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端康,我想要那個彎彎的月亮。」
「……讓我想想辦法。」
「……」
馨蘭湊近我,迷霧似的神情格外專註:「想到了嗎?」
「……讓我再想想。」
馨蘭伸手穿過我的頭髮,撮起來,纏在手心裡,和她的長髮編在一起,一點一點,一縷一縷,我不動,讓她滿意。安靜地,和她獨處,和她在月亮下,躺在我們的床上,看她努力小心地糾纏我們,一次次,我的頭髮太硬,掙脫掉束縛,她又一次次重新來過。
她一直都是這樣堅持,於我,於我們的婚姻,為了我,隱居在這小城,嫁了我,注定要過默默無聞的生活。
「端康,端康……」她的眸子晶亮,溢滿了光彩,她舉高手心,笑靨如晨間朝露。
她又堅持編好了。寵溺地,我親了下她的鼻尖,一手握住她攥著緊緊的拳,「馨蘭,馨蘭。」我只會傻瓜一樣學著重複,卻說不出我心裡的感激。
「昨天小飛鬧著要玩橡皮泥,我找不著,好不容易在櫃子裡翻出來一個紅色的。」她翻過身,就從抽屜裡拿出來什麼,她遞到我面前,「你看——」
「這是什麼?」我問自己,問這個紅色的奇怪的三角形,「像四不像一樣。」
「明明是顆心啊!一顆紅色的心。」她撒嬌地趴在我身上,眼裡浮出如霧的心思。
「——啊,有了!我把它捏成彎月亮,不就有了。」我接過橡皮泥,讓它冰冷地躺在我的手心。我要動作。
她卻依賴在我懷裡,摟著我的腰,抬高臉:「端康為了我,什麼都可以不要,是不是?」
我撫過她的長髮,連聲音都柔軟:「我是你的。」
她把手疊放在我的手裡,我們緊緊相握。
橡皮泥就自然掉出手心。
「爸爸,我要吃那個!」
「走,爸買給你……不能告訴你媽,知道嗎?」
「知道知道!」
小城市的街道,不比大城市,走著走著,就能走到頭,路人也都是看著面熟,擦過肩,互相點點頭。
小飛最近迷上了冰激凌,一吃就能消滅掉好幾個,偏偏他又在換牙,馨蘭絕對禁止他偷吃甜食,女人還是小題大做,我小時候餓了不也什麼都吃,牙齒現在還是好好的,但小傢伙嘴裡塞進整個冰激凌後,我還是心虛地叮囑他,千萬不能被你媽知道,不然挨削的就是你爸!
走在路上,小傢伙嘴裡一邊咋吧咋吧,一邊哼著歪歪扭扭的歌,四歲小孩的智商能這樣就很不錯了,我萬幸地逐漸看出他遺傳的肯定是馨蘭的頭腦,而不是他的苯爸爸。
星期天的心情真是好啊,什麼活都不用幹了。只要放鬆就好。
我也開始哼哼,插著口袋,踢兩腳石子。小飛在前面跑跑停停,一點都安分不下來。
等會要就近去菜場買條魚回家,小飛要多吃魚才能長個頭,不能忘掉。
走著,走著,路過城裡惟一一家電影院,多半放的是過期的老電影,百年罕見能引進什麼新片大片,我瞥了一眼,又在放回顧展,我走上去幾個台階,灰黯磚牆上面貼著七八幅招貼畫,我仰視著——《海中的程》,威尼斯的景致,源於「海中的城」,異國情調的藍夜裡,廣場上的建築物,從運河中看,好像在水裡,情侶坐在船上,倦而雅的情調,悄恍迷離,水如此,人如此,男人的側臉,在夜色裡,俊美得可怕,親吻身邊異國美女時,浪蕩隨性的本色就淋漓盡致——傍晚的天,一切都昏昏欲睡,人的每根神經都會遲鈍。
「你好啊。」我摸摸腦袋,跟他打招呼,「最近都好吧?」
「爸爸。」小飛一級級蹦上來,牽我的袖子。「爸爸餓,肚子餓。」
「這是我兒子。」我把小豬抱起來,獻寶一樣搖搖,「很可愛吧?我很好,我希望你也很好。」
「爸爸……」
「知道知道,回家吃飯,知道了。走吧。」
大城市的人太忙碌了。如果住慣了小地方,突然跑到城裡面來,還真是不適應。我現在肯定是滿身鄉巴老的味道了,見到一個四十層以上的高樓,都要情不自禁把頭後仰九十度看看,還把怕生的兒子也拎上第八十九層,硬讓五歲的他看清楚最高峰的風光,沒準我這個已經三十四歲的老傢伙,真要把下半生的期望托給這小東西。
雖說是年滿五歲的修學游,但突然把我們父子倆都丟進鬧哄哄的這裡,首先不適應的肯定是我,而絕不是興奮得像只小猴子的小兒子。怎麼也應該讓馨蘭一起出來的!連車票都買好了,誰知道馨蘭過去的醫院裡來了連環車禍的重病患,本來我們城裡就這幾個醫生護士,一下子忙不過來,馨蘭接到電話,就連忙趕過去了,卻不准我們退票,只讓我們先落腳玩兩天,她過幾天就來跟我們回合。
我還是應該陪馨蘭的。現在就我們父子倆總覺得缺了點什麼,根本開心不起來。
「你想不想媽媽?」我抱著兒子,坐在街心公園,看路邊流水線一樣過濾的人。
他只知道啃他不知道第幾個冰激凌,吱吱唔唔不知道嚼些什麼。
廣場中心的噴泉放著音樂,小飛好奇地跑過去玩水,我跟過去看著他。
才玩了一會,水就停了,我看表,是中午休息時間;抓過兒子,我抱他去吃飯。他開始鬧彆扭,死活不肯離開彩色噴泉一步,最後乾脆就坐在地上,抱住了膝蓋,瞪著我,鼓足腮幫,
被那兩隻浸滿水的小黑玻璃珠子瞪著,我不生氣,只覺得好笑。
「現在該吃飯了,小飛,水也要吃飯,它吃完飯,你也吃完飯,再一起玩。」我肚子也不餓,蹲在他面前,跟他對視著,看他不軟化,我也與他一起坐著,等到他餓了,他自然要叫喚。
坐著的時候,看看花,看看草,雖然都是人工精心培育,還是沒什麼生命力的勁拔。
遠遠的街對面,擠著黑壓壓的人,明明不是星期天或大甩賣,居然也聚攏著這麼多人,光看看那人潮,還有四面湧過去的,就看得驚心。
恍然相識,隱隱有不好預感。但敵不動,我不動,和兒子一起抱著膝蓋,我們都不動。
然後音響傳過來,是某位大明星給朋友新開的茶藝店剪綵,我埋頭不動。
然後明星上了車子,車子開過來,人也跟著擁過來,我維持不動。
但兒子動了,他又發現了新鮮物,無疑就是那吵吵嚷嚷的人群和轟轟烈烈的音效,他小子敏銳地嗅出了裡面有他感興趣的新貨了,騰地站起來,跟兔子一樣溜過去。
我就差差一步,脫了他的手。
這是什麼倒霉的運啊!
我跑過去,湊近人堆,去逮兒子,在人群裡穿插,引來抱怨連連,但真是沒料想不到我的兒子竟會有這麼好的腳程。
但我到現在還是覺得這事情挺好玩,也沒有產生什麼發生奇跡的念頭,比如某人能從幾百幾千幾萬人裡面發現某人,這是不可能的,這是只有小說裡面才有的事。
結果,我終於揪住小飛衣領,我把他抱起來,順便拍了他屁股兩下,再氣哼哼往回頭突破——但是很顯然,陷在這麼多熱情高漲的人裡面,舉步惟艱。
我反正也看不到裡面,只管隨著人流晃動,等名人走了,他人也就自然消散。
16
兒子摟著我的脖子,激動地也跟著鬧騰,嘴嗚嗚地亂叫,腳不安分地踹,手亂揮,直衝我腦門上打,那傻樣完全是沉浸在洶湧人海裡,開心得要命!
這時候,若是發生什麼戲劇性的場面就真是要命。
我哼哧哼哧抱著小孩一點點走啊走。迎上來的一張張面孔,卻是熱切得能烤化一切。
我終於突破到邊緣地帶,自我感覺是很了不起;又不是沒發生過演唱會踩死人的衰事,我還拖了個活蹦亂跳的小孩,能在一鍋煮沸的開水裡安然趟過,萬幸萬幸。
「餓,肚子餓了,爸爸。」一到人少的地方,小傢伙就覺著沒勁了,立刻轉移目標。
我把他放下來,給他擦擦滿頭大汗,「小豬,帶你吃頓好的,去吃日本菜!」
他立刻識相地點頭,「好吧。媽媽也來吃?」
馨蘭現在肯定顧不上吃飯了。她一定很想我們。明天就帶小飛回家吧。
我拉著兒子胖嘟嘟的小手,走出這片人海,遠離喧鬧。
天亮起來的時候,是這個城市最安靜的時刻,從十樓的旅館窗戶外遠望,也湊巧可以看見以前住的地方,露出小小的尖頂,還是一眼看出來了,這個房子還是以前好不容易湊錢才買得下,二十歲之前我都過著居無定所,到處打工的漂泊日子,有錢的時候,可以吃幾頓好的,沒錢就再挨幾天餓,直到跑去片場打工,居然還給個剛留洋回國的新銳導演看中,拍了部什麼有關性和愛的黑白片,自覺鏡頭不多,擺出夢遊者的神態,對鏡頭隨便吹兩句,再抽幾口煙,慢慢吐出來,連女人的一個手指都不用碰,誰知道這部我根本看不懂的片子還真獲了國際大獎,我這種夢遊的神態還一度被奉為經典造型——太離譜了,我只是瞇了瞇眼睛,對著鏡頭想像一下拿了片酬我該怎麼花。
當然,紅了以後,我也賺了些錢,但後來就倒霉了,一來演技本來就不行,演得片子根本沒人要看;二來人長得本來就是紮在人堆裡整一個沒有的濫普通,當偶像派是根本沒指望;再後來我自己也沒有興趣,守著足夠我生活的錢就安分守己,買個房子自個玩玩樂樂,真是沒動動腦子想想將來怎樣,所以現在又要開始辛勤勞碌,為人生為下一代打拼。
那房子也不知怎麼樣了?我前兩年就托房產商把它賣了,總算收回成本。
漫無邊際地回想了一下,還追悔了當年沒有好好工作,努力賺錢,順便把房間退了。
整理好衣服,也給馨蘭打過電話,拖著不肯動的懶兒子,和一箱厚實的行李,我打著哈欠走出房間。
——
和來人打了個照面。
——「我剛想敲門。」
我把打哈欠的嘴大大張著,我真是忘記了怎樣閉攏;我撓頭髮的手還舉在腦袋上;連我半瞇的眼珠子都要瞪出來。
我想我還在做夢吧?
我是在幻視還是幻聽?
太詭異太離奇了吧?
一個閃閃發亮的神靈突然降臨到一個小牧羊人的面前,他全身都發著光,連手指頭都是,神靈慈悲地對牧羊人微微一笑,那個牧羊人根本嚇傻了,連禱告都忘記!
