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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都市] 我愛你,只是交易 BY 古木

我愛你,只是交易 BY 古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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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帖際遇]: novelfly在大街上撿到現金100Ds幣, 飛快的跑回家躲著.


1

1992年3月7日 晴朗 心情很好

我第一次見到他。他在笑,因為劇情的安排,他要溫柔、仔細地笑。

他笑的時候,英俊得駭人。溫柔?好像已經變成了他。

拍片的人全都愣了。

我預感到他一定會迅速紅起來,把我們這些平庸的傢伙遠遠拋在腦後。

1996年5月13日 晴 週六 附:希望今天有個好結果,為自己加油!

「只要我們在一起,只要你跟我在一起,一切,你都會有的。」

我終於對他說了。

我找到機會,用和他一起拍片的名義。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一直都沒有紅起來。我看到他的眼睛裡沒有笑意

他完全沒有預料到我會這樣說,我感覺地到,他不高興。誰碰上男人的告白,都不會高興的,但他需要我的幫助,我想是的。

我可以幫他,我可以。

1996年6月11日 他答應了他答應了他答應了他答應了他答應了他答應了他答應了他答應了他答應了他答應了他答應了他答應了他答應了他答應了……

我高興得快瘋了!

有些時候,我也在想,做什麼事情,總歸要付出代價;輸和贏都有代價,我也希望我能贏,只付出少的代價。

有些時候,我也想,為什麼我一定非要這個男人不可?他從沒有想過要為我付出什麼代價吧?

「只要我們在一起,只要你跟我在一起,一切,你都會有的。」

一切,你都會有的。

我知道,這裡面,明志的契約裡,並不包括我要的,一切外的那個唯一。

所以,他能夠繼續那抹促狹又嘲弄的笑,反問著信誓旦旦的我:

「是嗎?」

我心裡很害怕,有一天,終有一天,他甚至連那抹嘲弄也都不會施捨給我了,他會用英挺端正的容顏正視我,認真、仔細地告誡我:

「無論怎樣,我都不能再和你在一起,就算你把一切都給了我。「

起初就是我誘騙了他,而讓我升起猥瑣的誘騙之心的,卻是桀驁不馴的他,就算面對成功的機遇,也傲然不變的姿態。

我要給他一個最好的機會,讓多年來在娛樂圈載浮的他出人頭地,讓世人見到他出類拔萃的才華,他需要的只是一個機會,不是女人,不是其他,我能給他的就是他最要的,憑著我——大紅大紫過,終於因為資質的平乏和本身的平庸,又回歸原點的過氣名演員的舊關係和殘留的名聲。

他一定會成功。

只要他和我在一起。

原本以為,連自己都可以自欺,這是場與人與己都有利的交易,如果能夠得到他,犀利的,冷俊的,被壓制多年而把眼底的野心埋藏得更深的,就算面對強烈的誘惑,也仍然處之泰然,謙恭有禮的,這個男子,極聰明也居心叵測的人,絕對絕對是我平乏一生中間最大的奇跡了。

暫時得到他,我也會快樂。

因為,將來,不久,會有百萬個人急切地瘋狂地想佔有原始的、唯一的他。

我對自己說,我把他當作交易裡最完美的貨品,我知道我在騙自己,但現在我很幸福。

「我愛你,我愛你。」

我重複,深情,他不屑一顧。

他一直沒變,我一直知道,他豈會是為我而變的男人?這點,為了愛情,也包括在內,我想——他一輩子都不會愛上我,一個平凡的男人。

1996年 開始下雪 很忙沒有時間寫日記

很睏,我要去睡了,他今晚回來很遲。想去探他的班,但想到會功虧一簣,還是只有自己一個人睡了。真是很冷。



很忙,忙碌,點滴時間都浪費了,值得。

但要事關愛情,那肯定就都是浪費了。

沒有蜜月,沒有香檳、海灘、套房;我又不是女人,我不要這些。有的太多,是我的電話,我們的應酬,是必須的前提,他是我鼎力提攜的後輩,是交情至深的密友——居然也會有人相信,我清楚我投在他身上的每一個眼神,都能與鎂光燈媲美,我根本掩飾不了我的心情。

在眾多的製作人間遊說,我還有這個能力,當年的交情,和現在,我岌岌可危的地位,都有條件讓他成名。

只是,在一起,連最簡單的像樣的形式都沒有,是他需要的草率,沒有戒指,沒有再許諾,我很明白不是女人,我也不要這些——就算我最近的努力開始讓他對我有所信賴,甚至我開始在令他聲名鵲器,但背負著暗地裡的這種難堪和恥辱,他拒絕在人後向我投注一抹關切的微薄眼神。對我而言,和他在一起,是我這個人一生中最美的時刻,他說答應我的時候,我的幸福可以用我的生命來替換,但二十八歲的我,卻無法擁有正常的愛情,比我還小兩歲的他,卻能夠同時擁有。

我和他沒有太多時間,儘管他從沒有當面要求我做什麼,但有著先前的誓約,更有著他清楚明瞭的愛情砝碼,我的付出,在他眼中,可有可無。

沒有時間了,情人間的肌膚相親,我感受到的只是他的言不由衷,這麼多激情和甜蜜可以製造出來,他卻仍能殘忍地流露出他對我的不由衷,只需要最高潮的時候,他低微地一聲歎息,都能讓我渾身冰冷,都能叫我覺出他的無奈和疲累。

我是壞的,籍由原始的欲情,才能讓我真正領悟到他現在、此刻是歸我所有,我糾纏住他,用制做出來的愛情,不斷得,堅持地用身體滿足我對他心靈的渴望。

1997年1月1日 大雪 溫度很低 我最近老是在回憶,不明白為什麼

我有一個星期都沒有見到他。我不知道他去了哪。我想他可能不會再出現了,我在胡思亂想,我開始喝酒。



錄下他主演的第一部電視片,與他初期的那些名不見經傳的配角飾的片子偷偷放在一旁,鎖在衣櫃裡,為了不暴露自己這些年來的癡傻。

我可能是對他一見鍾情了,從鄉村裡出來的少年,初入花花世界,片場裡的第一瞥,就栽在了專屬那人的明星風采。

我是變不成他那樣的。

但多年來的拚搏苦楚,都有了代價。

完成了他和我的夢想——成為巨星的他。

一部名片,捧紅默默無聞的演員。

陸續不斷的佳作,就可以造就巨星。

我的秘密情人,暫時的他,終於成為他想要的。

記者追逐的人書餓,鎂光燈下的聚焦,片酬飛漲的實力新星,新一代的夢中情人。



1997年5月底 我記不清今天是幾號,外面天氣還是很好,風箏都上天了,但我今天喝得多了,我很想見他,吻他,讓他抱著我,我那麼想見他,不明白為什麼我總是見不到他。



飲下第一背香檳酒,我為他高興。

第二杯結束,我已經忍耐不得他的沉默和索興。

我只想被他摟著,吻著,我只想親他,抱他,和他一起翻滾在我們的白緞床上。

他也讓我這麼做了,只是無動於衷。

我咬他的唇,出了血,他都不能正眼看我。

「你想反悔?」跨立在他高頎堅實的腿間,我扯破自己的第一顆紐扣。他接下我的笨拙,算是正視我的方式。

慢慢低頭,金色香檳的甘美下,我看到他的努力,那一瞬間,我著實退縮了,畏懼了,有種東西貫穿我的心臟,那不是愛,我懂得那是恐懼和羞恥——

我已經背叛了自己的愛情;我糾纏他,我索要他的身體;像只禽獸。

我一直想要的,突然之間,現在才明白過來,我要的根本不是他短暫的敷衍和塞責,尤其關聯了肉體,我根本就不要他只把我當作交易!

我在他面前,自甘了下賤,用索求他身體的渴望,用熱戀他身體的悲哀。

我原以為,我是在堅持自己的愛情信條,執意著付出,執意著我根本不需要他身體以外的回報,卻原來我把我愛的人和自己都輕賤。

「別解了,耀,別想挨著毒蛇一樣摸我。」

抽出衣服,我退出囚禁他的天地,無力地屈膝,坐在地板上,我無言,也無顏。

他知道我愛他,他知道;所以他知道,該用什麼方式傷害我,逼迫我!

驀地,我因忍無可忍爆發:「你答應過可,你承諾過,你會和我在一起,不是嗎?耀?」疼痛,瀰漫胸臆,我卻不敢靠近曾經給我火熱激情的身體,那裡,藏著的,原本就是對我這種人的鄙棄,就算爆發,也不可能像女人一樣悲泣,我本就做不來楚楚可憐,太多愚慢的自尊,等待他來踐踏。

他顯是被我的糾饒煩了,也對日常公式的性的付出和索取厭了,清冷的目光凜冽打量我,好像我是個怪物,這是他慣用的輕侮,只是這次,多加了抹真實與不修飾。

心痛,他不回答,他怎樣都不會回答我這個既定付出了吧!正如他怎樣都已經一炮而紅,星運顯赫,只是我,和他同居不到一年,就被自己的傻,耗費了擁有他的時限。

「你,想怎麼樣?」我瑟縮,躲避他的目光,在他的傷害面前,我倉皇失措。

展顏一笑,他滿意的神情,昭然若揭,一瞬間,他臉上就不曾現的陽光仿若當年的驚鴻有瞥,璀璨著,驕傲著,打動我閉塞的心裡,於是,就是他了。就是這抹笑了,如果可以再重新回到他臉上,我——我不敢去想那隨之而生的可怕念頭。

「不,你別想讓我離開你,我哪裡都不去!耀,你今天的一切都是我給你的,我能捧紅你,我就能毀了你,你永遠都離不開我!」

我聲嘶力竭地扯著本就低啞的嗓子,瞪大眼睛,我牢牢盯著他,弱勢的我張狂地跪在地板上自欺,只怕不能欺人,努力地灌輸給自己堅持的念頭——我是在為他的幸福著想。都是自欺,都是滿滿的獨佔,我只要他一人。

他甩掉我的[攀纏,用厭惡和仇恨傷我:

「你在阻撓我的前途,李端康。」他不耐,眼裡都是苛刻。

「阻撓有怎麼樣?雷耀,我愛你,我只想跟你在一起,我只想讓你跟我一樣快樂!」

「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你給的快樂。」他抽出皮夾裡的一張紙,遞到我眼前,放柔緩了聲音,徐徐誘騙,「這張支票,足夠買回我的自由了。」

自由,自由,他們這些人要的,只是這兩個字,不惜一切代價。

「我不要。」我推開他的手,依舊執拗:「我只要你。」

他直起彎下的身體,原本的高大矗立著,陰影下,巨大著,壓迫著哆嗦不停的我。他,傲著自信,堅不可摧,也勢在必得的姿態,只意味著他決裂的用心。

「我再給你一個月時間,一個月後,你還是想不通,我就只有對不起你了。」

他轉身,竟就走。

一個月裡,都是他的緋聞,他與女人親密的照片,他一點也不再顧忌。

我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我的存在現在只是個障礙,他必須要跨越。

一個月不到,我受不了,我去他的寓所找他。

他在抱著其他女人,打開門,就是凌亂的衣服扔在地上,他和那個美艷尤物已經離床不遠。

我想,他是故意要讓我看到。

我就是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壞,這麼絕情!他為什麼一點機會都不能夠給我?我可以做到的,我都會為他做——我可以不要他的身體,他可以不抱我,但是就連偷偷摸摸和他在一起都不行了嗎?

「你不要這樣……」我的蒼白,無所遁行,在他和他的女人面前。:「你寧願自毀形象,也要逼走我,你,那麼討厭我嗎?」我快絕望了,看他,凝視他,期望奇跡,讓自己厚著臉,再堅持下去的理由。

「我要自由。」他只說,摟著除我以外的女人,絕對的堅持。

這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也是我們不多的話語中,讓我銘記的話。

他只要自由,我一直清楚,就像清楚他從不曾想要過我,只是迫於情勢——他必須成名,用他隱匿多年的巨星實力征服每個人。

他這樣的男人,結果是一定會背棄我的,不擇手段,恩將仇報,他也是無所謂的,在他明知我就快要瘋掉了的情愛後,他就可以,憑借一個月的風花雪月,肆無忌憚,逼我就範。

我是愛他的,我絕不能忍心苦心造就的他,只因為混亂的緋聞就造成了致命傷,不能讓他為了我——這種連一點價值都不能再帶給他的廢人,毀掉如日中天的他;我愛他,愛情受不了故意的背叛,他曉得他的決裂回打擊得我毫無喘息的餘地,但他還是做了。

我只是單單不想讓他留下我一個人,在由初見他的自信,信誓旦旦和成功在握的說謊家,一步步褪變成為奢欲、貪婪、搜尋他一舉一動的醜陋,我看來是真的值得他去背棄。

他離開我了,終於。我想除了螢幕,他也不會再給我見到他的機會。

當初,是他在劇集裡的年輕一笑,沉迷了在片場打工的自己所有的執念,全部愛情,現在,我給他自由,我一切如他所願,我的幸福眼見著從指縫裡流走,我卻沒有一點辦法留住。



1999年 4月10日 週一 多雲

最近一兩年,我已經不寫日記。寫日記,本來就是女人幹的事情,我寫的也很傻,自己都不敢往回翻,過兩天,我打算把前面幾本日記都燒掉了。

去年,竟然會喝酒喝到胃穿孔,還被送去強制治療。好像精神病人一樣,大家可能都覺得我變得有些不正常,以前我是滴酒不沾,只是後來——

過幾個月,就會有喜事,住院的時候,認識了一位很可愛的護士,辮子長長的,眼睛笑起來會彎得像月牙,她待我很周到,我這麼老了,還是頭一次被女孩誇讚真人比電影裡的好看,開始我還以為她在開我玩笑,後來,她對我一直都很仔細。

我有時候想,這樣也不錯。

我還是把過去都忘了吧。我也不小了,再喝下去真的會翹掉——這是馨蘭對我說的話,她說的時候,沒有笑,眼睛瞪得滾圓,讓我想起了小時候養的小狗。

如果娶了她,我的人生可能就會不一樣,會變好起來吧。

要是一切都好的話,下周我就可以出院。

1999年5月9日

他出車禍了。

我不知道,他怎麼樣。

他還活著吧?報紙上也沒說他傷得如何,說是沒有生命危險。

他不會有事,這兩年他都很順,他會沒事的,老天肯定會眷顧他這樣的人。沒事的。

馨蘭當他是我的朋友,她一直在安慰我。她現在已經住在我家裡。

我們就快結婚了。

2

我徘徊在病房門口。我到底應不應該進去?我天性就是個優柔寡斷的人了,連進去、不進去都能猶豫這麼久!趁著夜深人靜,偷偷地像做賊一樣潛進醫院,連記者也熬不住一個星期的苦等而少了大半,我也不想被記者逮到,托了馨蘭的關係,我的探望正常又順利。

除了我走到病房前,就頓時失去了進去的勇氣。

可能會被嘲笑的,他要是瞪著我,嫌我煩,以為我又故意藉著探病名義來騷擾他,看他的人又這麼多,再怎麼我也是多餘的,我想來想去——我想,他無論傷得怎樣,都不會想見到我,除非他被撞壞了腦袋。

我還是不進去了。我站在他門口,豎起耳朵偷聽裡面的聲音,隔音效果太好,我什麼也聽不到。

還是不要進去了。一定會被嘲笑的。

「端康?——你來了。」

我趕緊扭頭,立刻就面紅耳赤,好像被人捉姦在床,看著右手邊快步走過來的中年人,嗓子更加瘖啞:「趙前輩,辛苦了。」

趙芩前輩是當年我為雷耀挑的經濟人,是這行中的佼佼,人也非常負責任。他經常取笑我對雷耀就像自己的親弟弟,我想他什麼也沒有發現。

沒想到雷耀還在用他。我一直覺得他應該把我用過的,與我有關的所有東西都燒掉才解恨。

趙芩走到我面前,他還是老樣子,蓄著個大鬍子,頭髮也蓬亂得像個三流小歌星。

「你怎麼現在才來?」

「——我來遲了?」我心跳都停止。

趙芩把我拉到角落,避開打瞌睡的記者們。

「命是保住了,但可能會癱瘓。」

我嚇呆了,一動都不能動。

「車子撞了兩輛車才停下來,壓得都變形了,那天拍戲拍得很晚,拍完了又不知道跟誰去鬼混,他這傢伙——這兩年不知道欠了多少風流債。端康,你臉色這麼難看,快坐下來!」

「你為什麼不看著他,你為什麼不送他?你給他配個司機啊,當年我不是把他都交給你照顧了嗎?」

我六神無主,開始後悔自責,開始亂罵人。

「他不能癱瘓的,讓他癱瘓,他會死的,他受不了的。」

我搖晃著頭,摳起手,絞緊,再絞緊。

「絕不能讓他知道!我們要封住醫生的嘴,把記者隔離,再把他送到安靜的地方治療,我們要找最好的醫生,我們要跟他說,只是車禍的輕微後遺症,一定要哄他先治著——」

我的嘴突然被摀住,我瞪著打扮得像個野人的趙芩。

「端康,這些我都做了。醫生說只有10%的機會是癱瘓,醫生也說沒有大問題的,剛才我是嚇你。我知道你的心意。」

「他,他就像我弟弟一樣,你知道的——當年我讓你照顧他,就是因為我相信你,沒有比你更合適的人了。」

趙芩鬆開我,重重拍了我後背一掌,這是他表示親暱的老法子了。

「別就知道嘴巴裡嘰嘰歪歪!他變成這樣,端康你也要負起責任來——你把他領進這個花花世界,怎麼就沒有好好地帶著他走下去?你以為把他捧到頂峰就完了,你這麼小心謹慎的人,難道不知道有多少人就是因為自己挺不住,『吧嗒』就從上面摔下來?」

「他行的。」我愣愣地看自己紅了的手指。

「他行他行!他行就不會躺在裡面了,你們當年多好啊!怎麼會搞成現在這樣?兄弟倆還有隔夜仇?我看這車禍也是給他個教訓,誰叫他平時那麼狂!等他好了,你們倆再好好喝一杯,不就什麼事都沒了?」

我乾笑,無力應和,望著天花板,感覺自己好像又當了次傻瓜——他,還好沒事。

從醫院回家,情不自禁地又想寫日記,拿起筆的時候,馨蘭下班回來了,我趕緊把這老狠不下心毀掉的罪證藏得嚴實,我跟自己說,明天我一定要把它燒掉,一定。

1999年5月13日 晴朗 悶熱 週三

我本來以為前兩天的事很快就會過去。他是有福的人。但剛才趙哥打電話過來,讓我趕緊過去。我有不好的感覺,什麼事情要發生了。

我馬上出門。

馨蘭,馨蘭,馨蘭;我反覆提醒自己。

「胡說吧?」我扯著醫生,啞著嗓子,暴跳如雷:「你不是說只有一點點可能的嗎?他不是馬上就會好起來嗎?你給我把他治好,你這個騙子!你讓他殘了,我一定不放過你!」

我糊里糊塗地逮著人就罵,就揪人家衣領子,罵到最後,連拉我勸我的一干人都被我罵得乾淨利落,最後又是趙芩把窮凶極惡的我拉出了主治醫師室。

沒有人可以罵,我只好罵自己——我最想罵的只能是這個自己,都是我不好,我不該放他不管,就算他怎麼恨我,我都該纏著他,我都該不放過他。是我把他領進來的,沒有我他就可以太平地過他的日子,就是因為我讓他紅得這麼容易,他才一點也不知道珍惜,他才那麼放縱,才那麼急著拋開過去的一切——

「別要死要活的,你又不是他老婆。端康,去看看他吧。」

被人拉著,我被扔進那間大大的病房,去看變成癱子的雷耀。

我滑稽地笑了,真是笑話,一點,都不好笑。

他安靜地躺在寬敞的病房裡,他也只能安靜地躺著了!在午後的燦爛陽光下,我的心裡湧起強烈的痛恨,我痛恨這個男人這麼輕易就把他自己給毀掉,痛恨他既然拋開了庸碌的我,為什麼不能夠更好地活下去。

我知道一切都來不及了。

我慢慢走近他,就像多年前那個五月,他答應我的時候,我無比期待地走近他。陽光下,他的側面像雕刻一樣驚心動魄,旁邊的人都在偷偷看著他。我跟自己說,我會讓這個男人快樂。因為我知道他要的是什麼。

現在,他連跟我說話都做不到。

陽光灑在他的身上,班駁的影子下,我俯視著的是歲月的刻痕,他的眉宇已經有了成熟的氣概,雕鑿出的俊美五官比當年還要驚心動魄,只要再過兩年,他一定會蛻變得更加絢麗奪目,一定可以成長為真正的天皇巨星。

他現在閉著眼睛。他在熟睡。

我無法自制,一點點低下身子,我用手輕輕撫摩他鮮活的臉頰、稜角、眉目。

已經這麼久了,雷耀。我的愛。

眼淚奪眶而出。這一刻,我的心才平靜。

我跪在地上,十指合攏,默默感謝上蒼——至少他還活著,至少他還活著。

3



我知道一切都來不及了。

我慢慢走近他,就像多年前那個五月,他答應我的時候,我無比期待地走近他。陽光下,他的側面像雕刻一樣驚心動魄,旁邊的人都在偷偷看著他。我跟自己說,我會讓這個男人快樂。因為我知道他要的是什麼。

