這麼大膽,楊戩也沒有說穿,不能不說他的運氣,實在是好得過份了一點。

  看吧,他的話惹得殿上一陣轟動,王母在肚裡罵了數百句醉鬼,只迸出一句警告似的話:“陛下!”沉香有點無賴地回了句:“娘娘!”王母氣結,看在他喝醉的份上,不與他計較,捺著性子說理道:“若將他請上天來,恐怕他還會像當年的孫悟空那樣,無法無天。”沉香也有他的理:“娘娘說得對,說得對。這麼多年來呀,朕一直在反思。你說我們把孫悟空這麼一個神通廣大的用來養馬,是不是顯得我天廷不會用人啊?眾卿都出出主意,給沉香安排個什麼官比較合適啊?”

  楊戩低著頭怒沖沖地聽他們說話,沒想到沉香竟又點到他頭上:“二郎神,你去華山傳旨,讓他們釋放三聖母,讓她帶著沉香上天聽封。”楊戩沒說話,他怕自己一開口就再忍不住氣。沒想到向來冷靜的自己,竟然有這樣控制不住的時候。

  他不說話,自然有王母說話,什麼都能答應,唯有天條不可侵犯,這時才管不上他醉沒醉,凜然道:“陛下,這一條本宮絕不能答應。”沉香早對王母不滿在心,借玉帝之威大喝:“哪兒都有你,朕處理朝中事務,有你說話的份嗎?”

  王母大怒,轉身欲走,沉香卻真是不懂進退,還叫住她不放:“站住,朕讓你走了嗎?回來坐下!還管不了你了?朕讓你回來坐下你聽見沒有?”幸好還有點頭腦,又低聲補上一句:“當著眾卿的面,你給朕留點面子好不好?”王母無奈,又坐下。

  沉香故作威嚴:“楊戩,朕不是讓你到華山去傳旨嗎?你怎麼還在這站著呀?”楊戩不答,他知道自有王母替他頂著,果然,王母想使緩兵之計,等玉帝酒醒了再說:“陛下,三聖母一事,事關天廷倫理綱常,我看此事,還是改日再議吧。”三聖母已經愣怔好久沒有開過口了,這時吃力地站起身,拉住沉香:“沉香,你這時假冒玉帝下令放了我是嗎?他有沒有說什麼?”沉香搖搖頭:“沒有,他本來一直沒說話,後來被我逼問得急了,一開口就是拒絕。”說到這裡又起了希望,“他要是真心助我,怎麼不就坡下驢,放了我娘?”眾仙的一片聖明聲中,四公主終於停止了哭泣,抬頭淒苦地說:“沉香,你怎麼忘了,他原本想的就是改天條啊!他本是想自己努力,不想你橫出一槓,壞了他的計畫,他也只有就勢逼著你去完成這件事。他固然掛念妹妹,但還有個母親啊!”

  沉香只是搖頭,三聖母不抱多少信心地說:“可是他怎麼能肯定沉香能做到?萬一失敗,豈不是我和娘,還有沉香,全都完了?他抓住機會放我出來,然後再按原計畫救娘出來,不是一樣可以?”

  四公主只是搖頭流淚,楊戩的事,她也只知道這些,具體的做法,楊戩並沒有告訴她,但對楊戩,她是沒有半分懷疑的。

  沉香不想再想什麼,強迫自己只看著朝堂上事情的發展,也許一步步看下去,他就會知道,知道自己是犯了彌天大錯,然而,該知道的終究會知道。

  扮作玉帝的自己還在催逼:“看看,聽聽。楊戩,朕要赦免的是你妹妹,你怎麼不說話呀?”

  王母向楊戩擺手示意,楊戩暗恨,這小子,這時放了你娘,就是把你娘逼上死路,你知不知道!不能再不出聲了,心裡恨著,人卻施禮道:“陛下,此事事關天廷法規的威嚴,小神請陛下三思。”

  “朕已經五思過啦!”沉香搶白一句,想到哪吒,又補上一句,“哦,對了,既然三聖母都已經赦免了,那協助沉香的哪吒三太子,也就沒罪了,一併赦免。李天王,你現在就去辦吧。”

  哪吒哼了一聲:“我可不用你惦記。你還是快些走的好,我看著都替你後怕!”

  龍八臉紅了紅,因為這時他變的假星官進來了,沉香召他過去:“過來給朕揉揉肩。”

  楊戩的手,在袖下握成了拳,這個小子,委實是太不成樣了。

  “後來我們就溜了,給喝醉的玉帝灌輸了放三聖母的事,趕緊回到下界,一直在慶幸自己的運氣。但沒能放出三聖母,我們又很遺憾。”龍八喃喃地為大家說了後事,真玉帝也醉醺醺地上來了,不知所云地重複著剛才聽到的話,王母看不是事兒,急忙宣佈退朝,讓人扶他下去。

  楊戩沉著臉回到神殿,卻不能對人說,對老四準確的猜測,他只是說:“君無戲言,說了他臉上不好看,這個啞巴虧我們自己吃了。”老四仍主張告訴王母,楊戩不高興地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卻回頭對哮天犬冷道:“你再去華山一趟,找不到寶蓮燈,就不要回來了!”哮天犬吃了一嚇,趕緊去找。老四也有些緊張,不再多話。

  老四見大家都在看自己,道:“我當時自然是要幫著他的,不想他不但沒採納,反而轉去吩咐哮天犬辦事,像是全沒聽見一樣,態度冷得可怕,我心裡一寒,也不敢再說了。”

  別人都走了,楊戩立在神殿門前獨自沉默了片刻,振袖向崑崙飛去。劉彥昌至今沒有服軟,當年的法術還有效,如今沉香學成下山,該是讓這傢伙還陽的時候了。否則,按今天沉香的表現來看,一旦發現父親身死,衝動之下,又不知會闖出什麼大禍來。


第六卷 變幻風雲 第十八章 私勇禍又起

  木公還是老樣子,不過知道了三聖母的事,替他們兄妹擔心,見面就問個不休,楊戩無奈,便將這幾年的情形大概複述了一遍。最後說到沉香藝成下山,在靈霄殿上大鬧了一場,臉色便沉了下來。木公也嚇了一大跳,失聲道:“你這個外甥可真是,可真是……”真是什麼,竟一時形容不出,半天才發出感嘆:“要說也有些像你,行事肆無忌憚。不過你一向算無遺策,又狠又準。他這個,唉,真是沒腦子的血氣之勇啊。”楊戩哼了一聲,瞪了劉彥昌的屍身一眼,顯然是又怪上了他。

  木公沒有形體,老習慣卻一直不改,幻出霧氣繞著楊戩轉圈,幫著想主意。想了一會,他咳嗽一聲,作清嗓狀,好心提醒道:“指望你外甥,看來是懸了,你還不如順水推舟,任他救出人去。仗著猴子和佛門的關係,保個平安還不容易?餘下的事,你自己再慢慢設法。王母不好對付呀,你當心將妹妹外甥全賠了進去。”三聖母上前一步,提起了心,看他如何回答,他難道真的忍心拿妹妹的生死去賭一場?雖然是為了母親,但……

  沒有想下去,楊戩已經開口:“王母是什麼人,你更瞭解。蓮兒是我的親妹妹,她當真就那麼放心我?”嘆息了一聲,“我又何嘗不想順勢赦了三妹?但前段日子,沉香仗著得到那猴子的真傳,不自量力地闖去華山胡鬧,我給他佈置了一道關,逼著他背下五千本書後……”話未說完,木公突然笑出聲:“你那個外甥,專仗著匹夫之勇,豈是讀得下書的人?哈哈,哈哈,哈哈哈,難怪他要跳腳,在大殿上公然捉弄你。一報還一報,這報應來得快呀!”

  楊戩臉色更是難看,但習慣了山神的老沒正經,也不生氣。心中的惱怒卻被勾了起來,不知不覺地便偏了話題:“匹夫之勇能有何用?那猴子原本便是毛躁的性子,他教出來的徒弟,我若不逼上一逼,來日又如何成得了大器?”木公奇道:“成大器,哈,就你那外甥?”楊戩不欲詳說,只道,“那些書,現在只是強背,沒多少用。但隨著這孩子的閱歷漸長,總能領悟出些的。”想到外甥剛被逼著背完書,就做出那等不用腦子的事來,恨恨地道,“早知如此,我真該困住他不讓出來,免得四處闖禍,白白送掉自己一條小命!”

  沉香腦中不期然地浮起那些書中的內容,一本本,當年背得辛苦,事後偶爾想起,卻總能有所增益,私下裡常自嘲笑楊戩失算,賠了個大本。現在看來,楊戩費那樣的功夫,耗費真元,佈置那樣的一個空間,要困住自己真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若真的心存惡意,為什麼只讓自己用三個時辰,去讀別人三十年都讀不完的書?

  木公笑了一陣,突然咦了一聲,叫道:“喂,差點岔開話忘了正題兒。外甥背書,和王母不放心你有何關係?總不成這些書,是你從王母的瑤池偷來的吧,哈。”

  楊戩生了會兒悶氣,不想多說,卻架不住木公軟磨,嘆道:“那孩子過關後,便要去劈開光柱。那光柱是我設的法咒,他用法力強破,按理我必有感應。可是,任我如何細察,竟是全無所知。”木公一驚,道:“王母?”楊戩點頭道:“不錯。我終還是失算了一著,王母不知何時,已在光柱上動了手腳,偷換了我的咒語。如此一來,出離光柱之日,便是三妹魂飛魄散之時!”

  沉香一驚,看向母親,從母親臉上看到的,也全是驚駭。如果……如果這一次假扮玉帝成功,豈不是反害死了母親?他自己也沒察覺,不知不覺中,他對楊戩的話,已經沒有半分懷疑。

  木公喃喃道:“那該如何是好?真是個狠辣的女人呀,竟會做出這種事來。”突然想起,喜道,“你不是天生神目麼?試一試,或許能看出些端的,也好對症下藥。”楊戩冷哼道:“哪有那麼簡單?我查看過了——王母換入的法咒只有一半,完整的咒語,是發動某種法器的口訣。除非發動之後,再強行毀去法器本身,否則誰也無法破除!”木公呆住了,失聲道:“那女人多的就是法器,成百上千件,你上哪兒找去?這……這……”

  楊戩嘆道:“解鈴還須繫鈴人,只有見機行事了。若有時間容我佈署,我先架空中樞,改了天條永絕後患……”木公驚道:“改天條?”楊戩也不解釋,只道:“遲早有一天,我能獨攬天廷大權,令王母除我之外,再無可用之人。那個時候,便是騙她放出三妹的契機了。”

  他心唸著沉香回了下界,知道劉彥昌死訊後,不知會鬧出什麼麻煩來。當下施法攝過劉彥昌屍身,不理木公喋喋不休的追問,道聲別後,便駕雲離開了崑崙。

  卻不回神殿,逕自來到劉家村,將屍體扔進一條小河裡解凍。龍八嚥了口唾液,道:“沉香,你父親的身體,便是在這兒發現的。原來也是楊……是真君……啊,他這是去了黃泉路,莫非想讓你爹還陽?”沉香跟在金鎖後面,一句話也說不出。地府他去過幾趟,路是走熟了的,知道再行一陣就到幽冥入口。

  梅山老六恍然道:“難怪,他斥走哮天犬後就失了蹤,王母突然急召他,我們一通好找,最後是在地獄門前截他回來的。當時還直納悶,他好端端地去那裡做什麼。”

  王母召他,自然是為了玉帝赦免三聖母之事,問道:“三聖母畢竟是你的親妹妹,陛下有意赦免,本宮想聽聽你的意見。”

  楊戩見她口氣鬆動,心中一陣凜然。沉香雖然跡近胡鬧,但君無戲言,王母已決定不再公然與抗?也是,她留了後手,赦免原本形同更重的處罰。難道……難道就這麼看著三妹一步步走向死路?

  他神色不動,盤算一番後便有了對策,低下頭稟道:“娘娘,天規尊嚴不容侵犯,舍妹若是得赦,於私,小神感激天恩,但是於公,卻委實於心不安。”

  王母說道,“三界之主,赦免一個罪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你何必於心不安?”楊戩道:“小神身為司法天神,執法嚴厲,舍妹卻無功而得大赦,此不安一。天廷基石全在天規,思凡之風屢禁不止,各路神仙不安於位,若赦了舍妹,更是火上澆油,人人懷了僥倖之心,此不安二。而且……”壓低聲音道,“陛下當時舉止唐突,只怕是有人在背後矇蔽聖明,借陛下酒醉之機,教唆挑撥,損害娘娘威嚴。”

  王母的目光投向三十三重天,臉色頓有些陰沉。楊戩心知說動了她,鬆了口氣,又稟道:“誠然陛下金口御言,不便更改,但赦免之事,小神倒有一個變通的辦法。”王母道:“陛下的酒已經醒了,正將大赦之事交與群仙討論,那個人有此良機,豈會不加利用?壞我天規威嚴,他處心積慮,你又有什麼辦法能予以變通?”

  楊戩稟道:“大赦也不妨,娘娘,舍妹能逃國法,難逃家規。我自會以家法辦她,赦人不赦身,永囚於華山之下,以正三界視聽。小神此意,今日正式呈奏天廷,還請娘娘恩准。”退了一步,躬身施禮,靜等王母答覆。

  王母直視著他,輕笑道:“果然,本宮就知召來司法天神,必有意外的驚喜。”慵散地嘆了口氣,說道,“朝會也該開始了,司法天神,你且隨侍本宮,去看看陛下與眾仙商量的結果,至於你的呈奏,本宮先代陛下准了。”

  鳳輦備好,一聲令下,仙樂聲中,瑤池起駕直赴凌霄。

  三聖母在眾仙中人緣極好,赦免她也是玉帝親口說出的,眾仙揣摩上意,大多附和贊成,只氣得王母臉色鐵青,想到楊戩事先的安排,才強自按捺下去,一番廷議之後,去華山赦人的差使,落到了楊戩身上。楊戩剛轉身欲行,突然之間,蓬蓬蓬九聲大響,竟是有人敲響了南天門的震天鼓,聲徹九天,震動天地。

  朝會上人人色變,這震天鼓高懸天門之外,是下界仙靈有影響三界的大事發生,需要越階直謁御前的通報法器。連擊九響,自有震天鼓來,尚未出現過此例!

  看守天門的天將匆匆而來,一個黑袍王者急步隨在後面,似乎十分惶急,入殿時絆到自己黑袍下襬,險些摔了個跟頭。他卻恍如未覺,衝到御前拜伏在地,大哭著叫道:“陛下,陛下,大事不好了……地府的十八層地獄被強行掀翻,除了正在地藏王處聽經的少數冤魂外,地獄三十萬惡鬼,全部衝入人間界去了!”

  “什……什麼?”玉帝騰地一聲,從御座上站起身來,厲聲道,“誰做的?如此膽大?”

  眾仙從未見過他如此疾顏厲色,一霎間殿上靜寂如死。玉帝自己也發覺不對,緩緩坐下身來,恢復了平素的語氣:“閻王,你將詳情稟來,朕與娘娘自會為你做主。”

  那次在劉家村發現屍體,為了救回劉彥昌的魂魄,沉香一人獨闖地府,看到父親受刑的慘狀,一怒之下,掀翻地獄,燒去劉家村的生死簿,臨去時還差一點毀去了整個陰司。他當時只覺洋洋得意,事後也未自我反省過,便是在被困滅神陣前不久,天廷舊事重提,他由著母親上奏表將責任推給早已傷重癱瘓的前司法天神,也從沒有覺得心中不安。但此時,在大殿之上,耳聽著閻王稟報人間界的慘狀,複述自己的飛揚跋扈,沉香突然便意識到,自己做過的,究竟是些什麼。

  人間是三界的基石,生活的是無數平凡的生命。那樣的生命有多脆弱,他也曾是凡人,瞭解得非常清楚。一隻惡鬼,往往就能讓人間赤地千里,民不聊生,何況,是三十萬?父親的痛苦是真實的,但那些平凡的人間百姓,又會因他的輕率受到多少傷害?

  楊戩多年來覆雨翻雲,確實有著不少的惡行,但三十萬惡鬼為禍人間,卻完全是他劉沉香一手造成的,和楊戩並無太大關係。可之前眾人都將這筆帳算到了楊戩身上,連他這個當事人,都認定是理當如此,心安理得,就算是現在,明知楊戩的苦心和安排,卻也沒有人,想到該去指責沉香,怪他闖下如此的大禍。

  “是不是,成見太深的話,便是事實擺在眼前,也都很難看清?楊……楊……二郎神他……也是如此?”

  看著楊戩氣得臉色鐵青,沉香心頭一片茫然。一直以來,他心中直呼著這個人的名字,斥罵無休,但短短一日,彷彿什麼都顛倒了過來。那個人,說不許任何人傷害他,為他假冒玉帝憂心急怒,還有以前的種種,徒勞無功的追捕,詭異的三關,困死峨眉不容下山的失策……

  那個人敗得莫名其妙時,自己只當是他失道寡助,才處處落到下風;那個人夜夜憂心忡忡,徘徊嘆息時,自己也只當他心機深沉,無法揣摩;但這一切換個理由,換個角度去看時……

  “舅……舅舅……”

  閻王仍在驚慌失措地稟報著經過,楊戩強忍著心中的怒火,面無表情地站在朝班之中。怕什麼,來什麼,三十萬惡鬼放到人間,沉香,你是想徹底毀了凡人的世界!白讀了那五千本書,膽大胡鬧也就罷了,竟做出這種不計後果的事來!

  倦意湧上心頭,這孩子何時才能真正的成熟?算了,總是自己一時衝動,打死了劉彥昌,又未能及時帶回他魂魄還陽。耳邊聽到玉帝森然的聲音:“三聖母赦免之事暫緩下去,司法天神,朕令你即刻率兵去緝拿妖孽沉香,以振天威!”他移步出列,便要領旨。

  嫦娥卻搶先了一步出來,奏道:“陛下,由二郎神去捉拿極是不妥,且不說他之前的數番失手,就算他廉潔公正不避嫌,但舅舅拿外甥畢竟說出去不好聽,有損司法天神在天界的威望!”

  “蛾子……”萬語千言,梗成暗地裡的一聲嘆息,楊戩抬目看向那個極美的身影,紫裘拽在一塵不染的玉階上,越發襯得月宮仙子嬌柔生姿,但她絕不會正色看向他,只會縱容著心中的小獸,嘲笑著他的多情,將他噬咬得鮮血淋漓。

  王母不悅,玉帝卻點了點頭,道:“嫦娥既出聲反對,那麼,是不是有更合適的人選?”

  嫦娥道:“小仙保薦托塔李天王和哪吒三太子,這兩位久經陣仗,定能馬到功成。”哪吒是被沉香假扮赦了的,玉帝也不否認,只看向靜立一邊的李靖,說道:“也好,哪吒既被赦免,讓他戴罪立功吧。李天王,你可願意前去征討沉香?”李靖忙不迭地出列謝恩。

  舉薦李靖?楊戩心中一凜,她怎麼想起來的?出聲反對道:“眾所周知,哪吒面壁是為了包庇沉香,讓他去拿人,豈有成功之理。”嫦娥卻是冷笑,說道:“如此說來,司法天神祇怕也是在包庇沉香?你三番兩次讓他逃出生天,那時的沉香還是個一點法術都不會的半大孩子呢。”

  那時的她,只想著讓楊戩越難堪越好,為百花的事背後謁見太上老君時,老君也暗示過她廟堂之上大有可為。如此有了這個機會,豈肯放過?句句犀利,連她都為自己的好口才而暗自驚訝。

  爭論的結果,是楊戩與李靖共同率兵圍剿沉香,如果在之前不久,眾人只會為這個結果高興,但現在人人沉默不言,只有龍四的抽泣在鏡外幽幽地響著。

  “四公主,對不起。”嫦娥摟緊了龍四,龍四的傷感讓她更覺難受,“我那時不知道。好在哪吒也是幫著沉香的,不會壞了他的事……”龍四流著淚,沒氣力多說什麼。言語的表述,原是那麼蒼白無力,鏡中那個人一身的疲憊傷懷,面對著的那些冷漠傷害,又哪裡是幾句話就能說得盡呢?

  散朝時,閻羅畏縮地跟在楊戩後面,想解釋劉彥昌之事,這件事,他沒敢上報給天廷,惹翻了這司法天神可不是鬧著玩的。但楊戩心緒不寧,不想聽他多說,冷冷地扔下一句:“你為什麼事先不通報給我?”便拂袖而去。沉香落在後面,見李靖目光不住向閻羅這邊看來,想起後事,突然出了一身冷汗,向鏡外問道:“三太子,那日你假扮哮天犬向我通風報信時,你的父王知不知道?”

  哪吒坐在地上,沉香問了兩遍他才聽見,沒好氣地答道:“他當然知道,連變成哮天犬去劉家村的主意都是他出的,說是同情你這小子的處境遭遇!”驀地明白過來,盯著鏡裡李靖向閻羅走去的身影,叫道,“我懂了,他是故意的……他在利用我算計楊戩大哥……”一口血嗆出,掩胸大咳不止。

  沉香心亂如麻,不願再想來日的種種事情。綴在楊戩後面回到真君神殿,他不由自主地看向母親,想從母親這裡尋求些安慰,但三聖母神色惘然,只更加的魂不守舍。沉香心中一顫,這才想起,父親的別娶已傷透了母親的心,令她所有的愛,都化作了鏡花水月。如今,連她的仇恨都成了徹底的錯誤,母親一時之間,又如何接受?

  他勉強冷靜下來,想了一會,快走幾步,扶住母親,苦澀地道:“娘,您想開一些,不論怎樣,事情已經發生。縱然是我們錯了,也是楊……他……也是舅舅瞞得太緊。他求仁得仁,一定……一定不會怪我們的。”

  三聖母倚在兒子身上,淚水終於盈盈而下,輕聲道:“他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如果他沒有騙哮天犬,沒有騙崑崙神,那我該怎麼辦……我怎麼辦!”沉香澀聲道:“這一切,或許都是真的……但他不會怪你,娘,你一定要保重自己,否則,他做過的那些事,就再沒了任何意義!”三聖母似是聽進去了,輕輕地點了點頭,不確定地問道:“他不會怪我?沉香,你確定他做的那些,真的都是……都是為了我?”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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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一章 粉身安足論

  鏡外的四公主只是嚶嚶哭泣,聽到這句話時仰面向天,閉上雙目,心中只有一個聲音一次次重複:“你還在懷疑,你還在懷疑什麼,三妹妹!”

  就是在那一天,憑著楊戩深厚的法力,三年多的時間,她終於能夠行動。楊戩不在,她如輕煙般滲出定魂鼎,凝結成形,站在室中茫然四望。

  這是她住了三年多的密室,簡單的佈置,她看了三年,閉著眼也不會撞著——當然,撞著也不會有事,她是魂魄,拜楊戩所賜。

  走了幾步,坐在楊戩常坐的榻上,靜靜地感受,自己難言的心事。

  室中,除了擱物的暗格,就只有一桌、一榻,泛著冷冷的鐵灰色,就像那個人。睡眠對神仙,縱然只是可有可無之事,但人之本性,總要將自己住處弄得舒服些,自在些。神仙,漫長的生命無有盡時,只會比凡人更追求享受。而楊戩,他的床榻,方正,冰冷,坐在上面很不舒服,倚也無處倚,靠也無處靠,也像他。

  他,在這冰冷下,到底隱藏了多少秘密?

  三年多來,雖然不能行動,卻能聽,能看,能想。她一直記著他與老君的對話,慶幸自己的及時甦醒,提醒自己,要小心,小心,不能讓他發現,將來,要揭穿他的陰謀。他布的局呵,天衣無縫,卻是蒼天有眼,讓她聽得一清二楚。然而她自己,是不是也墮入了局中?

  鼎中憎恨又好奇的眼睛,室中繞室徘徊的顯聖真君,就在這奇異的狀態下共處了三年多的時光。沉香面前冷酷無情的司法天神,老君面前侃侃而談的陰謀家,還有,這密室中為自己運功聚魂,憂鬱寂寞的……人,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

  當習慣性地從鼎中窺視這個卸去冷漠與肅殺的男子,習慣性地在心裡咒罵他的絕情與陰狠時,她沒有發覺,在她心底,已失去了最初的痛恨與厭惡。直到哮天犬抓回丁香那一次,那一席話……

  密室與後殿,只有一牆之隔,她常聽見楊戩召來部屬們議事,也曾在這裡為沉香如何逃過他的計謀擔心,為哮天犬被趕走越發瞧不起這絕情絕義的天神。然而也是在這裡,她經歷了這一生最大的震驚。

  “我若死了,你怎麼辦?”

  一聲輕嘆,正如密室中聽慣的憂傷,卻在耳邊驚雷般震響,直到今天,仍在耳邊迴蕩。

  儘管仰起了頭,淚水還是止不住地湧出。大概是嫦娥為她拭去了,嫦娥仙子,她心裡定然也極其難過,卻還顧著自己,的確是他愛的人呵,只是當年,你為何不多給他些溫柔?

  那天,她想不出個結果,不明白他對哮天犬說的,是真是假。問問他吧,她這樣想,可是怎麼問,問什麼?她怎樣才能相信他,他怎樣才能讓她相信?

  桌上堆著好厚一摞書卷,是楊戩最近才搬來的,想必都是判案的卷宗。她生性闊朗,最不耐這等瑣碎之事,更兼厭惡天條不公,是以從未起過好奇之心。但此時心念一動,便想看看楊戩如何判案。

  翻開第一頁,莫名有些激動,像是想證明些什麼。然而失望了,不是卷宗,是天條,楊戩抄下的天條,一手漂亮的章草,遒勁中帶了些蕭索之意,抄寫的卻是最無情冰冷的天條。嘆息一聲,她想證明些什麼,想看些什麼,沒有想到,他真的是對這天條奉若圭臬,抄得這樣認真。

  想合上,又忍不住再翻了一頁,又一頁,卻見字裡行間有著硃砂批解註釋,細看去,儘是天條不妥之處。不僅是她所怨恨的男女私情,諸如量刑過重,事權不分,她想到的,想不到的,一一寫得清楚。

  手在顫,腦中有什麼在轟鳴,越翻越快,字卻根本沒看進眼中,只是狂亂地翻著書頁,想給自己一件事做。

  這麼多,不及細看,終於有些鎮定時,她的目光落在楊戩最近在寫的一疊紙上。忘了自己沒有肉身,深吸一口氣後,拿起一頁,讀出聲來。但隨即,紙從手上飄落,整個人都呆住了。

  “你醒了?”

  室中一亮,略帶詫異而又熟悉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她正在發呆,吃這一嚇,魂魄險些又散了,神智一失,便失去了知覺。

  那是楊戩回來了。鏡外龍四用力閉了閉眼,竭力止住淚,向鏡中看去,楊戩正雙臂微合,攏住她的魂魄,讓她甦醒過來。

  三聖母等人跟在楊戩後面,個個魂不守舍。龍四突然想起,哭著叫出聲來:“三妹妹,沉香,你們,你們去看看桌上的那些,去看,去看……那是真君的心血,是……是……”

  三聖母一顫,遲鈍地看向外面,看不到龍四,又看向桌上,桌上是幾疊零亂的紙稿,有一疊,是二哥精心抄錄的天條,八百年來,時常見他用硃筆圈點,反覆推敲。

  另一疊,是近幾年才開始寫的,寫一遍,抄譽一遍,極為認真,似乎也與天條有關。但大家見慣了他算計別人,製造冤獄,曲解天規律法,他在密室伏案疾書時,自己和沉香小玉近在咫尺,卻都不願去看一看具體內容了。

  沉香已走了過去,輕輕念出了紙上的字句:

  “夤承寶命,嚴恭上宙,奄受敷錫,升中拓宇,亙地稱皇,罄天作主,威藹三光,法曜四宇。聖律則天,膺歷締舉。

  道之行也,陰陽而已矣。德之配也,順時取象而已矣。律法之行,與天地為量,承道而載其德,許無闕遺哉。略以言之,在禮樂賓軍嘉。禮者,道之經,德之首,不可不舉而言之。

  婚姻之配,倫常之定,禮之重也。萬物一體,物我無別,同類相牽相引,繁延以昌,不可忽也。仙道基於人道,妖修以為人,人修以為仙,同出異名而已。茲此,許通婚配,合於陰陽,順於時象,肅肅明明,燭幽咸服。

  上仙配於凡俗,唯以私而害,重私慾而妨公心者,是為律之必糾必罰。其一,困於情而失其職守,削仙藉以履塵間,積功德千百有二,以抵其過。所失職守,並參相應律條同附罰處……”

  只念了幾段,他便再也讀不下去了,眾人,也都震驚得近乎麻木——只因這些字句都是那麼熟悉,人人都知道那是什麼。

  三界的希望,眾口稱譽沉香的根源,華山劈開時,飛上天廷的新天條!原來,早在劈開華山之前,就已出現在這密室裡,出現在那個他們一直厭惡鄙夷的司法天神筆下。

  三聖母踉蹌著過去,目光只在紙頁上睃巡,果然是天條,二哥整理出的新天條——再沒有懷疑存在的餘地了,二哥就在他們眼前,一字一字地斟酌著三界的將來,而偏見和自以為是的仇恨,竟使得他們從沒留意過二哥在寫些什麼……

  唯一的感受就是可笑,那些天條,他們竟以為是女媧娘娘所留!可為什麼從沒有人想一想,女媧縱是大神,又怎知三界中這許多紛繁複雜之事,又怎知神仙凡人妖魔間在這幾千年中的恩怨變化——這樣詳盡的新天條,分明是熟知其中利弊的人才能寫出……

  “是不是真的?”

  龍四已經醒來,她醒後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楊戩不知道她在說什麼,皺了皺眉,他不想多說什麼,這四公主,只要好好養著,不要和他搗亂就行,這是怎麼了?剛醒來就問這樣莫名其妙的問題。

  “是不是真的?”無淚的眼睛卻盛滿了悲傷,讓他無法忽視不見。

  “楊戩,你既然殺了我,又何必救我?”沒有得到回答,她換了一種方式詢問,而那個答案,心中卻已隱約明白。

  而在楊戩眼中,四公主有些怪,不,非常怪。看到桌上亂了的書捲紙張,他明白了。

  “你看過了?”

  “……是,我看過了,是你寫的,是不是?是你想要做的,是不是?你和哮天犬說的,全是真的,是不是!”

  楊戩驟然回身,真正吃了一驚:“你知道!”

  無語的凝望,無淚的哭泣。

  “我早就醒了,一直醒著,只是不能動彈。我想悄悄地一直裝下去,不讓你發現,以後好揭穿你,對付你。”四公主幽幽地訴說一個事實,“我沒有想到,想到……”

  一身都是疲憊,很想將四公主驅回鼎中,再去了結沉香的麻煩,但這雙眼睛,又怎能讓他不顧而去。

  已經知道的事,不必多說,她也只是要一個確定,楊戩輕輕地點頭,怕驚嚇了她似的攏住她的魂魄,想送她回去。

  “不,我要知道全部。”她一向是固執的,固執到只要認為對的,就會拼上一切去做。這樣的事情,她又怎能不弄清楚,就安心休養。

  “你要知道什麼?該知道的,你已經知道了。”楊戩怕傷了她,沒有用強,收回手,在她側面坐下,無奈地嘆息。

  “你要幫沉香,我知道了,知道沉香這孩子不爭氣,你只能這樣。但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殺了我,還要和老君說那些話。”側身看著他眉心的陰影,她忽然不忍再問那麼多,只想伸過手去,撫平那濃得化不開的愁緒。

  原來那時候她就醒了,老君,一定是老君做的,一時大意,險些叫他暗算了去。暗暗感慨,楊戩盤算一番,老君的事,還是不能告訴她,便輕描淡寫地帶過:“我要老君幫我的忙,而這件事不想讓旁人知道,必須編個理由瞞他過去。至於你……”

  雖然重來一次,就算真要取她性命,他也會這麼做,但到底有些歉意,尤其是聽見她臨死還惦著沉香,他更對這龍公主有幾分敬意,幾分內疚。

  “沉香陷於兒女情長,於那種關頭還能跑去找小狐狸,有了寶蓮燈就偷懶貪睡。三妹,畢竟離他太遠,母親也只是一個血緣上天然的聯繫,不讓他親眼見著熟悉的人血濺三尺,又怎能讓他恨我入骨,真正明白他面對的是怎樣的敵人,真正用上所有的勇氣和毅力,全心踏上這條危險的道路?”

  沉香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四姨母的死,也是因為他。

  “你的身體,我已經保存在崑崙,魂魄既能行動,過幾日我再助你凝合一次,也就隨時可以還陽。但我不能讓你走,只有等這件事了結,你才能離開這間屋子。”話說完,楊戩恢復了冷漠的表情,向四公主闡明她的處境,“你不能離開定魂鼎太久,無法獨自遠去崑崙。如果你恨我,等你還陽,我若還活著,隨時等你報仇,但是現在,你必須留在這裡,別無選擇。”

  實際上,他就是將她關在了這裡,楊戩背過身去,留給四公主一個背影,心裡有幾分惆悵。四公主,我不想害你,但為了三妹,不能不委屈你。這三年多的囚徒生活,不是你應當承受的,魂魄已救回,更不應該強留你在這兒。但為了三妹,抱歉了。

  三聖母拖著步子走到哥哥身邊,悵然地半跪著,看著他臉上的神色。以前只當他心思難測,現在才知道,那只是因為,他背負了太多的苦澀與艱難。

  此時的二哥,似乎有些歉意,是為了四公主吧?他口中的話還是這樣冷,可面上卻有著不忍,只是他轉過了頭,不讓四公主見著。對我,你是不是也是一樣?

  “四公主,你不要怪他,他是為了我,我……我……”

  鏡外的龍四慘然一笑:“他當然是為了你。我怎麼會不知道,我又怎麼會怪他!”餘下的話說不出口,她在心裡默默地補充:“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我已經悄悄地喜歡上了他。”

  但那時,單純如她,只知道自己的心在疼,為了這個男人。他為了誰,她不管,她只知道,不要看見他再這樣憂傷,寧可看他凶狠,寧可看他冷漠。在這室中再呆三年又如何,再呆上百年又如何,只要有他,只要是為了他……更何況,這樣也是為了自己最好的姐妹,她還有什麼不樂意的。

  “我不恨你,你怎麼安排,我就怎麼做。我……都聽你的。”

  輕柔的話聲,卻讓他無由地放下一層心事,身後有些遲疑的聲音又響起:“你擔不擔心,萬一有個差錯,你怎麼辦?”

  身子沒有動彈,袖下的手卻捏成了拳,也許曾有過一點希望,然而如今已成泡影。

  “是我害了三妹,我就要救她出來。這套天條已害了我一家,只要能推出一套能真正造福三界的天條來,就算是粉身碎骨,遺臭萬年,我楊戩也在所不惜。”


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二章 割血憐積恚

  好不容易安撫住龍四公主,勸她返回了鼎內,楊戩卻沒有時間休息,李靖已準備發兵,梅山兄弟摩拳擦掌,也來請命。

  兄弟們倒是好心,騙過他們放走沉香不是難事。但李靖那個老狐狸呢,三年前結下的梁子還沒有化解,有一點破綻露出,他非狠咬一口不可。沉香,沉香,我本來便是要讓劉彥昌那混賬還陽的,你就片刻等不得嗎,捅下這般塌天的大漏子來!

  楊戩默想著,神色沉鬱,老四隻當他為了劉彥昌還陽之事不忿,勸道:“二爺,還是想想眼前事吧。”老二也道:“就是,萬一沉香落到哪吒手裡,倒顯得二爺有包庇之意了。”

  楊戩不語,半晌,吩咐下去,讓梅山兄弟調六千天兵去抓沉香,餘下的人馬,先到凡間捉鬼,免得人間界亂得不可收拾。梅山老四不知他心事,驚道:“六千人?這,這也太少了吧!”楊戩不想多說,橫了他一眼,冷冷地道:“六千天兵,便是我也要束手就擒,何況區區一個沉香!”

  這話分明是在強辭奪理,梅山兄弟只當他失算後有火沒處發,存心刁難部屬,無不暗暗生氣。哮天犬這時衝了進來,報說自己終於在凡間找回了寶蓮燈,楊戩一笑,索性便對梅山兄弟不聞不問了,召過狗兒誇獎了半晌,又令人拿來一根超大的骨頭,自顧逗這笨狗玩兒。

  老四看著鏡裡,眾兄弟正氣呼呼地告辭出去調兵,長嘆一聲,知道楊戩根本不想去拿住沉香,這才對大家百般敷衍。但是……他垂頭看向自己的雙手,心中滿是苦澀,自從封神之戰時,便算是追隨了這個人,為了妹妹,這個人不惜一切,設出那樣龐大的局來,何以又無情至此,對自己這些兄弟們,瞞得滴水不漏,寧可告訴哮天犬也不告訴他們?

  是心存顧慮,怕累了大家嗎?但他卻將老六出賣給了小狐狸!小玉的姥姥是老六親手殺的,他明明知道的——為了妹妹,他竟出賣幾千年生死相隨,不離不棄的好兄弟!

  向其餘幾人看去,四人心意相通,都默默點了點頭——不多想了,一切,留待出陣之後再說吧。欠二爺的情義會償還,但兄弟,終究還是沒得做了。

  “還有一件事,主人。”

  哮天犬伏在楊戩足邊,舒適地啃著大骨頭,突然想起一件事,抬起頭,說道,“我找寶蓮燈時,遇上了牛魔王,他急著要見你,說有要事相商。”

  那隻老牛?

  楊戩揉著哮天犬的頭髮,有些心不在焉,這老牛是為了百花吧。沉香的漏子還沒了結,他怎麼又找上門來了?突然一凜,哪吒和沉香有些交情,萬一也知道了百花被抓的內情——

  哪吒,自參倒了武成王之後,就再也不肯面對他了,偶爾遇上,一口一聲的真君,客氣得讓人透不過氣來。為了沉香,只怕對他更是厭惡入骨了吧。

  李靖等這個機會,也該等了很久了?哪吒再討厭他,畢竟還是兩父子。牛魔王這一面,看來非見不可了,未雨綢繆,總不是件壞事。

  目光驀冷,司法天神離座起身,吩咐道:“哮天犬,隨我去見牛魔王,有些事,也該有個了結了。”

  積雷山上找到了牛魔王,老牛見了楊戩,還是一身的不自在,想想接下來要做的事,更是心裡打鼓,但箭在弦上,不能不發,說道:“那幫花仙子們,我該拿她們怎麼辦?你給我一句話,到底是殺還是放?”

  楊戩微微一奇,這老牛怎麼如此主動起來了?說道:“原本便是要你殺的,又來問我作甚?”牛魔王心中有事,不免有些慌亂,說道:“蘇州有我的眼線,最近報信說花仙們全部失蹤的事,已被好幾路神仙發現了。我……這萬一事敗,我可怎麼辦才好!”

  這一通說辭,他只是照本宣科,一字不拉地背出來。但教他說辭的那個人,已算準了他的心態,話不多,卻有理,又正好和他的慌亂配合上,就算是楊戩,也無法看出半分破綻。

  “有神仙發現並不奇怪,難怪這老牛慌亂。百花那個女人,死了倒能免去不少麻煩。”楊戩默想一通,已有了計較,道:“此事我也正要找你。嫦娥奉命去百花園拿花草清單,她是我的死對頭,定會將眾花仙失蹤之事上報天廷,牛魔王,你若再不動手,只怕就要露出馬腳了,到時後果堪虞。”

  牛魔王一驚,說道:“那怎麼辦?你……就算我殺人,你也要先給我想個善後的法兒,我才好殺!要不,當我老牛是冤大頭,殺神仙的罪名可不是玩兒的!”心中暗叫僥倖,幸好這件事,被那個三界公認的忠善長者知道了,也幸好,那位長者深知這司法天神的霸道毒辣。

  “萬事有我為你作主,就算司法天神勢傾三界,我也一定要還你清白。牛魔王,道德天尊的保證從不虛允,你儘管放心。”道祖溫和的聲音在牛魔王腦中迴響著,有什麼好怕的,萬事有老君做主,反正,並不需要自己真的去殺了那一干花仙。

  楊戩只看出他在患得患失,卻哪裡能知道這背後的隱情?只順著來時想好的思路說下去:“我是司法天神,此事捅到天廷後,仍會由我來查,我可以推說找不到人,然後隨便殺兩個小妖頂罪——你的神通不在我之下,將來彼此關照的地方尚多了去,我又何必自找麻煩,樹上你這大敵給自己惹麻煩?”

  話是合情合理,牛魔王咬了咬牙,從鼻子裡哼出聲來,說道:“好,就衝你這一句話,花仙們我殺定了。但是,你記住,到時你若不肯幫我擺平,俺平天大聖就拼著反了天廷,也要和你討個公道!”挺起胸,殺氣從身上逸出,他原本便不是什麼善男信女,這時刻意為之,更顯凌厲。

  鏡外的百花一個哆嗦,明知自己沒事,卻也不禁心膽俱裂。三聖母心中矛盾,只想:難道二哥是想像對四姐姐那樣,先殺了百花姐姐再救回來?沉香卻奇怪,牛魔王性子單純憨直,說要殺就是真要殺了,何以百花姨母根本沒死?若說他是成心騙人,牛魔王又哪會有這種心計,而且,還是主動找來楊……找來舅舅騙的?

  百花死與不死,對此時的楊戩都沒什麼影響,但牛魔王肯動手,除去一個隱患,也不是壞事。當下又安撫老牛幾句,見牛魔王態度堅決,便沒再多想,心懸著沉香,匆匆返回天廷。

  梅山調兵的事,已被哪吒堵了回來,不久李靖著人傳話,說找到了沉香的下落,要大發兵馬圍剿劉家村。楊戩知道圍剿之事勢在難免,也不反對,沉香的功夫雖沒有大成,但只要自己不出全力,他逃出生天並非難事。先應付了眼前,再想辦法逼他,好配合自己修改天條,尋找解咒的法器。

  但攻打劉家村最終變成了一場鬧劇,哪吒三招兩式便被沉香擒下當了人質。楊戩如何看不出來,眼光掃過,李靖不慌不忙的神色讓他暗自凜然,哪吒再膽大也不敢這般公然放水,除非,背後有這隻老狐狸在撐腰。但李靖又會有什麼好心,哪吒只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一通混亂後,聲勢浩大的圍剿草草收場,表面文章還是要做的,楊戩一聲令下,梅山兄弟率了本部人馬一路追了下去,沉香自然是追不到的了,卻在萬窟山裡捉到了走火入魔的小玉。

  小玉往沉香身邊靠了靠,腕上的傷痕似乎又在隱隱作疼,沉香內疚地抱緊了她,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他心裡也是一片混亂,對與錯,是與非,突然完全顛倒了過來。那個人,二郎神,舅舅,他會對他關愛的人不顧一切。可也正因為他,生身的父親,被扔在地獄受盡苦難,最愛的女子,被活生生地割血作油。

  當時的小玉,為了救丁香,在真君神殿已受了些傷。雖然沉香假冒玉帝傳旨救了她,但卻被丁香發現了她的真實身份,交談之下,她知道了劉丁兩家指腹為婚的婚約,自怨自哀之餘,黯然返回了萬窟山。

  偷去燈芯已令她羞愧難當,如今又發現她理直氣壯地愛著的少年,原來尚在襁褓之中,便注定要和丁香雙棲雙飛了。心灰意冷之下,唯有用姥姥的遺命來自我安慰,將練功報仇當成唯一的寄託。但無人指點,苦練的結果,就是萬年的功力不受控制,走火入魔,躺在洞中動彈不得,直到楊戩來到千狐洞時。

  看著自己被綁回真君神殿,任由哮天犬割腕取血,小玉有些迷惘回想著當時的心情。那時她是真的不怕,非但不怕,反而有種解脫的歡喜。

  青山碧水間一場少年的愛慕,原來就真的像夢境一般,遺失在了往昔。縱然歡笑嘻鬧還歷歷在目,不過是讓疼痛更深一些罷了。與此相比,那肌膚割裂的苦痛,又算得了什麼。愛既已成夢幻,那就恨吧,記住姥姥的交待,記住姥姥的仇。為了燈芯和沉香分離,就不能白白受這場相思之苦。

  走火入魔後,她捶著石床聲嘶力竭地哭過,直視著洞頂一動不動地等死過。她清楚自己的能力,縱有萬年的功力,報仇,無論是對孫悟空還是楊戩,都只是不切實際的幻想,都無非是讓自己忘卻痛苦的藉口。被抓住的那一剎那,她不是害怕,不是憤怒,而是輕鬆,脫力般地輕鬆。好了,結束了,解脫了,不必再去想著一個少年隨著少女,在山間奔跑,在水上行舟,不必再去想著這個少年與另一個女孩卿卿我我,讓自己夜夜難寐。

  只是不甘心,那時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讓楊戩利用,雖然不知道楊戩是想做什麼,但總是和寶蓮燈有關,有沉香有關。怎麼能害他呵,她心中的他,注定要娶另一個女孩的他。

  現在呢?原來這放了自己血做燈油的人,是為了沉香,為了沉香而沉淪苦海飽受傷害。手腕是早已不疼了,可他的這份狠心,自己能不能輕易忘卻?姥姥的仇,還應不應該記著?沉香是不會恨他了,回去之後,在沉香心裡,他就是真正的舅舅,最值得尊敬和歉疚的舅舅。但自己,這一聲舅舅,可叫得出口?可會讓沉香為難?

  血已盛了滿滿一碗,楊戩散去眾人,獨自試驗。少女的血,一條紅線般傾入燈身,濺起的血霧,在燭光下氳氤,別樣的美麗。

  寶光如期閃耀,耀出楊戩滿意放鬆的微笑,有寶蓮燈在手,事情終究是多了些把握。

  想起了什麼似的,楊戩沒有帶別人,又回到了囚室。

  當時的小玉走火入魔多日,心力交瘁,又放了滿滿一碗血,早已人事不省了,自然不知楊戩取血後還來過。此刻靜看著自己,腕上的傷已包住,血也止住。她不覺得自己應該感激誰,能提供燈油的活寶貝,當然不能讓她就這樣死去,而楊……而二郎神,他是不是只將她看成了色誘外甥的狐狸精?

  胡亂地想著,苦澀湧起,小玉這才發現,一種說不清的熟悉感覺梗在心頭,竟使她再不忍直呼楊戩的姓名。

  楊戩來,不是為了取血,短短時間取兩次血,這小狐狸肯定受不住。以前沒有細細瞧過,這時靠得近了,才看清楚,這小狐狸確實是嫵媚嬌憨,既有狐妖獨有的媚態,又有本身不識世間險惡的純真,難怪能讓沉香這沒見過世面的小子一見鍾情,思之難忘。在萬窟山出手殺了四公主時,他恨過這小狐狸,當年以妲己的修為,也難逃最後一死,你這只小小的狐狸精,不知天高地厚,也以為自己能顛倒眾生嗎?用狐妖天生的本錢騙我楊戩的外甥,小狐狸,你是在找死!

  然而後來,三個年輕人間的愛恨糾纏,他略有所知,這只小狐狸,原來是動了真情。想必拿走燈芯,她也是痛苦萬分,這種為與不為的掙扎,還有誰比自己更加瞭解?看她淚痕不干的眼角,失血後蒼白的面孔,比三年前消瘦許多的容顏,再想想沉香,據哮天犬回報,沉香已默認了和丁香的婚約。這沒定性的孩子啊,小狐狸愛上你,倒是她要多吃些苦頭了。

  憐惜之意忽生,她還照顧了三妹三年,替沉香盡了孝道,儘管那時,兩人的愛戀已成往事。想必是她還沒有放棄吧,一直沒有放棄,一直有著悄悄的希望,希望還能在一起,希望人世間的煩惱終會消退,兩個少年,還會在山間無憂無慮的奔跑。

  一個柔弱,而有勇氣的女孩。

  不像自己呵,多少年,只敢悄悄地觀望,從不曾奢望擁那月光入懷。他曾有過機會的,只是他不敢,不願……他不相信自己能給那心中的仙子帶去幸福。

  原來他還不如一個女孩勇敢。

  萬年的功力在她身上,就像小孩子拿了把大鎚,一不小心就會傷到自己。這次的走火入魔,不過是小小的應驗,若不加控制,日後還會有更大的後患。想到這裡,楊戩側身坐下,握住她手,用自身法力,幫她調理內息。

  小玉驚愕地看向沉香,似想從他那得到證明。難怪沉香來救時,她一下就站了起來,她只當自己氣恨之下衝開了窒滯的經脈,從沒想過是抓她來放血的惡人幫了她。

  楊戩鬆開手,還是有些累的,儘管只是導引回正途,但萬年的法力,也不是那樣好控制。調息了一會,想了想,自己笑了笑,好人做到底吧,沒人教她,遲早有一天還是會出事。再說就是練成了,也是和自己找麻煩,不如現在趁她昏迷,先封住她一些法力,大家方便。


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三章 險局懸千鈞

  處置完小玉的事,吩咐哮天犬去打探沉香的情況,楊戩悄然離開神殿,覓地試驗寶蓮燈的威力。他兩次傷在燈下,不能熟練地控制力度大小,總不放心。以後用這燈來對付的,很可能是沉香周圍的助力,既要確保自己安全,也要保證這些人不會受大的傷害。

  青輝流轉,蓮瓣似徐徐舒展開來,楊戩的側臉被燈光映出一道道暈彩,他近日來臉色蒼白,此刻驟現舜華之神采,俊顏玉盞,交相輝映。眾人看見他的喜色,卻覺一陣心酸,原來寶蓮燈承認了他法力的仁慈,沉香呆呆的看著燈下流光溢彩的面容,為什麼見舅舅屢次用燈,卻沒有多想?

  待他操縱自如時,天已大亮,駕雲返回神殿後,先去密室查看四公主的情形,鼎裡的龍四和他說了會話,發現他精神不振,有些擔心,勸道:“真君,你也別太憂心了,沉香是個懂事的孩子,定有辦法應付眼前難關。倒是你自己要多加保重,沒有你暗中推動,三妹妹的脫困就難上加難了。”

  楊戩渡入法力,默查了會鼎內情形。三年多前受的損傷,老君動的手腳,都已被他的法力化解得差不多了,只要這個月的月圓之夜最後救治一次,便可完全恢復,當下和龍四說了,著她安心靜養,雖然語氣平淡,卻也隱隱有了些欣悅之意。

  餘下兩日極是平靜,李靖絕口不提何時再發兵捉拿沉香。楊戩暗自皺眉,不知他打的什麼主意。“沉香那孩子恨我入骨,李靖若以哪吒與他交好為餌,輕易便能引他上鉤。對付我事小,別又膽大妄為地闖下什麼禍來。”推敲了一番,靜等哮天犬回報沉香近況。

  但又過了一夜,哮天犬才匆匆闖了進來,一頭的汗,還帶了許多泥漬,進了房便諛笑著湊到近前,討好般地叫道:“主人,有件事終於了結了,那牛魔王狠下心替您解決了大麻煩了!”

  卻見楊戩臉色轉冷,哮天犬一呆,順著主人眼風掃向自己身上,只嚇得一縮脖子,可又有些委屈,訕訕地道:“我挖了一個老大的坑,供牛魔王掩埋眾花仙屍體之用,沒來得清洗就回來給您報信……”

  “什麼?”

  楊戩眉一軒,大出意料,哮天犬見主人這樣的反應,又有些得意起來,說道:“屬下本來奉命去劉家村監視沉香,可就在昨天,牛魔王主動找上了我,將我抓回積雷山,令我助他善後——那老牛,真的宰掉了百花仙子與眾多的花仙們!”

  他回想牛魔王當時的原話,一句句複述給主人。那老牛言道,事雖是你家主人吩咐下來的,但神妖殊途,彼此又沒有深交,難保你主人後日不會利用他牛魔王脫禍。所以殺人的事他做,但善後卻要你這親信來參與,大家綁到一起,誰也別想著出賣誰。

  楊戩沉思,半晌,問道:“你親眼見了他掩埋屍體?”

  哮天犬點頭道:“主人,我看著牛魔王埋了許多女子,他這次可能也是被逼得急了,據他說,托塔天王的一些部屬在百花園埋伏,連他的眼線都險些被捉了去,再不殺人,他就後患無窮了。”

  沉香越聽越不對頭,牛魔王壓根本沒下手殺過花仙子們,但他為什麼主動去騙哮天犬,弄出這般彌天大謊來,而且事後絕口不提?突然想起,向鏡外問道:“三太子,好像就是這一夜,你變成哮天犬去了劉家村。地府小鬼還可以預先安排,哮天犬的行蹤怎會如此巧合,正好被牛魔王羈得脫不開身?”

  哪吒微震,凝神回憶,龍八插口道:“不像是巧合,後來,三太子不是利用這事,險些參倒了二郎神嗎?但李天王得知百花之事不過兩天,與牛魔王又沒什麼交情,如何說服他去騙哮天犬的?”

  嫦娥呆呆地看著鏡裡,楊戩叱退了哮天犬,正皺著眉盤算著這新消息的得失利害,神色間頗有幾分倦意。後來金殿上哪吒與他唇槍舌劍時,她原也在場,當時只覺快意,現在卻是心中生寒,那種種的舉止言行,竟似全是成了別人的棋子,構建出一個重大的陰謀而不自知。

  龍八的話傳到她耳裡,她心不在焉地想著:“或許是多心了,只是巧合,百花仙子的事兒,之前也就自己和沉香知道,李天王再手眼通天,也不能在兩天裡就取信於牛魔王……”心頭突然一撞,近來迭遇變故,有一件事,險些連她自己都忘了。百花的事,她親口告訴過一個人啊!她不自覺地摟緊龍四公主,想著減輕一下突如其來的惶恐,向哪吒問道:“李天王與兜率忽疏忽密,全憑利害相牽,三太子,劉家村得來的消息,你父王有沒有瞞著老君?”

  哪吒正想著此節,臉色越來越難看,說道:“沒有,他當時便去了兜率。楊戩大哥有王母保著,想扳倒他只有拉攏老君……”嫦娥顫聲道:“見過老君了?明白了,是老君……我為百花姐姐向他求救時,老君就在等著這個機會了,牛魔王上次突然說要殺了百花仙子,正是在我見過老君之後……那時,那時我不知道,道祖一向是三界稱譽的長者,竟也是那樣陰險奸詭……”淚水潸然而下。

  只有百花最不是滋味,才聽了自己的死訊,明知道是假的,也有幾分悻悻然,又見眾人誰也不關心,只顧推算背後的隱情,不禁語含惱意地說道:“是啊,都在算計他二郎真君,我這樣的苦人兒,為什麼不乾脆死了算了,也免得多出那麼多事兒,沒來由地害得大家內疚!”

  嫦娥看了她一眼,忍著沒說話,哪吒心緒正亂,百花的話如同火上澆油,怒道:“如果你不是將玉樹的事當成把柄張揚無度,楊戩大哥哪會在你這樣的小仙身上費心思?牛魔王那般的膽小,殺你?你不是沒死嗎,倒是楊戩大哥自己倒了大黴!”想到後來的積雷山一戰,重重地在地上捶了一拳。

  眾人的這些推測爭執,楊戩自然聽不見。牛魔王的膽量大增,他雖覺出了幾分突兀,但將各方情形聯繫起來,卻也順理成章。再說老牛的蠻橫是出了名的,明目張膽地逼著哮天犬參與善後,原也是牛魔王的本色。

  疲憊地嘆息了一聲,或許,這樣最好不過,一大隱患消彌於無形。只是下一步棋該怎麼走?沉香現在又被三界通緝,有什麼辦法,可以逼得佛門為他出面?還有那老牛,平天大聖在妖魔中也算是頭領人物,若逼反他相助沉香,那孩子能不能把握住機會,建立起屬於個人的勢力人脈?

  哮天犬匆匆進來,稟道:“主人,玉帝要宣您見駕,好像還挺著急的。”

  玉帝?楊戩一愣,這個時候,朝會早就散了的,又出了什麼事?哮天犬也說不出,他便不再問,出殿往凌霄而去。

  沉香向殿外玉柱後看了一眼,欲言又止。那時的他,正隱身柱邊,等著舅舅離開後,變化成他的模樣,大搖大擺地進了神殿,計擒哮天犬,又讓小玉變化成哮天犬模樣,逃之夭夭。小玉那時的無助和虛弱記憶猶新,舅舅他……他真不是一般的狠心!而他對自己卻是更狠,崑崙山下……沉香哆嗦了一下,強壓住思緒,不讓自己去想起後來的種種。

  楊戩已到了凌霄殿上,按禮進謁,玉帝微一頷首,示意他退到一邊,隨即傳令,著令閻羅和白無常立刻上殿作證。

  閻羅二人剛剛站穩,玉帝已開口問道:“朕問你,哮天犬給沉香報信之事,可是你親眼所見?”白無常結結巴巴地答道:“是,陛下,昨夜子時,小的奉命去劉家村監視沉香,我親眼看見哮天犬進了沉香家的大門!”

  楊戩微微一震,哮天犬那個時候,該是被牛魔王抓去了積雷山,怎會在沉香家。但這麼一介地府小鬼,又如何敢在御前胡說,指正他司法天神的下屬?神色不動,目光四下一看,哪吒滿臉得色,李靖意有所待,連久不上殿的老君,也持拂默立一邊,冷眼旁觀。

  只有見機行事了,當下沉聲道:“昨夜子時,哮天犬一直跟我在一起,哪裡也沒有去。”閻羅不敢看他,哪吒卻冷哼出聲,話含嘲諷地道:“二郎神,你說的是真的嗎?”從朝班中搶出,向御座上施禮奏道,“陛下,娘娘,若二郎神犯了欺君之罪,該如何處理?”

  玉帝向哪吒深深地看了一眼,目光中蘊了幾分淡笑,似在旁觀著一幕好戲一般,又向王母看去,說道:“罪犯欺君,當然是要打入萬劫不復之地,永不超生了。”

  “謝陛下!”哪吒得意地又一施禮,說道,“臣敢斷定,昨夜子時,二郎神絕對沒有和哮天犬在一起,哮天犬去幹了什麼,二郎神也絕對不知道!當然,小神現在無論怎麼說也難以服眾,不如將哮天犬傳來一問即知!”

  三聖母失神地隨著金鎖行動,眾人的議論聽在耳裡,卻是腦中一遍混亂,不知在想些什麼。此時,突然驚覺了似地,抬頭看看殿上的二哥,又想向鏡外望去,自然,她看不到人,但哪吒已從她表情上看出了疑問,長吐口氣,似要吐出心中所有的氣悶一般,低聲道:“這些話,都是我那父王教我說的……我早該想到,他們背後有所安排,否則怎會將話說得如此絕對?”