我也不想再禱告了,我還是站著好,免得做起白日夢。
「端康。」他叫喚了我的名,非常悅耳迷人的聲音。
我迫不得已點頭,僵直的腦袋也被迫仰視這個完好無損、優雅站立的俊魅男人,他看上去——非常得好;他一身的貴氣,他的兩條腿也筆直,站得穩穩,我掃過他的腿,繼續我平凡人的仰視,但終於想起把自己的嘴閉上,把自己的眼張開。
「你好。」我本想伸出手,和他握握,但一手是那頭小豬,一手是我們父子的行李,只有說起客套話:「好久不見,你都好吧?」
剛說完,小飛又趁機滑開我手,我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他衣領,扯回來,防止他又跟猴子一樣東跑西躥,把我這個老父親一人甩下。
「端康。」
他再叫出我的名字,好像是他還在做夢一樣,好像他從沒有叫過我。
我傻愣愣、乾巴巴地再應著:「你好,你看來很好。那就好。我很高興。真的。」
他美麗的眼睛非常明亮,好像有光芒一樣。他直直看著我,我心裡毛毛的,自然把頭低下——實在是有壓力,已經習慣了過無風無浪的滋潤生活,被這樣的人用這樣的目光注視,感覺突兀,感覺尷尬,感覺承受不起,感覺我原來怎麼沒有發現我和這個人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那種感覺就是他是神,我是小牧羊人。
「爸爸,走,爸爸走。」兒子難得勤快地拉我。
我命令他:「知道了,這是爸爸的朋友,快叫人!叫雷叔叔。」
他看了眼雷耀,一聲不吭。
「你兒子?」
雷耀很平靜地問我。
「是啊,他平常挺愛叫人的,太不像樣了,臭小子!」
我抬頭,對雷耀笑笑,他沒對我笑,他灼灼的眼光好像就在我低頭、抬頭的瞬間,就斂起,藏深。
「你怎麼知道我住這兒的?這麼巧?」我反身把門鎖上,「我剛要去趕火車。」
他在我身後面,他用很平靜,甚至冷淡的聲音回答:
「昨天看到有個背影很像你,就讓人一家家旅館酒店去找;半個小時前我知道你住這,我就來找你。」
「……謝謝。」我有點不好意思,我收起鑰匙,繼續客套:「太麻煩了。我其實應該跟你聯絡的,但我想你這麼忙,我突然打擾實在過意不去——」
「來的時候,我還想說不准又弄錯了,這幾年也不知弄錯多少回,這次可能又錯了。」
「啊?」我聽不明白,想轉身。
突然,我就被抓住,極大的猛然的衝勁迫我向前,我一下子就被按在了堅硬的門板上,我的額頭幾乎被撞擊到疼痛,我大大訝異著,在旅館的走廊裡,安靜無一人,我被男人從身後抓住了。
他緊貼著我,用他高大結實的身體,他根本在死命壓著我——
一隻手滾燙地扼著我的脖子,我的脖子好像正在被燒紅的鐵鉗掐住,動彈不得,伸出的一隻手箍緊我的腰,收緊,再收緊!我的肚子都在疼!
我被折成三段一樣用勁摟抱,快要像刑具一樣地被囚禁。
我嚇呆了,我沒敢動,我不明白他要幹什麼,他是個陌生的男人,他抓到我,我只聽到他的喘息,伏在我耳邊,就像公的野獸一樣深沉地喘息,好像他就等著一口咬上我光禿禿的脖子,就等著我轉過頭看他的時候!
我看不到那雙漂亮的眼,我只聽到這個平靜到淡漠的聲音,就響在我耳朵邊上
——「端康,你這麼幸福,我太高興了。」
就這麼簡單一句,讓我猶如被扔在水窖裡,冷到徹骨寒。
17
「你幹什麼?放開我爸爸!」
斷然大喝的,竟然是我小小的兒子,他竟然口齒伶俐、滿身正氣地衝過來,捶打著我的脅迫者的腿,他也只夠得著的地方。
我一下子醒過來,我馬上拋掉剛才那被拽進激情漩渦的混沌感,我動我的脖子,我動我的手,還有我被屈著的腿,我歪斜著脖子,也大喝著:
「雷耀,你放開我!」
——他,果真、立刻就放了。
除了扎手的疼,我幾乎以為剛剛不過是我的錯覺,小飛撲到我身邊,他挨近我,他在發抖,我於是拚命克制住我全身的發抖,慢慢悠悠地側過身,轉過身。
我垂著眼瞼,我一手攬著兒子,一手護著心口,我的心冷颼颼,我避免看到他,我怕一接觸眼神,我就會為他眼中不亞於剛才言語的冷酷邪惡而拔腿就跑。
我現在絕對不能跑,我要保護我的兒子,我不要跑,我不要害怕他。
「我不是有意的,不要怕我,端康。」
他突然又變了,他這個絕好的演員,一下子又變了!
我警惕地挪開,我小心著他的緊迫,他也像覺察到了,他自覺地後退,退到一步之遙。
「端康,我實在是嫉妒你,你成家了,你還有兒子。」
他低沉地,帶點微微的低落。
可剛才根本不是嫉妒或失落的表現!剛剛他簡直是在要我的命!
我知道他在演戲,只是不知道他所為何演,他有千回百轉的心思,他有深藏難測的城府,這就是我最害怕,最難懂的地方!
我垂著腦袋,跟霜打的茄子一樣萎著,我牢牢盯著地面,我短促搖頭——
「雷耀,我不想再見到你了。」
「我做錯什麼了?端康,五年前你這樣對我,現在你又要走,我到底做了什麼?」
我絞著手,我緊張聽他形同悲傷的詰問,我感受到彌天大罪加身的沉重。
「你說感激我,我偷聽到你跟趙芩說的話,你只感激我,我受不了。我就走了。」
他沉默,我也不支聲。
小飛反倒開始喳喳乎乎,挨著我,哼起顛來倒去的半調子。
「端康,我是感激你,我難道不該感激你?」
他又問我,他好像真的不懂。
我也不懂,他的難以捉摸。
「……你是應該感激我。你沒錯。」我還是低著腦袋,像罰站的差生等教鞭抽下,「是我誤會你對我有別的什麼,我自己糊塗了。」
地上的影子屹立不動,他罩在我的身上,就像當年我背著陽,我說我走了,他沒辦法動彈,他的面目模糊,再也無法看清。
「端康,感激和愛就差這麼遠嗎?」
感激和愛差得很遠吧!
我抬頭,我看著他,他看著我,四目相對,此刻,好像真有一個叫靈魂的玩意,它是赤裸的,在它面前,什麼相貌、什麼身份、什麼聰明都能一樣樣拋開。他的靈魂,在受著鞭笞,道德和罪惡不再作祟,那是因為無法實現的感情和思念,清清楚楚,赤裸在我的面前。
那就像是寄托給我的感情和思念,從來都無法傳遞。
我茫然,我實在量不出我的愛和他的感激究竟相差多遠!
他只和我相隔一步,他傾過身,我只有向後退,於是他不再靠近,他只把手抬起,他把手平攤,他把手給我——還是那個印子,還是那個輕易許下的諾,無法實現。
「你總是想要就要,說走就走,端康,從當年你逼我定下契約,到你說聲再見就立刻消失不見,有哪一次你不是只憑著自己的想法就隨便擺佈別人的生活?」
我被譴責,盡力忽視他張開的手,他仍然清晰的印,我瞥過眼,我不能看他。
難道是我錯了?他是肯定不會錯的!但此刻,我只能懦弱地逃避,我不想再有變化,我有妻有子,我摀住腦袋,我受不了他的眼神和譴責——
「我不知道,我這麼笨,你說的話我都信了,你說是感激不就是感激?」
他冷冷地笑,他把手收回,握成拳頭。
「端康是我見過最狡猾的人,你總在為我做事,你總在為我付出——就在我什麼都來不及做的時候,就在我什麼都來不及付出的時候,你就給我決定了我的命運,我的愛,我的恨。」
我再一次全身發涼,是因為這次輪到我變成了犯罪的人;這麼多年來,我本來不覺得我有做錯,但突然我發現其實我重重傷害到我曾經深愛的人,可能還給他帶來莫大的痛苦,我雖然是個糊塗人,但在他混雜著悲傷的語言、眼神和動作下,不知怎的,我開始慢慢、逐漸、徹底覺得是我李端康對他雷耀幹下了最壞的惡事!
我被他蠱惑了,毫無疑問,但可能蠱惑也是事實。
我可能真的是很狡猾很任性很自私的懦夫!
馨蘭不也這樣罵過我?
我揉著自己的腦袋,把頭髮揉成鳥窩,我想不到今天會見到他,我想不到他會對我說這些,我已經不能像當年的欣喜若狂,我只能謹慎地拒絕:
「我對不起你,雷耀,我真的不知道……現在說什麼都遲了,我真的對不起你。」
我放棄去追悔,我不能去追悔!
馨蘭,馨蘭,馨蘭!家,家,家!
我咬牙,彎身拎行李,牽兒子。
——「這個印記是你五年前留給我,你跟我許下什麼十年,你還說什麼永遠不要忘了你——李端康,你一定會有報應。」
在他初初流露的狠毒面前,我徹底呆愕,我只知道我絕不能讓他這麼恨我!
我僵硬地看著他的手——
「怎麼會這樣?」
我盯著他的手心上,不敢相信我見到的——那道赤紅色的疤痕,那道貫穿整個手心紋路的疤痕,絕不是當年我咬下的小傷口;它已經完全如同扭曲蜈蚣一樣深深重重疊疊,已經完全如同被火燒、被刀割的醜陋與可怕,它根本是常年累月積下的新舊印記,哪怕是最高明的醫生也根本無法修復。
他連彎曲手指都好像在費力,究竟是誰能傷了他?
他拿他的那只左手摸我的臉,短促,瞬間滑落,我只聞到淡淡的血腥,從他的手傳進我的身體,我的思想。
他用那麼黯淡的眼睛看我,卻還是用那麼狠毒和冷酷的語氣:
「你以為五年的時間很短嗎?五年就可以把你的那道小傷口磨得一點都看不見;李端康,我跟你已經定下了十年的約,在踐約前,這傷疤要是這麼容易就消失了,你不就可以賴帳?」
「你自己把它弄成這樣?」我牙齒都在發抖,我料不到埋藏在這外面優雅冷俊男人心底的不知道是什麼瘋狂的人性。
我知道他這次沒有演戲,這讓我簡直失去逃跑的力氣,我幾乎又要軟了骨頭,我幾乎走不了了——不能,我不能!什麼都晚了,什麼都完了。
從我關上門那刻起,我們就錯過。
我昏亂得搖頭,胡亂得開口,我顛三倒四,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你為我這種人不值得,我什麼都配不上你,我又老,我長得也不好看,我又只為自己著想,我沒錢,我也沒本事讓你更紅更有名,我又是個男的,喜歡你的人這麼多,比我強的多的是,我也娶老婆,我也有孩子——」
他把我的臉拉過來,我沒有反抗,他卻沒親吻我的唇,他把吻落在我的臉上——
「別哭了,端康,求你,我的愛。」
18
他說——我的愛?
我打了個激靈,有種東西開始在身體蠢蠢欲動。
高大有力的男人移動著他的唇,他陌生又熟悉的味道籠罩著我,他想親吻我,他就快親吻到我。我拒絕不了。
「爸爸!——」
魔障突然就打破,我聽到兒子的喊叫,我突然扭開我的臉,他的親吻突然落空;小飛以為我在受欺負,他扯著我,他推著雷耀,那一瞬間,我看到雷耀的眼——遮掩不住的凶狠和殘酷!他在看著我的兒子!
是的是的,他還是雷耀,他的心裡還是住著那頭殘忍冷酷的野獸,他為了達到目的,一向不擇手段,他想要的,他一向都能得到——我明白過來,他不是溫柔安靜的原,他也不是躺在病床上任我擺佈的假象,他是完好無損地、高高在上地、與我截然不同的活生生的雷耀,他好好地站立在我面前,他完全有能力傷害到我的家人!