現在,他連跟我說話都做不到。

陽光灑在他的身上,班駁的影子下,我俯視著的是歲月的刻痕,他的眉宇已經有了成熟的氣概,雕鑿出的俊美五官比當年還要驚心動魄,只要再過兩年,他一定會蛻變得更加絢麗奪目,一定可以成長為真正的天皇巨星。

他現在閉著眼睛。他在熟睡。

我無法自制,一點點低下身子,我用手輕輕撫摩他鮮活的臉頰、稜角、眉目。

已經這麼久了,雷耀。我的愛。

眼淚奪眶而出。這一刻,我的心才平靜。

我跪在地上,十指合攏,默默感謝上蒼——至少他還活著,至少他還活著。

我坐在黑暗裡,抽著煙,屋子裡面給我弄得一片烏煙瘴氣。

把他交給誰呢?交給誰,我才放心得下?趙芩嗎?他再能夠也只是他的經濟人,可以把他托付給他嗎?還有誰呢?或者我該去打聽打聽他最新的紅顏知己是哪位?反正她們也得了他不少好處?再不濟,他已經有不少錢了吧,就把他送到最好的醫院裡,送去國外也可以,請最好的醫院,最好的大夫!——這樣就可以了吧?雷耀也從不跟我談起他的親人,那是他的忌諱,可能知道他出事,也會有源源不斷的親戚們找上門來的,把他丟給他們好了——

門開了,外面的光線刺眼。

我想起來,今天馨蘭值夜班,我本要給她去送飯。我全忘了。

「端康?」熟悉的甜美聲音,走近我,用溫柔的手臂摟抱住我快裂開來的腦袋。「我聽說了,我都知道了。別難受了,我們一起想辦法。」

「馨蘭,馨蘭,我——不能丟下他。」我在她的溫暖裡迷茫,我的聲音卻格外清晰。

「你肯定不能丟下他,他是你最好的朋友,是你的兄弟。」

「還不止,遠不止!他還是我的——他還是,我的親人。馨蘭,我現在不能跟你結婚,我要想辦法醫好他,他身邊什麼親人也沒有,我現在不能把他扔下。」

我仰起頭,昏暗中,看著這個女子,有著甜美的微笑和笑起來彎得像月牙的眼眸,現在它們都黯淡無光,她安靜地望著我,好像等待我做個決定。

「為什麼?端康,我可以陪你一起照顧他。」

陪我?陪我這個根本無法克制自己言行的瘋子?哪怕只靠近他短短的一刻,都足以讓我撲到他身上,求他醒過來,求他站起來。

馨蘭,我不能讓你看見我的醜態。我是個自私又卑鄙的惡棍。

「馨蘭,我對他有責任,我要和他一起去國外,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會好;他不好,我就不能再過自己的日子。馨蘭,你這麼好,我本就配不上你……」

她的身子在哆嗦,我更摟緊她,我知道自己一定要負了她,她才能幸福。

「我這個沒本事又倒霉的人,還從來沒有人像你這麼喜歡過我,對我真心好過;沒有你,我早就醉死在酒館裡了,我喜歡你,從你把我從小酒鋪拉出來的那刻,我就真喜歡上你了,但我沒辦法不管他,馨蘭,你不要等我,我一走你就忘了我,我實在配不起你。」

我想站起來,拿起身邊我早已經準備好的行李。

她忽然就使力,按住我的肩,這麼大的力氣,從她一個嬌嬌弱弱的小人兒身上使出來,我不動彈了。

「李端康,你以為你能說走就走嗎?你給我一點自己做主的權利吧,不是你安排好一切,每個人就都得領情,你太自私,太自私——你才是最最無情的人!」

她拽著我,把臉埋在我的肩上,她不要我看到她的淚,她一向是外柔內剛的,她一向是為我好的,我應該愛她的。

要是我早點碰上她,就好了。

「馨蘭,你為什麼要愛我?我這麼平凡,我除了攢了點錢,其他什麼都沒有。我一直都想問你,為什麼是我?」

「傻瓜——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從來不知道人的眼神可以這麼孤單,好像一隻夢遊的鴕鳥一樣。」

「為什麼是鴕鳥?不是小貓小狗?」我是真的好奇。

她捶我肩。

「鴕鳥碰到害怕的事,會把頭埋進沙子裡,你不知道嗎?端康,你找不到可以把腦袋埋進去的沙子,你不留神就錯過那片沙漠,所以才會那麼孤單。

「原來是這樣。你就為了一隻鴕鳥把自己賠了嗎?浪漫的小姑娘。」我確實沒有聽懂,也來不及聽懂。「把這只沒用的鴕鳥忘了吧,你就可以找到一隻高大又強壯的老鷹。」

「我不要,端康,我要等你。我就是那片沙子。」

「胡說——」

她卻吻我,仔細地細細地吻著我;情人之間,只要一個吻,就能感覺出對方的心意——她一心一意地待著我。

我的手收緊,我慢慢地把她抱緊,為她的情義,我勢必要負了。

「——端康,你抱著我的時候,溫柔極了,我好像變成了天底下最重要的人。真的,這就夠了。」 1999年6月2日 小雨 冷空氣來了

報紙鋪天蓋地,全是追憶他的報道,好像他現在已經死了一樣,就是這麼現實。

他明明還活得好好。

他第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就站在他身旁,趙芩也在,還有公司裡的一些上層。我想他就算想趕我走,多半一時也做不到了,也就心安理得、眾目睽睽地一起等候。

我以為他要很長時間才能接受這個事實。

但居然,我的擔心變成多餘。

這樣的雷耀,竟變成了這樣了的雷耀雷公子雷大明星!

這是怎樣一個笑話,竟成了真!他目光的無知覺地呆滯地投在高高的天花板上,這個傲慢得活得恣意瀟灑的人物的報應果然來了,注定他再也開不得他的BMW,甚至他的胯下再也不能馳騁在各色男女身上,他只能毫無知覺地,陷在這沼澤的病床上,埋葬掉他的雙腿和意志。

在場所有人的愕然無語。

醫生紛亂上前,用電筒照他的瞳孔,用聽診器聽他的心跳,他們把他圍攏嚴實,做出很有辦法的樣子。

但所有人都知道這些騙子沒用。

我也知道,雷耀完了。

往事歷歷在目。

七年前,我第一次看到他,那時我還是個窮學生,我立刻把他看成天神一樣的人物,我也讓他在心裡紮下了根;三年前,我又碰見他,我跟他說:「你跟我在一起,我們一切都會有的。」我誘騙他,我把他拉到了身邊,我記得他那時還有個要好的女孩,也被我強橫逼開,為了他我確實什麼壞事都能做絕;後來他成名,他把我甩掉,他只要自由,從不要我。

他現在非常有名,他現在變成這樣。

我走進他,在那群忙碌的白衣魔鬼裡,我找著他——注目著黑色瞳仁裡的寂靜,手卻硬生生地哆嗦起來,心臟跳動愈趨狂亂——他變成這樣,真不如死了的好,讓他就這樣一輩子,還不如不要救他!這個沒有思想沒有動作的人,怎麼會是雷耀?

——你給我一點自己做主的權利吧,不是你安排好一切,每個人就都得領情,你太自私,太自私——你才是最最無情的人!——

她沒錯,我確實是這樣的人了,我原來真的是這樣的人!如果換作是她現在躺在這裡,我又怎會有這樣可怕的想法,但他是雷耀,他是那個驕傲的男人啊,讓他這樣沒有尊嚴的、失去一切的埋葬在醫生護士的折磨裡,讓他就這樣毫無知覺的被所有人擺佈著,他果真願意?

「這只是車禍的輕微後遺症。」

一個醫生扭頭,給我一個假惺惺的安慰。

我往回退,直到撞上我的前董事長,連他也大駕光臨,他善意地拍拍我的肩,寬慰我說:「辛苦你了,小李,你是他的好兄弟,多照顧他,錢方面不用擔心。「

趙芩也走過來,臉色沉重,我們能設想到的最壞局面都成了真,「端康,還好有你。「

這是什麼話啊?——

我不要變成一個廢人的雷耀。

他不是雷耀,他是一個怪物。他可以癱掉,可以廢掉,他可以一切一切都沒有,但我不要這個皮囊,我不要這個行屍走獸!

「端康,只有你永遠不會丟下他。」

這是誰說的廢話,我當時已經分不清,我的腦袋給人狠狠敲了一斧子,我緩不上勁,我遠遠地坐在離那個人最遠的牆角,我麻木地看那些鬧騰的人群,我的腳下還踩著有他整幅報道的新聞;我巴不得馬上遠離這個侵佔雷耀身體,再也趕不走的怪物。

——但居然所有人都會以為我不會走,他們知道就算他們走光了,我還會留下來,我是他的什麼人啊?我到底是他的誰?我不是他老婆,我也不是他什麼同性戀人!我把什麼都給了他,他也從不會多看我一眼,為了離開我,他可以用盡所有手段;愛他的人那麼多,他愛的人也到處都是——我就真的搞不懂了,他們憑什麼以為我就會守著他,守到我死?!

怎麼會是我?

怎麼會是他雷耀從來不曾好好看過一眼的可憐的我!

4



1999年8月31日 炎熱 海邊

海都是一個樣,藍汪汪,我也看不出有什麼好,說是這裡風景如畫,我還是不覺得有多美好,我今天去散步,走著累了,坐在沙灘上,回想起馨蘭跟我說的沙子的話,有些不明白,很想再問清楚她,也不知道她現在怎樣?

最近狗仔隊少了不少,跟我們換了不少的落腳點也有關係,狡兔三窟是有道理,甩掉那些麻煩也不難,最多給他們逮著幾張近照拍了算了,大家混口飯吃也都不容易,但有些怎麼也甩不掉的麻煩才真是纏得你不得安寧。

比如那個麻煩會一直一直擋在你的眼前,就算你多少天來,第一次有工夫坐在連螃蟹都不見一隻的光蕪沙灘上,也會有人為他連打十七八個電話,遙控指揮你,再死命地催你!趕緊回去!趕緊回去照料他!

明明已經請了三個看護了,還要我做什麼?

還偏偏多的是人以為我佔了多大的便宜,小報上滿天飛的不就是我分了他多少遺產,公司給了我多少許諾,我才享福地陪他一起到世界各地轉悠,我才是佔了大便宜的人。

這個圈子就是這樣,黑的都說成白的。

記日記是很費事,原來只是拿來當備忘錄使喚,誰曾想久了就變了味,成了隱私。



我抓著一捧沙子,走回別墅。

陳護士先迎上來,手裡端著盤子,裡面放著藥。

「回來了?」她對我笑笑。

「嗯。」我拿起盤上的水杯,試了下溫度,「有點燙,請再重新換一杯。」

「好。」她已經習慣我的挑三揀四,其實水不熱,只是我有些煩。

「算了,我來餵他吧。」

我歎口氣,不想因為如影隨形的電話到處找人撒氣,我接過盤子。

「李先生,你的心情我們都明白,請不要急,慢慢來。」陳護士已經不是第一次說這些話,她們的眼神都顯示出一副知情者的安慰樣子。「像您這樣對朋友這麼好的人,一定會有好報的。等雷先生好起來,一定會非常感激您!」

我把耳朵閉上,不想再聽到安慰和鼓勵了,這三個月我已經聽夠。

我走到一樓左數第三間,我開門進去,藥味很重,我放下托盤,把窗戶拉開,海風撲面,把綠色窗簾都打散。

窗簾下,人完好無損地躺著。

我不能直視他的眼,這麼久還是做不到。

我擰開藥瓶,專注地盯著藥片,以掩飾必須面對他時的心虛,莫名其妙的心虛,我也明白他變成這樣,我要負一些責任,但用不著讓我天天看著我的罪證,我的惡果,我曾經的天神。

我對這個人一點感情也沒有。連施捨點微憫都覺得是笑話。

「今天天很好,等會我推你出去走走,你今天的氣色不錯,海風吹得很舒服吧,我剛從外面回來,還抓回一捧沙子,看,我就放在這個用完的藥瓶裡了,這沙子的顏色像是灰的,你看——是吧?我一直還以為海沙都是黃的,我去的地方真不多。」

我說著無意義的廢話,自己也覺得自己可憐,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還要一直說下去,維繫著三個月來波瀾不驚的平靜與善良仁義,我第一次覺出自己是個稱職的戲子。

和他在一起,必須要不停說話,才能略微忽視他的存在,盡力把他當作病人。

「吃藥吧。」我把他扶起來,靠在背墊上。

本來都不需要我做的,比如給他端水漱口,比如用溫水洗他的臉,比如梳理好他仍舊硬實的短髮,比如餵他喝粥怎樣才不會滴到身上,比如聽到他喉嚨哽咽就知道怎樣拍出他塞住氣管的痰——我把這一切都練得熟練,全當照顧一個無依無靠的嬰兒,全當是我要遮世人眼目的。

要是世人知道我跟他以前的關係,絕對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我這個他最好的朋友。

我搖搖他,那雙總炯炯有神的,心意叵測的眼,如我所料地停在我身上,又茫然不動,我避開這種呆滯的眼神,我拒絕看到這樣的他。

順手拿出角櫃裡的巧克力,我以為多數人都愛吃甜的,至少比苦得要好吃。

我抽出手,剝開糖紙,送到他嘴邊。

「吃一塊,就不苦了。」我想方設法擠出一個安慰的笑,卻完全安慰不了此時此刻做這種事情的自己,既然是憎恨著這個人,既然連弄死他的心都有了,還有再做什麼戲!——多想無益,我歎氣,已經變成這樣,也只有這樣。

其實他也有進展,比如手指都稍微動動,雖然緩慢。

指尖一麻。

他叼住了我的手!用牙齒咬噬。

「鬆開。」我拍拍他的下巴,沒有反應,這個麻煩的人都變成這樣了,還不忘咬人的殘忍本性,我只好捏住他方正的下巴,使力道,把手指拔出。

他發出不滿意的嗚咽。

不再理會他,我把藥放進他嘴裡,給他喝些水,吞下去。

他一向都很合作,我不明白那些年輕護士為什麼要跟我抱怨餵他吃藥,給他按摩有多難。可能他變成這樣,都能覺出我好欺負。

我把窗戶關上。

「今天孫護士給你按摩了嗎?她名聲很好,年紀也長,我知道你不喜歡別人隨便碰你,但現在也只有這樣了,前面幾個太年輕,看到你眼珠子都要掉下來;我現在也想不出好辦法,你看你病成這樣還害人;你就壞在長得太好看,才會碰上那些壓制你的醜八怪,才會遇見貪圖你美色的我,你看過這幾天的報紙了嗎?我等會就念給你聽,幾百個影迷都跑到醫院想去看你,她們一定要看見你才肯散開,醫院連生意都做不成了,只好出動警察把她們給轟走。」想像那種盛況空前,讓我不禁菀爾,被這麼多人喜歡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感覺?

聞了聞,他身上沒有藥劑味,今天還沒有按摩。

解開他的長袍,我把橄欖油倒在手心,順次揉捏他僵硬無力的胳膊,因為照顧得當,他的四肢都還沒有出現萎縮的跡象。

按照孫護士的指導方法,依樣畫葫蘆地揉了三十分鐘,確信他上肢都熱得發紅了,我抹下汗,把兩手甩甩,還得再解開他褲子,半跪在地上,繼續按摩他的雙腿。

他的腿比我長多了,也健壯得多,我有些憾意,覺出人與人之間的差別來;雖然我能跑能跳,但我的腿也絕沒有這雙靜止的腿吸引人。

可能感覺有些疼,他的手忽然按住我,止住我的動作,我連頭也沒抬,只遲鈍地專注於不知何時又理所應當加在了身上的活計,逕自甩開他的手,繼續抹上熏人頭腦的橄欖油,繼續按摩下去。

我的手又被蓋住。

有這麼疼嗎?難道他的腿有感覺了?

我猛抬頭,迎上一對完全沒有攻擊性的眼睛,漸漸地黯沉了,「怎麼了?」我摸了摸他額頭上的刮傷,淡得很快,要是他身上的其他傷也能和這道疤一樣快速消失會有多好。

「是疼嗎?」我呆呆地看著他,想確定他想表達的意思。

——我有些呆愣,當我看到他的反應,他雙腿間的明顯凸起,我一時還沒反應過來。

孫護士從沒有跟我說過這個!

我不由慶幸一個月來都是我接手這活,否則等他真好了,不知有多少護士大著肚子過來找他。那也是他活該,我惡意地胡思亂想。

「一會就好。不會再疼了。」我安慰他,也在安慰自己,把眼睛投在淡綠色窗簾外的藍色大海,把手伸到他的男性器官前面,圈住柔軟的生物,上下套弄,手指顫巍巍地發抖,用笨拙的技巧取悅只剩生理反應的他。

連這種事也做得出自己!我實在替自己覺得悲哀。

等他發洩過,舒服了,我還得擦乾淨留下的痕跡,不能讓人看出馬腳。

等我做好這一切,抬起頭來,發現他已經靠著床,在海邊的陽光裡,睡著了。

他小的時候,他媽媽一定很愛看他睡著的樣子,就像個真正的小天使。

我立起身,親了下他的額頭,沒有慾念。

1999年9月4日 陰 週四

我現在發現這個新的雷耀是個不難相處的人,雖然他的眼神總是迷離不清的,介乎在茫然和思想的邊緣,但有時候我覺得他好像真的在想些什麼。

今天天氣不好,海面壓著鉛灰色的雲,我去看他的時候,他正在看著海,我坐在他身邊削蘋果,奇大無比的蘋果,就像他們老外總比我們兩個加起來都大。

他的頭髮有點長了,擋著眼睛,我給他撥開。

他竟然望了眼我,其實我也習慣他總是像陌生人一樣打量我,但難得他這次沒有加上輕視和嘲弄,我竟像認不出這個平靜眼神的主人了。他的眼睛非常漂亮,銳利地,深邃地,形狀狹長,如同藏在海裡面的珍寶,會發出柔和又迷人的光華,我對「像磁石一樣勾引人,把人的靈魂吸走」什麼的煽情描寫都是不以為然的,但天知道就算他變成這樣,看他的眼睛仍然是件極其危險的事情,我小心翼翼地把門鎖好,我坐在他床邊,讓他的眼睛看著我,我再輕聲徵求他的意見:

「你讓我摸摸你的眼睛,可以嗎?」

我清楚我的行徑就是卑鄙無恥的採花狂徒了。但我只是想摸摸他的眼睛,別無其他。

我想他同意了。

於是,我就造次了。我做了危險的事情,這個時候,居然心跳會加速地跳動,居然比握住他的男性還要讓我激動。我瞧不起自己。

他的睫毛是修長整齊的,我觸到他睫毛的時候,他先眨了下眼,我沒動,他仍然看著我,可能他覺得有些好奇,可能這是他出事以來第一次有人摸上他的眼睛,這也是我的第一次,有機會和他如此親近。我一點點地移動手指尖,他的溫度平和,他的氣息也溫暖,他微合的眼瞼,他跳動的血管,他深深的瞳孔,他黑漆的瞳仁裡果然有個緊張的滿頭大汗的我——儘管他沒有拒絕我,自始至終,他保持著一種兼於好奇和高深莫測的姿態,我幾乎覺得他能思想了,但這並不能讓我害怕,我只是因為親密而緊張戒備,一邊懷疑著他會隨時跳起來,大大地咬我一口,一邊,我又兀定他的思想現在恐怕也得受制於我,我有些自我膨脹起來。

在安靜的海邊上,我靠近他,我摸上他眼睛,他看著我,他不說話,我幾乎覺出我和他的呼吸是融合一起的了。

5

1999年9月15日 晴 風暴過境 天氣轉晴 週一

我現在和他相處的時間日漸多起來,聽到別人說我們是好朋友,我也有些偷偷地開心——搞不懂,可能是因為這個不能動,不能說的人真的變得很像我的一個朋友,他當然不是雷耀,雷耀的眼神不會像他一樣溫柔地看著我,雷耀的表情不會像他那樣沉靜到有些孤寂,雷耀的冷酷,雷耀的殘忍,在這個人身上,我一點也感覺不到。

他是一個很安靜,很自由的人,我總覺得在他的靈魂深處裡,他還活著,而現在的他就好像是一個深深藏起來,誰都看不見的他;我看見了,我很沾沾自喜。

我現在常常會推他到海邊,在藍藍的海水前面,我們坐著,也有鄰近的小孩在沙灘上玩遊戲,他坐在他的輪椅上,遙遙看著遠方,我赤著腳坐在我的沙灘上,讓沙礫在我的腳趾縫裡穿梭,海水逐漸變得美麗,我開始明白戀人看待海的心情,因為寄托著兩個人的秘密和喜悅,才會在眼裡顯現出不一樣的顏色來。

我的眼睛變得能夠清楚地看出這些嶄新的顏色來。

和他在一起,我很平靜,過去和將來都變得不重要,當我將頭枕在這個男人的腿上,安靜聽著悠悠的海風刮過耳際,緩緩看著海上的斜陽慢慢沉入水面,我覺得這世上是有種東西叫作地老天荒。

儘管我也明白這是我單方面的一廂情願。



電視已經換了很多頻道,都是外語,我都看不懂。

我偷瞄了他一眼,他卻在看,眨著眼睛,他慢慢皺起了眉毛——這是他近來表示不滿意的新方法;就算做報復吧,我的破英語和怎麼也學不好的笨蛋腦袋也是他歷來覺得我一無事處的原因之一,所以現在也要他陪著我一起盯著那躍動的畫面。