  但假說孫悟空在場,以免楊戩元神出竅和哮天犬竄口供,卻是他臨時的急智。在向玉帝請旨之後,便抬出了孫悟空,果然見到楊戩臉上變色,似氣惱,又似有著無奈。那時他為自己的急智自得,現在,卻恨不能給自己一拳。

  當值星官去了半晌,帶來了哮天犬,哮天犬卻是一付驚魂未定的樣子。沉香記得,自己假冒二郎神,將這狗兒五花大綁困在囚室之內,想是神殿裡的人也是一通好找,才找到他來上殿覆命的吧。

  哪吒不知其中曲折,只當哮天犬被朝會的威嚴嚇著了,暗自歡喜,板起臉喝道:“哮天犬,此處是你可以東張西望的地方嗎?”

  說到朝會,雖然隨著主人上天八百年了,正式踏入這凌霄寶殿,除了上次指證老狐狸帶著沉香上天,也就這一次了。上回差點被打入萬劫不復之地,想想還心有餘悸,這一次,這一次又不知要遇上什麼倒霉事兒,要不,哪吒哪敢這麼凶?

  心裡想著事兒,哮天犬偷看向主人,朝班之中,楊戩自不能對這笨狗有所示意,心中暗急,只望他能聰明一點,一會別被哪吒繞入圈套才好。御座之上,玉帝已頗具威嚴地開了口:“哮天犬,朕問你,昨夜子時,你在什麼地方啊?”

  哮天犬心中一跳,昨夜子時?在挖坑埋……下面的話,連在心裡默說都不敢,生硬硬按捺了下去。抬頭,向御座上看去,卻只令自己更加慌亂,顫聲道:“在……在真君神殿……”

  哪吒大聲喝問道:“你有沒有和二郎神在一起呢?”哮天犬囁嚅道:“我……我……”他不知前因,此時滿腦子都是牛魔王殺了眾花仙之事,只想:不能連累主人,絕對不能……我原本便沒和主人在一起,牛魔王之事,主人並不知情,對,我沒和主人一起,所有的事都是我一人做出來的!

  哪吒走到他身邊,沉聲又問:“我再問你一句,昨夜子時,你有沒有和二郎神在一起?”哮天犬將心一橫,結巴著答道:“小人……小人沒有和主人在一起!”

  此言一出,大殿上瞬時間寂靜如死,楊戩緩緩合上雙目,這只笨狗,九成是光顧著想牛魔王之事,以為是在幫主人開脫,卻不知正好中了別人的牢籠圈套!

  王母驀地站起身來,厲聲道:“哮天犬,你可知欺君之罪,會受到何等處罰——”

  便就在這時,玉帝突然抬頭,淡淡的一眼向她看了過去。這一眼,落在朝中眾仙眼裡,自是被王母氣勢所怯,但只有王母知道,那一眼的背後,是比她更無情無愛的深沉,還隱隱有著幾分不滿——

  今日的朝會,先是李靖父子告狀,再是哮天犬的錯語,一切一切,無疑勾起了他極大的好奇心,當這個時候,即便是王母,也決不能擾動他的雅興。

  這場熱鬧,他還沒有看夠。

  王母餘下的話,頓時嚥回了腹中,帶著幾分不甘,卻別無選擇。

  哮天犬還在斷絕地分辯著:“小人……小狗……不敢欺騙陛下和娘娘……昨夜子時……小狗的確是在真君神殿……和幾名馬伕賭骰子,沒有和主人在一起……他們都可以為小狗作證……”

  “楊戩啊楊戩。”玉帝的聲音輕柔地響起,似痛心,似感慨,又似有著幾分獵奇,“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騙朕,你真以為朕不敢處置你嗎?”

  猛然一擊御案,玉帝振衣而起,喝道:“來人!將二郎神與哮天犬打入萬劫不復之地!永世不得超生!”

  王母微震,向玉帝看去,仍只有她,能看得出玉帝震怒的背後,是有所待的好奇。她便不出聲制止,只靜等事態的演變。又看向階下,自己那個心腹之臣,冷對著過來的殿前守將,神色鎮定得一如平素,不遠處太上老君手撫拂塵,微合了雙目,似萬事與己無關,只有李靖有些焦急,恨不能親自出列將司法天神押出殿去。

  殿上群仙心態各異,最苦了的便是當值守將,戰戰兢兢地上前幾步,手顫得幾乎要拿不住兵刃,無不面如死灰。千萬年來被打入萬劫不復之地的不乏其人,他們也習慣了如狼似虎地一湧而上,只是,除了眼前這次,除了面對這個人——誰不知道司法天神的陰狠與毒辣,誰不知他能任意參倒處死任何一個神仙!這樣一個天廷恐怖的源頭,也會有貶斥失算的一天嗎?

  楊戩握拳隱在袖裡,法力已聚在掌心,只要攝出三尖兩刃槍,偌大一個凌霄殿,便要變成鬼哭狼嚎的地獄。耳邊天將的足音越來越近,他卻不在乎,只微掀眼簾,向太上老君的方向橫睨了一眼。然後,滿意地看到,老君看出了他隱藏的殺氣,臉上變色,失去了原先旁觀的鎮定從容。


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四章 脫困殫急智

  “等等!”微一抬手,好容易壯膽圍來的天將便又駭退了回去,司法天神冷靜地開了口,“楊戩犯下欺君大罪,死而無憾,但敢問陛下,哪吒未經天廷許可,擅自將孫悟空引至凌霄寶殿外,隱瞞不報,是否也算罪犯欺君?”

  玉帝饒有興趣地哦了一聲,卻不答話,王母等了一會,見他沒有再插手的意思,便冷然宣諭道:“來啊,將哪吒一併拿下了!”

  哪吒一驚,李靖也是神情微變,這個兒子雖然不肖,但卻與沉香交好,若出了什麼事情,老君要拉攏沉香的大計便要擱淺,卻又如何向他交待?急出列奏道:“娘娘,哪吒此舉也是為了審案……”

  王母森然道:“就算是審案,他也不該隱而不報吧?哪吒,你還有何話說?”哪吒急道:“臣有話說!孫悟空根本沒有在凌霄殿外,當時臣怕楊戩元神出竅去串口供,故才詐他一詐。”王母冷哼出聲,說道:“哪吒,這可是你不打自招,如果剛才判你個欺君還算牽強的話,現在這個欺君之罪你賴不掉了吧?”

  玉帝轉身,道:“娘娘?”王母向他一笑,玉帝便不再多說,由著她大聲下令:“來人,將楊戩、哮天犬、哪吒一併給我拿下,打入萬劫不復之地,永世不得超生!”

  殿上群仙震動,太上老君垂頰的白眉下,狹長的雙眼裡閃過陰冷的光芒,他一直在盯著司法天神,楊戩的鎮定讓他極不為安。急不得,拿回金剛琢前便當殿逼反了他,那反而是意外之失,何況還要賠掉一個哪吒——老君默算著其中的得失,緩緩出列,拱手奏道:“陛下,娘娘,老臣斗膽,請兩位收回成命!”

  頓了一頓,又道:“如今沉香尚未拿住,而哪吒和二郎神均是天廷難得的人才,若將他二人治罪,以後天廷若再經歷個什麼劫難,只怕就無人能解了。”

  玉帝又向王母看去,分明有著促狹的笑意,說道:“老君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那麼,眾卿的意見如何呢?”

  他語氣已然鬆動,殿上群仙心中雪亮,齊聲附和道:“望陛下赦免楊戩和哪吒之罪。”玉帝微微一笑,道:“也好,鑑於天廷正是用人之際,二郎神和哪吒的罪責,就暫不追究了吧。”緩緩落座。

  楊戩低頭施禮,朗聲道:“謝陛下!”哪吒也跟著抱了抱拳,卻掩示不住臉上的不忿。王母看在眼中,突然說道:“地府小鬼看到哮天犬去見沉香之事,但畢竟難辨真假,不足為憑,二郎神屢次捉拿沉香失利,也的確難辭其咎。我看,不如將捉拿沉香的大任,交給李靖父子吧。”

  楊戩一震,玉帝已道:“也好。”王母提高聲音喝道:“李靖,哪吒,限你們一天之內將沉香捉拿歸案,若逾期抓不到沉香,李靖卸去天王之職,手下兵馬歸二郎神統領,哪吒面壁一千年。”

  “謝陛下!”

  楊戩已明白過來,暗暗冷笑,方才拉了哪吒下水,老君出面求情,王母已無形中將李靖歸入兜率一脈,自然不會給他便宜佔——沉香那孩子再不成器,畢竟跟了孫猴子學了三年,想在一天裡緝拿歸案,斷無可能。

  這一番峰迴路轉,沉香等人當時俱不在場,只看得陣陣心驚。若是此前,只會嘲弄楊戩的狼狽,憎恨他的狡詐,但現在卻一切倒轉了過來,三聖母靠近哥哥站著,直到玉帝開言赦免時才松了一口氣,卻已緊張得簌簌發抖了。

  鏡外哪吒低下頭去,他是當事人,自然知道這事遠未有完結。果然,殿上的哪吒站在原地不肯退下,說道:“捉拿沉香之前,臣還有一件驚天大案要稟奏陛下!”

  玉帝一奇,道:“驚天大案?”哪吒大聲道:“確是驚天大案——蘇州百花仙子於四年前失蹤,至今下落不明!”玉帝大愕,道:“什麼?”連王母也吃了一驚。

  楊戩微震,不過此事也在意料之中,只冷冷地等著他的下文。哪吒抱拳施禮道:“臣在緝拿沉香之前,斗膽請命追查百花仙子一案!”玉帝道:“你有線索了?”哪吒奏道:“沉香手裡握有此案的線索,如果天廷願意赦免三聖母的話,他願意戴罪立功,營救百花仙子!並且重建十八層地獄,將放出的數十萬惡鬼盡數抓回。”

  王母冷笑出聲:“數十萬惡鬼盡數抓回?就憑他?此事司法天神已在處置,我堂堂天廷,難道還須借重他一個不人不妖的妖孽嗎?”玉帝卻哈哈一笑,似對哪吒的話極為好奇,說道:“若他真能做到,那赦免三聖母麼,也不是不可能的。”

  王母一凜,旋即明白過來,她的心事,又如何能瞞得過他?當下便不說話。楊戩暗裡觀顏查色,見王母竟無異議,雖知沉香想立功幾無可能,心中還是一沉,看來,萬不得已之時,王母寧願失了面子,也必會依仗那個法咒作殺手鐧了。哪吒卻又開口道:“謝陛下!臣還有一個小小的請求!”

  他還想做什麼?楊戩冷看了他一眼,暗自皺眉。幾百年的隔閡了,他這般步步緊逼,原也情有可原。但是,竟被老君當成了槍使,哪吒哪吒,你這小傢伙什麼時候才能長大一些?

  哪吒揚聲道:“在臣查出百花仙子下落之前,請陛下派人看住二郎神,絕不許他離開天廷半步!”玉帝一樂,說道:“好,朕親自幫你看著他,你可放心了?”王母插口道:“哪吒,本宮再給你個時限,若蟠桃會之前查不出百花仙子下落,本宮就再給你增加一千年刑期!”

  眾仙俱知司法天神是王母心腹,今日被哪吒如此落了一番面子,王母不挾私報復就真是怪事了,誰也不敢多說,哪吒鐵青了臉,施禮領旨,到底忍不住憋出一句:“娘娘做事,真是公正無私啊!”

  王母聽如不聞,只是冷笑,玉帝示意星官散朝,親自步下御座,向楊戩道:“司法天神,你且隨朕去瑤池小住些時日吧!朕終日倦於政事,難得有人伴著輕鬆一二,司法天神不知肯不肯為朕解憂?”隨即下令,擺駕瑤池。

  楊戩隨駕前往,心中暗自焦急。若真被困在這瑤池直到蟠桃會前,局勢瞬息萬變不說,沒有自己看著,沉香發現無人可救,十有八九,又要闖出什麼事端來。更何況,不日之後,又必要為那四公主凝聚魂魄。若誤了時日,三年多的辛苦盡付東流,以後她能不能順利還陽,都是個極大的問題。

  到了瑤池,玉帝令人取出寒玉文楸,約楊戩對奕。十幾局棋下來,天色由旦達暮,由夜而明,玉帝興致不減,與他同赴朝會之後,歸來還要繼續。

  楊戩這十來局棋倒輸了大半,論棋力他倒未必便遜色太多,但心中有事,苦思對策,楸枰之上便難免失算。玉帝又斷了他一大片棋的活眼之後,忽然微笑,說道:“下棋如做人,重要的就是本份。小心謹慎,心無二用是最重要的。否則縱然得一時之利,終還是要失了長久。譬如司法天神你這一局棋,隨朕的落子亦步亦趨,因人成事,到底不免失了先手,一敗塗地。”

  楊戩微驚,隱約覺得他話中有話,暗自望去,見他帶笑輕拈棋子,沉吟局勢,意極悠閒,方才一席話,似乎只是就事論事的無心之言。

  三界之中,皆道是玉帝懼內,天廷大事都決於王母之手。但楊戩卻清楚,在這表象之下,玉帝的權力斷不容輕辱。而且,從未有人看透過玉帝,就算在大怒大喜之時,玉帝也似能徹底游離於喜怒之外,不同於王母鮮明的極端情緒。

  就像沉香上次假冒之事,這至尊酒醒後當真一無所知嗎?他卻只是沉默,袖手旁觀種種的後果,冷看各方勢力收拾殘局。不過,酒醒……楊戩心中忽然一動,玉帝若有缺失,大約也只在酒上了。當即隨手落下一子,佯作漫不經心地道:“瑤池盛會近在眼前,今年娘娘款客的佳釀,大約還是杜康的那些窖藏珍品。如果小神沒有品錯,去年是三千年的陳釀,今年不知會不會依然如此?”

  玉帝應了他一手,咦了一聲,笑道:“藏了多久你也能分得出?”楊戩微笑道:“獨斟之樂,小神也酷愛領略,自問分辨酒品,尚略有心得。”玉帝頓時有了興趣,一聲吩咐,早有星官取了數種不同的美酒來,他命人各酌一碗,好奇地道:“司法天神,這是朕御酒司的秘藏,左右閒來無事,你就當著朕的面前,分辨一二,如何?”

  楊戩並不嗜飲,酒齡未必能分辯得出。但梅山兄弟個個好酒,各種酒的異同高下,耳聞目睹,早已聽得熟了。此時避重就輕,拈來些任意道出,只逗得玉帝撫掌大笑不已。鏡外梅山兄弟不由為之出神,想起眾兄弟大呼暢飲時的自在,不禁泛起絲絲的辛酸悵然。

  他連飲數十杯,佯作不支,又運功將酒氣逼現出來,越發醉意可掬。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向玉帝一拱手,說道:“陛下,您這酒好固然是好,可惜……可惜年頭不足,未免欠了些醇度。”玉帝奇道:“還欠了醇度?司法天神也有私藏的珍品麼?”楊戩笑奏道:“小神殿裡有長達萬年的陳釀,雖不足為珍,但入口醇厚,回味無窮。”

  玉帝大喜,說道:“萬年之釀,要的就是一個醇字……”突然醒悟過來,笑著搖首,“還是算了,算了,朕總不能陪你回神殿去取酒吧?君無戲言,還是算了。”

  楊戩道:“那個當然不必,小神豈敢勞陛下玉趾?那萬年之釀,梅山兄弟中的老四也知道具體收藏的地方,只要小神修書一封,著御前的星官辛苦一趟便可取來。”

  便有當值仙吏奉來筆墨,楊戩草草書了幾行字:“惡者飲而不節,人鬼之途於此分矣。知弟建意殷切,戩之納言也久。然日伴於御駕之側,手談楸枰之前,終思以陳釀同速此君臣歡好也。”

  正文書訖,楊戩一笑,又道,“我那四弟深信酒為誤事之源,每每苦諫,他為人又極方正,是以才會將酒藏了起來不教我知道。”口中說話,隨手又在落款處加了“封神定交,至今兩千年矣,唯弟知我至深,未嘗一拂逆余意,弟其勉焉。”等字樣,也不封折,直接交給了候著的星官。

  沉香在一邊看著,猜想舅舅要傳出什麼訊息,卻是看得一頭霧水,茫然不知,鏡外康老大知他疑惑,說道:“他落款時不是寫了封神定交幾字麼?那便是在點醒老四,要用周商軍中隱密的傳訊之法去讀此箋。你且將各行對應的字數一氣連將起來,第一行取第一字,第二行取第二字,余以類推。”

  他這麼一說,哪吒明白過來,說道:“難怪!我請勝佛去瑤池看著楊戩大哥,可沒多久勝佛便醉醺醺地轉了回來,說楊戩大哥使詐,在他去之前,便已溜出了瑤池,又說下界上奏緊迫,要盡快捉回惡鬼才能幫到沉香。下界的那些奏章,全是你們梅山兄弟搗的鬼吧?”老四點頭道:“惡鬼建言御前速,有了這封書信的示意,梅山兄弟再不知應對,那就是榆木腦袋了。”話中頗有些自豪,但想到被楊戩出賣的後事,旋即黯然。

  眾人論議聲裡,玉帝已催著星官去了。棋不欲再下,只顧點評美酒,連說帶飲,片刻後楊戩便伏案沉沉睡去。玉帝只當他不勝酒力,拈鬚微笑,不疑有他,不久萬年陳釀取了回來,他品賞之餘,就更顧不得酣醉的司法天神了。

  但藉了伏羲水鏡之力,眾人都清楚看到,楊戩伏案時便已遁出元神,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瑤池。龍四身子一顫,想起那時的事情,輕聲道:“原來他千方百計地離開瑤池,是為了回神殿救我。就是那一日,他耗費法力,助我做好後來還陽的準備。當時我還奇怪,他為何竟是用元神潛回密室的……”


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五章 舉酒亂佛心

  楊戩這一去,便是近兩個時辰,幸好玉帝獨斟獨飲,自得其樂,竟是沒有看穿。但就在這時,哪吒一聲驚呼,叫道:“勝佛都到了,楊戩大哥怎麼還沒回來?”

  水鏡之中,元神與隱身術俱無所遁形,眾人也都看到,隱約的金光一爍,鬥戰勝佛孫悟空已隱身闖了進來。進了瑤池,猴子一眼看到伏案不起的楊戩,臉上頓時有了些惱怒。他的火眼金睛不遜於楊戩的神目,自然能看出,案邊只是無知無覺的身體,這楊小聖的元神,早已不知去向了。

  “居然遲了?這回糟糕之極,要盡快和哪吒說上一聲,別讓俺老孫誤了大事。”

  就見他抓耳騷腮一陣,轉身向外行去,卻是銀芒一閃,險些和匆匆返回的一人撞了個正著。無巧不巧,正是楊戩為龍四施救之後,悄然潛回瑤池來了。

  孫悟空驀地現出身來,叫道:“好啊,好個玉帝的乖外甥!來來來,俺老孫要和你大戰三百回合,再扔給你舅舅好生教導管拘!”口中說話,猱身一拳擊出。

  楊戩神色間倦意極為明顯。身體留在瑤池,寶蓮燈無法帶回神殿利用,以元神施法救人的後果,便是消耗較之前更為加倍。孫悟空一拳擊來,他抬手架住,竟是身形一晃,蹬蹬蹬連退了幾步。

  暗自切齒,不用說,這猴子是被請來專門看住自己元神的。好在諸事安排已定,不必與他硬拚。打起精神拆了幾招,由著這猴子大呼酣戰地將自己逼得連連後退。待孫悟空又一拳當胸捶至,他也一掌拍出,借力縮身疾掠,斜出數步,已沉回身體之內。

  孫悟空現身纏鬥,原想纏住他元神,好在玉帝面前給他個難堪。此時制止不及,自己愣了一會,冷冷一笑,大搖大擺地闖到玉帝御座邊,分了半席坐下,拿起酒樽嗅了一口,叫道:“玉帝老哥哥,你如何謝我?”

  玉帝不以為忤,只笑道:“你這潑猴,好端端地又來我天廷作甚?怎麼,聞了點酒便醉了?方才一個人耍的猴拳兒,還真有點威風八面的味兒啊。”

  孫悟空有心要去尋哪吒,告訴他楊戩元神外出之事,但目光到處,見這司法天神伏在案上,似睡非睡,半翻起眼白看著自己,似有些怨恨,又似有些嘲弄,不禁心頭火大,指著楊戩向玉帝說道:“你這外甥演的一手好戲,老哥哥,你當他真是醉了?方才,俺老孫的火眼金睛,親見他才從瑤池外溜了進來!”

  玉帝笑道:“他飲了朕秘藏的好酒數十來杯,醉了也不稀罕。元神出竅?你這猴兒說起笑來,也不遜於人呀!”

  孫悟空哼了一聲,起身繞桌連轉數圈,驀地抬手向楊戩肩上抓落。勁風凌厲,嗖嗖作響,但聽得撲地一聲,桌面上的玉杯已被波及,崩成百十塊碎片。

  三聖母失聲驚呼,這一抓若落得實了,二哥一條手臂都要被生生廢去。楊戩也知這猴子素來妄為,不敢託大,似被驚醒般地一振衣袖,袖下掌力透出,迎著來勢布下屏障,只守不攻。遇強力便伺機反擊,對方若是試探,則潛散於無形。

  一聲悶響,如中敗革,孫悟空大笑聲裡,楊戩的臉色又蒼白了幾分。

  “陛下……”司法天神順勢站起身來,佯作驚異地環視四周,施禮道,“小神不勝酒力,失態之至,尚請陛下恕罪!”

  孫悟空嘿嘿冷笑,拽了他袍袖,說道:“你方才那一掌可高明得緊,時機把握得恰到好處,不勝酒力?醉了還能這般地冷靜判斷,果然不愧是你舅舅的朝中柱石,哈哈,哈哈哈!”

  楊戩神色不變,淡淡地道:“那是楊戩職責所在,就算力不能支,也須得清醒應對。否則瑤池盛會在即,若有人再被那百珍八味、佳釀異果所吸引,亂了禪心重蹈覆轍,我這司法天神,就當真愧對陛下娘娘了。”

  孫悟空一梗,抓耳撓腮,恨恨不已。當年大鬧蟠桃會,他也不是有心為之,無非偷喝了幾杯瓊漿玉液,酒後失性。自家知道自家事,最恨別人提及,仰天打個哈哈,轉身向玉帝道:“老哥哥,你外甥盡職得緊,嘿嘿。只可惜他酒量也是有限,若同樣來個酒後亂性,你這個舅舅可就不太好做人了!”

  楊戩垂目掩住慍色,除了這猴子,誰敢當著他的面,提起和玉帝的這重關係?玉帝也是有些頭疼,這猴子口無遮擋,三年前峨眉山上的那一戰猶在眼前,若在天廷再來這麼一出,成何體統?當下令人多添付杯盞,說道:“難得勝佛前來,所謂巧請不如巧遇,司法天神私藏的萬年陳釀,看來勝佛也可飽一飽口腹了。”

  梅山老四拿來湊數的酒,萬年雖然未必,但以他兄弟六人嗜酒數千年的口味,珍藏著的自是三界稀見的上品。傾入玉盞之內,色如琥珀,整個瑤池水榭裡都暗浮了芳冽之氣。芳冽中不失酒味的辛辣,辛辣裡別有至醇至美,令人入鼻便有醺醺然之意。

  孫悟空咦了一聲,伸手搶過玉杯,倒入口中,大聲辨味,叫道:“老哥哥,敢情你藏私來著?蟠桃會上拿來款待眾仙家的美酒,比起這個可遜色得多了。”玉帝微笑道:“朕方才的話,勝佛沒有聽清麼?那是司法天神的秘藏,與朕可沒有多大關係。”孫悟空又飲了一杯,暗地向楊戩睨去,見他神色冷然,靜看自己胡鬧,不禁一陣煩惱。

  孫悟空參佛三百年,早磨去了舊習,今日這般張揚,原是有意為之,好試探出楊戩的反應。此時心中雪亮,這司法天神元神外出之時,必已將諸事安排妥當,哪吒千方百計看管住此人的用心,只因自己一步之遲,便盡數失去了效用。

  若此時急著離開,倒顯得示人以弱了。倒不如再多磨上一會,教他看不清虛實,楊戩思慮深沉,疑神疑鬼之下,說不定能擾亂他心思,扳回些後手。盤算既定,孫悟空索性便落了座,大剌剌地冷笑道:“原來司法天神也講究口腹之慾,比起我玉帝老哥哥還更勝了一籌?來來來,今日就讓老孫來看看你酒品如何,對不對得起這些兒難得的好酒!”

  楊戩不語,暗暗皺眉。這猴子本是要離開的了,想必要去與哪吒等人商量對策,偏偏自己不遲不早地回來,迎面撞上。此時留下糾纏無休,無非是怕自暴其短,更兼想擾亂自己。只是,若在瑤池困坐到蟠桃會前,沒有自己盯著,沉香做事全無分寸,又如何放心得下?

  孫悟空命星官滿上酒,冷看著楊戩,說道:“三年前為了我那不成器的師弟,大家也算是鬧了一場誤會,這杯酒老孫先乾為敬,也算大家冰釋前嫌,不知司法天神意下如何?”抬手喝下,倒轉了杯口,示意涓滴無存。

  楊戩哼了一聲,知道猴子在成心找茬,舉起杯也是一飲而盡。

  他此時已有了計較,雖想以惡鬼作亂之事作藉口,但玉帝畢竟允過哪吒,君無戲言,公然脫身定有難度。這猴子糾纏不休,未必便是件壞事。拼了自己大醉一場,也將猴子灌個六七成的酒意,到時用話激上一激,抵這猴子應對玉帝,大家便都有了極好的台階可用。

  星官又斟上兩杯,這回是楊戩先敬的孫悟空。但見兩人杯盞起落無休,話不復多說,只顧大口飲下,不一會兒,星官已斟空了八個青瓷壺兒。

  孫悟空滿臉通紅,打著酒呃兒,坐不住了,跳到椅上蹲著,眄著玉帝,連叫:“好酒,好酒!老哥哥啊,今個兒痛快,比俺八百年前,那一頓酒還要痛快上許多!”顛三倒四地說著舊事,突然將酒杯往桌上一頓,一把揪了玉帝龍袍前襟,叫道,“當年……若不是你看不起俺老孫,蟠桃會上抹了俺齊天大聖的姓名,俺豈會被壓在五行山下五百年,託身佛門去換取那半真不假的可憐自由?”

  玉帝臉上色變,孫悟空卻已鬆了手,頹然跌坐下去,喃喃地道:“本以為取回了經,就能還我自在,想不到還是不能在花果山逍遙自在啊,生硬硬地被一幫子悶死了的鳥人,勸在峨眉誦那絮絮叨叨的經,參那不知所云的禪!”

  眾人看他眼光迷離,都知他是真的醉了。酒後吐真言,想不到鬥戰勝佛平生最耿耿於懷的,還是被逼著遁入佛門之事。沉香默然,想到孫悟空化身嘮叨教授法術時的謹小慎微,和險死還生後被生生激起的衝天豪氣。勝佛一直懷念不已的無疑是後者,但若不是楊戩,或許他這一輩子都只能徘徊於古燈青卷之間,連他自己,都無法明了自己的心意。

  楊戩神色如常,只是臉色由白轉青,漸漸不帶一絲血色。玉杯拿在右手,微微有些顫抖,左手則隱在袖裡,用力握緊成拳,指甲深剜入掌心,勉力維持著神識的清明。他佯醉時喝了不少,救治龍四又大耗氣力,此時胸口煩悶欲嘔,五臟六腑都似翻轉過來,全憑意志苦苦支撐。

  孫悟空發洩一陣,酒意上湧,斜眼看向楊戩,怒道:“當時我做我的齊天大聖,你呆你的灌江口,好端端地發兵拿我做甚?說什麼聽調不聽宣,還不是看中了這勞什子司法天神的寶座?我呸,虧我當年還當你是個人物!”

  若在平時,楊戩最多冷笑置之而已,此時頭腦混混沌沌,多少有些自控不住,隨口便反駁了過去:“我楊戩當然算不得什麼人物,只是你西行路上,卻不也向我低聲下氣地求過?是誰聲聲敬我為顯聖大哥,央我相助去除了那九頭蟲的?”孫悟空依稀記得有過此事,語塞了半晌,大怒叫道:“俺老孫給你點顏色,你就當成開了染坊——求你這無行小輩?發你的春秋大夢!”一拍桌子,勁力到處,喇喇亂響聲裡,偌大的五彩描金長案已被擊得粉碎。

  楊戩身形不動,座椅後滑,避開亂濺開來的酒菜塵屑杯碟。玉帝急舉袖攔在身前,出其不意之下,龍袍上終不免淋到些珍肴美釀。孫悟空手指玉帝,只笑得亂打跌兒,驀地大喝一聲:“老哥哥,你那外甥只顧自己,不去護你的御駕,要來何用?不如讓俺老孫好生教訓一頓!”伸手入耳,金箍棒取在手裡,向著楊戩便是當頭一棒。

  嗆地一聲,三尖兩刃槍凌空攝來,槍棒相交,尚不成招式,便齊齊脫手摔落地面。孫悟空一呆之下,只覺步伐輕浮,手腕乏力,整個瑤池都似在旋轉不休。那邊楊戩也好不了多少,才站起身,足下一個蹌踉,又重重地跌坐了回去。

  饒是沉香等心事重重,也不禁好笑起來,這兩人確是醉了,連行動都開始力不從心了。

  玉帝哭笑不得,攔在兩人中間,勸道:“罷了,罷了,你兩人都喝得高了,休要再鬧,休要再鬧!”孫悟空哪裡肯依,大叫大鬧,楊戩酒氣衝上來,雖還勉強記得原意,卻看這猴子越發不順眼,一句一句地反駁過去,只氣得孫悟空暴跳如雷,高呼著便要酣鬥。

  正鬧得不可開交時,仙吏捧了一堆公文匆匆進來,向玉帝施禮呈上,奏道:“陛下,下界各司有本奏來,言道惡鬼在人間作祟,滋意妄為,司法天神這兩日又不理公務,新案積壓成堆,各司神職無力處置,唯有上達天聽,懇請御裁。”

  玉帝臉色一變,還未開言,孫悟空跌跌撞撞地過來,伸手便要去搶仙吏懷裡的文書。仙吏不敢鬆手,更不敢對鬥戰勝佛無禮,只急得滿頭大汗。孫悟空幾下沒能拽動,呸了一聲,怒道:“不就是惡鬼麼……一干飯桶神仙就狼狽成這樣……俺老孫若是出手,保證……保證全部手到擒來!”

  楊戩靠在椅上,盡力壓制住酒氣,好不至於吐出失態。神識中最後一分清醒,只惦著這奏文的呈上。此時搖搖晃晃地掙紮著站起,腳下一滑,衝出幾步,扶在一人肩上才勉強穩住身形。

  他眼前早已模糊一片,渾沒注意到自己手按的竟是玉帝肩膀。另一隻手收攝地上三尖兩刃槍,吞吐如電,嗖地一聲,將仙吏抱著的公文挑落了一地,冷笑道:“肅清惡鬼,平息人間動亂,那……那是我麾下職責所在,何必呈到御前?孫悟空,你不過是個只有匹夫之勇的石猴兒……就更沒資格來管——何況,你的能耐,還管不了這般天地間的大事!”

  孫悟空怒氣上衝,拾起金箍棒便要動手,腳步不穩,趕緊雙手豎握柱地,權當成枴杖來用,叫道:“俺老孫會沒資格沒能耐來管?楊戩,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個兒了!”

  楊戩冷眄著他,一臉的不屑,戲謔著道:“本真君確是瞧你不起……那又如何?敢不敢與我賭上一賭?就賭你我同時捉鬼,而你,必然一敗塗地,輸得慘不堪言……”

  孫悟空暴叫道:“賭……賭就賭……誰不賭誰就是對方的乖孫兒……玉帝老哥哥,你外甥這賭我打定了……可別說我以大欺小……”一個酒呃,俯下身狂吐不止。

  玉帝冕旒之上,尚沾著先前長案碎裂時濺來的菜餚,幾根翡翠瓜絲從冠上垂下,倒也搖曳生姿,好看之至。他僵在原地,饒是一向喜怒不入於心,也自失措得不知如何是好。酒味一陣陣飄熏過來,他轉頭向身邊看去,楊戩大半身子的重量都壓在他的肩上,臉色白中透青,看模樣,也極有可能會步上那猴子的後塵。

  孫悟空不顧自己吐得狼狽,搶過來,靠近了玉帝,涎著臉叫道:“老哥哥……呃,我說你放句話……和你外甥這賭,你做仲證如何?你外甥狂得不知天高地厚……俺這大聖要好好教訓一下他楊小聖!”

  “夠了!”

  再也無法忍受下去,振袖推開司法天神,玉帝連退了幾步,避開湊過來的那張毛茸茸的猴臉。眼前兩個醉鬼,真要耍起酒瘋來,隨時能拆了整個瑤池。打賭……打賭便打賭了吧。能有藉口將這兩人轟出去,就算兩人要賭命他也顧不上了!

  “司法天神,鬥戰勝佛,惡鬼作亂人間,茲事體大,你二人既自動請纓,為朕分憂,朕欣慰之極。就以在蟠桃會為期,與會之時,誰緝回的惡鬼數量為多,便算誰贏了這場賭約!”

  玉帝坐鎮天廷以來,大約還從未如此語如連珠,一口氣就急急地說完了的。尚怕兩人再在瑤池糾纏,又大聲傳諭道:“當值星官天將,立即送勝佛和司法天神離去,公務緊急,休要由著他們在朕這裡耽擱得太久!”

  耽擱與否,他倒未必在意,在意的是兩人怕已醉得找不出離開瑤池的路了。

  天將們好說歹說,終於將兩位災星請出了瑤池。至於請出時被掀翻了幾張案桌,打爛了幾座曲橋欄杆,眾天將有多少人鼻青眼腫,多少人大聲呻吟,自是誰都沒有心情去細數詳情了。

  雲頭飄忽不定,忽高忽低,幾次都險些將楊戩摔下天去。三聖母和沉香心驚不已,想扶住他,卻是無處使力。只能徒勞地看著他半跪在雲上,蹙緊眉頭,似乎腹中翻騰不止,偏又無力吐出。沉香突然咦了一聲,叫道:“走錯路了……真君神殿在九重天極西,舅舅走錯路了啊!”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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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六章 蟾宇臥殘醉

  其時羲和反馭扶桑,明蟾半掛天宇。但見冰輪如畫,銀輝四射,只映得天地間清澈如晝,在疏星閃動點綴之下,越發顯得清明皎潔,淨無纖塵。

  楊戩出神地凝望著月色,任那清輝鋪灑得一身都是。笑意從唇邊逸出,不知不覺之間,雲頭方向一轉,竟是直向廣寒宮而去。

  月輪漸近,銀輝轉濃,只照得到處通明,與天光雲影相互輝映,在天風中散綺如雪,變幻不定,清奇得無與倫比。

  雲頭一側,楊戩踉蹌著墜跌到冰輪之上。掙了幾次未能站起,他茫然四顧,但見四下里寒芒流照,寶霧珠輝,不見廣寒宮闕,唯有許多晶瑩的冰樹亭亭靜立,耀眼欲花,似幻似真,令人稱奇叫絕。

  嫦娥掩口低呼一聲,月上景緻,她默對了幾千年之久,自然再熟悉不過。這一處極為僻遠,幾乎無人涉足過,唯有玉樹生寒,桂香飄忽,蘊育著廣寒獨有的落寞冷清。

  看看玉樹……

  瓊枝影動,綴在那個男子的銀鎧之上,凜然生寒。冰葉細碎,重重疊疊,茂密如雪,因風而叮叮作響,如泣如咽。楊戩靜對著這眩目奪神的空靈奇景,星眸裡略帶了些失神,折射出無力自拔的淒惻。

  眾人默不作聲,看著司法天神輕輕撫上一株玉樹。玉樹觸手如冰,冷得能凍結這世上所有的溫暖,所有的堅強突然都不復存在,就如這玉樹銀輝,燦爛絢麗的背後,只是死寂和蒼白。

  “母不以我為子,妹不以我為兄……天地之間,留我到底何用?既不能象一個凡人那樣享受天倫之樂,也不能象一個妖魔那樣肆意妄為……仙子,我這種人,活著,原本便是一場天大的笑話而已……”

  司法天神略帶惆悵的聲音,打碎了隱藏在剔透空靈裡的如死寂謐,手按在玉樹之上,臉色白裡泛青,目光游離。酒力陣陣湧將上來,翻騰煩悶的感覺,似乎剎那間便要讓他灰飛煙滅,他卻沒在意這些,多年前那隱晦的碎裂聲破繭而出,悄然響在記憶裡,讓他再也聽不見其他的聲音。

  玉樹碎後,化作清碧水滴,如淚,卻不真實,誰會為他這樣的人落淚呢?玉樹成水,可人心碎裂之後,除了燒灼和虛無,何以竟是一無所有了?

  繁枝搖曳,海一般澄澈,絕世的風姿,隱約在香雪海裡翩躚地舞著。柳腰纖細,目波如水,近在咫尺,卻又似隔了萬水千山,朦朧得若有若無。楊戩愣愣地一緊手,手底溫潤瑩滑,細膩無比,就像……就像那一次,月下琴簫合奏,悄然撲將過來的女子,吐氣如蘭,柔若無骨,羞赧裡蘊著無限的情愫。

  “那樣的一個人,也曾渴望過一些東西……但他早就該知道,遲早會一樣樣地破滅了去……三妹不會再原諒他,誰也不會……只有責任,很可笑不是麼,仙子,一個人存在的理由,竟然僅僅剩下了責任……”

  踉蹌了一下,身子不受控地倚倒在樹上,他微微合了雙目,似笑非笑的神情裡全是淒愴。玉樹溫潤中透著寒意,可司法天神卻不再掙扎,將身心放縱給失控的虛弱與頹靡,第一次,或許,也將是最後一次。

  “曾經有過一段日子,曾經有過微弱的希望……真君神殿實在太過陰冷,那個人,他也是人啊,誰會喜歡那樣了無希望的寒冷……責任實在太過沉重,抽打得他血肉模糊……那時,他多希望那道美麗的月光,能成為他活下去的理由啊……那麼美的月色,每個夜晚就會灑落在他身上,像一隻輕柔的手,撫摸著他的心靈,告訴他,這世上,還是有人在意著他的存在……”

  傾訴聲越來越低,迷離的眼神,如同墮入幽深黑暗的冷淵之底,在寂靜中縱容著自己的沉溺,但另一個聲音,卻在他心頭嘶喊著,灼疼他最後的柔軟。

  聲音是真實的,早已存在的真實,他並不願多想,偏偏無從逃避:“為了那道月光,他什麼都可以放棄……別說是司法天神,即便是三界主宰,他也不屑一顧……可那樣很自私不是嗎?仙子,你又會嘲笑了是不是……放棄一切,追逐幸福,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怎麼配得起那樣的渴望?而且,他也放棄不起啊,仙子……那個害死了父兄,又害苦了唯一妹妹的罪人……”

  玉樹銀輝浮泛,亙古不變,它們有根,碎了就化為淚水,活著,便根扎於大地,大地承載了它們所有的悲喜,永遠不會有注定無助的飄泊流離,不會像他,一生夢魘般的掙扎,得到的卻是無法結束的孤獨。這一切原本可以避免的,他們卻沒有在意過,從未在意他舒展不開的眉心下,到底隱藏著怎樣的痛楚。

  眾人默默地看著,誰也說不出話來,嫦娥含著淚水,痴痴的抱緊四公主,一個念頭在心裡不停地重複著:“出陣就去看看他……陪著他,哪怕,就那樣一生一世……如果早一天聽見這些話……楊戩……我還會不會,會不會那樣對你?”但那時,她會信他嗎?她輕輕垂下頭,噬心的悔痛,讓她無力再看鏡裡的一切。

  但鏡裡低沉的詠聲傳出,節奏緩慢古拙,依稀便是一首古樂。嫦娥一顫,遙遠的過去,那次月下合奏的琴簫,突然穿越無盡的歲月,恍如就在耳邊。她惘然抬頭,楊戩手叩玉樹,正按節拍輕詠著什麼,雖然無琴無簫,聽音律卻果然是當年合奏的那一曲《素女》。

  “願在衣以為領,承華首之餘芳,悲羅衿之宵離,怨秋夜之未央……願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纖身,嗟溫涼之異氣,或脫故而服新……願在發而為澤,刷玄鬢於頹肩,悲佳人之屢沐,從白水以枯煎……願在竹而為扇,含淒飆於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顧衿袖以緬邈……願在木而為桐,作膝上之鳴琴,悲樂極以哀來,終推我而輟音……”

  聲音雖忽高忽低,有時含糊難辨,原曲的雅緻平和竟漸轉為淒涼蕭索,卻沒有絲毫兀突之感,直如這首曲子,原本便應該令人心碎難當一般。

  節拍愈加繁亂,眾人都擔起心來,生怕他又將玉樹失手擊碎。但歌聲拍聲驀然而止,楊戩怔怔地看著身邊的玉樹,茫然的神色,竟似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碎裂聲在心中清脆地響起,清標無倫的奇景,都似幻成了那個女子白如玉雪的面頰,慢慢地綻成一個充滿嘲諷的冷笑。

  司法天神蜷縮的身體為之一僵,掙紮著站起來,慣常的冷漠忽然又重新回到他的臉上。就見他點了點頭,伸出手,似乎仍想撫摸眼前那張絕美的面孔,終是黯然收回,卻是狂笑了一聲,笑聲裡透出難言的寒意。

  聲猶未竭,整個人已騰雲而起,電馳星馭般地衝向遠方天際。

  月朗星疏,被快速地拋於身後,不多時霧氣漸濃,一片氳氤之中,水如白練,發散出幽幽的微光。

  雲頭越飛越低,楊戩身子不住搖晃,終於跌落了下去。但見愁煙漠漠,慘霧霏霏,罡風刺骨,寒氣襲人,正是銀河岸邊。

  小玉一個哆嗦,靠近了沉香,銀河匯聚的至陰之氣,砭得她肌膚生疼,法力雖能夠抗禦,人卻有些吃不消了。她埋怨地看向楊戩,卻不由一陣擔心,隨即有些發怔,不知這感覺因何而來。

  水面鱗光浮動,月華破開煙霽,隱約留了個倒影懸在河心。楊戩勉強站起身,那輪朦朧的寒月便直映入眼裡。身體已支撐不住了,因寒戰而微顫著,他卻渾然不顧,只盯著河心出神。許久,苦笑一聲,喃喃地道:“仙子——仙子——”向月影伸出手去,竟似要攬入懷裡一般。

  他大醉下平衡早失,這一伸手,更帶得腳步虛浮。晃了兩晃,終還是穩不住重心,撲通一聲扎進了水中。

  銀河水陰寒無比,身上瞬間如萬針齊剌,痛得如同要被活活剜開,但片刻後便完全麻木了去。冰涼的水直灌口鼻之中,無力咳出,卻嗆入了更多的寒水,連胸腹內都如結了玄冰一般。但奇異的舒暢瀰漫著四肢百骸之間,如無數纖柔的手指,輕撫著他早已疲憊不堪的身體,窒息的感覺慢慢淡了去,眼前模糊的青碧幽光,彷彿在召喚著永恆的安寧。

  也好啊,從此忘了一切,沒有絕望,沒有恐懼,沒有猜疑,多象每晚的月色,勾畫出最美好沉靜的夢想,忘記所有的陰霾與不甘,就這樣睡去,放縱深藏的願望,永遠不要醒來……

  黑氅如羽翼般在水流中張開,隨著他向銀河深處墜去,漫長得沒有了止境。青幽裡的黑色灼進模糊的視線裡,象無望的吶喊,雜著難言的苦澀,緩慢侵入心底。

  心底一陣悸痛,如被撕裂了拋進無盡的黑暗裡,華山下那陰暗潮濕的囚室,褓袱中啼哭的粉嫩嬰兒,湖邊十六歲少年燦爛的笑臉,斷續地從思緒裡滑過,交織出繽紛迷離的圖畫,顫粟著渲成一團雜亂的夢噩。

  他是一個罪人啊,怎麼忘了,一個罪人,如何輕易地得到真正的安寧?

  昏亂的頭腦稍稍清醒了一些,護體法力自然流轉周身,銀芒從黯淡的水色裡炸開,如千萬條銀色小蛇,自下而上,震碎了河面若有若無的月影。但聽得嘩地一聲,洪波頓時高湧如山,將司法天神托向浪峰高處。浪峰在空中微頓片刻,倏地裂散激射,隆隆大響聲裡,司法天神已斜衝上岸,倒臥在河畔。

  鏡裡外的眾人,直到這時才松了一口氣,雖明知銀河水淹不死神仙,但也須親眼見到人浮起才放得下心來。楊戩迷糊中分不清身在何處,只當已回到真君神殿,順手便卸下了鎧甲,小玉有些急了,道:“這兒冷死人了,他不成要在這裡過夜吧?”

  朝服除去,裡面的一身白衣被水貼濕在身上,再沒有了司法天神的霸氣無雙,只剩下無盡的蕭索落寞。三聖母默然在他身邊坐下,見二哥已沉沉睡去,長發濕漉漉的披散肩頭,浸透了水的白衣貼在背上,隨著呼吸一起一伏。銀河邊寒氣極盛,他一身濕衣,更是凍得身子微微顫抖,顯出難得一見的單薄與無助。

  多久沒這麼安靜地對著二哥了?就算是壓入華山之前,她去真君神殿,不是有了委屈,就是為朋友辦事,總是來去匆匆。是啊,她有那麼多的朋友,從來不會孤獨。所以,她竟從未發現,二哥威嚴肅殺的背後,原來也有著這般難排的寂寞,寂寞得比銀河水更加寒冷不堪。

  她心緒複雜地嘆了口氣,回想著這些日子的所見所聞,像一個壓得她喘不過來的夢,卻偏偏是無從逃避的真實,幼時艱難的歲月,冰苑修行時重見久別的二哥,她明明要永遠記著的那些往事,是從什麼時候起,竟慢慢遺忘得涓滴無存了?

  可是二哥,如果你沒有瞞得那麼緊,如果你肯開口說出這一切——我知道你這一路行來的艱難,但連我這個妹妹,你都不願再多給一點信任,二哥,那又是為了什麼呢?

  “幸好還有挽回的餘地,二哥,等我回去,你和我,都忘掉給予彼此的傷害與懷疑,好不好?”看著楊戩凍得蒼白的側臉,雖然明知無用,三聖母還是俯低了身子,緊緊抱住他,試圖為他送去些溫曖。淚水終於一滴一滴地落了下來,灑在哥哥的襟前,“一定要等我回去,我知道你還是我的好二哥……我會……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二哥……”

  突然有輕緩的古樂聲響起,迴蕩在兩個時空中,清冷淒愴,宛如亙古難消的冰雪。三聖母沉浸在自己的心思裡,沒有在意到,沉香擁著小玉,惘然的向鏡外望去,他已聽出來,那正是舅舅在月宮擊樹低吟出的曲子。

  雖然看不到,卻能想見嫦娥哼出這古曲時的心情,沉香的眼前,浮現出舅舅方才在玉樹中的長歌當哭。那樣的一個人,為何當年誰也沒有發現,原也是如此的脆弱與多情?連他守望了幾千年的女子,都只能在大錯鑄成之後,才真正明白失去了的到底是些什麼……

  龍四倚在嫦娥懷裡,吃力地抬起手,為她試去臉上的淚水。一邊是幾千年縈繞心懷的守望,一邊是月宮形單影孤的清冷,早在密室裡的那些日子,她就想著如何讓這段感情不再只有痛楚與辛酸。可是現在,面對好姐妹的悲傷,鏡裡那個人的頹然抑鬱,她該怎麼去勸,又如何能勸得了?

  心在痛,痛得無復以加,龍四不敢開口,只因她知道,一開口,連她自己都再也支持不住——那些小小的心願,曾有過的喜悅與心動,連她,都整整遺忘了近四年!

  時間在靜寂中悄然消逝過去,明蟾西墜,隨了天雞高兀的清鳴聲,金烏自扶桑噴薄而出。楊戩身子微微一動,慢慢睜開眼睛,看著凌亂棄置的鎧甲,神色茫然。

  扔了一地的神鎧,濕漉漉的白衣緊貼在身上,連法冠都被隨手拋到了一邊。楊戩單手扶地,站起身來,頭痛欲裂之下,險些又跌倒在地。不遠處幽光閃爍的銀河映入眼裡,他也只怔怔出神,一時間渾不知身在何處。

  半晌,他踉蹌著向前衝出,半跪河邊,低伏入水中。冰涼的銀河之水灌進口鼻,嗆得他大咳起來,才似乎有些清醒了,“我怎會在這裡?”抬起頭來,又愴然苦笑,這裡又有什麼不好,當年他親手將織女囚禁之處啊,年年七夕,他都靜佇在河邊,目睹那對夫婦從分離到冷漠,再到互相殘害的全部過程。

  再度將頭深深埋進河裡,似要全身心的感受這絕情之水的嚴寒冷漠。身體都凍僵了,心就不會再有對溫暖的奢望,就讓心中所有的渴求,都如那對小兒女所化殘星一樣,永遠埋葬在陰冷的河邊吧,不要再帶走分毫。

  許久才緩緩起身,法力到處,水氣蒸化,衣袂乾燥如新。鎧甲一件件穿戴整齊,束髮系冠,披上黑氅,除了臉色蒼白之外,司法天神的威儀肅穆,又全部回到了楊戩身上。他最後看了牽牛織女星一眼,目光由傷感轉為慣常的冷漠陰鷙,再不停留,駕雲返回真君神殿。


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七章 寶冊名天機

  梅山兄弟知他早已從瑤池脫身,候了一夜,卻始終不見人回來,半是焦急,半是擔心,一大早便聚在一起商量。楊戩踏上殿前雲階時,裡面傳出來的,正是眾兄弟的議論之聲。

  康老大的聲音裡明顯帶了些怒氣,說道:“老四,你出的都是什麼餿主意呀!要我說,沉香和三聖母的處置上,二爺就算沒有私心,也太過六親不認。你我明知他有所缺失,卻不諫止勸告,還要去設計對付無辜的凡人?”

  老四對這大哥素來敬畏,不敢過多分辯,只道:“大哥,一場兄弟,我這不也是擔心二爺嗎?更何況,我是有那想法,可不還沒去抓姓劉的回來當香餌嗎?”

  老大是難得的好漢子,方正直爽,只是多年兄弟,終還是開始離心離德了啊。楊戩默聽了一會,也不知是喜是悲,放重腳步走完最後幾層階石,推門而入。

  “二爺!”“二爺!”

  梅山兄弟大喜,參見時語氣熱烈,顯出由衷的喜悅。楊戩心中一暖,嘴角掠過微笑,抬手令眾人不必多禮,說道:“這幾日辛苦各位兄弟了,尤其是老四,你那些文書,呈得委實是及時精采之至!”

  老四卻看了康老大一眼,猶豫了一下,終還是道:“二爺,有件事要先稟報一聲。兄弟我自作主張,這些日子裡著人盯死了李天王。發現哪吒非但和沉香沆瀣一氣,更要利用百花仙子一案嫁禍於您,只是聽說出了些岔子,那些花仙們都已被牛魔王殺了。所以只須看緊牛魔王,不給他們同流合污的機會,這場無妄之災就可以消彌於無形了……”

  “嗯?”心中一動,楊戩轉身看向老四,問道,“那些花仙子確是被牛魔王殺了?”

  老四還未回答,康老大已抗聲道:“二爺,眾花仙身在仙藉,無辜慘死,您身為司法天神,自當一查到底。但所謂空穴來風,未必無因,李天王若是想利用此事做文章,只怕您也要自我反省一二,看看是不是有什麼些閒話,供人背後閒言了。”

  楊戩冷冷地道:“老大,你這話,可透著些古怪了,這差事目下交給了李天王父子,他若追查得出,同殿為臣,我自代他歡喜,若追查不出,職責所在,我也會接手一緝到底,背後閒言云云,當真有些不知所謂了。”

  康老大臉上變色,被哽得說不出話來,半晌,道:“既然如此,做兄弟的無話可說。等二爺你定好計後,水裡去火裡來,我自會為你盡一份心力,但是現在,請恕兄弟魯鈍無智,只有先行告退的份了。”不顧老四等人連施眼色,轉身便自離去。

  楊戩並不去留,老大過於方正,有些事還是少知道的好。又問了老四一些詳情,知道眾花仙已死之事,確是從李靖軍中傳出的隱密消息。他凝神細想,與哮天犬回報的消息互一印證,瞧不出其中有什麼破綻,放下一重心來。忽又想起,問道:“對付無辜的凡人,老大方才和你們爭執了些什麼?”

  老四不好說,老六插口道:“四哥也是好心,沉香有李靖父子保著,一時動不了,但百花一案,又怕他會不竭餘力地鼓動牛魔王。所以想著抓回他的父親,作餌誘他上鉤,最不濟也能讓知內情的人證少上一個!”

  楊戩嗯了一聲,看了眼老四,說道:“劉彥昌還陽不久,身體猶弱,先不要動他了,免得出事。畢竟地府被掀,泰半也是因為他被私刑打入十八層地獄。此事可大可小,宣揚開來,終也是一場麻煩。為今之計,還是以逸制勞,抓緊盯住各處動靜,再徐圖後計。”

  他只當百花已死,反不願多事驚動李靖等人。沉香無人可救,立不了功,一切便不重要,最好能說動牛魔王坦承罪行,到時自己出兵圍剿,才能歸理成章地逼得老牛反助沉香。百花自有取死之道,就算捅上天廷,大不了將她私助沉香的事當成說辭。王母娘娘容得了他私殺東海四公主,一干小小花仙,也不會放在心上。

  鏡外的百花有些悻悻不悅,龍四看在眼裡,勸道:“百花姐姐,你也莫怪真君了……他後來向我解釋過,說知道牛魔王膽小,不敢將你怎麼樣的……”眾人雖見楊戩的神情不像另有安排,但想到多年來對他的誤會,生怕這事也別有隱情,都不忍再多說什麼。

  安排一通人事後,將瑤池與孫悟空的賭約也說了,這件事勝負無關大局,能激著猴子去收拾殘局,楊戩反而慶幸落個了清閒,令梅山兄弟只須照應好凡間的安寧,餘下事便由著孫悟空去折騰。三十萬惡鬼,說多不多,說少卻也不少,正好羈絆住這猴子,免得他有暇幫沉香來給自己添亂。

  餘下數日裡,梅山兄弟分頭按計辦事,消息源源不斷傳入真君神殿。楊戩處理困在瑤池時的積壓公務之餘,便是專心分析各勢力的動向意圖。沉香的近況他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但卻每每令他生氣不已,那孩子為情所困倒也罷了,卻是在小玉丁香間搖擺不定,丁府與千狐洞兩頭奔忙。得知孫悟空和小玉有著深仇之後,更只顧著勸慰小玉,連救百花的正事都拋諸了腦後。

  這日在房中批著判案文牘,楊戩明顯有些心不在焉。這麼個外甥,三妹,你怎麼就給我添了這麼個好外甥呢!默想到沉香近來的行徑,更是一陣煩惱,擱下筆以手抵額,神色疲憊不堪。

  他數千年來極少飲酒,大醉後又在銀河邊過了一夜。縱然是神仙之體,寒氣侵蝕之下,直到現在仍然頭痛欲裂。拿起文牘勉強再看幾行字,終是嘆了口氣,轉身走向床榻,似是想著休憩片刻。

  靠在榻上,按了按額角,雙目方閉又睜,總覺得還忘了些什麼。劉彥昌!楊戩一下想起,沉香大鬧地府,搶回魂魄還陽,但劉彥昌只是凡人,這般活過來不過權宜之計,待到身體生機真正斷絕時,魂魄不能依附,沉香就算徹底毀了地府也沒有用處。

  眼下情形瞬息萬變,沉香的法力,自保是綽綽有餘,萬一劉彥昌被挾去作餌呢?老四能想得出,別人也不會想不到。這書生是個甩不掉又累死人的大包袱,偏還得儘量護住他周全。

  再深一層思忖下去,劉彥昌現已年近四十,三妹就算立刻出來,也不過廝守個三四十年光景。除非劉彥昌能在這段時間內修成不死之身,可他有這個資質麼?罷了,三妹,地府之刑,已證明我法術有效,日後劉彥昌必能替我照顧於你,不會變心。我既誤了你近二十年夫妻之樂,便還你個天長地久罷!

  眾人只見他先是神色疲憊,靠在榻上休息,猛然間直起身子,像是想到什麼要緊之事,蹙緊眉頭。沉吟半晌,臉色變幻不定,一忽兒有憐惜之情,一忽兒又有鄙夷之色,恢復平靜時起身出門,挺直的背影再看不出半點先前的倦意。

  “二哥,你要去哪?”三聖母剛想著去撫平哥哥展不開的雙眉,又見他有所行動,被帶著一同離開。她一直在華山下,對事情過程最不熟悉,只能問眾人。眾人哪猜得出楊戩心思,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誰也不知。

  楊戩離了神殿,徑向東行,不一會兒雲下便是一望無際的汪洋大海。但見海水清碧,煙波浩淼,壯闊中帶了幾分清曠,又行了一陣,潮音驀然大起,如同無數銅鑼大鼓相協奏響,卻是只覺其奇不覺其噪,有如高士清嘯高歌,驚世駭俗中透出高爽清逸之意,令人雜念全消,直欲手舞足蹈,歡愉無限。

  前方不遠處三兩孤峰突起,雲霞閃爍,祥瑞萬端,楊戩稍一凝望,落下雲頭,拈動隱身訣悄然潛入。眾人看去,這島並不算大,卻是佈置得匠心獨具,清雅絕倫,異卉仙草迎風搖曳,仙泉懸瀑叮咚輕盈,色如白乳般地點綴其間。這倒也罷了,更有一座龐大宮殿佔了島上三分之一的空地,白玉為柱,水晶構牆,與碧海青天交相輝映,莊穆雄奇到了極點。

  “這是福祿星君的居所,他來這裡做什麼?”