「我不能要你的愛。」我武裝自己,我抹自己潮濕的眼睛,我收拾散落一地的回憶和追悔,我明白過去的只能讓它過去,「雷耀,我現在要過我自己的生活。」
我要走,他大力扯住我,他的眼睛不再深黯冷靜,開始一點點滲出兇惡:
「端康,你真捨得下我?」
我忽然就懂他:
「雷耀,你這不是愛——在你什麼都沒有的時候,捨不下你,和你在一起的只有我,你才想你一定要愛我,你才開始覺得你是愛上我了——你自己也知道,這不是愛!不然當年你也就不會自己也肯定不了,你也就不會說你感激我——你現在什麼都有了,你又變回來了,你卻分不清到底誰是真心,誰是假意;你想讓我回到你身邊,你能肯定的也只有我——可我也不是當年的我了,我也變了,我也有自己的生活要過。」
「我只問你真捨得了我?」他面色不稍變,他定定看著我。
我瞪著眼睛,我瞪著還在拉著我的他,我知道我一定要把話說清,我不能再誤導他,我不能讓他做出可怕的事,我只有灌注給他我的解釋。
「我這麼不如你,你心裡一直瞧不起我;你覺得對我這樣的人,賞賜感激和賞賜愛就是一回事了!在你心裡就是這樣想的吧?你要是愛我,早就該在癱瘓之前就愛上了,但你不是厭惡我厭惡得要死嗎?你一直都是感激我,你弄錯了,你知道嗎?你對我這種沒用的人只會感激,你愛的是跟你一樣漂亮的、會發光的、讓所有人都喜歡的人!」
他慢慢放開我。他好像明白過來。
我的心中掠過悲涼,和無可奈何,還有放鬆。
「端康,說這些有用嗎?」他的嘴角浮出一個笑,遙遠的不可捉摸的,他在笑我?!他像在可憐我一樣地對我笑。
我呆愕著,我想有用,這樣說一定有用,我說的是事實。
這個俊美到可怕地步的男人如同悲哀憐憫的天神一樣,對因為突降的巨大喜悅而恐懼驚愕至死的牧羊人的屍體展開笑顏。
「要是我說現在我就想把端康你壓倒在地,親吻你身上每一寸,我想舔著你的性器,進入你的身體,我要捏緊你,讓你沒辦法洩出,我要你在我身下面求饒,也絕不滿足你——我就是這樣想報復你五年來過的幸福日子——端康,你說對了,我就是這樣日思夜想地感激你,這樣你滿意了嗎?你覺得我就可以這麼容易被你打發掉了嗎?」
我哆嗦,在他的低沉沙啞聲音面前,在他的邪惡挑逗和放浪形骸面前,我只能一點點開始白著臉發抖。
我聽著這種話,聽著過去我一定會覺得是甜言蜜語的溫存話,竟然會聽到全身發涼!我應該覺得開心覺得臉紅,我應該立刻撲到他懷裡索求他親吻,我應該像過去一樣——我不明白為什麼此時此刻,我的喉嚨就像被人拿塊粗布似得難受,吐也吐不出,嚥下去的都是澀澀的苦。
我害怕地抓住兒子,把他拉到我身後面,我想走,又不敢走。
他清楚看著我狼狽遲緩的動作,他的眼沉得像黑夜,他的笑卻仍然在,放肆地邪惡地,完全是另一副樣子的雷耀,完全是涼薄無情的雷耀,他總是這樣睥睨眾人,又憑著這睥睨牢牢吸引眾人。
「我要走。」緩慢地,畏懼地,我終於說和當年相同的話,說出口後,我就縮起身,我怕他會使強;回想起他當年的無能為力,被時間已經搾乾的記憶沖刷回來,更洶湧澎湃,這次無論如何,我也貪婪地冀望著和當年一樣一走了之,我知道我這種小人物不可能負擔得起馨蘭、小飛、家,再加上一個他。
我的話完了。
他退後,他的姿勢非常優雅非常高貴,他穩穩後退。
我不由看他。
雷耀的眼神,冰冷,就像刀子。
我立刻調轉眼神。
幾乎是一瞬間的事情,我竟然真的一把就抓住兒子,竟然就真的從他身邊逃跑,從這個我曾愛他愛得快瘋掉的男人身邊想都不想就跑掉,我真是瘋了,我應該再猶豫一會,我應該再跟他說清楚一會,我應該讓他明白,讓他清楚——我這個怯懦的人,我的腿,我的身體就自行逃避強大的壓力和威脅。
我跑過走廊,我跑下樓梯,我跑出旅館。
外面很安靜,一切如常,行人在走動,沒人知道那個大明星就在這間小旅館的三樓,還剛在一個男人耳邊上留下過濡濕的親密。
我做完這個夢。我如常地走在林蔭道路,小飛在我身邊蹦蹦跳跳,他已經忘了剛才。
我閉上眼,我一閉上眼,就是他——
他一點都沒攔我,他沒有動。他讓我狼狽地逃竄掉。他像無動於衷。好像剛剛割裂空氣的刀鋒收進了刀鞘,他又開始持續一貫的冷酷和冷靜。
但他那個眼神打進了我的心裡,在裡面生了一根刺,隱約刺痛。
19
一個星期,過去,沒事,第二個星期,也沒事。
第三個星期到了,我繼續數著日子,我繼續忐忑不安,我繼續在夜半驚醒,馨蘭睡在身邊,小飛在隔壁小床上,他們幸福而安全——只差那麼一點,如果不是那麼一點,我就大可以擁有另外一種幸福了,那走在鋼絲上的幸福,極端的甜蜜又搖搖欲墜,心會起伏不定,再也沒有安寧——我也曾經幻想過有朝一日,雷耀會突然出現,閃閃發光,他會告訴我一切只是個誤會,他要帶我走,我就會立刻跟他一起走——這個場景在開始的兩年裡,被我偷偷地幻想過很多很多遍——但這就像是一種生活瑣事裡的一點娛樂,一點幻想,當不了真;慢慢地,我安於我自己的生活,我開始遺忘掉這種娛樂自己的幻想。
我腳踏實地的生活著,我是真真實實地活著,再沒有比勞碌一天可以回到家裡,還有人等著自己的感覺更好,我適合這種平凡的生活,雖然我曾經無比嚮往過走在鋼絲上的刺激人生,但我也老了,歲月不饒人,時間改變一個人的想法、性格、生活習慣都是在不知不覺中做到。
我點了根煙,悄悄坐到絲瓜籐下的竹椅子上,一坐竟恍惚到了天亮。
天濛濛開始亮,一點都不刺眼,我們的小城安靜極了。我的家也安靜極了。
把新的螺絲鉗上,發動機就轉起來了。轟隆隆,修好了。
「端康,今天活差不多了,你先走吧。」老闆拍拍我的肩,「帶小飛過來玩啊。」
我點著頭,擦乾淨手上的油污,今天是小飛的生日,答應馨蘭要早回家,早上就跟老闆請了今天的假,等會去買個蛋糕,就可以回家大大享受一桌馨蘭的好菜了。
——「請問要幾根蠟燭?」
「五根。」
我接過五色的蠟燭,插進衣服口袋,一手拎著大蛋糕,一手提著送給兒子的生日禮物,一輛超級豪華大坦克,他已經吵著要了大半年了,今天一次頭讓他小子過足癮。
天色還早,我悠悠閒閒走在小城的路上,乾淨寬敞的道兩邊沒有一個人影,只有樹葉子還在晃蕩著眼睛,我哼起小調,想像等會小飛的雀躍。
安靜的舒服的下午,要是每一天都這樣該有多好。
我拎著兩口袋,滿心歡喜。
先響起來的是手機,知道號碼的只有馨蘭,這也是搬到這小城後她為了方便聯繫買給我的;一定是等不及了,我掏口袋,把手機摸出來,看著——
這是什麼號碼?我從沒見過。
……我好像見過,這個號碼,我想想——
這串數字,這串數字——很久很久以前我買的手機,我選的號碼,我把它送給了人,我很開心,我控制了這個人,時時刻刻——
啊!——
我已經關上了手機,響聲嘎然而止。
身上一下子就冷了。搭在腕上的袋子沉得抬不起來。
我搭拉著兩個口袋,遲鈍地像四周望——
我停止了呼吸——
我竟然一點都沒有看見,我居然什麼都沒有發現——這輛跟在我身後的轎車,跟鬼一樣,深沉的怒濤一樣的藍,跟個厲鬼一樣!
跟著我。
我是想跑的,但我也不明白我為什麼那麼憤怒,那種剎那間怒火燒得我連腦袋都糊塗,我一直保衛的東西被侵犯掉了,我一直以為安全的堡壘被破壞掉了,我的家,我的地盤,我的平靜,統統都要被搶走了,而我竟然一點都不知道,我一點都不能保護她們!我這個沒出息的傢伙,到現在還想要跑嗎?現在跑又有用嗎?
我除了震驚,只有憤怒。
我扯著兩個大口袋,我一身的修理工打扮,我的頭髮亂糟糟的,我的身上都是油漬和油味,我就是個不起眼的小人物,但馨蘭還是會燒好一桌菜,打好洗臉水等我回家,小飛還是會跳到我的懷裡,喊著爸爸,爸爸!
這些,我都不要失去,這些,就是我現在活到現在最大的幸福了。
在將要真正失去的剎那,我才明白她們的意義和珍貴。
——車子停在我身邊,車門打開。
車上走下一個人。我不認識。
我鬆了口氣。但那人卻直直走向我。
他停在我面前,彬彬有理:「請問是李端康先生嗎?」
「是我。」
他把亮晶晶的鑰匙提起,放在我面前,「這是雷先生送給您的禮物,本年度最新款的敞蓬寶馬,請您收下。」
我盯著那把車鑰匙,就是一條毒蛇咬起人來也不會這麼疼。
「我不要,我不要!你跟他說我什麼都不要,你喊他不要來打攪我!」我瘋了一樣驀然大吼大叫,我提著兩個塑料口袋,拔足狂奔。
我跑啊跑,跑啊跑,終於跑進家裡的巷子。我一下子就安心了,我慢下來,我整了整衣服,蠟燭掉出了口袋,蛋糕可能都被擠壞了。
我敲門,往常馨蘭總是在我敲門的前一刻就能聽到我的聲響,就過來開門了,今天她肯定在忙著做菜。
我剛要那鑰匙,門就開了。
馨蘭站在我面前,我走進家,逗她:「今天都做什麼好菜了?小飛呢?我們先把禮物放起來,等切蛋糕的時候再給他看,他保準會高興瘋掉——馨蘭?」
馨蘭反常地一聲不吭。
我奇怪地把手上東西放下,我的眼角滲進一點點柔嫩的顏色,我才開始慢慢聞到強烈的香氣,整個把我們的屋子籠罩,這都是些什麼啊?——我環顧我的家,我的四周,竟然都是花!都是一朵朵香水玫瑰,都是一枝枝粉紅色,成百、上千,堆滿了整個角落,甚至快要砌到屋子頂,放不下了,就堆到院子裡,耳朵鼻子眼睛全都是濃郁的香氣,全被佔領,沒有一個地方能逃得過。
我知道是誰幹的好事!