已經很順手了,拉著他的手,在看電視的時候,或靜下來什麼也不看的時候,我就能順便拉過他的手,用雙手給他的指頭按摩,這不需要擦油,只要每個關節都能揉捏到,王醫生告誡我說手指和腳趾必須經常按摩,還說它們是最容易壞死,也最容易被忽視的部位,於是,被嚇住的我現在已經養成了像家庭婦女般邊看電視邊打毛衣的好本事,

搓著他的手,我又跟他絮絮叨叨。

「我現在的英文已經有長進了,我有去上課,昨天我沒來看你,因為我到鄰近街區裡了,聽說下個月就是他們的聖約翰節,每家每戶都要掛上青籐,你還記得我們以前住的地方?從窗戶往外面看,也有一棵好大的柏樹,樹上面還有兩個鳥窩,要是鳥叫聲可以當鬧鈴有多好。」

他的手熱了,我抬起頭,腳燈亮著,暈黃的燈光下,這個男人像沐浴在金色裡的阿波羅,他的稜角尖銳又溫存,英俊極了,我摸摸他的臉,清楚自己絕不能因為他的美色,去做出越軌的壞事情。

電話響了,無一例外,總有關心他的人在。

他們婆婆挲挲問了一大堆,顛來倒去也就是那一大堆,我也要積極響應他們:他很好,最近越來越好了,醫生說他現在四肢已經有感覺了,再通過復健,完全可以站起來,雖然脊椎受傷了,但他的中樞神經還是好的等等等等。

他也在聽著,或許也會覺得有趣。

掛上電話,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急急沖沖跑出來,從包裹帶裡取出昨天遊蕩一天的成果,是趙芩郵寄過來的新片母帶,我識路很差,英語很破,用了一天時間才找到那家拐角的小郵局,它安靜地在包裹箱裡等我,這是他最後一部片子,出車禍前已經拍了大半,後期製作又剪輯了他在前面的一些鏡頭,把後面的空缺補上,現在片子已經出來了。

我把它塞到錄像機裡,和他一起坐下看。

這是部人文片,是根據國外的一本獲獎小說改編,據說拍片時,他還跟那個才貌雙全的法國女作家傳出一段浪漫戀曲,終於又因為兩人國籍不同分道揚鑣。鬼的!我才不信他真喜歡上哪個還會顧慮什麼國籍,多半又是大家一起玩玩,我們娛樂圈就是這樣用「玩」把什麼都代替。

他的演技真的越來越棒,看到後來,我已經忘了我身邊這個,而眼睛一眨不眨盯著故事裡那個魔似的俊美又翩翩的男主角,幾乎可以說是完美的端整面容上,凌亂的覆蓋著總是往後梳齊的淡棕色頭髮,看起來甚至令人為之背寒的冷艷,理想的體型也沒有分毫缺損。這任誰都為之神奪的美貌,微微笑起來的時候,嘴角慢慢湧起的只能是涼薄的無情;和年長的戀人告別,也絕不會先說再見;而摟抱住對方,也只是給予短暫的歡愉,他是浪子,素來無心,直到最後的死去,才會真心說出,「我的愛」。

看得我身心發涼,總覺得片子裡生龍活虎的的他好像真能跳出來掐住我的喉嚨,畢竟我現在對他也做出了很多事情,是他在正常時絕對無法容忍的事情。

他要是好了,一定會恨不得馬上掐死我!我看著電視裡的雷耀,再看看身邊這個他,有些害怕。

片子裡,他姓原,少見的姓,現在已經沒落了。戀人在親熱時,就叫他小原。

我輕輕喊他:「小原,你不是雷耀,你現在不是雷耀,我還是端康,但你現在是小原。」

不知不覺地,在我們倆單獨相處的時候,我會用小原這個普通的代號取代雷耀這個霸氣的本原。



1999年10月11日 有風 週日

今天是外國人的節日,我溜躂到別墅旁的幾個街區時,發現很多老外都在綠蔭底下坐著,等待今晚10點的到來,據說會有聖靈降臨。

這世界上真的會有聖靈嗎?

安妮護士今天也提早回去了,她也要和家人一起去做彌撒,看她虔誠的模樣,我奇怪外國人和我們中國人差不了多少,起碼在敬畏鬼神上面。

晚上九點,我給小原洗了臉,讓他早點睡,我拿了本書,在沙發上看,到了快十點的時候,我抬頭看鐘,發現他還睜著眼睛。

「睡不著嗎?」我摸摸他的額頭,並燙,他睡覺的時間一向很準。

「你也想禱告嗎?」我開玩笑。

他沒有看我。

「只要雙手合十就可以了。誠心誠意,就會得到神的保佑。」我把他的雙手拉出被子,合起來,他看著他的手,好像在猶豫。

「快禱告,要十點了,神會來的。」我攏著他的手,裝出很有研究的樣子,合上他的眼睛,自己閉上眼睛,我囑咐他:「小原,一定要誠心地求神保佑你,不然禱告的人這麼多,神就分不清哪個才是你的聲音了。」

十點鐘聲敲響第一次的時候,我正在求神,求他讓他早日康復,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地生活。

當我睜開眼,小原溫柔地看著我,他的手圍攏在我的手心,我突然愣住了。

可能有些來不及,在第十響快結束的時候,我乞求神讓他不要忘記我。

6



我知道我的速度已近神,或近魔?臉紅,說笑了~~寫得不行了,姐妹們不用誇我,會不好意思~~

感謝一直支持我的好多好多大人們,有了你們,我才能筆耕不輟,有些貼沒有來得及回,很不好意思~~~也請繼續支持我下去,見證我的成長,非常感謝!~~

我會努力讓端康幸福的,後面會慢慢好起來,我也希望能看到他的幸福,雖然悲傷的愛情實在也是玄妙的玩意啊——



1999年10月17日 晴朗 週三

今天不是個愉快的日子。我昨晚做了個噩夢,夢見過去的他,我害怕,而且非常憤怒。

過去看他的時候,我仍然有這種畏懼。

當我擰開蓋子餵他喝水,他,安靜地順從。

惡意升起了,我把水放到他的嘴邊,微微挪開,我不清楚自己要幹什麼,或我要驗證什麼。他探身,因為腿無法行動,連探出身體都變得異常困難,但他顯然渴了,執意地要喝水,他挪動著,向我手中的水瓶,我把它在他眼前晃了晃,在他接近時,又迅速地逃開。

雷耀開始像個小孩子,發出短促的嗚咽,那是迄今為止,我從他口中唯一聽過的聲響,連他的眼睛都開始像孩子一樣無辜起來。

微弱地揚起一抹笑,雖然是玩弄伎倆的無賴,但確實是這麼多年來,自己第一次感覺佔據上風的愉悅。

像現在一樣,他連命都交在我的手中,他再也不能對我嘲弄的笑,再也不能冷酷地推開我的擁抱了,他現在——已經不能拒絕我。

從剎那的愉悅中驚醒,發現他已經追到我手上的瓶,開始滿足他的焦渴了,我沒有再繼續耍弄,等待他安靜地喝完,再把他嘴角的水漬擦掉,扶他躺在舒服的位置。

這些,我都駕輕就熟。

1999年11月3日 大雨 週六

我感冒了,不重,但我不想傳染給他,所以吃了兩天藥,把感冒壓下去。

今天是第三天,可以看他了。

我很想念他。

是那個叫原的沉默男子。

他今天穿上了寶藍色的毛衣,我很喜歡這個顏色。兩天沒見,護士把他照顧得很好,沒什麼讓我擔心的,我把他袖口捲起來,免得等會弄髒。

「要不要一起玩?」我從盒子裡拿出橡皮泥,在他眼前晃晃,「喬納森醫師說你應該做些基本的色彩和形狀訓練,他們不能肯定你的大腦受傷程度到底有多少,最近他們就想制訂出一個恢復訓練的計劃來,你只要隨心所遇,想怎麼捏就怎麼捏,捏出個七七八八,就可以了,只當是玩了!」

我選了個紅色的,放在他手裡,讓他自己玩。

他的手指久不動彈。

我便也拿起一個紅的,自己揉著,本想給他做翻版,誰知自己也玩上癮,慢慢地竟也捏出個耳朵尖尖,鼻子長長的四不像,我興奮地舉起來,給他看,卻看到他的手指真的在動!

「這是什麼?」我戳戳他的手中物,是一個三角形的小玩意。

「是蛋糕吧?是月亮?是海邊上的樹,就是我們昨天看到的那棵?」我趴在他腿上,吼巴巴地猜,「不是嗎?都不是?是我,還是你——」

最後實在猜不出,他也不會告訴我。

我把我的四不像跟他的三角形擺在一起,放在他的床頭。

我們倆一起看著它們,我笑了,嘗到幸福的甜蜜滋味。



1999年12月21 日 小雪 週三

最近大家都很忙,因為聖誕要到了。

雖然輪不到我們過,但也有了快要過年的喜氣。我和雷耀,不,是小原都很高興。

1999年12月23日 聖誕前夕 雪

今天是聖誕前夕,醫護人員都回去了,她們要離開這個小島回家,再放上一周的假,我真有些擔心自己應付不過來。

她們臨走的時候,還把火雞放進了烤爐,教我怎麼烤味道最好。



「玩得開心。」

「你也一樣。要是有事,就打我們的電話。」

「知道了。謝謝。」

我把門關上,送走最後一位護士小姐。整個大別墅,頓時冷清下來。

我走進廚房,削水果做沙拉,這些洋玩意我是不太吃得慣,很想念拉麵的味道。

我去看他,他在睡,復健的強度越來越大,要強迫鍛煉肌肉,他也很辛苦,。

下午三點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來我還沒拿訂做好的蛋糕,我看了鐘,聽說強颱風要到凌晨才過得來,我想了半天,還是決定出去,臨走時,我又去看了他,給窗留了絲縫透氣,我把門鎖好了。

我趕到船渡的時候,最後一班回島的輪船已經停開了,船也被泊進了裡面的船塢,因為強颱風提到了前襲。

我想到,我給窗戶留下條縫。

小島,遙遙相望。

腳邊,一片清澄海水,只有遠方還有些聚攏的黑雲。

走得匆忙,我連手機都沒帶,精心挑選的海島一向人跡稀少,在這個時候,路上根本沒有一個人影。

我看表,颱風總是來得飛快。

海邊上,我拎著精心挑選的蛋糕,風越刮越大,雪也鑽進領子裡,我知道,這裡不會有人來了。

開關壞了,燈不亮。我反手把門鎖好。

黑漆的天色裡,我走到他門前,輕輕轉開鎖,空調還在起作用,不出意料地,床上的隆起是熟悉的人形,悄無聲息地,我走到窗戶邊上,風在黑夜裡強勁地吹送,窗稜「砰砰」敲打著石簷,我把窗戶拉回來,關嚴實,拉上窗簾。

我在夜裡走近原,挨到他身邊,探手,摸向他的額,是正常的溫度,我的手不由哆嗦了一下,這恆溫扎疼了我已經失去知覺的手,我收回手,呵氣,讓自己的手緩和些,再試他的體溫,一切都很正常。

燈——猛地亮了。

我沒有眨眼,海水讓我的神經足夠麻木,我順勢望過去——

心一窒,我手底下人的眼——竟是清明!我沒有猶豫,就掐住了他的喉嚨——我並不想對他怎樣,我也不能對他怎麼樣,但我只要他這個眼神消失!

我掌控的人沒有動彈,只是睜著深深的眼,定定看著我,好像以往一樣,好像這好幾個月以來的每一天一樣,平靜而毫無波瀾,單純地看著我,像看一個熟悉的人。

我慢慢鬆開手,警惕地一瞬不瞬地刺探著對手,但我還是鬆了手。

頭上,身上的水不斷滴下,把他的被子也弄濕了,房間裡開始溢出海腥的苦,還有一陣血味,我抬手摸了下頸子,是被岩石擦傷得、被海水浸泡得已發白了的傷。

我退後一步,狐疑地觀察床上的他。

——恍恍然,彷彿看見那個熟悉的高頎,優雅,邪肆狂放的雷耀。——

我想我是在水裡泡得太久而連頭都昏了,他是不可能恢復原狀了,醫生也這樣說的!

我轉過身,挪動步子,打開浴室的門,水的溫度不高,颱風也毀壞了暖水管,我趕緊把身上的大小傷口洗乾淨,只是些磨破的小傷,因為海水的浸泡,疼痛不斷。

忽然,就聽到原的聲音,哽咽著般,不及多想,我衝出來,衝進他房間

——可能會看見躺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這樣想著,好像解脫一樣,好像肯定他就會死掉一樣,模糊中,似乎只要他死了,我就可以按照我的本意,離開他了,我這整天在村子裡鳧水打鳥走出來的窮孩子,就再也不用游在冰涼黑暗的水裡,拚命地游啊游啊,回到這裡來了。

原的口中已不再發出嗚咽。

靠近他,我已經全忘記幾分鐘前,他才露出的可疑。

害怕風聲嗎?只是風聲啊——

我摸到他頭上的冷汗,果然是害怕吧。

他的胳膊,合在我腰上,微微攏著,像個受驚的孩子,我推著他,想讓他躺好,繼續睡;我光著身子也冷極,想繼續讓熱水澆澆。

但在剎那間,猶如雷擊。

他摩擦著、輕輕含住了我的要害。

「鬆開。」我咬牙,故伎重施去捏他的下巴。

但他這次沒有鬆口,嚙合著我赤裸的敏感,肆意舔弄戲耍,完全是久違了的刺激,在我隨之禁慾的大半年生活裡,他口腔的熱度如同白熱化的拷問,低微地、我不再抗拒,我的雙手沉沉陷入他依舊寬闊的肩膀,腦海裡昏暗一片,只有不斷地、熱燙的快感,激起活著的生動。

微弱地,我呻吟,在熱與甜蜜面前降服,揪緊他頭髮,暗示地催促他加快撫舔的速度,他聽從了我的暗示——由上而下沿著形狀舔舐,含住它輕柔地以齒間摩擦,淫靡的潮濕聲在海風擊打的室內迴盪。

他的動作完全稱不上技巧,但那努力的模樣,反而讓我感到自己正逐漸攀向頂點,他是原,畢竟不是雷耀,沒有玩弄純熟的技巧,逼迫我最後一點自尊也屈服。

屋外的雷電劈過,我看到他低垂頭,埋在我的腰腹,瞬間,我就迎來了高潮,釋放在男人的口中,虛弱地,我倒在他的身上,緩緩和他一起躺在床上,白茫茫的意識裡仍是一片爆炸過後的紅光,熱,驚人。

精疲力竭,我合上眼,沉睡在這白熾的意識裡。

7

1999年12月24日

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永遠不變的愛嗎?或者,永遠不變的忽視?連恨都算不上。

在我身邊的這個人,究竟是誰?

我清醒的時候,看見太陽的光,溫暖極了,照在我和他的身上。

我們像兩個初生的小小嬰兒,沒有什麼可以隱瞞對方的了。

他的氣味是淡的,但還是雄性動物的氣味,他的呼吸平靜,他的眼睛是閉著的,他在安睡。昨晚,就是場離奇的夢,被太陽照過,就會發覺虛假。

他自己也一定知道那是個夢了,那是個雷耀的噩夢,在夢裡他被小原取代了,他做的事情並不是他意識到的,半夢半醒裡面他失去了左右自己的能力。

他,正在恢復吧?一點點地好起來,一點點地重拾本性。然後,一點點地把我忘記。

「雷耀,不要回來,求求你,不要再回來。」

我裹在被子裡,把頭埋在他的心口上,妄想聽出一直索求的真心正在如何的跳動。

1999年12月25日至2000年1月1日 新年到了,新世紀到了,我還是舊的,舊的……

他到底是誰?他到底是誰?

那天早上我已跟自己說不要再想,但整整一個星期裡,我都在想。

我盯著他的眼睛,我留神著他的動作,我鬼鬼祟祟地悄悄然地觀察著,他幾乎每一個微小的細節,他幾乎每一個嶄新的變化,我警惕著,提防著,弄到自己杯弓蛇影,顫顫巍巍。

我已經不能坦然地和他一起坐在海邊,當我扭頭看他,突然之間就會很害怕,如果我看到的將是雷耀的眼神,我該怎麼辦?!我根本沒有其他辦法,做出決定的一向、只能是他,他十有八九會再次扔下沒用的我!

他在一點點康復,直到他終於復原?!——極大的恐懼,和被拋棄的預知,讓我徹夜無法安眠——我想到了很多可怕的法子讓他不能變回去,反正他身邊只有我一個了,沒有人會發現,除了我自己,只要我狠下心就好了,不會再有傷害,我們又可以一起看海,又可以一起坐在沙灘上,難道不好嗎?

表面上,他是不動聲色的,我抓不住他一點的表裡不一,他似乎就是原,他似乎就是那個好心地跟我在一起的溫柔男子,他似乎就是我的愛了。

為了保留住我的愛,我竟然會想到要殺死他,再把他的屍身裝進我的水晶棺材裡去,真是可怕,我對他的感情一向可怕,又難以自制。

今天,我給他洗澡,抹著他身體時,感覺最奇怪的就是這個人會為我這樣的人口交——他最討厭也瞧不起的人——我仔細看他,看不出破綻,在清醒的時候,我和他都沒有什麼慾望,就算看到他光禿禿的身體,又能怎樣?他現在不是完整的人,他不會說話,他不能動作,天知道他還保留住一點思想沒有,和他一起,要是真做了那種事,那簡直就跟新聞上那些躲在醫院裡強暴植物人的變態醫師沒有兩樣。

我不會對他做壞事的,我也沒有那個能力,那個膽量,一想到他萬一真醒了過來,我就不寒而慄,但怎樣才能阻止他真醒過來?我又實在想不出辦法,只好挨一天是一天。

睡不著的時候,只能看著他,我順勢地挪到了他的床上,在這無人知曉的七天裡,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我挨緊他,我沉醉著,他的身體比我高大得多,乾燥而堅實,靠上去,心裡就會覺得有底;他的眉心有細的紋路,他皺眉頭時成熟俊美的模樣仍然是標準的萬人迷;我還是希望他不要生氣,他生氣的樣子非常嚇人。

我光明正大地吻著他,在這七天裡,我迷戀著與他偷偷接吻的喜悅,冰涼的唇瓣會慢慢熱起來,溫和的眼神會慢慢氤氳,我可以盡我想像地伸出舌頭,一點點描繪他的唇形、齒間,一點點交換著彼此的體液,甚至當我捏著他的下巴,好讓他把嘴張開,他也會輕易答應,他歡迎著我的到來,他喜歡和我的接吻,他喜歡著我。

——我啊,真是可悲的人。

2000年1月7日 晴朗的夜空 今晚有獅子座的流星雨

許願吧,我仰望星空,凌晨1點的時候,流星好多好快。

我從來沒有見過流星雨,這是一個「第一次」,我是與他度過。

我想自己能變得高大就好,我可以像王子抱著公主一樣,抱起他,在漫天的星光和焰火奪目裡,盡情地旋轉,最後,我會給她許一個最珍貴的心願。

只要實現,我們就永遠幸福。

我卻只是個放牛放羊的窮小子,我也沒有力氣抱起他,我站在他的身後,他的眼裡都是閃爍的星辰,我看不出他的歡喜或憂愁,我只有站在他的身後,我已經沒有能力再給他一個心願了。

我記得當年我說過,只要他和我在一起,我們什麼都會有的。

我是在騙他,我也不肯定著,但我只能騙他。

這次,就不可以對原說謊了。

我低頭,親了親他香噴噴的髮絲,是昨晚我替他剛洗過的。

我低聲說:

「雷耀,我沒有許願。我已經和小原許過外國人的願了。」

還有,就是,雷耀,我最大的唯一的願已經不可能實現。——」

陳護士催我們進屋的時候,提醒我給女朋友打個電話,我記起來我好像說過我是快結婚了,為了避人耳目的不良動機。

我沒有給馨蘭電話。

倒是趙芩給我打了電話,那端,才剛早上,他很興奮地通知我說,世界上最怎麼怎麼有名的也是最怎麼怎麼難請得動的一個醫生在他們怎麼怎麼的勸說下,終於答應給雷耀做手術。

我說「知道了。」

他又給我一個數字,康復率是50%。

算很高了。從來沒有醫生在那個10%後再敢對我們誇下這麼大的數字來。

我們都很為雷耀高興。

8

「跟我走吧,原!逃掉吧,就我們兩個,永遠在一起,好吧!」

深夜裡,我就像大水襲來前的倉皇老鼠,想要整個搬空我賴以為生的小家庭,我推著原的輪椅,逃出這個蝸居大半年的安全巢穴,我使勁著,汗流浹背,把他搬上我的汽車,這個時候,我哪還顧不上他的反應,他,反正在我的掌控之中。

車門鎖好了,萬籟俱寂,四周沒有一個人發現,定定心,我發動汽車,車子很容易就發動起來,我們也很容易就駛離停車場,我們的一切都很順利。

開到公路上時,我才有心情好言好語地安慰一直沉默不語的他:

「小原,我帶你出去過兩天好嗎?我帶你去個特別美的地方,對了!那裡也有海,有很藍很藍的海水,我們可以在水上玩小帆船,還可以打水漂;還有還有,有很多好吃好玩的,我以前跟你說過的那種辣得嘴都紅了的麵條——我忘了,你不喜歡吃辣,沒關係,那還有綠顏色的糖果,還有好多好多我都買給你,你想要什麼我全都給你!好不好?原,跟我走吧?只要往前再開五分鐘,我們上了渡船,誰都追不到我們了!」

我欣喜地從後視鏡裡望了他一眼——

我愣住了,慢慢地,在荒蕪人煙的公路上,我停車。

「你,不願意嗎?」

他的眼神,好像是悲傷——

我知道那肯定不是悲傷!全是我錯亂的想像作怪,我眨眼,使勁盯著被兩倒車燈衍射出的路面,我踩下油門。

我什麼都不要再想。

我已經望見渡口了,就在前面,再過幾個小時,就要有人從上面下來,把我的他帶走,他就肯定肯定是永遠不會回來了!