  百花為劉彥昌討壽時來過一趟,印象實在過於深刻,雖生著悶氣兒,卻也不禁好奇地叫出聲來。眾人一驚,隱約想到什麼,但看一眼縮在角落的劉彥昌,卻是誰也不敢相信。

  就見楊戩隱著身形,緩步入內,不曾驚動半個人。穿過正殿,花苑裡設了瓜果小宴,福祿星君與仙友正下棋賭酒樂呵著,時而苦思冥想,時而談笑風聲。楊戩停步觀察棋局,剛剛開局,想必有一陣好下,福祿星君暫時怕是脫不了身,正好方便行事。

  福祿星君住處他並不熟悉,但天機寶冊既是總統三界福祿功德的法寶,放置之處必有祥光瑞氣,在他的神目下自然無所遁形。便這般尋過十數間殿舍,終於在書房裡找到一個暗格,祥彩流轉不定,大異平常,當下默運法力,暗格緩緩中分,五彩霞光破空衝起。他早有準備,神目裡銀芒傾出,生生將那霞光又逼了回去。

  暗格里一封金色書卷恍如活物,跳躍掙扎無休,但終是敵不過楊戩的法力,霞光復斂回捲頁內,慢慢靜止下來。

  神識潛出細察,書房想是島上重地,附近守衛森嚴,仙吏閒人都不敢任意闖入,當下拈動法訣,小心地布下結界,好讓書房裡的動靜不至外逸,那天機冊畢竟也是法器的一種,沒有福祿星君的咒法相助,縱然他法力通玄,也必然要大費一番功夫。

  天機冊在暗格里明滅不定,時而逸出一兩縷霞光試探,時而收斂起來,黯淡得似是要褪色化成無知木石。有時更是顫搖著書頁輕跳幾下,一付生著悶氣卻又無可奈何的樣子。楊戩看得好笑,伸手取出,天機冊在他手裡扭動不止,捲身裡扣外合,蹭著他的手腕,竟是開始撒起嬌來。

  “果然是他做的!”看到楊戩開始默送法力,控制住天機冊異動,一頁頁地查找著姓名,百花仙子再無懷疑,“可他不是恨死劉彥昌了麼?”

  見了此時此景,眾人哪還有不明白的,劉彥昌千年的功德,都道來得蹊蹺,卻原來盡數得自楊戩!三聖母已跌坐於地,語不成聲:“二哥恨他,可為了我……為了我……為了我這有眼無珠的好妹妹……”

  “楊戩大哥,你難道不明白,你走的路有多危險?”哪吒一步步後退,直到貼在石壁上,退無可退,“你的功德,可以護你逢凶化吉,轉運消災。你怎麼能,怎麼能全讓給那個混蛋!”

  沉香是徹底地呆了。如果說之前,雖被舅舅感動,但畢竟父子連心,父親無辜慘死,還在地獄受苦三年,無論有什麼理由,舅舅做的都太過份了,足以構成自己與他為敵的原因。可是如今……如今……想到將要發生的一切,寒意從心底生起,如今,該如何去原諒自己!

  眾人或驚或憂或心神不安時,楊戩已在天機冊中尋找到自己的名字。他有些擔心,不知自己的功德能否讓一個凡人長生不死。大約計算一下,唇上便帶了笑,原來他竟也積累了不少,想來是在灌江口處理公務時攢下來的,他從不把這些放在心上,不想今日到底派上了用場。嫦娥一陣心神搖曳:“楊戩,為什麼我從未發現,你的笑容是如此動人,溫暖而柔和。你自己呢,怕是也不知道,否則又怎會總是眉心不展。可是你的笑容,竟是為了那個你恨之入骨的人而綻。楊戩,值得麼,你值得麼?”

  又找到劉彥昌的姓名,他懶得去算這書生的情形,一個凡人縱然一生與人為善,也最多圖個好來世罷了。當下鬆開手,神目中又射出銀芒,將天機冊定在半空,天機冊掙紮了一陣,想是知道他並無惡意,漸漸馴服了下來,溫順地由著他翻到需要的頁數上。

  金色的輕煙從書頁裡筆直上升,凝成一顆圓陀陀的命珠物件。那命珠雖呈金色,卻又光彩晶瑩,淨無纖塵,隨金煙的注入漸漸擴大,靈動幻化無休。也不知過了多久,珠身一震,驀地裡寒芒流照,飛行若電,在空中結出奪神眩目的異相來,待到靜止之時,命珠已化成楊戩的姓名生辰,莊嚴清貴,金輝四射,大放光明,只照得書房裡有如烈日當空,不可直視。

  知道有結界護著,再大的光亮動靜也傳不出去,楊戩只顧再次翻動天機冊,停在劉彥昌的頁數上。這書生的命珠凝結自是簡單無比,微光中一顆小小白珠散開,名字生辰雖也高懸空中,卻是黯淡無光,隱隱尚籠罩了一層黑氣。

  劉彥昌被打入十八層地獄長達三年,感染了地府的戾氣,雖然沉香搶回了魂魄還陽,但戾氣對天機冊中的命珠已有了相當大的影響。楊戩不禁搖了搖頭,暗惱自己昔日的失控。幸好想到轉功德給這書生續命長生,否則再有段時日,福德耗盡的身體就會真正生機全無,卻讓自己如何還給三妹一個完整的丈夫來?

  但功德是各人所積,難以隨意轉讓的。楊戩又不知操縱的口訣,為今之計,只有用元神強行發動天機冊,靠著大耗自身元氣來維持轉讓時的運作。但見法力源源不斷地傾注入冊中,天機冊一陣震顫,似欲抗拒,流霞散綺不定,再次與他神目中的銀芒對峙起來。

  汗水從楊戩額上滲出,一聲低叱,反手一指擊在自己額上,神目中頓時光華大盛,將流霞寸寸壓縮回書頁之內。幾乎與此同時,兩行鮮血從他眼角滑下,按在額上的手指不住顫抖。又過了片刻,流霞盡數消去,銀輝從書頁裡向上升去,生出偌大無匹的吸力。高懸的金色名姓扭曲變幻,被銀輝強引出一道金光,注入冊中,又折射到劉彥昌的名姓之上。

  金光如水,噴泉般浸透了劉彥昌的名姓,黑氣慢慢散去,筆劃也生動了起來,先是微光閃爍,漸被鍍上金色光芒,居然也莊嚴得不可逼視起來。眾人知道,楊戩正將自己名下功德盡數轉給劉彥昌,都緘默無言,只看著楊戩臉色越來越白,命珠所化的名姓生辰也隨之失色,金光剝離之後,黑黝黝地模糊難辨。

  神目剌痛至極,法力猶自從指上強行灌入,合力控制著天機冊的轉讓過程。他只恐劉彥昌難以長生,直至自己名下功德已涓滴無存,才停了下來,將兩人名姓變回命珠,先後收回相應的卷頁之內。只是此時劉彥昌的命珠莊穆高貴到了極點,自己的卻似要隨時消散了一般。

  楊戩並不在意,多年來在司法天神職上確做了不少傷天害事之事,功德失去後果報自現,原本便在意料之中。但剛剛收回控制天機冊的法力,難言的疲憊陡然襲來,眼前一黑,險險便暈了過去。眾人就見他連接住天機冊都來不及了,任它啪一聲掉在地上,就地坐下運功調息,半晌才緩過勁來。

  天機冊在房中飛舞不定,似要尋隙飛出,幸好有結界困著,只得無可奈何地四處盤旋著。楊戩收功起身,勉強提起法力將它攝下藏回暗格,卻再沒了先前的輕而易舉。蓋起暗格時身子一晃,急扶住牆壁才不曾摔倒。

  他臉色極差,又站了許久,才有餘力收起結界,拖著步子向外走去。龍八想起後來積雷山一役,恍然道:“難怪那次那麼容易打敗他。我還奇怪,就算合我們眾人之力,也不見得能將他傷到無還手之力——原來他是耗力過甚,未及恢復。”康老大神色間也微有怒氣,楊戩法力全失受山神欺辱那一幕他是親見了的。雖然仍是不能原諒楊戩為了妹妹而將自己兄弟拋棄,但畢竟對他已大有改觀。想到他為了劉彥昌將自己弄至那個境地,也是憤懣不平。


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八章 拎袍怒斷義

  在島上又走了一陣,楊戩勉強駕起雲頭離開,一邊走,一邊慢慢調息。他心神恍惚之下,原想著回神殿,行了半晌,卻是一座蒼鬱高山橫在眼前,竟來到了華山之巔。

  猶豫著降在半山,往下不遠,就是囚了三聖母的洞穴入口。他已很久沒去看過妹妹,不是不想,只是不敢。

  每一次面對,都只有無休止的傷害,雖然心甘情願,雖然知道,那一切都是自己親手造成,但卻不代表,心不會痛。

  畢竟是自己親手將唯一的妹妹逼上了死路啊,她是該恨著自己的不是嗎,楊戩,你又有什麼資格去心痛呢?

  搖了搖頭,似想忘卻這些雜亂的念頭。他自知方才強轉功德,已經元氣大傷,若再放任著這般胡思亂想下去,兩年前的那場大病,只怕又要重演一次。

  就在他欲駕雲離開時,山下傳來沉香的大叫:“小玉,小玉!”兩條人影一奔一逃,已匆匆向這邊過來。

  楊戩微微一愣,沉香?怎麼也來了華山?向旁退了幾步,隱在一叢花樹之後。

  這個時候,好像沉香帶著劉彥昌來見過自己,暗中跟來的小玉,才因此知道了父母之死與自己有關。三聖母想了起來,轉頭看向小玉,小玉想著那時的情形,默默點了點頭。

  沉香已追了上來:“小玉,小玉!”小玉橫劍不准他靠近,顫聲道:“別過來,你是我仇人的兒子!”沉香青著臉叫道:“我不是……不是!”小玉哭道:“你是……為什麼會是三聖母,她一直是我最崇敬的人,唯一能聽我說心裡話的人,我還在這裡服侍了她三年,可她居然是我的仇人!”

  沉香急道:“可這不是我娘的錯!”小玉慘笑搖頭,說道:“那有區別嗎?現實就是現實,是三聖母和孫悟空殺了我的爹娘!我永遠不會原諒她,永遠不會原諒你們!我絕對不會放棄報仇——”

  楊戩皺眉聽著,三妹當年用寶蓮燈助孫悟空除妖,雖不算錯,但終是有些過了。小狐狸心機單純,愛恨強烈,沉香的情路,怕是要波折重重。想到沉香在兩個女孩子間的搖擺不定,他不禁一陣惱怒,胸口一悶,急伸手緊緊按住,好容易才壓下翻騰的內息。

  三聖母擔心地看著二哥,又看向一邊的小玉。小玉雖強笑著,卻明顯地有些黯然。當年,二哥一再要自己不能濫用寶蓮燈的,若聽了他的話,漫天神佛,能幫得了孫悟空的不計其數,何必要自己強自出頭?還有當年的九靈洞……

  她歉然低頭,不敢細想九靈洞屍橫遍地的情形。但或許該謝謝那個復仇的妖怪——如果沒有滅神陣,沒有伏羲水鏡的話,她還會怨恨多久?怨恨著那個可以為她捨去一切的二哥……

  小玉哭泣著離開,沉香仰天大叫一聲,神情痛苦之極。劉彥昌也從山下追了過來,氣喘吁吁,半晌,只道:“沉香,你娘她沒有做錯什麼事。”沉香頹然蹲在地上,喃喃地只道:“可我失去了最心愛的人,你知道的,讓她重新回到我身邊,那該有多難嗎?”

  “也許她本來就不屬於你。”劉彥昌含糊地道,心思卻不在小玉身上,話頭一轉,“沉香,我一直在想,我當初給你和丁香定下婚事,會不會影響你們一生,但現在看來,你們避無可避。”

  楊戩冷哼一聲,移開目光不願看到這書生。劉彥昌的行蹤也有天兵暗中盯著的,他知道這書生近來都留在丁府之中,好吃好住,日子過得頗為舒坦,自然想竭力說服兒子答應,好結上那麼一個有財有勢的大好親家。

  劉彥昌又勸了幾句,句句不離和丁香成親,末了,連沉香敷衍丁香時的話都搬將出來。龍八在鏡外忍不住聲聲冷笑,沉香紅著臉低下頭去,心裡老大不是滋味,暗怨父親說話全無分寸。但又想到後事,倒吸了一口涼氣:“舅舅這時竟也在華山,等會兒,自己去千狐洞時,萬一他跟了過去……”想到自己那時的作為,很可能全要落入眾人眼中,臉上更是紅得發燥了。

  但怕什麼來什麼,劉彥昌說了半天,就見沉香越發不耐煩起來,起身扔下一句:“我想一個人靜一靜!”駕雲便沖上天離開。楊戩掃了劉彥昌一眼,不屑地搖了搖頭,似在惱他連勸兒子都不會勸,隨即也駕起雲頭,暗暗隨在沉香的後面。

  他力有不繼,不一會便落得遠了。但已看出這外甥是往萬窟山方向而去,也不急著追趕,在後綴著,慢慢調理內息。

  三聖母只知後來因自己之事與小玉分手,和丁香成親,中間種種波折一概不清楚,因此不免有點擔心地問道:“沉香,你和小玉……”哪吒在外冷哼一聲:“放心好了,他和小玉可沒什麼。真是劉彥昌教出的寶貝!”三聖母不解地看著沉香,沉香低頭不敢看母親的眼睛,他沒想到當時楊戩也在場,更沒想到會讓母親看到那一幕。小玉想替他解圍,囁嚅道:“娘,不怪沉香,是我逼他的……”三聖母更加不明白。

  這時楊戩已落地,隱形走向千狐洞附近的樹林。洞前傳來爭論聲。三聖母側耳聽了,有沉香的聲音,有小玉的,還有哪吒和八太子,他們在吵什麼?楊戩慢慢走近,沉香一步也不想邁,無奈身不由己,被金鎖帶著接近,終於看到了自己。

  哪吒急急地說著話:“沉香,我知道你遇到了點麻煩,你必須先跟我解決百花仙子的事。其他的事,以後再說好嗎?”見他不動,伸手便要去拉他,道,“走吧。”

  沉香卻掙了開來:“哪吒大哥,我幫不了你了。”

  哪吒一愣,怒問:“你清楚自己在說些什麼嗎?再給我說一遍!”

  沉香皺眉道:“這一切,都和我沒關係了。”轉身便要回洞裡,龍八一氣之下,拉了他便走:“你給我過來!”沉香不悅地問:“你幹什麼?”龍八道:“過來啊!”沉香反問:“幹什麼?”被龍八強拉到龍四公主當日身死的地方。

  龍八怒道:“還記得這兒嗎?就是在這,我姐姐為你而死,你必須給我個交待!”

  沉香道:“對不起。”龍八道:“對不起就完了?”

  哪吒也跟了過來,說道:“百花仙子也是為了你才失蹤的,至今生死未卜。沉香,做人可不能無情無義啊!”

  沉香卻只淡淡地應道:“我只怕又要忘恩負義一次了。救出百花姨母,天廷就有可能赦免我娘,那就是說,我還是沒有放棄。”

  三聖母越聽越是心酸,轉眼見到沉香手足無處放的窘態,強笑道:“沉香,只要你幸福,娘就很高興了。”話雖如此說,但人人看得出她神色有異,顯然傷心無比。她雖然自己願意為了兒子而死,但這和沉香主動放棄救母決不是一回事兒。想到自己已失去了丈夫,兒子竟也如丈夫一般想過背叛,而唯一全心愛她的哥哥,卻又被自己親手推入深淵,一時眼淚在眶中打轉,再難遏抑。

  就聽哪吒嫦娥的驚呼傳來,三聖母側身裝作揉眼,抹去了淚,這才看清楚,二哥蒼白的臉上已浮起不正常的紅暈,眼中似要噴出火來。耳邊沉香的話語一字一句聽得清楚:“我沉香欠你們倆的實在太多,不管今後如何,今天就一併來個了斷!不論勝負如何,我沉香從此之後跟三界再無半點關係!動手吧!”

  三人動起手來,沉香竟差點傷了哪吒,龍八一臉悲痛,持斧割袍斷義。嫦娥暗暗呸了一聲,沒多說什麼,只看了眼劉彥昌,心中罵道:“果然是一樣的涼薄!”

  龍八割斷的下襬衣袍在空中飛舞落地,楊戩已聽不到別人在說什麼,只盯著那截衣擺出神,扶在樹上的手生生抓下一塊樹皮。他調理過的內息一陣翻湧,也沒想到去壓制,只是翻來覆去想著三妹,想著沉香那一番話,只氣得兩眼發黑。喉中一甜,人半跪下去,血吐在地上,只濺得衰草點點殷紅,如霜遍染,淒豔之極。

  三聖母再顧不上看兒子的表現了,抱住楊戩的臂膀想扶住他,卻只能看著他晃了幾晃,終是暈倒在地。幸而這時哪吒和八太子已走,沉香小玉也回了洞中,否則他只怕還有危險。哪吒重見此事,又見楊戩氣得吐血,過去壓下的火氣又冒了上來,恨恨地罵道:“好,好,好你個沉香!難怪楊戩大哥要以名聲和性命為代價逼著你上進,都這樣了你還能說得出放棄,我真替他不值!他剛替你爹那個老混蛋轉功德延命,就被你這小混蛋氣得吐血,我楊戩大哥就是被你們父子倆硬生生逼到這一步的!”

  沉香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有小玉緊緊拉著他手,給他一點安慰。百花仙子張張口想為他說兩句話,想想他的表現,終是無話可說。

  楊戩不醒,他們也離不開,三聖母不讓自己去想那麼多,只是跪坐在楊戩身邊默默等待。天色漸黑,楊戩身子略動,似要甦醒,又過了陣子,才掙紮著坐起身子,調息理氣。睜開眼,楊戩一拳擊在地上,低低罵了聲:“劉彥昌!”看他神情,若是劉彥昌在場,只怕馬上便要遷怒於這書生。哪吒見沉香還在低頭發呆,越想越氣,輕聲嘟嚷:“楊戩大哥還是這般護短的脾氣,只怪劉彥昌,卻不肯罵他寶貝外甥一句。”

  回到神殿密室,四公主驚問:“你怎麼了,臉色好差!”楊戩疲憊地擺擺手,一下坐在榻上,低聲道:“沒什麼,我只是最近有些累,累了……”四公主不敢再問,她看楊戩神色非比尋常,不僅像是受了傷,更彷彿有一種說不出的頹然與倦怠。她不知何事,也不敢亂說話引起他心事,想了想,還是決定說一說他最關心的話題,笑問:“沉香最近怎麼樣了,法力是不是進步了?”

  楊戩心不在焉地點點頭,隨即冷笑道:“大有進步,八太子和哪吒聯手都敵不過他了!”四公主覺得語氣不對,更不敢亂接口,靜了好一陣才用歡快的語氣道:“有進步就好,我就放心了。其實我也不是很擔心,都說外甥像舅,沉香是你外甥,能差到哪去?”楊戩無力地苦笑,沉香聽鏡外哪吒一聲聲冷哼,只想找條地縫鑽下去才好。

  “像我?不,他一點也不像我,我也不要他像我。但我更沒想到他會那麼像……”楊戩頓住,不想再說,起身道:“四公主放心,楊戩並無大礙。我還要出去看看,你安心修煉吧。”

  離開密室回房,楊戩的步伐明顯有些踉蹌不穩。他原就傷了元氣,又被沉香一氣之下岔了內息,不調理一陣怕是難以應付以後的事。但想到自己付出一切心力栽培的外甥,到了這時竟還會選擇放棄,氣苦之下哪能安下心來靜養?眾人就見他才合上雙目便又睜開,嘆道:“我不甘心,沉香,我不甘心——”捂胸不住悶咳,比剛吐血時的情形只有更壞。


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九章 變故悵忽生

  好在峰迴路轉,哮天犬來報,沉香對哪吒到底有幾分愧疚,便變作了紅孩兒的模樣找到芭蕉洞,想尋隙救回百花,好暗助哪吒一把。但在洞中,鐵扇公主對兒子的關心,到底是令他想起了母親,決心暫且放下情愛,重新振作起來。

  楊戩心神為之一鬆,追問確定後,才微笑著令哮天犬退下。所岔內息仍紊亂不堪,但舒展的眉頭,卻顯示出他完全不在乎自身的傷勢。三聖母這幾天來一直如坐針氈,擔心著哥哥,又怕自己的擔心會讓兒子更加難堪。此時望著二哥欣慰的神情,心頭一痛:幸虧沉香沒錯的不可收拾,不然二哥卻會怎麼樣?

  牛魔王,已殺了那個多嘴又多事的女人,再無後顧之憂,總算一番苦心沒有白費。打發走哮天犬,楊戩閉目獨自盤算著,那孩子雖然迷途知返,但總不分輕重,有機會須再逼一逼他才好。事情到此時非進即退,這個冷酷無情的舅舅,自己終究還是要認真地扮演到底。

  沒過多久,哮天犬一臉惶恐的又回來,嚅嚅地稟道:“主人,我……我剛闖禍了,失手……失手咬死了丁香……”

  楊戩一驚:“誰讓你去找丁香的?”哮天犬對咬死丁香也有些內疚,吶吶地說:“主人,是四哥說百花仙子的事會牽累你,讓我去把丁香抓來換小玉。要脅沉香之餘,還能熬些燈油。我也沒想要咬死她……”聲音越說越低。

  楊戩還未說話,殿外人未至聲先來,康老大怒氣衝衝的問罪來了。

  “二爺,以前抓劉彥昌的事就算過去了,難道你就不怕再被人告發,重蹈覆轍!”

  楊戩按下性子,讓哮天犬站到一邊,呆會再找他算帳,皺眉道:“老大,你在說什麼?”

  康老大怒道:“二爺,你還要瞞我不成?哮天犬咬死了丁香姑娘,她不過是個凡人罷了,你無論如何也不該傷她。”

  楊戩越發煩躁,瞪了眼哮天犬,心裡埋怨其餘幾個梅山兄弟自作主張,但又不好多說,掉轉臉淡淡地說:“我不過是按王母娘娘旨意辦事罷了,丁香既然阻礙天條執行,就有該死之罪。這也是她咎由自取,怪不得別人。”哪吒在外面不斷搖頭,楊戩大哥,你就是太驕傲了,從來不屑於向人解釋。

  康老大臉色鐵青,氣得說不出話,掉過頭就走,臨走還甩下一句:“不錯,王母娘娘的旨意,二爺都已將三聖母關在了華山,更不會在乎一個小小的凡人。兄弟無話可說!”

  哪吒不滿地念叨了幾句,康老大一直沒說話,他此時心緒亂糟糟的,見幾個兄弟都在看他,顯然是想向他討主意,以後要怎麼辦。他低頭想了半日,仍是無法接受他對自己兄弟的出賣,心生感慨,出言道:“他若告訴我們,我就是拼了一死,也要幫他完成,多年兄弟,他竟如此瞞著,可拿我們當自己人看待了?”這也正是其他兄弟倍覺委屈不平的地方,其他人設身處地,也覺得他們確是情何以堪,無法接受。

  殿中,康老大一走,楊戩立時沉下了臉,喚過哮天犬教訓:“我倒不知,你什麼時候換了主人!”哮天犬原本就瑟縮著蹲在他腳邊,被這一句話嚇得不淺,連辯解的話都說不出,情急地仰頭看著他。楊戩沒有心軟,冷冰冰地道:“你去做的事,我居然不知道,越來越膽大了。你究竟是聽誰的命令!”哮天犬這時才緩過神來,結結巴巴地說:“主人,四哥說不能看您坐以待斃,所以……”

  “放肆!”楊戩一聲厲喝,“他們不知道,難道你也不知道?如果有可能,我不想有任何不需要的人死,你再如此不聽命行事,還是趁早離開的好,免得壞了我大事!”

  哮天犬是真的嚇壞了,這次主人要趕他走,怕是真的不會讓他回來了,也顧不得別的,死死抱住他的腿,賴在地上:“主人,哮天犬再也不敢了,您別趕我走,我去想辦法救丁香……”

  楊戩腿上用力,沒甩開他,脾氣也發過了,放緩了聲音:“起來吧,別賴著了,繼續去盯著,一有消息就來報,不許自行其事。”哮天犬如蒙大赦,一溜煙的去了。

  後來的事,眾人或多或少總參與其中。從天廷與牛魔王對質,再到凡間第一次被眾人圍攻,楊戩確實出色地扮演好了他的角色。即使眾人已知根底,仍是一陣目眩。那強辭奪理拒不認罪的強橫,那在眾人包圍中凶狠而不甘的眼神,這種種,都只不過是他掩飾真心的偽裝啊。

  天廷對質時,楊戩才知道上了老牛的惡當,百花根本沒有被殺。暗驚之下,一邊否認一邊暗想對策,孫悟空見楊戩否認主謀囚禁百花,將責任全推給牛魔王,便又將玉樹之事提了出來,冷笑著向嫦娥開了口:“嫦娥仙子,二郎神打壞廣寒宮玉樹一事,百花仙子可曾知道?”猴子雖不通男女情愛,但早猜到楊戩在此事上心結難解,成心要擾亂他心思。

  鏡外的嫦娥低著頭,心中難受。孫悟空事先和她通過氣,須用玉樹之事扣住楊戩,有了動機,楊戩狡辯起來便是不易。那時的自己,擔心著朋友,恨著司法天神的無情,所以順理成章,不假思索地答出兩個字來:“知道。”

  楊戩微震,孫悟空的第二個問題又拋了出來:“是誰告訴她的?”自己清脆地回答:“是我告訴她的!”猴子得意大笑起來,“嫦娥啊嫦娥,原來是你把百花仙子給害了呀!”自己故意的失色,吐吐吞吞,卻用眼角斜瞥了楊戩一眼,帶著冷嘲,更帶了幾分快意。

  只是,為什麼當這一切重新面對時,在楊戩神色間看到的黯然,竟會如此猛烈地炙痛了自己的心?

  嫦娥的淚,又落將下來。淚眼模糊中,孫悟空趁勢直斥楊戩以卑鄙手段騙取寶蓮燈口訣,又好整以暇地等著楊戩否認,扣死了若用寶蓮燈就是欺君之罪的的話頭。嫦娥知道,重提玉樹,當眾親口承認是自己將玉樹之事宣揚出去,已達到了孫悟空想要的效果。如非心神大亂,楊戩,會留下這麼些明顯的破綻,讓留著自保的寶蓮燈,成了欺君之罪的最好證明?

  王母回護楊戩,退朝後私下追問,楊戩唯有用百花以玉樹要挾為由塞搪。卻被王母一通責怪,認為可以正大光明處置百花仙子,結果鬧到此種地步,當真是咎由自取。司法天神的唯唯諾諾,卑躬屈膝,令眾人都為之默然。楊戩素來高傲自負,為何以前誰也不曾想過,這一切對他自己而言,豈不是更加的難以忍受?

  第二日的再度對質,最終演變成一場大戰。沉香看著自己掄斧搶攻,聽著孫悟空在一邊的諷刺,“楊戩,看你怎麼混的,連自己的親外甥都幫著外人打你。”悄悄低下頭去。他記得清楚,那一戰,若不是舅舅冒險使出寶蓮燈,很可能就會被自己糾合眾人之力重傷了去。末了,終還是被服仙丹復生了的丁香,出奇不意地一拳擊走。

  帶著傷痕和疲倦回到神殿獨處後,一切偽裝才會卸下,這時的楊戩,只不過是個寂寞而脆弱的傷心人。牛魔王的對質,百花的未死,徹底打亂他了預籌的設局,後面該如何補救?顧不得元氣未復,殫盡心力思忖著應對之策。百花仙子那次雖沒吃多大苦頭,卻是有生以來沒受過的驚嚇,至今耿耿於懷。見楊戩還在盤算此事,不禁酸溜溜地說:“三妹妹,楊戩待你倒好,卻將我們看得也太輕了。”她這話順口帶上了梅山兄弟。

  密室中,四公主照例問到外面的情況,楊戩滿腹的心事,有人能聽,正好宣洩,再加上四公主魂魄只能暫時存於定魂鼎中,因此也不必瞞她,便將殿上事說了。四公主沉默一會,期期艾艾地問:“你,是真的想殺死百花姐姐?”楊戩想起她們是好姐妹,不願惹場口舌紛爭,反正事已至此,也殺不了百花,只說道:“百花仙子是天下群芳首領,牛魔王不敢殺她。”

  忽想起凌霄殿上,嫦娥分明是與猴子事先約定好了,成心用玉樹來擾亂他心神。暗嘆一聲,更深一層想到,難怪嫦娥一直以來對百花失蹤之事毫無反應,牛魔王教他上的這個惡當,想來也和這月宮仙子脫不了干係。但事已至此,多想無益,只能竭力補救了。

  四公主不明白他如潮的心事,猶在追問:“那你為何給自己找這個麻煩?”楊戩理了理思路,將如今的打算告訴了她:“沉香畢竟勢單力薄,我將事情全推在牛魔王身上,逼反了他,必將成為沉香一大助力。更何況……”沉吟一會,方才對質時,他乍驚之下心神不寧,此時思考對策,反覺得只要利用得當,小心應對,因禍得福也未可知。因此心情漸漸好轉,笑道:“更何況牛魔王之子紅孩兒也不簡單,如今又拜在觀音座下,如果沉香運氣好,能請動觀音出面也未可知。”

  三聖母舒了口氣,向百花道:“百花姐姐,你別再怪我二哥,他總是把一切都算好了才行事,不會傷了你的。”沉香卻覺得不對,楊戩先前的神情,分明是不知牛魔王仍未動手,而且他也看得出,舅舅是真的很討厭這個挑唆他妹妹的女人,欲除之而後快。不過,這些話他沒有說出來,只放在心裡。何必讓他們再去責怪舅舅,百花自有取死之道,怪不得別人。


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十章 冰境袂飄紫

  但這樣清閒的時候並不多,楊戩總是很忙碌。剛應付走孫悟空變化潛入的騷擾,瑤池卻又來人,讓他去見王母。小玉當時也冒險潛進了瑤池,知道王母是要給他虛迷幻境。將此事告訴眾人後,她又遲疑地說:“嫦娥姨母,他在虛迷幻境裡,看到的是你。”

  嫦娥不作聲,低頭撫著玉兔,百感交集。百花卻皺起了眉:“不對,他真正的秘密是改天條,怎麼會……”一言驚醒,眾人也有點奇怪,靜下心看楊戩與王母對話。

  王母手撫虛迷幻境,淡淡地說道:“司法天神,其實這法寶說穿了一文不值,只要沒有慾望,幻境就無可奈何。可惜的是,偏偏每個人都有慾望——由於每個人身處的環境,身負的責任,做人的原則等諸多因素錯縱複雜,制約著他的慾望,而幻境,卻給了他盡情放縱的機會——在對慾望的選擇和放棄之間,其實蘊藏著很大的玄機。有的時候,選擇意味著失去,而放棄卻意味著擁有。”

  她揚手將幻境懸半空,向軸上的一個小小風鈴一指,又道,“這個風鈴可以折射出你的心智,你的心智受到影響,風鈴就會響,你的內心陷入痛苦的掙扎之中,風鈴就會糾纏到一起,在你的心智徹底改變的時候,風鈴就會斷裂。當最後一根絲線斷裂的時候,也就是你的魂魄灰飛煙滅之時。司法天神,進去試試如何,這也算是對你的一次考驗。”

  楊戩頓時明白,原來王母要試驗他的忠心,面上裝出惶恐之色,道:“我——小神——”心念電轉,知道今天這一關無論如何也推不過去,所謂慾望,不過是自己最想要的東西,自己想要的,救出母親、一家人團聚、修改天條這些,萬萬不能讓王母知道,而唯一已經暴露人前的慾望,就是——

  只聽王母叱道:“去!”揮袖將他推向幻境之內,楊戩身形急旋,向圖中飛落,便在這將墮未落的瞬間,當機立斷,硬生生聚集法力衝撞向自己心脈。

  心脈是人身最為脆弱敏感之處,神仙也不例外,楊戩此舉,便如以百斤大鎚片刻不住地鎚向自己胸口,借助重擊之力控制意識思想,鏡外眾人自是不知,見他倉皇墜入王母的關卡,齊齊驚呼。

  楊戩被推入幻境,一個踉蹌,堪堪站穩身子,回首望去,但見置身月宮之畔,清光流離,玉樹瑰麗如昨,依稀數日前酒後所見,只不過當時是沉醉率性,而今卻是極度清醒中面臨著生平最艱難的考驗,能不能獲取王母信任,在此一舉。

  心口一陣劇痛,死死壓抑著心脈波動,視野裡幻出那個魂縈夢牽的曼妙身影,廣寒仙子依然是紫袂凌霜,秀容欺雪,卻娉婷偎依在一個玄氅修長身軀的男子臂彎之間。

  楊戩心頭一震,那人將嫦娥摟緊,側過了臉,衝他詭秘一笑,楊戩如遭電噬,對方劍眉斜挑、星目帶魅,不是自己卻又是誰?

  風鈴串陡然相撞,叮的一聲脆響,如水激寒冰,眾人嚇了一跳,霍然明白,這鈴聲昭示著楊戩內心的激盪衝動。沉香咬緊了牙關,他見識過這幻境的神妙之處,境隨心生,思此見此,念彼顧彼,一切私念都無所遁形,舅舅如何能不被所制?

  境中果然改易了景象,那個“楊戩”驀地裡消失不見,嫦娥恍若未覺,徐徐回身,對他嫣然一笑,纖手輕招,目光似怨如訴。

  楊戩垂下的雙拳倏地握緊,深吸一口氣,死死壓抑著心脈波動,邁前一步,又退了回去。

  幾番掙扎,深邃如潭的黑瞳終於凝向了那雙清靈如夢的美眸,風鈴顫抖不休,丁冬丁冬好聽之極,眾人聽在耳裡卻如奏哀樂,王母臉色微沉,冷哼一聲,顯然是不滿楊戩見到嫦娥的慌亂之態。

  四目相對,卻聽嫦娥幽幽問道:“楊戩,你喜歡我嗎?”楊戩略一遲疑,緩緩點了點頭,神色雖然凝重,卻決無反悔。鏡外嫦娥全身劇震,她第一次聽到楊戩親口的當面表白,卻是在這麼個詭異迷離的環境下,一時不覺痴了。

  幻境中嫦娥柔聲道:“只要你放棄正在做的事情,就能得到我。”

  楊戩怔了一怔,道,“天廷還需要秩序,楊戩作為司法天神,不能看著天廷大亂。維護天廷秩序是我的責任。為了這份責任,我已經付出了太多,不是說放下就放下的。”

  嫦娥嗔道:“天廷、秩序,比我還重要嗎?”楊戩沉默不答,眾人只聽清脆悅耳的風鈴聲時疾時緩,丁玲、丁玲鈴的蕩人心魄,三聖母被鈴聲晃得心煩意亂,伸手向那串風鈴抓去,喝道:“不要響了!”自是抓了個空。

  半響,楊戩低聲道:“和仙子比起來,一切都不重要。”眾人一愕,三聖母心酸地想道:“在二哥心裡,究竟還是嫦娥姐姐最重。可是,可是我又有什麼資格讓他看重。”

  嫦娥道:“那好,若讓你在我和你心目中的責任之間選擇其一,你會選擇哪一個?”楊戩道:“我——我——”嫦娥道:“你猶豫了?”楊戩急道:“為了仙子,楊戩可以放棄一切。”

  縮在一邊很久沒動靜的劉彥昌吃吃笑了:“英雄難過美人關,這有什麼可奇怪的。他恨我入骨,自己還不是一樣,可笑啊可笑!”

  劉彥昌刺耳的笑聲尚未消失,風鈴亂晃,錚錚聲急,掩蓋住了幻境中的一陣虛無縹緲的笑聲:“有趣有趣,自我有靈性以來,也看過有人成功離開,但那是真正無慾無求之輩,像你這樣心中藏有無限心事卻能掩住,還能以假亂真,演戲給外人看的角色,我倒真未見過。”

  楊戩心頭一凜,真力震盪,心口痛得幾欲窒息,那聲音嘆道:“我還奇怪你是怎麼保持心境清明的,現在才發現,你竟是用法力衝擊自己心脈,可是這樣會受傷你難道不知?”似是知道楊戩不會答他,也不等他說話就自顧自地說:“我就是虛迷幻境。我們這些上古神明遺留的法寶,時間久了總會通靈,自己也開始修煉。我已有了意識,但還沒修煉出形體——不過你放心,王母聽不到我現在的說話。我乃女媧法器,非是完全為王母所用,何況她也不過是……”突然似覺失言,不再開口。

  楊戩全心神放在和嫦娥的對答間,來不及揣測那幻境通靈之語,王母在境外聽不到,伏羲水鏡的神力卻將這番話清晰傳入了各人耳中,哪吒得意地瞄了眼劉彥昌,也不屑和他說話,只提高聲音自言自語地說:“我就知道楊戩大哥沒那麼容易放棄,不像有些人!”

  王母陰沉著臉,看到楊戩要將嫦娥擁入懷中的那一刻,終於忍耐不住,厲聲喝道:“楊戩,你給我滾出來!”楊戩卻高聲道:“請求娘娘恩准楊戩辭去司法天神之職,與嫦娥共度一生!”

  王母目中寒芒一閃,念動法訣,將楊戩將從幻境中硬生生拉出,楊戩運功自傷,藉了這非人的痛苦隱藏內心大計,面對王母的斥責連虛以委蛇的力氣也沒有了,好不容易熬到她斥罵夠了,滿意道一句“若連你也奈何不了,還算什麼法寶”,再將操縱幻境的口決和如何與幻境中人通話之法告訴了自己,用來對付沉香。

  鏡外眾人紛紛議論,都誇楊戩竟是在虛迷幻境中演了一齣戲給王母,這份心志毅力當真是堅忍無比,又說平日總見他一副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的模樣,縱是日後最狼狽的時候,他神情依舊淡然如初,然而驟見自己與嫦娥相依相偎的慌亂之態,才知這深沉莫測的司法天神,在男女情愛上實在單純到了極點。

  嫦娥卻惘然若失,他在幻境中種種言行,真的只是裝成給王母看的嗎?畢竟他差一點就抱緊了她,哪怕只是個幻影。破陣而出回到現實後,他和她,還能有那一天麼?他當年遲疑著終是悄悄垂下的雙臂,已經失去了擁抱她的力量啊。

  沒人看到,楊戩在離去時唇角上揚,露出難以察覺的微笑。那並不僅僅是騙過王母的欣喜,還有回思適才幻境中的甜蜜,那些對嫦娥的話,也是他確實想要說的,如果不是為了自己卸無可卸的責任——

  也許,蛾子,我永遠沒有對你說這些話的機會,那麼,至少,在幻境中,以假作真……

  將虛迷幻境在密室中放好,簡單地和四公主說了兩句,楊戩回自己屋中打坐,剛卸去鎧甲,忽以衣袖掩唇,雪白的袖口移開時,已被鮮紅浸透。眾人才知他強抗虛迷幻境,所受的內傷之重,不亞於任何戰創。

  楊戩臉色比白衣還要蒼白三分,按著悶痛不已的胸口,顯然元氣未復,又添新傷,小玉十分後悔:“早知道我就不去盜寶蓮燈和虛迷幻境了,累得……累得他又一場奔波。”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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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十一章 孤注擲積雷

  一切事實仍在按部就班又讓每個人心驚膽顫的繼續回溯。三聖母側身倚在神殿門口,看著小玉變成的飛蛾溜進後殿,趁楊戩召梅山兄弟議事之機,偷走了寶蓮燈和圖軸,閉上了眼,不敢去想二哥發覺後的焦慮憂煩。

  神殿之內,楊戩令屬下去捉拿劉彥昌與丁香,想用這二人作質,先逼沉香放棄積雷山立功的打算再說,孰料劉彥昌卻被康老大放跑了。

  康老大此時身在鏡外回憶起來,瞥一眼劉彥昌,心說早知他是如此人,又何必助他,就由他被楊戩整治好了,也是罪有應得。又想起自己因看不慣楊戩種種不擇手段之處,又勸不動他,賭氣獨自回了灌江口。再次相見,楊戩已兵敗積雷山,還飽受了一通山神的折辱,不禁一陣黯然。

  鏡中楊戩面對康老大的離去,外表冷漠行若無事,獨自在密室裡時,眼神卻流露出陰鬱痛苦之意,龍四公主的安慰也不能沖淡。老四不由得猜測:“難道,他是因為惱恨大哥離開,所以才出賣六弟報復?”

  楊戩勉強平服心情,竭力開解自己:“老大性格鯁直,若不對自己起不滿反而不是他了。再說,他這一走也可免受牽連。”然而想到當年灌江口“兄弟同心,九天十地,不離不棄”之言,心口大痛,內傷又再起伏。

  靜下心來,轉念想到外甥和兩個女子之間的糾纏;聽哮天犬說丁香苦苦盼來沉香與自己成親,小玉卻在婚禮上出現,引得沉香隨她而去,丁香受刺激過甚,從此神智時而清醒時而迷糊,眉頭暗皺,心想沉香明明一心只在小玉身上,丁香痴念注定成空,卻又無自拔,看來遲早要由愛生恨,若是不加引導,怕是害人害己,與其發狂害人而不自知,倒不如自己給她一個宣洩的機會,順便捉到小玉再說。

  虛迷幻境的失竊卻似並沒讓楊戩如何震驚,只是淡淡說了一句:“這下王母娘娘可不會輕饒過我了。”他篤定王母還要利用自己阻攔沉香破積雷山,不會立予重責,而若非到了最後關頭,他也不想拿幻境對付外甥。那孩子定力不夠,萬一失陷在境裡脫身不得,就後果堪虞了。

  眾人看著楊戩如何前去攔住丁香,三言兩語就挑明了沉香、小玉與丁香相互亂麻般的情愫糾葛,句句直指要害迫得她無以言對,百花不由唧咕:“這個楊戩,議論外甥的終身大事儼然沙場老將,輪到自己怎麼就成了呆子!”眾人有些好笑,但見楊戩眉頭一挑,似笑非笑,邪魅的神氣,充滿誘惑的話語,別說當局者迷的丁香,換做自己又如何能拒,如何能避?

  只見楊戩伸手在她肩頭輕輕一拍,蕩聲道:“那就是我和沉香的事了——”聲音低迷,如入夢魅音,方才還大叫:“你對沉香沒安好心,你是不是要殺他?”的丁香被他弄得心神昏亂,終於上了當,任其注入神力和思想。

  龍八看著跪地抱頭大叫的丁香,心疼地嘀咕個不停。哪吒喝道:“敖春,你嘴裡不乾不淨說什麼呢?”龍八一瞪眼:“我說什麼,我說真君不管如何手段也狠了點。丁香招誰惹誰了,你看她多痛苦!而且,害得她三番兩次地要殺小玉。”哪吒冷哼:“注入思想只能騙騙丁香那樣的凡人,你又不是看不出,這仍是當年他控制劉彥昌時的那種道門密法,並不會給受術人帶來什麼痛苦。而且楊戩大哥元氣大傷,施術的力度也不夠——所以明明要丁香活捉小玉,丁香卻只想著殺人——丁香的痛苦,根本來源於她自己的善惡念交戰!”

  處置完丁香,楊戩剛回到神殿,哮天犬迎過來叫道:“主人,不好了,牛魔王在積雷山設了五道關卡,約定只要沉香李靖能破關,他便釋放百花說出隱情。”見楊戩停了腳步,哮天犬知道事態嚴重,急急地又道:“現在已到了第三關,是紅孩兒親自佈置的雷火陣,沉香正和哪吒等人前往翠雲山騙取芭蕉扇,主人,您看現在該怎麼辦?”

  顧不上休息了,讓哮天犬去積雷山繼續監視,楊戩匆匆趕往翠雲山。芭蕉洞前,哪吒正用槍逼住沉香變化的紅孩兒冷笑連連,叫道:“鐵扇公主,你不肯借我們芭蕉扇,我也不會將你兒子怎麼樣。但是,我們會將他帶到沒人的地方狠狠地揍上一揍,一直揍到你肯借扇子為止!”龍八應聲作勢,揚靶便要押著假紅孩兒離開。

  鐵扇公主母子情深,哪還顧得上細想其中蹊蹺?急聲叫道:“你們住手,我借就是了!”手腕一翻,攝出芭蕉扇向哪吒擲去。

  楊戩隱在樹後冷眼旁觀,扇子剛到半空,他伸掌在樹上一拍,借力飛身向前,搶在哪吒前接過了芭蕉扇。沒等眾人反應過來,揚扇橫掃,剛猛狂暴的罡風從扇上生出,哪吒龍八等人怒喝聲裡,已被扇得無影無蹤,只有紅孩兒尚站在原地,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樣。

  知道這西貝貨定是沉香變的,楊戩不願當真動手交戰,運扇連扇數下,終於將他掀上半空。沉香看在眼裡,想起後事,啊了一聲,三聖母有如驚弓之鳥,驚問:“怎麼了?”沉香結結巴巴地回答:“沒,沒什麼。芭蕉扇沒真的扇飛我,我又去神殿拿了回來。”他在心裡尋思,難怪舅舅如此大意,他到了近前都沒反應,原來接二連三的奔波勞累,已多少有些心力交瘁。

  楊戩委實是太累了。傷勢未癒,還要周旋在不同人面前,扮演好一個生怕失去職位的下屬,一個心狠手辣的舅舅。回了神殿,頹然坐倒在長榻上,疲倦感一陣陣襲來。將芭蕉扇擱在一邊,他就這樣坐著睡著了,連沉香持斧站到了一邊都沒有醒來。

  雖然明知他無事,但看著沉香手中閃著寒光的利斧,眾人仍是心驚膽顫。斧刃架在了脖上,楊戩也驚醒了,暗罵自己大意。在沉香脅持下來到密室,沉香拿起寶蓮燈,冷冷地看著他:“雖然我知道你不會給我機會,但看在我娘的份上,我還是願意給你一次機會。”一掌劈在他腦後,楊戩暈倒在地。

  哪吒已呸呸呸連唾三口:“什麼機會,要不是給你混蛋老子延命,楊戩大哥會這麼累嗎?沉香,我看到你這臭毛病就不舒服,跟孫悟空學了幾年,就敲鑼打鼓的上華山,自以為佔了上風就開始吹牛。楊戩大哥就算這種情況下也比你強,上了當都不知!”不用他說,沉香和別人也已看出,楊戩在沉香開口要寶蓮燈時,袖中手指微動,已施法變出盞假燈,只是沉香一見燈就心花怒放,哪還顧得上真假。

  三聖母擔憂地試探著去摸楊戩腦後,摸不出什麼,但昏迷這麼久,肯定傷得不輕。楊戩俯面朝下,也看不見氣色如何,沉香在母親背後吶吶地說:“應該沒事,我沒使多大勁。”三聖母回頭,想埋怨,卻又忍了回去。“可二哥原就受了傷,怎麼經得起……”仍是覺得口氣太嚴,嚥下後半截話,等著哥哥醒來。

  楊戩頭暈目眩,沉香那一掌委實不輕,加上舊傷,他真想就這樣躺著,好好休息一陣。可是不行,虛迷幻境沒找回來,芭蕉扇也丟了,如果沉香順利破了積雷山,玉帝很可能真放三妹出來,那三妹……天條還是舊天條,卻又賠進了三妹一條性命!不行,這一次他絕不能再失敗了。努力克服越來越重的昏眩感,楊戩強撐起身子,三聖母擔心地看著他。嫦娥想問問四公主,見她抽泣不已,不忍惹她更加傷心,只得轉過頭繼續去看鏡裡的情形。

  密室中四公主在楊戩坐起時出聲道:“他差一點就殺了你。”楊戩摸摸後腦:“我知道。”嘆了口氣,“這下沒什麼能阻止他破積雷山了。”四公主大概是在他昏迷時就想好了主意,此時便為他一一道來:“公然阻攔天兵確是不智,但你可以用維護天廷尊嚴為名,事先向王母娘娘請一道懿旨,那樣的話,無論成敗,你都名正言順了。”三聖母感激地道:“四公主,謝謝你,這個時候還有你陪著他。”鏡外龍四仍沉浸在憂傷之中,也不知聽見沒有。

  楊戩站起身,他自覺好了一些,就要按四公主所說,向王母討旨,四公主卻叫住了他,猶猶豫豫地問:“其實讓沉香破了積雷山不也好嗎?這樣也能名正言順地放三聖母出來。如果一定要改天條,危險太大,也不一定能成功。”楊戩想也沒想,喝道:“不行!”四公主一嚇,不敢再說話,楊戩發覺駭到了她,有些歉疚,想解釋,但終是沒說什麼,只是嘆道:“你不明白……”開啟室門而去。

  但李靖太白金星等人出兵積雷山,畢竟是天廷朝會上議定的事,王母縱然跋扈,也還有些顧慮,楊戩暗自揣摩著她的心意,稟道:“娘娘,就算這次除不去沉香,您給哪吒的期限是在蟠桃會前。只要能拖延過時限,就算他們救出了百花仙子,也大可以一興問罪之師。”

  王母沉吟,似在想著這權臣的話有幾分出自真意,淡淡地道:“暗助牛魔王等於對抗天廷,司法天神,你且容本宮想想。”

  瑤池裡一片寂靜,楊戩靜伺一邊,心中暗急,但心知此時若再開口去催,保不準便要弄巧成拙,反增王母疑慮。又過了半晌,王母突然一震,失聲道:“孫悟空?他怎麼進了虛迷幻境?這是你自己找死,可別說本宮害你!”目視楊戩,說道,“這也算天意,楊戩,你立刻去峨眉取回幻境,然後立即趕往積雷山。萬一沉香等人破了牛魔王的五道關卡,你該知道怎麼做了。”

  小玉自然知道孫悟空為何會進入幻境,當日她偷去此物,原本便為了報父母之仇。可惜孫悟空三百年潛心佛學,竟是消磨得一點血氣也無,在幻境中心如槁木,平平安安地便脫了身。當下簡略地說了前因,想了想,又道:“說實話,那時的勝佛,完全便是無慾無求,後來若非被他整得太過淒慘,沉香,只怕無論如何,也不會助你反上天廷的。”

  說話間楊戩已趕到峨眉,小玉正為大仇難報默默垂淚,孫悟空在一邊手持幻境大笑不止。偷襲擒下小玉,利用小這狐狸為餌,楊戩輕易便從孫悟空手裡強換回了幻境,更不遲疑,回神殿召集人手直赴積雷山。他心中焦急,哮天犬來報,沉香已攻破了最後一關,只須進入洞裡,牛魔王便會放出百花仙子,第三次上天作證。

  再不耽擱,楊戩揚手拋出幻境攔在洞口,看沉香不顧眾人勸阻,衝了進去。他雖然有些擔心,還是笑了,這孩子,畢竟有些可取之處,只可惜讓劉彥昌教壞了。

  虛迷幻境困下沉香,拖住眾人,趁機潛入洞殺了百花,那是楊戩在來積雷山前就想好的應對之策。如此一來,牛魔王百口難辯,非被逼反不可。沉香無功可立,不會害母親枉送性命,又多出平天大聖這一助力,以後的事就好辦多了。

  楊戩暗移向洞口,到底好奇沉香的表現,瞥向虛迷幻境。頓時,楊戩的臉色變得難看,沉香在裡面,一眼看到了嬰兒,再接著,便是小玉。

  不能走了,他原希望沉香能堅持一刻,好去行事,可這個外甥,沒他看著,十有八九就要死在幻境裡,好在王母還給了他控制的法訣。楊戩心下確實有些著急了,不殺百花,王母保不住他事小,就怕她不惜犧牲天規威嚴,借赦免為由,殺了三妹。

  別無他法,楊戩只能止步看沉香會做些什麼,百花當時不在場,只事後聽人說了,更是好奇,一邊看一邊問:“沉香,你是想到了小玉吧……咦,放棄了小玉?小玉,你也別難過,沉香雖然放棄了你,卻是成長了些,有了責任感……”她話沒說完,因為看見沉香原本是一臉愧色,聽了她的話,雖看不見她,卻扭頭擰起了眉,顯見是怒氣衝衝,三聖母低頭垂淚,也沒什麼喜色。她愕然,看向嫦娥:“怎麼了?”

  嫦娥也不知向她說什麼好。當年的沉香,委實是太不像話了,進了虛迷幻境,映出了他的心事,竟全是自己的一干兒女情長,全沒把母親放在心上。偏偏在幻境中,他還根本沒有想到這一點,對於自己的選擇,還洋洋自得,一番道理說來,自己也佩服自己,卻不知就差一步,這條小命,就要進了鬼門關。


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十二章 棒喝陷重圍

  小玉的幻象消失,丁香的幻象又出現了,眼見沉香就要被幻境所迷,楊戩暗嘆一聲,知道先前算計已全部落空。

  和丁香雙宿雙飛之時,就是沉香魂飛魄散之刻,再顧不得百花,再顧不得被人發現,楊戩念動法訣,就在沉香對丁香說“誰也不能將你們從我身邊搶走”時,揚聲喝道:“不,有人能將你們從他們身邊搶走。”

  三聖母抬起淚眼,這是二哥在提點不成氣的兒子,可是聽說這一役之後,他受了重傷,也不知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傷得要緊嗎?

  幻境中的沉香乍聽楊戩聲音,一點也不相信,問道:“誰?”楊戩暗暗生氣,居然這時候仍是沒想到母親,口氣冷冷地道:“你娘,三聖母!”三聖母心一顫,二哥……

  可是沉香仍沒明白,娘又怎麼會阻礙自己的幸福?楊戩說的,絕不可信,反駁道:“你胡說,我娘怎麼會呢?”楊戩惱怒,你以為是在現實嗎?這是虛迷幻境!我豈會將這樣簡單的東西拿來阻你破陣!不得已,只能說破了,卻還要正話反說:“如果你不放棄救你娘,你和丁香就不會幸福的。”

  沉香此時回顧自己的表現,只有嘆氣一途,他怎麼會那樣的天真,現在看來,那時滿滿的自信,只透露出無法掩飾的淺薄與無知。對舅舅的話,他是一點也沒相信,反而說道:“走出了你的虛迷幻境,我就能救百花仙子,天廷就會釋放我娘。你是不能阻止我的!”

  釋放?會那麼容易麼?那時的他,卻認定娘和自己的不幸,都是舅舅一個人造成的,只要打敗這個冷酷可恨的舅舅,一切問題就都迎刃而解……

  楊戩知道,一牽涉到這個糊塗外甥,他就有得氣生,因此也不動怒,再次提醒:“如果你要和丁香在一起,就走不出虛迷幻境,就不能救出百花仙子。”沉香在內大叫不可能,外面,龍八等人聽到楊戩的聲音,悄悄商量,哪吒說:“二郎神就在我們身邊,金星,父王,大家都看到了,是他在阻止我們營救百花仙子。”

  嫦娥面上變色,憤然問道:“三太子,你們就聽不出他是在提醒沉香麼?”哪吒痛恨地捶著自己胸口:“是,我一點沒聽出。我怎麼這麼笨!我怎麼一點沒往好處想!”

  沉香抬起頭,低沉地說:“三太子,不怪你,是我的錯。舅舅這時本可以不出聲的,是我的緣故。那個時候,他不怕被我們看穿真正目的,因為成見已深,他說什麼,都是無關緊要了。”

  沉香的神情,是奇怪的沉靜,哪吒一愣,怒氣又起,他怎能這樣的平靜,毫無愧色?可是看到沉香的眼睛,他竟滯住了,這一刻,那雙眼睛竟像極了楊戩。

  當時商量的辦法,哪吒仍記得清楚,太白金星擔心不能人贓並獲,李靖就出了主意,將楊戩引到關押百花的洞口。定計後分頭行事,也無暇關顧虛迷幻境內的情形,他們是相信沉香能順利脫出的,沉香也不負所望,向丁香講了一番大道理,終於說出了楊戩盼望他說的話:“……我絕對不能放棄我娘!”雖然那個理由,僅僅是“二郎神,他一定是希望我放棄我娘”,楊戩仍是大大鬆了口氣,再次問道:“你決定了嗎?”沉香肯定地昂首答道:“我決定了。”

  “放棄誰?”

  “我選擇,放棄我自己。只有這樣,我才配成為他們的兒子、丈夫和父親。”

  這就是你的答案嗎?是你希望沉香做到的,也是你自己一直在做的。三聖母痴痴地想。二哥,我不要你放棄,請你等我,等我回來,千萬千萬不要放棄……

  話已經說到這,楊戩乾脆再進一步,藉著沉香的話,又點了一句:“三界內有很多事情是改變不了的,比如天規是三界亙古不變的定律,是不可改變的。”可惜沉香並沒聽出他的意思,反問道:“那我問問你,我是一個什麼樣的命運?”楊戩無奈地暗暗嘆息,這時讓他想到修改天條,可能還不到時候,也無心再多說什麼,敷衍道:“你的命運也是注定了的。”沉香抓住了他語中的漏洞,得意地高叫:“既然我的命運已經注定,你為什麼還要費這麼大勁來阻止我?”

  楊戩注意到眾人不知不覺已從洞口散開,心知不好,一邊注意著他們動向,一邊問:“你想好了嗎?”

  “想好了。”

  明知眾人想做什麼,但沉香不平安出來,便不能抽身去應對後事。楊戩隱在石後暗自焦急,總不成虛迷幻境也和這孩子聊上了天,捨不得放人了?只得再追問一句:“決定了?”

  他是多慮了,像沉香這樣一進去就為慾望所迷的人,虛迷幻境內不知遇上過多少,才不會有什麼興趣。就在沉香肯定地回答“決定了”時,鏡內水光炸起,沉香從空中跌回地面,正落在龍八身邊。

  楊戩還不及鬆口氣,早做好準備的龍八已將幻境拿在手中,高興地大叫:“證據在我手裡!”而四散的眾人,已將梅山兄弟拿下,包圍了過來。

  太白金星仗著人多,口氣強硬:“二郎神,你阻擋天廷解救百花仙子,到底居心何在?”