但我也只能一聲不吭。
院子裡,傳過來小飛興奮地叫鬧聲,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美麗的高貴的花,我送給他母親的都是一兩枝田園裡採摘的鮮艷的無名花。
我抹了下臉,我要讓自己清醒點。我沒想到這麼快。
「馨蘭,我要跟你說些事。」我木然地說,我知道我最難過的關就在眼前。
馨蘭在這些花叢中,還是像個小姑娘一樣美,還是我的小仙女,我知道我可能馬上就要失去她了。
「不要說,端康,我不想聽。」馨蘭別過臉,迴避我的眼光,「你看這些花可能都送錯了,我們小城哪見過這些花,他們說這些都是空運過來;送錯就送錯吧,這些花不是開得很美?」
「馨蘭,我以前,我遇到你之前,我喝酒住進醫院,都是因為我愛上一個人,他是個男的——」
「不要跟我提雷耀!」
她喊著,她發抖,她眼睛裡都是淚,她摀住了眼睛。
「你怎麼知道?馨蘭是誰告訴你?」我被揭穿了,羞恥撲面而來。「是他說的?」
「我偷看了你的日記,在你把它燒掉的前一個晚上,在五年前!」
——
馨蘭背對我,她的聲音遙遠又痛楚:
「端康,我克制不住我自己,我知道你心裡面還有別人,那天晚上你又出去了,我也不知道我怎麼會那麼害怕,我怕你會跟別的人走了,我想你再也不會回來了——小飛在我肚子裡,我又疼又害怕,我知道你一直有記日記,我想看看,我只想看看你到底是怎麼想我、怎麼看我——端康,我都做了什麼?你會恨我!端康?」
「為什麼你看了日記,還要跟我這種人在一起?我是個同性戀,我喜歡一個男人,我還被他甩了,我什麼都沒有,我什麼都不能給你,你為什麼還要跟我在一起?」
我抬手,碰到馨蘭的肩,她沒有拒絕我,我摟住她纖弱的肩,我把她摟在自己懷抱。
「我害了你,馨蘭。我誤了你一生。」
「端康,我們在一起整整五年,我們從沒有吵過嘴,我們做什麼都想到一起,我們一家人開開心心,我不求什麼其他,我很知足。」
「還不夠,這還差遠了,馨蘭,我還要跟你一起變成老頭老太,一起攙著手過馬路,一起看我們的兒子娶上漂亮媳婦。馨蘭,千萬別丟下我。」
馨蘭握住我的手,合在她手心裡。她的手小巧又暖和。她焐著我的冰冷。
「過去的都過去了,端康,我在你身邊,從前,現在,以後,我一直都在。」
這天晚上,我們一家人切了蛋糕,吃了一桌的菜,小飛拿到禮物高興極了。
我在夜裡,家人都睡了,把花都丟出去了。
20
把手機電池下了,再也不用了,囑咐馨蘭把門鎖好,誰敲門也不開,暗地裡,開始把攢在銀行的錢慢慢提出來,我要像小螞蟻一樣,把我的家搬到另外的城市,誰也再不能找到我,就像當年我也這樣想著要搬走與那人的小小巢穴一樣。
花還是照常送來,堆到巷口,鄰居都跑過來打聽。
寶馬就停在家門口,鑰匙放在我家信箱。
還有什麼其他七七八八散著香氣,用最高檔的漂亮盒子包著的東西,源源不絕,全都扔掉。
挑了個大晚上,我偷偷摸摸趕緊把最後幾百塊錢取出來的時候,我按下一個鍵,閃出的屏幕卻顯示連我微薄的存款數也在後面驀然加上了好幾位零——我數著一個個零,一個個圈圈,我簡直不能相信,我簡直要瘋了,這到底還有沒有天理有沒有王法?他只是個明星啊,他又不是什麼黑社會,不是什麼政界要人,他怎麼能把我的老底都端掉,他怎麼能對我趕盡殺絕!
我只是個平頭百姓,我何德何能享受到被人時刻監視、逃出無門的可怕難受!
已經又過了五天,倒計時滴滴答答進入尾聲,我誓要搬空我的一家人,值些錢的細軟帶上,房子是租的,不要了,鍋碗瓢盆什麼也不要了,火車票已經買好了,馨蘭在,小飛在——差不多了,只要到別的地方,就能又開始新的生活,這次再也不去大城市玩,就再也不會被發現,我就能看著我的兒子健康快樂的長大。
人一輩子總不能只為自己活,得想著其他人,她們跟你骨肉相連,她們的幸福往往遠大於你個人的幸福。
馨蘭沒說什麼,她默默收拾行李,她照常為我燒飯洗衣服帶孩子。
我想我們這輩子都不會分開了。
只是要快,再快些。火車票是星期天的,後天早上九點。
如果現在不走,我怕我再也走不了。
今天是週五,輪我值夜班。為了顯得我一切如常,我沒有請假。
門已經鎖了兩道,躺在單人床上,我翻來覆去,一夜沒合眼,屋外面的一兩聲貓叫都把我的淺眠驚醒,我幾乎是豎起耳朵,瞪著天花板,沒有開燈,什麼都看不清,只有我的心裡清明,正在上演過去的悲歡離合,全都已經過去。
早上六點開始下雨,我頭疼,眼睛底下是黑眼圈,喝了兩大杯開水還是提不起精神,洗了把臉,隨便扯了張塑料布擋在頭上,我打開車鋪門,外面大雨如瓢,嘩啦嘩啦,伸出手背打上去都嫌疼,我把門反鎖好,張著我的臨時雨傘走進雨水泥濘裡,路上還是一個人都沒有,這時候,這個小城的大多人都還在安睡。本來我也該回家好好睡覺,但現在什麼都做不成了,回家看看還有什麼能拿的再收拾好,明天就要走了。
我跳過一個水窪,還是濺了半個褲管的泥巴。我這樣狼狽又糊塗的人,值得誰的堅持?誰都不值得——我心裡都覺得他們奇怪,馨蘭怎麼會跟我好?雷耀怎麼會回頭找我?我什麼都不如他們,我什麼都給不了他們,為什麼還要對我堅持不放?我開始覺得他們比我更糊塗,絕對糊塗透頂——這種想法,竟讓我發笑,我無所忌憚、自暴自棄地在雨天裡,頂著個破塑料布,哈哈大笑。
我知道我現在不太正常,只要過了這段日子,卸掉心頭大患,我就能恢復正常。
笑得太猖狂,手一發抖,大風把塑料布也吹跑,掉到河裡,夠不回來。
在瓢潑的大雨裡走著,那滋味真是滅頂般的從頭涼到腳,這下好了,可以不用躲著、避著、跳著、逃著了,我把手插著口袋,抬起頭,雨從頭頂灌到眼睛嘴巴,順著衣領,滾進身體,衣服也完了。
淋吧、澆吧、下吧,反正也死不了人。
耳朵裡嘩啦啦的都浸的水聲,眼睛睜不開來,被雨點打得疼,頭涼冰冰的,衣服都粘在身上,身上倒好像舒服一點,已經凍得冷嗖沒有感覺,反而能自由自在大步往前。
鑽進自家巷口的時候,還是安下一點心。畢竟已經豁出去了,大踏步地挺起胸膛走了,被雨一澆,似乎煩惱都被澆沒了,是啊,也沒什麼大不了,明天就結束了,什麼煩惱都沒有,不用選擇了,不用猶豫了,什麼事情不也都沒有發生。
然後,我倒吸口涼氣,我的心都停跳,我看著眼前的人,就在我轉過拐彎,我朝向家,我再踏幾步就到家的距離,我張著嘴,卻叫不出來,我知道他會出現,我不想看見他出現。
他還是來了。
他就站在我面前,他側著身,靠著牆,打著黑傘,穿著黑色的衣服,在抽煙,傘遮著他的眼,我只能看到他繃緊又冷冽的下顎,這世界上要是有最俊美的死神需要演出,我首推是他,他現在就能嚇得我牙齒都打顫,卻又覺得他美得讓我連雙腳都失了逃跑的力氣。
他就站在我家門前!——
我沒有了其他多餘念頭,我立即像小狗小貓一樣撲上去,我拽著他袖子,我拉他走,「走啊,走啊——不准站在我家門口,不准讓他們看到!跟我走跟我走!」
他不動。我也拽不動。
大雨淹沒我的聲音,我扯著嗓子叫得喉嚨都疼。
我改抱他的身體,我拖他,我哼哧哼哧埋著頭撞擊著他的胸口,用我全部的力氣拖著他,我一定要把這個人趕走,「你要折磨到什麼時候?你從以前就開始折磨我,你從來都看不起我,你癱在床上才想到我——你看我過點好日子,你就難過嗎?我有老婆有孩子了,你還想怎麼樣?——你到底想怎麼樣?」
撞擊中,我揮打掉他的傘,我恨不得再把他打癱打瘸,他就再別來找我!我已經被他翻來覆去折磨了十年了,我再也受不了了!
他猛地推我,我一下子向後摔在雨水和泥巴裡,我發抖地被雨水打著,失魂落魄。
他俯視我,居高臨下,他整個人,該死的傲慢,該死的寒冷。
「你有個五歲的兒子,李端康。」
我兒子五歲關你什麼事?我說不出話,我還是摔倒的姿勢,頭還是嗡嗡作響。
他慢慢蹲下身,在雨裡,明明我們一樣濕冷,他偏偏就是沒有跟我一樣淒慘的狼狽,他低下身,他說起話,他心懷叵測地打量我,他看上去居然還是高貴又瀟灑得像個拯救美麗公主於水火的大牌王子。
我喘氣,都是白色水氣,我越來越冷,我想回家,我強撐出無謂,在他的目光底下。
「你是一邊照顧我,一邊照顧那女人。你真是好樣的,你騙我這麼久。」
他的眼睛跟我一般齊,我聽到他的聲音都在發抖——他不是冷,他是在生氣、發火、狂怒;為他本來根本沒有資格責怪的事,他竟然這麼生氣。
我不心虛,我惡狠狠回瞪他,我虛張聲勢,我抬手揮拳頭。
他看都不看,就抓住我的手,捏著,還使勁。
好像一點都不公平的角鬥。天差地別。
「我不愛你了,我求求你,你走吧。」
我先軟了,我是真心想他現在離開,但他真永遠離開了,我心裡又更加灼痛起來——我愛他嗎?到現在仍然始終從來都還愛著嗎?
為了讓他愛上,處心積慮死活不放開他的自己;為了他索要的自由,終於放手,躲藏在角落自暴自棄的自己;為了給他關上窗戶,就可以一聲不吭跳進海裡,游過冰冷大海的自己;為了他的一聲感激,就遠走他鄉,再也不讓他見著只會給他帶來麻煩的自己——到現在,仍然還愛著嗎?我是瘋子還是傻子,我怎會到現在還愛著他?!
我只能趕走他。我說「我不愛你了,我早就不愛你。」
他看著我,冰雕刻一樣的眼神慢慢升起的就都是悲傷,無情到可怕地步的面貌突然就洩露出柔軟和感情,他看起來,好像是我會有能力傷害到完美無缺的他!好像是我在刺進他心臟。
「不要跟我演戲,我不相信你。」我嘴硬,我知道他根本不用浪費給我演戲的天分才華,我只要看著他,就會腿軟手軟,就會又拜倒在他西裝褲下,我是完了,但我還是要趕走他。
全都是雨,他一隻手慢動作一樣抬起來,碰到我的臉,冰冰涼涼,我嘟嘟囔囔,我說你走吧,你走吧。他用五個手指頭捏著我的臉,臉被他捏疼了,還被他搖搖晃晃;我搖晃地陷在他勾魂失魄的眼神裡,在不覺得的時候,腦袋就被他拉過去,我又說了一次你走吧,他就靠過來,他就親到我,嘴巴很疼,我感覺他是在咬我,蓄意咬出破口子,嘴巴被捏得沒辦法,只有打開,他的舌頭也伸進來,一點一點勾著我無力癱軟的舌,開始吮吸一樣深入地親吻,我只有感覺他的舌頭在給我熱量,其他都是刺痛的冷。
我大大睜著眼睛,他也不閉上,直勾勾看我,剛才的悲傷根本是錯覺,他現在又如常傲慢霸道。
他冷冰冰地離開他的侵佔物,他冷冰冰地沉聲:
「我不是你,被人說上兩句就嚇得立刻跑掉——你不愛我,可以;你將來會愛上我,李端康,你把我騙到手,你就給我負起責任負到底。」
——天底下,竟有這樣的人?恬不知恥,怎麼趕都趕不走,瘋了瘋了。
他把我扯起來,拍拍我木然的臉,貼著我的耳朵,他大聲命令我:
「我再給你一天時間,你跟那個女人說清楚,她要什麼我都給,除了你以外什麼都可以——你覺得安心了,明天我就來接你。」
我縮了縮身子,渾身泥巴,像小狗一樣,我轉身。
他突然又抱了下我,把我抓到他懷裡,這是他在我面前活生生站立以來,第一次好好地給我一個擁抱,他用勁抱住我,按著我的後腦勺,陷在他胸膛裡,我都快窒息,滿鼻子都是他的味道,他還嫌不夠,按啊按啊。
「別讓我等十年,我等不了,端康,我真的等不了。」
熱燙的卻是他的心臟,急速地跳動,我用鼻子抵到了,他的心。
21
東西都收拾好了,小飛睡著了,我和馨蘭坐在院子裡。雨從中午就停了,現在絲瓜籐上只慢慢滴點水下來,啪噠啪噠。
「端康,那顆叫什麼?」馨蘭看著天空,春初的星空小熊星座在閃耀。
「什麼?——是獵戶的第七顆子座,那上面最亮的就是他的守護者,大熊星;她們是一對母子,美麗的母親被嫉妒女神變成了醜陋的熊,兒子在森林裡遇見了母親,舉槍便射擊,天神憐憫她們,趕緊把母親和兒子都變成了天上的星星,就不用彼此傷害了。」
「還好,最後還可以在一起就好了,端康,你是從書上看來的嗎?」
「我在天文館打過工,那時候真年輕,記東西都快。」
「我也看過流星雨,獅子座的,滿天的都是長長的流星;就在世紀初,那個時候不知道端康在哪?我許了個願。」
「——我一定在睡懶覺。」
「我許願,我想和你一起幸福的生活下去。」
「你做到了,馨蘭。」
「我沒有。」
我看馨蘭,她仍然仰著頭,她看著閃爍不定的美麗星星,她的眼睛晶瑩如水滴。
「如果五年前我沒有給過端康選擇的機會,那現在端康你就做一次自己的選擇吧,如果和我在一起,卻沒有辦法忘記那個人,那就回到他身邊,真正去愛自己想愛的人,那樣,端康才會打心眼裡開心快樂起來——總是在這個時候,一個人看著天上星星的端康,眼睛裡像要哭出來卻還要對我笑的端康,我不想再看見了,一點都不想看見——」
「馨蘭……」
「端康,就算我守在你身邊一輩子,下輩子你還會選跟我在一起嗎?」
我看到馨蘭的眼淚,慢慢滑下來,砸進我心裡。
我想說點什麼,但我知道就連她也不想再聽我說話,都是安慰的無用的沒辦法讓她開心喜悅起來的話。
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都做了什麼?