「跟我走吧,原,我不管你是小原還是雷耀,我都要帶你走,誰都不能擋著我!」我抓緊方向盤,我的指頭尖銳地疼,好像我緊抓的是長滿刺的荊棘,但我不能鬆開,倘若這時候再鬆手,連皮帶肉,我的筋骨都要拆散。

我把車開到渡口了。渡口只有燈,渡船還沒有來。

我看表,還差半小時,第一艘渡輪就要來了。我把車裡暖氣開大,給他套了兩件毛衣,還是怕不夠。

還有半小時,還有半小時——我開始吹口哨,反而因為緊張而吹得更悠揚,更自在;不想讓別人看出來我的本性,只有貌似自在地偽裝下去。

手機突然響了,像把整個黑夜都吵醒,我立刻把它關上。

再沒有人能打擾我們。

我不吹口哨了,我把臉埋在方向盤裡,深深呼吸。

萬籟俱寂。連海鳥都歸巢。

我連他的呼吸聲都能聽見,我甚至還能聽見他的囁嚅,我的頭腦又在發昏——他不可能在說話!

逐漸地,我的臉一點點嚇白,我鼓起我所有勇氣,我抬頭,我回頭,我看著這個男人,像看著終生的敵人,我盯著他的嘴,好確信我真是在發昏。

不可能啊,他不可能再說話了,他已經失去一切了,他怎可能說話?

當我凝視他的時候,他真的沒有動作,他根本還是老樣子,我把手朝他伸,想摸摸他的臉,這時候,我就聽見他的聲音了,無比清晰,無比細弱,無比真實——

他說:「端康——端康。」嘶啞地低沉地,他說,他吐露。

剎那,我的心都不能再跳,他真的在出聲,他真的在說出我的名字,好像我的名字是他在這世界上唯一所知道的語言。

喉頭堵著,氣都要喘不上,還提什麼哭,我的力氣都給抽走,我只能看著他,呆愣木然地看他。

這個毀滅我一切的他,卻在叫出我的名字,一遍接著一遍。

我完了,我知道我一切的如意算盤都完蛋,他認出我了,他知道我是誰了——這就像有人把我最後一塊遮羞布扯掉,我卻眾目睽睽下行走一樣,開始時我自己還不知道,所以可以沾沾自喜,現在我知道了,我傻掉了。

終於,我被他認出來,沒錯,我就是他最討厭最討厭的李端康!

他,是雷耀。他回來了。

「你想怎麼樣?你不跟我走了,是吧!」我還沒能回過勁,我還在想把他帶走,話講出口,才知道不可能,我在說話的人是堅決頑固的雷耀,而不是隨我擺佈的小原。

我硬嗆嗆地問,卻又手足並用的跌跌爬爬到後座,我哆嗦地張開雙手,像癲狂的獵狗找他迷路的主人,我踉蹌爬到他身上,我死死摟著他,我不要鬆開!

我沒有哭,哭也只是我一個人的眼淚,他也不會因為同情我,為我掉幾滴淚,我又何必要在雷耀面前丟人現眼,我倒恨不得現在真用雙手把他勒死算了,他以後就再也別想恢復,再別想哄騙我又愛上一個他。

他安靜地任我發狂。他還要裝小原!

我摟他,我只知道我要緊緊地摟著我的他,不然他就要走了,直到第一聲渡船鳴笛,催命符一樣地急,根本不讓我等到他回心轉意。

在漫無邊際地黑夜與黎明的交界,我被困住,掙扎不得,他卻要離開我走進光亮,把我一輩子都扔在黑夜裡。

輕微地,他開始說新的詞語,我一直一直顧不上聽,但最後,我聽了,聽清楚了——

「三角——」

「什麼?」

「心,三角……心,我的。」

「三角形?你的心?——是那個泥巴?」

我好不容易,抬頭看看他。

他的眉頭才慢慢展開,他的眼睛又是那麼美麗和溫柔了,他的瞳仁裡只有睜大眼睛呆若木雞的我,他終於回應我的渴望,而微微地微微地點頭——真的是對著我,李端康。

9

我是在做夢吧?!

我探探身,我親了他一下,他顏色竟不稍變,他沒有厭惡的表示——太離奇了!

「你捏的那個東西是心?是給誰的?」我疑惑,吃味,再自審,「是給我的?給我李端康的嗎?你想清楚再告訴我!」

他卻閉上了眼睛,在我留神、凝視他的反應時,他輕鬆地把眼睛閉上,意思是他要休息了,他累了,我當然知道這是要我不要打擾他的意思,但我反正是要一直抱著他的,這些個月過去,他早該習慣了我的抱住,這是親暱絕不是打擾。

他是該閉上眼睛不要看我,我的心跳才能慢慢正常跳動,我的腦袋才能進去氧氣正常思考——我真是不敢相信,我又不得不相信,要他真是雷耀,他就不會騙我,他一向說到做到,從答應我到拋棄我,他確實是用盡手段,但仔細想了,他卻真的沒用過下三濫的手法欺騙我,他把我幹脆利落地扔掉,他說要自由就一定要離開我,他還給我一張加了好幾位零的支票——那時候,他也不算很有錢,一定也是拿出了所有財產,僅為了打發我這個一手捧紅他的恩人。

他那時是討厭我討厭得要死了。

但現在究竟怎樣?!

我抓著頭髮,完全忽視了身邊這個罪魁禍首,徹底陷入無邊際的胡思亂想,在我設想了幾十種他真的病好與假的病好,我們真的走與真的不走,他真對我有什麼和對我一點也沒有什麼的可能性後,我決定了——

他以為他會叫出我的名字了,還省掉前面那個姓,我就會感恩戴德了嗎?他以為他拿出個什麼破泥巴,哄騙我是什麼心不心的,我就會相信他?怎麼可能!他竟然還以為讓我親親他,再裝死人不動彈,就能表現出他對我還有點情意?

他當我是傻子嗎?

就算我以前是像個傻子,我現在也不是。

要是,要是他真對我有什麼,那麼就在他健健康康、蹦蹦跳跳,重新變成正常的雷耀的時候,親口告訴我李端康!



2000年1月8日

趙芩來了,要把他帶走,我同意了。

但我也要和他一起去。



我收了一件襯衫,疊好了,發現手上的是褲子,襯衫還被扔在旁邊,我拾起襯衫再疊,塞到箱子裡,發現冬天衣服應該墊底下,夏天衣服應該放上面,全都亂了,我又拆箱重裝。

屋裡沒人說話。

我沉默,他也無聲。

打開窗戶透氣,寒冷,捲進心裡。

「我還是不去了。」我背對他,沒有躊躇的聲音連自己聽了都吃驚。

這時候,再說這些,會不會太遲。

「我問你——你說是就眨下眼睛,就眨一次——我問你——」我靠著窗稜,轉過身,我遙望坐在輪椅上的他,「你知道我要問什麼的,是吧?」

我指望他自動繳械投降。

他的眼睛沒有動,清澈地深不見底地回望我。

無奈,我小步走近他,撐著扶手,我半跪在他面前,我頂著他的額頭,撞著,認真逼問:「你對我——是真的?」

我好像是在逼口供的惡人,要他不承認,我好像就會對他行兇,我承認我在逼迫一個失去行動能力的人,逼迫他對我坦誠他哪怕一點點微薄的情感。

我不在乎他究竟是誰,我也不要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開始有了意識,我連他是不是一直都在看我笑話,都再也不想知道,我在乎的就他這一句話。

是真的?還是只是騙騙我玩?

他眨眼睛了。

就眨了一次。

然後,他就一瞬不瞬,炯炯地盯著我。

我知道了。

關上窗戶,我把他扶到床上,蓋好被子,我爬到他身上,惡意地騎上去,手撐在枕頭旁,現在我是他的主宰了,他一切都要聽我的了。

我低頭,再低頭,徘徊在他的唇畔,落下我第一個吻,是對我的愛人。

「我哪都不去,我就在這等你。我等你回來。」我扯下他的扣子,胡亂地扔出,我這個採花大盜,粗野地咬到他的胸口,咬疼他的凸起,我舔他,一遍一遍地迷戀他甘醇地甜蜜,微微地,他呻吟,眼裡露出的卻不是痛苦。

我拉出他的手,親了下他的手心,但想了想,我還是狠狠加了力氣,快速地,就在他寬大的手心裡咬出我的齒痕——流血了,一道成功的傷疤,一道我的印記,我刻在他身上,他就是我的了。

我摸摸他的血跡,揉乾淨,他看著我,縱容我的發瘋。

「這是個契約,懂嗎,你?雷耀,我李端康會一直等你——不行,等太久你肯定會再忘記我——那要多久?不能太短,電視上面都要兩個人等過很久,才能一直幸福地在一起——十年吧?我跟你定下十年之約,我會在這等你整十年。」

擊掌,為誓。

好像小孩子扮家家酒。

我玩地不亦樂乎。

「一定不要忘了我。」我搖晃著他,逼他銘記住我的樣子、我的身體、我整個的人!

他握住我的手,這個時候,他用沾血的左手真的握緊我的手。

他的手很熱。

我慢慢扶著他,手握住他的男性,讓他進入我的身體,讓他進入我的心,他的眼睛像星辰、像我們那晚看到的流星,圍著我,閃耀,美極了,我的他,真希望他這個時候可以跟我說出甜言蜜語,就像他電影裡演的一樣,讓我心醉神迷;同時,我拽著他的左手,在那個連接他心臟的傷痕上,默默下咒——

這個咒是事關愛情的咒,這是我秘密的咒語。

等你回來,回到我身邊,和我幸福地過一輩子,我就告訴你它的秘密。

10

2000年1月9日 我看著他走,他們還是把他帶走了,他又消失,又離開我,這次跟以前都不一樣,我有信心他會回到我身邊,一定一定會的。

2000年1月10日 他後天就要做手術了,是對脊椎,又不是腦袋!他不可能失憶的了,這大半年的生活,我不相信他能忘得掉。

不會再不理我的。

我一個人在窗戶邊上,我坐在他常坐的沙發上,我喝著他一直用的杯子,我退化的智力很快就要和柔情似水的小女人一樣,一樣的疲於等待,一樣的必須等待,什麼也做不了。

2000年1月11日 今天又開始下雪 週三

我看了日曆,又翻了翻前面的,5月6月7月8月9月10月11月12月1月——顛來倒去的叨念,好像我的人生就這樣被翻過了一頁。

2000年1月12日

到晚上六點,趙芩給我打來電話,說手術很成功,這次他反覆肯定確實很成功。

他問我什麼時候來看雷耀。

我也不知道,我是該等他,還是去找他。

2000年1月14日

很久沒有走在人來熙往的大馬路上了。

就算真的有跟你認識的人,打個照面,就走了過去,你也不會認出來,這世上有這麼多人,又有幾個是就算淹沒在人海裡面,你還是能一眼把他挑出來的?!

紅綠燈下,我等著過斑馬線。

前面有一幅巨大的廣告牌,矗立在鬧市的中心,侵佔了路人整個視野,橫亙在每個人面前,鮮艷又奪目,上面有個男人還有個女人,男人穿著亞麻色的襯衣,在海的邊上,側著的面部,驚心動魄;女人只有衣角,是白裙子的一角,飄拂不定,很明顯他在等她,她也在等這個就要展開的甜蜜約會。

這個廣告導演真是惡毒,怎麼就不讓他轉過臉,再對奔跑過來的戀人伸出歡迎的胳膊來,至少也要對著笑笑——我俗氣地更改著優雅畫面,想像他最好再抱著戀人轉啊轉啊的幸福。

「雷耀好了,我剛聽同學說的,肯定是最新消息——網上鋪天蓋地都是他!」

興奮地,旁邊的小女生打著貼上加菲貓的手機,大聲地叫著,是讓每個人分享她的喜悅。

我冷眼旁觀,感覺一切都回到了那個過去,讓我毛骨悚然。

醫院裡,很多人。今天格外得多。

從醫院外面開始,就水洩不通,警衛擋著,這來勢洶洶,這驚聲尖叫,這些個男男女女捧著的鮮花,折著的紙鶴,走都走不動。還好我長得普通,又老實本分,警衛居然一眼都沒有瞄我,就把我放過去,走進醫院大廳,跟其他病人一樣,回頭看看玻璃門,陽光下,映照出不分年齡、性別的熱切面孔,我呆呆看了她們,搓搓光禿禿的手,想起自己真的應該買束花再過來,但現在出去,我就再沒有勇氣踏進人海了。

現在,只能往前面走。

他在十一層,我爬樓梯上去,爬到第五層,就被看著像公司保鏢的傢伙擋下來,好像此時此刻爬樓梯的都是蓄意不良的偷窺狂一般。

我只有在第五層樓梯間打電話給趙芩。

他突破重圍,把我拎上去的時候,又過了半個小時。但我總算成功抵達了。我們跟各大老闆、記者還有保鏢都打過招呼,趙芩就開始推我往裡面走,他說:「快進去,他正醒著,能說一些話了,那醫生真神了,整整做了9個小時的手術!雷耀他真的很想見你!」

他很想見我?趙芩真是客套,他雷耀從不會把心思掛在嘴上,連盯著他都不會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我盯著那倒門,幹幹地笑:「你先進去,我想坐一會,我剛才爬上來有點累。我馬上就進去。」

他嘲笑著我的壞體力,順便又給了我一拳,真是粗野的傢伙,就會這樣表達滿心的喜悅。

他推開門,我趕緊閃到一邊,他就進去。

——躲閃的縫隙裡,偷看到花瓶裡的花,偷聽到裡面的安靜,該看到的卻惟獨沒有。

我躲在衛生間裡抽了十分鐘的煙,又天人交戰了將近一刻鐘,

我抖擻精神終於踏出去。

迎面,就撞上一個女人,還挺著個大肚子。我趕緊扶她,她把頭抬起來。我驚詫莫名——「馨蘭?」

我只能盯著她的肚子,冰涼冰涼的寒意從脊樑骨飛躥,直到四肢百骸。

她的臉慢慢地紅了,她的臉色原本一直健康紅潤,現在看上去卻是形銷骨立的蒼白。我探出手,摸摸她的肚皮,膨脹成這樣的肚子,才大半年沒有見的她。

她把眼睛瞥開,她的聲音還是細柔:

「你不要管我,孩子是我一個人的。」

這個肚子裡,有一個小孩——

是誰的?是哪個喪盡天良,把壞事做絕,把好好的未婚妻拋在一邊,讓她一個人忍受這些痛苦!這些孤單!只是禽獸不如的人才幹得出來。

我攙扶她,摸她的小臉,她的頭髮,她終於回望我,她的眼睛裡浸的分明都是淚水,這個女人在我的生命裡本該是一陣雲煙,過去了就會沒有,但現在,一切都不一樣。

「我換了號碼,我不知道,我一點都不知道。」我扶她回病房,她不吭聲,她受的苦一定很多,她的肚子裡有個小小的小傢伙,一個離不開爸爸媽媽的小東西。

「那邊已經沒事了,我就是回來找你的。」

我自如地推開她的病房。

她終於哭出聲,把頭埋在我的肩膀。

我安慰她:「這就是命。馨蘭,我們命中注定是要在一起的。」

11

「端康,你看過他了嗎?」

「誰?……啊,他啊,還沒有。等會去。」

「去看他吧,我一切都好。」她推推坐在床沿的我,「別再忘記回來就行了。」

我把她的枕頭放平,讓她躺得舒服點:「等會吧。我再陪你說會話。」

她的腳露出來,整個腫著,剛才她跟我撞上,也是因為腳咯著了。

「我變難看了。」馨蘭見我看著她的腳,連忙用被子遮著,又不開心起來,「我沒以前苗條,沒以前漂亮。我的臉也腫起來——」

她作勢又要拿被子遮臉。

我擋她,握住她的手,雖然是懷孕期的浮腫,人卻瘦得多,握在手裡,手指頭都只剩細細的骨頭,她垂著眼,精神明顯差了;要不是今天碰上,我都害怕以後不能再見到她。

「要是生完孩子,你再回來就好了。」她把另只手,也遞過來,讓我握著,和我握著,才開始有些歡愉,「沒有人讓我等你,是我自己要等的。」

「——傻瓜。」我親親她的額頭。

手機震動個不停。

我拎著便利店裡買的布鞋,又突破重圍,返回醫院。

門口就撞上面孔黑黑的趙芩,他一把逮住我,在我耳朵邊上大喊:「你到哪去了,怎麼一轉身就不見了?你到底要不要看他?這麼大的人,也不知道吭一聲!你手上拎的什麼?沒見過你們倆這麼彆扭的!端康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啊?沒必要吧,他能好起來不也多虧你照顧他,他八輩子的福氣才能交到你這樣的好朋友?行了行了,快進去吧!別折騰我這副老骨頭了。」

連罵帶拽,他又把一聲不坑的鬧彆扭的我拉到病房門口。

我不動。

趙芩又推我,他這個渾身力氣沒地方使的老傢伙,一把推得我跌跌爬爬、毫無顏面進了我今天本來的目的地,進了雷耀的病房。

真是容易,上次怎麼他就沒想到推我一把!

病房很安靜,開著暈黃的夜燈,這麼大的病房就住他一個,比馨蘭那個四人病房條件好得多。

他也悄無聲息。

我低著頭,搓手,撓頭,最後,我悄悄坐在了門邊上的沙發,把塑料帶放在一邊。

規規矩矩坐著,我不動了。我只專心看著自己的手。

隔著十來步的病床上面,他在睡著,天這麼晚了,該見的也見過了,他一定是在睡了。

他的一切又要恢復原狀,要我是他,也會放心地愉快地大睡特睡。吵醒他嗎?我沒有勇氣,連吵醒他,讓他看看我的勇氣都竟然沒有。

這麼多的人都想著見他,這麼多人都不亞於我的喜歡著他,今天要不是趙芩可以拉著我進來,我恐怕只能遠遠隔著人群,遠遠看看模糊不清的他,連片衣角都沾不上。

我的喜歡本來就不是多寶貴多了不得——對他來說,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也不會少。

所以,當年扔下我也不是多了不得的事。

等會再出去吧,趙芩現在沒準還在病房門口守著,出去一定會挨罵。

我想走之前,再最後好好看眼他,好像已經很久沒有離開他超過一天,也沒有讓他離開自己超過一天,今天也不知道是第幾天了,好像一見就要成了永別。

「誰?」

我一驚,被雷耀的聲音驚住,我沒想到他恢復得這麼快,恢復得這麼像他了。

「……是我。」 心提到嗓子眼,我猶豫地磨蹭,但還是立時就站起來,突然升起的頓悟,就是他可能已經分不請「我」是哪個了,我趕緊補上我的名字,「是我,李端康。」

他沒有立時接上,他也慢慢開口。

「是你。」緩慢的低沉,平靜又冷淡,

沒有什麼激動;連偽裝出一點點高興都沒有。

雷耀的平靜,雷耀的冷淡,雷耀就是對著這樣對待陌生人的了。

——還是被忘記了。

——我也知道,要是他是雷耀,正常的雷耀,就不會因為見到我而產生什麼見鬼的高興!

——但我還是一直巴望著他能夠守住對我的約定。

——我還是不明白怎麼他一變好,就會立時討厭起我!像討厭個鬼一樣!

——好像大半年裡只是我又做了一場夢。

——他又這樣冰冷地對我。

心灰意冷,我呆站著,覺得受到了最大的傷害,反而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好。

「我走了。」只能擠出這句,只能從腦袋裡擠出來這句了,我慌張拿起袋子,突然之間沒辦法再像從前,死皮賴臉地哀求著,再去索取點什麼不值錢的愛或不愛;倘若從小原的眼睛裡看到對我的厭惡,真還不如一頭撞死的好。

「你對我做了什麼,在我不能動的時候?」那端,白色床上的凸出人形慢慢地出聲,涼薄的無情,刻薄的傲慢——像一個可怕的魔鬼,打碎我所有的美夢,還要使勁地踩在腳底下踐踏——

我先是愣住了,我沒明白過來,我做過的,他指什麼?等我反應過來了,我的臉已經紅了,我已經管不住自己的嘴。

「我這種人,還能對你做什麼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多下流多卑鄙,我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我當然跟你做了,還不止一次!你的身體還好用,我當然會廢物利用,反正我就這種色情狂,你又能把我怎麼樣?」

我做過的事情?!

我做過的,都已經成了罪。

我知道他什麼都知道,什麼都記得!他只是在裝糊塗,他就是要逼我糟蹋自己,逼我承認我跟他的那些事都是我的錯,都是我李端康一個人的錯;他雷耀一點責任也沒有,他從沒有勾引過我,他從沒有想和我睡覺過,他吻我,他親我,他抱我,沒一樣是他真心要的,都是我逼的他,都是我害的他——

我就是這種人,我這個傻瓜,我這個不死心的傻子,我竟然會以為他真的會來接我!