  梅山兄弟也被抓了,哮天犬不見蹤影,就是來了也抵不了什麼作用。楊戩心中暗恨,若非這段時間耗力過巨,尚未恢復過來,就是獨力應敵又有何懼?可是今天,看來是沒有幸理了。既然如此,多說無益,他暗暗凝聚功力,一邊思考對策一邊冷道:“你們人多我說不過你們。”眼中掃視過去,人群中不見丁香,是不是剛才見到幻境中小玉時受到刺激了?也許可以利用。

  沉香就聽自己說:“楊戩,就算你長了一萬張嘴,這回也說不清了。”不禁一陣難過,要不是自己在幻境中表現太差,舅舅應該不會有這次的危險,差一點就死在他們的手上。心中一凜,竟又想起了崑崙山上的一戰,也許,對舅舅來說,這一次真的死了,反是一件幸事。

  恍惚間想起舅舅在這樣的情況下頭腦依然清明,竟立刻將不見的丁香派上了用場,詐了他們一詐:“你們不覺得少了一個人嗎?沉香,你至死不願放棄的那個人呢?我若不能全身而退,丁香就死定了。”可惜,丁香回來的太早了些,要不然舅舅就可躲此一厄。當時自己確是心中一驚,在人群中一望過去,沒有見到丁香,可是正心慌時,丁香忽然出現了。現在知道她是去制住了小玉,綁在了千狐洞裡,那時沒想到這麼多,只是一陣歡喜,只道是楊戩的詭計落了空,反駁他的時候,還有幾分諷刺。

  四公主是最為緊張的,她一直在密室中靜養,楊戩回來,只匆匆換了衣服就走,事後也僅僅將事情說了個大概,至於自己,總是三兩句帶過。她知他厲害,雖有一些擔心,見他回來無事,卻也從沒真正為他的安全煩惱過。這一次,只是聽眾人略提過一些,道他受了傷,又在寶蓮燈的幫助下痊癒,具體如何,仍是不得而知。

  此時先見楊戩被圍,知他最近元氣受損,為之一驚,再見他於此情景瞬息之間又有對策,又為之一喜,芳心更偷偷為其驕傲。然後沉香下一句,又在她心上澆下一盆冷水。

  “你回頭看看,誰來了?;”

  四公主屏息看去,丁香滿面冰霜,已站在了眾人之列。

  完了,這是她唯一的念頭,忍不住再向楊戩看去,他心中是什麼想法?不知道,一點也看不出,他是胸有成竹,還是不願示弱於人?

  楊戩瞥見丁香,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是一嘆,此計不成。想到在丁香身上施下的道法,心中一動,試著操縱她為自己解圍。然而丁香愛戀痴迷,不為所動,楊戩搖搖頭,這一段情緣還不知怎麼解,現在也不是考慮這些的時候,既然用計不成,只有硬拚了。

  三聖母靠在石壁上,心裡直打鼓,雖然知道無礙,但還是想知道詳情。沉香見母親眼睛望過來,不等她問,搶先搖頭道:“娘,我不知道,舅舅傷後流落在凡間,我追去時,康大叔已經帶舅舅去了飯莊。我只聽康大叔說……”忽地停住,康老大沒詳說,但言語之間,似乎那山神對舅舅多有不恭,當時只是沒有多想,舅舅失去法力,遇著他必然有場氣生,也不知……不知道的事,他也沒有說,康老大卻是想到了,嘴唇略動,忍住了沒說。他也只是最後趕到,不知道前事,何必說出來讓三聖母難過。

  哪吒更是不知道,他只看見自己在動手,逼開了楊戩。康老大不忍地看著失魂落魄的哪吒,這重情熱血的三太子,他要是知道這一傷的後果,豈不是要急得吐血?身子一震,這些已經是過去的事了,畢竟楊戩還是無事,這一出去可怎麼辦?

  他們兄弟已是打好主意,無論如何,楊戩出賣了兄弟,他們是絕不會再跟隨他,欠他的情,以命相抵也就罷了。但這些人,三聖母和沉香是不必說了,嫦娥仙子神情一直不對,四公主看來也是動了情,哪吒現在就成了這樣。除了百花,他們該怎麼辦?

  不及細想,嫦娥的泣聲打斷了思緒,眾人一輪急攻,已將楊戩逼開,看樣子是震動了內腑。楊戩氣血翻湧,壓下的傷勢再度發作,情知不能久戰,運法力強開神目,意欲擊出一個缺口,先脫身再談後事。

  倚在嫦娥懷裡的四公主掙紮著坐起,龍八急忙扶住姐姐:“姐,你躺下,別……”四公主用力一甩,沒甩開,憤怒地看著他。龍八追求丁香,情場中一番波折,已是過來人,看姐姐的樣子,哪還不明白她的心事,如今對自己怒目而視,定是因楊戩之傷,遷怒於己,訕訕地收回手,轉頭向鏡中看去。

  都知道楊戩的厲害,雖然不明白他今天怎麼這樣就傷了,但眾人不敢大意,一人之力不夠,乾脆合而為一。六人聯手,法力集中到沉香一人的斧上,楊戩就與這眾仙之力硬拚了一記,神目劇痛,硬生生被反震出去,先是撞上山壁,再跌回地面,竟連控制身體的力量也沒有。意欲站起,才一前探,身子一軟,再壓不住,一口血衝口而出。

  眾人失聲驚呼,心知楊戩性格強傲,決不示弱人前,之前屢次看他受傷,但至不濟也要進行掩飾,不肯讓任何人看到自己吐血的樣子,如今一縷鮮紅噴出唇邊,竟遏制不住,顯然已經傷重無力。只見他蒼白冷俊的臉容,襯得血色愈發鮮豔,彷彿皚雪孤梅,寒冬中任由那一天一地的蕭殺肆虐。

  楊戩只覺五臟六腑都移了位,抬眼,沒有喘息之機,又是合力一擊襲來,楊戩不願待死,奈何渾身乏力,休說抵禦,就是躲開也成了奢望。三聖母的驚呼堵在了喉嚨,只是在石壁上抓得十指生疼。她不信二哥這樣輕易就會傷了,他一定還有辦法,瞧,他不是閉目待死,仍是冷看著逼近的殺招,他是一定有辦法的!

  橫地裡竄出一條黑影,哮天犬擋在楊戩身前,竟是要替主人接下了這一記。他法力不高,哪受得住這六人合力?楊戩大驚,不及多想,貼住他背,剛剛凝聚的法力全數往他身上灌去,才輸了一半,那一擊已到面前,兩人一起向後跌去,直撞到山石才停住。楊戩在石壁上靠定身子,顧不得自己傷勢又重了一層,扶住哮天犬,半是感動半是驚訝:“哮天犬……”

  三聖母這才聽見自己的聲音:“沉香,沒事了是不是,是不是沒事了?”二哥已經傷了,他們還能再做什麼?傷得雖重,對二哥來說,也只要調養一陣子就好。哮天犬,回去之後,一定要去灌江口帶他回來,解了無憂草的藥性,讓他繼續陪著二哥。

  康老大也在想哮天犬,回去後就讓他回楊戩身邊好了,看來他最後那樣,也不能說是被楊戩利用,別人心甘情願的事,自己強替他出頭,又是何苦來哉。楊戩既然已經傷重難治,也不是自己所以為的那樣罪大惡極,就讓哮天犬陪著他,也許他能好過些。反正自己兄弟,已經準備一死,也管不得哮天犬了。

  哮天犬哪裡比得上楊戩,雖有楊戩法力護著,受了這一擊,鮮血直噴,只覺得眼前一黑,好一陣才聽見主人在叫他的名字。恢復意識,只見眾人又逼了過來,他們還不肯放過主人!哮天犬心酸,主人的事,他不能說,可是他絕不能讓這些人傷了主人,但不說出真相,又有什麼辦法阻止?他只能大叫:“不要殺我的主人!”側仰頭看見主人微微的不捨,只覺心中一甜,連梅山兄弟也不知主人的秘密,主人只告訴了我。這樣想著,張開雙臂,再度叫道:“不要殺我的主人!”


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十三章 護主賴忠犬

  他們,全都比不上哮天犬。沉香頹然坐下,他們,還嘲笑哮天犬的忠誠。他那時很生氣,氣這條笨狗,都被楊戩趕走過一次,還沒吃夠苦頭,氣得他大罵:“哮天犬,二郎神這樣待你,你還這麼護著他?”

  “不能洩露主人的秘密。”哮天犬想,“不能,主人信任我才告訴我,不能讓主人的苦心白費。”他不知哪裡來的急才,爭辯道:“這一切都是王母娘娘的命令,如果不殺你,她就會撤了我主人。”楊戩原先心中大急,生怕這忠心的狗兒一口氣將事情全部倒了出來,這時才略放心。心一鬆,頓時感到傷勢沉重,又能聽哮天犬說到王母逼迫,心中酸楚。眾人只見他身形後靠,雙目微合,可嘆當日只得意於惡有惡報,從未曾注意過他難得流露的辛酸。

  龍八心虛地離姐姐遠了點,他記得,沉香很夠義氣,知道他唸著姐姐的仇,將這個機會讓給瞭解他,對哮天犬的辯解沒有理會,而是說:“二郎神,能不能饒你,不是我說了算的。”示意他去報仇。而他,那天見著姐姐喪命的悲憤一起,哪管哮天犬說什麼,王母再可惡,也沒有殺了姐姐,還是掄起了釘耙。

  楊戩睜開眼,壓制住一陣陣湧來的不適,勉力撐住身子不下滑,側眼看著他們,泛起難言的苦澀。這些人,就算加上哪吒和牛魔王,平日裡他又怎將他們放在眼中,縱是人多難敵,從容而退也不是問題,什麼時候輪到這小子談到饒不饒了。時勢比人強,也許今天真的難逃一死,可是我怎能放心。沉香,你真以為你的本事行了,仗著這多人的力,你倒不以為恥,反以為功。

  沒有人知道他這時想著的仍是沉香那三腳貓的功夫,哮天犬眼中只看到龍八高高掄起的釘耙,這挾著怒火落下的一擊,肯定會要了主人的性命,腿一軟,他跪了下來:“八太子,我求求你,饒了我的主人吧,八太子,饒了我的主人,我求求你……”知道哀求無用,他只盼能替主人度這一劫,“哮天犬願意代主人一死。”

  龍八隻想殺楊戩報仇,對哮天犬並沒有多大敵意,吼道:“滾開!看在你一片忠心的份上,我可以放過你,但是楊戩今天非死不可!”

  楊戩一怒,這些小輩,真當他是俎上魚肉,任其宰割麼,雖然受了重傷,但若豁出去不管三七二十一,要拉個墊背的還不容易。可是……可是偏偏不能如此。三聖母被方才接二連三的打擊嚇得愣在原處,這時緩了一緩,才有行動之力,心痛地移步過去,觸摸著哥哥唇邊的血跡,那血,還是溫的。手無力地滑落,正落在胸口,透過胸鎧,傳來輕微的震動,她連忙伸手攬住他的肩。果然,楊戩身子伏下,一陣低咳,強嚥下再次湧出的血,他想掙起身,就算是死,也不能在他們面前落了下風,可是連日的勞累傷神,真的讓他再無力動彈,掙了一掙,又無力地仰在石上,閉上了雙目。哮天犬緊緊護著他,盯著龍八將落未落的釘耙大叫:“別,不,你姐姐是因為幫沉香,屢犯天規,我主人是司法天神,他不得不管吶!”

  沉香和龍八對視一眼,哮天犬見他們猶豫,生起了希望,轉而去求沉香:“沉香,沉香!你忘了,在劉家村的時候,你舅舅是怎麼對你的嗎?”喘息一口,他接著說:“你過生日的時候,你送了一個長命百歲的金鎖給你,他還給你加了二十年的陽壽啊。你舅舅是想好好對你的,是你自己執意要走出劉家村,他才不得不這樣做。”

  當天的事,沉香都知道,因此不像母親那樣焦急,他只是坐在原地,呆呆地聽,呆呆地想。一忽兒想到第一次見母親時過的那三關,一忽兒想到翠屏山上閃著寒光的三尖兩刃槍,一忽兒又想到丁香婚禮上看到舅舅的情景,竟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寒顫。才從亂七八糟的思緒中掙脫出來,就聽到哮天犬的大叫,轉目向楊戩看去,正好楊戩也睜開眼,想坐起身,終是倒在了石壁上,那一抹一閃而過的回憶與感傷全收眼底,於是腦海中又浮起了初見舅舅的一幕,那個白衣翩然的男子,那個倏忽而至的天神,這樣清冷的人,他的微笑卻那樣明亮,他的關懷卻那樣明顯,而自己並沒有珍惜,就像母親一樣……

  哮天犬也不知道哪裡來的那樣多話,聲嘶力竭地一條條說下去:“還有,害三聖母的不是我主人,是天條,是天規!”

  一番話,眾人也覺得有理,又為他忠心所感,竟都有了些不確定,哮天犬再說不出什麼了,他怕再說,就將主人的心事全說了出來,那樣就辜負了主人的信任,只能重複地辯稱:“我主人只是按律行事而已,我求求你們了,如果要報仇的話殺我好了,我哮天犬願意代他一死,我求求你們了!”想到主人的苦處委屈,哽咽難言,叩頭不已。

  楊戩原伏在石上不語,只是盡力凝聚法力,以待一搏,不料哮天犬如此舉動。哮天犬,你還不知道我的性子,怎麼可以向他們求饒!話不能多說,伸手去拉他起來,但傷重無力,哮天犬又使上了渾身的力,竟是拉不動。哮天犬明白主人想法,但他不管,不管。主人,哮天犬做錯了事,以後你想怎麼罰都行,可是今天,我一定不能讓你死。使力掙開了主人,不顧平日裡對主人的敬畏,一手向後推去,不讓主人拉動自己,苦苦哀求:“現在好了,我主人殺了不你們了,他完不成任務了,他也當不成什麼司法天神了,對你們,不會構成任何威脅了。放過他好吧,放過他好嗎?”

  楊戩無力阻止,痛心地後仰去,雙手緊握成拳,三千年來,他何曾這樣狼狽過?三妹,三妹,二哥是欠了你的,這一輩子也還不清!

  豬八戒最是耳軟心活,被哮天犬一通哭喊,說得也覺頗有道理,遲疑著和沉香說:“徒弟,其實哮天犬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啊。”嫦娥感激地目視豬八戒,只願眾人聽他一言。

  而哪吒痛悔地搖頭,哪有這麼簡單,他出了主意,押楊戩上天廷,交給玉帝處置,而太白金星極不贊同,怕牽出王母娘娘,反讓玉帝不好處置。最後還是豬八戒想到辦法,叫過了丁香,低聲問:“上次,我們圍攻二郎神,你一拳把他打飛,用了幾成力啊?”丁香不解,想想:“沒怎麼用力,也就一兩成吧。”豬八戒對她附耳低言。

  楊戩料到是讓丁香來對付自己,想到丁香上次那一拳,暗中警惕。

  丁香勸服了龍八,握拳向前,哮天犬也記得主人上次回來說起過丁香的事,大驚,那一拳下來,主人還活得了麼,奮力站起來,擋在楊戩前面:“哮天犬願代主人挨這一拳!”

  再不能讓他替著受傷了,自己或許還能撐過去,哮天犬卻是危險,楊戩一手搭上哮天犬的肩,借力竟站了起來,想推他到一邊,怒道:“你給我閃開!”哮天犬大急:“主人,她要是用盡全力,就算你不死,也一定會法力全失的。只要哮天犬不死,就一定和主人同進同退!”

  丁香十分惱怒,她不明白,她收養了哮天犬兩年,好吃好住,又替他治傷,為什麼這狗對自己一點不念舊情,卻對這十惡不赦的楊戩忠心耿耿。雖然在真君神殿已問過一次,氣憤之下,再次問道:“你對我,怎麼就沒這麼忠誠呢?”

  哮天犬從沒想過要對丁香忠誠,理所當然地說:“你不是我真正的主人,我不能因為受了你兩年的恩惠,我就背叛我真正的主人。”楊戩心下感動,更堅定了不能連累別人之心。

  丁香恨意難消,想到哮天犬不僅把自己抓上天,還踩了自己的臉,更是火冒三丈:“那你也不該踩我的臉,我打你一拳不算過份。就讓你在前面頂著。”

  再沒時間了,楊戩手上加力:“你讓開。”他這一陣休息,已恢復些法力,哮天犬哪能強得過他,急得大叫:“別推我,主人,你再推我,我就死在你面前啦!”

  楊戩頓住了,哮天犬,我該拿你怎麼辦好!

  而豬八戒還在說風涼話:“啊,這哥倆還挺客氣的。”

  老六注視著,這時轉頭問康老大:“大哥,他對哮天犬,是真,是假?”康老大沒明白過來,愣了一愣,老六低沉著嗓子說:“他不要哮天犬替他死,他能和哮天犬講義氣,卻為什麼要出賣我?難道我還不如哮天犬嗎!”說著說著,語氣漸漸憤然不平。

  康老大也想不明白,向兄弟嘆口氣,他是知道眾人不肯放過他,所以故作姿態,贏得哮天犬的死心效勞嗎?不,哮天犬無論如何也會跟著他的,用不著這番表演。難道在楊戩眼中,自己兄弟還不如他養的狗嗎?

  丁香慢慢走出,哮天犬其實十分害怕,不由自主地後退著,但不管怎麼退,始終將楊戩護在身後,楊戩向來不為發生過的事後悔感概,眼見丁香將要出拳,他知道這一拳的威力,萬萬不是哮天犬能抵受得住的。手扶在哮天犬身上,順著他的步子踉蹌不定,將法力傳至他身上,護住要害。自己,有護身法力,又有寶鎧,就算受傷也不會有大礙。

  三聖母跨出一步,擋在兩人前面:“不,不要,二哥已經受傷了,不能再……”話未說完,丁香一拳已至,只覺拳風透體而過,還不及想什麼,人被大力吸住,風馳電掣般後退,速度太快,竟是一陣眩暈。而眾人看來,鏡中景物急速變幻,根本看不清楚,只聽到撲撲幾響,鏡面景物停住,這才看清,楊戩一身鎧甲已盡數崩去,露出一身白色衣衫,從半空落下,撞斷幾根樹枝,重重落在地上。


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十四章 末弩強扶持

  沉香三人同落於地,雖然一下也昏頭轉向,但並無大礙。三聖母一下坐起來,方才一下猝不及防,坐在原處發了陣呆才想起發生何事,驚恐四望。

  沉香小玉落在十步開外,此時也過來,扶起母親。嫦娥在鏡外看得分明,楊戩就落在他們左側不及百步之處,急著出聲指點:“沉香,那邊,看左邊。”

  沉香向左望去,果然看見楊戩仰躺於地,身下壓著幾根斷枝,昏迷不醒。三聖母心急,也不用兒子攙扶,三步並作兩步,趕到哥哥身邊。來到近前,腳下一絆,直撲到他身上。

  沉香急來扶她起身,她卻擺脫他的臂膀,就勢摟住哥哥,將臉貼在他胸上,合上眼睛。

  心定了些,二哥雖然受了傷,可是心跳還是很穩定,應該不會有問題。放下這層擔憂,那熟悉有力的心跳將她帶向平靜溫馨的往昔。一下,兩下,三下……緊張的心情鬆懈了些,嘴角泛起微笑,似乎又回到了小時候,只想偎在哥哥懷中好好睡上一會。小玉不知她是否受激過大神智不清了,想去叫她,被沉香拉住,示意不要打擾。沉香止住小玉,靜靜地跪坐在兩人身旁,等待著。

  三聖母真的睡了,似乎還做了個夢,夢見什麼看不清楚,反正很快活,二哥在前面,她在後面追,一下又好像被二哥抱了起來,舉得高高的旋轉。轉啊轉啊,她又是怕又是開心,又是笑又是喘……

  忽然二哥停下了,倒在了地上,她嚇壞了,二哥是在嚇她,她模糊地記得,二哥嚇唬她,要她聽話,對,是在嚇她,她生氣地搖著二哥,二哥還是不理她。

  眼前景物忽然變得清晰,不是二哥帶著她生活的山間小屋,而是劉府中,昏暗的小屋,色澤暗淡的床鋪。驚慌中又將耳朵貼在了胸上,二哥是在嚇我,她固執地想,這一次我不上當了,只要聽聽心跳就知道……可為什麼聽不見?為什麼沒有!

  “二哥,二哥……”她驚叫,沉香見她先是在夢中笑得甜蜜如小女孩,忽然渾身顫抖,不停地低叫,知她被夢魘住了,輕輕推著她:“娘,娘,您在做夢,快醒醒……”

  三聖母滿頭汗的醒來,被沉香扶著坐起身,仍沒從夢中回到現實,眼神迷亂地望著前方,漸漸落到地上,眼神歸於清明,失聲痛哭:“不,不是夢,是真的,都是真的……沉香,那次八太子無意弄傷了他,我去調理,他的脈搏幾乎就摸不著……”

  沉香默然,無話去勸慰,在一片沉默中,只有三聖母斷續的抽泣聲響起,而楊戩一直沒醒。三聖母止不住淚水,二哥向來是無敵的,最近卻屢屢見他昏迷,每一次,都和沉香脫不了關係。

  陽光漸漸暗下去,一直靜靜躺著的楊戩唇齒微張,無意識地逸出一絲呻吟,眼簾微啟,終於是醒了。

  楊戩這一下摔得極狠,只覺除內傷乏力外,渾身骨骼都疼痛欲裂。手臂撐地,想站起身來,才撐起小半個身子,手上勁力一失,又跌了下去。他幾乎想再躺下去休息一會,可是哮天犬呢,他在哪兒?

  叫了他一聲,聽不見回答,楊戩舉目望去,哮天犬躺在離自己十幾步外,一動不動,不知死活。又掙紮著動了一下,痛得幾乎閉過氣去。咬緊牙不讓自己出聲,再次叫了聲哮天犬,仍是沒有回答。恐慌襲來,雖然曾趕他離開過,但若真失去這個不離不棄的忠實部屬,自己又如何能夠捨得?

  一定要去看看他,楊戩再吸一口氣,翻身撐地欲起,終究是身子發軟,剛要站起,一下又栽回了地上。三聖母心痛不已,又做不了什麼,絞著雙手無所適從,只能看著哥哥,一步一滑,全靠雙手慢慢蹭向哮天犬,白衣惹上了塵埃。十多步的距離,他竟用了小半盞茶的工夫。

  哮天犬功力遠不如楊戩,若不是楊戩用法力護住他要害,現時已送了性命,饒是如此,也一直昏迷難醒。楊戩掙紮著來到他身邊,知道如果不是傷得太重,哮天犬絕不會不答應自己一聲,心中極是擔憂。將哮天犬勉力托在臂上,輕搖著呼喚:“哮天犬,醒醒,你應我一聲!”哮天犬口角掛血,雙目閉合,胸口似乎都沒了起伏。

  楊戩一陣心痛,這條趕也趕不走的笨狗,到底是自己害了他,與你無關的,與你一點關係也沒有的,你為什麼這麼傻……懷中毫無動靜的人,是熟悉到忽視的部屬,那份固執到可笑的忠誠,是別人眼中的愚昧,卻是自己孤獨跋涉中唯一的慰藉,儘管這份忠誠,連自己也漠視了很久,很久。

  “哮天犬,你不能死的,哮天犬……哮天犬……”明知道無用,卻忍不住不去叫他,期盼他能睜開眼,期盼他伏在自己身邊再不離開,悲從中來,三妹、沉香,還有母親,所有的親人都恨我入骨,又有誰能為我不惜一死,康老大離開了,其他兄弟雖然未走,也都有了微詞。是的,是我的安排,是我故意如此,可是內心深處,又何嘗不希望,他們有稍稍的懷疑,有小小的信任,哪怕只是,一閃而過。只有你嗎?就算不明白我要做什麼,卻絕對的信賴著我,以我的悲喜為悲喜,可是……

  “你為了我,這麼做值得嗎?”

  種種往事襲上心頭,多方周旋的難處,眾人不屑的視線,親人憎恨的目光,愛人鄙薄的神情,儘管柔軟的內心早已裹上堅硬的外殼,卻依舊是傷痕纍纍。如今失去法力,還要躲避王母滅口的追殺,舉步維艱,以後的路又要怎麼走?

  我不後悔,因為我有我的目標,那裡有我的至親至愛,一切的一切,我早已作好承受的準備。而你,哮天犬,你值得嗎?為了我,一個遭人厭惡的司法天神,一個並不如何重視你的主人,值得嗎?

  楊戩身子顫抖,眼眶已經潤濕,痛楚地閉上了眼,忍住自己的淚水,別過頭去。而這時,懷中的哮天犬卻動了。

  一聲微弱的呼喚:“主人……”

  楊戩驚喜地轉回頭,不覺綻放出笑容:“你還活著,太好了,好……”

  哮天犬咧咧嘴,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第一眼竟是注意到楊戩微微濕潤的眼角:“主人哭了。”

  楊戩沒想到他會冒出這句話來,一時有些不知說什麼好。他從不願在人前失態的,這一次是沒控制住心情,便移開了話題,轉而道:“是我連累了你,你不該受這一拳的。”

  哮天犬搖搖頭,輕咳一聲,固執地說:“我看到你為我流淚了,哮天犬已經心滿意足。”

  楊戩垂下眼睛,就只要這樣麼?雖然,我只是少少的失態,你這樣就滿足了麼?心中正百味交陳時,懷中的身子一抖,哮天犬又沒了動靜。楊戩乍喜又驚:“哮天犬,哮天犬,你千萬不能死!”

  情緒激動,再顧不上自己,楊戩盤膝坐下,便要運功助哮天犬調理。但他傷得如此沉重,自顧尚且不暇,又如何去救治旁人?法力渙散,強提數次也未凝聚得成。三聖母緊緊拉著他的衣袖:“二哥,你歇歇,歇歇再運功好不好,你這樣不行的……”楊戩此時只怕這狗兒不治而死,哪裡想得到太多?眼見不行,拼起殘餘法力,涓滴不留地全力灌向哮天犬體內。

  他此舉已形同蠻幹,法力送出,自己頓時虛脫,天旋地眩下向後便倒,暈了過去。哮天犬失去他扶持,晃了一晃,也栽倒在地。

  沒有事,三聖母告訴自己,這一次沒有事,不去想下一次,又下一次。轉眼瞥見哮天犬,又是一痛,為什麼不讓他陪著二哥呢,有他陪著,二哥應該會好受一些。自己怎麼忘了,哮天犬是跟了他數千年的,比誰時間都長。也許平時,連二哥自己都不曾在意,但少了哮天犬的陪伴,他一定會很寂寞,很寂寞。那次趕哮天犬下凡,便常見他看著書,想著事,習慣地伸出手去,在落了空時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又悵然地收回。更何況,後來,他已經是那樣一種情況,眾叛親離,寄人籬下,生死兩難……

  憶及積雷山戰後上天繳旨的情形,哪吒突然想起一事,又是著急,又是害怕地問:“沉香,你們後來,後來……沒有難為他了吧?”沉香還沒回答,三聖母已經惶急地接口:“難為?什麼難為?沉香,你又做了什麼?”哪吒黯然道:“我們本來聽太白金星的話,怕讓他上天會讓王母難堪。但見了王母后才發現,只有……只有抓來楊戩大哥,拿住王母的把柄,才能要脅她放過你和沉香。所以,我通知沉香,讓他去找……”他咬著嘴唇,看向楊戩蒼白的面孔,哽嚥著再也說不下去了。

  沉香呆了一陣,似乎想不起發生的事,腦中有些混沌,定了定神才說:“我和丁香去找舅舅了……”卻又停下不說了,三聖母急問:“怎麼了?”沉香垂下眼簾,吸口氣答道:“沒怎麼,正碰上四大天王奉王母之命追殺舅舅,我趕上了,和丁香一起打跑了他們。”三聖母鬆了口氣,康老大卻知道他在避重就輕,雖然沉香的及時趕到,的確是救了楊戩,但他自以為是的那些話,對楊戩來說,卻是傷害更深。

  楊戩到底修煉得紮實,醒來後靜心打坐半晌,又恢復了一些法力,從臉色上看,竟已看不出受了重傷的痕跡。三聖母坐在一旁,看他閉目調息,也有了笑容,喃喃道:“這是二哥修為深,功底紮實,才能恢復這麼快。那次也……”笑容一黯,卻是想到了被龍八誤傷那次,她為他調理,驚異地發現,二哥竟還存了護體的法力。

  她那時說了什麼?“我這二哥修為深厚,他當年重傷至此,都還能殘存了些護體真氣。我來得及時,正好可以助他收攏內息。雖然人會吃些苦頭,但卻不會有性命之憂。”一字一句,親口說的話在腦中迴蕩,如今只剩下了苦澀和自責,不管怎麼樣,二哥那時已是奄奄一息,她卻只顧著安慰八太子,人會吃些苦頭,不會有性命之憂……那樣的苦頭,二哥全是為了她才……

  楊戩再次為哮天犬療傷,這回終是救醒了他,哮天犬迷迷登登地睜開眼,一晃又倒在楊戩臂上,叫了聲主人。楊戩見他性命已然保住,心情好了些,微笑道:“放心吧,哮天犬,你死不了了。”沒想到哮天犬卻冒出一句:“餓了。”楊戩沒有笑他,知道他雖然修煉了很久,卻是一直沒斷掉五穀,這次傷得又重,失去法力,再不吃些東西怕還是不行。


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十五章 茅茨誰家院

  時至中午,林中寂靜無聲,酷熱難耐。楊戩見哮天犬昏沉沉又要睡去,知道他重傷後體力不支,急需食物補充體力。而此惡林處於絕地,連鳥毛也不曾覓到一根。楊戩站起身來環視四周,所在之處是一座不知名的小峰,位於崇山峻嶺之中。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楊戩正在發愁,忽然山谷中淡淡的一裊炊煙,吸引了他的目光。楊戩大喜,他扶起哮天犬:“哮天犬,支持住,前面有人家,有人家就有吃的。”

  楊戩重傷後法力潰散,又強為哮天犬療傷,身體很是虛弱。沉香他們一路跟隨主僕二人下山,看見楊戩扶著哮天犬,艱難而行。走不了幾步,哮天犬便支撐不住,要歇上一歇,每次都是楊戩溫言鼓勵,才又重新上路。

  這一段不長的下山路,自正午直走到了黃昏。在夕陽的淡淡餘暉中,一座茅草小院落出現在楊戩眼前。小院的四周栽種著柳樹,院中有的桃樹下拴著一條柴狗,邊上還有一株李樹。哮天犬已經走不動了,楊戩半攙半抱著虛弱的狗兒,扶他坐在小院門口,自己上前叩打柴門:“請問,有人在嗎?”

  “嘩啦∼”門一下子打開了,從內竄出一個瘦子,青著一張臉,端著飯碗怒罵道,“老子正在吃飯,哪裡來的喪門星?”

  楊戩聞言心中一喜:“大哥,我們在山中迷失道路,現在天色已晚,能否借宿一宿?”

  那瘦子上上下下打量著楊戩,見他臉色蒼白,汗濕的捲髮粘在臉上,很是疲憊。他斜眼看到楊戩身後的哮天犬,軟軟靠在竹籬笆院門上,半死不活的樣子。

  楊戩見青臉瘦子右手作了個手勢,一時沒有領會什麼意思,他憂心哮天犬,“大哥,您能不能先給點吃的,我兄弟都快餓死了。”

  青臉瘦子一瞪眼珠子,破口大罵:“天下哪裡有免費的飯食?俺不開粥廠。老子眼中只認銀子不認人。”

  楊戩一窘。他是天上的司法天神,身上怎麼會有俗世的銅臭?倘若是平素遊戲人間,自然會變出些銀子花銷。但是如今傷重淪落至此,真正是不名一文。見楊戩無銀兩,那青臉瘦子眼眉登時立了起來。

  楊戩耐著性子,好言求道:“大哥,你好心幫了我,日後當以湧泉答報。我兄弟是行走的商賈,在山中遇到了強人打劫,盤纏盡失。大哥今日施我一簞食,他日我贈大哥一萬金。”

  青臉瘦子嘿嘿冷笑道:“我在這山中住了多年,從未聽到有強梁之說。看你二人如此狼狽,倒像是官府通緝的逃犯?快點給我滾,不要把老子惹毛了,捆了你們去見官。”

  說完,青臉瘦子也不進屋,他蹲坐在地上呼嚕呼嚕喝手中的那碗肉粥,還咂巴著腮梆子。哮天犬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這碗肉粥在他眼中,勝過山珍海味。他別過頭去,偏偏耳朵又特別靈。哮天犬嗚嚥了一聲,用手摀住耳朵,哀哀對主人說:“我們還是走吧。我實在受不了……我們到別家去……”他掙紮著要站起來,卻又軟綿綿癱了下去。

  青臉瘦子冷言看楊戩扶起哮天犬,陰陽怪氣道:“別家,哼,過了這座山,二十里以外。像你們這樣,走上三天就能出去了。”

  哮天犬一聽還要走三天,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主人,我實在走不動了。”楊戩抱住哮天犬,撫摸他的頭安慰道:“那就再歇一會兒吧。”哮天犬合上了雙眼,他太困了,真想就這樣睡過去,不要再拖累主人了。

  哮天犬剛合上眼,就被一陣凶惡的狂吠給驚醒。楊戩見哮天犬眼中有幾分懼色,親撫哮天犬的脊背定其心神。原來是那家養的狗,正在對主僕二人發威。那惡犬正逞兇,卻被兩道冰寒的目光所逼,嚇得趴在地上,嗚嗚哀鳴。那青臉瘦子臉色一陰,他走到那狗面前踢它起來,罵道:“好歹你也算條走狗,熊成那樣?丟臉都丟天上去了!”他將手中的殘餘肉粥全倒進骯髒的狗盆裡,“快點吃,別讓人給你搶了。”哮天犬眼巴巴的看著那狗狼吞虎嚥,直嚥口水。

  待那青臉瘦子一回屋,楊戩俯身從狗嘴下搶過那狗盆,那狗立刻就叫嚷起來。楊戩快步向哮天犬走去,卻被那青臉瘦子追出來抓住了肩膀。“你這賊,要不要臉,居然搶狗的東西。”楊戩護著狗盆,對瘦子懇求道:“我兄弟都快餓死了。求求你大哥,就施捨這一口粥給我兄弟吧……”不待楊戩說完,那瘦子就劈手打落楊戩手中的狗盆,肉粥撒在沙石地上,那瘦子上前還在狼籍上踩了幾腳。“你還以為你是誰?想搶狗食,你現在還不如一條狗呢。”楊戩怒指著瘦子,“你……”他氣得說不出話來。瘦子臉上的橫肉跳了一下,“怎麼著,你還要打架?”他忽然一拳擊在楊戩胸前,楊戩身體本就虛弱,突然受襲踉踉蹌蹌向後退去。那瘦子跟著抬腿一腳,踹在楊戩腰上。那一腳力量甚大,楊戩被踢的摔倒在沙地之上。瘦子還不解氣,衝上來對著楊戩一陣亂踢。哮天犬勉力爬過來要保護主人,卻被瘦子一腳踢的滾出去好遠。

  最後,青臉瘦子盡情毆打羞辱主僕一番,將他二人都丟出院外,才得意洋洋的回屋。

  “太欺負人了!”八太子恨恨道,“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小人!”哪吒站在他邊上,眼睛似乎要噴出火來。

  鏡中,柴狗搖著尾巴,已經將碎碗上的殘粥舔食乾淨。

  楊戩掙紮著將哮天犬扶起來,他回望著小院,自嘲的一笑:“我現在知道,什麼是虎落平陽被犬欺了。”

  “主人……”聽哮天犬怯怯的聲音,楊戩回頭看狗,卻見他低著頭,“我也是犬。”

  “不,你是我兄弟。”

  楊戩雖然看不見哮天犬的表情,但那話透出的自卑和委屈,令他心酸。哮天犬不比梅山兄弟,他雖然修成人身,卻人人都知道他是自己手下的一條狗,平日在真君神殿一直是低人一等。上次被自己趕下凡間吃了許多苦頭,對自己仍然是赤膽忠心,哪裡去尋這樣的好兄弟?

  看著哮天犬受寵若驚的表情,楊戩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順手揀走他亂發上的草根碎葉。哮天犬忽然覺得鼻子好酸,真想大哭一場。

  天漸漸暗了下來,哮天犬臥在地上,看著楊戩運功恢復法力。他的眼睛已經有些昏花,楊戩的模樣有些模糊了。恍惚間似乎楊戩在和他說話,讓他不要睡去。哮天犬睜開眼睛,“主人,我方才作了個夢,好像回到了真君神殿,再也不會為吃喝發愁了。您賞給我許多肉骨頭……我們再也回不去了,是嗎?”

  楊戩聽哮天犬夢囈,輕嘆道:“是我連累了你們。積雷山一事,天廷定然追究。梅山兄弟未與我會合,恐怕已經被李靖父子打下天牢。現在只剩下你和我,又法力盡失,忽然連一個普通的凡人都打不過了。天廷裡那些個道貌岸然的神仙,此時想必他們的眼淚都該笑出來了。堂堂一個司法天神,竟然落到如此境地。”

  哮天犬聽楊戩如此說,心中實在憤懣不平:“主人,您有沒有想過,您這麼做,值得嗎?”

  楊戩沒有再說話,他抱膝看著那夕陽,慢慢收去了最後的餘輝。天一層層黑了下去,雲層後朦朦朧朧的是慘淡的月。茅草屋內的燈暗了。一切寂靜無聲,連山中的狼嗥,草間的蟲鳴,都消失在悶濕的空氣之中。

  楊戩站起身向小院走去,哮天犬大驚,叫一聲“主人”,便被楊戩用眼神止住。楊戩在院外隨手折了幾枝柳條,他進院先到桃樹邊將柴狗解了繩子,牽到李樹上拴了。那狗甚怕楊戩,不敢做聲。在李樹下僵臥不動。楊戩順籬笆繞了一圈,隨意的將手中的柳枝插在籬笆之上。

  “他在做什麼?”龍八看得莫名其妙。哪吒看那院落,看那僵伏的柴狗,有些古怪。他不及細看,楊戩已走到房門之前。

  楊戩試推房門,那門虛掩著。他閃身進屋,摸到桌上有只窩頭。楊戩的一舉一動,都落在一雙假寐的眼中。楊戩取窩頭剛出小屋,瘦子就跳下床就攆了出去。“臭賊,居然偷東西。我打死你!”

  楊戩見那瘦子上前與自己糾纏廝打,情急之下將手中的窩頭向院外的哮天犬扔去。窩頭落在沙地上。哮天犬勉力向窩頭爬去。此時,楊戩已被瘦子打倒在地,那瘦子斜眼看到哮天犬的手已經夠到窩頭,火往上撞。他向哮天犬衝去,卻被楊戩緊緊抱住他的腰腿,無法挪步。楊戩對著哮天犬大叫:“你快吃啊!”

  哮天犬將窩頭整個兒塞進嘴裡,粗糙的窩頭卡在喉嚨裡,刺刺的難以下嚥。淚水模糊了哮天犬的視線,他看到那惡人的拳頭雨點般落在了主人的身上,主人的身體慢慢的下滑,卻仍然用身體硬生生拖住那惡人。哮天犬用手將窩頭使勁往嗓子眼裡塞填,眼淚和著沙土,澀了滿嘴。

  瘦子胡亂打了一氣,見楊戩已經倒在了地上,手仍然抓住自己的小腿。瘦子便去掰楊戩的手,忽然楊戩的手腕一翻,扣住了他的左腕。瘦子不防備楊戩有這一招,他運氣力於左拳上,向楊戩的面門擊去。那一剎那,他看到了一雙幽黑深邃的眸子,令他心生懼意,恍若吸至萬年寒洞之中。

  瘦子只呆得一呆,便回過神來。剛才那拳不知怎麼偏了,擊在楊戩的肩上,楊戩向後摔去。瘦子抬腳向楊戩胸腹亂踢,楊戩傷重無力,任他作踐。哮天犬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撲上去撞在瘦子腰上。瘦子回頭一巴掌扇向哮天犬,力量之大,哮天犬口中的半個窩頭都被打飛。瘦子提起哮天犬,一連幾十個大嘴巴,將哮天犬的牙齒都打落數枚,滿嘴的鮮血。瘦子惡聲惡氣對哮天犬道:“你給我怎麼吃下去的,就給我怎麼吐出來。吐不出來?”他從懷裡掏出一把牛耳尖刀,“吐不出來,我就剖開你的肚子,挖出來好好找。”

  “你住手!”楊戩支撐著身子,搖搖晃晃站起來。瘦子獰笑道:“你這樣子,還想打架嗎?讓我饒了它也可以,除非你給我跪下。”

  “不可以啊,主人!不可以啊……”哮天犬叫道,瘦子狠狠勒住哮天犬的脖子,可憐哮天犬喉頭“呃呃”發不出聲,眼珠子都翻了上去。瘦子刀光一寒,已經劃破哮天犬的前襟。

  慘白的月色下,楊戩低頭而立,素淨的白衣已經沾染了不少沙土污垢。他的捲髮散開披在肩上,凌亂的幾綹髮絲遮住了他的眼睛。

  瘦子手心有些汗濕,那人異常的安靜,令他心中有些焦躁。他心中隱隱有些不安,到底哪裡有瑕疵,為什麼總覺得少了些什麼。瘦子緊張地看著地面,黃色的沙土上,慢慢沁出熒熒藍光,一粒粒的破土綻出。空氣是那樣潮熱,如同置身於漸沸的水中。霧氣中,一朵朵藍蓮花搖曳妖媚,卻是無根無蔓。

  瘦子見此異象,頓時有了膽氣。他大叫起來:“你還在猶豫什麼?快給我跪下。”

  起風了,雲助風勢快速的翻湧著,月亮在雲層中忽隱忽現。藍蓮花繞著楊戩輕舞婆娑,觸到他的衣衫髮絲,花瓣便微微振顫,濃郁的花香纏綿如網。漸漸,那眼便無神了,那心便無主了。

  “跪下了,快跪啊。”瘦子緊盯著楊戩,心中暗暗默念。終於,那一片衣襟翻起,眼看就要如他所願。忽然,一片厚雲掩過來,蔽了那月色,捂了那世間一片的黑。

  冥冥中寂靜無聲,瘦子摀住自己的胸口,他的心撲騰撲騰直跳。“怎麼回事,為什麼那麼黑?”他的汗涔涔下來。“嗡∼”先是極細極遠,漸漸近了,如同大潮洶湧萬馬奔騰一般。瘦子渾身顫慄,黑暗中他大睜著眼睛,似乎即將看到東西,是世間最恐怖的夢魘。

  濃郁的花香,凝結在空中。藍色的花瓣,瞬間破敗。花心中,一翅翅幾近透明蒼白的蟲子,鼓振而出。它們的羽翼薄如無物,它們的雙瞳閃著血色的猩紅。

  “傀儡蟲!”瘦子的嘴唇抖得厲害,他用同樣顫抖的手點指著前方,“那裡,那裡是主人允諾的血食。”

  伸出的手臂僵直了,前方空空蕩蕩,除了滿地腐敗的花瓣,什麼活物都不存在。

  “吱∼”不滿如瘟疫般在傀儡蟲群中散播。蒼白色的小蟲數量急劇膨脹,密密麻麻的鋪天蓋地。一雙雙詭異的眼睛,閃著禁忌的光芒,飢渴,亢奮,憎惡,沉論……

  “不,你們別來找我!”瘦子大叫一聲,轉身向後逃去。他的心是絕望的,沒有人能夠逃過傀儡蟲的噬咬。他看著自己在奔逃,滿身可怖的蒼塵。“我在哪裡,我是誰,他是誰?”靈與肉已經分離,瘦子的魂魄慼慼然無所依靠。

  “你犯下重罪,還不招供!”一聲威嚴的喝問,瘦子不由自主的跪了下去。地面是純淨的黑色,冷酷無情的黑色。“小人,小人……”他抖得說不出話來,癱在了地上。

  “你的罪,可大可小。因為你本就是一個傀儡,一切的過錯皆是你背後的操線者。”上位者一步步走下來,黑色的大氅上銀色的龍紋閃閃發光。他低沉的聲音,嚴厲肅殺。如山的案卷,如沙的官司斷奪,歷練出了怎樣的一雙眼眸。任何罪人在這雙眼睛下,都再難狡辯。

  “我,我該死。不要再問了,他,他老人家是……殺了小的吧!”瘦子以頭搶地,他的手狠狠抓撓著臉面。

  “哦,你以為不說,就能夠護著他嗎?”輕輕一聲冷笑,收在廣袖下的手,虛懸在瘦子的天靈上方,“讓我看看你這個可憐蟲,究竟是什麼皮相!”

  “啊∼”痛苦的慘叫聲中,瘦子在地上翻滾。他的形體可怕的扭曲變形,如同有一個可怕的魔鬼,被裝在破麻袋中,嚎叫著無法逃脫。一對碩大的犄角,白森森的刺穿皮囊,聲如裂帛。

  “這畜牲是……”楊戩正凝神看那廝現原形,忽然心神劇烈震動,眼前的一切即將如浮沙般幻滅。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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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十六章 浮象匿幽危

  這邊哮天犬伏在地上吞吃著窩頭,那邊毆打還在進行中,眼見瘦子揮拳連連,而他拳下的楊戩,已經無力抵抗,若不是瘦子抓住他的手腕,就要滑倒在地。沉香看著眼前舅舅受欺辱的場景,氣憤之餘,但是總覺得哪裡不對勁。母親已經不忍觀看,低頭垂淚,小玉在旁不斷勸說。而鏡外哪吒和梅山兄弟怒罵聲聲,吵嚷著復仇云云。

  究竟什麼地方不對呢?

  小玉看見沉香向瘦子和楊戩走去,俯下身像是要替楊戩抵擋拳腳。小玉驚呼一聲,“沉香∼”

  “你們別吵!”沉香忽然吼道,眾人一愣,都看著他。一時間,靜了下來,只有哮天犬嗚嚥著,使勁咀嚼窩頭的聲音。沒有怒罵聲,甚至沒有打鬥聲。

  近處,沉香看到的是:瘦子的拳又急又重,落在楊戩的身上,卻似乎是落在柳絮之中。而他和楊戩互扣的左臂,爛面條般無力垂下。那張青紫色的臉上,眼珠子往外翻鼓著,似乎就要窒息而死,空張著一張大嘴,卻僵硬的無法吸入一絲空氣。他始終無法擺脫那雙眼睛的束縛,雖然那雙眼睛已經很疲憊了,但只要望上一眼,就被拖入暈眩的暗黑虛無,再也無法逃脫。

  沉香俯下的身體忽然僵住了,剛才看見楊戩蒼白的面容,幽黑的眸子時,沉香恍惚間有種心魂被攝的感覺,微塵一點,無依無靠,無助無告。他站起身來,臉上的神情像是明白了什麼,又似乎什麼都不明白。

  “大家不要擔心二爺,老大剛才和我說,他後來趕到救了二爺。”梅山老四在鏡外說,康老大看著哮天犬和那個窩頭,心情沉重,“我不知道那廝如此折辱二爺,百般刁難。唉,我……老四,我……”這個粗魯的漢子忽然囁嚅起來。

  梅山兄弟詫異的看著康老大:“大哥,這話怎麼說?”他們話音未落,就見鏡中梅山老大已經到了。他張開蒲扇般的大手,像抓小雞般將瘦子一把拎起,甩了出去。楊戩的力一脫,側身倒在沙地之上。哮天犬見楊戩倒地不起,心中駭極,他滾爬到楊戩身邊,已經力竭了,再也無法抱起主人的身體。哮天犬雙膝跪地,將手插在楊戩的肩下,將他身子抬的稍高一些,可以靠在自己的身上。

  冷清清的月色下,楊戩的頭低垂著,亂發遮住了眼。哮天犬在他耳邊大聲哭泣:“主人,主人∼”楊戩卻似什麼都不曾聽見。

  突如其來的變故將原有的陣法打破,那時正是楊戩集中意念和瘦子較量的緊要關頭。眼看就要逼迫那畜牲現出原形,虛空忽然破裂了,楊戩神識直直的一路墜了下去,腳下是無底的深淵。

  楊戩探臂急向邊上抓去,卻是光溜溜的一掛冰瀑,濕而脆滑,一抓即碎。楊戩冷笑一聲,他凝神於右手,五指扣進,即將消融的冰層瞬間凍結。楊戩借力向上縱去,換左手扣抓……漸漸攀至崖頂,瀑底的顏色墨黑,慢慢變淺,頂部卻是蒼蒼的白。楊戩知道,只要再上一步,就能脫困,他已經能夠聽到外界的聲音,哮天犬在哭泣,這個傻狗兒,好兄弟。還有一個聲音,好像是,是康老大!

  “主人,主人你醒醒啊……老大……”哮天犬一抬頭,發現瘦子搖搖晃晃的站起來,摸著竹籬要逃走。他指著那瘦子,怒罵道,“抓住他,殺了他!為主人報仇!”

  梅山老大卻抱臂冷冷的站著,既不上前探看楊戩的傷勢,也不阻攔那瘦子。他濃粗的眉頭緊緊皺著,“哮天犬,二爺沒有事的。一個凡人,能把神仙怎麼著了?二爺常說,人在困境才能顯出真性情,沒想到他自己卻是在偷雞摸狗!”

  “老大,不是這樣的,二爺全是為了我!”哮天犬渾身顫抖,“我們在積雷山……”

  “積雷山一役,梅山兄弟都被捉拿。二爺單單救了你這條狗出來,還偷東西給你吃。”梅山康老大譏諷道,“二爺待你這條狗真沒說的了。可憐我的那些兄弟,我一路尋來,得到的卻是兄弟們被打下天牢的消息。”

  說到這裡,梅山老大氣的一拳打在了桃樹上。

  虛迷中,梅山老大的話,楊戩聽得清清楚楚。“梅山兄弟都打下天牢了!”當時是我失算了,他們才會如此。非但如此,哮天犬也受我所累,陷入此困境。楊戩心思才略有動搖,指下的冰層開始融解,身下的一大片冰猝然與冰蓋脫離,載著楊戩向下滑落。

  一拳下去,“卡擦擦”的一陣巨響,大地猛然搖動。康老大猝不及防,被晃的坐在了地上。撲楞楞,頭上撒了一頭的灰土。梅山老大暈頭轉向,他抬頭看天,卻只看到了一個窟窿。

  “怎麼回事?”梅山老大跳了起來,他環視四周,這裡竟然是一個破爛的山神廟,殿瓦都塌缺。廟裡的神像不在主位,脖子裡套根繩子栓在了腐木旁。瓦礫下傳來呻吟聲,康老大跳過去把瘦子扒了出來。他揪著瘦子的脖領子,厲聲喝問:“你到底是什麼人?”愚鈍如他,畢竟也追隨楊戩千年,見過些世面。

  “小人,小神是這裡的山神。”瘦子哆哆嗦嗦道。

  “你是山神?”康老大有些傻眼了,他原以為作祟的只是山精野怪。“你既然是山神,為何要如此對待二郎真君?是了,想你下界小仙,不認識上仙也是有的。”

  “我當然認識楊戩!”山神臉忽現傲色,“我本是東嶽泰山天齊仁聖大帝座下執事,受主神一案牽累才被貶至此僻壤窮鄉。”

  “你是黃飛虎舊部?”康老大肅然起敬,“你為何要設陣法困住二郎真君?是為了你家老將軍嗎?”

  “將軍已逝,我也心灰意懶。”頓了一下,山神的語氣突然激昂起來,“但近來三界都在傳言,這二郎神六親不認卑鄙無恥,尤其是對待自己親妹妹和外甥的行徑已引起天人共憤。誰不想有機會,教訓教訓這樣的無情無義之徒,為三聖母一家出口氣?我本是犯仙,今日又得罪了司法天神,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山神將一番話一氣說完。康老大翹大拇指,大聲讚道:“好漢子,你去吧!”

  山神暗自欣喜,慶幸自己急智之下,臨時編出的話居然頗有效用。他遵從主人命令,在此主持陣法設計楊戩,卻功虧一簣,被楊戩反客為主,差點將主人也牽扯出來。幸好這康老大魯莽闖入,使得楊戩心神受損,自己才能逃脫。忽然,山神的汗涔涔而下,他想到了一個問題:“康老大怎麼會闖入陣中!”

  山神很快就看到了李代桃僵的神像,還有陣界的楊柳枝條,每一支無不巧妙破在關鍵之處。他的臉色難看至極:好厲害的楊戩,你究竟是何時看穿的,又是何時破陣的。不過,你真的以為這僅僅卦相是艮了嗎?他怨毒的眼睛轉向楊戩,僅僅有哮天犬護在他身旁。今日事敗,回去必然受主人責罰。看楊戩情形,神識還未回轉軀體。他既是主人心腹大患,不若趁此良機,提他的頭回去將功補過。

  山神正想著美事,卻聽哮天犬又驚又喜的叫著:“主人,主人你醒了!”楊戩垂下的眼睛慢慢睜開,倏然射出的凜冽寒芒,嚇得山神跳了起來就跑。山神跑出很遠,還驚魂於顯聖真君法力之深不可測。

  嚇退了山神,楊戩疲憊的閉上了眼睛。剛才一刻,險死還生。虛迷中,梅山老大的話影響了他的心神,特別是康老大和那山神的對話,字字誅心。在冰瀑崩塌的那刻,指力過處,碎冰粉飛,他最後奮力一躍,終於出了幻境。

  山神雖然嚇退了,但楊戩的心中一點也不輕鬆。就在他出幻境時,恍恍惚惚有一個聲音在他心中低語:“你逃不脫的,你已經無法逃脫了。”

  梅山老大感於方才那山神對於舊主的忠勇,想到自己畢竟和楊戩作了千年的兄弟,還是要盡到兄弟的義務,況且看哮天犬餓的可憐,便帶主僕二人去了哮天犬念叨的飯館。

  菜一擺上,這邊哮天犬就撲上去狼吞虎嚥起來,那邊梅山老大開始喋喋不休的勸說起楊戩。楊戩不理會梅山老大的說詞,只默默想著自己的心事:剛才主陣的原型究竟是什麼?它隱隱有雙角之型,還有那陣法……楊戩心中已經瞭然,他嘴角露出一絲冷笑,原來是兜率宮又走失了坐騎。

  艮卦屬狗,坤卦為牛。艮卦山外有山,山相連。不動,止其所欲,坤卦明柔,地道賢生;坤六爻皆虛,斷有破裂之像,明暗、陷害、靜止。

  楊戩袖中暗測二卦,皆測出行不走,行人不歸。方才陣中艮卦忽然變坤相,楊戩險些就要困在陣中,果然好險。

  想我楊戩落在這種地步,道祖要暗地取我性命,易如反掌,為何要讓心腹使傀儡蟲暗算於我?楊戩想到此處,不禁啞然失笑:是了,我楊戩已經是人家的一招死棋,是博弈中克制王母的絕殺。身為王母的心腹,招認出任何罪狀,定然都是王母的指使;而招認的什麼,需要招認什麼,自然是隨你道祖的心意了。傀儡蟲,真是妙物啊!

  “是的,妙物啊。你逃不脫了,快要抓住你了。”極輕的聲音,在楊戩心中諷笑著。

  楊戩神思睏倦,聽梅山老大發白日夢,好像在說“沉香”、“三聖母”。他勉強打起精神聽下去,果然梅山老大在幻想王母娘娘的仁慈寬厚,特赦沉香母子。楊戩苦笑著,一旦沉香母子得以赦免,梅山兄弟的罪過也可以一筆勾銷。但是,老大,這可能嗎?

  康老大勸說了楊戩半天,卻見他似乎心不在焉,不禁一拍桌子:“二爺,你不要再執迷不悟了,你看看你幹的那些事!”桌上的菜碟都被震得抖了抖。哮天犬不滿的看了康老大一眼,把剩下的小菜都倒進了自己的碗裡,繼續甩開腮幫子大嚼。哮天犬覺得,剛才康老大說的大義如同放屁一般,唯有填飽肚子才是真實的。他再也不要主人為了自己,而忍受他不該承受的屈辱。

  楊戩強打精神,分析利害於康老大,他道:“老大,王母娘娘不會輕易讓玉帝赦免他們的。因為是關男女私情的天條,都是王母娘娘醞釀了很久,親手訂出來的。那是她的心血,放出了三聖母,就是踐踏了她的尊嚴。”

  梅山老大惱道:“她親手訂的天條就一定是對的嗎?”

  楊戩嘆道:“她是至高無上的。只要你在她手下做官,就必須在她的框架之內來盡自己的責任和義務。你越出了這個框架,哼,就會被她從位子上踢下來。”

  楊戩看著梅山老大,梅山兄弟中,康老大最為耿直,卻也是一條直肚腸,有些話便不能說的太透。於是楊戩話鋒一轉,“老大,你要記住一點,不管是什麼位子,只要你坐上那個位子,你肩上就抗上了責任。你責任盡到了,你的位子才能坐牢。”

  梅山老大聽了楊戩這話,氣得站起來:“二爺,你就丟不下這個位子嗎!”他看著眼前這個落魄潦倒之人,忽然覺得他很可憐,這位二爺似乎不明白自己的處境,還在想著青雲夢。他挖苦道:“你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啊!你的法力已經沒有了,你的位子也丟了。那些責任已經不是你的了!二爺,你真就丟不下這個位子嗎!”

  位子,權勢,如今都已經失去,但那份責任呢?

  楊戩伸出右手,掌心的紋路淺而雜亂,無論命運將他帶到何種地步,他的責任已經深入了血脈骨髓,烙印進了靈魂。

  楊戩握緊拳,緊緊的握著,彷彿那就是一份無比沉重的責任:“我一定能找回我的法力。”

  “我要找回法力,還有許多事情等著我去做。”

  “是的,有許多事情等著你去做。你逃不脫了,再也逃不脫了。”那個聲音再次響起,這次楊戩聽的極為清楚,甚至能夠辨出聲音的主人是誰。看著自己的右手,楊戩的瞳孔驟然收緊,尾指指甲破損翻拗,一屑碎冰緊緊咬在指尖之上……

  沉香眼尖,他見楊戩神色異樣,順他目光看去,見楊戩右手的小指上,咬著米粒大小一物,有翅,幾近透明,雙目如血。

  “這個是什麼?”沉香指著那蟲兒,失聲叫道。

  “傀儡蟲!”哪吒識得此物,心神俱怖。此物封神中,有截教中人使用,害了不少同門。封神後,截教覆滅,原以為此害人之物絕跡三界,卻不料在此看到。

  “有人想要算計楊戩大哥,大哥他,失去法力,如何是好!”哪吒手足冰冷,一雙眼睛只呆呆看著那蟲兒的身體,慢慢的豐盈了起來。

  “主人,還有我,我的法力。”哮天犬湊了過來,他諂媚的笑臉忽近忽遠,楊戩一陣暈眩,他暗道不好。眼下能夠助他一臂之力的,只有梅山老大了。

  楊戩咬牙站起來,憑感覺一把抓住康老大的臂膊:“老大,你得幫我!”

  梅山老大冷冷道:“二爺,我已經準備離開你了。但如果你放棄繼續為王母賣命的念頭,做兄弟的義不容辭。”

  楊戩急道:“如果我不是為她賣命呢?”

  康老大諷刺道:“為了你自己,那還不是一樣嗎?”

  楊戩頭上的冷汗涔涔而下,他從齒縫裡擠出:“老大,這幾千年來,我什麼時候讓你失望過?”

  梅山老大沉默了。自封神開始,幾千年的兄弟情分,平心而論,這楊戩確實沒有虧待他兄弟。不過,如今此人利慾熏心,累了梅山一干兄弟。他既已淪為宵小之輩,我康某人豈能再與他為伍!