「你們都這麼偉大,你們都這麼清楚明白,你們都這麼懂得去愛!」我緊緊抱住自己的笨蛋腦袋,「怎麼只有我不行?怎麼只有我弄不懂?我的愛就這麼糊塗嗎?我做的事就光是只為我自己一個人嗎?我愛他他不要,我想做個好丈夫、好父親,結果還是沒人要;馨蘭,我這五年難道都是假的嗎?我們在一起過的日子都是假的嗎!——為什麼那個人一出現,一切就都變了?為什麼他一出現,我就要重新做什麼選擇!」
我站起來,馨蘭坐著,她低著頭。
我想伸出胳膊抱住她,但我不敢。
「我讓你心裡難過了,我知道,馨蘭,從那時候你看了那本日記,你知道我究竟是什麼樣一個人,你心裡就紮了根刺,你就被我傷害了,你受了委屈,但你又不能跟我說——你說得對,我是該想清楚,我是該做個決定,我不能再害人害己。」
早上天沒亮的時候,我把所有錢都提出來了,包括後面那幾位零,我都放在馨蘭看得見的地方;她說的沒錯,如果讓我重選一次,我不會跟她在一起。她也該有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這個機會只有我能給。
我從自家圍牆跳出去,我知道會他會讓人守著我家的門,盯住我這個隨時會開溜的膽小鬼。跟他在一起就一定會開心嗎?有可能吧;為了一個捉摸不透的男人,為了一個自己什麼都給了的男人,好像一定要跟他在一起才會得到幸福——還是算了吧,這麼多年,我們不是你折磨我,就是我折磨你,總是陰錯陽差,到最後還是合不到一起。
我潛逃了,我無恥地做了逃兵。
我知道再讓我選,我還是一定會選錯。
我只帶了小飛的照片,要是馨蘭捨得,我就把小飛接走,她捨不得,小飛就留給她。 坐不了火車了,我跳上渡輪,從我們的小城要過很久才能到大的地方,五年裡面我幾乎再也沒有踏出過這裡,這裡就是個安全溫暖的避風港,可以躲起來誰都找不著的好地方,現在不用再躲了。
輪船開了,清晨的天空,白茫茫的霧氣。
然後手機就響起來,這次我接了。
那端,他沉著的聲音倒是一貫的優雅平靜。
「端康,別再做傻事。回來吧。」
我拿著電話,看看四周,船上只有我,安全無恙。
我坐下來,仰望天空,天空其實也很大,這麼大的天空,聰明的和笨的鳥都可以自由自在地飛翔。
「雷耀,我這次要動自己的腦子,我要做個自己的選擇;你知道我總是做傻事,我總是要你們替我選擇好,到了不得不這樣的時候,我就只能去做什麼;這次不行,我要靠我自己,不然我一輩子都只能不停跟你們說對不起、原諒我。你懂嗎?」
他微微地沉默,好像微微地笑,可能又在笑話我。
他不懂吧,他這種人是不會懂我這種人的。
終於,他回答我:
「端康,我愛你。」
——我知道,我看著你的眼睛,我就知道了。你為什麼要說感激,我也開始明白,我也在感激你愛著我,所以你一定要明白我現在做的選擇。——
我不說話,我哽咽,我嘴硬。
他卻慢慢說,像要我銘記住:
「我們約好了時間,你不要忘記。」
他掛上了電話。
一片的霧氣,連眼睛都潮濕。我彎下身體,把已經消失他聲音的電話揣在心口上。
約好的時間,是啊,那時候的自己一定要努力變成能讓人相信和值得人愛的自己,一定要能給自己愛的人帶來真正的幸福。
22
這個島還是跟五年前一樣,人煙稀少。以前住的房子還是矗立在海邊的高地上,我回想起那個夜晚,精疲力竭地走在沙灘上,腳都是傷,我遠遠望著我們的房子,沒有燈光,我的心中卻看得見希望。
那個砰砰響的窗子,那個火熱的唇舌和愛撫,那個七天的相纏。
恍如隔世。
又是從圍牆跳過去,躡手躡腳,蹲在牆角觀望一番,這裡仍然是寬敞整潔乾淨,這裡的草啊花啊還是原來的模樣,連屋頂那個木頭風車上漆的紅色都沒褪掉,上次漆它還是我搭起梯子爬上去的,好像只有它還停留在時間的盡頭。
我跳出去。
——「是新來的花匠吧?」
我眨巴眼睛,停住動作,覓向聲源。
「——您好,蘇奶奶。」
老婦人放下手中的針線,把頭偏向我的方向,她慈祥地對我招招手:「年輕人,你從哪來?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我好像聽過你的聲音。」
我跑過去,撿起她掉落的線團,放進布簍子裡,我坐在她身邊的小凳子上,「奶奶,我以前到這住過兩天,您還送給我一盆海草花,說會保佑我的朋友病早點好起來;他真的好了。」
蘇奶奶側著頭,她順著我的聲音看我,她的眼睛仍像從前一樣明亮有神,絕沒有人能一眼看出她的眼已經壞了幾十年。
「是李先生吧?你又回來了。」
她搭住我的手,開心地笑,像抓到淘氣的小孩子。
「總算找到你了,雷先生每次回來,都要問我們你有沒有來過,有沒有人見到過你,我看著都替他著急,你這孩子跑去哪呢?去什麼地方都要記得說一聲,快點給他打個電話啊。」
「蘇奶奶,您叫我端康吧,雷耀他還住這嗎?」
「這房子就是雷先生買下的,除了我,還有新來的劉嬸,平時看看房子,掃掃地什麼的,雷先生每年過來幾次,他來了也就一個人在附近走走,住幾天就走。」
「蘇奶奶,這邊缺人手嗎?我幹什麼活都行,我只想一個人待著,您別告訴雷耀我在這?」
「年輕人要把心放寬,心寬了,什麼就都看得清了。」
蘇奶奶還是慈祥地笑,就像故事書裡面銀白頭髮的好神仙,她沒有問我什麼,就讓我留在這個房子裡,這個海島上,成了一名看守一大片花園的普通花匠。
得益於早年豐富的打工經歷,我種花也是有兩把刷子的,不用兩個月,那近百平米的花房都被我整飭得像模像樣,有海島上最常見的海草花,珊瑚蟲花,小礁巖果,海島上不常見的蝴蝶蘭和小橘子果,把綠色的小棕櫚栽在邊上,鐵鍬鏟了條溝渠引進來,海水、濾化過的淡水各分一邊,澆花的時候拿勺舀了就可以給它們播撒。
雖然也想跑到遠的地方,但身上也沒什麼錢,嘴上說著散心是要到優美文雅的地方,最好還能到哪個歐洲國家街心角的露天茶亭上坐坐曬曬太陽,想是想這樣最好,但家當叮噹湊起來也就夠買張通往這個孤僻無人小島的機票和船票,連歐洲的犄角旮旯都摸不上邊。就將就到這裡算了吧,畢竟在這裡我也度過了像做夢一樣的魔幻時光。
頂著同片天空,要跑到哪裡才能算徹底跑得無影無蹤,除非是外太空了,太空梭坐一次要多少錢,想都不敢想;跑得遠了就越來越像躲貓貓,在暗地裡還是會期待對方能抓到自己,只是在做一場你追我趕玩距離的遊戲;我篤定他不會發現眼皮底下的小花匠,這可算作我的直覺。
最開心的時候,就是到沙灘上釣小螃蟹,特別在漲潮的時候,那些紅紅的小寄居蟹全都爬啊爬往岸邊溝縫岩塊裡鑽,他們老外是不吃這個的,我也不吃,只是用線釣了不尖的鉤子,放了點餌食,在一隊隊斜斜歪歪精神抖擻的外國蟹中間,搖吧搖吧,居然還有不少上鉤,一提鉤子,它們就又滑下去,繼續趕路。當然我也有吃它們的時候,那是真挑了大個的,直接撲上去拎了就走,後來手被夾過一次,就提了個樹杈編的簍子,逮著橫衝直撞的就徑直往裡面丟,收穫豐富得絕對媲美養漁場小開。
蘇奶奶吃素,劉嬸做菜手藝很好,我們湊一桌,蔬菜海鮮特色分明,要不是海島人少,香噴噴的味道肯定能吸引遊客到這一遊。
小飛會愛吃螃蟹,他什麼都愛吃。下次可以帶他來玩,他想吃什麼都替他弄來。我用小海螺殼編了兩個項鏈,大的顏色淡的給馨蘭,小的螺紋漂亮的給小飛。
大房子的擺設還是沒變,去到過去住的房間,發現連以前鬼畫符一樣自己剪出畫好的聖誕卡片都還擺在桌上,卡片上還是署著1999年12月24日,寄給小原,祝他身體健康;雷耀床頭有一個玻璃藥瓶,拿起來端詳半天,才想起來裡面裝的沙子還是當年的灰顏色,一點都沒鮮艷起來,還是自己慎重放在他的床頭,親手放在這個位置。
有些東西可以保留,有些卻留不住。
我沒有碰他睡過的床,我也再沒有進過他的房間,可能會被拉進過去的,還是小心為妙。
「端康,今晚又要有暴風雨了。花房的門窗要縮好。」
蘇奶奶坐在花房的涼椅上,髮髻上被我插上了素淨的小藍花,她手上還是沒離得了編織。我放下手中的鍬,看看玻璃房外的天色,蔚藍一片,但蘇奶奶的話總是跟神仙一樣准,我還是趕緊跑去把梯子扛來,爬上頂,關天窗。
「小心啊——」她念叨。
我很快地爬上爬下,跑左跑右,拉簾子,蓋鋪蓋,都幹完了,我沏了兩杯茶,端到桌上。
「以前我老頭子也愛喝茶,我們這兒只有托人渡船送過來才有得喝。」我遞到她手裡,她舉著,纖長的手指文雅地合攏,瘦削的頸子微微地翹著,看上去就像正牌的大家閨秀,特別端莊又優雅,我看得出蘇奶奶年輕時的風姿一定風靡過整個海島。
「蘇奶奶,你是海島上原住民嗎?」