實在是沒用,已經到這個時候了,居然都沒有罵他一聲的勇氣;只能肆無忌憚地糟踐自己,肆無忌憚表演一場惡棍的成功鬧劇,卻又這麼失敗得把自己演得一臉濕漉。

「你以為我有多喜歡你?哈,誰會喜歡一個癱子,我就是想報復你!我告訴你,我恨你恨得要死,玩玩你身體算是輕的了,我這輩子最倒霉的事情就是碰到你。好啊,你現在好了,想把我怎麼樣?你傳出去啊,丟人的是你,雷大明星!誰知道我是什麼東西?我可不怕。」

臉鹹鹹的,抹過去,都是被眼淚鼻涕醃得發疼,我滿不在乎得哼口哨,滿不在乎的掉眼淚。

什麼約定!什麼十年!什麼等他!

什麼海水!什麼許願!什麼流星!

沒一樣是真的,都被輕踐。

我開始滿不在乎地滿屋子打轉,我開始故意在他面前晃蕩,頭腦裡有個惡毒的想法,我知道他討厭看到我,但他只能再多看幾眼,反正他現在也是不能動的,反正他以後也永遠不會再見到我的。

讓他再為我多難受一會吧,這也是我唯一能帶給他的了。

「看著我對我說。」他命令我。

還是這麼神氣嗎!我跑到他面前,我把臉遞給他,我大大地瞪著眼睛,我歪歪地擠出一記冷笑,我鼻涕眼淚一把地對他大聲說:

「雷耀,我從來沒有在乎過你,我要的只是你的身體——我愛你,只是交易!」

「——那你哭什麼?」

他揪住我臉,他已經能伸手了——我送上門去,他伸手就牢牢揪住了我的臉,揪住不放。

我拚命打他的手,他使勁揪得我更疼;我氣得眼冒金星,拽著他,衝他亂吼:「我哭是我可憐你——可憐你這個沒人要的癱子廢人,只能躺在床上叫個不停。」我俯低身,湊近他,齜牙咧嘴,醜陋滑稽:「你不知道你不能動的時候,我是怎麼折磨你,我是怎麼玩你的!——」」

他堵住我的嘴,用他的嘴唇,素來涼薄,從來無心,親我的時候都非要我一個人去要求,從來吻住我的時候,沒有用心看看我一眼。

他還是揪著我的臉,不放手,好像我現在有資格榮升成他的珍貴小寵物。

他眼睛清澈見底,他直直看我,那雙比我漂亮一百倍的眼睛盯著我的又不大又不雙的眼睛,甚至是發亮地在盯著我看。

我被他完全弄糊塗了——

總是說著無情話的嘴唇卻像最初一樣滾熱。

他貼著我,緊密細緻。

「端康,你愛我,你是我的。」他抵著我唇,他看著我眼,輕輕滲出甜言蜜語。

「你什麼意思?」我抽身,我真的弄不懂他。我不知道他的腦袋裡究竟想的是什麼,這才是最大的悲哀。我們的心意不能相通。

「你,是在玩弄我嗎,雷耀?」

他改拉住我的手,他的力氣顯然仍不能用得太多,拉住我手只是輕輕的力道了。

「我一直在等你,我害怕你不來了。」他看著我,一點都不放過的逡巡領土一樣仔細,他用低沉緩慢的聲音說害怕,坦言因為我他竟然會覺得害怕 !我對這種侵略的眼神、直白的熱切完全陌生,我不由自主退了一小步,我幾乎不相信他還是他!

他皺眉,拉住我,他還是一眨不眨地盯著我:「你一天都到哪去了?趙芩說你早上就過來,到了現在你才來,剛才你連一眼都不看我就想走了,我一生氣,就開始亂說話,端康,你是知道我的,不要怪我,不要哭了。」

雖口口聲聲讓我不要哭,但分明看到我的眼淚,他卻顯出一副興高采烈的好心情。

我真的知道他嗎?

「你哪句真,哪句假,我根本分不清。」

我搖頭,我抽開自己的手,「你現在也是在開我玩笑吧?看完我哭,又想看我笑。雷耀,我不要這樣——這樣我很害怕。」

從一進門的冷淡,到現在的熱烈,我摸不請頭腦,我的腦袋一向簡單,他這麼變換繁雜,我雖然只能誠實應對,心底裡卻是怕了。

他張開他的左手,連猶豫都沒有,他把掌心對我,嚴厲地看我:

「端康,你對我許下誓約,卻要反悔嗎?」

在他的掌心下,我這個平凡的小人物好像已經被牢牢鎮壓在了大人物的五指山底下。

12

我只是覺得有點不對,我只是覺得事情出乎意料,他是雷耀,他不會、他也不該對我這麼好,的,他對我說這些話,我就像在聽外星人對我說話一樣——我是他生命中的污點,我傷害到他高高在上的自尊,他恨不得快點把我抹乾殆盡,但他竟然對我說這些!

他張著他的手心,他的手心上面有我的刻痕,我蓄意留下來的,我要讓他記著有我李端康,他現在記住了,他還把他的手心著我,蓋住我,遮天蔽日,他沉著起他的聲音,他鎮定起他的神色,他同樣蓄意端詳我,好像我是易碎的瓷器,他說:「端康,從你在我手心裡留下這道疤痕開始,我們就不再是交易了。」

「誰說的?!」我嘴硬,我不相信他。

他笑,嘴角微微地翹,非常溫柔,他對著我笑。

我心臟狠狠加速。

「我記不清了,端康,你揉著我的手,你在我耳邊上說話,你在海邊上光著腳丫跳來跳去,你嘮叨說完一大堆又趴在我床邊上睡,你緊緊抱住我說『跟我走』!——多奇怪的端康,他的腦袋裡裝的到底是什麼?我們只是交易,他為什麼要在冬夜遊過整個海峽?為什麼要滿身的傷口和血跡?就為了把我的一扇窗戶關上?就為了伸出手摸摸我有沒有發燙的額頭?端康,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從沒有好好對待過你。」

為什麼?為什麼!還能為什麼?

我的眼睛淚汪汪,我聽著我這輩子都沒聽過的好聽話,做夢都想聽到的好聽話,終於成真了!我除了眼淚汪汪,覺得自己就是個無藥可救的大傻瓜。

我的生活被割裂兩半,我的一半是歸我愛的人所有,我愛他,我要他;另一半是歸我終生勢必要愧對的女人,我的孩子的母親,她正幸福地孕育一個微小的生命,她對我的醜陋一面毫不知情;我要做個決定,我的心只能做出一個決定。

我的心歸他。我不能離開他。

哪怕我就是罪人,無藥可救。

「端康……」細膩的柔情,微微地悵然。

我抬頭,手繼續削蘋果,人還在茫然,心還留在別個地方。

「哪不舒服?再過十天,就沒事了。」我審視著她挺得太大的肚子,和消瘦的雙頰,佯裝體貼入微,我真是個混蛋!

「他在踢我……過來,端康。靠近點我。」她伸出她的手,讓我接住,和我相握,緊緊握住,她心滿意足,她會是個好母親。

「壞小子。」我俯低身,跪在她身旁,頭貼在那個微小顫動的生命之上,我和他在突然之間如此緊密相連——我並不期待他會真的動,那多半是出自馨蘭的甜蜜的想像——猛然間,他踢我,他又像湊近我,他動了,他確實因為我的靠近而大大地動作了——就在眨眼間,我的心裡湧進了一個陌生的東西,他砸開我防守嚴密的高牆,他在我一點都沒有警惕的時候,他在我滿懷著將來美好幸福生活的憧憬,他就不期然闖了進來,砸進我心裡,他粗魯莽撞地在我心裡開始扎根,開始生長,那種東西,跟以往的情情愛愛截然不同。

「我們的孩子,我和端康的孩子。」

我抬起頭——秀麗的面龐染上幾近神聖的光彩,輕柔的聲音迴盪耳際,宛如符咒——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背叛我愛的人!離開他,我活著就再沒有期待了。

走出七樓,我開始等往十一樓的電梯,十一樓,十一樓,默念著,我的心飛揚到跋扈的興奮。

肩被重重拍打一下。

我回頭——

「端康,太不像話了啊!有好事,也不通知你兄弟們,要不是今天雷耀喊我跟著你,我還真不知道你這種老實疙瘩也會金屋藏嬌!——還挺著這麼大的肚子,你完了你完了,哈哈!什麼時候請吃喜酒,我可等不及了!」

我盯著那張鬍子拉碴,眼睛賊亮,嘴巴叭嘰叭嘰連說一大坨的臉,耐心打斷他:「雷耀讓你跟著我?」

「是啊,他喊我看看你離開他房間後又跑去哪裡?端康你是不是最近都有點心不在焉?也沒怎麼去看他吧?你看你,又不是沒時間,你兄弟現在躺在床上不能動,你就去多陪陪他,就當是可憐可憐那個花花公子了?再說你都陪了他大半年了,還差這幾個月?」

「別跟他說,趙哥,別跟他說!你聽到嗎?」我抓住趙芩的肩膀,使勁搖啊搖。

「為什麼?」

「你別問為什麼,我會解決的,你相信我!你跟他說,你跟他說……」

「你們倆到底在玩什麼?」趙芩狐疑地看我,他收起笑,正顏看我:「端康,你不是糊塗人,別做什麼傻事啊?」

「你跟他說,我都在裝修我以前住的房子,就是跟他合住的那間;你說我忙極了,天天都來不及趕過來看他,你說我有意不讓他知道,說我是想等他十天後出院再給他一個驚喜,你一定要這樣跟他說——」

「你這是幹嘛?我不明白。」

「——我不想在他這麼難過的時候,讓他知道我老婆孩子都有了,我什麼都不如他,無論如何不能在這個時候比他強!趙芩,你一定要這樣對他說,你記住沒有?拜託了,求你一定幫我。」

趙芩奇怪地看我,還是閉緊了嘴,不再說話。

「端康……」低沉的喃喃而語,低沉的像正撫過落花的水面,低沉又魅惑,讓我完全迷惑。

「怎麼了?」我滿臉通紅地直起身,眼巴巴地盯著他薄如刀刻的嘴唇,依依不捨地回味剛剛享用過的那個柔情似水的吻,我可恥地還想要再勒索一個,我猶豫地搖晃著又彎了下腰——

他看出來我的企圖,嘴角彎出一個淡淡的笑。

「端康,真是有趣的人。」

有趣嗎?我幾乎要悲涼地回他一抹笑。我有趣嗎?我是真願意為這個男子提供一點我最後的有趣了,只要他不嫌棄。

「耀,再過十天就好了。」我沿他的眉型一點點勾劃,是劍眉,神采飛揚、挺拔俊灑;跟我完全不同。

他皺起眉,眉峰頂成尖,頂著我手,他蹭蹭我,以示親暱。

我忍不住了,我立刻又死死扒在了他身上,我立刻又死死投在了他懷裡。

「可以帶端康上我的遊船了。端康想去哪我們就去哪。」

他依附在我耳朵邊上,他往我耳朵裡輕輕地吹氣,輕輕地甜言蜜語。

我著迷地聽他說端康怎麼樣怎麼樣,我們怎麼樣怎麼樣;我聽得心花怒放,聽得暈暈陶陶。是的,我知道,如果能和他在一起,地獄就是天堂。

13

2000年2月21日 離預產期還有五天

我走在鋼絲上,是個小丑。

還有五天,還有五天,大限已到的五天。

我先敲開的是雷耀的病房門,昨天我去看馨蘭,很晚才過來,雷耀沒說什麼,但我知道他不會高興。

我買了束很大的花,都是玫瑰花,我也覺得很不好意思,還特意選了粉紅色的玫瑰,路上的人都會掃兩眼我,雖然不好意思,我還是得意洋洋地幸福無比的地把粉紅玫瑰一一插進了雷耀的花瓶,很滿意地看它們在安逸的世界裡開出美麗的花朵,代表我幸福的象徵。

「多美啊!」我感歎著,順勢把雷耀的手拉過來,放在手心裡,揉著,我笑意盈盈,期待連連。「你會喜歡吧?」

「送給我的嗎?」他卻皺眉,有點惱怒,「應該讓我先送才對。」

「好啊好啊,我還沒收到過你送給我的花,下次一定要送給我!」我把他的窗簾拉開,看著外面晴朗的天空,「我推你出去走走吧,耀。」

我們就一起出去了,我們去的是背向馨蘭房間的草坪,她不會看到。

我推他坐在林蔭底下,我坐在他身邊的木頭凳子上,風,細柔地吹,樹葉子落下,很安靜。

我拈下落在他肩上的一片小樹葉,放在手裡,盤弄。

我們都不說話。

我偷看他的側面,像個青澀的小女生,我偷看他尖銳的稜角,他犀利的眉目,他總吐露無情話的唇,我貪看到不可自拔。

「以前的房子,不知道怎樣了?」他突然回頭,突然逮到我快要流出口水的蠢樣,他突然嚇了我一跳!

我並不因為被他逮到而轉開視線,事實上,他看著我的眼光,更讓我蠢蠢欲動,多麼美麗的眼睛,多麼耀眼的光明,讓我根本眨不開眼。

「很好,房子很好。」我乖乖撒謊。

「你可以——你願意跟我一起住嗎?端康。」他的聲音誠懇地打動我,他的眼睛仔細地看著我,他在徵求我的意見:「住我的房子,以前的房子雖然好,但小了些,但如果你還是想住回去,我們就回去住。」

「不不!我沒關係,我住哪都無所謂,只要你喜歡就好。」

「端康,我出院的時候,你——」

「我一定來接你!」

我信誓旦旦,他信了,我倆並排坐著,我們無拘無束,心意相通。

——「不用十年了,看來。」

在我把他推回病房,扶他躺好後,他取笑我,他笑的像個愛鬧的孩子。

「十年啊……」太長了,我很怕這個漫長的數字。我後悔不應該輕易許出期限。

2000年2月22日 晴朗 熱

「馨蘭,我對不起你。我騙了你,我不能跟你在一起,我已經喜歡別人了,我一直喜歡的都是他!你是對我最好的人,再也沒有人比你對我好了,但我心裡除了他再容不下別人,我是混蛋,我對不起你,我該死——」

我已經想好了,編好了一系列說辭,只要馨蘭平安順產,我就鼓起勇氣跟馨蘭挑明;我已經預演了幾十遍,幾百遍,我肯定不會出錯。 「端康,你愛我嗎?」

「當然愛!」

「如果我生孩子的時候,我要是不行——」

「你一定會平安,你一定要跟我過下半輩子,沒你我也活不下去。」

「——端康,我很害怕。我好怕——」

我抱著柔弱的她,緊緊抱著,一遍遍重複愛的誓言——我是肯定要遭報應的。

2000年2月23日 晴朗

我去拜佛,我給每個菩薩每個羅漢都叩頭,雖然做不到爬一個台階就叩響一個的虔誠,但我也重重地叩過了。我也很虔誠了。

求神保佑馨蘭和我的孩子,求嬸保佑他早日康復。

終於拜了中國人的佛了,但願靈驗,但願保佑。

「你的額頭怎麼紅了?」

修長的手指慢慢給我揉揉,他數落我:「做事情前,要想清楚;端康總是會做傻事。」但他又很滿意地肯定我:「不過傻人有傻福,所以端康就逮到我了!」

我哈哈笑,搖頭晃腦,老實說,我也是這樣覺得,我竟然能逮到他!真好像是瞎貓逮到死耗子,真的給我逮到了!

2000年2月24日 晴朗

預產期提早一天,馨蘭早上就開始陣痛。

醫生一直說她身體太弱,今天可能是一劫;實在不行,只能把孩子剖腹取出來,馨蘭堅決不肯,她要順產,她不要孩子有危險,我不明白她的堅持。

她要為我的孩子豁出她的命;我不能讓她這麼做,我跟醫生說,實在不行,要大人,不要孩子。

我在手術房外面一直等。

等到下午,等了五個小時,還是沒有生出來。

我竟然在這時候,特別想看到他,我想跟他坦誠這一切,我想告訴他我愛他,永遠不變。

我跑上樓了,我經過保鏢,我頭腦一片空白地逃出手術,逃開馨蘭,逃避孩子,我站在他的門房間前。

我停住,我猶豫。

裡面一點點傳來說話的聲音,是趙芩和他。

我聽著,因裡面有我的名字。

「你瘋了——你這樣會毀了你自己!李端康是誰?他是你兄弟,雷耀,你搞清楚!你想幹嘛?!你在底下玩玩就算了,別人會羨慕你,會誇你是PLAYBOY,但你要想站出來說你是同性戀,要想跟你那些歌迷,跟那些老總說你要跟男人同居,說你愛上一個男人,你就是瘋子!「

「我決定了。」

裡面不再有聲。只有踱步的雜亂。

我的心安靜地跳。

「你可以在私底下和他在一起,為什麼一定要說出來?端康也不會願意你這樣做——你想想明天會湧進來多少媒體?不會少於百家,你想幹什麼?雷耀你明天絕不能跟他們亂說,你絕對不能毀了你自己!」

「我不能再讓端康傷心。我要給他保證。趙芩,我現在提早告訴你,就是要你選是繼續跟著我,還是立刻走人;到了明天,你想走就遲了。」

「遲?——幹嘛,你怕別人懷疑我跟你有一手!哈,我是什麼人?當初端康把你交給我,在我看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端康沒看錯人——我早知道,我早知道了——」趙芩歎氣,「你這麼愛他嗎,雷耀?為了他可以拋掉一切?」

心狂跳。呼吸靜止。

「我感激他,沒有他,我就什麼都沒有。」

——啊!——

不不,不!

不是這樣的,我是你的愛,你愛我!

我全身發抖,我喘不過氣,我的胃刺疼。

我面無人色,我驚駭詫異,無聲無息,步步後退。

我不懂,我不懂天堂和地獄只差這一步。

我不懂,他昨天,他前一秒還是愛我的。

怎麼現在就變了樣?

他怎麼能這樣對我?

他又騙了我,在我好不容易活過來,在我好不容易又為他付出一切,他怎麼能又騙我?

他感激我,他只是感激我,他不是愛我,他從來沒有愛過我。

我今天才知道。

我一點都不知道,我以為他現在愛我。

我已經跟他說了百遍,千遍我愛他,我已經病入骨髓,我已經嘗過幸福是什麼味道。

我已經就要到天堂,我不要在這時候摔下來。

我不懂,到底什麼是愛?

——還是我從來沒有弄懂過,所以我一直都弄錯了。

馨蘭在下午四點十二分生了我的孩子,是個男孩。

馨蘭也很好。

她躺在那,筋疲力盡,眼睛卻明亮如星。

「你看過他了嗎?他好嗎?我差點以為我不行了,但想到端康又要一個人了,我就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留給端康。」

「馨蘭,你怎麼知道你愛我?你真的愛我嗎?」

「傻瓜。」她笑,好不容易擠出來,她很累,「臉色怎麼這麼難看?傻瓜,我不會離開你的。」

「你總是一遍遍問我愛不愛你,馨蘭,我好像從來沒有問過你——你愛我嗎?」

她想了想。她轉開眼,好像不好意思看我。

「我還以為你一輩子都不會想起來問我了,端康,我不會說我愛你的,我不會說什麼我愛你愛到死,我愛你愛得不行,那些都是嘴上玩的,我不相信;但我要你知道,端康,只要你還要我,我就會在你身邊,端康,這就是你能從我嘴裡聽到的了。」

我震驚,我從沒想到從來都是默默溫柔無語的她會對我說出這些,我從沒想到總是在我身邊像是空氣一樣存在的她的心裡藏著這些,我居然從不知道我的身邊一直有她在——

現在,她又再一次把我從死亡的邊緣里拉了回來。

這是第二次了。我的命也才一條。

拜佛祖的時候,只知道一徑的祈禱;直到此刻,我終於大徹大悟。

14

我把日記燒了,全都燒了,以後的我將不再有秘密可言。

看它們焚化,燃起火星,像冥火,最後也都燒成灰。

清晨,我去敲雷耀的門,他醒著。

「端康?」他看著暮藹裡的我,瞇起眼睛,「是端康嗎?」

我背著陽,面目模糊不清,我靠著門邊,我不再走近。

「我走了。」我說。

「什麼?去哪?」他問。

我同樣也看不清他,真是奇怪,我一直以為我的心清楚就足夠,但心也會被自己的眼睛騙倒,實在無能為力。

「我不回來了。」我磨蹭,我低聲,我退後。

「端康!」他幾乎要坐起身,他驚訝地、不解地喚我的名。

我知道他站不起來,也追不過來,這,就是我們之間的距離,只能遠望即止。

這,就可以了。

「端康,我做錯什麼了?你過來,你跟我說清楚。」

這個美麗傲慢的人在向我招手,只要我前進一步,我就可以得到幸福,雖然只是假象,但畢竟也是幸福;這麼多年了,我要的,我唯一要的,今天就能夠實現,這是多麼幸福的事情,睡著了也會笑醒的;他就要承認我,他就要給我保證,他再也不會離開我,太好了。

我歎了聲氣,很長很長,好像歎盡心中所有憤懣與委屈。

歎完後,我抓住他的門邊,我給他合上——

「雷耀,我的愛已經被你磨透了。」

我把他的門合上。我看著他,一個遙遠美好的夢,拉上帷幕。

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內,我不接觸和電影電視有關的任何消息,我還是怕有後遺症,所以蒙昧不清就好了;直到後來有一天,還真的突然見著了——很滑稽的場面,小飛過生日,我和馨蘭抱著小飛一起去電影院想找部迪斯尼卡通片看,結果檔期上的所有宣傳都統統只有獲得某某大獎多少多少獎項的某部大片,一家人很自然就興沖沖買了票去看了,結果果真是一擊即中,男主角的外型和演技足可以迷倒下至八歲上至八十歲的所有女性——還好,馨蘭邊看邊笑,說端康你怎麼好久沒跟他聯繫了?該不是又吵架了吧?