  “是,楊戩,幾千年來你沒讓我失望過,但最近一段時間,你卻讓我失望到了極點。”

  “別說了……”哮天犬驚慌的看著主人的臉,他的臉色慘白,身體搖搖欲墜。

  梅山老大將楊戩的手,從自己臂上使勁甩落,大義凜然道:“你若再執迷不悟,別怪兄弟無情!”

  “康越石,你!”哪吒點指著康老大,怒不可遏,“若楊戩大哥有個三長兩短,就是你害的!你可知道,他那時候,他那時候……”哪吒說不下去了,他不敢想像接下來楊戩會發生什麼事。

  梅山老大的聲音,哮天犬的聲音,嗡嗡的如同從水面傳來。楊戩一路沉下去,沉下去,漸漸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

  半邊是倒懸的黑冰,半邊是噴薄的赤焰。冰與火相鬥,剖開了這無天無地的空濛。極寒和極熱之間,唯有那一線青冥可以容身,謂之無間道。

  無間道。

  楊戩行走在這無間道中,如履薄冰,因為他不能錯,一步都不能錯,錯一步就會永遠沉論,永世不得翻身。

  魅影憧憧,業障漸起。

  蒼白的臉孔,模糊的五官,唯有那鮮紅的嘴唇一張一闔,吐著毒蛇般的嘶鳴。

  “嘻嘻,英雄一世又如何,最後成了雞鳴狗盜之流,天界笑話!”

  “你六親不認,貪戀權勢,兄弟們原想跟著你圖個進身,卻不料是這等卑鄙小人!”

  “天上的月亮,可是你想摘就能摘的?仙子和豬都能結拜,偏偏正眼也不會賞你一個。”

  “舅舅,我的好舅舅,逼妹殺甥的好舅舅!”

  “沉香。”楊戩一怔,但他沒有停下腳步,眼前的邪魅瞬間又幻化成了女子的輪廓,她的手伸向楊戩,泣道:“二哥,華山下好冷好黑,蓮兒知錯了,你放我出來吧!”

  楊戩咬咬牙,從她身邊走過,邪魅在他身後指著他,尖聲慘笑道:“我的好二哥,你好狠的心腸!你折磨了我二十又一年,你可知道,我在華山下,也足足詛咒了你二十又一年啊!哈哈,二哥,你算算有多少個白天和黑夜。我的好二哥,你可遭到報應了嗎?”

  楊戩的心一陣抽搐,他腳下的無間道,受冰火相逼,越來越窄。他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將那慘笑聲遠遠的拋在了身後。前途迷霧重重,楊戩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麼,但唯有此路可走,無可回頭。

  路盡了,卻是英雄末路。

  楊戩想笑,他站在路的盡頭,忽然覺得他所有的努力,隱忍,犧牲,到頭來卻是一場空,而身體已經千瘡百孔,心又何嘗不是呢?

  好累啊,真想這樣睡去了。

  淡淡的一個眼神,淡淡的一個身影,擦身而過。

  楊戩猛然回身,不顧一切的,循著來路追去。他在青冥的小道上奔跑,如同歸家的孩子般的奔跑著。暗色如同夜晚般籠罩下來,青冥的顏色在他身後蒸發消散。回家了,再也不遠行,也不需要那遠足的路了……

  楊戩終於追上了那個淡淡的身影,他輕輕跪了下來,如同犯了錯的孩子。追思了千年的臉,親切得就好像分別在昨日。

  那雙手,輕輕的捧起他的臉。那雙眼眸,是久違的溫暖。

  “戩兒……戩兒,做個好孩子,做個聽話的好孩子。”

  低語中,楊戩閉上了眼睛。眼淚無聲無息的滑落了,濕了那雙冰涼的手。額上的銀紋浮現,卻是黯然無光,那是他的罪,背負了千年的罪過。

  邪魅的臉上,閃過一絲得意之色。她俯身吻下去,只要她能夠吻上楊戩的神目,就能徹底收了這個人的靈魂。忽然,她的眼中現出恐懼和怨毒,她忽然發現自己的心沒有了。那顆慈母的心,被人破腔而入,生生的抓碎了。

  邪魅捂胸倒退幾步,她的身影淡的,幾乎不可辨認。她的手上,是她胸中流出的熱血,還有那不孝之人的假惺惺的眼淚。邪魅怒不可遏,她拚勁餘力,點指著楊戩,罵道:“你這孽子!孽子……”

  楊戩低頭不去看她,風帶走了臉上的淚水。他的手,牢牢的攥著那顆破碎的心,那心中有個東西,在拚命的掙紮著,鼓動著翅膀,想要逃脫,卻再也逃不掉了。

  很快,一切的幻相都將消失。被傀儡蟲勾出的所有的幻相啊,即將重新回到他的心中,……

  飯館中,哮天犬忽然發現主人右手尾指上,滲著黑色的血珠。

  “主人,這,……”哮天犬驚疑不定,楊戩微微一笑,將右手收在袖中,“只是被牛虻叮了一口,如此而已。”

  他的笑容很是疲憊,卻又是輕鬆得意的,“這一次,是我抓住它了。”


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十七章 洶赫執密旨

  哪吒鬆了口氣,他笑著,眼中閃著淚花。而康老大猶自糊塗,他茫然地問哪吒:“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啊?”

  並沒有得到答案,哪吒一臉的輕鬆,根本沒注意到他的問話。

  康老大唯有看向鏡裡,鏡中的自己正大口地喝著悶酒,憤憤不已。那時的心思記得清楚,既惱楊戩不肯回頭,又礙著幾千年的兄弟情份,不忍心真扔下他不顧。許久,康老大放下杯子,生硬地說道:“二爺,你傷勢不輕,回天廷是不可能了。一會我先送你回灌江口吧,也算是做兄弟的,最後為你盡一份情誼!”

  哮天犬勸道:“老大,你少說幾句,主人他不是……不是……”楊戩看了他一眼,哮天犬餘下的話到底沒敢說出來,黯然低下頭去。

  屋內一時寂默如死,外面的喧嘩也慢慢靜止了下來,安靜得讓人心悸。一片沉寂裡,隱約的樂聲響起,叮咚叮咚數聲,煞是好聽。

  微停了片刻,樂聲又大了些,如玉珠瀉盤,輕盈靈動,聽在耳裡說不出的懶洋洋感覺,彷彿春眠不覺曉,舒泰得只想沉睡下去。哮天犬的眼皮已有些掙不開了,喃喃地道:“好困……真好聽……”頭向下墜去,呯地一聲磕在桌角上,腫起一塊大包,卻是渾如未覺。

  楊戩雙目半合,神識漸漸昏沉。方才破去邪魅的惡念,已耗去了他全部的心力,此時只想隨這樂聲忘記一切,再不管身外任何事情。但舒適裡漸多了些痠疼難受,周身如被繩索嚴縛,深勒入骨,骨肉都似要被勒碎一般。血水從五官滲出,他心知有異,但意識已被樂聲牢牢困死,旋律的每一顫悠跌宕,都帶得他周身大震,眼見便要崩裂心脈,魂飛魄散在當場。

  樂聲驀地遠去,康老大的喝聲破空而起:“二爺,二爺!”白色光芒爍如烈日,籠罩了整間屋舍,正是康老大提起法力護住了楊戩二人,一邊大聲叫道,“二爺,哮天犬,醒一醒!是魔禮海的碧玉琵琶,千萬別被那樂聲奪了神識!”

  有他強抗琵琶的奪命之音,楊戩低哼一聲,心志頓復,掙起身子,好一會才看清眼前情形。康老大滿頭大汗,雙掌環抱,正拚命催動著法力,叫道:“兄弟我先留下抗住,哮天犬,你快扶二爺離開,快點,快點!”不滿歸不滿,但畢竟多年兄弟,驀見情形有變,第一念頭便是無論如何,也要保住二爺性命的平安。

  屋外一人冷惻惻地笑道:“離開?他還離開得了嗎?”一抹青光從門隙逸入,陡然爆漲,與白芒一觸,轟地一聲炸裂開來。氣浪掀處,康老大立足不住,險些被震跌出去。但身後楊戩與哮天犬法力全無,他哪敢退開半步?

  僵持片刻,康老大雙足不住顫抖,眼見便支持不住了。他急中生智,左掌驀而上圈,真氣螺旋外引,引動青白兩道光芒一併向後側牆壁撞去。同時右手翻出,奇準無比地打出法力,將楊戩與哮天犬自塌裂處送出,喝道:“快走,我來阻住魔家兄弟!”

  青光威力原在他法力之上,這一強引,頓將自己大半身的空門賣給了對手。就聽屋外那人怪聲道:“走?好啊,你比他們走得更快都成!”又一道青光撞入,正中康老大右胸。就見半空中一蓬血雨迸開,康老大未及哼出一聲,已被擊飛出去,重重砸落在地。

  “老大!”

  楊戩看得真切,心中大震,叫出聲來。便在這時,劍光如雨,自半空直瀉而下,勁風爍膚生寒。哮天犬駭得手足發軟,和身撲在主人身上。但他全無法力,縱然擋在前面,只怕主僕二人,也會同時被絞得粉碎。但一條人影打橫搶過,一根月刃戟勢如顛狂,挽出密不透風的屏障,但聽得嗆嗆嗆之聲不絕於耳,生生截下了劍雨的全部攻勢!

  又是一大口血噴將出來,康老大半坐在地上,胸口血流如注,雙手猶緊握著戟身。他抬頭上看,眼中宛如要噴出火來,厲聲喝道:“魔禮青,你這是什麼意思!”

  半空之中,一人神甲皚亮,濃眉長髯,不怒自威,正是四大天王之首魔禮青。千餘年前,魔家兄弟與康越石同殿為臣,彼此都有些交情。但四人封神時命殞楊戩之計,梅山兄弟卻唯楊戩之命是從,見面時總免不了尷尬。此時,魔禮青更不與他客套,只冷然答道:“老康,我們兄弟是奉王母密旨,處訣二郎神與哮天犬,本沒你什麼事。現在你若識相離開,也還來得及!”

  康老大向地上唾了一口血沫,怒道:“姓魔的,你當我老康是什麼人?”翻身欲起,又跌坐了回去。楊戩伸手扶住他,嘴角微顫,感動中雜著黯然,低聲道:“老大,你走吧。你一人之力,怎麼也鬥不過他們四人的。”

  眼前情形,已絕難倖免。所有的心願,都將隨了自己的一死,灰飛煙滅,再難挽回。相伴千餘年的好兄弟失勢下獄,生死難料,就剩下了康老大一人,又怎麼忍心見他為了自己,去以卵擊石,自絕生路?

  康老大推開他手掌,掙紮著,到底站起身來。他目光嚴峻之至,看看四周的魔家兄弟,又看看楊戩,突然便仰天大笑,說道:“二爺,還記得當年你掌斃巨象,高歌痛飲的豪氣嗎?九天十地,不棄不離,我康越石言出必行!此生再無所求,只願你回頭是岸,讓康某能在臨死之前,再看到那個頂天立地的楊家二爺一眼!”

  魔禮青冷哼一聲,道:“既然如此,老康,莫怪我不念舊情,只好將你也一併處決了!”以目視意,一邊的魔禮紅哈哈一笑,混元傘從背上疾飛出去。半空中撐將開來,光華爍處,頓時天地為之一暗,愁雲慘霧四起。魔禮紅拈訣一點,那傘微微晃動,噴出無數的烈煙黑霧,金蛇般的電光亂攪,直向地面三人撲來。

  康老大咬緊牙關,提起十成法力向上轟出。巨響聲裡,他雙足深陷入地下,一張臉全成慘白。魔禮紅笑道:“老康,你不成的,再接我一招試試?”一口真氣噴到傘上,傘身疾轉數圈,煙霧斂回,狂風咆哮如雷,卻是生出無匹的吸力,要將三人生硬硬拖入傘內!

  哮天犬大叫一聲,最先被吸向空中。楊戩急伸手扣住他腳踝,但法力已失,抓牢了也全無用處,身不由己地隨之飛出。康老大狂嘯一聲,左手拉住楊戩身子,右手深插月刃戟入地,法力源源不斷地送出,與那法寶苦苦與抗。

  他胸前傷口的鮮血浸透了衣襟,被狂風捲成霧氣,整個鏡面都蘊出隱約的紅色來。哪吒心中感動,說道:“康老大,方才我的話多有得罪了,楊戩大哥沒錯交你這兄弟!”康老大面沉如水,半晌,只道:“我的命原便是他給的,還給他也理所應該。我倒情願這時死了,也好過後來兄弟反目,倍加傷心!”嘆了口氣,悶悶地看向當時的自己。

  此刻地上的月刃戟也被寸寸吸起,三人眼見再難支撐。康老大性子雖然莽直,卻也知這般下去決非辦法。耳聽得魔家兄弟狂笑不已,心念一動,索性行險,左手用盡全力,將楊戩的身子抓牢砸回地面,右手振腕提戟,暴喝一聲:“我戳漏了你的破傘!”提氣向上疾衝,利用那吸力人戟合一,身化流光直捅傘心。

  他這一沖竟是同歸與盡之勢,魔禮紅擔心法寶,心唸到處,控制傘身便要避開。哪知康老大粗中有細,早猜到他必有一避,半空中一個轉身,貼著傘沿逸到傘上,戟尖勢如狂龍,猛力擊了下去。

  喀嚓一聲悶響,傘面鑲嵌的兩塊祖母綠應手碎成粉屑,混元傘如受驚的孩童一般驀然合攏,天地復歸清明。但傘上大力傳來,康老大也被震得直飛出去,栽倒在地,起身不得。

  但魔禮青手上青雲神劍已凌空祭出,光芒爍動,不可逼視。三聖母大驚之下擋在哥哥身前,只覺眼前亮得無法視物,大地震動如狂,一道長長的裂縫從身前劃過,險些將她深陷了進去。

  一名少年手舉鋼斧,法力從斧上運出,交錯閃舞,在劍鋒下閃動著清冷的光澤,青雲劍志在必得的一擊被強行化解,餘力盡數擊偏在地上。

  三聖母如釋重負,眼中隱隱有水光閃動,輕聲道:“你總算來了……來了就好,沉香,來了就好!”

  那少年正是沉香。

  哪吒轉述李靖的意思與他,言道要赦三聖母必要押來楊戩上天,當庭指正王母,著他去尋楊戩下落。這一路找來,費了好幾日工夫,一無所獲。這天丁香鬧著要找飯莊好好大吃一頓,無意闖入小鎮之中。兩人見不遠處酣鬥正烈,趕過來一看,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見著的正是狼狽不堪的楊戩,當真是喜出望外。

  眼見他性命危在旦夕,沉香出手接下了魔禮青的這一擊,收斧回身,瞥了楊戩一眼,見他形容憔悴,顯是吃了不少苦頭,心下莫名的一陣快意。再一看不遠處伏地不起的康老大,卻是一驚,揚聲問道:“康大叔,你沒事吧?”

  康老大吃力的抬起頭,叫道:“魔家兄弟奉王母之命滅口來的,沉香,千萬要護住二爺的周全!”

  魔禮青冷笑道:“周全?就憑這小子?”手中劍飛擲空中,劍上異彩絢芒激射,化作一條咆哮巨龍,顧盼生威,充塞了大半個天際,緩慢地向前壓出。

  他這次出手又與方才不同,並不如何疾速變幻,但大巧若拙,全部法力催動法寶正面威壓,凌厲勁風只迫得人人窒息。楊戩與哮天犬相互扶持著,卻哪裡站立得住?一人一犬重重滾跌了出去。沉香側過頭,看著兩人摔出,這才振臂斜削,在身前逆向劃了個半圈,法力有如長虹經天,激盪向上,隨了圈勢一層層漾出,轉瞬之間,已布下十餘道結界防禦。

  只聽轟轟連珠炮般一陣亂響,巨龍一直撞到最後一層結界餘勢才竭。沉香瞅準了魔禮青新舊力交替不及的機會,左拳無聲無息地凌空擊向巨龍。大震聲裡,巨龍破滅無蹤,魔禮青大叫一聲,連連後退,背心重重撞上了飯莊牆壁。倒飛回的青雲劍不及收起,險些將他自己捅了個透明窟隆。

  一邊的魔禮紅吃了一驚,手腕一振,又要祭起混元傘。卻不料耳邊突然響起一名女子的聲音:“呀,這麼多綠寶石紅寶石?借給我玩玩好嗎?”手上一空,混元傘已被人生生奪了過去。

  他大駭之下,連忙伸手往回搶。那女子叫道:“小氣鬼,你也不是好人!”不等他反應過來,一隻拳頭由小變大,已佔據了全部視線。就見魔禮紅一聲慘叫,連人帶傘倒飛出去,變成了天邊微不可見的一抹黑點。

  沉香大喜,叫道:“丁香,打得好呀!”

  丁香的拳頭,楊戩猝不及防下,都曾被她一舉擊飛,何況魔禮紅?但她所恃的,也只是過人神力而已,餘下三名天王駭然中不約而同,青雲劍、辟元珠、碧玉琵琶,一股腦便向她招呼了過去。沉香疾衝上去,代她攔住大半招勢,但漏過的攻擊也自威力奇大,丁香翻身便倒,已被震暈過去。

  沉香大怒,提斧便攻,與三人戰成一團。魔家兄弟久經殺陣,初時出奇不意,頗有幾分手忙腳亂。此時反而定下心來,見他法力奇強,卻是經驗不足,便不與他正面搶攻,只四下遊走,不時向昏倒的丁香、一邊的楊戩康老大等人發出殺著。沉香要分神救人,又想著速戰速決,心浮氣躁之下頓時落了下風。

  楊戩掙紮著過去,扶起康老大,撕下衣角為他包裹傷勢。心牽沉香,目光不時掃向戰局,見他越戰越勇,欣慰之餘,卻又不禁搖頭。這孩子還是太嫩,經驗不足,偏又自大得很,恨不能一招就擊倒這三個大敵,還是只憑著血氣的一勇之夫啊!

  康老大伏地調息半晌,此時已緩過勁來。看著眼前情形,又看著楊戩,他勉力提氣,輕聲勸道:“二爺……終還是沉香救了你的命……想想你是如何對他的……二爺,回頭吧,再也莫要執迷不悟了!”

  楊戩身子微微一顫,別過臉不去看康老大的神情。感動充塞在心頭,千回百折的滿腔心思,也很想向這個相陪多年的好兄弟一一述出。但目光到處,手上還染著康老大傷口的鮮血,梅山六人,已因自己受累不淺,難道還要因自己的那番心願,再將他們害上絕路嗎?

  再說……

  嘴角浮出些苦笑,康老大不同於哮天犬,那隻笨狗可以不要理由地相信自己每一句說話,老大卻是萬萬不能。現在這步境地,憑什麼來說服與他?方才在飯莊不是已試過一回了嗎?換來的,不也只是義正辭嚴的責備?

  疲憊地嘆息著,他輕拍一下康老大的肩膀,萬語千言,終還是生生嚥了回去。再將目光投向不遠處的戰局,身形頓時為之大震。

  就在他走神之時,沉香與三天王的攻守局勢,已是截然大異!

  沉香的心理,極為複雜。不但想勝,還想勝得乾脆利索,輕鬆寫意。那個人,白衣上濺了塵土血漬,曾經的威嚴,已隨了他的法力一併消失了去。但他淡淡地掃視過來的眼神,卻仍是那麼的居高臨下,帶著幾分挑剔的意味。

  似乎自己趕來救下他的性命,獨抗三大天王,種種的一切行為,在他眼中,根本都不值一提。

  即便王母密旨要殺他,他卻仍因了自己的久戰不下,自己偶爾的失算而冷嘲得意,心安理得地看著自己的笑話。

  他憑什麼!

  心神雜亂之下,頓被魔禮海趁虛而入,碧玉琵琶魔音響起,直鑽腦中,沉香這才霍然驚覺,但卻已經遲了——

  提起法力,匆忙地布下牢固的結界,將自己和身後的楊戩等人護住。但琵琶之音控制住了他的身體,手中鋼斧忽然變得重逾千鈞,再也拿不起來。他半跪了下去,神識清明,但手足如被繩縛,怎麼都動彈不得了!

  鏡外的哪吒急出一頭汗水,怒道:“劉沉香,你這個笨蛋!大敵當前,你在亂想些什麼?現在好了,我倒瞧你如何脫身!”沉香面有愧色,半低著頭不去分辯。百花怕他吃不住勁,開口搶白道:“沉香那時太年輕,被他們暗算也不算丟臉的事。反正,這一次到底是他打跑了四天王,才救回了……才救回了顯聖真君的一條命!”

  沉香吸了口氣,苦笑一聲,囁嚅道:“不是,這一次,還是舅舅救了他自己……”移目看向場上,他是當事人,當然明白下一步會是什麼情形。

  拚命地掙扎,卻徒勞無功。那時的自己,由大喜而大急,由大急而絕望。就在這時,舅舅冷笑著開了口:“還是老毛病,略佔上風就狂得沒邊。你都不如丁香,她好歹還打飛了魔禮紅那倒霉鬼!”

  自己一怒,正想開口反駁,舅舅卻極不經意的輕聲道:“可惜了,丁香不能元神出竅,否則以她的元神,來指使你這笨蛋的身體,勢必能將魔家兄弟一舉成擒!”

  那時只當他在嘲弄自己,切齒痛恨不已。半晌才想起,丁香不能,自己卻是可以的呀!精神一振之下,便沒顧得上細想其他,趁著結界還能支撐片刻,神識一凝,元神逸出,徑直附上了暈倒一邊的丁香身體。

  丁香的神力,果然非同小可。有自己元神的招式神通相配合,先劈手搶下魔禮海的碧玉琵琶,將絃索扯了個稀爛。餘下的兩名天王萬沒想到這凡間女子又突然作難,也被自己三下五除二,乾脆之至地一人送了一拳,飛出得無影無蹤。

  法寶已毀,對身體的禁錮自然失效,元神潛回自己的身體,救醒了丁香。當時以為是自己的急智救回了所有人的性命,得意洋洋,一任醒來的丁香對著舅舅冷嘲熱諷,卻只覺得解氣無比。

  耳邊丁香的話一字字地傳將過來:“二郎神,不好意思了?沒關係,他是你外甥,保護你也是應該的。”沉香左手驀然緊握成拳。移目四顧,小玉的眼光裡全是讚許與自豪,母親也現出了久違的笑容,鏡外眾人在談論著楊戩的提點和自己方才的急智,語氣都是難得的輕鬆愉快。

  卻是誰也沒有想到要去責備他,責備那個帶著施恩者的自矜站在舅舅面前的劉沉香,竭力掩飾著,卻又有意地流露出那麼一絲洋洋得意與幸災樂禍。

  那時的他是有意的,不想讓人看得輕薄了,所以竭力壓制著內心的欣喜,但又想瞧瞧楊戩的狼狽,想看看楊戩這時候怎樣面對自己,所以有意無意地顯示出嘲諷與矜持。他很清楚,康老大也好,哮天犬也罷,都不會留意這小小的異樣。但以楊戩敏銳的眼力與閱歷,卻定會心知肚明,繼而難堪不已。


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十八章 親義兩睽違

  康老大的傷勢不輕,楊戩扶著他站起身,垂下眼簾,掩飾住一閃而過的痛楚與失望。他情願沉香像丁香一樣出言譏諷,也不想在這個孩子臉上看到那種隱秘的竊喜。固然,他希望沉香能成熟起來,不要再單純得易受人擺佈。但方才那一戰,他看得極為明白。沉香,還是和以前一樣的衝動易騙,卻比當年的單純,多了幾分自以為是的張狂。

  丁香想起被楊戩誘惑的舊事,忘了繼續笑話他,脫口催道:“對了,那個思想,快把那個思想從我身體裡拿出來吧!”楊戩雖然心事重重,聽到她這種天真的想法,還是不禁好笑,斜斜瞥了她一眼:“我現在沒有法力,除非將你法力都轉來給我。”

  丁香嘟嚷一句,認真地盤算起來。拿走惡人的思想固然是好,可騰雲駕霧的新奇,一拳打走一個天王的成就,讓她怎麼甘心再做回普通的凡人?楊戩看在眼裡,淡淡地又加了一句:“知道你們一定不會給我法力的,那就讓那個思想在你身體裡再呆一段吧!”丁香頓時呆在當場,不知該如何解決才好。

  眾人都看出了,楊戩是在報復丁香的譏諷,故意出難題讓她惹上一場煩惱。礙著龍八的面子,也不好說什麼,只暗自好笑。就見丁香猶豫半天,仍下不了決心,還是康老大忍著痛開口打圓場,一行人仍是折回了飯莊,先休息一陣再說。

  小二戰戰兢兢地奉上酒菜,逃也似地退下。沉香記得李靖和哪吒的交待,怕用強達不到目的,便不急著提到正題,起身為楊戩理好杯筷,又提壺替他滿了一杯酒。

  楊戩詫異地看向沉香。沉香手一僵,側過頭避開他的注視,半晌才道:“你到底是我娘的親哥哥,劉家村提到她時也很動情。一家人沒有揭不過去的恩怨,你也不必想得太多了。”

  哮天犬好奇,繼而連連點頭:“沉香,你這麼說就對了,一家人,一家人呀……”他一直擔心著沉香會為難主人,這時終於如釋重負。連康老大都不禁開口讚了個好字,只想:“這孩子寬宏大量,果然不愧是三聖母的骨血。二爺若有他一半胸襟,也不會落到現在這般下場。”

  楊戩不語,持杯一飲而盡。沉香再度為他斟滿,心知還未到點題的時候,便又將話繞到母親身上:“我偷偷去了華山好幾次,娘在山下真的很可憐。囚洞昏暗潮濕,她孤零零地呆在那兒,連一個陪著說話解悶的人都沒有——可娘並不如何怨你,她只是說想不明白,不明白她到底哪裡錯了……”想了想,又隨口加了一句,“娘叮囑過我,說你也是不得已,令我日後行事,莫要令你太過難做。”

  此言一出,就見楊戩手中杯微微一顫,一杯酒竟是潑了大半在桌上。明知這孩子的話作不得真,卻抑不住心中的激盪。或許,三妹猜出了點自己這二哥的苦心?才隱約覺出些歡喜,三妹絕情的冷笑一閃而過,喜悅頓變成錐心的剌痛。

  康老大性子直,聽沉香說得可憐,也插口道:“是啊,二爺,三聖母在山下這些年,可吃夠了苦頭。我看守山洞那會兒,她醒著時不是以淚洗面,就是一個人痴痴地念叨著沉香和劉先生。昏昏沉沉地睡過去,要麼陷在噩夢裡害怕哭喊,要麼就是拚命向你求情,求你放過她全家。二爺,說實在的,兄弟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麼!當年你在灌江口那麼寵著蓮丫頭,她要星星你都肯到天上去摘,可如今……”

  楊戩驀然緊抓住桌沿,臉色慢慢變得蒼白。右手卻不停,一杯杯酒灌將下去,生似要將所有苦澀,都藉了這杯中之物強壓回心底,再不被想起。但他的神情騙不別人,沉香看在眼裡,雖覺他這種人不該被如此輕易打動,卻按捺不下心中的竊喜,不失時機地又叫了他一聲:“舅舅!”

  三聖母擔憂地看著二哥拚命般地痛飲,雖知凡酒很難醉倒神仙,到底不放心,略帶責怪地轉向沉香,欲言又止。沉香黯然,囁嚅著說道:“對不起,娘,我那時只想著設法打消舅舅的顧慮,好逛他心甘情願地跟我上天做證。所以……所以……”

  哪吒狠狠地給了自己一拳。這主意原是他和沉香商量出來的,先專撿好話說,說得通最好,說不通再用強逼壓。現在看來,那些話,哪句不是在楊戩大哥心頭,重重剌上一刀?聽到沉香又叫一聲舅舅,他在鏡外不禁一個哆嗦,淚水滾滾湧下。

  明知沉香定有所圖,楊戩仍控制不住情緒的波動,說不出的歡喜翻騰在思緒之中。他牽動嘴角,慘淡地嘲笑自己一聲。終還是放不下麼,掙得開心魔的侵擾,卻看不破這孩子有口無心的虛言?下意識舉杯掩飾,卻是一口酒嗆入肺裡,頓時劇咳不已。

  沉香便坐在他身邊,遲疑了一下,伸出手去,為他撫背輕拍,說道:“還是別喝了,你在積雷山受的傷不輕,小心身子支撐不住。”

  楊戩微合了雙目,神色奇異到了極點。撫在背上的手掌,稚嫩卻有力,傳遞出年輕人特有的活力。血緣之親,這手掌的主人,也能算是他血脈的傳承。他何嘗不希望用寵溺的目光,去關注這孩子每一步的成長?沉醉在孩子的信任與親近裡,讓疲憊了多年的身心,有個可以放鬆的角落。

  卻偏是他自己,親自毀了所有的渴慕和希求——

  沉香的話傳了過來,一句句清晰無比:“反正你的司法天神也做不成了,八太子也不會再找你報仇了,你以前做的那些事情,我不再怪你,我相信我爹我娘都能原諒你。蟠桃會一過,天廷放了我娘,你也可以跟我們住在一起。”

  猛然睜眼,他一時間竟有了些失控,失神地凝視著沉香的眸子。“和你們住在一起?”他輕輕重複了一聲,隱約的期待,從他鎖緊了的眉峰間漾開,彷彿飄泊多年的旅人,突然聽到熟悉的鄉音,見到了故鄉悠遠的炊煙一般。

  楊戩的眼神,深邃如寒潭之水,沉香普一觸上,就有了一種窒息的感覺。他畢竟還是個孩子,楊戩的期翼在他看來更像一種重壓。和這樣一個人住在一起?雖明知可能性不大,但突如其來的壓力,讓他一瞬間竟忘了所有的目的,脫口而出:“如果你不想的話,也可以跟哮天犬在一起過平凡的生活。”

  投過來的目光,突然便多了一些什麼。似瞭然,似解脫,又似綻放的曇花,安靜地飄零了去,再也挽留不住。楊戩輕輕低笑一聲,心瞬間冷得透了,聲音卻風淡雲輕得全無情感:“我已經過了兩天平凡的生活,我知道那是什麼滋味。”

  餘下的話,不能說出口,他在心裡悄然補充著,“沉香,我的外甥,你還是和以前一樣的不成熟啊。只一句話,就讓之前的做作盡數付諸東流。只是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麼呢?掩藏真實的心意,意圖打動我這樣陰暗冷酷的惡人——”

  徹底埋葬心底一瞬間的軟弱,楊戩靜待著沉香開口,同時也凝神默算各種可能。積雷山救出百花,按理沉香已該上天廷面聖。既找來這裡徒費唇舌,必是什麼地方橫添了枝節,大出他們的意料之外。

  沉香有些沉不住氣了,比耐心,他如何是楊戩的對手。想著楊戩方才的失態,他只當已鋪墊得差不多,說道:“舅舅,這趟撞見四大天王做惡,其實也不全算是巧合,我這一路行來,原本就是在尋找你的下落。”

  楊戩嗯了一聲,不置可否,沉香道:“一則我們放心不下,你當日傷勢不輕。二則……二則是想請你上天廷一趟。王母要殺你滅口,為人為己,也該是你說出真相,指出幕後主謀的時候了!”頓了一頓,又道,“只要你肯說出真相,就再不必擔心事後的追究,李天王定會聯合眾仙,奏本力保你的平安。”

  李靖?這傻小子,又是被李靖拿來當槍使了嗎?楊戩深沉地笑了一笑,想是李靖積雷山掰倒自己之後,卻未拿到夢寐以求的司法大權所致吧?所以才藉口王母在釋放三妹的事上再三推托,騙沉香來逼自己上天做證與王母反目,好一舉接管自己在司法天神任上經營多年的勢力。其中的關竅,豈是沉香這種局外人能夠明白的?

  沉香見他默然不語,只當他是愛護面子,勸道:“二郎神,事已事此,你失去的是再也拿不回來了。若是借這個良機下台,既能化解舊怨,又能彌補你往昔種種錯失,何樂而不為之?李天王為人正直,素剛正不阿,他既願意為你出頭,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何必這麼固執己見,自毀生路呢?”

  “我就知道,你們沒那麼好心來救我。”

  楊戩垂目注視手中的空杯,聽沉香一字一句地點明著來意。是了,在沉香和三妹心中,不咒自己得到惡報,就已經是最仁慈的想法了。總不成還指望這孩子,真正將自己當成一家人來看嗎?不想多說什麼,他只淡淡地回答了一句,微帶著不可辨的痛楚。

  沉香緊咬住牙,將痛悔深深地藏回心裡。自己的事自己清楚,這些話沒一句實在,只是想著怎樣才能騙到舅舅。至於騙動他上天之後,會落個什麼下場,根本就沒放在心上過。路上甚至和丁香用此事說笑,說二郎神最輕的處罰,也是要貶回凡間。到時約上八太子,有空便去找他的麻煩,看他拿什麼臉見人。

  平定一下情緒,沉香想起來,自己這時被舅舅的話嗆住了,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正惱火間,一直悶著的康老大氣沖沖地開了口:“二爺,你別再固執了。別說司法天神不讓你做了,就算再請你去做,也沒有什麼意思了……”想是話說得太急,忍痛不過,伸手緊按住胸前的傷處。

  楊戩神色不變,目光卻又是一黯。自己一時失策,累得老四等人陷身天牢。老大卻不計前嫌,拚死維護著自己的平安,以致受傷至此。這份情誼,自己如何擔得起,又如何還得起?罷了,索性激他一激吧,由他帶著怨懟離開,越早越好,免得再累他出事。

  主意拿定,也不理會康老大的勸說,楊戩只冷笑道:“這回李靖和哪吒高興了,我終於栽在了他們手裡,那些神仙也都高興了,不可一世的司法天神二郎神,居然會栽在自己親外甥的手上,還輸得那麼慘!不過我告訴你們,我二郎神一定會東山再起。”

  “二爺!”

  見楊戩全無悔過之心,康老大禁不住怒火上衝,咬著牙,從牙縫裡蹦出幾個字來,“你再這麼固執,兄弟,兄弟只好告辭了!”

  撣去袖上的浮塵,楊戩連眼皮都懶得抬起,接過他的話尾便是一聲冷嘲:“你不是已經走了一次嗎?”

  “你……”

  康老大粗重地喘著氣,傷口火辣辣作痛,滿腹的不甘與惱怒。幾千年的兄弟情誼,原來這二爺早不放在心上了?才為了他拚命,可一轉眼工夫,便要受他這般冷漠的嘲諷?再說不出話來,月刃戟權當成枴杖,站起身便要離去。

  哮天犬見三兩句話便變成這樣,心中大急,一把拉住康老大的袖子,叫道:“老大,這當口你怎麼能走?你……你這是要去哪兒?”

  康老大摔開他手臂,臉色鐵青,大聲道:“有沉香在,二爺不會有危險,兄弟我現在告辭,也算對得住他了!我回灌江口去,從此三界中的是是非非,都與我沒關係了!”又看了楊戩一眼,見他毫無反應,氣怒之下險些暈倒,按著傷口踉蹌著衝出門去。

  鏡外梅山兄弟見到此幕,無不暗自氣惱。梅山老三第一個叫嚷起來:“大哥為了他,剛才險些拼掉了性命,一旦轉危為安,他就這般冷嘲熱諷地翻臉不認人?”梅山老六黯然嘆道:“難怪他會出賣我等兄弟。大哥,走了也好,否則將來,徒增一場傷心。”

  康老大低頭不語,眾兄弟之所以對楊戩有諸多不滿,實在是楊戩後來的所作所為,令兄弟們心寒,最後與之干戈相對。但是,此時此刻,一眾兄弟仍然好好的,只有那鏡中之人,落的那種下場。看著他獨斟獨飲,想著當年兄弟們聚義飲酒的場面,心中鬱悶至極。

  唯有老四雖盯著鏡中細瞧,卻是表情沉鬱,一言不發。康老大一錯眼看見,知道六兄弟中他心思最為慎密,偏偏胸府極深,便是對自己人,不到不得己時,所想的也大多藏著不說。突然便有了一絲衝動,只覺得他可能知道些眾兄弟未曾注意的疑點,開口叫道:“老四!你怎麼看?”

  老四嗯了一聲,卻不說話,許久才道:“兄弟們說得都有道理,大哥,反正已成過去,多想無益。出陣之後,欠他的情,我們用命來還清就是了。”康老大皺起濃眉,說道:“老四,什麼叫多想無益?老四,你若看出了什麼,不妨說與我這大哥聽聽!”

  老四卻只是吞吞吐吐,康老大脾氣上來,一個勁地追問。一邊的哪吒原本心情壞極,雖說體諒他們後來的境遇,但也再忍耐不住,衝口喝道:“將來是將來,現在是現在。就算楊戩大哥後來為勢所逼,做了對不住你們兄弟的事,但起碼現在……說不定,說不定楊戩大哥是成心逼走你老康,免得你被他所累!”

  他這話原是賭氣來的,卻不料普一出口,老四身子一震,愣愣地轉過頭看向哪吒,神情極為苦澀。康老大心中一緊,問道:“老四?”聲音竟有些發顫。老四張口欲語,終還是嚥了回去,只是擺手讓眾兄弟莫再追問。

  梅山兄弟都知道這老四的脾氣,勉強不來的.但老四這一把話悶在心裡,卻讓所有人的心中,都壓上了塊沉重的石頭,連老三這般的粗人都不再說話,只回頭看著鏡中情形。該知道的,隨著時間的推演,遲早都還會知道的。

  康老大已走,楊戩仍是一付無動於衷的樣子。丁香氣往上衝,忍不住罵道:“楊戩,沉香把你當長輩,才和你這麼客氣。其實這些話根本沒有必要跟你說,到時把你往李靖的天牢裡一塞,別的事情就跟你沒關係了。快點吃吧,吃完了走人。”沉香也自惱火,沉著臉道:“真不知道你怎麼想的!”

  楊戩卻聽如未聞,自顧盤算著脫身之計。如今的局勢,只要能從這糊塗外甥手上逃出去,李靖等人就討不到分毫好處。而拖過蟠桃會期限,三妹赦免無望,以沉香那浮躁的性子,指不定會捅出什麼漏子來。可惜最後的法力也耗得盡了,想恢復過來極是不易,否則這個機會大可利用。

  沉香一路尋來,已擱誤了好幾日,再有兩天,蟠桃會便要開始。此時見自己的軟磨全然無效,再也按捺不住怒氣,跳起身來揪了他前襟,叫道:“你要明白楊戩,沒有我在,你早死在四大天王的手裡了。難道你寧願做被王母扔了的一條狗,就這麼不清不楚地死在凡間,死了還被人指著罵合該?”

  此言一出,饒是楊戩早有預料,一瞬間也氣得臉色鐵青。旁邊的三聖母啊了一聲,下意識伸手去掰兒子的手指,卻哪裡有用?淚水模糊了眼前視線,耳邊說話聲飄過來,丁香猶在幸災樂禍地火上加油:“什麼叫喪家之犬?這就是了!也不對,哮天犬做喪家犬時,還有我這樣的好心人收留。可是楊戩,有誰肯收留你這樣的大惡人呢?哈哈,鬧了半天,你竟是連狗都不如呀!”

  哮天犬怒喝一聲,撲向丁香,被她輕輕一推,便跌回椅上動彈不得。丁香將袖子往上一捋,極威風地站起身來,喝道:“楊戩,本姑娘再問你一句,到底肯不肯乖乖地跟我們上天?不肯也成,但你就準備著再受我三五拳吧!”

  哮天犬掙紮著還要撲過去,楊戩伸手按在狗兒的肩上,輕嘆一聲,微微合上雙目。待他再睜開眼裡,神色已平靜如水,冷冷地向沉香說道:“你先放手!”

  他聲音不大,卻極威勢,沉香不由自主地收回手掌,愣愣地說不出話來。楊戩冷然又道:“要我上天做證是吧?可以。但若再敢對我無禮,沉香,你倒不如現在便殺了我!”

  這一番話峰迴路轉,沉香大奇之下又復大喜,叫道:“你肯上天?你肯去作證,我當然不會再對你無禮!”楊戩已有了定計,不再說話,拿起桌上杯筷,飲了幾杯酒,撿清淡的菜餚補充些體力,擲筷起身,說道:“我和哮天犬失了法力,須你倆助我駕雲。但有言在先,我畢竟是司法天神,事關天庭尊嚴,絕不能任由你挾持上天.”

  沉香嘆了口氣,喃喃地道:“原來舅舅這時就在給我設局了,幸好我這外甥夠糊塗,才沒壞了他的大事!”舅舅的條件,是不能被外甥和丁香挾持,那麼只有用法力集來雲彩,好托著他與哮天犬飛到南天門去。那時的沉香只當楊戩被自己的怒氣嚇著了,渾沒注意話裡的機關,高高興興地便允了下來。丁香看著楊戩有氣,隨口又刺了一句:“天庭尊嚴?我看是你的面子吧!”

[ 本帖最後由 end90101 於 2015-1-31 21:22 編輯 ]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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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十九章 混沌識死物

  來到外面空地上,沉香默誦法訣,招來雲頭,由著楊戩扶住哮天犬在前,自己和丁香駕起另一朵雲,在後護著兩人騰空而起。這一來自比抓起人駕雲費力得多,他全神貫注地控制著法力,自然更沒留意,楊戩微微俯身,正細心察看雲下經過的路途。

  大半天工夫,一路南行,下面山勢連綿起伏,已到了萬窟山上方。楊戩等的便是此刻,伸手抓住哮天犬腰帶,一聲斷喝:“跳!”沒等身後兩個孩子反應過來,已和哮天犬墮下了雲頭。

  鏡中景像一陣亂顫,兩人跌在亂樹叢裡,狼狽不堪。楊戩顧不上自己,掙起身去扶哮天犬。哮天犬輕輕搖頭,示意自己沒事,半晌才有氣力開口:“主人,沒有了法力也是神仙之體……我,我沒那麼容易摔死的!”

  三聖母顫聲道:“二哥他……他怎麼能這樣行險!”沉香黯然,是他逼的。一心以為是在救娘,卻不知立下大功,擠兌住王母,就等於斷死了娘的生路。舅舅……舅舅怎肯讓這一幕發生?見楊戩扶起哮天犬辨了辨方向,便向千狐洞方向行去。沉香知道,舅舅甘冒奇險跳雲,正是為了那洞裡的複雜地勢。

  進了千狐洞後,楊戩稍稍鬆了口氣。眼前洞洞相連,狀如迷宮,變幻莫測,沉香也好,四大天王也罷,無論誰都追之不及。便在此處拖過蟠桃會再說,王母的為人,就算留了後手,不到最後關頭,斷不能容忍沉香踐踏天條。只要他未被押上天廷對質,三妹的安全,一時便是無虞。

  扶了哮天犬遇洞即穿,任意而行。不久之後,沉香,丁香,魔禮壽來了又走,卻都沒能在這迷宮中找到他的蹤跡。待到四周再度沉寂下來後,他微微一笑,知道這場危機,終於有了些轉折的機會。

  但仍不敢停在原地,又轉過幾道彎,卻隱隱聽到嗚嗚的哽咽之聲。楊戩一愣,不敢大意,放輕腳步,悄然循聲過去。只見一張石榻之上,牢牢綁著一名女子,臉上毫無血色,淚痕和著汗水,虛弱得只餘下一口氣不曾斷去。

  她口裡被塞入了布條,雖勉強掙紮著,卻只能哼出嗚咽的微聲。若非楊戩正好自洞側經過,又全神留意四下動靜,根本無從發覺。

  哮天犬失聲道:“是小狐狸?她怎麼……”

  楊戩凝神回想,最後一次見到小玉時,沉香正被困於虛擬幻境之中。自己出聲提點沉香,隱約見她與丁香一起離開。現在這般模樣,九成是受了丁香的暗算。

  屈指一算,積雷山之役居今已有五六天了,小狐狸虛弱成這等模樣,想是被打傷綁牢,連餓帶渴了這麼多日子所致。

  小玉也見到過來的兩人了。她餓得昏昏沉沉,一時竟沒想到來者是誰,現出驚喜之色。哮天犬開口說話時,她才驀然想起,頓時臉上又驚又恐,掙扎得更加厲害。

  一邊的小玉輕輕地道:“我傷在丁香手裡,又被綁了好幾天。渴餓得快要死了,突然見到二郎神來,我……我那時不知道他在幫沉香,又想到在神殿被他放血的事……”想著那時的絕望與茫然,洞裡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氣力越來越少,手足麻得全無知覺。開始還知道餓,後來胃裡像有火在猛烈地燃燒著,痛到難以形容。再到後來,整個人輕得沒了一點份量,像要隨風飄走,卻又絕望得沒有了盡頭。

  她的身子微微發顫,靠近沉香,不敢再看向榻上的自己。

  楊戩站在榻前,伸出右手,猶豫了一下,說道:“小狐狸,我可以取出你口中的布團,但是,你若叫出一聲,我便立刻殺了你!”小玉看著他,似未聽懂,楊戩又重複一遍,小玉閉上眼,再睜開,目光中便漸漸有了哀求之意。她這些日子裡,無時無刻不被死亡的恐懼壓在心頭,早已瀕於崩潰,又想到自己死後,沉香還要和殺死自己的那個凶狠女子相親相愛,雙棲雙飛,更不甘心放過眼前唯一的生機。

  楊戩心思何等靈動,看她表情,已猜出大半,為她取出布團,說道:“想不到我才與沉香分開,便又見到了你。沉香丁香二人,正要同赴瑤池受賞,等玉帝赦了三妹,便要返回村中成親——他們原便是指腹為婚的,那杯喜酒,我三妹想必也等得久了。”看似隨口道出,卻是句句擊向小玉的要害。

  小玉一顫,心頭一片麻木,只想:“喜酒?……要成親了?怎麼可以……說過要和我永不分離……怎能和殺我的女子……成親……”淚水慢慢從眼角漾出,神色淒苦得如同死去一般。

  沉香見她如此,心中難過,將小玉攬入懷中,低聲道:“別怪舅舅,他現在處境維艱,才不得不設計騙你。我沒有要和丁香成親……不過,小玉,若非你幫舅舅恢復功力,我……我……”小玉怕他愧疚,平息心情,甜甜地笑了笑,以示自己不會介懷。

  但那時的小玉卻傷心無比,楊戩觀顏察色,知道時機已到,深沉一笑,忽道:“小狐狸,沉香傾心於你,你若不死,他不會第二次移情別娶。”小玉睜大了眼,斷續地道:“不會……移情別娶?”驀然想起,掙紮著叫道,“你不是好人…………我不信你……你想害沉香對不對……”

  哮天犬不忿,氣道:“小狐狸,你敢罵我主人?”還要再說,乓地一聲,已被楊戩在頭上重重敲了一記。他險些痛呼出聲,一臉的委屈。

  楊戩無心理會這狗兒的哀怨,淡然道:“天廷都願意赦我三妹了,我還要害沉香作甚?小狐狸,你支撐不了多久,活活餓死的滋味並不好受——但你若肯幫我個小忙,我完全可以為你鬆綁,救回你的性命。”

  小玉一呆,破積雷山便能赦回三聖母之事,她知之甚詳,只是沉香尚未脫困,她便被丁香騙走綁了,不知沉香到底成功了沒有。不住想著楊戩的話,她一時覺得可信,一時又覺得全是疑點,只喃喃地道:“我不信你,二郎神,你最愛騙人……”

  楊戩一笑,說道:“小玉,你畢竟還是個孩子,閱歷不足。說了這麼久,你還沒看出我法力已失麼?”

  一邊的小玉輕聲道:“我那時昏昏沉沉,又害怕,被他一提醒,才注意到他腳步輕浮,神氣渙散,的確是重傷未癒,法力全失。”說話間,榻上綁著的小玉已一聲冷笑,微弱的聲音裡夾著無比的諷剌,道:“你果然成了廢人……二郎神,你做了好多壞事,有這種報應,活該……”

  楊戩卻不生氣,只道:“那麼,我說的話你肯信了?”

  小玉閉上眼不答,暗自想著楊戩用意。但論揣摩心事,她又如何是楊戩的對手?只聽楊戩冷冷地道:“沉香已經沒事,合家團聚,其樂融融。只不過,小狐狸,你真甘心就這麼死得不明不白,連他最後一面都見不到?”語氣極為平淡,卻令小玉立刻睜開雙目,死死看著楊戩。

  “我現在不是司法天神了,更因為積雷山一事敗露,被天廷追殺。小狐狸,你我都在生死邊緣,可謂同病相憐,何不相互扶持一把,各取所需?”

  小玉不答,楊戩也不去催,耐心地靜等。過了半晌,小玉低弱的聲音終於響起:“要我幫什麼忙?”

  楊戩微笑道:“很簡單,我救你性命,你助我恢復法力。”

  小玉吃力地道:“恢復法力?不行,你又會去害沉香……”楊戩搖頭:“我已不是司法天神,還要害沉香作甚?更何況我不容於天廷,自保尚且不暇,再招惹沉香,豈非自找麻煩?將來或許要靠他與佛門的源淵,代我設法,才能換得我一時之安——他畢竟是我外甥,一家人,誰願意真正弄得水火不容?”

  三聖母聽小玉說過後來的事,想到哥哥一會兒便能復原,這些日子的折辱終於要結束了,心中一陣輕鬆,問道:“小玉,你便是這時,想到用寶蓮燈來救治二哥的對嗎?”

  小玉想著那時的念頭,內疚地低下頭去,道:“我在華山那三年,聽您說過寶蓮燈的趣事,知道這燈也可以療傷。您還說過,寶蓮燈以仁慈為主,受治時若心存惡念,便斷無生理,所以我便說了出來——我對二郎神沒安好心,心想他那麼壞,如果言不由衷,寶蓮燈頭一個就會收拾他……”

  寶蓮燈被藏在另一個隱密的洞穴機關中,離此處不遠。當下楊戩和哮天犬合力抬了小玉,先覓來食物清水喂她吃下,又按她的指引,一路尋去取燈。

  上次放血做的燈油尚有許多,小玉瞪視了楊戩一眼,那時的憤怒又被勾起,心想:“最好你這惡人心有邪念,死在燈下才好。”卻又是一黯,“這樣的話,哮天犬不會放過我的,沉香就真要和丁香成親了……”

  楊戩看著燈,卻微微皺眉。他法力無存,怎麼也無法引來燈中靈氣治傷,只能再和小玉商量:“我法力已失,須你助我才行。”小玉一喜,說道:“那你得先為我鬆綁!”

  楊戩搖頭道:“這可不成,我沒有法力,你若反悔,我便什麼機會都沒有了,你就這麼助我一臂之力吧!”示意哮天犬扶起小玉,讓她被縛的手指遙對著寶蓮燈,“事了之後,無論成敗,哮天犬都會立刻助你脫困——哮天犬,你聽見沒有?”哮天犬連連稱是,小玉猶豫了一會,終不願就此死了,點頭允下。

  法力運起,擊在寶蓮燈上,燈華一爍,亮如白晝。小玉緊張起來,說:“靈力被引出後,寶蓮燈突然亮得嚇人,一聲巨響,我和哮天犬便都暈了過去。娘,是不是寶蓮燈救人都是這樣?”三聖母一呆,說:“不是,我以前也救過別人,引出靈力即可,效應如神,豈會有這麼多變故?”

  說話之間,小玉的法力引著寶蓮燈中靈力折出,變成柔和的青光,灑向楊戩身上。楊戩身子微微一顫,顯然舊傷又被觸動,卻暗暗忍著,一任那道光華流轉周身,納入體內。

  但便在這時,燈華又是一盛,驚天動地的巨響震起,哮天犬與小玉被齊齊震飛,不及哼上一聲,已昏迷過去。那寶蓮燈卻慢慢變大,燈口生出威力無匹的吸力,楊戩臉色微變,身化流光,頓時被吸入燈中。

  三聖母失聲驚叫,想沖上前去,卻只覺身受重壓,連手指都不能動上一根。只能眼看著那燈越變越大,幾乎充塞了整個洞穴空間。她與沉香小玉退到洞穴邊的石壁,目瞪口呆,渾不知出了什麼變故。

  “娘,寶蓮燈……寶蓮燈這是怎麼了?”沉香忍不住叫出聲來,高大透明的燈身中,楊戩盤膝坐於底座之上,身形清晰可辨。而在他四周,詭異之至的金芒閃爍,疾如閃電,凶險萬分。

  “不知道……”三聖母也緊張萬分,道,“寶蓮燈救人,從沒有過將人吸入燈內的情況。二哥,二哥會不會有事?”說到最後一句,身子簌簌發抖。

  鏡裡鏡外一片寂然,人人盯著矗在洞中的寶蓮燈,忐忑不安。

  時間慢慢過去,隱約的銀輝從楊戩神目中爍起,呼吸吐納之間,與燈內氳氤的靈氣相接,導入身體。銀輝欲加明亮,實物般地炸裂散開,與四下金芒一觸,變幻無休,又緩緩向上浮起,凝固在燈身頂端,燃燒,聚合,爆炸,結成奇瑰無比的景觀。

  盤坐底座的楊戩驀地睜開雙目,微微抬首,先是迷惘,繼而震驚,振衣站起身來。

  景觀化為混沌,只在方寸之地,卻令眾人生出無始無終的寂滅感覺。混沌中似卵育子,有物成形,一把巨斧橫立混沌之間,又被收入一隻巨掌之內。清者上升,濁者下降,無數星辰羅列其中,只看得人人目瞪神馳。“開天闢地!”不知誰大叫一聲,蘊著無盡的駭然。

  混沌既開,萬物繁衍,神力無匹,生滅全由一念,女媧等上古大神也開始活躍其中。

  千萬年的變化快速掠過,開天的神斧忽而重回巨掌之間,神力傳上斧刃,揮劈之處,劫灰泛起,慢慢復歸於混沌。

  狂暴的芒光激射,燈內幻相紛呈,目不暇接,流轉成模糊的光與影。等稍稍平定後,盤古的身體已化為三界雜物,神斧不知去處,只有神力依然失控,肆意破壞著一切。

  破壞強行中止,神力被鎮壓在擎天的巨峰之下,眾人識得,那正是赫赫有名的不周山。

  無數年過去,三界眾生一一出現,古神穿行其間,決定著所有的生滅存毀,然而,不周山卻轟然倒塌,遠古前的破壞再度開始——那毀滅一切的暴烈殘忍,雖然只是燈中縮影,仍足令人驚悸得幾欲窒息。

  七彩石出,暫時封印住絕滅萬物的死亡之力。一抹金色出現燈中,凝聚成物,承載七彩石裡的部分神力,投入三界輪迴。頓時血肉猶如活物,繞纏到金色之上,蠕動增加,臟腑血脈在內,肌膚附著在外,緩慢地化成一名女嬰,面無表情地懸浮著,只有左肩還隱約有一縷金光透出。

  她身後藏著另一名男嬰的影子,卻是生動了許多,能看得出隱約的笑容。

  女嬰一天一天長大,一天一天承擔更多的神力,一天一天地變成眾人都熟悉的那個模樣——

  西王母!

  燈華又是一亮,燈裡景物漸漸模糊,散成靄霧,籠罩全燈,連楊戩身形都不復辨出。片刻之間,燈身回縮變小,青光迸出,洞穴中如十日齊升,只映得對面不能見物。眾人不由自主地閉上雙目,再睜開時,一切都如似未發生過,楊戩持燈靜立洞中,神色陰鬱。

  “原來如此。”半晌,楊戩輕嘆一聲,道,“原來如此!”語氣蕭然,雜著無窮的感慨。

  小玉不自主地抓住了沉香,“原來如此,那是什麼意思,沉香?”燈中詭異令她透不過氣來,只盼沉香能幫著否認。沉香輕拍她以示安慰,但他的驚愕失措,也不比小玉好上多少。

  燈中的世界是宏大繁雜的,而深埋在這種種光怪陸離背後的隱密,又是無比殘忍嚴酷。無法想像,無法相信,更無法理解,即使真相就在手邊,卻又有幾人有觸及的勇氣。

  “不會的,不可能。她是有哥哥的,他也是有妹妹的。他們……他們還有子女!”三聖母喃喃道,而沉香卻想到了銀河邊的那幕,不禁打個寒戰。

  楊戩來到哮天犬與小玉身邊,試了試兩人脈息,微一點頭:“果然,百里之內,應是人人都如他們一般昏睡。”又去打量手中的寶蓮燈,低聲道,“我的神目,也傳承自那道神力,所以女媧娘娘,你這才放心留燈傳諭——除我之外,三界中,也再沒有誰能觸動你這封印了,果然好算計,果然好遠見!”