她抿著口,背挺得直直,銀髮一絲不苟地梳理著。
「我老家遠著了,不怕端康你笑話,也算是地方上的望族了。」
「您跟先生過來的?他怎麼把您從陸地帶到海上了?他很不一般吧。」
蘇奶奶點點頭,微笑的樣子慈祥和善,跟我見過的盛氣凌人的大家氣派一點也不一樣。
「他跟你一樣,從來都不挑,像喝茶吧,有什麼就喝什麼;我和他剛認識的時候,我嫌他土氣,偷偷在茶水裡加了快半瓶子的鹽,他居然一聲不吭仰頭就喝了,還誇我泡得茶是功夫茶,多有趣的人啊;後來他跑去打仗,臨走時又是一聲不吭就走了,我沒辦法了,就只有等他,等到追求我的小伙子個個都抱了大胖小子,連我父母都氣起我來,我還是不支聲,端康,你是不知道我年輕時那個倔脾性,就跟頭騾子似的,最後他回來了,只會傻愣愣跟我說——『蘇小姐,你從來沒跟我說過,我以為你看不上我,我什麼都沒有配不上你,我想去打仗我跑在最前面我就能立下戰功,我就有東西回來跟你說了』,你看,端康,你也笑了,你看我老頭子是個多有趣的人啊。」
蘇奶奶的眼睛閃閃得,發出海裡寶石一樣美麗的光澤,當年她的愛人一定非常喜歡看她的眼睛。
但我還是有一點不明白,我抱著茶杯,我老實問:
「為什麼他有趣?您覺得他又傻,還有他好玩,沒碰見過,就說他有趣嗎?那不是其實覺得他跟自己有點不一樣,覺得他只能給您提供點樂子?」
「這個有趣——」蘇奶奶捂著嘴,笑呵呵,「是真的有趣,端康,久了你就會明白,沒了那個人,就沒有什麼有趣了。」
「有趣……」我琢磨這個字眼,嚼出點味道來了。
我和蘇奶奶在風暴來前,安靜地喝我們的綠茶。
我喃喃:「我明白得太遲了。我讓這麼多人難過。」
「遲,暴風雨?今天不來,明天總會來,不遲不早,總歸是時候了。」蘇奶奶拈著她的銀針,照在晚霞的光裡,就像是揭佛諦的高明禪師了。
我出來走這一遭,看這世界上有這麼多想都想不到的人事,我覺得是有趣。
23
礁巖果結出第一顆果子的時候,是又過了三個月的夏天,甜滋滋的,紅彤彤的,明明從那麼鹹的海水裡長出來,卻能結出甜的果子。
夏天的驕陽,跟火焰差不多,烤啊烤啊,光禿禿的沙灘就像熱辣辣的平底鍋,什麼小蝦子小螃蟹都沒了蹤影,這時候,躲進深海裡,真是舒服。
水裡,非常安靜,有彩色的珊瑚礁,裡面鑽著小魚,我游啊游,有時候突然鑽出水面,在冰涼與刺眼的光照之間,看著蔚藍一片,沐浴著風聲,天地就剩下我了。
終於果子都熟了,我想出去溜躂溜躂。紮好了真空帶裝好的礁巖果,我的工錢全買了飛機票,沒剩下什麼買禮物,就用新鮮果子湊數了。
在海島上吃得最後一頓飯,是在蘇奶奶鎮上的家一起過的,我沒想到她有這麼一大家子的人,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還有孫女、孫子,連曾孫子都被她抱在懷裡甜甜叫著「奶奶,奶奶」,為什麼她還要一個人去看守那個大房子,她一大家人在一起過得多開心熱鬧?
飽餐了一大頓後,我們就坐在後院裡,切著大個的西瓜,看小孩聚在一邊放夏天的煙火,蘇奶奶一邊扇著從陸上帶來的竹扇子,一邊靠在涼椅上悠閒聽著收音機裡的漢語頻道。我啃著大片西瓜,和她的家人一起坐一邊,叨叨家常,說著說著,就忍不住好奇起來打聽這事,真打聽到了,我又繼續悶聲不吭啃我的大西瓜。
第二天上了船,我在位子上打開拎包,發現裡面有一個信封,打開來看,是一疊紮好的錢,信封上用娟秀端整的繁體漢字寫著「珍重」。
我頂著寬寬的草帽,穿著新的白布短袖,還有草綠的短褲,皮膚黑黝黝,頭髮短糙糙,滿身都是海味,再拎著一大包枝條編的的海島特產,拖著吧噠吧噠的塑料涼鞋走在大都市裡,完全是海島原住民的風味了。
大熱天也沒人走著,我發現高樓大廈間一點都不透風,海島雖熱,起碼那清爽爽的大風是一陣一陣,刮得人心都跟著飛上天去。
跑到最值錢的高尚住宅區,還被警衛乾脆擋在外面,看著往來的香車名人,一茬一茬的高檔豪奢,從前浮雲一樣的生活在腦袋裡過眼雲煙一樣掠過,好像成夢;我找了個有蔭涼的地方待著,也不指望欠費半年的手機能活過來,只好守株待兔。
我從站著,到蹲著,最後我鋪了張報紙坐下來了。咕嚕咕嚕喝著大水壺,我用大草帽當扇子扇啊扇。
一輛簇亮的新吉普嗖地從我旁邊開過去,停了下,又嗖地倒回來,逕直剎在我面前,逕直把我嚇了一跳,從車上跳下一個人,鬍子刮得乾乾淨淨,頭髮梳得服服挺挺,乍一看,很有點老帥哥的意思——我認出他來了,哈哈,居然是那個流浪漢趙芩!
我從地上爬起來,剛跟他招手,趙芩就跟大狗熊一樣撲上來,拽住我,大熱天的,緊緊抱得我一頭的汗,「端康,你臭小子終於熬不住了!你終於給我冒出頭來了!你真能躲啊,這麼多年也不吱一聲,你不知道那傢伙可被你整慘了,你不知道我替你忍了他多少罵!你不知道你再不回來,我這個經濟人也實在做不下去了——」
「你都知道了?」我撓撓腦袋,有點彆扭。
「什麼知道不知道,好了好了,端康,當年我是沒想通,現在看你們倆變成這樣,我還有什麼想不明白——你該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他想做的事八匹馬都拉不回來,你還跑個什麼勁呢?你也老大不小了,還想再鬧騰多少年?好日子就是給折騰沒的,知道吧?你就可憐可憐他,他長這麼帥,女人看到他不是尖叫就是眼睛發直,居然這麼多年一個緋聞都沒能倒騰出來炒炒,你讓我這個王牌經濟人怎麼混?——」
我看出他沒數落停下來的打算了,我走過去,爬上他的吉普,我說:「我是來找他的。」
趙芩也坐上車,眼睛賊亮,他踩油門,「我知道他在哪。」
後視鏡裡,他賊溜溜地笑,越笑越得意,他乾乾淨淨的新造型我還真是不忍心看。
「端康,我跟你也認識這麼多年了,我們都受了他不少禍害吧?」他轉了個彎,瞥我一眼,我趕緊閉上眼,他老頑童一樣雀躍興奮的聲音穿透過來:「不如,我看——我們今天就乘機乾脆、好好、惡整他一回?」
「不好吧?」我拿大草帽摀住臉,轉過身,遮遮大太陽,「趙哥,他會不高興。」
「嘖嘖,這麼快就一邊倒!——就是要他不高興我心裡才舒坦。端康,我就要你一句話?」
他能把好脾氣的趙芩磨成這樣,我也只有說他是自作孽了,慢慢點點頭,趙芩笑得更開心得意,我冷颼颼大了個抖,卻實在也看不出趙芩遭受多年壓迫的腦袋還能蹦出什麼惡毒的新花樣。
真的整他嗎?端著一籃的果子,我想像那個傲慢傢伙從沒見過的困窘模樣,嘴角也不由得浮出笑容。
24
「這——是要拉我去當群眾演員?」我磨磨蹭蹭從比我家還大的換衣間走出來,臂彎上搭拉著灰色斜紋領帶,衣服褲子鞋子也是清一色的淡灰,看上去挺雅的,雖然不配我已經黑得像炭的面孔,我扯了扯領口,把紮緊的領結好歹鬆開一會,看著鏡子裡的人,好像人是得靠靠衣裝——還有看不見的白襪子和白內褲,趙芩這傢伙居然還特地喊來專櫃小姐挑了一套嶄新的內褲、襪子給我,這個一貫沒頭腦的老傢伙,嚷嚷著又是抱又是摟,親密得全店裡的人都以為我是他的親密愛人。
「拍偶像劇還是什麼舞會酒會?我去演個端盤子的還成。你別難為我啊?」
趙芩站在我身邊,也端詳鏡子,瞇起眼,嘴又嘖巴嘖巴,「沒想到端康還是挺酷的!真的以前怎麼沒發現?下巴挺尖的,單眼皮也很精悍啊——就你當年那部黑白DV裡面的造型來,快來,快來,做一個!」
我哈哈笑,「行啊,把煙拿來。」
接過支煙,我叼在嘴裡,搖搖晃晃對著趙芩側過臉,微微哼了哼小調,想像一下自己現在搞笑的模樣,擺出挑起眼角的痞子狀——
「哇,端康,你雄風不減當年啊!」趙芩從我嘴裡搶到那根煙,別在自己耳朵邊上,他把一張乾淨斯文全無粗獷的臉湊到我面前,越湊越近,他裝著尖細的女聲:「端康我好喜歡你。「
讓我實在忍不住一掌拍過去,以前拍上去還有摸貓摸狗一樣毛茸茸的觸感,現在這麼光滑,簡直是暴殄天物,「趙哥,你以前的造型怎麼了?」
「不提不提。」他一下子垮下臉,拿過我的灰領帶,給我繫上,「怪我一時糊塗被拉去相了親,一時糊塗動了真情,一時糊塗就為了她剪頭髮剃鬍子,改了頭換了面,除了我心愛的小野馬沒換,什麼我都做足了!」
「那什麼時候辦喜酒啊?」我抬頭讓他服務。「我要包個大禮包。」
「近期吧。」他皺起眉頭,「端康,我跟雷耀哪個好?」
「當然你好。」我想都不想。
「我那小女友一見到雷耀,好像就記不得我了,她每次沒事就拉著我問:我們什麼時候和雷耀一起出去玩啊?我什麼時候能再見他啊?雷耀他現在在幹什麼啊?雷耀他現在到底有喜歡的人沒有啊?