我說,怎麼會?他太忙了,不好意思打擾。

看完後,我們又跑去吃了頓火鍋,小飛不能吃辣,眼睛都辣紅了,還拚命嚷嚷要媽媽喂蘿蔔,我估計是幼兒園老師教的那個什麼小兔子,白又白的兒歌,實在害我們家長,一頓飯裡面,馨蘭就顧著照顧這個調皮的小祖宗了。

最後我們散步回家,兒子趴在我背上,睡著了,馨蘭托著他的背,一邊埋怨他怎麼長這麼快,衣服襪子又要換新的了。

後來我看電影電視都像正常人一樣了。看到他時,也會笑笑,和別人一起酸溜溜地評論一二他的花花世界。

我們的生活就這樣平靜地過下去。我有些積蓄,足夠二十年不用發愁,但馨蘭比我有想法,她說我們要為兒子攢錢,讓他將來讀好大學,最好還能出國,教育投資就是筆不小的數目了,為了不坐吃山空,我們還是各自尋找到了工作:護士與修理工。在多年前,我還沒因為那部新銳導演的古怪DV片獲得什麼冷門的金獎前,我確實是個負責維修車輛的勤快稱職的普通工人,而且我自以為我的手藝還不錯,在這個小城市裡,我們自食其力,滿足過活,但因為我和馨蘭的時間老是碰不到一起,我還是讓馨蘭辭了工作,專心帶小飛。

馨蘭還是跟從前一樣,又年輕,又美麗。她煎的蛋餅是整整齊齊的圓,上面總不忘撒上我喜歡的芝麻醬,小飛挑食,不吃蔥;她晾在繩上的床單會在風裡面飄啊飄,當她收衣服的時候,小飛會一頭栽到桶裡,做他的遊戲,拎他出來,還會哇哇大叫;我們在月亮底下散步,她靠著我的肩,輕輕說話,還是像她做姑娘時的模樣。

我終於確確實實把握住了我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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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帖際遇]: novelfly向壇主說出恭賀說話,壇主送出現金165Ds幣.


15

「端康,我想要那個彎彎的月亮。」

「……讓我想想辦法。」

「……」

馨蘭湊近我,迷霧似的神情格外專註:「想到了嗎?」

「……讓我再想想。」

馨蘭伸手穿過我的頭髮,撮起來,纏在手心裡,和她的長髮編在一起,一點一點,一縷一縷,我不動,讓她滿意。安靜地,和她獨處,和她在月亮下,躺在我們的床上,看她努力小心地糾纏我們,一次次,我的頭髮太硬,掙脫掉束縛,她又一次次重新來過。

她一直都是這樣堅持,於我,於我們的婚姻,為了我,隱居在這小城,嫁了我,注定要過默默無聞的生活。

「端康,端康……」她的眸子晶亮,溢滿了光彩,她舉高手心,笑靨如晨間朝露。

她又堅持編好了。寵溺地,我親了下她的鼻尖,一手握住她攥著緊緊的拳,「馨蘭,馨蘭。」我只會傻瓜一樣學著重複,卻說不出我心裡的感激。

「昨天小飛鬧著要玩橡皮泥,我找不著,好不容易在櫃子裡翻出來一個紅色的。」她翻過身,就從抽屜裡拿出來什麼,她遞到我面前,「你看——」

「這是什麼?」我問自己,問這個紅色的奇怪的三角形,「像四不像一樣。」

「明明是顆心啊!一顆紅色的心。」她撒嬌地趴在我身上,眼裡浮出如霧的心思。

「——啊,有了!我把它捏成彎月亮,不就有了。」我接過橡皮泥,讓它冰冷地躺在我的手心。我要動作。

她卻依賴在我懷裡,摟著我的腰,抬高臉:「端康為了我,什麼都可以不要,是不是?」

我撫過她的長髮,連聲音都柔軟:「我是你的。」

她把手疊放在我的手裡,我們緊緊相握。

橡皮泥就自然掉出手心。

「爸爸,我要吃那個!」

「走,爸買給你……不能告訴你媽,知道嗎?」

「知道知道!」

小城市的街道,不比大城市,走著走著,就能走到頭,路人也都是看著面熟,擦過肩,互相點點頭。

小飛最近迷上了冰激凌,一吃就能消滅掉好幾個,偏偏他又在換牙,馨蘭絕對禁止他偷吃甜食,女人還是小題大做,我小時候餓了不也什麼都吃,牙齒現在還是好好的,但小傢伙嘴裡塞進整個冰激凌後,我還是心虛地叮囑他,千萬不能被你媽知道,不然挨削的就是你爸!

走在路上,小傢伙嘴裡一邊咋吧咋吧,一邊哼著歪歪扭扭的歌,四歲小孩的智商能這樣就很不錯了,我萬幸地逐漸看出他遺傳的肯定是馨蘭的頭腦,而不是他的苯爸爸。

星期天的心情真是好啊,什麼活都不用幹了。只要放鬆就好。

我也開始哼哼,插著口袋,踢兩腳石子。小飛在前面跑跑停停,一點都安分不下來。

等會要就近去菜場買條魚回家,小飛要多吃魚才能長個頭,不能忘掉。

走著,走著,路過城裡惟一一家電影院,多半放的是過期的老電影,百年罕見能引進什麼新片大片,我瞥了一眼,又在放回顧展,我走上去幾個台階,灰黯磚牆上面貼著七八幅招貼畫,我仰視著——《海中的程》,威尼斯的景致,源於「海中的城」,異國情調的藍夜裡,廣場上的建築物,從運河中看,好像在水裡,情侶坐在船上,倦而雅的情調,悄恍迷離,水如此,人如此,男人的側臉,在夜色裡,俊美得可怕,親吻身邊異國美女時,浪蕩隨性的本色就淋漓盡致——傍晚的天,一切都昏昏欲睡,人的每根神經都會遲鈍。

「你好啊。」我摸摸腦袋,跟他打招呼,「最近都好吧?」

「爸爸。」小飛一級級蹦上來,牽我的袖子。「爸爸餓,肚子餓。」

「這是我兒子。」我把小豬抱起來,獻寶一樣搖搖,「很可愛吧?我很好,我希望你也很好。」

「爸爸……」

「知道知道,回家吃飯,知道了。走吧。」

大城市的人太忙碌了。如果住慣了小地方,突然跑到城裡面來,還真是不適應。我現在肯定是滿身鄉巴老的味道了,見到一個四十層以上的高樓,都要情不自禁把頭後仰九十度看看,還把怕生的兒子也拎上第八十九層,硬讓五歲的他看清楚最高峰的風光,沒準我這個已經三十四歲的老傢伙,真要把下半生的期望托給這小東西。

雖說是年滿五歲的修學游,但突然把我們父子倆都丟進鬧哄哄的這裡,首先不適應的肯定是我,而絕不是興奮得像只小猴子的小兒子。怎麼也應該讓馨蘭一起出來的!連車票都買好了,誰知道馨蘭過去的醫院裡來了連環車禍的重病患,本來我們城裡就這幾個醫生護士,一下子忙不過來,馨蘭接到電話,就連忙趕過去了,卻不准我們退票,只讓我們先落腳玩兩天,她過幾天就來跟我們回合。

我還是應該陪馨蘭的。現在就我們父子倆總覺得缺了點什麼,根本開心不起來。

「你想不想媽媽?」我抱著兒子,坐在街心公園,看路邊流水線一樣過濾的人。

他只知道啃他不知道第幾個冰激凌,吱吱唔唔不知道嚼些什麼。

廣場中心的噴泉放著音樂,小飛好奇地跑過去玩水,我跟過去看著他。

才玩了一會,水就停了,我看表,是中午休息時間;抓過兒子,我抱他去吃飯。他開始鬧彆扭,死活不肯離開彩色噴泉一步,最後乾脆就坐在地上,抱住了膝蓋,瞪著我,鼓足腮幫,

被那兩隻浸滿水的小黑玻璃珠子瞪著,我不生氣,只覺得好笑。

「現在該吃飯了,小飛,水也要吃飯,它吃完飯,你也吃完飯,再一起玩。」我肚子也不餓,蹲在他面前,跟他對視著,看他不軟化,我也與他一起坐著,等到他餓了,他自然要叫喚。

坐著的時候,看看花,看看草,雖然都是人工精心培育,還是沒什麼生命力的勁拔。

遠遠的街對面,擠著黑壓壓的人,明明不是星期天或大甩賣,居然也聚攏著這麼多人,光看看那人潮,還有四面湧過去的,就看得驚心。

恍然相識,隱隱有不好預感。但敵不動,我不動,和兒子一起抱著膝蓋,我們都不動。

然後音響傳過來,是某位大明星給朋友新開的茶藝店剪綵,我埋頭不動。

然後明星上了車子,車子開過來,人也跟著擁過來,我維持不動。

但兒子動了,他又發現了新鮮物,無疑就是那吵吵嚷嚷的人群和轟轟烈烈的音效,他小子敏銳地嗅出了裡面有他感興趣的新貨了,騰地站起來,跟兔子一樣溜過去。

我就差差一步,脫了他的手。

這是什麼倒霉的運啊!

我跑過去,湊近人堆,去逮兒子,在人群裡穿插,引來抱怨連連,但真是沒料想不到我的兒子竟會有這麼好的腳程。

但我到現在還是覺得這事情挺好玩,也沒有產生什麼發生奇跡的念頭,比如某人能從幾百幾千幾萬人裡面發現某人,這是不可能的,這是只有小說裡面才有的事。

結果,我終於揪住小飛衣領,我把他抱起來,順便拍了他屁股兩下,再氣哼哼往回頭突破——但是很顯然,陷在這麼多熱情高漲的人裡面,舉步惟艱。

我反正也看不到裡面,只管隨著人流晃動,等名人走了,他人也就自然消散。

16

兒子摟著我的脖子,激動地也跟著鬧騰,嘴嗚嗚地亂叫,腳不安分地踹,手亂揮,直衝我腦門上打,那傻樣完全是沉浸在洶湧人海裡,開心得要命!

這時候,若是發生什麼戲劇性的場面就真是要命。

我哼哧哼哧抱著小孩一點點走啊走。迎上來的一張張面孔,卻是熱切得能烤化一切。

我終於突破到邊緣地帶,自我感覺是很了不起;又不是沒發生過演唱會踩死人的衰事,我還拖了個活蹦亂跳的小孩,能在一鍋煮沸的開水裡安然趟過,萬幸萬幸。

「餓,肚子餓了,爸爸。」一到人少的地方,小傢伙就覺著沒勁了,立刻轉移目標。

我把他放下來,給他擦擦滿頭大汗,「小豬,帶你吃頓好的,去吃日本菜!」

他立刻識相地點頭,「好吧。媽媽也來吃?」

馨蘭現在肯定顧不上吃飯了。她一定很想我們。明天就帶小飛回家吧。

我拉著兒子胖嘟嘟的小手,走出這片人海,遠離喧鬧。

天亮起來的時候,是這個城市最安靜的時刻,從十樓的旅館窗戶外遠望,也湊巧可以看見以前住的地方,露出小小的尖頂,還是一眼看出來了,這個房子還是以前好不容易湊錢才買得下,二十歲之前我都過著居無定所,到處打工的漂泊日子,有錢的時候,可以吃幾頓好的,沒錢就再挨幾天餓,直到跑去片場打工,居然還給個剛留洋回國的新銳導演看中,拍了部什麼有關性和愛的黑白片,自覺鏡頭不多,擺出夢遊者的神態,對鏡頭隨便吹兩句,再抽幾口煙,慢慢吐出來,連女人的一個手指都不用碰,誰知道這部我根本看不懂的片子還真獲了國際大獎,我這種夢遊的神態還一度被奉為經典造型——太離譜了,我只是瞇了瞇眼睛,對著鏡頭想像一下拿了片酬我該怎麼花。

當然,紅了以後,我也賺了些錢,但後來就倒霉了,一來演技本來就不行,演得片子根本沒人要看;二來人長得本來就是紮在人堆裡整一個沒有的濫普通,當偶像派是根本沒指望;再後來我自己也沒有興趣,守著足夠我生活的錢就安分守己,買個房子自個玩玩樂樂,真是沒動動腦子想想將來怎樣,所以現在又要開始辛勤勞碌,為人生為下一代打拼。

那房子也不知怎麼樣了?我前兩年就托房產商把它賣了,總算收回成本。

漫無邊際地回想了一下,還追悔了當年沒有好好工作,努力賺錢,順便把房間退了。

整理好衣服,也給馨蘭打過電話,拖著不肯動的懶兒子,和一箱厚實的行李,我打著哈欠走出房間。

——

和來人打了個照面。

——「我剛想敲門。」

我把打哈欠的嘴大大張著,我真是忘記了怎樣閉攏;我撓頭髮的手還舉在腦袋上;連我半瞇的眼珠子都要瞪出來。

我想我還在做夢吧?

我是在幻視還是幻聽?

太詭異太離奇了吧?

一個閃閃發亮的神靈突然降臨到一個小牧羊人的面前,他全身都發著光,連手指頭都是,神靈慈悲地對牧羊人微微一笑,那個牧羊人根本嚇傻了,連禱告都忘記!

我也不想再禱告了,我還是站著好,免得做起白日夢。

「端康。」他叫喚了我的名,非常悅耳迷人的聲音。

我迫不得已點頭,僵直的腦袋也被迫仰視這個完好無損、優雅站立的俊魅男人,他看上去——非常得好;他一身的貴氣,他的兩條腿也筆直,站得穩穩,我掃過他的腿,繼續我平凡人的仰視,但終於想起把自己的嘴閉上,把自己的眼張開。

「你好。」我本想伸出手,和他握握,但一手是那頭小豬,一手是我們父子的行李,只有說起客套話:「好久不見,你都好吧?」

剛說完,小飛又趁機滑開我手,我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他衣領,扯回來,防止他又跟猴子一樣東跑西躥,把我這個老父親一人甩下。

「端康。」

他再叫出我的名字,好像是他還在做夢一樣,好像他從沒有叫過我。

我傻愣愣、乾巴巴地再應著:「你好,你看來很好。那就好。我很高興。真的。」

他美麗的眼睛非常明亮,好像有光芒一樣。他直直看著我,我心裡毛毛的,自然把頭低下——實在是有壓力,已經習慣了過無風無浪的滋潤生活,被這樣的人用這樣的目光注視,感覺突兀,感覺尷尬,感覺承受不起,感覺我原來怎麼沒有發現我和這個人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那種感覺就是他是神,我是小牧羊人。

「爸爸,走,爸爸走。」兒子難得勤快地拉我。

我命令他:「知道了,這是爸爸的朋友,快叫人!叫雷叔叔。」

他看了眼雷耀,一聲不吭。

「你兒子?」

雷耀很平靜地問我。

「是啊,他平常挺愛叫人的,太不像樣了,臭小子!」

我抬頭,對雷耀笑笑,他沒對我笑,他灼灼的眼光好像就在我低頭、抬頭的瞬間,就斂起,藏深。

「你怎麼知道我住這兒的?這麼巧?」我反身把門鎖上,「我剛要去趕火車。」

他在我身後面,他用很平靜,甚至冷淡的聲音回答:

「昨天看到有個背影很像你,就讓人一家家旅館酒店去找;半個小時前我知道你住這,我就來找你。」

「……謝謝。」我有點不好意思,我收起鑰匙,繼續客套:「太麻煩了。我其實應該跟你聯絡的,但我想你這麼忙,我突然打擾實在過意不去——」

「來的時候,我還想說不准又弄錯了,這幾年也不知弄錯多少回,這次可能又錯了。」

「啊?」我聽不明白,想轉身。

突然,我就被抓住,極大的猛然的衝勁迫我向前,我一下子就被按在了堅硬的門板上,我的額頭幾乎被撞擊到疼痛,我大大訝異著,在旅館的走廊裡,安靜無一人,我被男人從身後抓住了。

他緊貼著我,用他高大結實的身體,他根本在死命壓著我——

一隻手滾燙地扼著我的脖子,我的脖子好像正在被燒紅的鐵鉗掐住,動彈不得,伸出的一隻手箍緊我的腰,收緊,再收緊!我的肚子都在疼!

我被折成三段一樣用勁摟抱,快要像刑具一樣地被囚禁。

我嚇呆了,我沒敢動,我不明白他要幹什麼,他是個陌生的男人,他抓到我,我只聽到他的喘息,伏在我耳邊,就像公的野獸一樣深沉地喘息,好像他就等著一口咬上我光禿禿的脖子,就等著我轉過頭看他的時候!

我看不到那雙漂亮的眼,我只聽到這個平靜到淡漠的聲音,就響在我耳朵邊上

——「端康,你這麼幸福,我太高興了。」

就這麼簡單一句,讓我猶如被扔在水窖裡,冷到徹骨寒。

17

「你幹什麼?放開我爸爸!」

斷然大喝的,竟然是我小小的兒子,他竟然口齒伶俐、滿身正氣地衝過來,捶打著我的脅迫者的腿,他也只夠得著的地方。

我一下子醒過來,我馬上拋掉剛才那被拽進激情漩渦的混沌感,我動我的脖子,我動我的手,還有我被屈著的腿,我歪斜著脖子,也大喝著:

「雷耀,你放開我!」

——他,果真、立刻就放了。

除了扎手的疼,我幾乎以為剛剛不過是我的錯覺,小飛撲到我身邊,他挨近我,他在發抖,我於是拚命克制住我全身的發抖,慢慢悠悠地側過身,轉過身。

我垂著眼瞼,我一手攬著兒子,一手護著心口,我的心冷颼颼,我避免看到他,我怕一接觸眼神,我就會為他眼中不亞於剛才言語的冷酷邪惡而拔腿就跑。

我現在絕對不能跑,我要保護我的兒子,我不要跑,我不要害怕他。

「我不是有意的,不要怕我,端康。」

他突然又變了,他這個絕好的演員,一下子又變了!

我警惕地挪開,我小心著他的緊迫,他也像覺察到了,他自覺地後退,退到一步之遙。

「端康,我實在是嫉妒你,你成家了,你還有兒子。」

他低沉地,帶點微微的低落。

可剛才根本不是嫉妒或失落的表現!剛剛他簡直是在要我的命!

我知道他在演戲,只是不知道他所為何演,他有千回百轉的心思,他有深藏難測的城府,這就是我最害怕,最難懂的地方!

我垂著腦袋,跟霜打的茄子一樣萎著,我牢牢盯著地面,我短促搖頭——

「雷耀,我不想再見到你了。」

「我做錯什麼了?端康,五年前你這樣對我,現在你又要走,我到底做了什麼?」

我絞著手,我緊張聽他形同悲傷的詰問,我感受到彌天大罪加身的沉重。

「你說感激我,我偷聽到你跟趙芩說的話,你只感激我,我受不了。我就走了。」

他沉默,我也不支聲。

小飛反倒開始喳喳乎乎,挨著我,哼起顛來倒去的半調子。

「端康,我是感激你,我難道不該感激你?」

他又問我,他好像真的不懂。

我也不懂,他的難以捉摸。

「……你是應該感激我。你沒錯。」我還是低著腦袋,像罰站的差生等教鞭抽下,「是我誤會你對我有別的什麼,我自己糊塗了。」

地上的影子屹立不動,他罩在我的身上,就像當年我背著陽,我說我走了,他沒辦法動彈,他的面目模糊,再也無法看清。

「端康,感激和愛就差這麼遠嗎?」

感激和愛差得很遠吧!

我抬頭,我看著他,他看著我,四目相對,此刻,好像真有一個叫靈魂的玩意,它是赤裸的,在它面前,什麼相貌、什麼身份、什麼聰明都能一樣樣拋開。他的靈魂,在受著鞭笞,道德和罪惡不再作祟,那是因為無法實現的感情和思念,清清楚楚,赤裸在我的面前。

那就像是寄托給我的感情和思念,從來都無法傳遞。

我茫然,我實在量不出我的愛和他的感激究竟相差多遠!

他只和我相隔一步,他傾過身,我只有向後退,於是他不再靠近,他只把手抬起,他把手平攤,他把手給我——還是那個印子,還是那個輕易許下的諾,無法實現。

「你總是想要就要,說走就走,端康,從當年你逼我定下契約,到你說聲再見就立刻消失不見,有哪一次你不是只憑著自己的想法就隨便擺佈別人的生活?」

我被譴責,盡力忽視他張開的手,他仍然清晰的印,我瞥過眼,我不能看他。

難道是我錯了?他是肯定不會錯的!但此刻,我只能懦弱地逃避,我不想再有變化,我有妻有子,我摀住腦袋,我受不了他的眼神和譴責——

「我不知道,我這麼笨,你說的話我都信了,你說是感激不就是感激?」

他冷冷地笑,他把手收回,握成拳頭。

「端康是我見過最狡猾的人,你總在為我做事,你總在為我付出——就在我什麼都來不及做的時候,就在我什麼都來不及付出的時候,你就給我決定了我的命運,我的愛,我的恨。」

我再一次全身發涼,是因為這次輪到我變成了犯罪的人;這麼多年來,我本來不覺得我有做錯,但突然我發現其實我重重傷害到我曾經深愛的人,可能還給他帶來莫大的痛苦,我雖然是個糊塗人,但在他混雜著悲傷的語言、眼神和動作下,不知怎的,我開始慢慢、逐漸、徹底覺得是我李端康對他雷耀幹下了最壞的惡事!