  水鏡護佑之下,三聖母等人將方才情形盡收眼底,便已驚駭得如被夢魘。但燈裡的女媧諭命,只有楊戩一人聽見,他心頭的震動,更不知強烈了多少。

  死物……

  從決定出任司法天神以來,所有梗在心中的疑團一一迎刃而解,而答案,只有兩個字:

  死物。

  憎恨私情通婚的背後,織女法力奇強的孩子,自己這天生的神目,等等,等等,歸根結底,也只因為那兩個字。

  統率三界的三界之主,令三界之主言聽計從的王母娘娘,原來根本不是生人。他們只是用來封印神力的法器,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確保他或她的自身,不被毀損。

  這二人與三界根本已是一體——也正是因此,才會有封神之戰。以前以為,只是為了三界一勞永逸的平衡,現在才知道,更是伏羲女媧,為了自己親手創造的法器,能安然地統治三界,安然地保護好他或她自身的存在。

  楊戩突然便有了想笑的衝動。

  三千年的悲傷,竟只是緣於這樣一個荒誕的真相——

  所有的算計與籌謀,都要付諸徒勞了嗎?他也好,老君也罷,再多的權柄,在這個真相面前,都是如此的蒼白無力。

  家變時衝天的火光,少年時顛沛流離的慘淡,司法天神時的覆雨翻雲與違心殘忍。

  所有願意或不願意記起的往昔,都在思緒裡翻騰著,心底因痛極而顫抖,唇角卻現出一絲莫測的苦笑。

  輸不起,也無路可以回頭。

  “但這個真相,連老君都料錯了的,王母自然不會想到,我能有機緣明了端的。敵明我暗,鹿死誰手,現在,還尚在未知之中。”

  深吸口氣,強迫自己恢復平素的清明,楊戩將多年來的部署在心中逐一推敲之後,最初的茫然絕望漸漸淡去,反倒似長途跋涉之後,突然見到了隱約的終點。

  曾以為獲取權位,是唯一的解決之道,事實卻是做了八百年的鷹犬,隱忍僵持至今;曾以為逼迫沉香成材,用手中的權力,暗中為他拉攏人脈助力,裡應外合成就大事,卻是一著失算,便一敗塗地——

  他抬頭向洞頂看去,悠遠的目光,似要直達三十三重天上。百花之事,一時失察,功虧一簣,卻也不能說全無收穫。原本只寄望王母為顧全顏面,不肯鋌而走險借放人為名而行誅殺之實,現在,卻有了另一種可能。

  千鈞之石,臥於平地,雖三尺童子亦可辱之,磨盤之石懸於空中,將墜未墜之際,處其下者縱然勇冠三軍,也必因之而神惶色變,無他,勢使之然爾——

  自身的存在,那是她和他的唯一目標,那麼,便造出一個勢來,一個被三界聯手圍攻,不惜同歸與盡的大勢——霹靂手段先奪其魄,再退而求其次,以這兩個死物求生之心為矛,破其固執天條守衛權力的盾牌。

  天條得改,犯事眾仙得赦,他和她的那個秘密,不見得多增了洩露的可能,卻是消彌了三界中可能的怨恨與反抗,算起來他們並不吃虧——何況還有另一個棋子可以用,那個幾千年來一直潛心幕後的偽善長者。

  多年的鬥法,彼此的瞭解,甚至比朋友更甚。道祖的目標未必在號令天下唯我獨尊之類,但毫無疑問,他享受著那種操縱三界的感覺,喜歡將精怪鬼仙一切人等都置於算計之中,神仙的生命實在太過漫長,每個仙人都有每個仙人截然不同的寄託與追求。


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二十章 蹤形霽霧滅

  收起寶蓮燈,也收拾起所有的感慨,楊戩默運法力為哮天犬治傷。半晌,哮天犬身子微動,喃喃地一聲:“主人……”睜眼看見楊戩,頓時流下淚來,“您沒事?您的法力也恢復了?太好了……太好了!剛才……剛才那燈……”

  楊戩微微一笑,道:“你的傷沒什麼大礙了,但若想恢復法力,還須靜養些日子。我先回天廷,你留在洞裡等我消息。”哮天犬急道:“回天廷,您正被三界通緝……”看著主人不屑的神情,他訕訕地改了口,“主人法力已復,天廷誰又敢與您為敵,哮天犬是太多慮了。”

  安慰哮天犬幾句,楊戩俯身鬆了小玉身上的繩索。法力默送,小玉也醒了過來,掙了幾次才站起身,突然大叫一聲,揮掌便向楊戩擊去。

  但她此時虛弱無比,這一掌又能有什麼威力?楊戩扣住她手腕,輕輕一送,便將她摔了出去,冷笑道:“小狐狸,我法力盡復,你若想找死,就儘管試試。”小玉蒼白著臉靠在洞壁上,想罵,卻哪有餘力?半晌,憤怒地瞪了楊戩一眼,跌跌撞撞地轉身離開。

  看著小玉走出洞穴,楊戩在哮天犬身上一拍,示意他安心留在洞中,自己悄然綴在小玉的身後。沉香恍然:千狐洞曲折多變,舅舅想找出路必要多費許多手腳。放了小玉,便有了現成的嚮導,確是計算深遠,處處皆有用意。突然呆了一呆,這才驚覺,不知何時起,舅舅的用心,他都已隱約能揣摩出來——哪怕有些手段極不近人情,以前的他會反感之至,現在卻只覺得理所當然。

  劉沉香曾有的單純和清澈,是再也找不回來了。

  小玉記得那時的情形,半昏沉中夾著自怨自哀。擔心著沉香,算算蟠桃會近在眉捷,出洞後便急著恢復體力,好有氣力將楊戩的事告訴沉香,如何料到楊戩是在利用自己出洞?她因他的這份心機打了個寒顫,卻並不害怕,複雜的心緒裡,甚至有種要依賴於他的感覺。

  目送小狐狸消失在山間,楊戩隱身潛回南天門,先去了趟真君神殿。昔日陰穆莊嚴的神殿已面目全非,殿匾被胡亂地扔在階下,羽毛塵土亂飛,千餘隻鴨子大搖大擺地在正殿上踱著步兒。幾個神殿裡原先的小仙吏帶著枷鎖,苦著臉抱著大桶為這些鴨兒們分食,另有兩名天將挺胸凸腹,手拿著皮鞭監工,小吏們動作稍有遲緩,便是重重一鞭過去。

  楊戩眉峰擰起,神情冷如嚴霜。他素有潔癖,眼見居住數百年的府邸成了齷齪不堪的畜口欄,怒氣頓時上衝,法力凝結雙掌,便要取了那兩名天將性命。

  便在這時,殿外蹬蹬的腳步聲響起,他微微一懍,收手隱在一邊,就見一人匆匆進來,大著嗓門嚷道:“雷老哥,雷老哥,老君晚膳又想吃這仙鴨,勞您的駕,再給撥三五十隻,應個景兒罷。”

  兩名天將自不知才在鬼門關上轉了一圈,一人應聲向外看去,笑道:“文天君,您老又來了?真是的,道祖他老人家就算胃口大開,也犯不著老是勞動您三位天君輪流來抓鴨子呀!”

  進來的那人連連搖手,說道:“老哥這話可就缺些理了,能為老君抓鴨子,那是他老人家瞧得起兄弟,哪還當得起一句勞動?老規矩,您和張五哥先去簽事房候著,我捉齊了鴨兒就去您那兒簽押領取。老君口味精細,兄弟我非得盡心的挑選好不可。”

  又說了幾句閒話,張姓天將大聲喝叱,將喂鴨的仙吏先押了出去,雷姓天將笑著拱手,道:“既如此,小的先告退了。今天忙了一天,還真困得厲害,文天君您隨意,就算挑到明個兒,小的也心甘情願地候著您老。”退出大殿,去了神殿原先的門房休息不提。

  自從司法天神失勢,真君神殿被下令改成養鴨場以來,兜率宮突然便對鴨膳興趣大增,天天有宮中要人來捉鴨子。雷姓天將雖是小角色,也能看出其中必有蹊蹺,但哪敢多說?好在抓鴨子的天君們都頗是和氣,一連數日,他從中也撈到了不少好處。

  文天君看殿裡人走得乾淨了,厭惡地以袖掩鼻,遮住異味,卻不留在正殿,逕自往後面去了。楊戩微垂下眼簾,冷冷的嘲笑浮在嘴邊。估計是老君的意思,一拔拔門中精英以捉鴨為名,來找那個琢子的,畢竟是他隨身幾千年的好寶貝,三界少見。但是,顯聖真君刻意收藏的東西,這些人沒頭蒼蠅似地亂打亂撞,便能找出苗端嗎?

  文天君皺著眉來到後殿,他知道這後殿法力流轉,有著繁雜的結界,極是可疑。但前些日子,連老君元神出竅親來查看,也沒發現到異常。不得已才用現在的笨辦法,由他和幾個師兄弟憑人力來硬找。可眼看著將神殿翻了個遍兒,卻還是全無所獲。

  眾人就見楊戩隱形跟在文天君身後,任他在後殿裡徒勞地奔忙。密室雖通後殿,但經楊戩以結界護持,外人想找著入口可謂難比登天。過了片刻,確定來的就是文天君一人後,楊戩一聲冷笑,伸手按上了他的肩頭,“文天君,你倒稀客得緊啊。”。

  文天君身子一僵,臉上一陣通紅,又是一陣慘白,似嚇得三魂散去了七魄。許久,他吃力地轉過頭,比哭還難看地強笑了一聲。

  “真……真君……真君……老爺……”

  他唇齒不住哆嗦,寒意從心中透出,想說幾句來為自己開脫,張張口,卻說不出,生似連嘴中都結了冰。咯咯幾聲輕響,他茫然垂下目光去看,看不見身體,只見到一塊堅冰,隱隱還裂開了幾條細縫。

  楊戩哼了一聲,法力直透入文天君體內,堅冰向上漫延,轉眼之間,連頭顱都盡數化去,他收回手,屈指輕輕一敲,叮地一聲,細細的裂痕不斷擴大,堅冰碎成屑玉,霽霧般飛濺在半空,同時神目打開,銀芒迸出,冰霧中淡淡的一縷魂魄,頓被他驅散得無影無蹤。

  龍八打了個寒顫,想到當年姐姐被他殺了時的情形,澀聲道:“就……就這麼……就這麼殺了文天君?”還想往下說,終忍了下來。楊戩現在的處境,殺人毀屍滅跡,原是可以想見的必然之舉。

  開啟密室進去,見一切無恙,楊戩暗自鬆了口氣。龍四公主人在鼎中,這些天聽著外面的動靜,知道出了大事,卻又不能溜出去查看,惶惑不安到了極點。此時看到楊戩,喜悅之下叫出了聲:“二郎神,你終於回來了!出什麼事了?聽說你……”

  楊戩示意她不要多問,只道:“前幾日一時失察,多了些變故。四公主,你且安心靜養,我還有些事要辦。”數日來跌宕起伏,徘徊在生死邊緣的經歷,淡淡兩句便揭了過去。

  從暗格里拿出金剛琢,換了身龍紋黑紗戰袍,他靜靜地在室裡站立片刻,將思路默理了一回。隨即身形漸起變化,上清芙蓉冠,著青袍黃絛,外披紅鶴氅,腳納雲霞朱履,長身白髮,霍然便是已被他化為堅冰,擊碎成霽屑的文天君。

  四公主驚道:“文真君?感應靈通天君?二郎神,你要做什麼?”楊戩淡然道:“我正被三界通緝,為今之計,只有借老君行一著險棋。但四公主請放心,楊戩縱然行險,也必能置之死地而後生。”

  離了密室,循徑向左行去,不消一會工夫,便到了神殿放置珍品的仙庫。庫裡諸般寶物自然早被充公,長長的封條交叉貼在門上。楊戩伸手虛按,封條斷裂,仙庫大門無聲無息地打開。

  仙家庫房都有些隱密的暗格放置物品,真君神殿也不例外,楊戩一眼望去,庫房雖然空了,但總還有一兩處暗格未被發現。當下打開一處,取了裡面的物件,隨手塞在腰帶之上。

  那物件是一柄墨玉如意,雖是極為貴重的上階仙器,卻只可裨益修行,並不能用作法寶武器。眾人不知他拿來何用,正驚訝間,卻見楊戩手腕一翻,一隻小小的傀儡蟲已出現在掌上,正是哪吒在飯莊見到的那隻。

  用最後的力量封印住此蟲,只是當時的他下意識所為,欲留下與老君討價還價的證物而已,但此刻卻有了全盤計議,就見他持蟲在手,更不遲疑,法力到處,封印頓解。

  傀儡蟲立刻拚命掙紮起來,奮翅揚吻,直要擇血而噬。楊戩冷笑一聲,法力密密地包裹上去,不消片刻,蟲兒轉而安靜下來,通體透出淡淡銀光,溫馴地伏在他手上,便如小小的寵物一般。眾人知道,這只小蟲兒被他法力煉化,已甘心奉他為主。

  收起傀儡蟲,伸指劃符,默誦法咒,又在這處暗格邊布下了一個殺傷力頗大的陣法。龍八忍不住問道:“他這是要做什麼?姐姐?”龍四搖了搖頭,她身在鼎中不便外出,自然難知詳情。

  陣法布完,楊戩退了一步,低喝一聲,凌空一掌,便向陣法重重地劈了過去。

  三聖母驚呼道:“二哥,你做什麼?”話音未落,陣法已被觸動,迸出無數青蓮大小的光華,疾火流星般地四下亂撞,驚天動地的大響聲裡,整個仙庫轟然倒塌。

  楊戩散去了護身法力,任由幾團光華撞到自己身上,一聲悶哼,他已震跌出去,被砸落的碎磚斷瓦埋在當場。

  沉香急叫:“舅舅!”旋即想起:“是他自己設的陣,這般舉動,必有其他的用意。”果然,仙庫倒塌,動靜巨大,附近天將被盡數驚動,就聽得雜亂的腳步聲從四面八方正匆忙地趕了過來,不一會兒,已將一地的斷垣殘壁圍了個水洩不通。

  為首的一名天將正欲喝問情況,地下的磚石驀然激射如雨,一片慘叫聲裡,靠近的天將非死即傷。亂磚堆裡一條人影翻身躍起,更不答話,身如流星,在人群裡疾穿過去,掌拍指戳,攔住他去路的兵將無不應聲而倒。

  “文天君,是四大天君之一的感應靈通天君!”

  紅氅白髮,加上近日頻頻來神殿選取膳鴨,看守神殿的眾天將已對這外貌熟悉無比。見他衣袍帶血,臉色獰猙,出手狠毒之至,人人心膽俱裂。為首的將領大叫:“文天君,暗勘罪臣府邸,殺傷天兵天將,罪在不赦,還不速速束手就擒?”卻連自己都不敢上前交戰,眼睜睜看著“文天君”突出重圍,如入無人之境般地駕雲離開。

  楊戩衣袍凌落,芙蓉冠也散了一半,狼狽不堪,直往兜率宮而去,半盞熱茶工夫,已直達三十三層離恨天上,宮前的道童見他灰頭土面,神色萎頓,都大吃一驚,叫道:“天君大人……”

  楊戩急急搖手,喘息道:“道……道……道祖……何……在……”一口血噴將出來,險險便栽倒在地,兩名道童更是嚇了一跳,一人扶住了他,另一人便要匆匆進去通報,楊戩伸手阻住,低聲叮囑道:“稟報……道祖他……他老人家……弟子……幸不辱命……”

  扶了這冒牌天君進入大殿,先進去的道童神色緊張地從裡屋丹房出來,道:“天君大人,祖師爺爺賜下了靈藥,著您服下後即刻去丹房見他!”奉上了一顆碧綠的仙丹。楊戩接過服下,將入口時手掌一翻,神不知鬼不覺地收進了衣袖裡。

  道童送他入了丹房,躬身退下,老君垂裳而坐,手拈拂塵,看著明滅不定的爐火,許久才往椅上一指,淡然道:“你身上有傷,先坐下,事情都辦妥了嗎?”

  楊戩答道:“是,托道祖鴻福。”老君嗯了一聲,掃了他一眼,突然道:“方才老道賜你的靈藥,你何以並不服用?”不待他答,又道,“你小心慎密,很好很好。”楊戩不知他用意,含混應道:“弟子不敢。”鼻中隱約嗅到一陣香氣,頓時明白過來,暗自一凜,出了一身冷汗。

  老君道:“我丹房裡燒的木柴,是黑木林裡的紫檀木,想不到你連這等小事都留心得到,總算沒白跟在我身邊這麼些年——你不必再行遮掩了,不錯,老道賜的藥與紫檀木的香氣一合,便是三界中一等一的毒物。你既沒有服下,那便算了,但就算服下,難道我真的會將你害死?”

  見老君神色如常,目光卻捉摸不定,楊戩落座後佯作惶恐,嚅囁著不敢出聲。他多年來對兜率倍加留意,文天君是老君的得意門人,自然極為熟悉,學將起來,分毫破綻不露。只是老君突然要殺人滅口,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微一思忖,心知兜率耳目眾多,神殿仙庫被毀之事定是已傳了回來。

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二十一章 匕現圖未窮

  果然便聽老君責備道:“聽說你方才殺了不少天將?老道不是吩咐過你,要小心從事,萬不可張揚嗎?這等大事一出,你待如何善後?”

  楊戩道:“道祖,弟子無能,甘願聽道祖責罰。”老君搖頭道:“我本欲毀了你的肉身,放你下凡歷練一世,改個頭面再回宮中。你既不願服藥,那便算了,但瑤池若不依不饒地追究起來……”皺起雪白的長眉,沉吟著放下拂塵。

  拂塵放在木桌之上,一個幾不可見的凸鈕頓被壓陷下去,但聽得喇地脆響一聲,三道光鎖從楊戩所坐木椅背上環出,已將他牢牢地扣住。

  眾人出其不意,失聲驚呼,三聖母臉色慘白,抓住沉香叫道:“你不是說,在蟠桃會上見過二哥的嗎?老君他……他想做什麼!”沉香記得後事,當時自己一斧向王母劈下,舅舅突然現身,刻不容緩間將王母拽了開來,因此倒不如何擔心,說道:“沒事的,娘,舅舅向來謀定而後動,老君定然奈何他不得。”

  楊戩厲聲道:“道祖,弟子做錯了何事,您……您……”神色間意外裡雜著懼怕,心下卻仍是篤定。此等手段對付道術中人自然綽綽有餘,但用在他這般肉身成聖、武道經驗豐富得無與倫比的人物身上,只能是形同虛設。他既被老君當成真正的文天君對待,縱失陷在險地,成敗也在未知之間。

  “你沒做錯事,但卻毀了御筆封印的仙庫!”老君不再掩飾自己的怒意,白眉挑起,森然道,“金剛琢與老道心神相通,只是被楊戩那混賬強行用結界隔絕開來。你拿著它才離開後殿結界,老道便已感應到了,本該重重賞你,而你,卻去闖了那般的大禍,到底居心何在?”

  楊戩慘然道:“道祖,弟子此舉也是為了您老人家,為了是那仙庫裡的寶物……”垂下目光看向自己懷裡,悲憤之意形諸言表。

  老君微微一愕,冷哼道:“為了老道?”他與金剛琢的感應並非虛言,知道那琢子便在文天君懷中,所以才敢放手對付這門人,此時只恐夜長夢多,起身上前,便要取回這個重大的把柄。

  探手入懷,他身子一震,另一隻手也急速無比地搶了進去,再收回來,左手裡一個亮澄澄的圓環,正是讓他寢食不安的寶貝琢子,另一隻手中,青色幽光閃爍,溫潤玉色玲瓏,赫然竟是寶蓮燈!

  連沉香都啊了一聲,老君放聲狂笑,叫道:“寶蓮燈?寶蓮燈?此物……此物竟不費吹灰之力,就這麼到了老道的手裡?”舉起寶蓮燈細看,笑聲越來越歡愉莫名,目光裡卻多了些瘋魔麻木的意味。

  楊戩的聲音悄然響起:“此物是上古大神的遺物,雖然道祖不必放在眼裡,但法器有德者居之,今日不求而得,可見是三界歸心的預兆,道祖從此便能仙福永享,威加四宇,天人咸服,萬古稱誦。”

  一隻小蟲從老君指上跌落地面,雖咬穿了肌膚,卻也被他的護身法力震斃在當場。但老君恍如未覺,只隨了楊戩的話不住重複道:“三界歸心?從此便能仙福永享,威加四宇,天人咸服,萬古稱誦?好,好,好,你再說下去,說下去……”

  楊戩柔聲道:“那麼弟子是有功,還是有過?若是有功,道祖可否放開弟子?”老君臉上現出掙扎的神情,口中卻只道:“有功,有功,老道該重重賞你!”彈指向桌上遙擊一下,噠地一聲響,光鎖頓時應聲縮回。

  楊戩站起身來,從老君手裡拿回寶蓮燈和金剛琢,老君此時已完全麻木,順從地還給了他,楊戩又道:“弟子還有要事稟報,請道祖傳令下去,丹房三十丈內,暫列為禁地,擅入者當即處死!”老君連連稱是,提氣大喝道:“室外弟子聽令,著一干人等,立時退至三十丈外,誰也不准擅入半步!有膽敢闖進者,立殺無赦!”

  兜率令出如山,一言既出,屋外轟然相應,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遠遠退了出去。老君雙眉間黑氣一隱一現,半邊臉如沐春風,得意洋洋地神采飛揚。另半邊臉掙扎的表情卻越來越劇烈,咬緊了牙關,流露出明顯的獰猙不服之意。

  楊戩收起燈琢,柔聲勸道:“道祖,天下歸心,一心朝拜於您,請您代為籌化三界繁昌共存的大事因緣,您還不即刻升座開示眾人?”口中說話,手上運指如風,少陰少陽,奇經八脈,一路毫不停留地點了下去,待周身一百零八處大穴全數封死後,衣袖拂出,將老君的身子平平推開,跌坐在原先的木榻之上。

  幾乎與此同時,老君眉間黑氣轉濃,凝如墨痕,化作一縷黑水,從印堂涓涓流出,他的目光頓時轉為清醒,凜厲生威中夾著怨毒之意,直看向楊戩,沉聲道:“你不是文天君,竟能偷到傀儡蟲——明白了,老道明白了!”

  楊戩微笑道:“道祖此時明白,也未算晚。”銀光爍動,冠氅消去,恢復了顯聖真君的本來面目。

  老君冷冷地道:“讓那頭笨牛去對付你,老道確是失算,自招其辱,也不能怨你狡詭陰險。恭喜司法天神破得驚天要案,再建新功,重新贏回了王母那賤女人的信任!”

  楊戩悠悠一嘆,法力到處,將操縱光鎖的機關毀於無形,落座後淡然說道:“老君,我若只想著建功討好,你還能這般安穩地坐在此處?”

  取出金剛琢在手裡把玩,沉吟著又道,“無論你信還是不信,也無論這八百年裡,你我如何勾心鬥角,但你老君在那件事上的恩情,楊戩卻是始終銘記於心,片刻不敢或忘。”

  老君被他制住,原忖必死,雖說畢生研於道術,生者寄也,死者歸也,如旦暮昏明一般,倒也不如何害怕畏懼。但想到這盤棋終是以自己失敗告終,不甘與憤然重壓在心裡,只有借出言譏諷來發洩。此時見楊戩話語平和,不像要下殺手的樣子,一奇之下,到口邊的倔強話,便也隨之平和了下來:“老道也有事讓你片刻不敢或忘?”

  楊戩輕嘆道:“兩千餘年前,桃花盛開,美豔不可名狀。我便是在那漫天花雨中劈開了桃山,自以為完成了此生最大的夢想。卻不知片刻之後,我便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夢想化為輕煙,散於蒼茫天地之間,再難追回……”

  老君一震,看向楊戩的目光先是不解,繼而訝然,最後越來越奇特難言,大聲喝問道:“你……楊戩……八百年前老道在灌江口告訴你的那件隱秘,原來你一直牢記在心,絲毫也未曾放棄過?”

  楊戩不答,左掌托起金鋼琢潛運法力,這琢子頓如活物般從他掌上浮起,穩穩地向老君飄去。同時他的右手從衣袖裡伸出,屈指連彈,道道銀光凌空擊出,交織如流星往來,煞是好看。每一次銀光都擊在老君一處大穴之上,待金剛琢飄到之時,老君被封了的大穴已被他盡數解開。

  小玉不解地道:“幹嗎解了老君的穴道?老君詭計多端,還不如趁這個機會好好教訓教訓他!”沉香示意她不要說話,神色間頗有些黯淡。舅舅這一趟來,為的就是取信老君,就算佔盡上風又如何呢?舅舅從來就不能隨心所欲地縱橫捭闔,他所有的心機,殫精竭慮的佈署,都只是為了他關心的那些人能夠生活得更幸福一些。

  末了人人都皆大歡喜,只有他自己……只有他自己……

  老君接住金鋼琢套回右臂之上,仍只是正襟而坐,連姿勢都不曾變上分毫。只見他雙眉或蹙或舒,神色時而惱怒,時而感慨,終於轉成一聲長嘆:“早知你別有用心,卻偏想不出所以,原來是這樣,原來你從未忘記出任司法天神時的初衷!竟然連我這知情人都騙過了,楊戩,你演的這齣好戲,當真稱得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只可惜你那妹妹和外甥太不爭氣,沒由來地變成你甩不掉又累死人的大包袱——”

  頓了一頓,他正色道,“你被三界通緝,八百年的經營毀於一旦,想必冒險見我,定是與此有關。不錯,若我與你合作,再在王母面前虛與委蛇,你重登司法天神寶座易如反掌。但到底你有什麼把握,認定可以說服老道全力配合於你?”

  楊戩微笑道:“道祖果然不愧是道祖,一語中的,和你這樣的聰明人說話,當真一點不累。”翻手掣了寶蓮燈在手,沉聲道,“楊戩的把握,盡在此燈之中。”老君奇道:“寶蓮燈?若以武力相脅,你方才就不會解了老道被封的穴位……”楊戩搖頭道:“老君你算不得什麼君子,但卻也決不會是貪生怕死的小人。武力相脅?若做出此事,沒的辱了你的身份,也辱了我的眼力。老君,你且看好了——”

  擲燈停在空中,神目中光華閃爍,生硬硬地嵌入燈內,再度觸動機括。

  驀然充塞了大半空間的寶蓮燈中,從開天闢地時起的混沌迷茫,到上古大神的決絕,一幕幕往昔飛快地重現著,物種生滅,萬物運行,直到不周山傾倒,七彩石煉製,最後,那承載神力的死物,纏繞了血肉,現出眾人都瞭然與心的熟悉面目……

  “這不可能!”老君一躍而起,雙手不住顫抖,喃喃地道,“怎麼可能——死物?造就的死物?伏羲神王與女媧娘娘,他們,他們……可是,玉帝王母育有後代,他們的後代,也都繁延了下一代……”

  他在燈外,同樣聽不見裡面的女媧法諭,楊戩早料到會是這般反應,冷笑道:“繁延了下一代不假,但那是些什麼?織女的孩子化為小星,而你苦心造就的董永之子,在我誦出石化咒語之前,便成了一塊頑石——死物,就是他們的後代,也只是活著的死物而已!”

  老君垂下頭去,掩去變幻無休的表情。道祖不喜歡將內心劇烈的變化顯於人前,千萬年見識閱歷,使他片刻之間便恢復了常態,拂衣坐回榻上,說道:“明白了,早在玉帝與王母出生之日起,三界的格局便已注定如此。封神之戰不過是個藉口,我也好,通天師弟他們也罷,不過是古神的一枚棋子而已……”

  茫然若失地嘆息一聲,他抬頭問道:“女媧既留下只有你的神目才堪觸動的密諭幻相,決不會僅為告之王母的來歷那麼簡單。她左肩上的一抹金光是怎麼回事?”

  楊戩點頭道:“老君果然好眼力,燈中紛擾的諸般真相,都是已發生的過往,唯有此處,才是重中之重。”移目四顧,向不遠處盛放丹藥的朱漆葫蘆一指,說道,“老君有句名言,埏土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那意思是說,只有其內部中空虛無,才能盛得了物品,是也不是?”

  老君呵呵笑道:“當年老道窮極無聊,下凡做了一世凡人,尹喜雖是個小小的關尹,望氣之術卻端的要得,強留了我五日,老道不得已,才寫下了這本道德經,想不到居然入了你顯聖真君的法眼,老道真是幸何如之!”

  那次老君在天廷權力之爭中失勢,這才匆忙投生人間避禍,與窮極無聊云云拉不上多少關係,楊戩知他愛護面子,一笑置之,只續道:“做出的器具若不中空,便沒有碗盒杯盞之用。但是,若裝滿東西后卻堵死了壺口杯口,那麼這器具,能不能仍算是名實相符呢?”

  老君眼睛一亮,拍手笑道:“著啊,明白了,那是王母唯一的破綻對不對?她畢竟只是一介法器,意識神通,盡來自於上古神力。若封死她攝取神力的途徑,便等同於徹底禁錮了她的神識——女媧娘娘當真是深謀遠慮,步步留下後著應對!”笑聲忽斂,他凝神看向楊戩,“以你的心機手段,不動聲色地禁錮住王母並非難事,何以要將這般驚天大秘告之於我?”

  楊戩輕嘆道:“禁錮王母當然容易,但更改天條,救出家母,卻非一人之力便能做到。我試了八百年,徒勞無功不說,反連三妹都搭了進去。老君,不若從此時起,你我都先放下猜忌之心——封印王母的神識,須有女媧娘娘密傳的法咒,你想扳倒那女人,也唯有與我合作才行。”

  “何況還有光柱裡被換了的咒語……”他在心中補充了一句,並沒有說給老君聽,說了,也徒令道祖多些顧慮與懷疑,他追求的那些東西,在道祖眼中,只是一些荒誕無稽的笑料而已。

  老君看著他半晌,屈指默算起來,天下並沒有能完全預見未來的道術,但對未發生的吉凶禍福,卻總能測而得之。他原是測此舉的利弊,但一番推演之後,神色卻越發奇特,似是大喜過望,又似是迷惑惋惜,突然抬頭,沉聲喝道:“楊戩,老道最後問你一次,你真的不肯為我所用?”

  楊戩淡然道:“道祖何必明知故問?我不難敷衍於你,但那種敷衍,能有什麼意思?”老君點了點頭,一抹冷笑掠過嘴角,說道:“既如此,我也不強人所難了。只是將來,你若真落個生死兩難,豬狗不如的下場,可千萬不要後悔,更不要埋怨老道我見死不救!”他的推演,明白昭示了這次合作,有百利無一害,至於其中耐人尋味之處,也只與這個顯聖真君有關,他又何必去操那份閒心?

  三聖母臉色轉白,寒氣從心底生起。老君那淡而又淡的八個字,如驚雷一般,震得她心膽俱裂。無由地,她想到了中秋的那一次聚會,二哥的每一個眼神似乎都在眼前閃動。拚命想看清,卻沒有用,那時的她,根本不曾在意過哥哥眼中的悲喜……

  她知老君身為道祖,推算之術最有效驗,必不會錯。但二哥日後遭遇,她自認也是清楚的,喃喃地問出了聲:“出事後沒多久……沒過多久我們便找到他了,老君為什麼要那樣說……沉香,小玉,三太子,中秋時我們還接了二哥來赴宴的……對不對……”

  沉香在一邊發怔。他到底做過十幾年凡人,人情世故還是知道些的。猜也猜得出,在家中的三年多,舅舅必得不到什麼好處去。母親不明白,自己也不敢細想,只拿話安慰道:“娘,舅舅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如何受得了由人擺佈的日子?老君的話,怕指的就這些。”安撫著母親,自己卻仍是發怔,種種可能浮現在心頭,驚出自己一身冷汗。


第七卷 危局奕對 第二十二章 當廷聽辯說

  楊戩知老君定是算出了什麼,不願詳問,知道了又如何,自己原本不曾望過什麼好的結局。當下將話頭岔開,按之前的思路說下去:“天條未改之前,我決不能由著沉香那孩子冒進胡鬧。道祖,你且將近日來天廷的局勢略說一遍,我好去蟠桃會阻止沉香,順帶演一場好戲給王母娘娘。等我拿回權位之後,你再設法找來一塊女媧留下的七彩石,且不能太小,以能化進一份完整的天條律法為度……”

  老君一怔之下便懂了,說道:“七彩石?果然好計,你是要借女媧娘娘之名,行改寫天條之實?”楊戩看著他臉上喜色,不失時機地加了一句:“不僅如此,天條是中樞權力的保障,若女媧娘娘在新天條上明示聖諭,由你道德天尊與玉帝王母一併監護天條,那又會如何呢?”

  啪地一聲,激動之下,連臂上的金剛琢都失手跌落在地,老君這才驚覺失態,伸手攝回,吁了口氣,說道:“老道也去監護天條?好計謀……果然好計謀!”楊戩這時才將腰裡的墨玉如意取出來,說道:“計謀雖不算太差,但並非當務之急。老君,你忘了你那得力的門人文天君了?”

  他將玉如意放下,又道:“文天君看中了真君神殿罪臣楊戩的庫藏,不惜假借捉鴨為名,行查看偷盜之實,終於闖下了潑天的大禍。老君大義滅親,將文天君擊成重傷,奪回失竊寶物報歸天廷。至於文天君嘛,只須天廷三界通緝,想必不久也能應聲落網吧!”語氣沉穩,似自己娓娓道來的儘是事實一般。

  老君拿過如意收起,冷哼一聲,知道他炸燬仙庫的用心正在於此,文天君定已凶多吉少。但此時如何肯與楊戩計較這些?當下將天廷的事端擇要說了,又伸指在榻上寫下了瑤池二字,悻悻地道:“你的寶貝外甥,正在此處與王母辯理,辯贏了天廷就會赦你三妹。我看,還是先將你未曾被擒的消息傳遞進去再說,這樣一來,王母就不會有絲毫的顧忌了。而論起爭辯說理,沉香的贏面,呵呵,不是我看不起你那外甥,他想贏,怕還要再有個千百年的心智閱歷才成。”

  兩人計議已定,老君傳令下去,不一會便有回報,天王魔禮青被引去偷聽到豬八戒等人說話,知道沉香使詐,正匆匆進瑤池報給王母。楊戩稍放下心,老君肯配合,這場破釜沉舟的豪賭,到底有了些回報。後面的路雖然艱險萬分,較之以前,卻已多了不少勝算。

  離開兜率宮,楊戩暗劫天牢救出梅山兄弟,老君當即親赴蟠桃會,神不知鬼不覺將他們帶入瑤池埋伏了起來。他和楊戩都熟知沉香的性子,說理不過,必然會暴跳大鬧。楊戩若能把握住這個機會,用自己人立下大功,要坐回司法天神的位置易如反掌。

  悄然藏身在蟠桃盛會的附近,楊戩靜聽不遠處熱鬧的爭論聲。“思凡了,下界隨便找個人成親,大不了關上一陣子。到那時,天規豈不形同虛設了?”王母的聲音裡仍是平素的冷靜優雅,帶著明顯的得意,顯然已得知了魔禮青傳來的消息。楊戩又想起了燈中看到的一切,掃一眼畢恭畢敬的各路神仙,冷笑了一聲。

  伏羲女媧的行為,並沒有什麼缺失,這兩個法器,也確能很好地維持住三界不可或缺的平衡。曾經想著將天規掌握在手裡,盡全力消除擋在路上的障礙,但現在初衷不變,為了這三界的存在,卻決不能採用最直接也最省力的那個方法了。

  那兩個法器,以後還將是三界當然的主宰,或許能慢慢架空它們手裡的權力,但那是老君一心索取的酬勞,自己並不感多少興趣。只要能救出母親和三妹,一家團圓,自己就算萬劫不復,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所有的惡,就由自己來做到底吧。

  殿上,沉香已惱怒地叫起來:“既然神仙都不能完全割斷七情六慾,說明七情六慾及是人仙共性。禁止動凡心是違背人仙本性的,天條不辨此中曲折,反蠻橫無理地壓制本性,怎麼能說是為了三界眾生,它根本就是在為禍三界!”

  王母冷笑道:“凡心是什麼?是欲,是情慾。神仙的職責是什麼,是造福三界。天條禁的就是神仙的欲,不光是情慾,還有貪慾,權欲,名欲等各種慾望。只要有慾望的人,只要你給他這樣的機會,他就會成為這樣的人——”

  沉香為之語塞,不甘心地追問道:“這麼說,要做神仙,就要拋棄所有的慾望了?”

  “對。”

  “那我娘不做神仙,我們一家團聚做凡人還不行嗎?”

  “不行。”

  沉香又急又惱,叫道:“只要不做神仙,天條是福是禍,都與我娘沒有任何關係了。你……你竟還是不准,存心不肯讓我們一家團聚?”

  “如果放了你娘,就等於在仙界開啟了一道慾望之門,就會有更多的神仙,不惜以放棄自己的責任,甚至,不惜放棄自己的神仙之身,來滿足慾望。”

  王母緩緩地說著,帶著冷嘲的笑意。這樣的一個孩子,連天條是什麼都沒有弄明白,居然也大言不慚地討論起三界的福禍?自覺言猶未盡,冷冷地又加了一句,“沉香,你為了要救出你娘,為了你們一家人能夠團聚,歷盡了艱險,這沒有錯,這是作為了個人應該做的。但是天廷堅持不放你娘這也沒有錯,這是為了維護三界的秩序,為了你一個小家而擾亂三界大家的秩序,值得嗎?”

  沉香再無話說,張口結舌。玉帝看得有趣,笑道:“娘娘所言有理啊,看來這三聖母還是不能赦免。眾仙以為如何呢?”環視階下,目光落到孫悟空身上,“孫悟空,你覺得呢?”

  孫悟空微一遲疑:“這個……”心知說理一時是說不過了,只得插科打諢道,“嘿嘿,放不放三聖母,那是你們天廷的事兒,和俺老孫沒關係!不過,陛下可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哈哈,這個,您以前就說過,赦免三聖母,讓他們一家團聚,可如今娘娘幾句話,就給你否了。天條的威嚴倒是保住了,陛下你的威嚴可就……”故意連連搖頭。

  明知這挑撥沒什麼用,王母仍止不住惱意,指著他喝道:“孫悟空,你最好不要挑事!”孫悟空冷笑道:“這若是沒事,俺老孫也挑不起來!剛才朕下問娘娘,娘娘說陛下說了算,陛下有了決定,您又給否了!這事兒大家都看到嘛,對不對?”

  魔禮青回來之前,王母當楊戩果真被擒,自然不便出面多說,順勢全推給了玉帝。玉帝由著沉香說理爭論,當成了難得的好戲旁觀,三聖母放與不放,反倒不放在心上。但王母在得知擒下楊戩又是一場詐局後,豈能再按捺得住怒火?何況沉香那些人仙共性相通的理由,便如隔靴撓癢,她隨口就能駁得乾乾淨淨。

  孫悟空越胡攪蠻纏,她心中越是篤定,知道這一干人等已然技窮無奈,當下話鋒一轉,向孫悟空說道:“本宮當然不敢否陛下的意思,我只是說說自己的觀點。赦不赦免三聖母,當然還是陛下說了算,再說,陛下現在還沒有做出最後的決定,你若是能駁倒本宮,也還不算晚。”在玉帝身邊悠然落座,一付勝券在握的模樣。孫悟空為之語塞,只得打了個哈哈,乾笑道:“俺老孫乃是出家之人,此等俗務不便過問,你還是讓沉香來辯吧!”

  玉帝微笑著靜聽各人的侃侃而言。方才孫悟空以為,他應有被落了面子的輕微不滿,卻不知他的反應,只不過是在遵循遊戲應有的規則——眼前的紛亂局面,他非但不怕,更有見到了心愛玩具的興奮之情——除了安全無虞的存在和精心算計下的平衡,人心的變幻其測,原也是這三界中最奇妙的事物啊!

  生命的存住毀壞,隨之而來的喜怒哀樂懼惑,就像高明之極的樂曲,引人入勝。王母憎恨這些,因為她和他永不會真正擁有,時時提醒著,讓她無法忽忘自身的真相。但他卻始終認為,若懂得欣賞那樂章,自然也可以沉浸其中,如醉如痴地自得其樂。

  他和她的存在,既是不可更改的事實,那麼,何不讓這存在多一些調劑,多一些好奇,多一些享受?

  而且,用強硬手段的壓制逼迫,又豈能真正的維持長久——以千鈞之石斷流,水勢積聚起來,遲早一天能掀開巨石,自顧而去,甚至水滴石穿,將巨石消磨於無形之中。

  石頭若是曉事,就該知道最好的自處之道是側身上岸,卻不是將河流堵得更死,王母拒不承認又如何,那不代表她能超脫於這個道理之外,贏得最後的成功——玉帝沉思著,又掃一眼階下那個被縛著的少年,目光裡現出微不可察的好奇之意。這少年無疑是斷流大河裡的一朵滔天巨浪,那巨石,或許有朝一日,真的會被這巨浪掀走,無論情不情願……

  “但就憑現在的表現,又如何讓人相信那種可能呢——”一個念頭冒了上來,玉帝突然柔和地笑出了聲,手指輕輕敲擊著御座的椅背,“沉香,沉香是嗎?那麼朕就給你一次機會吧,朕要看看,你的勝算有多大,看你是憑著單純的幸運呢,還是憑著你自身的出色……”

  於是,他抬手示意,待瑤池內外完全安靜下來後,緩緩說道:“沉香,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你只需說服了眾仙,無需說服朕和娘娘,若眾仙之中有半數以上認為三聖母該赦免,那朕便赦免了你娘——”饒有深意地看向王母,“誰也阻止不了。”

  王母不滿,卻不敢發作,哪吒大喜,暗裡一拽沉香,低聲道:“快說呀,沉香,現在陛下是向著你的!”孫悟空等人也是一迭聲的催促:“沉香,玉帝站在你這邊了,千載難逢的機會,你快說呀!”。

  沉香張口欲言,腦中卻是一遍空白。王母的話,他反覆思忖著,竟找不出任何可供反駁的破綻,神仙要造福三界,便不能放縱私慾,而放棄仙職,也無形中等同於縱容私慾作祟,怎麼駁?又如何駁得到!他漲得滿臉通紅,又氣又急,越想找出天條有害三界的證據,偏偏越覺得王母言之成理。

  楊戩暗自嘆息,這孩子還是太過年輕,少不更事,鑽在天條為禍三界的牛角尖裡出不來了。但三界的繁榮昌盛,原本便是天廷存在的基礎,玉帝王母也好,老君也罷,就算是自己,不排除為了私心故意曲解天條的時候,可又如何會由著一套禍水,去毀了自己權位的根基呢?

  相反,正因為有了天條的約束,象撞毀不周山的那種上古神戰,才沒有了在現今重演的餘地。想證明這樣一套天條是在故意破壞眾生與三界的祥和與安定,沉香,你已將自己置於必敗之地了啊!

  其實天條的要害,只在於監護者將一些無所裨益的條款,也僵化神聖化得亙古不變——仙人的七情六慾無法截斷,那麼完全可以嚴格圈定仙人的責任,明確不得以私慾危害職責的範疇,為慾望指定專門的通道,而不是拚命的圍堵強壓,一味蠻幹。

  但此時的沉香,豈會有這等的眼力與閱歷?憋了半天,也沒想得出一條理由。玉帝觀顏察色,看出他連自己都無法說服,失望之下朗聲道:“沉香,你沒有話說,朕就沒有理由赦免三聖母。沉香,你當真是無話可說了?”沉香被他這一追問,氣急裡又添了幾分羞愧,頓起了孤注一擲的衝動,大聲叫道:“沉香有話要說!我娘動了凡心就犯了天條,但若有人指使司法天神暗助牛魔王,對抗天廷算不算犯法?”

  王母臉色一肅,厲聲喝道:“沉香,你不要信口雌黃!”沉香叫道:“我沒有信口雌黃,就是你給了二郎神虛迷幻境,也是你怕二郎神洩露出去,派出四大天王去殺二郎神滅口……”

  “大膽!”王母冷笑著手指沉香,叱道,“很好,你連本宮都敢誣陷!來人啦,給我把這個妖言惑眾的妖孽推出去斬了!”

  玉帝微笑,看了王母一眼,似在笑她被一個孩子當廷指正,悠悠然問道:“沉香,你這麼說倒也有趣,但是,你有什麼根據嗎?”王母怒道:“有什麼根據?不過信口雌黃而已!”突然將怒火轉向李靖父子,“李靖哪吒,你們不是抓住二郎神和哮天犬了嗎?帶上來和本宮對質啊!四大天王何在?”

  四大天王出列施禮:“小神在!”王母冷聲傳旨道:“即刻將這個妖言惑眾的妖孽給我拉出去斬了!”嫦娥大驚失聲,急道:“娘娘,陛下!”孫悟空見勢不對,一個眼神,與佛門交好的一些散仙礙於他的面子,也稀稀拉拉地開口求了幾句情。

  這孩子竟在沒有任何證據的前提下,提出這等與天條對錯風馬牛不相及的大事來!身在天廷的瑤池重地,放縱一時的口舌之快,指責王母違反天條,謀進不謀退,當真是蠢不可及!

  楊戩凝神傾聽著,無奈地搖了搖頭,但沉香的這種反應,不是來時就料到了的嗎?暗暗向其他人看去,一心立功的托塔天王面如土灰,顯未料到沉香會如此沉不住氣,老君輕瞥一眼楊戩的藏身之處,復又垂目拈鬚,一付胸有成竹的模樣,靜候局勢的發展。餘下諸仙中,除開與三妹或佛門有交情的的個別人等,誰不是在作壁上觀,樂得落個事不關已,高高掛起而已?

  就連孫悟空豬八戒,雖然是焦急萬分,卻也無計可施,更不敢公然上前制止。楊戩暗嘆一聲,人心,天理,公正?若沒有強橫實力為後盾,縱然有一腔熱血,初生牛犢不畏虎的衝動,那又有什麼用?天理人心,當真一定能贏回真正的公正與公平?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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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一章 神兵殞星流

  沉香靜看自己的表演,後面將發生的一切,沒有誰比他更為清楚——就在王母又喝出一聲“拿下”時,自己再也按捺不住,當即掙開虛綁的繩索,騰身揚斧,凌厲的法力化作金光,擊倒了護衛御駕的大批天將。

  “哪吒,你敢使詐!”

  那個女人,王母娘娘的眼力和反應,果然毒辣無比。自己只這一脫身,她立刻明白是哪吒在綁繩上動了手腳。那時,聽著她的叱喝聲,自己氣往上衝,就是這個女人,為二郎神撐腰,害了母親,又害得自己和父親吃了那麼多苦頭——

  忘了自己的衝動正在將哪吒送上絕路,忘了出手的結果是連累勝佛龍八等一干師長朋友也只能捲入戰團,那時的自己,只知道所有的憤怒,全轉化成一個清晰無比的念頭:殺了王母,殺了她一切就都可以結束!

  逼退御前的四大天王,又一聲厲喝,蓄滿全力的一斧,已直劈向瑤池那莊嚴華貴的御座正中——

  王母的眼眸,突然冷漠得不見一分生氣,站起身直面逼近的斧勢。但就在這時,一隻穩如磐石的手掌扣上她的右肩,於火光電石的剎那之間,將她重重地拽到了一邊。

  “喀嚓嚓”一聲亮響,御座被斧上勁風絞成無數的木屑碎片。玉帝跳起身退了幾步,長眉下的目光裡閃爍出陰鷙的冷芒,但隨即斂去所有的異常,一任天兵們亂轟轟地圍攏過來,將自己護衛在當中。

  “梅山兄弟何在!”

  前司法天神橫槍在手,黑袍飛揚,凜然生威地矗立在王母身前,流露出不可一世的剛毅強橫。隨著他一聲斷喝,早有梅山兄弟從隱身處各各躍出,兩兩為組,互為犄角,取代被沉香殺得七零八落的眾天將,接管了御前守護的重責。王母一愣之下,欲言又止,若有所思地打量著這個她曾下令追殺的權臣。

  面對階下亂局指揮若定,待到回身向她施禮問安時,卻仍是一如既往的恭敬與順從。要毀去他的決心頓時消失,王母的唇邊掠過冰冷卻得意的笑容——只要不甘心放棄手中的權柄,這權臣就依然會是自己最好用也最好控制的工具。何況,她還留有最後一步後著……

  赴會眾仙已亂成一團,能避得開的,都儘量躲閃到一邊,免得殃及池魚。豬八戒叫道:“他怎麼會在這裡!”縮身藏到打翻的大桌之後,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有心助沉香一臂之力,又顧忌自己的身份,微一遲疑間,身邊的龍八丁香也揚起兵刃,衝入混戰之中。豬八戒又是一急,只得向不遠處大叫:“猴哥,怎麼辦啊,猴哥!”

  楊戩冷冷看著陷入重圍裡的外甥,隱約的怒氣升騰上來,“你不知三妹咒語被換,一心救人,我不怪你,但是沉香,到底什麼時候,你做事才肯動些腦子?這般大鬧能有什麼用,就算你有命殺出去,卻也不過是多激怒天廷一分,多斷絕一分三妹獲釋脫身的希望而已!”

  救駕的好戲已經演完,他只盼沉香越早離開越好。但天不從人願,四大天王各施神通,眾天將也源源不斷地衝進了瑤池,沉香卻沒有絲毫退走的意思,只由著性子在重圍裡竭力廝殺喝罵。楊戩臉色越來越難看,握緊三尖兩刃槍,便要親自出手,攆這不知天高地後的小子盡快離開。

  才一舉步,一張猴臉已帶著冷笑湊了過來:“小聖,要不要俺老孫來幫你?”孫悟空雖不敢出手再鬧天廷,卻一直盯著楊戩動靜。猴子素有急智,此時也自有他主意:“楊戩這混蛋還在被三界通緝,俺老孫就算和他說翻了動手,只要咬定是幫著天廷抓亂臣,誰又敢將我怎麼樣?”

  楊戩拂袖沒能將孫悟空推開,反被猴子毛茸茸的手掌抓緊了衣角。想到這猴子也不知幾百年沒洗過澡了,他臉色頓時大變,怒道:“滾開!”孫悟空卻是大喜,抓住他的話便大興問罪之師:“你誰帶大的,怎麼張嘴就罵人?”

  楊戩森然道:“孫猴子,你再胡攪蠻纏,別怪我楊戩不客氣了!”孫悟空嘿嘿冷笑,說道:“俺好心要幫你,你卻罵俺老孫,好,好,好!”向後躍出,取出金箍棒高掣在手裡,大聲喝道:“俺老孫就替天廷拿下你這個觸犯天條的罪臣!”法力狂湧,金光暴閃而出,但見棒勢若巨峰一般直壓下來,站在附近的仙人天將,頓時被震得跌倒一地。

  三尖兩刃槍向上剌出,半空中微微一顫,嗡然長吟,奇準地比地點上棒身。重重疊疊的棒影散得無影無蹤,卻是“隆隆”之聲不絕,如同引爆了無數的霹靂天雷,兩件神兵上各各迸出奪目光華,在法力催動下恣意飛旋疾舞,銀芒金輝四溢,壯觀到了極點。

  這兩人第三度交上手來,真正是使上了全力。酣鬥之處,勢如流火殞星,又若雪銷冰泮,仙橋曲欄,靈石異卉,在兩人凌厲無匹的法力激盪下,一一化為烏有。槍棒的每一次互擊,濺出千萬點火星怒射,迸裂四方,著處便是縷縷青煙冒出,絲毫不遜於三昧真火。這一來瑤池內更是亂成一團,慘叫此起彼伏,卻是天將仙人被火星撩著了衣袍鬚髮,狂奔亂衝著叫跳求救。

  沉香等人原被困在核心苦苦支撐,瑤池這場變故來得正是時候,壓力陡然減輕了不少。加上豬八戒見孫悟空出手,急中生智下也衝了出來。將一名天兵絆了個跟頭後,他便震天價地叫起撞天屈來:“誰踩我?我老豬睡得好端端地,誰竟踩了我?王母娘娘你還管不管!是他們先招惹我的——沒人管?我不活了,沒人管,我要打人了!”顧不上這藉口何等牽強,舉起釘靶,衝到徒弟身邊大打出手。

  豬八戒畢竟做過天蓬元帥,心知這般下去不是辦法,大戰中不忘迭聲催促沉香,快快殺出瑤池逃回下界。楊戩眼風掃過,見四人已向南天門方向衝去,心下稍定,打起精神又和孫悟空拆了幾招,雖知這猴子也是擔心沉香,這才纏著自己狠鬥蠻打。但聽著他一口一聲:“我呸你這罪臣小輩,還不快快束手就擒,去向你舅舅舅母跪地哀乞求饒?”強捺著的火氣,終於是越來越盛。

  一個念頭驀地浮現心中:“這猴子的膽量大不如前,明明有心相助沉香,卻不敢公然來為他撐腰。我若非被三界通緝,只怕他再焦急也不敢當眾出手。修改天條時少不得要借助佛門出面,孫悟空若像現在這般全無火性,處處縮手縮腳,又豈肯陪著沉香進行那樣的一場豪賭呢?”

  目光森冷如電,楊戩看向這個平生難得的大敵,唇邊勾起高深莫測的笑意。慈眉順目的鬥戰勝佛,意氣飛揚的齊天大聖,無疑是後者才更合適於這個猴子——孫悟空啊孫悟空,看在你幫我教了三年外甥的情份上,楊戩今日就多費些手腳,給你預種下做回齊天大聖的前因吧!

  槍勢忽而大振,招招搶攻,毫不回護,頓將孫悟空逼得棒法一澀。楊戩卻不再攻,賣了個破綻,槍身在地上一頓,借力騰身,矯若驚龍,直向瑤池外飛去。孫悟空正鬥得興起,哪肯罷休?大喝一聲,駕起觔斗雲便疾追了上去。

  沉香等人被金鎖帶了直衝天際,只覺風生耳際,罡風颳面生疼,連四下景物都來不及看清楚。小玉叫道:“他為什麼要離開瑤池……”聲音被勁風灌回口裡,一個字也沒傳出去。

  沉香雖沒聽清她說什麼,卻突然想起,這時瑤池之上,自己殺紅了眼,多滯留了片刻,結果南天門轟然關閉,豬八戒帶了龍八等人先行衝出,只餘自己留在重圍之中,但就在幾乎絕望之時,正是小玉突然衝出,與自己並肩酣戰,並為自己擋下了四大天王聯手的必殺重擊。

  他緊緊抓住妻子的手,滿懷感激與愛意。小玉猜到了他的想法,嫣然一笑。那日重傷之後,沉香反被激出了體內仙丹的潛能,負了她劈碎南天門殺回凡間。回到千狐洞後,沉香拿來救她的最後一顆仙丹,被躲在洞裡的哮天犬出奇不意地搶走服下。沉香大急之下,提斧衝殺上三十三重天,要找老君討藥救人。

  而之後……之後……

  小玉心中突然一陣迷茫,之後發生了什麼?重傷時昏昏沉沉,有些怕再見不到沉香回來,便掙紮著撕下衣角,寫了些淒婉的心聲作為絕筆,只盼就算自己死了,他也能明了自己的心意。可此後呢?是丁香,丁香是來找沉香的,可從自己手裡搶去衣角後,一看之下便勢如瘋狂,重重一拳,捶在自己的胸口。那時原已傷重,加上這一拳,頓時失去了所有的意識,只模糊記得有條黑影閃出來,抱住了自己的身子……

  事後礙了龍八的面子,又可憐丁香險死還生,她將這些深深埋藏在心裡,再沒向別人說起過。可此時,一個一直沒有答案的疑問,忽然便又現在了心頭:此後,到底出了什麼事?

  崑崙山下,她一掌劈在楊戩身上,而所有的記憶,卻全停留在這一次瑤池之戰前後。後來聽說自己曾與楊戩合作,甚至曾試著為楊戩求情,羞惱之餘,只當自己重傷後失心瘋了,不願多想原因,無法容忍自己和殺死姥姥的大仇人有著任何關係。

  但當時的傷勢,原已重到無藥可治,為何莫名其妙地便轉危為安了?還有劈天神掌,非但練到爐火純青的境界,還多了套配合得天衣無縫的身法變化——

  難道……難道……

  仔細回想起來,似乎抱起自己的黑影,確有幾分像是哮天犬。但怎麼會呢——那個人,他對外人向來狠辣無情,一個勾引他外甥的狐狸精,一個仇人的後代,他怎肯出手相救,自找麻煩?可若非如此,後來,後來自己為什麼會去求情,為了他,那個殺了姥姥的大仇人……小玉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心口似被一塊大石牢牢壓住,悶得喘不過氣來,一時忘記了四周所有的動靜。

  身體驀而下墜,快得無與比倫。她出其不意,呀了一聲,險些摔了個跟頭。沉香拉緊她的手臂,神色奇特地看向前方如巨龍盤旋的金光銀芒。三聖母不知所措地跟在兒子兒媳身後,急問道:“沉香,小玉,後來怎麼樣了?二哥剛剛復原,勝佛……勝佛沒有傷著他吧?”

  沉香搖搖頭,欲言又止。自大鬧蟠桃會後,再沒人見過孫悟空,直到自己在真君神殿的囚室裡,發現了那個被打得經絡俱斷的小猴子……舅舅這些日子迭遇不順,想是將一腔怒意都發洩在勝佛身上。舅舅或許有別的用意,要逼得勝佛被救出後再無退路,但終究是太過絕決惡毒……

  “轟”地一聲大響,一座小山被洶湧迸爆的勁氣削為平地。楊戩身形一轉,借了爆炸的巨大沖力,疾電般向後飛退。孫悟空怒叫道:“姓楊的,交手三兩招你就逃,怎的越活越沒出息!”兩人這般追逃無休,已不知耗了多少時候。楊戩固然沒有筋頭雲速度快,但他狡詐多端,每每在被追上時三招兩式,逗得孫悟空凝神聚積法力,突然又借勢穿掠閃開,待到孫悟空反應過來,已被遠遠地拉開了距離。

  但這一次,楊戩飛退的速度明顯有些滯澀,孫悟空知他在積雷山受過重傷,只當是後力不繼,大喜下提氣加速,片刻間已衝到他身後。正待運棒擊出,楊戩驀然回過身來,槍交左手,神色間猶自帶了幾分冷嘲之意。

  便在這火光電石的剎那之間,七彩光澤映亮了他半側身子,浩大的氣浪席捲而出。但聽得一聲山搖地動的巨響,無數亂石碎泥衝天炸出,孫悟空未及哼出一聲,已被這強大得無可比擬的巨力擊得直飛出去。楊戩右手已從袖裡探出,寶蓮燈滴溜溜輕旋不止,噴薄出一天一地的絢光流舞。

  反腕拈訣,斂了燈盞神力,他料定方才這一下出奇不意的偷襲,孫悟空定已重傷。是要讓這猴子大吃一回苦頭,卻也不能將他真傷成廢物。當下長笑一聲,法力催上槍身,衣袖飄忽中身形憑空撥起,悠然如閒庭信步,卻是每出一步,便是一道法力擊到孫悟空身上,自中脈透入,循離火而沖坎水,先封閉丹氣之源。向上徑入絳宮,散入三脈,瞬息遊遍頂、眉心、喉、心、臍、海底、梵穴七輪,將這猴子的法力盡數封印了起來。

  七輪為佛門所重,孫悟空道家出身,法力被強封入此處,雖然完存無損,卻再不能加以運用。楊戩又是一聲冷笑,身形墜下,索性重重一腳踏上了這猴子的胸前,法力如長江大河般地衝入絳宮,逆行至泥洹之內,頓時徹底禁錮了孫悟空的元神。就見孫悟空身子一陣抽搐,憤怒不甘的目光倏然變得遲鈍茫然,就如凡間才出生的小猴一般無知無識。

  沉香一震,脫口叫道:“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這一聲呼喝來得突然其來,未等眾人反應過來,沉香已重重給了自己一拳,痛悔地道:“舅舅是在封印勝佛的法力元神……這種手法我是知道的,那五千本書裡有著記載……難怪勝佛被折磨得經絡俱斷,接續起來後法力卻是分毫不損,連吃到的苦頭都全無印象……我,我為什麼那麼笨,我明知世上是有著這種手法的……”

  若是救出勝佛時看出來了,是不是可以將一切擰轉到另一種可能的軌跡上去?沒有人會故意地留下敵人復原的希望,除非他的本意,只是想讓這敵人有個理由來對抗自己——但那時的自己會這麼想嗎?除了仇恨和成見,自己早就失去了冷靜分析的能力!

  拎起這猴子,楊戩卻有些遲疑,孫悟空到底是佛門的人,只能私下囚禁,真君神殿被改成鴨圈,卻一時將他置於何處?正猶豫間,一人氣喘吁吁地衝了過來,大聲道:“主人,主人!”