「啊?」我忍不住跟他一起「啊」了,我也皺起眉頭,拉他手:「太緊了,鬆開!你要勒死我啊,大哥?」
趙芩重重按著我肩,嚴肅又邪惡地兩眼放光,盯著我寒毛直豎。
「端康,所以你今晚一定要幫我!幫我報仇雪恨,一展雄威!幫我狠狠打擊那傢伙的狂妄氣焰!」
「到底怎麼幫?」我還是不知道啊。
「去了你就知道了。」趙芩搖頭晃腦,就是不說,他向那邊不住朝我們投射關愛目光的專櫃小姐招招手,大喊:「小姐,快給我們拿雙鞋子,我們趕時間;要最貴的,最帥的,要能跳舞的那種?」
還有鞋子?——幸好有空調,我都不敢想蒙上這一身出去,我會流失多少寶貴的汗水。
不就是跳舞嗎,也不知道趙芩搞什麼,把我全副武裝打扮得跟個公子哥似的,還帶我去理了個清爽的頭髮,頭髮我還是挺滿意的。
他一路開車到山頂上,停下來,山頂的皇冠俱樂部在夜色下閃閃發光,還真像個宮殿。
「帶上看看?」他不知總哪摸出來個東西給我,我一看,原來是一個鑲了碎鑽的面具。
我帶上了。
「不錯不錯,大半個臉都看不見。」他又仰頭怪笑,「我就不信今天他不上鉤!」
他仔細看我,像個大孩子:
「端康,遊戲就要開場了,你可要給我好好演啊!」
「放心吧。」我透過縫隙看他,很有信心地拍拍胸脯。
兩人一起進去,在香鬢環繞、鑽石珠寶、俊男美女、一片高雅的上流社會中間穿著走。大家都穿著晚禮服,帶了各式樣的面具,打在每人臉上身上的燈光也是黯沉的流離,除了互相說說話,估摸著身樣聲音,才能覺出對方是誰來,假面舞會就是這樣神神秘秘。
我們也不跟人囉嗦,就待在沒人過來的人工瀑布角落。
「端康……」趙芩也帶著黑面具,悶聲喝著他的雞尾酒,心不在焉往水池裡看。
我也找了一盤海鮮,嘎巴嘎巴——「怎麼了?」
「那包是什麼啊?你幹嘛走哪都提著它?這麼大包,沉不沉?你看誰跳舞還抗著個重東西,就讓我拎回車裡吧?」
我摸了摸膝蓋上待得好好的礁巖果,「不行。」我繼續填肚子。
「那你等會跳舞,可千萬別拎著這個。」
我點點頭,當作聽到了。
在趙芩不耐煩地取了第七杯酒,我也已經幹掉了第三個盤子後,我們等的人來了。
從美麗女士們的低語聲裡面,暗暗暌著的發亮眼神裡就知道他在哪個方向了。
我踮腳尖,趙芩放下杯子。我們兩個各懷鬼胎。
「這小子,連面具都不帶,誰放他進來的?」趙芩個子高先逮著了,酸溜溜地抱怨。
「反正他帶不帶都沒分別。」我放下盤子,安慰趙芩,「誰都能一眼認出他。」
我們倆同時歎口氣。不只我們倆,恐怕這裡上百位衣冠楚楚的男士都想給他從頭到腳蒙上一黑套,哪個女人都別想看到他一眼,這才有我們的瀟灑翩翩。
我也看到他了,我保持鎮靜地看,他漫不經心地走著,他穿著黑色的禮服,他把頭髮向後梳理,旁邊人又在偷偷看他,他真是——真是跟電影裡一模一樣,一模一樣的邪異的俊美,他的面孔有著成熟的冷峻,尖銳的稜角,狂傲的神氣,也不缺優雅的風度,完全是會自動發光的大明星的模子,我當年可真是絕好的眼光和絕壞的運氣。
「雷耀!」粗粗的嗓子,所有耳朵都聽得到。「這邊——」
耳邊驚雷,我大感意外,不玩了嗎?我還在看得津津有味。
他就真走了過來。在迷離的燈光下,宛如神跡。
「看你吃的……」趙芩抽出手帕,扳過我腦袋,親暱地給我擦嘴巴,有意等那人近了,他更大聲地喚我:「甜心。」
我寒毛再次豎立。趙芩卻揪著我腦袋不放,眼神恫嚇,我只有配合。
——他過來了,他過來了,我眼睛瞥到了。——
他停頓了一下,好像在分辨我們究竟是誰。他又走過來。走到我們面前。我和趙芩還在你擦過來,我擦過去。
他一句話都不開口。我側著身子,跟他隔著一步遠。我穿得戴得罩得都像陌生人,我想他沒那麼神吧!
「親愛的,這是雷耀雷公子,你肯定聽說過他的大名。」趙芩環著我肩,我在幽暗燈光下縮縮、再縮,趙芩推我,又推我。
因為隔得近,我聞出雷耀身上的酒味,他喝了酒,還不少。
他的聲音仍然低沉,但還是帶了薄的醉意,我低著頭,卻聽到他的微笑:「你老婆會把你殺了的,趙芩,下午你還拉我喝酒慶祝,現在又有什麼急事找我來?」
趙芩走過去,附在他耳邊上神秘兮兮說什麼,我豎起耳朵,還是只能聽到趙芩一遍遍說「幫忙啊幫忙」,「靠你了靠你了」,還有就是犀利地投注在我身上的目光,感覺是穿透性的輻射威力。
「我忽然想起來我還有些急事要辦!」趙芩回頭朝我擠擠眼,「親愛的,我遲些過來接你,你一定要等我啊。」他又撲過來,硬在我臉上跟面具親了個噴噴響,「全靠你了!」他挨近我,囑咐我,好像親密的情侶。
然後,他就真跑了。這老傢伙。
我現在只和雷耀待著。我覺得這個遊戲,意外地好玩。
別人都在看我們,我也無所謂,我還是抱著我那包海貨,像裡面藏著金銀珠寶。
他並沒看我,「喝點酒吧。」他有點倦怠地揉揉眉尖,走到一旁拿酒。
我瞧著他,結果他走到一半,就被一個漂亮女人攔下,這個要命的男人!——我舉起又被掃蕩一空的光盤子,不指望他這麼快回來,三餐都不濟,好不容易讓我就填肚為先。
剛揪上來一塊煎得酥嫩的小豬排,盤子就突然被搶走,光禿禿的手裡眼巴巴地就被塞進一杯金黃液體。
「喝,香檳。」他說,語氣強硬冷淡,和命令差不多,而且若有似無地掃我全身一眼,我右眼狂跳,心想要出事。
他仰頭,一杯同樣顏色的全部喝下;我看他吞嚥美酒的喉嚨,他連喉嚨都能生得這麼粗獷性感,我也沒時間感歎了,吞了吞口水,照樣一杯灌下——我連嗆帶咽,納悶看我手裡的空杯子,什麼啊這是?!這比香檳辣多了,怎麼還有股威士忌的味道!我咋咋嘴,但也有股香檳的味道,是新式的香檳酒吧?
我迷惑看他,他沒什麼反應,手掂著空酒杯,狹長的眼看著虛茫一點,整個人還帶點慵懶的氣息,估計他是已經喝多了;我覺得肚子辣辣的,摸了摸自己肚子——哈哈,我好像從以前開始就不太能拼酒!
他看了看開始翹起嘴角的我,在幽暗光下,我也不相信他能看到什麼,比如我現在也只能看到他的大概身形樣貌,尤其趙芩還特意選了這個背光又只有嘩嘩水聲的妙地方。
我越來越想笑,我從來沒想過我會在這種情況下再見他,還穿著一身的名牌禮服,打扮得香噴噴,被偷噴了大半瓶男式香水,揉揉鼻子,真香過頭了!
還好,身邊的男人,只有清爽的味道,我又大大嗅了嗅,可能還有男性的刺激味道,久違了的他的味道。
新的一杯又放在我面前,搖了搖,好像賞給小貓小狗一樣,我拽給自己——他又把金黃液體一飲而盡——有什麼了不起,我還怕幾杯香檳不成!我跟著一飲而盡。
他突然說話,帶著醉意:「以前我認識一個人,連喝杯香檳都會醉得不省人事,真不像個男人!」他帶著明顯的嘲笑語氣,轉過臉看我。
「你還行嗎?」
他突然伸出修長手指戳了戳我的灰面具,我趕緊摀住,怕被他戳掉下來。
我大大點頭,我好得很。
他笑笑,帶著點不信的神氣,接過我的空杯,我拽著我的杯,心想再喝下去就鐵定得露餡。
他的眼裡就都是不信和笑話的痕跡了,明顯輕視我。
「再來!」我啞著嗓子,豪邁地一揮手。
又喝,再喝——
我開始呵呵傻笑。要出事,要出事。我穩住自己,我不知怎麼就歪到他身上靠住了自己,他抗拒地推推我,我真不成了,賴著不動。
他忍了我,他平常還真看不出上這麼個好心腸的人。
我醉酒都不會麻煩人,讓我安靜地睡一覺就成。今晚的計劃肯定是泡湯了,我連趙芩到底什麼計劃都沒弄清楚,就已經不濟了;撤撤撤!我只有保住顏面要緊,只有對不起趙芩給我購置的這一身行頭了。
「我——」我軟叭叭連說四五個我,還是結巴,我蹭他衣服,面具硬邦邦地阻著——「我要走。」
他的氣息突然很近,偎著我的耳朵邊上,火熱地,比剛才的酒全都加起來,還讓我渾身發熱,「你走不了了。」
他的聲音極其冷酷無情。
我給嚇一跳,「你想幹嘛?」我想他一定要對付我,怎麼對付我腦子卻轉不過來。
「不跳個舞,就想走嗎?親愛的。」
他幾乎用甜膩的溫情叫喚我,包裹著冷酷的溫情,只有他才能這樣說話,讓我一半浸在火裡一半在水中。
「我是男人。傻瓜。」男人怎麼能和男人跳舞?會被當怪物的。
「不跟我跳舞,我就不讓你走。」他獨斷專行地又下命令,卻又用截然相反的溫柔一點點摟住我的腰背,壓近他,他含住了我的耳垂,在他的舌尖輕舔。
「你耍賴。」我控訴,我癢得搖頭,我發笑。
我也不知道他要帶我到哪,我只知道我只能跟他到哪,他的氣息一直圍繞我,他真的在帶著我跳舞——我從他的肩頭迷糊望過去,已經不是原處了,這是正中心的舞池,是有亮堂堂光線的地方,有薩克斯吹的慢三,遙遠悠長;還有好多人在看著我和他,他們的表情怪極了,他們都像木頭人,這時候應該一起跳,大家一起來跳吧!
我跟著他,他動作,我只需要跟著他動作就好,反正我也不會跳什麼優雅的舞,跟著他就對了,特別是繞圈的時候,我抵著他的肩膀,我依靠著他,已經頭昏昏眼花花,但他帶著我慢慢繞著圈子,我又覺得非常美好。
我的高大英俊的舞伴,讓所有人都羨慕,看得所有人都目不轉睛。我真是瞎貓逮到死耗子!
我抬頭,我巴著他望,我想看清楚他——我很奇怪,我看著他瞳仁的倒影,裡面那個我,有點奇怪,但沒錯啊,裡面是我啊,很正常的眼睛耳朵鼻子臉,完好無損,還是那麼平常。
「我的臉怎麼了?」我好奇地問,我還是覺得不對勁。
他正好隱進陰影,我看不清了,我頭又垂下,壓他肩膀。
「要出海玩玩嗎?我的遊船就在山腳泊著。」他停下來,牽著我的手,用特別溫柔的口氣對我說話。「一起去吧,親愛的。」
我撓頭,搓手——光禿禿的!
「包!我的包!那裡面有禮物,重要的禮物!