我被他蠱惑了,毫無疑問,但可能蠱惑也是事實。

我可能真的是很狡猾很任性很自私的懦夫!

馨蘭不也這樣罵過我?

我揉著自己的腦袋,把頭髮揉成鳥窩,我想不到今天會見到他,我想不到他會對我說這些,我已經不能像當年的欣喜若狂,我只能謹慎地拒絕:

「我對不起你,雷耀,我真的不知道……現在說什麼都遲了,我真的對不起你。」

我放棄去追悔,我不能去追悔!

馨蘭,馨蘭,馨蘭!家,家,家!

我咬牙,彎身拎行李,牽兒子。

——「這個印記是你五年前留給我,你跟我許下什麼十年,你還說什麼永遠不要忘了你——李端康,你一定會有報應。」

在他初初流露的狠毒面前,我徹底呆愕,我只知道我絕不能讓他這麼恨我!

我僵硬地看著他的手——

「怎麼會這樣?」

我盯著他的手心上,不敢相信我見到的——那道赤紅色的疤痕,那道貫穿整個手心紋路的疤痕,絕不是當年我咬下的小傷口;它已經完全如同扭曲蜈蚣一樣深深重重疊疊,已經完全如同被火燒、被刀割的醜陋與可怕,它根本是常年累月積下的新舊印記,哪怕是最高明的醫生也根本無法修復。

他連彎曲手指都好像在費力,究竟是誰能傷了他?

他拿他的那只左手摸我的臉,短促,瞬間滑落,我只聞到淡淡的血腥,從他的手傳進我的身體,我的思想。

他用那麼黯淡的眼睛看我,卻還是用那麼狠毒和冷酷的語氣:

「你以為五年的時間很短嗎?五年就可以把你的那道小傷口磨得一點都看不見;李端康,我跟你已經定下了十年的約,在踐約前,這傷疤要是這麼容易就消失了,你不就可以賴帳?」

「你自己把它弄成這樣?」我牙齒都在發抖,我料不到埋藏在這外面優雅冷俊男人心底的不知道是什麼瘋狂的人性。

我知道他這次沒有演戲,這讓我簡直失去逃跑的力氣,我幾乎又要軟了骨頭,我幾乎走不了了——不能,我不能!什麼都晚了,什麼都完了。

從我關上門那刻起,我們就錯過。

我昏亂得搖頭,胡亂得開口,我顛三倒四,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你為我這種人不值得,我什麼都配不上你,我又老,我長得也不好看,我又只為自己著想,我沒錢,我也沒本事讓你更紅更有名,我又是個男的,喜歡你的人這麼多,比我強的多的是,我也娶老婆,我也有孩子——」

他把我的臉拉過來,我沒有反抗,他卻沒親吻我的唇,他把吻落在我的臉上——

「別哭了,端康,求你,我的愛。」

18

他說——我的愛?

我打了個激靈,有種東西開始在身體蠢蠢欲動。

高大有力的男人移動著他的唇,他陌生又熟悉的味道籠罩著我,他想親吻我,他就快親吻到我。我拒絕不了。

「爸爸!——」

魔障突然就打破,我聽到兒子的喊叫,我突然扭開我的臉,他的親吻突然落空;小飛以為我在受欺負,他扯著我,他推著雷耀,那一瞬間,我看到雷耀的眼——遮掩不住的凶狠和殘酷!他在看著我的兒子!

是的是的,他還是雷耀,他的心裡還是住著那頭殘忍冷酷的野獸,他為了達到目的,一向不擇手段,他想要的,他一向都能得到——我明白過來,他不是溫柔安靜的原,他也不是躺在病床上任我擺佈的假象,他是完好無損地、高高在上地、與我截然不同的活生生的雷耀,他好好地站立在我面前,他完全有能力傷害到我的家人!

「我不能要你的愛。」我武裝自己,我抹自己潮濕的眼睛,我收拾散落一地的回憶和追悔,我明白過去的只能讓它過去,「雷耀,我現在要過我自己的生活。」

我要走,他大力扯住我,他的眼睛不再深黯冷靜,開始一點點滲出兇惡:

「端康,你真捨得下我?」

我忽然就懂他:

「雷耀,你這不是愛——在你什麼都沒有的時候,捨不下你,和你在一起的只有我,你才想你一定要愛我,你才開始覺得你是愛上我了——你自己也知道,這不是愛!不然當年你也就不會自己也肯定不了,你也就不會說你感激我——你現在什麼都有了,你又變回來了,你卻分不清到底誰是真心,誰是假意;你想讓我回到你身邊,你能肯定的也只有我——可我也不是當年的我了,我也變了,我也有自己的生活要過。」

「我只問你真捨得了我?」他面色不稍變,他定定看著我。

我瞪著眼睛,我瞪著還在拉著我的他,我知道我一定要把話說清,我不能再誤導他,我不能讓他做出可怕的事,我只有灌注給他我的解釋。

「我這麼不如你,你心裡一直瞧不起我;你覺得對我這樣的人,賞賜感激和賞賜愛就是一回事了!在你心裡就是這樣想的吧?你要是愛我,早就該在癱瘓之前就愛上了,但你不是厭惡我厭惡得要死嗎?你一直都是感激我,你弄錯了,你知道嗎?你對我這種沒用的人只會感激,你愛的是跟你一樣漂亮的、會發光的、讓所有人都喜歡的人!」

他慢慢放開我。他好像明白過來。

我的心中掠過悲涼,和無可奈何,還有放鬆。

「端康,說這些有用嗎?」他的嘴角浮出一個笑,遙遠的不可捉摸的,他在笑我?!他像在可憐我一樣地對我笑。

我呆愕著,我想有用,這樣說一定有用,我說的是事實。

這個俊美到可怕地步的男人如同悲哀憐憫的天神一樣,對因為突降的巨大喜悅而恐懼驚愕至死的牧羊人的屍體展開笑顏。

「要是我說現在我就想把端康你壓倒在地,親吻你身上每一寸,我想舔著你的性器,進入你的身體,我要捏緊你,讓你沒辦法洩出,我要你在我身下面求饒,也絕不滿足你——我就是這樣想報復你五年來過的幸福日子——端康,你說對了,我就是這樣日思夜想地感激你,這樣你滿意了嗎?你覺得我就可以這麼容易被你打發掉了嗎?」

我哆嗦,在他的低沉沙啞聲音面前,在他的邪惡挑逗和放浪形骸面前,我只能一點點開始白著臉發抖。

我聽著這種話,聽著過去我一定會覺得是甜言蜜語的溫存話,竟然會聽到全身發涼!我應該覺得開心覺得臉紅,我應該立刻撲到他懷裡索求他親吻,我應該像過去一樣——我不明白為什麼此時此刻,我的喉嚨就像被人拿塊粗布似得難受,吐也吐不出,嚥下去的都是澀澀的苦。

我害怕地抓住兒子,把他拉到我身後面,我想走,又不敢走。

他清楚看著我狼狽遲緩的動作,他的眼沉得像黑夜,他的笑卻仍然在,放肆地邪惡地,完全是另一副樣子的雷耀,完全是涼薄無情的雷耀,他總是這樣睥睨眾人,又憑著這睥睨牢牢吸引眾人。

「我要走。」緩慢地,畏懼地,我終於說和當年相同的話,說出口後,我就縮起身,我怕他會使強;回想起他當年的無能為力,被時間已經搾乾的記憶沖刷回來,更洶湧澎湃,這次無論如何,我也貪婪地冀望著和當年一樣一走了之,我知道我這種小人物不可能負擔得起馨蘭、小飛、家,再加上一個他。

我的話完了。

他退後,他的姿勢非常優雅非常高貴,他穩穩後退。

我不由看他。

雷耀的眼神,冰冷,就像刀子。

我立刻調轉眼神。

幾乎是一瞬間的事情,我竟然真的一把就抓住兒子,竟然就真的從他身邊逃跑,從這個我曾愛他愛得快瘋掉的男人身邊想都不想就跑掉,我真是瘋了,我應該再猶豫一會,我應該再跟他說清楚一會,我應該讓他明白,讓他清楚——我這個怯懦的人,我的腿,我的身體就自行逃避強大的壓力和威脅。

我跑過走廊,我跑下樓梯,我跑出旅館。

外面很安靜,一切如常,行人在走動,沒人知道那個大明星就在這間小旅館的三樓,還剛在一個男人耳邊上留下過濡濕的親密。

我做完這個夢。我如常地走在林蔭道路,小飛在我身邊蹦蹦跳跳,他已經忘了剛才。

我閉上眼,我一閉上眼,就是他——

他一點都沒攔我,他沒有動。他讓我狼狽地逃竄掉。他像無動於衷。好像剛剛割裂空氣的刀鋒收進了刀鞘,他又開始持續一貫的冷酷和冷靜。

但他那個眼神打進了我的心裡,在裡面生了一根刺,隱約刺痛。

19

一個星期,過去,沒事,第二個星期,也沒事。

第三個星期到了,我繼續數著日子,我繼續忐忑不安,我繼續在夜半驚醒,馨蘭睡在身邊,小飛在隔壁小床上,他們幸福而安全——只差那麼一點,如果不是那麼一點,我就大可以擁有另外一種幸福了,那走在鋼絲上的幸福,極端的甜蜜又搖搖欲墜,心會起伏不定,再也沒有安寧——我也曾經幻想過有朝一日,雷耀會突然出現,閃閃發光,他會告訴我一切只是個誤會,他要帶我走,我就會立刻跟他一起走——這個場景在開始的兩年裡,被我偷偷地幻想過很多很多遍——但這就像是一種生活瑣事裡的一點娛樂,一點幻想,當不了真;慢慢地,我安於我自己的生活,我開始遺忘掉這種娛樂自己的幻想。

我腳踏實地的生活著,我是真真實實地活著,再沒有比勞碌一天可以回到家裡,還有人等著自己的感覺更好,我適合這種平凡的生活,雖然我曾經無比嚮往過走在鋼絲上的刺激人生,但我也老了,歲月不饒人,時間改變一個人的想法、性格、生活習慣都是在不知不覺中做到。

我點了根煙,悄悄坐到絲瓜籐下的竹椅子上,一坐竟恍惚到了天亮。

天濛濛開始亮,一點都不刺眼,我們的小城安靜極了。我的家也安靜極了。

把新的螺絲鉗上,發動機就轉起來了。轟隆隆,修好了。

「端康,今天活差不多了,你先走吧。」老闆拍拍我的肩,「帶小飛過來玩啊。」

我點著頭,擦乾淨手上的油污,今天是小飛的生日,答應馨蘭要早回家,早上就跟老闆請了今天的假,等會去買個蛋糕,就可以回家大大享受一桌馨蘭的好菜了。

——「請問要幾根蠟燭?」

「五根。」

我接過五色的蠟燭,插進衣服口袋,一手拎著大蛋糕,一手提著送給兒子的生日禮物,一輛超級豪華大坦克,他已經吵著要了大半年了,今天一次頭讓他小子過足癮。

天色還早,我悠悠閒閒走在小城的路上,乾淨寬敞的道兩邊沒有一個人影,只有樹葉子還在晃蕩著眼睛,我哼起小調,想像等會小飛的雀躍。

安靜的舒服的下午,要是每一天都這樣該有多好。

我拎著兩口袋,滿心歡喜。

先響起來的是手機,知道號碼的只有馨蘭,這也是搬到這小城後她為了方便聯繫買給我的;一定是等不及了,我掏口袋,把手機摸出來,看著——

這是什麼號碼?我從沒見過。

……我好像見過,這個號碼,我想想——

這串數字,這串數字——很久很久以前我買的手機,我選的號碼,我把它送給了人,我很開心,我控制了這個人,時時刻刻——

啊!——

我已經關上了手機,響聲嘎然而止。

身上一下子就冷了。搭在腕上的袋子沉得抬不起來。

我搭拉著兩個口袋,遲鈍地像四周望——

我停止了呼吸——

我竟然一點都沒有看見,我居然什麼都沒有發現——這輛跟在我身後的轎車,跟鬼一樣,深沉的怒濤一樣的藍,跟個厲鬼一樣!

跟著我。

我是想跑的,但我也不明白我為什麼那麼憤怒,那種剎那間怒火燒得我連腦袋都糊塗,我一直保衛的東西被侵犯掉了,我一直以為安全的堡壘被破壞掉了,我的家,我的地盤,我的平靜,統統都要被搶走了,而我竟然一點都不知道,我一點都不能保護她們!我這個沒出息的傢伙,到現在還想要跑嗎?現在跑又有用嗎?

我除了震驚,只有憤怒。

我扯著兩個大口袋,我一身的修理工打扮,我的頭髮亂糟糟的,我的身上都是油漬和油味,我就是個不起眼的小人物,但馨蘭還是會燒好一桌菜,打好洗臉水等我回家,小飛還是會跳到我的懷裡,喊著爸爸,爸爸!

這些,我都不要失去,這些,就是我現在活到現在最大的幸福了。

在將要真正失去的剎那,我才明白她們的意義和珍貴。

——車子停在我身邊,車門打開。

車上走下一個人。我不認識。

我鬆了口氣。但那人卻直直走向我。

他停在我面前,彬彬有理:「請問是李端康先生嗎?」

「是我。」

他把亮晶晶的鑰匙提起,放在我面前,「這是雷先生送給您的禮物,本年度最新款的敞蓬寶馬,請您收下。」

我盯著那把車鑰匙,就是一條毒蛇咬起人來也不會這麼疼。

「我不要,我不要!你跟他說我什麼都不要,你喊他不要來打攪我!」我瘋了一樣驀然大吼大叫,我提著兩個塑料口袋,拔足狂奔。

我跑啊跑,跑啊跑,終於跑進家裡的巷子。我一下子就安心了,我慢下來,我整了整衣服,蠟燭掉出了口袋,蛋糕可能都被擠壞了。

我敲門,往常馨蘭總是在我敲門的前一刻就能聽到我的聲響,就過來開門了,今天她肯定在忙著做菜。

我剛要那鑰匙,門就開了。

馨蘭站在我面前,我走進家,逗她:「今天都做什麼好菜了?小飛呢?我們先把禮物放起來,等切蛋糕的時候再給他看,他保準會高興瘋掉——馨蘭?」

馨蘭反常地一聲不吭。

我奇怪地把手上東西放下,我的眼角滲進一點點柔嫩的顏色,我才開始慢慢聞到強烈的香氣,整個把我們的屋子籠罩,這都是些什麼啊?——我環顧我的家,我的四周,竟然都是花!都是一朵朵香水玫瑰,都是一枝枝粉紅色,成百、上千,堆滿了整個角落,甚至快要砌到屋子頂,放不下了,就堆到院子裡,耳朵鼻子眼睛全都是濃郁的香氣,全被佔領,沒有一個地方能逃得過。

我知道是誰幹的好事!

但我也只能一聲不吭。

院子裡,傳過來小飛興奮地叫鬧聲,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美麗的高貴的花,我送給他母親的都是一兩枝田園裡採摘的鮮艷的無名花。

我抹了下臉,我要讓自己清醒點。我沒想到這麼快。

「馨蘭,我要跟你說些事。」我木然地說,我知道我最難過的關就在眼前。

馨蘭在這些花叢中,還是像個小姑娘一樣美,還是我的小仙女,我知道我可能馬上就要失去她了。

「不要說,端康,我不想聽。」馨蘭別過臉,迴避我的眼光,「你看這些花可能都送錯了,我們小城哪見過這些花,他們說這些都是空運過來;送錯就送錯吧,這些花不是開得很美?」

「馨蘭,我以前,我遇到你之前,我喝酒住進醫院,都是因為我愛上一個人,他是個男的——」

「不要跟我提雷耀!」

她喊著,她發抖,她眼睛裡都是淚,她摀住了眼睛。

「你怎麼知道?馨蘭是誰告訴你?」我被揭穿了,羞恥撲面而來。「是他說的?」

「我偷看了你的日記,在你把它燒掉的前一個晚上,在五年前!」

——

馨蘭背對我,她的聲音遙遠又痛楚:

「端康,我克制不住我自己,我知道你心裡面還有別人,那天晚上你又出去了,我也不知道我怎麼會那麼害怕,我怕你會跟別的人走了,我想你再也不會回來了——小飛在我肚子裡,我又疼又害怕,我知道你一直有記日記,我想看看,我只想看看你到底是怎麼想我、怎麼看我——端康,我都做了什麼?你會恨我!端康?」

「為什麼你看了日記,還要跟我這種人在一起?我是個同性戀,我喜歡一個男人,我還被他甩了,我什麼都沒有,我什麼都不能給你,你為什麼還要跟我在一起?」

我抬手,碰到馨蘭的肩,她沒有拒絕我,我摟住她纖弱的肩,我把她摟在自己懷抱。

「我害了你,馨蘭。我誤了你一生。」

「端康,我們在一起整整五年,我們從沒有吵過嘴,我們做什麼都想到一起,我們一家人開開心心,我不求什麼其他,我很知足。」

「還不夠,這還差遠了,馨蘭,我還要跟你一起變成老頭老太,一起攙著手過馬路,一起看我們的兒子娶上漂亮媳婦。馨蘭,千萬別丟下我。」

馨蘭握住我的手,合在她手心裡。她的手小巧又暖和。她焐著我的冰冷。

「過去的都過去了,端康,我在你身邊,從前,現在,以後,我一直都在。」

這天晚上,我們一家人切了蛋糕,吃了一桌的菜,小飛拿到禮物高興極了。

我在夜裡,家人都睡了,把花都丟出去了。

20

把手機電池下了,再也不用了,囑咐馨蘭把門鎖好,誰敲門也不開,暗地裡,開始把攢在銀行的錢慢慢提出來,我要像小螞蟻一樣,把我的家搬到另外的城市,誰也再不能找到我,就像當年我也這樣想著要搬走與那人的小小巢穴一樣。

花還是照常送來,堆到巷口,鄰居都跑過來打聽。

寶馬就停在家門口,鑰匙放在我家信箱。

還有什麼其他七七八八散著香氣,用最高檔的漂亮盒子包著的東西,源源不絕,全都扔掉。

挑了個大晚上,我偷偷摸摸趕緊把最後幾百塊錢取出來的時候,我按下一個鍵,閃出的屏幕卻顯示連我微薄的存款數也在後面驀然加上了好幾位零——我數著一個個零,一個個圈圈,我簡直不能相信,我簡直要瘋了,這到底還有沒有天理有沒有王法?他只是個明星啊,他又不是什麼黑社會,不是什麼政界要人,他怎麼能把我的老底都端掉,他怎麼能對我趕盡殺絕!

我只是個平頭百姓,我何德何能享受到被人時刻監視、逃出無門的可怕難受!