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二章 拜舞命帝闕

  來人黑衣聳鼻,正是被留在千狐洞的哮天犬。此時抱著一名女子,神色惶急,在看到楊戩時陡然現出喜色,叫道,“幸好屬下的鼻子好使了,主人,你快救救小狐狸,她快活不成了……啊唷!”卻是幾乎被地下的孫悟空絆了個跟頭。

  楊戩伸手虛按,穩住他身形,目光到處,眉頭頓時鎖緊。記得引開孫悟空時,依稀看到小玉出現在瑤池,卻如何重傷至此?搭上她脈門查看,脈息已虛弱難辨,楊戩不及多問原由,疾提真氣渡入,護住了她心脈的跳動。

  小玉呆呆地在一邊看著,三聖母失聲問道:“小玉,你……你怎的傷成這樣,竟是被二哥所救?”小玉茫然搖了搖頭,思緒一遍混亂,喃喃地只道:“我那時昏過去了……什麼也不知道……他,他或許是為了燈油……娘,沉香,我真的不知道,你們看,我沒醒不是嗎?我……我……”莫然的恐懼在心底萌動,她緊緊捏緊了自己的衣角。

  “主人……”哮天犬對這小狐狸頗有好感,忍不住出聲問道,“她的傷要不要緊?丁香那一拳很重……”三言兩語,將事情經過說了出來。

  楊戩臉色驀地變得鐵青,沉聲道:“他又殺上三十三重天去了?”加速催動真氣,強壓住小玉的傷勢,吩咐道,“你先覓地藏好小玉和那隻死猴子,然後找齊梅山兄弟,即刻到凌霄殿候命備戰——我去向玉帝謝罪,外加緝拿沉香,只有落在我的手裡,這渾小子才有望保得住一條小命!”

  將小玉交給哮天犬抱好,楊戩不禁又嘆息一聲,沉香感情上的這筆糊塗帳,終醞成了一枚苦澀不堪的惡果。想到施在丁香身上的法術,他更是煩惱,那小姑娘雖然也單純無辜,但人心總有善惡兩念,只怕好意給她宣洩的機會,反倒真正開啟了她心底的邪惡之門。

  他駕雲才入南天門,便有等候良久的星官諛笑著迎了上來,傳旨令楊戩更換朝服,見駕議事。楊戩拱手稱謝,心憂沉香,正欲設法套些口風,那星官卻藉著侍奉他更換鎧氅的機會,搶先壓低聲音道:“真君,小的是兜率門下。他老人家要我轉告於您,沉香殺上三十三重天求藥救人,已被他用兩顆香灰假藥騙回了凡間。但那小子發現仙丹無效,只怕會再衝上天來,那時若由他狂殺亂打不止,身體定會被法力拖垮,後果非同小可啊!”

  楊戩心中一緊,沉香雖暫時回了凡間,但小玉已被哮天犬帶走,他十有八九,還會再衝上來天。老君的話雖含混,意思卻極明白,沉香在率兜宮服下的仙丹,大半融入了骨血,沒有盡數轉成法力。今日先瑤池酣戰,又沖殺上三十三重天,骨血的藥效固然得以轉化一些,但身體的疲乏也是必然的。法力如千斤重石,身體卻如半朽之木,以朽木荷巨石,豈有不折斷仆倒之理?

  沉香,千萬要冷靜下來,別再鬧出什麼事端了才好!

  患得患失之間,他一身朝服已穿戴整齊,星官退後一步,躬身為禮,大聲道:“您護駕有功,官復原職指日可待。現下玉帝正在凌霄殿召集眾仙議事,賞功罰罪,還請真君速去拜謁聖顏!”

  他在前引路,片刻便已來到殿外。一聲通報進去,聖諭下來,楊戩步入殿上,御前大禮參拜,朗聲道:“罪臣楊戩,暗助牛魔王對抗李靖兵馬,罪該萬死,特來請罪!”

  玉帝沉思著看向階下,卻不說話,王母猜不透他心思,便搶先開口道:“楊戩畢竟是為天規威嚴著想,念在他護駕有功,陛下還是赦去其罪,官復原職吧!”

  玉帝目光深沉,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多少年來,他第一次在朝會上對王母提出了異議:“功是功,過是過,就這麼輕易赦免了他,恐怕不能服眾吧?”

  王母一愣,回過頭去,見他神色專注,只顧打量階下那權臣的反應,連自己的詫異都視而不見。她暗自皺了皺眉頭,玉帝的思緒一向變幻莫測,不知何以突然想試探起楊戩來。但她自有她的殺手鐧在,若當真使在這權臣身上,只怕便是玉帝,也會徹底放下心來。

  她和他原是一樣,豈會真去信賴一個不是同類的……人?

  便在這時,看守天門的天將跌跌撞撞地衝進殿裡,喘息著大聲稟道:“陛下,娘娘……沉香,沉香他又來了!”

  玉帝奇道:“沉香?”那天將急道:“是啊,他一人正在南天門外叫陣,我們……我們頂不住了!”王母念頭一動,開口道:“陛下,若楊戩再立奇功,可否赦免呢?”

  玉帝沉吟片刻,說道:“那就看他自己的了。”顯已默許。方才沉香打上三十三重天時顯出的能力,放眼天廷,除了這個待罪的司法天神,還當真無人阻止。此外,他又想起一事,眼裡隱約閃過興奮的異芒:這個楊戩,與沉香,似乎還有著血緣之親——

  那樣的話,就是最有趣不過了……

  玉母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傳諭喝道:“楊戩,本宮命你率梅山兄弟,四大天王,外圍再加派十萬天兵天將,即刻去南天門截殺妖孽沉香!我就不信,這回他還能逃得掉!”

  楊戩垂目掩住心中的震怒與不安。那個渾小子,竟真的又殺上天來了,就不能給我片刻的閒暇善一善後麼!十萬天兵圍攻?那樣的一場仗,等於是將這孩子往死路上趕……但自己引兵掌控全局,總比由別人做刀俎來得妥當,當下沉聲應道:“是,罪臣遵旨!”

  一直靜立一邊,沉默不語的太上老君驀地閃出朝列,攔下轉身欲行的楊戩,又向御座上一拱手,說道:“娘娘,此事不可,萬萬不可……二郎神等人,絕不是沉香的對手!”

  楊戩順勢止住腳步,王母已喝出聲來:“十萬天兵天將,還不是沉香的對手?”

  老君拱手低眉,淡淡地道:“娘娘,沉香曾親自向我承認,昔日我失竊的仙丹,已盡數讓他一個人偷吃了。試想,那麼多仙丹吞進他一個人的肚子裡,在他的體內,該蘊藏著多大的法力呀?”

  道祖這一次,倒確是在誠心相助,但既要做戲,便索性做是像一些吧!就聽楊戩冷哼一聲,毫不客氣地打斷老君話頭,說道:“可是別忘了,他還沒學會運用!”

  老君伸指向他一點,森然道:“二郎神,以你一個人的力量,你能獨自從南天門,一直打到三十三重天上嗎?”

  “不能。”

  “不能就對了!”老君冷冷地道,“儘管他不會,但是,當他被真正激怒的時候,潛在的法力就會被潛發出來,而且,外力越強,他體內被激發的力量就越強。試問這種情形之下,再以十萬天兵強攻,豈非成了我等助他一臂之力吸收仙丹法力?”

  再深深地看了楊戩一眼,似在詢問他明白自己言下真正的用意沒有,老君轉向御座,躬身奏道:“陛下,娘娘,此事若處置不當,這場天廷浩劫將一發不可收拾!是以,老臣請陛下娘娘定要三思而行,三思而行吶!”

  王母皺著眉推敲道祖的用心。沉香順利盜丹服下,和這老兒脫不了關係,但天廷統治真正被危及時,這老兒還是會毫不猶豫地站出來,維護天廷應有的秩序——

  畢竟,只有天廷得以安全地存在,天廷的權柄,才有爭奪的價值。所以孫悟空大鬧天宮之時,他才會主動提議向佛門救援。這一次,他仍決定選擇維護秩序了嗎?

  玉帝抬手示意老君不用再說下去,又看向王母,直到後者領悟過來,坐回御座上再不開言。許久,玉帝終於柔聲說道:“我瞧也不用加派什麼天兵天將了,上兵伐謀,在智不在力。楊戩,娘娘說讓你以功贖罪,朕就給你這次機會吧。你退下殿去,若能設法平了這場亂,朕就赦免你所有的罪過,如何?”

  “是,罪臣領旨!”

  這一回再無人有異議,人人靜看著楊戩低身施禮,一步步行出大殿,殿外,南天門的刀兵相擊,高呼酣戰之聲,已清晰可聞。

  哮天犬帶著梅山兄弟,已在殿外候得久了,聽見殿中唇槍舌劍地交鋒,他們不知內情,都焦慮萬分。楊戩大步出來,哮天犬頭一個迎了上去,低言一聲:“主人,我已將小玉和猴子安置妥當了,保證一個也逃不了!”便提高了聲音急急地問道:“玉帝令您去捉沉香?可我們剛才過來時,那小子像瘋了一樣,所到披靡,比起以前不知厲害了多少倍……”

  楊戩點了點頭,陰沉著臉,目光遙遙投向南天門,良久未發一言,只是揉搓著哮天犬的腦袋。看哮天犬苦著臉的模樣,就知道這滋味並不好受。梅山兄弟相互對視一眼,知道這二爺越來越喜怒無常,更不敢多嘴問他有沒有主意。一干人就這般沉默地站在一處,與四周奔來跑去支援同僚的天兵天將們形成鮮明對比。

  三聖母倒不擔心二哥完不成玉帝的旨意,她在這件事上知道得極為清楚。那時雖在華山,但畢竟母子連心,沉香散去法力那一遭,她心中一悸,當時就有所感應。脫困後佯加追問,眾人自然一五一十都告訴了她。這時候,眼見著兒子就要上當,雖明知兒子莽撞闖禍,二哥是為了救他的小命才不得已而為之,仍不由得心疼。不過想到兒子甘願為自己散去法力做一世凡人,曾因小玉而生的自哀自憐之情,終究是好了許多。

  “沉香心中,畢竟還有我這個母親的。”她暗暗忖度著。但看二哥從聽到沉香再次殺上天廷的消息,就一直繃著的面容,她有些不解,二哥不僅是像擔心,還像是……在生氣,生沉香的氣。是沉香又給他惹麻煩了?

  嫦娥看到沉香小玉二人無言地對視,心中早已明了。沉香瑤池發難和為求藥殺上三十三重天,僅僅是莽撞衝動,楊戩縱然恨鐵不成鋼,卻是擔心的成份居多。而現在誤以為小玉已死,便折回來衝殺報復,全不考慮後果退路,分明是仍將兒女私情置於心頭至高之處,其他的種種,母親的期盼,父親的等待,師友的愛護,在這一刻,統統是扔到了一邊。

  輕嘆一聲,嫦娥也沒有說什麼,這樣,也算得上至情了吧,只是讓三聖母,她情何以堪。不過看三聖母的樣子,根本沒想到這一點。也好啊,單純一些,就不會受不傷害,如果再來一次沉香偕小玉歸隱的事,只怕這三妹妹,真的活不下去了。


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三章 寡思何痴愚

  一名天兵來報,已將沉香圍住,但無人敢上前拿下。楊戩頷首讓他去了,終是下了決心。

  “老四,你和哮天犬變成玉帝王母模樣,待我與他動手時上前去阻止。”

  老四愣了一愣:“二爺,變成玉帝和王母,這……”

  楊戩冷聲道:“無事,只要拿下沉香,解了天廷之危,陛下和娘娘不會見怪。”交待老四變為王母,卻讓哮天犬變成玉帝,帶他到一邊囑咐了半晌,才放他與老四一塊去了。

  手一緊,三尖兩刃槍冰冷的觸感給了他莫名的安定,執槍大步行去,身後天兵如找到主心骨一般,不再無頭蒼蠅似地亂跑,不管是不是他的麾下,都漸漸聚攏來,大隊人馬向沉香圍去。

  沉香前次的傷也未收拾,衣衫染血,披頭散髮,狀若瘋虎,正持斧來回衝殺。

  他以為小玉死了。

  生無可戀。

  滿眼裡只有可殺之人,沒有想這樣殺下去是為了什麼,也沒有想要找到誰報仇,只是殺、殺、殺!

  玉宇仙境,祥雲繚繞,他眼中看去卻是漫天漫地的鮮紅;閃避不及的天將,被利斧劈中的肉體,在他眼裡也只是攔路的木樁。

  殺向哪裡,不知道,只是要殺,殺戮中洩盡這一腔的怨憤,洩盡那滿腹失去愛侶的悲痛。

  不知殺了多久,衝撞了幾個來回,耳邊傳來喧呼之聲,帶著欣喜,面前不敢上前又不敢退去的天兵們忽然潮水般退後,佈滿血絲的眼睛已經模糊,是看錯了麼?他們的臉上,是喜色。

  天兵推擠著讓出一條通路,未見形容,先已威壓全場。那一股凜冽,讓他發熱的頭腦也稍稍冷卻,沒有看到是誰,心卻如同明鏡一般,是楊戩,他那司法天神的舅舅,來擒這犯法作亂的外甥來了。

  散發覆著的面上閃過殘酷嗜血的寒冷笑意,殺這麼多人有什麼用,心中的恨,也許只有這個人的血才能洗去。如果不行,就用自己的血,了結這場牽連無數的恩怨。

  果然是他,還是這樣高貴得不染纖塵,凡塵時的磨難沒有留下半點痕跡,也還是那樣帶著居高臨下的不屑與輕蔑。反執長槍,只露出三尖兩刃槍熟悉而冰冷的鋒刃,刺得自己眼中發痛,一步步極慢又極穩當,每一步都如踏上自己的心口,就這樣在天兵讓出的甬道逼近,終於到了身前。

  地上還沾著血,楊戩一步步踏過,還聽得見身邊如釋重負的嘆息,是天兵們被沉香殺得狠了,怕了。面沉似水,因為沉香,倒也符合現在該有的表情。他不反對殺戮,卻看不上沉香這樣無目的無計畫地莽打蠻沖,要報仇,也該衝我來。

  槍握在手中,天兵環繞,眼前卻只有少年憤恨的眼睛,和那一身殺氣一身鬥志。這是自己一直想從這外甥身上激發出的東西,如今果然出現了,而自己,卻沒有一點歡喜。

  這殺上三十三重天的勇氣,竟是為一個女子而發。

  不曾想過,被擒了,失敗之後,與心愛的女子同死,母親,卻依然在華山下囚居,更平添了喪子之痛。

  只有一股血氣之勇,要報仇,為那個因自己喪命的女孩。

  到了今時今日,沉香,你的心中,依然是如此地分不出輕重麼?

  三尖兩刃槍握在手中,竟有了汗水。從來只要一槍在手,天下任我縱橫,今天卻是從未有過的患得患失,忐忑不安。

  已經安排下對付你的計策,出自我的謀劃。

  是為了王母的信任,也是為了救你。縱有仙丹無數,滿天的兵將,你又能殺得幾個?

  怕你不上當。對天廷有威脅的人,只有一個下場。銀河邊那兩顆小小的星辰;冥海中那具再無知覺的石像——他們或許是幸運的,天生的死物,不必再苦受折磨。而沉香,你失敗的下場,只能是——萬、劫、不、復!

  到那時,我該怎麼救你?不忍看你死,不忍三妹終其一生以淚洗面。不是不能護住你,帶你殺出天廷又如何,傲視三界,誰堪與我一戰?只是該置三妹於何地,還有你的外婆,我的母親……

  你會中計麼?定計時就在想,背下了那五千本書,又經歷了這麼多事,你可還會如當年的天真?

  散去全身功力,那就是人為刀俎的局面啊。沉香,你可會這樣天真?

  其實心裡一直知道答案,否則也不會定下這樣的計策。沉香,你會上當。

  儘管不願承認,卻清楚地知道,劉沉香,我楊戩的外甥,瑤池上一句責問接不上就動斧鬧事的莽少年,你仍是一個孩子。

  現在你的心中,只怕沒有更多的念頭,只是想著打敗我,打敗我後該如何,該怎樣殺出這天廷,怎樣繼續你救母的道路,你沒有想過,你不會想過。

  哮天犬和老四就要來了,動武只是下下之策。不知你什麼時候才會懂得這一點。

  槍橫在手,估摸著老四和哮天犬也該準備好了,楊戩槍一擺,眼中閃過凌厲的光芒,對上了沉香燃著怒火的眼睛。在兵將們看來,大戰一觸即發。

  槍尖已指向沉香身前,適時一聲傳呼:“陛下娘娘駕到。”

  本就只使了三分勁道,一聽到聲音,楊戩無絲毫遲滯地收手。他面向兵將散開的方向,待那“玉帝”、“王母”緩緩踏階而上,躬身行禮。

  沉香嘆口氣,事情他都知道,只是內中曲折今日方知。看舅舅一身打扮,鎧外罩袍,廣袖逶迤,哪裡是要動手的模樣。按舅舅細密的心思,本不該有此疏漏,想必是朝上乍聽自己真的衝殺了回來,氣惱不定之餘,還要配合老君在王母面前演戲,退下殿便殫思竭慮地思考對策,竟沒顧得上這一身礙事的朝服。正好又碰上自己這個一腦門子仇恨怒氣的外甥,根本沒注意他這難得的破綻,乖乖墜入彀中。

  “也算是自己這回沒誤了舅舅的事吧!”苦笑一下,沉香自我解嘲地想著。

  哮天犬按楊戩定計,先聲奪人,沒立定就急喝道:“沉香,你難道不想救出你娘了嗎?”沉香一驚,楊戩看在眼中,知道這孩子已逃不出他算計。

  老四沒得楊戩吩咐,不敢多話,只是使眼色,要哮天犬快些說。哮天犬卻是得了楊戩的話,不像他這般沉不住氣,走上幾步,靠近沉香,讓他冷靜一回才又放緩語氣,安撫似地道:“沉香,朕知道,如果不放出你娘,你一定會把朕的天廷攪得是雞犬不寧。如果放了你娘,也顯得我天廷軟弱可欺!”

  楊戩從老四和哮天犬現身,一直側身在旁,冷眼旁觀。方才的心思暫時拋之一旁,解決眼下沉香之事再說,這孩子好也罷,歹也罷,走到這一步,還能任他放棄不成。因此只是唇角微勾,帶著莫測的笑意,打量沉香神色。哮天犬這一番話,也是他教的,沉香雖天真易欺,也不是傻子,無端端要赦人,任誰也不會信。這一軟硬兼施,讓沉香以為,天廷懼他三分,只是面子上下不來,後面的話,便會易信許多。

  看沉香愣神的樣子,想是這話奏效了,已有些猜測不定。哮天犬又踱了兩步,老四連使眼色催他早說早了,哮天犬不高興地暗地裡罵一句,難道有機會擺威風,還得看四哥眼色。不過想到玉帝平時懼內的名聲,不好發作,還裝出畏懼之色,轉來仍對沉香道:“沉香,難道你忘了嗎,你走出劉家村,歷經千辛萬苦那是為了什麼呀?”這也是楊戩事先教的。這一席話,總該讓沉香想起自己的初衷來了吧。將警告老四不要多事的目光收回,仍投在沉香身上,那呆呆的模樣,讓楊戩看著就忍不住想嘆氣,這時候,他大概又忘了上天為小狐狸報仇的事。也太易受人左右了。不過也管不得那許多,只要他別忘掉自己母親就好。

  哮天犬趁熱打鐵,又道:“朕知道,你得到一身法力不容易,可天廷的威嚴也同樣是不可侵犯的!你好好想一想,到底是你的法力重要呢,還是還是你們一家人的團聚重要呢,你想想吧。”

  那時候,自己到底單純,單純得可笑。沉香默思,先前在殿上也是,王母將天條與三界禍福聯繫,自己便傻傻地跟著她的思路走。舅舅定這條計策,沒準便是看中自己這一點,三繞兩繞,自己也沒弄明白法救母和放棄法力究竟有什麼關係,就考慮起是放棄法力還是繼續鬥下去了。

  也沒有什麼太多考慮的,當年修煉,也就是為了救出母親,如今若能救出母親,放棄法力雖然不捨,但也不是什麼不能為之事。他擔心的是天廷的反悔,更只在這一點上反覆追問不休。在得到“玉帝”的保證後,他信以為真,更自以為得計地提出:“除非你寫下敕免書!”

  是啊,三界之主,當著眾人面親口保證,又寫下赦免書,哪有反悔的道理?當時的他,以為思慮得已極為周詳了。可是,他就沒有想到,當面寫下白字黑字又如何?一紙空文,如何能約束得住人心的變化!

  難怪舅舅在一旁總是顯出輕蔑之意,那抿唇輕笑的神色,分明是在笑他天真輕信,乖乖地把自己放在任人魚肉的位置。自己那時的內心掙扎,聽得哮天犬報數時的情急呼喝,在舅舅眼裡,真正是笑話一個吧。

  舅舅是信奉力量的,無論什麼情況,他都要把形勢掌控在自己手中。不管是當年修煉,憑一身本領,在玉帝詔書上寫下“聽調不聽宣”甩袖而去,還是做司法天神的這八百年牢牢掌住權勢,他知道只有自身強橫,才能有決定自身命運的機會。但是這樣想也這樣做著的舅舅,卻將性命生生送到開天神斧之下,不作反抗,落到由人擺佈的田地——舅舅的心中,有沒有過不甘,有沒有過怨恨?

  所以現在的自己,已經不會再犯當年的錯誤。要保護我想保護的人,只有強大,更加強大。玉帝和王母,從寶蓮燈透露的秘密看來,已是沒有希望扳倒了。但若自己有舅舅當年傲視三界的本領,出陣後就有能力幫舅舅治傷調理。那時旁人縱有疑問,也不敢多問些什麼,玉帝更不會多事樹敵,最多含混過去罷了。只是現在還不夠,不夠,我要做的更好……

  沉香想著自己的心事,冷不防被一聲大喝驚醒,那是當年的自己散去法力,情不自禁發出的一聲高呼。

  幼稚的自己,幼稚的舉動,看到“玉帝”扯去赦免書時,竟還是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直到哮天犬和老四變回原來模樣,肆無忌憚地嘲笑他的無知與輕信時,他才恍然大悟,氣急之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楊戩鬆了口氣,放下一層心事,惱他仍是無知的情緒又冒了上來。一聲冷哼,他慢慢踱了過去,神色間全是譏誚:“連你娘為什麼被壓在華山下都弄不清楚,還企圖救出你娘,別做夢了!”

  這時候,他才捶地大悔,可是已經遲了,那把小斧已重逾千斤,連抬起也是費力。悔恨中全沒注意到舅舅的話,沒有去想一想,再想一想……


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四章 步虛覆寶缽

  “陛下和娘娘駕到!”

  星官嘹喨的通報聲響起,眾仙擁著玉帝王母從凌霄殿方向駕雲而來。楊戩迎上幾步,施禮稟道:“啟奏陛下,啟奏娘娘,沉香已經拿下了。”

  輦駕來到近前,玉帝神色如常,王母的臉上,卻是極明顯的厭惡之色。見沉香依然在伏地大呼著:“娘,我為什麼這麼笨吶!”她更是面如嚴霜,厲聲下令道:“楊戩,還不給本宮殺了沉香!”

  “遵旨!”

  三尖兩刃槍在霞光瑞采裡劃了個半弧,挾了雷霆萬鈞之勢斬落,卻在將要觸及沉香的咽喉時陡然頓住。這一槍,不出手不成,但又如何真正能剌下去?楊戩面無表情地看著伏在地上的孩子,暗自嘆息一聲。沉香,想不到八百年的苦心經營,費盡心機贏來的一點信任,今日,終於要因你要盡數付諸東流了。

  王母凝視著他的槍尖,聲音和槍刃一樣冰冷尖銳:“你在等什麼?”

  早就擬好的理由,自前司法天神的口裡緩緩奏上:“啟稟陛下,啟稟娘娘,說什麼沉香和小神也有血緣之親,小神……”

  “不要忘了你的身份!”王母厲聲道,“殺了沉香,馬上便能坐回你司法天神的位置上!”

  “娘娘……”

  “這樣才能看出你對天廷的忠心!”

  眾仙靜穆無聲,靜看著王母的咄咄逼人。這一槍只要下去,便能贏得他目前最需要的權柄。但是,犧牲這孩子?楊戩無聲地苦笑,若能狠下心犧牲這個孩子,二十年前的劉家村,一切,就都告一段落了。

  僵持了片刻,玉帝緩步上前,淡淡地開了口:“算了,什麼忠心不忠心的?除了六親不認,我什麼也看不出來。我瞧司法天神這個位置,還是換個人做吧!”

  收槍後退,雖明知這一退後,便是給自己的前路多添上無數艱難險阻,但是,卻已別無選擇。

  “多謝陛下!”

  但這仍不夠,自己不出手,任何一名天將,手起刀落,輕易便能取了這孩子的性命。楊戩暗看向人群裡的太上老君,老君微皺了眉頭,似對他剛才的決定有所不滿。但是,他現在已顧不了太多了。

  “啟稟陛下娘娘,沉香偷吃了太上老君的仙丹。”他沉聲稟道,“倒不如將沉香交給太上老君,投入八卦爐中煉丹!”

  玉帝咦了一聲,王母卻是臉色大變,凌厲之至的目光投將過來。楊戩恍如未覺,神色恭敬得找不出分毫不妥。反倒是退在人後的太上老君身形大震,萬沒想到他竟公然提出這個匪夷所思的辦法來。

  救,還是不救?

  火光電石之間,道祖心中,閃過無數念頭。但燈中的那個世界,終還佔據了他全部的心神。低咳一聲,再也顧不得其他,道祖急步上前,叫道:“唉呀,多虧二郎神提醒,懇請陛下和娘娘,還是把沉香交給老道吧——說不定,還能將他體內的仙丹再煉回來呢!”

  玉帝看看道祖,又看看楊戩。事情,似乎有些意味了,這兩人,何時如此默契起來?略帶些嘲笑地掃了王母一眼,他佯作驚異地問道:“我說老君,你不會再煉個火眼金睛出來吧?”

  老君連連搖頭,道:“不會,當然不會!那孫悟空是天生的石猴,當然煉不化,可是沉香卻是肉體凡胎,進了八卦爐,不要一個時辰,連骨頭都找不到了。”心中卻暗罵一聲楊戩,知道玉帝突然提到孫悟空的舊事,必是起了疑竇,藉機警告。

  玉帝微笑,說道:“這樣,就最好不過了。”目視王母,又道,“那就依了老君所言?”

  兜率雖然一直爭權奪勢,是王母最想打壓的對象。但無庸否認,數千年來,能在天廷屹立不倒,它的勢力也足以在一些事務處理上,逼王母作出些讓步,何況玉帝已開口表示了贊成?她大概猜出了玉帝的想法——

  這樣有趣的一場遊戲,如果隨了沉香的死就此結束,豈不是太過可惜了?他在好奇遊戲下一步的發展,尤其是好奇,她王母一心倚重的權臣,怎麼會和兜率走到了一起?

  她也只是他棋盤上的一枚棋子,只要大局沒有失控,她斷不敢打擾他的好奇心。

  恨恨地瞪了老君一眼,王母極不情願地允了下來:“好吧。”老君輕輕一笑,應聲道:“謝謝陛下,謝謝娘娘!”拂塵輕揚,早有會意的門人搶上前來,抬起沉香。老君更不停留,施禮告退,帶著一干門人徑返離恨天而去。

  楊戩目視沉香被架起帶走,輕噓了口氣。但是,事情遠沒有完結,老君的身影剛消失在祥雲靄彩間,王母的目光掃了過來,陰沉裡帶著冷嘲,似是下了什麼重大的決心。

  玉帝正準備離開,王母伸手攔下他,輕聲道:“陛下,本宮還有一件事,只有楊戩才能辦得妥貼,讓本宮滿意,更讓陛下滿意!”

  轉身面對著楊戩,王母緩緩地從袖裡取出一隻玲瓏金缽來,寶氣閃爍,刻滿了詭異的符紋密咒。

  “二郎神,本宮要賜你一件寶貝。”

  玉帝長眉微軒,眼神忽然便興奮了起來。王母炫耀似地向他點了點頭,神色變得極為和靄,但落在眾人眼中,卻是說不出的陰森可怖。就見她笑吟吟地上前幾步,拉起楊戩手掌,將金缽塞將過去,輕聲道:“司法天神,這叫乾坤缽,是本宮壓箱底的寶物,妙用無窮,今日便傳給你了!”

  頓了一頓,眼角餘光掃過侍立的群仙天將,口唇微啟,卻聽不見聲音。半晌,又道,“記下了嗎?你只需誦出這半截法訣,傾缽向下,便可將華山牢牢罩住。以後莫說是你,便是本宮,也再無法踏入其中半步!”眾人知道,想是怕人多耳雜,王母用傳心術教授了楊戩發動法器的口訣。沉香琢磨著她話中的意思,心念一動:“半截口訣?難道和囚室光柱的那個法咒有關?”

  楊戩五指微屈,緊緊握住這冰冷的缽身,不動聲色地按捺住狂喜的心情。王母剛一開口,他便立刻發現這半截口訣,竟與三妹囚室光柱的法咒相合得天衣無縫——當年果然沒有猜錯,這兩截相合成完整的法訣,正是發動法器的咒語。只要發動後強行毀去缽體,救出三妹的最大難題,便可迎刃而解——

  但是,為什麼會是這個時候,王母會將最後的底牌,全無預料地交了出來?狂喜之心淡去,楊戩暗自懍然:“方才處置沉香之時,自己當殺不殺,與老君的一唱一和,王母眼裡的怨毒與懷疑何等明顯?這種情形之下,她為何要將暗伏的後著交由自己去辦?”

  心中快速推算著各種可能,他的神色卻越加恭敬,應道:“是,娘娘聖明,小神謹遵懿旨!”

  王母掩口而笑,只笑得身子亂顫。玉帝極有耐心地站在一邊,看看楊戩,又看看楊戩手裡的乾坤缽,宛如看到了什麼精彩的大戲的上演。就見王母款款款而行,繞著楊戩轉了一圈,揚袖在他臉龐上拂過,慵散地說道:“司法天神說起話來,一向是這般的中聽動人,聽得本宮打骨子裡舒坦出來。記住呀,本宮很喜歡聽的,很想永遠聽下去呢!所以你可千萬要保重好你自己的身子,神仙只意味著長生,卻不代表不會死……”

  她幾百年來一直莊重矜持,一言一行都自有母儀三界的威嚴。此時突然現出這種似顰似嗔的嬌媚神態來,楊戩自是一愣,四下的眾仙,也無不為之訝然。王母卻恍如不覺,又湊近了些,攏起長袖,纖纖素指輕按在楊戩黑氅披肩之上,語氣較平素多了些親切,卻也多了些格外的陰寒——

  “楊戩,以前本宮以為,自己是三界中最瞭解你的人,但是現在,本宮卻對自己產生了極大的懷疑。你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若說還留戀著血緣之親吧,可你卻騙得外甥散盡法力,任人魚肉。可若說你只為天條威嚴著想,本宮卻也難以相信。方才只需輕輕一槍,你就能為天廷除去一切後患——”

  聲音轉低,幾近耳語,“可是你卻寧願啟我疑竇,犯我大忌,和老君那個老混賬狼狽為奸,說什麼也不肯將你的外甥斃於當場!”

  說罷,看了乾坤缽一眼,笑意在王母嘴角漾擴開來,充滿了喜悅和得色,她將整個身子都倚近了楊戩,似仍在附耳低語,卻一點聲音都沒有了。沉香被她的詭密反常壓得心神不安,也靠近了去聽,旋即失望地搖了搖頭,王母再度用上了傳心術,他什麼也聽不見。

  半晌,想是傳完話了,纖指從楊戩肩上移開,向上輕輕按在他的唇邊,王母自己,卻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笑聲起始欣喜,然後便漸漸瘋魔,斂去了所有的情感。待到嘎然而止的一驀間,她眼裡剩下的只有冷漠與惡毒,象煞了燈中那個無情的死物嬰兒。

  神態又轉為莊嚴,緩步退回到玉帝身邊,王母沒再用傳心術,開口冷冷地說道:“為了你自己——司法天神,今夜子時前,你去發動此缽,永遠禁錮華山!逾期的話,本宮馬上就將你打入萬劫不復之地,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踐踏天條的人,尤其是你這樣知法犯法的司法之人!”

  楊戩神色如常,深深地躬下身去,只有持缽的右手指節,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發白了。王母卻回過頭,向玉帝說道:“陛下,以本宮看來,楊戩雖有過失,但屢立大功,如今更親自壓缽華山,以為大義滅親的典範。如此公正不阿,司法天神之職,除他還能有何人勝任?”

  玉帝讚許地輕笑著,似對她剛才的舉動滿意無比,柔聲答道:“連乾坤缽這樣的重寶,娘娘都賜給了二郎神,朕豈會再有其他的異議呢?”攜了她的手,朗聲傳諭,“從即日起楊戩官復原職,賜還真君神殿。為此事牽連下獄的人等,也一併赦免,各回本司。”萬歲山呼聲裡,兩人登上龍輦鳳儀,駕返瑤池,諸仙魚貫相隨,紛紛離開。

  楊戩站在南天門外的參天玉柱邊,天風漾起他身後的龍紋玄氅,孤零零地說不出的失落。眾仙早已散得盡了,鄙夷的目光卻散不去。騙得親外甥自散法力,步上死路,三界之中,還有比這更無情無義的行徑麼?這樣想著,嘴角勾出幾分自嘲的苦笑。

  他低頭看向乾坤缽,神色黯色。雲卷雲舒,時間慢慢流逝了去,他動也不動,安靜得令人心悸。

  許久許久,才駕起雲頭,向華山而去。卻是行得極慢,似不堪重負一般。三聖母只當他因騙了沉香而難過,輕嘆一聲,沉香卻覺不對。那些仙丹大多融入了自己血肉之中,尚未轉化,散去的法力,只是九牛一毛。舅舅下決心騙自己散去法力,所倚仗的也正在於此的呀!旋即釋然:“王母說了,乾坤缽罩下,便是舅舅也不能接近華山一步,想必是捨不得娘一人困在山裡寂寞吧?”

  不一會兒,蒼鬱峻拔的山勢迎面而來,華山已到。楊戩並不急著發動咒語罩山,降了雲頭,落在一處山坳,三聖母咦了一聲,認得那是自己敕封的聖母廟舊址。

  舊址早荒廢了去,只餘了殘垣斷壁,折梁破案。楊戩穿行其中,若有所思。半晌,在一塊殘壁前停下腳步,伸手拂去積塵,現出斑剝的碑文來。三聖母鎮守華山時,對百姓們照顧得頗為周到,還願感恩的石碑,嵌滿了大殿的牆壁。那時,每逢哥哥來華山小住,楊蓮便會拉他去看新添的碑文,興高采烈地講述著來歷。

  纖手皓如脂玉,婉約的聲音,嘰嘰喳喳地一刻也不肯停。三妹總是愛挽著他臂膀,賴在他邊,吐氣如蘭,渾不怕哮天犬和一干鬼判鬼吏的掩口竊笑。

  可惜那個時候,來華山的次數屈指可數。總想著,有朝一日,母親回來了,一家人真正地團聚。再不管什麼天廷,築幾間小屋,砍薪種田,就像多年前的那樣……為什麼竟沒想過呢,那樣的幸福,他如何擁有得起。又如何,有這個可能去擁有呢?

  三妹,早知如此,二哥真該每天都留在華山,好好守著你,看盡你所有的顰笑和嬌嗔……

  心中忽然大痛起來,楊戩合上雙目,一霎之間,疲憊無力的感覺,壓得他幾乎窒息。

  三聖母看看碑石,又看看哥哥,隱約猜出他在想些什麼。她不禁輕輕上前,像以前那樣偎到二哥身邊,感受著他冰冷鎧甲下熟悉的溫暖,沉穩的心跳。愧疚裡夾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害怕,讓她不願時光再向前逝去一分。“不要再為我付出了,二哥,我寧願在山下再被壓二十年,也不要你這麼苦著自己,蓮兒不配的……”淚水灑在鎧甲上,晶瑩剔透,卻更增了幾分冷意。

  也不知站了多久,宿鳥歸林,山色漸漸昏暗了去,楊戩才驀然驚覺,輕嘆一聲,留戀地看了眼四周廢墟,回身向山下囚洞行去。

  “原來發動乾坤缽之前,二哥還進來看過我……”三聖母看著楊戩飛上石台,俯身凝望沉睡中的自己,忍不住哽咽起來,“為什麼睡得那麼沉,直到乾坤缽壓下時才被驚醒。我都沒能再看他一眼,我……我……”她有些語無倫次起來,但人人都明白她想說的是什麼。錯過這次,她再見到哥哥時,就是在龍八的婚禮上了。想到那時的情形,每個人的心,都重重地剌痛了一下。

  楊戩抬手,似想喚醒妹妹,卻又忍了下來,許久許久,手輕輕落下,撫著她的面頰,將幾縷垂在額上的亂發理好,目光只盯著妹妹看,有憐惜,有寵愛,慢慢地,變成越來越濃的不捨與感傷。

  “蓮兒,二哥以後,怕是再也見不到你了。答應二哥,一定要好好照顧你自己,千萬別再這麼任性。沉香還只是個孩子,你要盡母親的責任,好好教他,關心他……是二哥對不起你,害得你母子分離了二十多年。只可惜,除了這條命,二哥就再沒什麼可以賠給你了。”

  低語聲迴蕩在死寂的囚洞裡,淒愴如雪。三聖母暗暗垂淚,只想:“為什麼要這麼說,二哥,為什麼你會這麼說,你……沉香傷你的事,你早有預料了是不是?可是,就算是現在,這一切還是能避免的啊!四公主活著,她能證明你的苦心,你為什麼不等沉香法力恢復之後,揭開真相,和沉香合作,而非要設計出那樣一個慘烈的局來?”

  輕嘆聲中,楊戩終於離開了囚室。外面,天已全黑,璀璨的群星在天幕上閃爍著,月色如紗,披籠在迷離的山巒之上,如幻如煙。

  身形衝天而起,玄氅直欲融入那浩瀚的黝黑天宇裡去。銀鎧上流轉的,是比星月更清冷絕望的微光。司法天神手中的乾坤缽飛出,凌虛疾旋,他深深地,最後看了一眼華山,再不猶豫,王母傳下的法咒吟出,忽然之間,身上光華爍出,化作繚繞的氤霧,注入乾坤缽中。乾坤缽陡然漲開,七彩光華衝出,與氤霧交融成一體,轉成奪目的殷紅,宛如燃燒一般。與此同時,缽身幻出一重虛影,收縮成朱果大小,射向楊戩神目,生硬硬融入他體內。

  轟地一聲,震動千里,缽口反傾向下,光華流水般倒瀉,整個華山,所有的鳥獸魚蟲,泉瀑草木,都於剎那之間,凝結不動,狀如死物。

  楊戩半降下雲頭,在山側停住,再難向前半分。他伸手前按,光華宛如實質,按之不入,紋絲不動。他黯然一笑,手上法力潛送,臉色忽然蒼白,悶哼出聲。

  鏡外哪吒失聲道:“好厲害的法器!連楊戩大哥都不能強行闖入。”近來鮮有開口的百花卻自搖頭:“真君這次卻是太過草率了。他就不能想個計謀,先拖延下去?他這一發動乾坤缽,為沉香平添了多少麻煩?終也害苦了他自己。”

  王母的諭旨雖然嚴厲,但楊戩手上也有她的底牌,何以甘願布下如此重大的障礙?疑問壓在心頭,看著楊戩穿行在漆黑夜空裡的身影,一時人人都沉默了下去。


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五章 法訣重逆沖

  回到真君神殿,一切都恢復了原狀。楊戩環顧著陰穆的殿宇,靜聽哮天犬將林林總總的情況逐一匯報。猴子被關在羈押重囚的刑室,估計少不了要受些重大的折磨。小玉被哮天犬悄然送入了密室,情形雖未惡化,但也沒好轉多少,正由龍四公主照料著。楊戩點了點頭,令他先退下,自己轉身去了密室。

  楊戩推門而入,小玉第一眼,就看見自己躺在密室的榻上,臉色蒼白,呼吸微弱。不願去想的疑問又浮上心頭,她拚命回溯往事,想不起什麼,只是無由的恐慌。恐慌之中,卻又混雜了奇怪的親切感覺。

  龍四公主的聲音從鼎裡傳出來:“二郎神,恭喜你官復原職!”楊戩微微一笑,知道她已逼著哮天犬說了事情經過,便不再多說,只問道:“她一直沒有醒過嗎?”四公主答道:“沒有。”聲音轉為擔憂,“小玉不會有事吧,你再想一想辦法?”

  楊戩坐到榻邊,憐惜地看著這個愛得辛苦的女孩,輕嘆道:“她在瑤池時便受了重傷,幸好沉香在她體內留了一道真氣。被丁香擊傷後,哮天犬又及時找到我,我配合那道真氣護住了她的心脈,否則她早就傷重不治了。”按上她手腕察看情況,又道,“但丁香那一拳實在太重了,足以震碎她的五臟六腑。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用我的真氣來助她運用萬年法力,激發她體內潛能,讓服下的寶蓮燈芯真正為她所用。”

  四公主道:“要不你去找太上老君想想辦法,向他討一顆還魂丹試試?”楊戩搖頭道:“哪有什麼還魂丹?沉香殺上三十三重天拿到的,不過就是一撮香灰而已,他還傻乎乎地拿回去救人。而且小玉的情形也不能再拖,過了今夜,臟腑衰竭壞死,便是上古大神也救不回她了。”

  四公主猶豫了一下,說道:“再沒有別的法子了嗎?萬年法力,一個駕御不好,只怕救不回她,連你都會有危險……”

  楊戩示意她不必再勸,嘆道:“丁香出手傷她,我難辭其究。所謂自作自受,莫過於此,我總不能看著這小狐狸死在眼前。”上次割血熬油時,他封閉了小玉大部分真氣,現在正好派上用場。小心托起她的身子,微微合上雙目,法力從她背心渡入。他先催動一分裹住以前設下的封印,剩餘的九分法力,盡數灌入小玉周身,護住她重要的穴位臟腑。

  鼎裡金煙逸出,四公主緊張萬分地探出身子觀看。小玉半倚在楊戩懷中的身子,竟似變得漸漸透明起來,未被衣物掩住的肌膚之下,血管經絡清晰可變。銀芒如游龍般循經四下遊走,所過之處,肌膚裡外,都泛出淡淡的銀輝來。

  小玉屏著了呼吸。為什麼,為什麼這一切我都不記得,難道和四公主一樣,難道我也失去了一段不該失去的記憶?頭漸漸有些疼,零亂的印象閃過,卻看不清楚。沉香扶住她癱軟的身子,驚聲詢問:‘小玉,你怎麼了?‘彷彿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小玉摟住他的身子,低語:‘我,我也忘了,我也忘了……‘

  汗水從楊戩額上涔涔而下,他雖然法力高深,但小玉的真氣直接來源於寶蓮燈芯,上古神器豈是那麼好控制的?何況小玉現在的情形,絕受不得絲毫的震盪。他將神識潛入小狐狸體內,細心默察一遍,確認再無遺漏後,裹在封印邊的法力強嵌入內,將禁錮了的燈芯真氣接引出來。

  便見金光潮水般擴散周身,被楊戩灌入的銀芒強行阻住,分毫衝擊不到小玉虛弱的經絡。金銀兩色交錯飛舞,在透明的如雪肌膚下反覆糾纏,好看之至。但兩色每交錯分合一次,楊戩的臉色便蒼白上一分。又僵持了片刻,他驀地張口,鮮血如箭一般地疾噴在榻上。

  小玉呀了一聲,手指無意識地用力,在沉香的臂上抓出深深的血痕。沉香抱緊了她,輕聲安慰:“舅舅一定會救回你……沒事,沒事的,你們兩人都沒有事。你在我身邊,舅舅……舅舅在家裡……”三聖母忍淚向鏡外問道:“四公主,我二哥他……”

  龍四幽幽地道:“真君將法力全部渡在小玉體內,自己卻被接引出來的真氣震動了內腑,不過沒什麼大礙,將養幾日便恢復了過來。”看向小玉,欲言又止。這個單純的女孩,那些往事,就在在她眼前上演了。她會像自己一樣想起來麼?想起來後,她又如何去承受得那樣巨大的衝擊……

  金光終於慢慢安靜下來,順從地在銀芒引導下溶入經絡,依次流注過奇經八脈。小玉的膚色隨著每一次流注變得愈加溫潤,透明的質感漸漸淡去,如白玉般地閃爍著眩美的異色。楊戩不敢立刻收回法力,慢慢助她引導真氣,過十二玄關,循經下引運轉周天。但剛到神闕附近,原本極為馴服的真氣忽如脫韁野馬一般,驀然掉頭向上,生生要逆衝回胸口絳宮之內!

  普天下的道術雖千奇百怪,但無外乎引入靈氣,轉化成自身真元,由督而任,滋補丹氣,繼而還虛合道,鑄成元神。女子練形,絳宮是為丹氣彙集之所,最為重要不過。何況小玉此時內腑破碎,全仗楊戩法力護持,引導真氣循著諸經固本培元,慢慢修補恢復。若逆沖震動絳宮,雪上加霜,只怕她當場便要爆體身亡,再無收救。

  再顧不得自己,全部神識潛入這小狐狸體內,畢生修為在神識牽引之下,強生擋住小玉真氣的逆沖之勢。時間慢慢過去,就見楊戩臉色越來越白,低哼一聲,又是一口血噴將出來。

  眾人不知情況有變,四公主當時在場,事後問起,楊戩也只淡淡地揭了過去,一字未提起此中的凶險。但此時對抗著這萬年的法力,又不能讓小玉的經絡受到分毫震盪,每次真氣相撞的巨大衝擊,他都是強行轉移到了自己身上。他此舉等於是面對一個法力不遜於己的平生大敵,卻只守不攻,甚至要硬受對方掌力,修為再精湛深厚,一個不慎,就是與小玉同歸與盡的局面。

  真氣逆沖之勢已無法逆轉,楊戩唯有強抗著緩和來勢,一邊將衝擊移向自己身上,一邊慢慢拓開小玉體內經絡的寬度,好讓萬年法力順利通過。好不容易導入絳宮,法力卻一分為二,一支循了手少陰心經直撞向神門要穴,炙熱如烈火,一支向下徑沖足少陰腎經,清冷如冰水。楊戩勉強攔截下來,心頭驀地一震,頓時明白了這詭異情形的真正由來。

  劈天神掌!

  利用燈芯的真氣修復腑肺,雖然於他有損,卻並無大礙,調息數日便可恢復。可他萬沒有想到的是,小玉雖然昏迷不醒,但這些年日以繼夜地苦修劈天神掌法訣,體內真氣的流轉竟是已形成慣性,本能地便要按原來路線運行。而劈天神掌的奇異之處,正在於借助於真氣逆沖,以震盪力拓開經絡寬度,第一次的過程霸道凶險無比,成敗之間生死立判。楊戩解開她真氣封印,又用自己畢行修為助她導引,竟是無意之中,使她步上了劈天神掌的這一道最重要修行關口!

  法力如水,經絡如河岸。小河容量有限,固然可以借水勢變寬成長,若滔天大水倏忽湧入,勢必落個堤毀人亡的下場。水勢已不可除,只有令河床寬廣,水勢也自然能平和安靜,有百利而無一害。楊戩雖不知道劈天神掌的修練法要,但他數千年閱歷何等豐富,火光電石的剎那之間,已找到了最穩妥的解決之道。

  此時已成騎虎之勢,他深吸口氣,法力攔在小玉真氣之前,先強行抗住,再小心地撐開小玉狹隘的經絡,改造成能荷擔萬年法力的合適寬度。慢慢退後,又復攔下,法力經過處肌膚微微凸起,如蜿蜒的小路,緩慢之至地向前延伸。小玉的臉色,卻紅潤了起來,非但沒有通關過穴時必然的痛苦反應,甚至先前因傷勢而來的虛弱,都似減輕了許多。

  小玉身子顫抖,將頭伏在沉香懷裡,腦子裡一遍混亂。別人不明白,她自己又豈會看不出?劈天神掌,原來自己就是這麼步上了修練劈天神掌的康莊坦途?本該自己來承受的風險艱難,竟都是轉移到了這個人的身上——

  沉香驚道:“小玉,你怎麼了?啊?”她哽嚥著道:“他不但在救我,還在……還在……我昏迷裡控制不住真氣的走向,他逼不得已,竟是甘冒奇險,助我去強練神掌心法……”語不成聲,卻不敢抬頭,不敢再看眼前的情形,更沒有勇氣,去追問起已發生的那些往事。自己清醒之後,仍是留在這間密室裡嗎?那時的自己,會用什麼態度,來面對這個深深憎恨過的男子?

  鏡裡鏡外人人失色,四公主又落下淚來。她當時是在場的,早該想到其中的危險,可他卻從不肯多說。積雷山如此,這一次如此,崑崙一戰前,最後一次在密室見到他時,他還是如此……

  一條手少陰心經,竟是費去了小半個時辰。待衝到最末的“少衝”穴時,楊戩眼前一黑,耗力過巨之下,險些便暈了過去。他合上雙眼不敢睜開,神識移到足少陰腎經處如法炮製。經絡緩慢拓寬,雍塞的真氣循經而行,但每進一步,衝撞之力傳遞過來,都震得他內腑一陣大悸。

  足少陰腎經後,向下移到足少陽膽經,每條經絡的改造完成,都不知要費去多少時間心力。待到最後的足太陰脾經順利通過之後,楊戩已坐不穩身子,半靠在榻邊的牆壁之上,勉強扶著小玉,卻是雙手不住顫抖,再沒有餘力將她放到榻上。

  四公主從鼎裡出來,助他放小玉平躺下去。楊戩連和她說話都來不及,自顧倚在牆上運氣調養。真氣普一提起,便是一陣旋暈,有如直墜入萬丈深淵,空蕩蕩地難受到了極點。他竭力維持著清醒,返神內視,臟腑灼痛之餘,周身也痺麻痠軟,竟比幾千年來任何一場酣戰都更加的疲憊不堪。

  他暗嘆一聲,知道這短短的一晝夜,幾乎便殫盡了自己畢生的心力。誘老君入彀的陰謀陽謀,在王母面前的假戲真作,暗算猴子,算計外甥,無論是願與不願,卻都一樣的別無選擇。

  小玉的情形,更大出他的意料之外。或許冥冥天道之中,真有報應這麼一回事的存在?利用丁香捉住這小狐狸熬血煉油,末了卻作繭自負,逼得他不得不出手救人,甚至在救人時將自己逼上絕地,只得不顧一切地助她練成劈天神掌的內功心法。

  勉強平復思緒,他凝神調治內息,天亮後還要去赴朝會,那是萬萬不能耽誤的要事。眾人緊盯著他的臉色看,心中都七上八下地極為擔心。

  也不知過了多久,晨曦從密室的門隙隱約透入,才見他緩緩收功,睜開眼坐正了身子。四公主惶急不安地在守在他身邊,此時一陣歡喜,叫出聲來:“二郎神,你沒事了吧?”

  楊戩微微一愣,移目看了她一眼,皺眉道:“怎麼還沒回鼎中去?你畢竟被我的神目重創過,若離開定魂鼎時間過久,勢必會有極大的損傷……”話未說完,手掩在胸鎧之上,低聲嗆咳不止。

  四公主不敢惹他著急,乖乖地化成輕煙逸回鼎裡,怯生生地又問道:“你別急,我沒關係的。可你吐了不少血,是被小玉體內的法力震傷了?”

  不想她陪著擔心,楊戩只淡淡地道:“她傷得比我想像更重,我耗力過甚,震動了內腑,已經沒事了。”站起身來,探了探小玉的脈息,滿意地笑了一笑。小狐狸雖未醒,但內腑生機已復,性命是再無危險了。

  放下心來,他向四公主道:“我才回天廷,事多且雜,不能總留在這裡。也不知她何時能醒,麻煩你多費些心了。”四公主在鼎裡爽快地應了下來:‘放心吧,我會幫你照顧好她的。‘

  楊戩整束好冠氅,轉身出門去赴朝會,沒有看見榻上小玉的睫毛微微顫動,人似要醒了。三聖母遊魂似的跟著楊戩的步伐,小玉想留下看看發生何事,卻也身不由已地隨著楊戩離去。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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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六章 緣盡剩詆訐

  “李靖削去兵權,先留在凌霄殿聽用,哪吒一而再,再而三地幫助沉香,本該就地處斬,但念其營救百花仙子有功,免去死罪,罰面壁五千年,任何人不必求情!”

  凌霄殿上,司法天神站在朝班最醒目的位置上,黑氅銀冠,威儀如故,正恭敬地聆聽著王母的訓諭。諸仙看向他的目光,又像從前一樣,畏懼裡有著輕賤,輕賤中卻混雜著害怕。看不起他的為人,卻本能地懼怕他的權柄,更何況,在他被赦去舊罪,官復原職的第一天裡,王母便表現出對他超乎尋常的信任與滿意。

  親手發動王母的法器,將妹妹永遠地禁錮了起來,那是何等的鐵石心腸?無論緣於忠心還是緣於諛阿,王母對這樣的一個臣子,還能有什麼不放心的?

  但對李靖等人的處置,還是讓朝班中炸出嗡嗡的議論之聲。素與李靖交好,又與他一併解救百花仙子的太白金星,搶先出列,施禮奏道:“陛下,娘娘,積雷山牛魔王父子夥同五大聖作亂一事尚未瞭解,若不及時鏟處,怕會越鬧越大,值此用人之際……”

  太白金星是天廷中著名的不倒翁,一向唯唯否否,圓滑周到,與西天佛門又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王母雖說過任何人不得求情,卻也不能因此便降罪於他,當下只打斷了他的話頭,道:“剷除牛魔王一事,有二郎神一人就夠了。”看了玉帝一眼,玉帝會意,便也開口說道:“好了,就按娘娘說的去辦吧。”

  太白金星聽出了王母言下的不滿,手持拂塵,低頭退了回原位。又議了一番事,盡數是王母與司法天神一言以決。在眾仙如履薄冰的惶恐神色裡,司法天神重掌大權後參與的首次朝會,終於到了散朝的時候。

  躬送著玉帝和王母跨鶴而去的莊嚴身影,楊戩的目光初次捎帶了欣慰滿意之色。緊要關頭,終於獲得了中樞的全部信任,將領軍之權、司法之權攬於一身。至於為了這信任所付出的代價,他已不想理會。

  三聖母離他極近,聽二哥輕笑一聲,笑聲中帶著淡淡的倦意。彷彿一切早就置之度外,又似一切都已注定了結局。心頭一驚,二哥卻已背轉過身,向著殿口行去,沒走兩步,一個清脆悅耳、卻也冰冷無情的女音阻住了他的步伐:‘楊戩,你現在滿意了?‘

  楊戩全身一震,眼神卻不似往日聽到這等斥責的傷痛黯然,而是凝成一種奇異的冷靜。他緩緩轉身,幾乎是溫柔的凝視著月宮仙子,說出的話卻斬釘截鐵:‘楊戩所做一切都是順天而行,沒什麼滿意不滿意的。‘

  眼看著好友之子慘死煉丹爐裡,哪吒被判重罰,三聖母永無出頭之望,嫦娥只覺胸口堵的發悶,如今面對這個側影如畫中人的‘罪魁禍首‘,滿腔怒火再也壓制不住,一古腦的傾瀉而出:“是嗎?恭喜你,你終於逼死了自己的親外甥,為了天庭除了一大害!從此以後你就睡得安穩了,不會做噩夢了,良心上也不會過不去——恭喜你,以後誰都會怕你了!”

  楊戩卻彷彿一點也沒注意她在說什麼,只是專心的聽著,聽著佳人清脆如鶯的聲音。這聲音曾溫柔的呼喚著另一個名字,應答的卻是自己,曾經低吟和歌,伴奏的也是自己。而很快,這些就要逝去,便如每晚徒勞守侯的月光一般,終於緣滅於斯。

  他望著嫦娥快步離去,突然微笑了起來,微笑著對哮天犬說:‘走,看看沉香在老君的煉丹爐煉化了沒有。‘正微笑著,鮮血從嘴角滲了出來。他驀地緊抿住唇,抿住自嘲的笑,但越抿,唇色便如涂朱般越是鮮豔。

  三聖母緊跟著他,不住打量二哥的神情。自從壓下乾坤缽後,二哥就好像有哪裡不對,難道是一直微蹙的眉宇卻舒展了開來?難道是一向深湛的眼光卻清澈了起來?依舊是一身神鎧,黑氅當風,沒有變啊,可為什麼心底會生起一股恐懼之意,彷彿眼前的二哥會隨時消逝,消失在空中,再也無法碰觸的到?

  兜率宮裡,爐火通明,老君正襟危坐,微掀眼簾看了司法天神一眼,略帶了些得意之色。他向煉丹爐方向一示意,又復合上了雙目。

  “老君。”無視宮中仙童們的恭敬施禮,楊戩在老君法座前止住腳步,開口便是語帶雙關:“沉香煉化了沒有?此事宜急不宜緩。”

  “應該已經煉成飛灰了吧,仙丹是沒指望煉回來了。老道回頭便將這些飛灰清理出去,免得佔了我爐鼎裡的空位。”

  老君的話,雜在煉丹爐劈啪的柴木炸裂聲裡,悠遠飄渺。沉香一陣恍惚,只覺得這話很是耳熟。他想了想才記起,放自己回人間時,老君也說過類似的比喻,既示意要放自己離開,也隱喻他的法力還能重新找回。

  楊戩看向哮天犬,狗兒會意,低叫一聲:“天地無極,萬里追蹤!”施術在丹房裡一陣搜尋。他循味而行,險些直直撞上了燒紅了的丹鼎。但味入鼻裡,卻放了心,向主人點了點頭,壓低聲音道:“沒事,很好。”

  氣味猶從鼎裡傳來,看來定像當年煉化猴子那般動了手腳。楊戩放下一重心思,踱了兩步,忽道:“老君終日練丹,卻不知丹藥的效用,究竟以何為本?”

  老君淡然道:“無極而太極,太極分陰陽,陰陽而四象,四象而五行。丹道以後天逆先天,無極為本,五行為用。水火金木土,是為機括。發諸機括,守諸渾沌,非相非非相,化生萬物而不昧性靈,如是可謂丹藥效用之本矣。”

  老君是看出自己的意思了,才解說得這般詳細。只不知丹鼎裡那個孩子有沒有在聽,又能不能聽得懂其中的隱意?楊戩暗自沉吟,索性再點明一層,又道:“老君這一席話,教人受益良多。可惜普天之下,服用靈丹者雖多,知其妙用根本者卻如鳳毛麟角,千萬年難得一遇,當真可惜得緊!”