「你等我。」他走了兩步,突然又快步走回,扯著我,「你跟我一起去。」
「我走不動。」我蹲下來。「求求你,快去拿給我,那非常非常重要,是我要送給那個人的。」
他跟我耗著,他不動。
「你相信我,我答應你,就不走了。」
我抬起腦袋,抱著膝蓋,我生氣地仰望他,脖子都酸了。
「你為什麼不相信我?」
他沉默地看我,五秒,十秒,可能就一秒,他伸出雙手,捏住我兩邊耳朵,他拉近我,他說:「你要再敢跑,親愛的,我就打斷你雙腿,把你衣服都剝光,吊在家裡,誰都不會知道,也沒人敢來救你。」
他邪惡地拍拍我的臉,「要乖乖地等我。」
我大大的點頭。
「居然跟男人跳舞——」
「真不要臉,以為自己是誰啊?」
「這麼難看,還想讓雷耀看上他?」
「……」
本來安靜的停車場,卻都是嘰嘰歪歪女人的聲音,而且還離我越靠越近,最後高跟鞋乾脆停在萎縮不振的我面前,對我直接指指戳戳。
尖利的笑,尖利的指戳。
嘮叨個沒完沒了。
我騰得跳起來,我盡量睜著我不大也不清明的眼,瞪著這一干吃飽飯沒事幹的人等。
「我就是愛他,他就是愛我,怎麼樣?」
她們先愕著,一個最漂亮的先出聲:「少一廂情願了!——我認出你來了,你就是那個從以前就纏著雷耀的那個——叫什麼來著,名字都普通的叫人記不住,你別做夢了,雷耀怎麼會愛上你這種人?」
「哈!」我精神抖擻,面對一幫女人跳起來,都是美女——多半是他的風流帳,「我告訴你們,沒有我他就活不下去;就算你們一個個都在他面前死掉,他也不會對你們好!是我不要他,不是他不要我!」
我居然很篤定地搭著肩膀,擺出一副看你們能把我怎麼辦的神情。
她們的眼神很想把我撕得碎碎,但我是男人,又不是小媳婦盡忍著讓大老婆虐待。
然後她們的眼神就變了,她們光看著我的後面,不看著我。
我也回頭。
我後頭這個人只看著我,都不看別人。
他拎著我的大包,我趕緊搶到手裡,才安心。
「走吧。」他扶著我,終於看了眼那些漂亮女人,她們就立刻都散開,好像他眼睛裡有什麼讓她們即刻衰老的魔咒。
我們坐進車子裡,他開始笑,不可自抑,竟埋著方向盤大笑。
我膝蓋上穩穩地放著重重的包裹,我有心情搭理他:「你也醉了?」
他側過頭,深邃的眼波能醉死人,他伸出一根手指頭,沿著我的額頭,我的眼睫,我的鼻樑,一點點勾著,好像點石成金的法師,我挺不明白。
「那就算約定提前了?」他問我,「既然你這麼愛我,我也不能讓你失望。」
我呵呵笑,我也不知道他問什麼,總歸借酒發瘋是沒錯。
夜風吹得人非常舒服,一點都不熱了,海上真是涼快,好想跳下去。
迎著甲板上的風,我趕緊脫我那悶死人的三件套,領帶、褲子、襪子,最後剩下袖子挽到胳膊的襯衫,和光光的兩條腿,當然還有內褲,都是男人,有什麼關係。
我把東西拾起來,疊了,放在甲板的躺椅。
想睡覺,特別想睡覺,我的頭腦在嘟嘟嘟蒸著糨糊,需要趕緊睡覺,我抱著一佗衣服倒下去。
——又被揪起來,船已經停了,在海的中央,連海都睡覺。
在美麗極了的星空下,一切都在數不清的星星底下,它們什麼都能看到。
「我要睡覺。」我咕囔,我要掙開把我揪起來的手,我要馬上立刻就倒下去。
冰涼的擦著我的身體,像用布擦著我的汗,從頸子,到心口,再往下——我抓住,扭捏,有些不好意思,「我自己擦。」我睜不開眼睛,我探手虛茫地抓著。
反而被抓了。指頭很癢,被蜻蜓點著一樣,我要握成拳頭,又被撐著手,只有讓蜻蜓點著,腿也像被慢慢撐開一樣,什麼東西,龐大得陷入我的身體——
我睜開眼睛,他的額頭有汗,他頭髮掉了幾縷下來,他的手在底下握著我的男性,已經伸到內褲裡去了。
「趙芩說要來接我的。」我也開始冒汗,虛汗。「我答應他了。」
他的手指,圈緊,攏著脆弱脈動的部分,他細細捻著,我開始發抖,他的眼神凶殘又粗莽,我肯定應付不起,縮腿,我要合著,他擋著——我不成了,他細緻的調情,咬著我的左胸口,胸口漲得發疼,喘氣也留在我頸子間,又冷又熱,我發著抖,我覺得自己很狼狽,我已經這麼久沒有受過大的刺激,實在只想哭。
「我沒要和你這樣。」我推著他的臉,我往後縮身體,只更深地被逼進軟綿綿的躺椅裡去,「我沒準備好。」
他抬了下身子,略微地不壓我,讓我喘口氣,我才看到他根本把我扒得差不多,他自己卻衣著整齊,光鮮亮麗;他從旁邊櫃子上拿了個軟管,在我面前晃蕩,我拉住他手,仔細看那個說明,我憤憤:「無恥!你和趙芩是一夥的!」
他給我一記冷颼颼的笑,「你被他親得倒挺開心,甜心。」他加重那個愛稱。
那個老東西絕對是一箭雙鵰,借刀殺人!
「耀……」我作俘虜狀,拉他脖子,在星空下,他美得像從童話裡跑出來的王子,「我是端康啊。」我摸自己的面具,想下掉,愕然落空——什麼時候落得空,一點都記不得。
他給自己的手指塗上軟管擠出的膏狀體,一邊悠閒數落我:「帶個什麼破面具就想糊弄我,端康你也太瞧不起我了。」
我要跳起來,我護著自己的衣衫襤褸,我亂打他的手,我覺得怎麼說都是糊里糊塗被騙上了賊船,他抓到我的手,抓到我軟綿綿的揮舞,放在他嘴邊上,親了親。
「端康,我忍不住了。」
他說到就做到,我喉頭一扼,身體裡被擠進了冰涼的東西,我大大地呼吸著,想要找回過去的頻率,起碼讓自己舒服一些,他不舒服,我就管不了了!
「雷耀,你,你——」我抽著氣,看他的面孔在我上方,忽然就是酸澀的羞止住了我的話,我摀住自己的臉,忽然不能看到他,和自己如此緊密的他,太快了!
「端康。」他低頭,吻我的嘴唇,都是他的味道,「看著我,別讓我擔心。」
我只有不讓他擔心,卸掉自己的武裝,大大瞪著他,他才開始動作,我在他眼皮底下,承受他的手指,粗野的韻律,和弓起的觸摸,進去,慢慢彎出,停頓著在一點技巧地刮搔——
還差一點,還差一點——
他收手,偏偏不讓我到那點,我扯著他領子,我警告他:「我會跳海游回去的!「
「端康。」他屈起我的雙腿,他在我的包圍裡,他的衣服皺得醜死了,他撫摸我的穴口,流連在剛才的激情和殘留上,「我相信你。」
什麼啊?——
什麼啊!——這個人,到現在還說莫名其妙的話。
我抱住他脖子,索求他的每一個吻,
「我會好好對你的。我會對雷耀你負責任的。」
我對他說,我對這個萬人迷信誓旦旦。
他聽到我的話,他眼裡閃閃發光,比我頭上的星星還要閃耀,他慢騰騰說那好,我等著看你怎麼好好對我。
——火熱地火熱地進了我的身體,像把刀刻一樣,把所有偽裝都剝離,就只剩下我和他,我大大的喘氣,大大的流汗,他一次比一次兇猛的進攻,撐開了我的雙腿,壓住、打開再打開,直到完全他和我結合到無比接近。
然後,雖然被徹底利用,還滿心得莊嚴神聖和感激;還是糊塗,就莫名其妙被拐上了船,拐上了床。
帶的礁巖果,還是沒派上用場,天太熱,悶壞了。
不過很快我們兩個就跑到海島的大房子裡去度假,蘇奶奶還是坐在庭院裡編織,在我眼中,她越發像個法力高強的神仙婆婆。
我們睡在新的房間,打開窗戶,就對著藍的海,雷耀突然說,他要是海上的原住民,死了後,就把骨灰撒進海裡,可以守著這片海域。
我嘟嘟嘟跑過去,跳到他身上,說好極。
他大感意外,慢慢指責我說看來我早有外心。
我還是死摟著他脖子不放,我告訴他蘇奶奶守著這個大屋子,就是因為這裡是全海島最高的地方,讓她可以看到最遠的海水,可以看到她的老頭子。
雷耀很現實地表示大房子裡最高的那間房,原本他的房間,就改讓蘇奶奶住了,有風的時候,就不用再到外面。
可以一起拉著手,到沙灘上,天氣慢慢涼下來,踩在水裡,冰涼舒服,他只在一旁看我,卻不下水玩,多半他又是覺得我天天能玩水玩得這麼開心,是又在冒傻氣了。
那天他穿著亞麻色的襯衣,高高地站在海的邊上,我百看不厭地盯他,摸摸他的衣服邊,摸摸他的紐扣,他側著的面部,還是那麼驚心動魄。
他打打我的手,我的手已經往衣服裡面摸啊摸,享受那讓我心裡又開始發抖的觸感。
他拿個東西在我面前一晃,而過。
我撲上去,逮著他手——亮晶晶的,亮晶晶的,就像星星的眼淚。
「戴上試試?」
他的聲音帶著取笑,我看呆的神氣,我陶醉的小模樣。
我舉起手,繃得直直。
他握著我的手,一套到底,緊緊陷在我的指頭根。
亮晶晶地在我的手指上,守護我,是代表好不容易能在一起的幸福。
海風呼呼在我耳朵邊上刮,我的心裡都是鼓風機在呵呵鼓勁。
他捉著我的手,彎下身,拿額頭頂著我。
他低沉魅惑地蠱惑我:
「等事情都完了,就一起找個國家把婚結了吧。」
——多少女人會心碎啊,多少媒體會搶著跟蹤啊,多少人會不敢相信啊,但現在也不差一撥撥跟蹤追擊我們的狗仔隊了。名人的愛情,就算無所遁形,我也準備好,跟他一起,一起度過,一起生活。
雷耀指的事情,我知道是什麼事,他在意著,我也不提起。給我戒指的第二天,他就給了我兩張來回飛機票,他還是那句話,那女人要什麼都可以,除了端康你都行。
他的敵意讓我默然,他對我的妻兒強烈到近乎憎惡的態度,我雖然想改變,但換作是我,只怕會嫉妒得瘋掉。
他到飛機場送我,戴著雷克墨鏡,還是引得回頭無數。
我走進檢票口,回頭本想給他高興的回眸一樣,回過頭,卻看到玻璃窗那端的他,已經取下墨鏡,他遠遠看著我,素來冷靜犀利的外殼,龜裂出忐忑的憂傷。
我知道,有多少次,我們一分別,就再也沒有相聚,就算約好,也只能面臨分別。
但這次,我只能自己去,這次他要相信我,能做出自己的選擇。
我的家還是老樣子,安全的避風港。
小飛去上學了。馨蘭開的門。
我們喝茶,坐在絲瓜籐下。
她說,今年絲瓜結了很多,小飛長高了。
我把從海島結的項鏈拿出來,擺在桌上,說馨蘭我想好了。
她沒碰那條項鏈,她一直都很平靜。
我也想好了。——她細柔的聲音還是因為時間和距離變得陌生。
「人活一輩子,要是連個愛自己的人都沒有找到,真是白投了胎。端康,我也想過過自己的生活。」
我把錢都拿出來,這是我只能做的了。我不想求馨蘭原諒,事關愛情,自私的人沒有資格要求原諒。
「小飛還小,我不想讓他記得你,也不想讓別的人跑來打擾我們。」
「……以後能把他的照片寄給我嗎?讓我看看他長成什麼樣了。」
馨蘭點頭,「我們要搬走了,這裡以後就空了;到了新的地方,我再跟你聯繫,辦什麼手續你再跟我說。」
她還是一直不看我。
走出門的時候,馨蘭和我都沉默,我們本來就都是內向的人,一直以來,我想說什麼她知道,她心裡想的我也明白,我曾經為這種心意相通感到非常幸運。
但還是不一樣。
「這五年……」她站在門邊,纖弱的和風中花一般。「我沒有後悔。」
她就合上了門。消失在我面前。熟悉的門熟悉的人都將要消失。
要登上飛機的時候,接到雷耀的電話,他跟我扯了無關痛癢的天氣什麼的,我也回答他 一些天氣什麼的。
他停下來。
我歎氣,我說我老婆孩子都沒了。
他在那端,明顯偽裝出同情和安慰。
我說這個交易,我吃了最大的虧。
飛機掠過上空,抬起頭來的時候,聽見他的聲音,低沉的蒙住我的耳朵,只能聽見他的聲音了。
他說這個交易還沒完,端康你有一輩子時間慢慢贏我。
這個人,這個人啊——仰望廣袤的天空,耳朵裡能聽到他的聲音,我明白我還是可以付出一切,捉住我的愛,就算是變成自私的罪人,也還是想看到愛人的歡喜和無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