  老君道:“那也沒什麼可惜的。丹藥是死,人卻是活的,若只靠吞這些死物,使能契合道妙,那麼老道豈不早已三界無敵?歸根結底,丹藥如柴,悟性如火,而堅忍之心,卻是點燃火與柴的機遇。三者因緣聚合,能配合得分毫不差,丹藥之本,始非空中樓閣。”

  “得聞老君高論,楊戩不虛此行。”司法天神微微躬身,又掃了丹鼎一眼。此番合作,老君確有誠意,就算此時沉香沒聽進去,放他下凡之前,老君也必會諄諄教誨他到記牢為止。剩下的就要看沉香自己,看他何時領悟此中含義,重新振作起來了。

  沉香愣愣地出神,這些話更是熟悉。後來的自己,正藉了這些話的點撥,才得以重新練回法力的。

  記得舅舅來時,老君將自己塞入鼎下的一個密洞,想必他二人都以為自己會牢牢記下這番問答吧。卻不知自己那時,又怒又怕,又悔又急,哪裡有心緒去聽他們的閒言?要不是老君後來重說了一遍,舅舅的苦心,就又要被他不爭氣的外甥輕易糟蹋了去。

  默想著心事,沉香不禁一陣黯然。等他回過神時,道祖已起身送客,說道:“你復履原職,事務繁雜,老道就不強留了。過些日子,等積灰清理乾淨,司法天神再來一敘如何?”楊戩微笑道:“道祖放心,過些日子楊戩定來拜訪,不會讓你失望。”目的達到,他終是放下了心,告辭出去,徑返真君神殿。


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七章 求爵縻其私

  兵權交割過來,積雷山征討在即,司法天神復職後的第一天,竟是直忙到冰輪皎潔,高懸天際之時,才將緊要的公務盡數安排妥當。

  楊戩擱下筆,神色極是疲憊。眾人都知他真氣大耗,這麼強自支撐,於身體委實不利。三聖母側過臉抹去淚珠,只盼著二哥早些回房歇息。但天不從人願,殿外腳步聲響起,梅山老四抱著厚厚一疊文牘走了進來。

  “二爺,這是諸部建制名冊,兄弟已整理過一遍了。”將文牘呈在案上,老四掩不住邀功的得意,說道,“托塔天王執掌兵權多年,關係盤根錯節,我費了好大勁,才將他的親信都挖了出來!”

  楊戩翻閱幾頁,見人事備註詳細,顯見老四下了極大的工夫。他讚賞地笑了一笑,強提起精神,問道:“老四,兄弟中你最足智多謀,有什麼打算,不妨先說來聽聽。”

  老四卻有些猶豫,似不知如何措辭,半晌才道:“兄弟的意思,是覺得機不可失,須趁熱打鐵才好。李靖這次摔得不輕,若借此牽邊他幾個親信被貶,想來也不是什麼難事吧?”見楊戩不置可否,他鼓起勇氣說道,“我們兄弟都是統軍出身,熟悉行伍之事。雖然很久未帶過兵了,但韜略兵法還是瞭然與胸。二爺,若您有意,這一方面,我們願意為您分擔一二。”

  “嗯?”楊戩一時沒聽明白,詫異地看向老四。卻見老四搓著肥厚的手掌,表情裡有著三分的不好意思,卻更有著七分的期待。他心中一震,目光落到名冊之上,右手驀地握緊了拳頭,眉宇間現出隱約的痛楚。

  鏡外康老大奇怪之至,扭頭看向眾兄弟,卻見他們的表情都不太自然,老三嚥了口唾沫,艾艾地道:“也……也沒什麼,只是好端端地被關進天牢,兄弟們都憋了一肚子的火。想來想去,總是我們地位不夠所至,所以……所以想有個進身的機會……”

  他這一說,康老大更是莫名其妙,說道:“當時在神殿裡,哪路神仙不給你我三分面子,就算方面大員也沒有那份風光,還要什麼進身的機會?”老三漲紅了臉,再說不出話來,只求助似地看向老四老六。

  老四抿緊唇一言不發,康老大沉聲道:“我回灌江口的那段日子,你們有事瞞了我對不對?”老六聽他口氣不對,插口道:“大哥,也沒什麼。二爺復職之後,不是兼領了兵權嗎?兄弟們憶起在商室領軍時的痛快,都想著去軍中任職……但四哥剛說出口,就被他駁了回去,後來也就不了了之。”

  鏡中梅山老四正翻開名冊,點著自己標記的幾個軍職給楊戩看:“二爺,您看這個,雷火部左都指揮使,統三界雷部火部,主征伐逆命妖孽。但現任赤昊星君,卻是李靖封神進的舊部,不能不多加提防。”又向後翻了幾頁,“御前軍統領都護使,持掌天廷中樞的安全防務。若司其職者不遵您的號令,後果非同小可。還有這個,總監查使,監督三軍律法,考核軍職上仙功過……”

  楊戩打斷了他的話頭,只道:“重要與否我心中有數。老四,你心中有沒有合適的人選?”

  老四說道:“二爺,我也是為了您著想。我們兄弟在神殿聽令,雖然多少能派些用場,但若獨當一面,幫您看住天廷諸部兵馬,豈不更美?像三哥,他擅於征戰,性子又直爽,極合適和雷火部那些粗人打交道。六弟對您言聽計從,由他來考核軍中諸部功過,也必能為您分憂良多……”

  “你心思細密,做人也好,做事也好,大多滴水不漏,妥貼周到。這御前軍統領都護使,想來舍你之外,也再無第二個合適的人選了?”

  楊戩淡淡地說道。燭光飄忽,在他臉側投下濃重的陰影。老四的心思,他大致猜得出來,是這幾日的失勢囚禁,讓兄弟們心有不甘了吧。早該想到,天廷這個龐博紛雜的萬花筒,終會讓眾人離心離德。守得住地仙時的清苦,並不代表能耐住錦衣玉食的引誘。

  但也怪自己,沒有預作籌謀,眾兄弟追隨千年,竟被帶上絕路,再無回頭的餘地。

  如他們所願並不難,舉手之勞而已。但是,之後呢?自己離開之後,沒有任何靠山大援的他們,如何在天廷看似祥和的潛流駭浪中自保?

  就算現在幫他們改換門庭,也是來不及了,八百年中自己樹敵無數,將來終會一一報應到他們身上。積雷山之變,已顯露出這個必然的後果,可惜他們並沒有深入地想到這一層去。

  “二爺,我想好了,天軍中也有些位高權輕的閒缺。您可將不滿意的都明升暗降,調任到閒職之上,然後再由我等兄弟接手。這樣要不了多久,便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挖空李靖那老狐狸的家底……”

  老四仍在絮絮地說著,若有若無的苦澀,隨著老四的聲音,慢慢涸開在空蕩蕩的大殿裡,慢慢摻雜進楊戩唇邊隱晦黯然的笑意裡。

  但他未打斷老四的話,只是安靜地聽著,一任心中糾葛的思緒,凝結成眸子裡的疲憊失落。許久,他抬起手來,拿過名冊,啪地一聲,合攏放回桌案之上。

  老四的背陡然僵直,原本熱烈的目光,也變得不知所措。片刻之後,他幹笑一聲,說道:“二爺,若您覺得不合適,就當兄弟從未說過吧。只想為您分憂一二,思慮不周的地方,還請二爺您千萬別見怪。”

  話說得是極恭順,但卻透著那麼一股子客氣,客氣得讓楊戩覺出了幾分心悸的陌生。

  “老四並沒有錯,留在神殿,再風光也不過是家臣的身份。楊戩,終還是你疏忽了眾兄弟的前程,若早些為他們安排將來,自立門戶,也不會弄得兄弟們只能依附於你,一損俱損,再無後路……”

  他心中默想著,百感交集,卻不能說出口,只道:“我初掌兵權,宜靜不宜動,老四,這些以後再說。當務之急,是準備征討積雷山。你先下去吧,安排些人手打探情況,待此事完結之後,兄弟們的前程我自會上心,謀定後動才是上上之策。”

  老四不再說什麼,施禮退下。一轉身,滿臉的失望與不滿,被鏡外的康老大看了個真切。康老大轉頭瞧著身邊的四弟,不滿地皺起濃眉,煩燥情緒在心裡翻騰無休,說不清也道不明。

  想問,張了張口,卻無由地害怕。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麼,本能地不想去追究。但哪吒在一邊也看出來了,忍了又忍,到底是冒出一句:“一直怨著楊戩大哥出賣你們,可這會兒他誰也沒出賣,不也有人想著自己立門戶,為自己圖個好進身,好官位了麼?”

  梅山老三漲紅了臉不答,老六面上紅一陣,青一陣,說道:“三太子,你說得沒錯,我們確是想著圖個進身官位。托你父王的福,天牢囚禁的那幾日,我們受盡了百般的污辱,歸根結底,無外乎我們只是二爺的家臣,在天廷沒有任何地位所至……”

  康老大嘆了口氣,話是有些道理,但和他想像中實在相差太遠。當年在灌江口,老六老三突然回來,說是楊戩罔顧義氣,竟將兄弟出賣給仇人,任人宰割,可憐兄弟為他賣命,毫不計較得失,卻落得那般的下場。一通說辭只激得他勃然大怒,這才徑往崑崙,和楊戩反目成仇的。

  但鏡中的真相,已有太多驚心動魄的意外,兄弟們在這個時候,竟都有了一些私心。若是……若是……寒意凝在心頭,他驀地開了口,聲音極為嘶啞難聽:“老六,當年你說二爺將你出賣給小狐狸,以解前仇。可眼下看來,小玉明明是他所救,他犯得著出賣你來解舊仇嗎?”

  “小玉,該是忘了些什麼。”

  沒等老六回答,一直沉默的老四低聲接口道。

  他的臉色也極為難看,不比康老大好上多少。見眾人目光都投了過來,他嘴角牽動,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喃喃地道:“他救小玉我是知道的,可他說,報仇有先有後,先找誰後找誰最有講究。我一直以為……以為他要討好小玉,化解舊仇,預留後路,才將我們兄弟當成了替罪羊。南天門散去沉香法力時,他那一槍竟沒剌下去,我就知道有些蹊蹺。可我萬萬沒想到……沒想到……”

  話語含糊,卻已驚得康老大神色大變,跳將起來叫道:“你……你說什麼?你知道他救了小玉,還看出南天門時……二爺不忍下手?你……”

  老四慘然道:“老三老六盛不住話,我沒敢告訴他們,怕漏出去……可我全想左了,看出他不忍心真殺了沉香,只當他又要權勢,又捨不得親情……所以才出賣我們這些外人給小狐狸……化解他做錯的事,將逼妹殺甥的罪過全推給我們……”

  哪吒身形大震,衝過來就是一拳,暴喝道:“你那時就看出來了!你看出過楊戩大哥不忍殺沉香……事後你竟不說,你竟一個字都沒有提起過!”

  老四動也不動,生硬硬地受了他這一拳,血從嘴角溢出,卻如同未覺,低聲道:“最初的氣頭過後,我是準備說出來的。但大哥帶回哮天犬,說二爺已經被收留在劉府,我想有人在照顧他了,何必提起前事讓大家難堪——我那時,也只當二爺準備殺人時微有過不忍,從沒想過,他所做的一切原來都是為了沉香……”

  老三與老六已呆在當場,老六嚥了口唾沫,啞著喉嚨問道:“但二爺確是將我綁給了小玉……四哥,你的意思是……是二爺……可能另有安排?是不是……是不是!”

  康老大頹然坐倒在地上,雖沒有答案,但卻已呼之慾出。老四的聲音如隔了千山萬水遙遙傳來:“我不知道……原以為他救小玉是為了燈油,一時失察讓她逃了出去,便索性與她合作,成功可以自保,失敗就利用她與沉香的感情以為退路……可現在看來,我想錯了,全錯了……”

  餘下的話沒有再說,四兄弟都茫然地盯著鏡面,想從小玉臉上看出些苗端。小玉臉色發白,靠近沉香,身子不住地發著抖。鏡外的爭執聲她聽得清楚,只覺有千言萬語要衝口而出,既想痛哭失聲,又想放聲大罵,但為什麼要罵,為什麼要哭,心中卻終究是一片空白。

  沉香本能地背對鏡外,掩蓋臉上複雜的表情。他沒資格去怪老四,甚至,那時如果老四真來告訴自己,舅舅曾對自己手下留過情,只怕還會被自己奚落一番。可他卻仍然滿懷的不甘與憤怒,沒有什麼原因,只是憤怒陰差陽錯中,又一次輕易葬送了挽回的機會……


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八章 紛緒空凝咽

  目送老四退出殿外,楊戩向後靠在椅上,輕捶著額角。他疲憊的眼神裡,卻漸漸湧起了蒼涼的笑意。這樣也好,結局已經注定,兄弟們早一天寒心,也就能早一天離開。就由著他們怨下去吧,有機會,逼他們象老大那樣返回灌江口。灌江口不需要勾心鬥角,足以讓他們平安快樂地生存下去。

  扶著桌沿站起身來,他猶豫了片刻,卻不願回房。自己的房裡,和這正殿一樣清冷,早已習慣,今晚卻無由地想著避開。沉吟著向外走去,不知不覺地,便來到了後殿的密室。他自己反倒愣了一下,隨即想起,那小狐狸的傷勢不輕,反正過來了,再為她調治一次也好。

  開門進去,見榻上小玉一雙水晶般剔透的眸子定定地看著自己,一喜,她醒了。卻又奇怪,為何她眼中不見恨意,不見鄙夷,卻有著淚水盈盈欲滴。四公主的聲音怯怯地響起:“我……我告訴她了。”楊戩眉峰一擰,心上升起怒氣,但很快平復下來。他原就沒指望四公主能為他守秘,現在多了個小狐狸,也就是以後多費一番手腳罷了。過去托起小玉的身子,為她療傷,小玉掙紮著扭過頭:“二郎神,我……”“不要說話,你傷得很重。”楊戩止住了她,運法度功。一週天畢,輕輕放平她的身子,坐在榻邊靜靜地,有些出神。

  小玉只覺頭痛欲裂,彷彿什麼東西在腦中要破土而出,立足不住,一聲慘呼,倒在沉香懷裡,她已經全部想起來了。看向榻上的自己,那個虛弱的小玉,她清楚下面發生了什麼。

  “我想說對不起,可還沒開口,舅舅就說話了,他說:‘小狐狸,你姥姥是我下令追殺的,與別人無關。你和我的仇,等沉香事了後再算吧——你還愛著他不是麼?’”小玉失神地喃喃自語,似在背書,話音未落,楊戩平靜的聲音淡淡響起,一字不差。

  “然後我說……”

  “不,我不要找任何人報仇。”榻上的小玉淚水落在枕上,“我已經死了一次,在我以為自己要死去時,我忘了仇恨,卻忘不了沉香。”楊戩現出幾分的笑意:“你願意放棄你的仇恨,和沉香在一起?”小玉虛弱而堅定地點點頭,楊戩放下了心事,他便有天大的能力,對四個小兒女之間的情孽糾纏仍是無法可想,如今小玉能放下仇恨,事情就有了轉機。

  小玉低聲道:“以後,我就住在這裡,是舅舅一直照顧我。”不用她說,在場的人都隨著楊戩的身影看到了發生過的故事。

  征討積雷山的事,楊戩並不著急,呈了奏摺上去,言道要引而不發,以積雷山為餌,將妖魔餘黨一網成擒。他言之成理,天廷自然同意,所以三軍先發,只困住積雷山不讓群妖突圍逃走。至於牛魔王如何廣邀三界精怪助陣,線報流水價傳到神殿,楊戩看都不看,只推說時機未到,嚴令不得輕舉妄動。

  這樣一來,戰雲密佈,他這領軍的天廷重臣,反倒分外悠閒自得。除了聽哮天犬報回沉香的近況,便是全心照顧小玉的傷勢。躺了些日子,小玉已好了不少,楊戩今天來看她時,她正與四公主說話,精神爽利,聲音喜悅清脆。

  楊戩將手中藥放下先冷著,左臂扶她坐起,右手從袖間抽出梳子,微笑道:“是我粗心了,病了這麼久,也沒讓你梳妝。”打開她睡得有些凌亂的發髻,一下一下地為她梳理長發。

  小玉半倚在他懷裡,感覺說不出的舒適塌實,奇道:“你會給女孩子梳頭?”掠過發間的手似乎停了停,隨即又若無其事地繼續,“三妹小時候我替她梳過。幾千年前的事了。”小玉敏感地住口不再問。楊戩為她攏上髮髻,讓她躺在自己臂彎裡,一手端藥,一手執勺,在嘴邊吹涼了輕輕喂給她。

  三聖母不由自主地坐到了哥哥身邊,小時候,他也是這樣喂自己的。將頭倚在楊戩背上,感受著他寬闊背部傳來的心跳,那麼溫厚,那麼熟悉,在離家闖蕩的日子裡,自己多少次聽著這樣的聲音入睡,而那時,自己偎依著的,還是一個同樣稚嫩的少年。

  小玉也痴了,聽著榻上的自己睜大眼睛笑著說:“我從來沒想到,你這麼會照顧人。”楊戩說了什麼她沒有聽清楚,眼前只晃動著那一次自己闖入楊戩所住小屋的場面。

  那天是姥姥的忌日,她夜裡睡不著,起身在院裡發呆,看見分去照顧楊戩的下人端著一碗粥往小屋走去。她知道這些下人不把楊戩放在心上,每天的食物由米飯變成粥,變成兩天一次,三天一次,從中摳些油水。又或忘了,這時候才送去。

  冷笑一聲,她才不會去管,想起姥姥的死,她怒火沖上心頭,跟在下人後面過去。推開門,正罵罵咧咧給楊戩灌粥的下人嚇了一跳,站起來行禮:“少夫人。”怕她責罵自己不盡責。小玉沒去理他,接過他手中的碗讓他出去。

  碗中的粥是涼的,小玉看了眼躺在床上的楊戩,手上運功,碗中的粥漸漸變熱,翻滾。小玉清楚地記得自己做了什麼,她蹲下身,看著楊戩淡漠的眼睛,冷笑著道:“你是不是餓了,這粥太冷,我幫你熱了熱。”然後,捏住他下頦,將一碗滾粥盡數倒進楊戩口中。淚眼模糊中,楊戩嗆咳的聲音、強忍痛楚的面容與眼前帶著淡淡笑意細心喂自己喝藥的男子重合。

  她聽得楊戩說:“你睡吧,小狐狸,我還有雜務要處理,今天不能陪著你們了。”小玉撒嬌地抓住他袖子,她從小沒見過父母,一直跟著姥姥,楊戩的強勢、體貼、溫柔,讓她覺得找到了父親的感覺,竟情不自禁的在他面前現出小兒女的嬌憨情態。

  “二……不,我不要這樣叫你。我該叫你什麼好?”小玉皺起了好看的眉,四公主戲謔地插口:“叫舅舅好了,反正你遲早要和沉香成親的。”小玉羞紅了臉,拖長聲音叫道:“四姨母……”四公主笑道:“四姨母都叫了,卻不肯叫舅舅麼?”

  小玉將發燙的臉藏在楊戩懷中,抬眼看向他,見他也在微笑,眼裡卻有著一些企盼,小玉心中一熱,又有些酸楚,顧不上害羞,輕輕叫了聲:“舅舅。”楊戩沒想到她真的會叫,一愣,眉宇間閃過淡淡的欣喜。

  沉香看見楊戩臉上閃過一絲笑,心無法抑制地痛了起來,跪在楊戩腳下,聲聲低喚道:“舅舅、舅舅、舅舅……”

  可是楊戩聽不見,他只是拍了拍小玉,安慰地說:“你放心,沉香喜歡的是你,他對丁香只是責任。我會想辦法的,那姑娘也太痴,至今不肯放手。但情之所鍾,強求不來,沉香只是一時處置不當而已。你若和他有緣,事在人為,遲早會有在一起的時候。”

  小玉點點頭,眉間悅色不勝嬌羞,忽然想起了什麼,拉住楊戩不讓他走,懇求道:“舅舅,以後,以後,您和我們住在一起好麼?我知道,您一點都不喜歡司法天神的位子。”

  楊戩沒有回答,眉宇間是不盡的落寞。小玉在她懷中,四公主在鼎中,都沒有看見,小玉只當他不樂意,急急道:“舅舅,您怪沉香麼?他不知道您是為他好,如果他知道,一定會同意的。我們住在一起,我和沉香會好好孝敬您。我沒有見過爹娘,您和三聖母做我的爹娘好不好?以後,我們住在華山,白天,您可以教沉香習武修練,我們去山上踏青,晚上,我們在屋中下棋、聊天,像凡人一樣快活。等,等我們有了孩子……”

  她不知自己怎麼衝口說出了這話,只覺得在楊戩面前,沒有什麼說不出口的。“等我們有了孩子,舅舅可以幫我們帶孩子,我要告訴沉香,舅舅可會照顧人了。”

  楊戩深遂的目光看向室中最黑暗的角落,落得很遠、很遠,彷彿見到華山上一家人的笑語晏晏,只是,那樣的幸福,真的是自己可以擁有的麼?口中的話卻平靜如初,甚至有著幾許玩笑意味:“小狐狸,連孩子都想著了。就想讓我給你們帶孩子們麼?”

  四公主忍不住噗地一聲笑了出來,楊戩也笑了:“好了,小狐狸,睡吧,傷還沒好,不要過分勞神。”小玉不放開:“舅舅,我睡不著,以前我睡不著姥姥都會講故事,您也講一個好不好。”楊戩沒想到她會提這麼個要求,遲疑了一下,小玉噘嘴道:“您以前難道沒有給三聖母講過故事麼?”

  楊戩輕輕一笑:“那是多久的事了。幾千年前的故事,你聽麼?”小玉不肯:“可是我真的睡不著。”楊戩無奈,一手輕輕拍著她,哼唱起多年未唱卻始終在心頭縈繞的歌謠,神色越見柔和,小玉睡意襲來,眼前男子的面容漸漸模糊,幻化成從未見過的父親,哄著自己入睡。

  站在榻邊的三聖母和沉香,聽著熟悉曲調,淚濕眼眶,沒有注意到小玉的神情。小玉這時記起了自己做的夢,夢中,她和沉香成親了,楊戩接過了她遞上的茶,微笑著祝福她;夢中,他們住在華山,白天在山上踏青,晚上在屋中談笑;夢中,楊戩抱著她和沉香的孩子,瞅著她隆起的小腹,戲謔地說著什麼;夢中,她含著笑叫他“爹爹”。一陣暈眩,又浮起楊戩淡漠中難忍痛楚的表情,小玉發出一聲哽咽,昏倒在地。

  密室中的楊戩不知道身邊發生的一切,見小玉睡著了,小心抽出手臂,再次看了眼她熟睡中露出的甜甜笑意,深吸一口氣,向外走去。

  鼎中的四公主叫住他:“二郎神。”楊戩停住步子,轉頭等她說話。四公主卻有些遲疑:“你真的不喜歡司法天神這個位置,我看得出來。”楊戩淡然道:“那又如何?”

  四公主沉默一陣,一口氣說道:“那,小玉說得對,等一切事了,你們可以住在一起,不要再回天庭。我不喜歡天廷,也不喜歡龍宮,我弟弟如果能娶到丁香,想必也會常來,我們可以住在一起。除非,你記恨沉香。”

  她說得很快,怕露了自己心事,這些日子的相處,讓她的心扉漸漸為這個冷漠孤傲的男子打開。然而明知楊戩心中情有所鍾,她不敢表露,只盼望將來,將來一切事了,能常常看見他。

  楊戩轉過身向外邁去,臉上是奇特的飄渺的笑容,四公主看不見,可是鏡前的人都看見了,看見他帶著這樣的笑容離開,漫聲留下一句:“是啊,住在一起……”

  一直倚在嫦娥懷裡的四公主,忽然緊緊抓住嫦娥,眼裡閃動著瘋狂的光芒,格格笑道:“是啊,住在一起,就那樣住在一起,哈哈哈哈,住在一起……”

  嫦娥見情景不對,急運法力救護。半晌,四公主受激過度的頭腦清醒過來,茫茫然舉目四望,定在鏡裡楊戩的臉上,在嫦娥懷中失聲痛哭:“就那樣住在一起,我們把他一人丟在那間屋裡,丟了整整三年……”

  離了密室,室中的歡笑似也被那一道門隔開,楊戩的笑顏褪去,取而代之的,又是眾人見慣的落寞。沉香一手攙著母親,一手扶著悠悠醒轉的小玉,卻不知該說什麼好。看著側坐於神殿寶座之上,面容在銀燭搖曳中忽隱忽現的楊戩,沉香鬆開手,緩緩走上前去,搭住舅舅的肩,這肩也不是如何寬廣,卻是如何挑得起那份重擔?原本這擔子就重逾泰山,那聲聲漫罵,句句冷語,又在這擔上添了多少份量?然而一路行來,卻從未見舅舅彎過腰,是啊,他本就是驕傲得不會向任何人屈膝的人。那三年多,仰人鼻息的三年多……

  沉香閉上眼,不去想一直在逃避的記憶,手從楊戩肩上滑下,人也跪在他的腳邊,伏在他膝上泣不成聲,淚落在楊戩衣上,卻浸不濕,一滴滴打在地上,晶瑩透亮,瞬間而逝。正如往事不可追,悔亦無用,另一時空的淚,也如無源之水,在此時此地,留不下任何痕跡。


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九章 跡疏益忌猜

  過了些日子,積雷山妖魔聲勢越發浩大,圍山的天兵戰事吃緊,救援的急報一封又一封地呈來神殿。楊戩這才又加調了些兵馬,親自統領,第一次去了這對壘的前線。

  到了積雷山,所有兵馬一例駐在山下,楊戩調整佈署,將全軍分成六個大營。四營互為奧援,死死卡住積雷山必經的四條要道,一營稍稍退後,不得主動出戰,卻要統籌全局,哪一地遇險,便由此處增助,另一營隱伏,駐地機動,一旦群妖向下強攻,此營便直襲山上,但又不許一舉攻克,只須逼得群妖返山自救即可。

  山上彙集了三山五嶽的妖魔精怪,法力高強者不乏其人,但若論兵法韜略,又如何與楊戩這般經歷過封神之戰的絕頂人物相提並論?山下陣式如常山之蛇,擊首則尾攻,擊尾則首攻,動一發全身相應,群妖拚命強攻,種種手段使將出來,卻全然不得越雷池半步。

  但天廷軍馬攻山,卻總是敗多勝少。楊戩身為統帥,一到攻山時便迭用昏招,全無章法。不是攻了一半,後援不至,只得一撤了之;就是漏算了對方制勝法寶,被芭蕉扇等物整治得狼狽不堪。偏楊戩在軍務上自負之至,剛愎自用,獨斷專行,諸部天將稍有異議便被他嚴加駁斥,甚至以軍法治罪貶責,一來二去,諸將無不心灰意懶,只牢牢守住本營控制的要道,不被群妖突圍,得過且過地廝混起來。

  群妖雖突圍不出,但在重兵圍困下安如泰山,有了充足的時間去招朋引伴,壯大實力。一時三界鼎沸,或因私怨,或因公憤,或因舊誼,對天廷行事不滿的形形色色人等,在積雷山越聚越多,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哪吒暗自抹去眼淚。那些日子,他雖被面壁囚禁在牢裡,有關戰事的進展也風聞了不少。見楊戩治軍全如笑話,他解氣之餘快意無比,現在卻是明白了:“哪裡是積雷山強攻不下?分明是楊戩大哥自毀聲名,刻意養虎貽患,好培養出一枚將死他自己的棋子來!”

  這番話就算他不說,也是人人看了出來。梅山老三卻想起一件事來,低聲問老四:“四哥,二爺既然動的是這番心事,何以我們建議各個突破,他便也照著做了?那次神殿埋伏沒抓住丁香龍八,他還發了好大的脾氣!”

  老四盯著鏡裡,並不答話。但當時的事他記得清楚,又一次攻山失利後,楊戩一紙嚴令下去,諸部只准守不准攻,自顧返回了真君神殿。

  老三和老六心思單純,也沒想得太多,唯有他為開口求調的事憂心忡忡。近日戰事不利,楊戩的性子越發捉摸不定,對眾兄弟更是動輒斥責,冷淡刻薄。他在心中一番分析,只當已觸怒了楊戩,此後稍有不慎,恐是比哮天犬被貶下凡更加淒慘。

  一心想著如何補救,耳邊聽得老六說道:“二十萬大軍怎麼定啊,哮天犬,你出的什麼餿主意!四哥,你說現在怎麼辦?”他這才回過神來,記起哮天犬提議借來文殊的定風丹,好對付鐵扇公主的芭蕉扇。老六覺得事不可行,正和哮天犬辯著。

  楊戩的目光淡淡地掃過來,老四暗自一個激寧,忽然想到:“老六雖是無心,但畢竟問到我身上,若是拿不出主意,只怕二爺便要順勢問罪了。”急道:“二爺,兄弟倒有個主意。”

  看著老四游離畏縮的眼神,楊戩心中隱隱作痛。不過這樣也好,梅山兄弟中老四儼然智囊,老大不在時眾人都唯他馬首是瞻,他若心灰意冷,怕是眾兄弟都要下決心離開了。當下毫不假顏色,冷冷地只道:“你說。”

  老四低眉順目,輕聲道:“各個擊破!”

  “怎麼個各個擊破?”

  老四這句話原是急智,被楊戩這一追問,只得硬著頭皮邊想邊說:“這幾天攻山,敵軍勢大,高手林立,想一舉成擒極是不易。但他們並非鐵板一塊,比如那個丁香,我瞧她雖然神力厲害,但看上去像是剛剛恢復了神志。以她對二爺您的仇恨,不難引她離山獨自來攻……”

  楊戩目光一凝,老四看來是被逼急了,出主意出得接近胡鬧。兩軍對壘,丁香這種小角色,就算捉來又有何用?神色不動,森然道:“也好,老四,這差事交給你辦吧。你設法引她來神殿,我們好埋伏了拿她!”

  老四不敢推辭,連聲應了,楊戩再不看他,打發走眾人,入殿處理近日報來的文牘案捲去了。康老大看著楊戩筆批公文,再也忍耐不住,抬手抓梅山老四過來,厲聲問道:“老四,你給我說實話,你那時轉的什麼心思?還有二爺,他到底想做什麼?”

  老四掰開他手指,慘然道:“我的心思?我那點心思,大哥你也知道了,大錯特錯,再也挽救不得……至於二爺,大哥,你直接問小玉吧。我真的不敢再猜……若非我當時自作聰明,妄加猜測,或許後來,也不會是那個局面……”

  康老大臉色鐵青,深深地看著他,許久,咬著牙道:“好,很好,我問小玉——我問小玉就是了!”轉頭看向鏡裡,沉聲道,“小玉,我們與二爺之間是非曲直,能煩你給我們兄弟說個清楚麼?梅山兄弟若真是有過不仁不義之舉,也該到承擔所有後果,償還所有罪過的時候了!”

  他一連說了兩遍,小玉才從鏡裡回過頭來。她沉浸在自己的心事裡,似沒聽清康老大的話,眸子裡全是茫然。但想了片刻,眼光忽然犀冷起來,帶著極為明顯的悲怨與惱恨。

  “你們是幾千年的兄弟,舅舅說過,他這一生,唯一值得安慰的事,就是交了你們這幾個好兄弟!”她一字一頓地說出了口,“就算你們不知情,就算你你沒有做錯任何事,可你們……你們,又何曾體諒過他的難處了!”

  “二爺的難處……小玉,你的意思,是二爺的確另有安排,另有苦衷對不對……”

  康老大的聲音顫得如風中的枯葉。小玉咬了一下唇,靠在沉香懷裡微微發著抖,卻是輕笑一聲,說道:“康老大,不用再追問了。舅舅的難處,舅舅的隱忍,時間慢慢過去,你們會一點一點地都看得清楚明白……幾千年的兄弟,你們就是那麼對他……”

  龍八是當事人,算算時間,已經明白過來,有些惱怒地掃了梅山老四一眼。那日在積雷山上,丁香突然大受剌激,口口聲聲見到了沉香的鬼魂,又說自己答應了沉香一件事,不能連累別人,要親自去神殿行剌楊戩。當時他以為是丁香舊病未癒所致,現在看來,必是這老四設局逛了丁香上當。

  果然沒兩天工夫,老四匆匆返回神殿,稟道已引動丁香上天。楊戩神色不動,只令他安排人手埋伏在正門。不多久,門外一陣喧嘩,丁香和龍八到了。

  持槍在手,楊戩靜看著丁香和身撲上。女孩的目光裡,閃爍著瘋狂的光芒。為了沉香,她已付出了太多,最後,得到的卻是愛人的死訊。又想到密室裡撿回一條命的小玉,楊戩暗嘆一聲,沉香那孩子,做人做事,總是教人這麼不省心。

  喝退上來圍攻的天將,他隨意側身,避開丁香狠狠剌過來的劍勢,倒轉槍身向上挑起,頓將她擊飛出去。再揚槍作勢,法力透槍而出,倒不想殺她,不過是該給她個教訓,免得下次還莫名其妙地衝上來送死。

  一條人影打橫飛過來,代丁香受了這一擊,正是龍八,當即昏迷過去。楊戩微微一楞,掃了八太子一眼,那一槍並不重,這小子想必是使詐。

  若無其事地一步步逼近丁香,身後勁力襲體,他只佯作不知。就聽得梅山兄弟和眾天將的驚呼聲響起,龍八撲了過來,緊握了一柄匕首,架在他的頸上。

  “丁香……快走!”

  吐了一口血,龍八自沒注意到楊戩有些不耐煩的神情。丁香狂亂的神識陡然一清,衝過來叫了一聲:“八太子!”哽嚥著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楊戩閒散地隨著龍八踉蹌的步伐向外行去,龍八倒有一大半是靠抓緊了他才不至跌倒。但此時自認為生死懸於一線,龍八又豈會注意到這些的異常?只一迭聲催道:“走,快走,丁香,他們不敢傷我!”再噴出一口血,連匕首都無力握住。

  楊戩再懶得陪著演戲,淡然道:“想不到東海八太子還真有點血性。”漫不經心地摔開了龍八的手臂,續道,“好,我放你們走!”丁香惶急地扶著龍八,早忘了這一趟來的初意,顫聲道:“八太子,你沒事吧?”顧不上去想楊戩的反常,扶了他匆匆離去。

  哮天犬不禁追問了一聲:“主人,為什麼呀?”雖知主人不會真傷了這兩人,但這般引來卻故意縱走實在不合常理。楊戩也不答話,目送丁香二人離開後,臉色忽轉陰沉,自顧轉身回了正殿。

  哮天犬與梅山兄弟不知所措地跟進來,面面相覷,誰也不知二爺打的是什麼主意。就見楊戩高踞座上,橫睥著梅山兄弟,半晌,才冷笑一聲,森然道:“你們三人,跟了我也有不少年頭了吧?”

  老四和老六對視一眼,都聽出楊戩語義不善。只有老三莽直,冒冒失失地便開了口:“是啊,二爺,封神時相識,兩千餘年了。”

  “啪”地一聲,楊戩在座旁案几上重重拍了一掌,冷聲道:“很好,兩千年了,一個個卻越發地不成器起來,連個重傷了的小龍都看不住,居然還讓他有機會挾持於我!”

  老三呆了一呆,說道:“龍八功夫低微,身法緩滯,兄弟們如何料到您全沒覺察……”話未說完便被楊戩打斷:“辦砸了差事,便這般來塞搪於我麼?老三,莫以為跟我的年頭久,就敢如此地恃寵而驕?”

  老三臉上漲得通紅,又氣又驚,再不知說什麼好,只得求救似地看向老四老六。老四一直半低著頭,餘光不住打量楊戩神情。此時見事難善了,瞬息間心中轉過千百個念頭:“二爺這是欲加之罪,他到底要如何處置我們兄弟?硬頂無益,只有軟求一途了?”一咬牙橫下心來,上前便跪倒在地,重重地叩了三個頭。

  楊戩微微一楞,老四沉聲道:“二爺,計是兄弟獻的,卻考慮不周,壞了您的大事。兄弟不敢多加辯解,甘願領受重罰。”轉頭又道,“三哥,六弟,你們也跪下吧,事做錯了,何必還要百般開脫自己?”

  老三還在猶豫,老六知道四哥心計極深,如此說話必有深意,一言不發,拉著老三便跪了下去。老四又道:“封神之時,我們兄弟早就該死,是二爺您從鬼門關上,生生大家拉回了大家的性命。您又親傳道術,令我等俗骨凡胎,渡劫成道,得成無上金仙。此恩此德,兄弟們口雖不言,但數千年來,無一日敢忽忘片刻。”

  梅山兄弟現今的成就,全依於楊戩而來,老四這一番話,倒確是出自至誠,話中全是感激之意。楊戩聽了出來,暗自一嘆,沉吟不語。他今日一番做作,原是早下定了的決心,此時卻不禁了有幾分動搖。這幾個兄弟,跟隨自己幾千年,一直忠心耿耿,唯命是從。而自己待梅山兄弟的情份,亦遠在哮天犬之上。今日如此狠逼,恐欲速則不達。

  只因當年趕走哮天犬,讓那笨狗多吃了許多苦頭,末了自殺了還是要回來。他既悔昔日逐犬一事,今日再臨梅山之情,不免心軟。“看來此事還須從長計議。”想到此處,楊戩心中不覺稍稍鬆快些,臉色也和緩幾分。

  老四偷看了眼他的臉色,心中稍定,暗想:“今日之事,無非還記恨我等圖謀前程之舉。罷了,二爺心胸狹隘,我那主意當真害兄弟們不淺。事有緩急,拼了賭一把運氣,先應付過這關再說。”手中兵刃一橫,遙指向自己手臂,大聲道:“二爺,今日兄弟辦事不力,壞了您的名頭,罪該萬死。不勞您下令責備,兄弟我自己來擔當就是了!”了字出口,兵刃隨聲向臂上斬落。

  喇地一聲,案几的描金木沿被楊戩掰將下來,疾電般地從他手中飛出,後發先至,老四隻覺虎口一麻,兵刃已被碎木擊得蕩在一邊。他暗自一喜,知道這一賭竟是贏了,臉上絕不顯露,叫道:“二爺,你莫要心軟。大哥離開我不能勸阻,公事繁雜我不能分憂,每一思之,都是痛心疾首!我這等無用之人,若不自作處罰,何以自安此心?”口氣真摯,說到自安此心四字時,淚水滾滾而下。

  老三老六已駭得呆了,老三撲過去抱住他身子,泣道:“四弟,莫作此語,說到對不起二爺,我也有份,要罰,做哥哥的該先受罰才對!”轉身向楊戩道,“二爺,老四一向多智,最能為您分憂。眾兄弟中最無能的就算我了,真要罰的話,就讓我一人領罪吧!解了您的怒氣,兄弟們好鞍前馬後地再為您效命……”

  一邊的哮天犬猶豫了半晌,也膽怯地勸道:“主人,龍八的事,老三他們也是不想的。您是不是……是不是先放過他們一次……”梅山兄弟平時雖看不起他的時候居多,但見主人將他們逼得退無可退,還是禁不住代為求情起來。

  明知老四回刃自傷,一半是為替眾人脫罪,另一半,卻是為了試探自己的心意。但見多年兄弟,被逼用這等下策應對,楊戩終有了幾分不忍。待到哮天犬相求,他更是一黯,罷了,這種事急不來的,太過激越,反倒愛之足以害之。抬眼向階下看去,目光忽然凝住,說道:“算了,先出去罷!今天的事,權當沒有發生過,再有下次,我決不寬貸!”

  老三大喜,叫道:“謝二爺!”老四老六也暗鬆了一口氣,對視一眼,才站起身來。楊戩也不理會他們謝罪不絕的套話,只揮手令諸人盡數退去。

  都知他近來喜怒無常,誰也不敢違抗。片刻間殿中便安靜了下來。楊戩目光落在階下左側的垂幔邊,臉色轉為緩和,忽道:“小狐狸,你的傷未全好,怎麼就溜出來到處亂跑了?”


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十章 孺慕傷暢悅

  沉香奇怪地看向那垂幔,小玉沉浸在回憶裡,輕聲道:“我在密室裡悶得無聊,便試著練功打發時間。誰知道,輕而易舉地便練成了神掌最難的心法。一時高興,想著隱身出來告訴舅舅,正好見他對著梅山兄弟發脾氣。哼,當時我只當他們是真心顧念兄弟之情,還著實感動了一回呢。”

  但她看得入神,不知不覺便靠到殿側垂下的黑幔之上。幔身無風自動,凹出一個女子的身形。楊戩一望便知,這才將殿中眾人都匆匆打發了出去。

  小玉現出身來,伸伸舌頭,笑道:“舅舅,您剛才真是凶呀,我都快被你嚇住了!”楊戩苦笑一聲,想到她姥姥正是梅山兄弟所殺,不願多提,岔開話問道:“為什麼不呆在密室裡了?神殿戒備森嚴,你可別亂闖驚動了守衛——那樣的話,我只有將你關到囚室裡再說了!”起始想著嚇唬她幾句,說到後來,卻不禁現出了微微的笑意。

  小玉淺笑道:“我才不怕您這的守衛呢,除非您親自出手捉我!”上前幾步,拉了楊戩手臂,便要拽他起身,說道,“舅舅,您見識廣博,幫我一個忙,看看我的掌力,現在厲不厲害!”

  楊戩陪她走到殿中空曠處,道:“你平白得來的萬年法力,想來已全部吸收融會。不過法力是死的,不會運用,也是徒勞。”小玉輕易練成心法,正自興奮,軟語央道:“舅舅,您就陪我練練,好嗎?”

  楊戩不忍拂了她興致,微微一笑,允了下來。小玉退後一步,低叱一聲,雙掌交錯,重疊的虛影幻如匹練,掌風未吐,殿中已平生出偌大的壓力。她叫道:“我就出三掌,舅舅,您看我練得怎麼樣了。”身形一側,左掌先出,右手在左掌背上一拍,兩道勁力疊在一處,疾電般地捲將過去。

  楊戩卻不硬接,向左斜身滑步,運掌作勢抬起,凝在半空虛虛頓住。小玉這一擊用了全力,落空後無力變招,見他掌勢遙攏之下,竟暗藏著無數後著,罩死了自己周身要害,只得閃了開去,叫道:“這個不算,舅舅,說好試試我掌力的!”

  楊戩哈哈一笑,說道:“不算?也好。”手上銀芒閃爍,一掌拍下,餘力未吐,又是一掌擊出。火光電石之間,連擊六掌,招勢似拙實工,每一掌都落在小玉避無可避之處。待到第六掌拍落之時,小玉只覺四周都被楊戩掌上勁風封死,還未想好如何應對,身形已被帶得東倒西歪,全然由不得自己。她吃驚之下勉力提氣出掌,但縱有萬年法力,又如何架得住楊戩六道掌力?手臂一陣酸麻,雙足一軟,頓時跌坐在地。

  “不來了,舅舅您欺負人,明知道我應敵經驗差,老是騙我——如果只比掌力,我可不會輸得這麼難看!”

  小玉佯作生氣,噘著嘴不服氣地說道,坐在地上不肯起身。楊戩也不問根由,笑吟吟地伸手拉她起來。還是小玉自己忍不住,洩氣地道:“您見識多廣,該是知道劈天神掌吧?那是截教教主通天唯一流傳後世的絕學,數千年來,除了我爹娘,就再無第三人練成過了。”

  楊戩道:“劈天神掌確是難得的修練之術,你練到幾成火候了?”小玉一奇,道:“您怎麼知道了?”沒多想,語氣轉為興奮,“不知是不是丁香那一拳用力太猛,反而震開了我的經脈穴道,以前練神掌時的關卡,現在莫名其妙地便暢通無阻。”

  楊戩自然知道原因,並不說破,道:“那也就是說,劈天神掌最難練成的內功心法,你已全部融會貫通了?”

  小玉點頭又搖頭:“心法是練成了,可談不上融會貫通。我勉強能劈出掌力,但運用與身法,爹娘死得太早,連姥姥都沒全學會,我……我……”眼裡泛出淚光,她側過頭,悄悄地抹去。

  這小狐狸的三個親人,致死之因都與自己和三妹有關,雖為了沉香盡力要放下仇恨,心中想必還是非常難受的吧!楊戩安慰地拍了拍她肩膀,心中存了補償之念,說道:“運用與身法雖然失傳,但事在人為,通天能創得出,後人未必便不可以。如果你願意,我或許助你試上一試。”

  小玉大出意外,呀了一聲,楊戩微笑道:“若怕我偷學,那便算了,畢竟是你家傳的密技。”小玉連連搖頭,說:“當然不是了,舅舅,您真的願幫我新創身法?三聖母說過,您的武道修為,只怕早已是三界第一,您肯,我可求之不得——”

  她到底是小兒女心性,思緒一移開,方才的傷感頓時淡去,笑出聲來,又道:“舅舅,您是三界第一,我若跟著您學,少不得也能練成三界第二——以後呀,沉香就再別想欺負我了!說不定到時,我一隻手就能打敗他……”

  一番閒話後,楊戩問明了劈天神掌的法訣概要,略略指點了幾句,讓她先將勁力運用的法門練得純熟。小玉興致越發高漲,將大殿當成了演武場,一遍遍地試著掌力。楊戩由著她練了半晌,才笑道:“好了,天快亮了,小狐狸,我要去上朝,你先回密室去吧。一會我傳令下去,將後殿和整個後園列為禁地,專供你散心練功用,我不在時,你莫要再到處亂闖了。”

  小玉順從地點了點頭,正待離去,卻又回過頭來,拉著楊戩袍袖央道:“舅舅,您上完朝就來陪陪我和四姨母好嗎?四姨母……四姨母和我都想和您多聊聊呢。還有呀——”臉上紅了一紅,續道,“待會您有空了,能不能說說沉香的事兒?我知道,您一定留意著他的近況呢。”

  楊戩臉色沉了下去,小玉的話,忽然勾起了他另一重的煩惱。沉香的行蹤他自然清楚,自被太上老君放回凡間後,這孩子便垂頭喪氣地躲回劉家村,當真過起了凡人的日子,一點重新振作的跡向都欠奉。

  兜率那邊,已明顯不耐煩起來,屢次催促他踐約對付王母。但在沉香振作之前,又豈能將最後的底牌亮將出去?全盤的籌謀,竟全卡在這一環節上,指望劉彥昌已不可能,怕還是要他來另想辦法,不能由著沉香這麼消沉下去了。

  沒和小玉說那麼多,楊戩只點頭允下,打發她隱身回了密室。月已西斜,他自知是睡不成了,索性研墨鋪紙,推敲起劈天神掌的精要來。

  當年封神一戰,他親眼目睹通天教主之能,深知這唯一流傳下來的絕技,自然極為博大精深。但天下武道原理相通,運用身法舉一反三並非難事,就見他時而凝神細想,時而持筆寫畫,待到晨光透入窗櫺,一套精妙掌法已躍然於紙上,非但解說詳細,更配了許多簡扼傳神的圖譜。

  疊攏收入懷中,楊戩擲筆起身,連自己都不免有些好笑。論起武道經驗,他自問已不遜當年的通天多少,是以這一番下筆千言,不知不覺中竟有著幾分爭勝之心,就算沒有通天所傳的心法配合,也足以令小玉橫眄三界,少有抗手。

  笑意漸漸轉為寂寥。這樣也好,小玉和沉香走到一起的那天,自己怕是無法看到了,這套掌法,就算是提前給他們備下了一份賀禮吧。

  積雷山雖然久攻不克,但司法天神大權在握,便是李靖等人,也不敢借題發揮,觸怒於他。每日的朝會自成了例行的公事過場,讚揚三界祥瑞安定的諛詞不絕於聲,玉帝也樂得個清閒,含笑傾聽,悠然自得。

  倒是楊戩主動呈上奏摺,懇請御前准假些時日,好全力監督下界軍務,將被誘入天羅地網中的作亂妖魔一網成擒。他文筆非凡,奏章裡竭盡誇耀之能事,司法天神的耿耿忠心,端的是可鑑天日。王母大悅之下,溫言褒獎一番,頒懿言一例恩准。

  看著楊戩施禮謝恩如儀,眾人都有些忍俊不禁,也知他此舉必有深意,卻猜不透具體的用心。只有小玉看了沉香一眼,想說什麼,終還是忍了下去。

  散朝之後,楊戩回來,直接便去了後殿。微啟室門正準備進去,卻聽見小玉和龍四公主在說話,提到了他的名字。他暗自一愣,不由停住了腳步。

  “小玉,真君說能幫你和沉香在一起那就一定能,你不用擔心。”這是四公主的聲音,小玉呢,這時一定紅了臉吧,楊戩微笑著在腦中勾勒室中的畫面。“我……我才不擔心呢。”小玉果然是嬌羞地開口,其實這時三聖母等人可以進到密室去看看,但他們只是看著在門前淡淡微笑的楊戩,沒有人動一動。

  “四姨母總是笑我,自己呢?”小玉似是吃不住勁,開始反擊了。“我有什麼?”四公主滿不在乎,她有什麼能被這小丫頭說的。“四姨母喜歡舅舅,當我不知道嗎?”聽口氣,小玉想必還做了個鬼臉。楊戩暗暗搖頭,女子心海底針,這龍宮四公主開朗大方,如何會愛上自己,小狐狸可別亂說話惹得人不快。鏡前四公主卻無反應,她既已想起發生過的事,自不會忘了這一段,只是心已如刀割,哪裡顧得上害羞?實際也沒有人來笑她,人人都只盯著鏡面,生怕再錯過一點畫面,再錯過一個眼神,再錯過一件他們曾不經意錯過的事情。

  “我……”四公主沉吟半晌,沒了聲音。小玉卻不再開她玩笑,認真地說:“四姨母,等以後,沉香救出三聖母,改了天條,舅舅心願得償的時候,他不是答應和我們住在一起麼?我一定幫你們撮合,舅舅、舅舅他也該有個伴。”小玉的聲音低了下去,“舅舅太寂寞了,等以後,我要和沉香好好孝順他。”楊戩已經穩住了,眼睛望向遠處,這個小狐狸,卻是好心,但是我的心思,又豈是你能明白的。小玉身子又在發抖,沉香怕她受不了,趕緊扶住她,安慰她也是在安慰自己:“小玉,我們就要回去了,回去找舅舅,啊,小玉,我們回去找舅舅。”小玉似是聽見了,恍惚地點頭,卻止不住身子的顫抖。

  室中四公主幽長的嘆息傳過門傳到眾人耳中:“小玉,我不瞞你,我……我喜歡他,可是你難道不知道,他心裡只有嫦娥姐姐。”楊戩神色驀轉黯然,鏡外嫦娥心中一痛,自己,就是他無法避開的傷口嗎?“小玉,你就不要再提這事了。嫦娥姐姐離開后羿這麼多年,我們一直希望她能重新放開懷抱,現在真君心裡有她,這是她最好的歸宿。等將來一切事畢,我們就幫幫他們吧。小玉,你……你別再和別人提起,好不好?”四公主的聲音帶了懇求之意。沒有聽見小玉說話,但聽見了四公主如釋重負的舒氣,想必是小玉點了頭。

  楊戩垂下眼,有意低咳一聲,才推開了密室之門。小玉和四公主停了說話,看著他進來,楊戩似乎什麼也沒聽見似地坐下,說道:“小狐狸,纏著我練了一夜的功夫,白天也不多休息會兒?你傷勢初癒,還是不要太勞累為好。”

  小玉嘟了嘴:“您比四姨母還麻煩,每次來都盯著讓我休息……真是的,舅舅,您就不能換個開場的話題兒?”楊戩眼中帶了笑意,卻佯板起面孔,淡淡地道:“怎麼,開始嫌我煩了?看來我還是不能和你們呆在一起啊,總是惹你們不自在……”話未說完,小玉便急了,拉了他手掌求道:“我說著玩的呢,別生氣呀舅舅,您不會這麼小氣吧?”

  龍四從鼎裡看到了楊戩忍得辛苦的笑意,也忍不住噗哧一笑,說道:“小玉,別上當,真君在逗你玩呢。不信現在攆他出去試試,看他肯不肯走!”

  小玉鬆了口氣,盯著楊戩的臉,追問道:“是不是,舅舅,您真的不生氣?”語氣十分認真。楊戩心頭一陣感動,手撫上了她的長發,嘆道:“傻孩子,說笑而已,你還當真了?”小玉這才放心,輕聲道:“我該代沉香好好照顧您的……如果竟惹得您生氣,那我……那我就太不應該了……”

  難言的溫暖襲上心頭,楊戩微笑道:“不說這個了。我先前答應過你,為劈天神掌另創一套身法運用來配合,夜裡興之所至,已經湊成了些不上檯面的玩意兒。”從懷裡取出掌法的譜訣,遞給了小玉。

  小玉拿在手裡,才翻了幾頁,眼睛越睜越大,驚喜地叫了起來:“舅舅,這簡直就是為我定身度量的獨門功夫!我瞧就算原來的未曾失傳,都未必有這個厲害——”楊戩道:“通天教主天縱奇材,與太上元始分庭抗禮,非同小可。不過他沒見過你,自然不能為你揚長避短。”

  令小玉先通覽一遍,再由他將深奧難明之處一一詳加解,許多招式看似淺顯,卻藏了無數匪夷所思的變化後著。當時的小玉固然如痴如醉,鏡裡鏡外的眾人也自呆了,一直都道劈天神掌源出通天,可誰又曾想過,竟也和楊戩有著莫大的關係?小玉早伏在沉香肩上泣不成聲,沉香輕拍著她,眼角微微潤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小玉歡喜之餘,又有些不自信,遲疑地道:“舅舅,這麼精妙的掌法,我真能學得會嗎?再說我已經不想著報仇了,練成它也沒多大用處呀!”楊戩一笑,道:“藝多不壓身,你左右無事,為何不練?況且,我還想讓你助我一臂之力。”小玉眼睛一亮:“舅舅,我能幫你嗎?那我一定抓緊時間好好去練!”

  楊戩道:“也不用太急,我要去凡間一趟,至少要三兩個月才能回來,你正好能藉這個打發時日。”小玉奇道:“去凡間?啊,您是為了……為了沉香?”一提到沉香,頓時連聲音都顫抖了起來。

  楊戩輕嘆道:“是啊,那孩子不思振作,我若不想辦法,只怕他真要忘了當年走出劉家村時的初衷。三妹已被我這不成器的二哥害得苦了,又如何受得住被愛子承諾相救,卻半途而廢的打擊?”

  四公主勸道:“沉香還是個孩子,一時消沉也是正常的,你暗中設法激勵他一二,他定能醒悟過來。”小玉也道:“是啊,沉香很孝順的,他一直都牽掛著母親,從沒有動搖過決心……”

  見楊戩神色仍是黯然,小玉心中難過,強笑道:“舅舅,想不想聽我才認識沉香的那些事兒?以前我都是躲在山裡修煉的,說起來,沉香是我認識的第一個人呢!”

  龍四知她想移開楊戩的心思,也故意追問起來。小玉從山上初遇,直說到一次在酒館喝得大醉,和哮天犬扭打不休時的情形,突然想了起來,問道:“舅舅,您神殿裡的仙廚會不會做飯?”楊戩一愣,說道:“當然會了,哮天犬每日給你送來的飲食,便都是神殿仙廚們做的。”小玉有些失望,搖搖頭道:“那些呀,就只有那些?我都吃了這麼多天……”

  楊戩挑眉:“怎麼,不喜歡?”小玉紅著臉,艾艾地不肯出聲,四公主笑道:“我看,小玉是說起酒館的往事,懷念起人間的煙火了。”楊戩這才明白,有點為難,搖頭道:“這卻難了,天上的仙廚怎會做人間煙火食?”轉頭看見小玉有些失望的模樣,心中突然一陣悵然,想起幼年漂泊不定的日子裡,妹妹嘴饞又不好意思說出口時,多數也是這副神情,思緒頓時飄得遠了。

  小玉喚了幾聲舅舅,不禁問道:“您想到什麼了,這麼出神?”楊戩不想讓人知道自己心事,搖搖頭站起身來:“小狐狸,你喜歡吃什麼?”四公主笑道:“小狐狸自然是喜歡吃雞了。”楊戩看向小玉,見她低了頭卻不反駁,奇道:“真的?”小玉紅著臉嘟嚷:“我本來就喜歡吃,和狐狸不狐狸可沒關係。我早就修成人形了。”

  楊戩失笑,想了一會,先不明說,卻是凝法於掌,在密室一角變幻出一副爐灶,鍋碗瓢盆一應俱全。他又使了搬運之法,小玉就見種種食材一一出現,不由訝異不止:“舅舅,我可不會做,四公主沒有身體……”四公主連忙聲明:“我有了身體也不會,別問我。”

  楊戩笑了笑,解了黑氅朝服,先挑了隻雞出來,在案板上切割,心思已飛到幼時情景,手上動作卻絲毫不亂。小玉睜大眼睛:“舅舅會做菜?”看不見四公主,卻想像得到她定也是驚訝非常。是啊,若不是一路隨他行來,又有誰能想到二郎真君洗手做羹湯的樣子?

  小玉看著楊戩細細炮製那隻雞,輕輕說:“舅舅會做好多,他做了香酥雞、炸雞、醬雞,燉了雞湯,問我喜歡吃什麼。還做了好些糕點,我看著他穿著鎧甲,卻在做這些瑣碎之事,不知怎的,一點不覺得彆扭,只覺得好溫暖,好自然。舅舅似乎不光是做給我,他是在回憶什麼,重溫什麼,他是在做給他自己……”三聖母身子晃了晃,她自然明白,二哥是在回憶什麼,在重溫什麼,只是那些溫暖,只留在他的心裡,而自己,只記得那個拋了自己去娶妻的男人。

  楊戩將做好的菜排在桌上,看小玉吃得香甜,升上一種滿足。小玉好些日子沒嘗到如此滋味,吃得盡興,抬頭笑道:“舅舅,真沒想到你會做菜,以後回華山……”楊戩已打斷她:“怎麼,孩子扔給我了,還想讓我替你們做飯?真想讓我去你們家做管事的?”四公主咭咭笑得開心,小玉羞得扭著身子撒嬌,楊戩笑了一陣,起身施法消去灶具,道:“好了,我要去看看沉香,小狐狸,這段日子你別到處亂闖,真君神殿畢竟在九重天上。悶得狠了,就去後園練掌法吧,等我回來時,沉香也該振作起來了。他是那死猴子教出來的,你可不能輸給他,跌了我的面子。”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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