已經又過了五天,倒計時滴滴答答進入尾聲,我誓要搬空我的一家人,值些錢的細軟帶上,房子是租的,不要了,鍋碗瓢盆什麼也不要了,火車票已經買好了,馨蘭在,小飛在——差不多了,只要到別的地方,就能又開始新的生活,這次再也不去大城市玩,就再也不會被發現,我就能看著我的兒子健康快樂的長大。

人一輩子總不能只為自己活,得想著其他人,她們跟你骨肉相連,她們的幸福往往遠大於你個人的幸福。

馨蘭沒說什麼,她默默收拾行李,她照常為我燒飯洗衣服帶孩子。

我想我們這輩子都不會分開了。

只是要快,再快些。火車票是星期天的,後天早上九點。

如果現在不走,我怕我再也走不了。

今天是週五,輪我值夜班。為了顯得我一切如常,我沒有請假。

門已經鎖了兩道,躺在單人床上,我翻來覆去,一夜沒合眼,屋外面的一兩聲貓叫都把我的淺眠驚醒,我幾乎是豎起耳朵,瞪著天花板,沒有開燈,什麼都看不清,只有我的心裡清明,正在上演過去的悲歡離合,全都已經過去。

早上六點開始下雨,我頭疼,眼睛底下是黑眼圈,喝了兩大杯開水還是提不起精神,洗了把臉,隨便扯了張塑料布擋在頭上,我打開車鋪門,外面大雨如瓢,嘩啦嘩啦,伸出手背打上去都嫌疼,我把門反鎖好,張著我的臨時雨傘走進雨水泥濘裡,路上還是一個人都沒有,這時候,這個小城的大多人都還在安睡。本來我也該回家好好睡覺,但現在什麼都做不成了,回家看看還有什麼能拿的再收拾好,明天就要走了。

我跳過一個水窪,還是濺了半個褲管的泥巴。我這樣狼狽又糊塗的人,值得誰的堅持?誰都不值得——我心裡都覺得他們奇怪,馨蘭怎麼會跟我好?雷耀怎麼會回頭找我?我什麼都不如他們,我什麼都給不了他們,為什麼還要對我堅持不放?我開始覺得他們比我更糊塗,絕對糊塗透頂——這種想法,竟讓我發笑,我無所忌憚、自暴自棄地在雨天裡,頂著個破塑料布,哈哈大笑。

我知道我現在不太正常,只要過了這段日子,卸掉心頭大患,我就能恢復正常。

笑得太猖狂,手一發抖,大風把塑料布也吹跑,掉到河裡,夠不回來。

在瓢潑的大雨裡走著,那滋味真是滅頂般的從頭涼到腳,這下好了,可以不用躲著、避著、跳著、逃著了,我把手插著口袋,抬起頭,雨從頭頂灌到眼睛嘴巴,順著衣領,滾進身體,衣服也完了。

淋吧、澆吧、下吧,反正也死不了人。

耳朵裡嘩啦啦的都浸的水聲,眼睛睜不開來,被雨點打得疼,頭涼冰冰的,衣服都粘在身上,身上倒好像舒服一點,已經凍得冷嗖沒有感覺,反而能自由自在大步往前。

鑽進自家巷口的時候,還是安下一點心。畢竟已經豁出去了,大踏步地挺起胸膛走了,被雨一澆,似乎煩惱都被澆沒了,是啊,也沒什麼大不了,明天就結束了,什麼煩惱都沒有,不用選擇了,不用猶豫了,什麼事情不也都沒有發生。

然後,我倒吸口涼氣,我的心都停跳,我看著眼前的人,就在我轉過拐彎,我朝向家,我再踏幾步就到家的距離,我張著嘴,卻叫不出來,我知道他會出現,我不想看見他出現。

他還是來了。

他就站在我面前,他側著身,靠著牆,打著黑傘,穿著黑色的衣服,在抽煙,傘遮著他的眼,我只能看到他繃緊又冷冽的下顎,這世界上要是有最俊美的死神需要演出,我首推是他,他現在就能嚇得我牙齒都打顫,卻又覺得他美得讓我連雙腳都失了逃跑的力氣。

他就站在我家門前!——

我沒有了其他多餘念頭,我立即像小狗小貓一樣撲上去,我拽著他袖子,我拉他走,「走啊,走啊——不准站在我家門口,不准讓他們看到!跟我走跟我走!」

他不動。我也拽不動。

大雨淹沒我的聲音,我扯著嗓子叫得喉嚨都疼。

我改抱他的身體,我拖他,我哼哧哼哧埋著頭撞擊著他的胸口,用我全部的力氣拖著他,我一定要把這個人趕走,「你要折磨到什麼時候?你從以前就開始折磨我,你從來都看不起我,你癱在床上才想到我——你看我過點好日子,你就難過嗎?我有老婆有孩子了,你還想怎麼樣?——你到底想怎麼樣?」

撞擊中,我揮打掉他的傘,我恨不得再把他打癱打瘸,他就再別來找我!我已經被他翻來覆去折磨了十年了,我再也受不了了!

他猛地推我,我一下子向後摔在雨水和泥巴裡,我發抖地被雨水打著,失魂落魄。

他俯視我,居高臨下,他整個人,該死的傲慢,該死的寒冷。

「你有個五歲的兒子,李端康。」

我兒子五歲關你什麼事?我說不出話,我還是摔倒的姿勢,頭還是嗡嗡作響。

他慢慢蹲下身,在雨裡,明明我們一樣濕冷,他偏偏就是沒有跟我一樣淒慘的狼狽,他低下身,他說起話,他心懷叵測地打量我,他看上去居然還是高貴又瀟灑得像個拯救美麗公主於水火的大牌王子。

我喘氣,都是白色水氣,我越來越冷,我想回家,我強撐出無謂,在他的目光底下。

「你是一邊照顧我,一邊照顧那女人。你真是好樣的,你騙我這麼久。」

他的眼睛跟我一般齊,我聽到他的聲音都在發抖——他不是冷,他是在生氣、發火、狂怒;為他本來根本沒有資格責怪的事,他竟然這麼生氣。

我不心虛,我惡狠狠回瞪他,我虛張聲勢,我抬手揮拳頭。

他看都不看,就抓住我的手,捏著,還使勁。

好像一點都不公平的角鬥。天差地別。

「我不愛你了,我求求你,你走吧。」

我先軟了,我是真心想他現在離開,但他真永遠離開了,我心裡又更加灼痛起來——我愛他嗎?到現在仍然始終從來都還愛著嗎?

為了讓他愛上,處心積慮死活不放開他的自己;為了他索要的自由,終於放手,躲藏在角落自暴自棄的自己;為了給他關上窗戶,就可以一聲不吭跳進海裡,游過冰冷大海的自己;為了他的一聲感激,就遠走他鄉,再也不讓他見著只會給他帶來麻煩的自己——到現在,仍然還愛著嗎?我是瘋子還是傻子,我怎會到現在還愛著他?!

我只能趕走他。我說「我不愛你了,我早就不愛你。」

他看著我,冰雕刻一樣的眼神慢慢升起的就都是悲傷,無情到可怕地步的面貌突然就洩露出柔軟和感情,他看起來,好像是我會有能力傷害到完美無缺的他!好像是我在刺進他心臟。

「不要跟我演戲,我不相信你。」我嘴硬,我知道他根本不用浪費給我演戲的天分才華,我只要看著他,就會腿軟手軟,就會又拜倒在他西裝褲下,我是完了,但我還是要趕走他。

全都是雨,他一隻手慢動作一樣抬起來,碰到我的臉,冰冰涼涼,我嘟嘟囔囔,我說你走吧,你走吧。他用五個手指頭捏著我的臉,臉被他捏疼了,還被他搖搖晃晃;我搖晃地陷在他勾魂失魄的眼神裡,在不覺得的時候,腦袋就被他拉過去,我又說了一次你走吧,他就靠過來,他就親到我,嘴巴很疼,我感覺他是在咬我,蓄意咬出破口子,嘴巴被捏得沒辦法,只有打開,他的舌頭也伸進來,一點一點勾著我無力癱軟的舌,開始吮吸一樣深入地親吻,我只有感覺他的舌頭在給我熱量,其他都是刺痛的冷。

我大大睜著眼睛,他也不閉上,直勾勾看我,剛才的悲傷根本是錯覺,他現在又如常傲慢霸道。

他冷冰冰地離開他的侵佔物,他冷冰冰地沉聲:

「我不是你,被人說上兩句就嚇得立刻跑掉——你不愛我,可以;你將來會愛上我,李端康,你把我騙到手,你就給我負起責任負到底。」

——天底下,竟有這樣的人?恬不知恥,怎麼趕都趕不走,瘋了瘋了。

他把我扯起來,拍拍我木然的臉,貼著我的耳朵,他大聲命令我:

「我再給你一天時間,你跟那個女人說清楚,她要什麼我都給,除了你以外什麼都可以——你覺得安心了,明天我就來接你。」

我縮了縮身子,渾身泥巴,像小狗一樣,我轉身。

他突然又抱了下我,把我抓到他懷裡,這是他在我面前活生生站立以來,第一次好好地給我一個擁抱,他用勁抱住我,按著我的後腦勺,陷在他胸膛裡,我都快窒息,滿鼻子都是他的味道,他還嫌不夠,按啊按啊。

「別讓我等十年,我等不了,端康,我真的等不了。」

熱燙的卻是他的心臟,急速地跳動,我用鼻子抵到了,他的心。

21

東西都收拾好了,小飛睡著了,我和馨蘭坐在院子裡。雨從中午就停了,現在絲瓜籐上只慢慢滴點水下來,啪噠啪噠。

「端康,那顆叫什麼?」馨蘭看著天空,春初的星空小熊星座在閃耀。

「什麼?——是獵戶的第七顆子座,那上面最亮的就是他的守護者,大熊星;她們是一對母子,美麗的母親被嫉妒女神變成了醜陋的熊,兒子在森林裡遇見了母親,舉槍便射擊,天神憐憫她們,趕緊把母親和兒子都變成了天上的星星,就不用彼此傷害了。」

「還好,最後還可以在一起就好了,端康,你是從書上看來的嗎?」

「我在天文館打過工,那時候真年輕,記東西都快。」

「我也看過流星雨,獅子座的,滿天的都是長長的流星;就在世紀初,那個時候不知道端康在哪?我許了個願。」

「——我一定在睡懶覺。」

「我許願,我想和你一起幸福的生活下去。」

「你做到了,馨蘭。」

「我沒有。」

我看馨蘭,她仍然仰著頭,她看著閃爍不定的美麗星星,她的眼睛晶瑩如水滴。

「如果五年前我沒有給過端康選擇的機會,那現在端康你就做一次自己的選擇吧,如果和我在一起,卻沒有辦法忘記那個人,那就回到他身邊,真正去愛自己想愛的人,那樣,端康才會打心眼裡開心快樂起來——總是在這個時候,一個人看著天上星星的端康,眼睛裡像要哭出來卻還要對我笑的端康,我不想再看見了,一點都不想看見——」

「馨蘭……」

「端康,就算我守在你身邊一輩子,下輩子你還會選跟我在一起嗎?」

我看到馨蘭的眼淚,慢慢滑下來,砸進我心裡。

我想說點什麼,但我知道就連她也不想再聽我說話,都是安慰的無用的沒辦法讓她開心喜悅起來的話。

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都做了什麼?

「你們都這麼偉大,你們都這麼清楚明白,你們都這麼懂得去愛!」我緊緊抱住自己的笨蛋腦袋,「怎麼只有我不行?怎麼只有我弄不懂?我的愛就這麼糊塗嗎?我做的事就光是只為我自己一個人嗎?我愛他他不要,我想做個好丈夫、好父親,結果還是沒人要;馨蘭,我這五年難道都是假的嗎?我們在一起過的日子都是假的嗎!——為什麼那個人一出現,一切就都變了?為什麼他一出現,我就要重新做什麼選擇!」

我站起來,馨蘭坐著,她低著頭。

我想伸出胳膊抱住她,但我不敢。

「我讓你心裡難過了,我知道,馨蘭,從那時候你看了那本日記,你知道我究竟是什麼樣一個人,你心裡就紮了根刺,你就被我傷害了,你受了委屈,但你又不能跟我說——你說得對,我是該想清楚,我是該做個決定,我不能再害人害己。」

早上天沒亮的時候,我把所有錢都提出來了,包括後面那幾位零,我都放在馨蘭看得見的地方;她說的沒錯,如果讓我重選一次,我不會跟她在一起。她也該有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這個機會只有我能給。

我從自家圍牆跳出去,我知道會他會讓人守著我家的門,盯住我這個隨時會開溜的膽小鬼。跟他在一起就一定會開心嗎?有可能吧;為了一個捉摸不透的男人,為了一個自己什麼都給了的男人,好像一定要跟他在一起才會得到幸福——還是算了吧,這麼多年,我們不是你折磨我,就是我折磨你,總是陰錯陽差,到最後還是合不到一起。

我潛逃了,我無恥地做了逃兵。

我知道再讓我選,我還是一定會選錯。

我只帶了小飛的照片,要是馨蘭捨得,我就把小飛接走,她捨不得,小飛就留給她。 坐不了火車了,我跳上渡輪,從我們的小城要過很久才能到大的地方,五年裡面我幾乎再也沒有踏出過這裡,這裡就是個安全溫暖的避風港,可以躲起來誰都找不著的好地方,現在不用再躲了。

輪船開了,清晨的天空,白茫茫的霧氣。

然後手機就響起來,這次我接了。

那端,他沉著的聲音倒是一貫的優雅平靜。

「端康,別再做傻事。回來吧。」

我拿著電話,看看四周,船上只有我,安全無恙。

我坐下來,仰望天空,天空其實也很大,這麼大的天空,聰明的和笨的鳥都可以自由自在地飛翔。

「雷耀,我這次要動自己的腦子,我要做個自己的選擇;你知道我總是做傻事,我總是要你們替我選擇好,到了不得不這樣的時候,我就只能去做什麼;這次不行,我要靠我自己,不然我一輩子都只能不停跟你們說對不起、原諒我。你懂嗎?」

他微微地沉默,好像微微地笑,可能又在笑話我。

他不懂吧,他這種人是不會懂我這種人的。

終於,他回答我:

「端康,我愛你。」

——我知道,我看著你的眼睛,我就知道了。你為什麼要說感激,我也開始明白,我也在感激你愛著我,所以你一定要明白我現在做的選擇。——

我不說話,我哽咽,我嘴硬。

他卻慢慢說,像要我銘記住:

「我們約好了時間,你不要忘記。」

他掛上了電話。

一片的霧氣,連眼睛都潮濕。我彎下身體,把已經消失他聲音的電話揣在心口上。

約好的時間,是啊,那時候的自己一定要努力變成能讓人相信和值得人愛的自己,一定要能給自己愛的人帶來真正的幸福。

22
這個島還是跟五年前一樣,人煙稀少。以前住的房子還是矗立在海邊的高地上,我回想起那個夜晚,精疲力竭地走在沙灘上,腳都是傷,我遠遠望著我們的房子,沒有燈光,我的心中卻看得見希望。
那個砰砰響的窗子,那個火熱的唇舌和愛撫,那個七天的相纏。
恍如隔世。
又是從圍牆跳過去,躡手躡腳,蹲在牆角觀望一番,這裡仍然是寬敞整潔乾淨,這裡的草啊花啊還是原來的模樣,連屋頂那個木頭風車上漆的紅色都沒褪掉,上次漆它還是我搭起梯子爬上去的,好像只有它還停留在時間的盡頭。
我跳出去。
——「是新來的花匠吧?」
我眨巴眼睛,停住動作,覓向聲源。
「——您好,蘇奶奶。」
老婦人放下手中的針線,把頭偏向我的方向,她慈祥地對我招招手:「年輕人,你從哪來?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我好像聽過你的聲音。」
我跑過去,撿起她掉落的線團,放進布簍子裡,我坐在她身邊的小凳子上,「奶奶,我以前到這住過兩天,您還送給我一盆海草花,說會保佑我的朋友病早點好起來;他真的好了。」
蘇奶奶側著頭,她順著我的聲音看我,她的眼睛仍像從前一樣明亮有神,絕沒有人能一眼看出她的眼已經壞了幾十年。
「是李先生吧?你又回來了。」
她搭住我的手,開心地笑,像抓到淘氣的小孩子。
「總算找到你了,雷先生每次回來,都要問我們你有沒有來過,有沒有人見到過你,我看著都替他著急,你這孩子跑去哪呢?去什麼地方都要記得說一聲,快點給他打個電話啊。」
「蘇奶奶,您叫我端康吧,雷耀他還住這嗎?」
「這房子就是雷先生買下的,除了我,還有新來的劉嬸,平時看看房子,掃掃地什麼的,雷先生每年過來幾次,他來了也就一個人在附近走走,住幾天就走。」
「蘇奶奶,這邊缺人手嗎?我幹什麼活都行,我只想一個人待著,您別告訴雷耀我在這?」
「年輕人要把心放寬,心寬了,什麼就都看得清了。」
蘇奶奶還是慈祥地笑,就像故事書裡面銀白頭髮的好神仙,她沒有問我什麼,就讓我留在這個房子裡,這個海島上,成了一名看守一大片花園的普通花匠。
得益於早年豐富的打工經歷,我種花也是有兩把刷子的,不用兩個月,那近百平米的花房都被我整飭得像模像樣,有海島上最常見的海草花,珊瑚蟲花,小礁巖果,海島上不常見的蝴蝶蘭和小橘子果,把綠色的小棕櫚栽在邊上,鐵鍬鏟了條溝渠引進來,海水、濾化過的淡水各分一邊,澆花的時候拿勺舀了就可以給它們播撒。
雖然也想跑到遠的地方,但身上也沒什麼錢,嘴上說著散心是要到優美文雅的地方,最好還能到哪個歐洲國家街心角的露天茶亭上坐坐曬曬太陽,想是想這樣最好,但家當叮噹湊起來也就夠買張通往這個孤僻無人小島的機票和船票,連歐洲的犄角旮旯都摸不上邊。就將就到這裡算了吧,畢竟在這裡我也度過了像做夢一樣的魔幻時光。
頂著同片天空,要跑到哪裡才能算徹底跑得無影無蹤,除非是外太空了,太空梭坐一次要多少錢,想都不敢想;跑得遠了就越來越像躲貓貓,在暗地裡還是會期待對方能抓到自己,只是在做一場你追我趕玩距離的遊戲;我篤定他不會發現眼皮底下的小花匠,這可算作我的直覺。
最開心的時候,就是到沙灘上釣小螃蟹,特別在漲潮的時候,那些紅紅的小寄居蟹全都爬啊爬往岸邊溝縫岩塊裡鑽,他們老外是不吃這個的,我也不吃,只是用線釣了不尖的鉤子,放了點餌食,在一隊隊斜斜歪歪精神抖擻的外國蟹中間,搖吧搖吧,居然還有不少上鉤,一提鉤子,它們就又滑下去,繼續趕路。當然我也有吃它們的時候,那是真挑了大個的,直接撲上去拎了就走,後來手被夾過一次,就提了個樹杈編的簍子,逮著橫衝直撞的就徑直往裡面丟,收穫豐富得絕對媲美養漁場小開。
蘇奶奶吃素,劉嬸做菜手藝很好,我們湊一桌,蔬菜海鮮特色分明,要不是海島人少,香噴噴的味道肯定能吸引遊客到這一遊。
小飛會愛吃螃蟹,他什麼都愛吃。下次可以帶他來玩,他想吃什麼都替他弄來。我用小海螺殼編了兩個項鏈,大的顏色淡的給馨蘭,小的螺紋漂亮的給小飛。
大房子的擺設還是沒變,去到過去住的房間,發現連以前鬼畫符一樣自己剪出畫好的聖誕卡片都還擺在桌上,卡片上還是署著1999年12月24日,寄給小原,祝他身體健康;雷耀床頭有一個玻璃藥瓶,拿起來端詳半天,才想起來裡面裝的沙子還是當年的灰顏色,一點都沒鮮艷起來,還是自己慎重放在他的床頭,親手放在這個位置。
有些東西可以保留,有些卻留不住。
我沒有碰他睡過的床,我也再沒有進過他的房間,可能會被拉進過去的,還是小心為妙。
「端康,今晚又要有暴風雨了。花房的門窗要縮好。」
蘇奶奶坐在花房的涼椅上,髮髻上被我插上了素淨的小藍花,她手上還是沒離得了編織。我放下手中的鍬,看看玻璃房外的天色,蔚藍一片,但蘇奶奶的話總是跟神仙一樣准,我還是趕緊跑去把梯子扛來,爬上頂,關天窗。
「小心啊——」她念叨。
我很快地爬上爬下,跑左跑右,拉簾子,蓋鋪蓋,都幹完了,我沏了兩杯茶,端到桌上。
「以前我老頭子也愛喝茶,我們這兒只有托人渡船送過來才有得喝。」我遞到她手裡,她舉著,纖長的手指文雅地合攏,瘦削的頸子微微地翹著,看上去就像正牌的大家閨秀,特別端莊又優雅,我看得出蘇奶奶年輕時的風姿一定風靡過整個海島。
「蘇奶奶,你是海島上原住民嗎?」
她抿著口,背挺得直直,銀髮一絲不苟地梳理著。
「我老家遠著了,不怕端康你笑話,也算是地方上的望族了。」
「您跟先生過來的?他怎麼把您從陸地帶到海上了?他很不一般吧。」
蘇奶奶點點頭,微笑的樣子慈祥和善,跟我見過的盛氣凌人的大家氣派一點也不一樣。
「他跟你一樣,從來都不挑,像喝茶吧,有什麼就喝什麼;我和他剛認識的時候,我嫌他土氣,偷偷在茶水裡加了快半瓶子的鹽,他居然一聲不吭仰頭就喝了,還誇我泡得茶是功夫茶,多有趣的人啊;後來他跑去打仗,臨走時又是一聲不吭就走了,我沒辦法了,就只有等他,等到追求我的小伙子個個都抱了大胖小子,連我父母都氣起我來,我還是不支聲,端康,你是不知道我年輕時那個倔脾性,就跟頭騾子似的,最後他回來了,只會傻愣愣跟我說——『蘇小姐,你從來沒跟我說過,我以為你看不上我,我什麼都沒有配不上你,我想去打仗我跑在最前面我就能立下戰功,我就有東西回來跟你說了』,你看,端康,你也笑了,你看我老頭子是個多有趣的人啊。」
蘇奶奶的眼睛閃閃得,發出海裡寶石一樣美麗的光澤,當年她的愛人一定非常喜歡看她的眼睛。
但我還是有一點不明白,我抱著茶杯,我老實問:
「為什麼他有趣?您覺得他又傻,還有他好玩,沒碰見過,就說他有趣嗎?那不是其實覺得他跟自己有點不一樣,覺得他只能給您提供點樂子?」
「這個有趣——」蘇奶奶捂著嘴,笑呵呵,「是真的有趣,端康,久了你就會明白,沒了那個人,就沒有什麼有趣了。」
「有趣……」我琢磨這個字眼,嚼出點味道來了。
我和蘇奶奶在風暴來前,安靜地喝我們的綠茶。
我喃喃:「我明白得太遲了。我讓這麼多人難過。」
「遲,暴風雨?今天不來,明天總會來,不遲不早,總歸是時候了。」蘇奶奶拈著她的銀針,照在晚霞的光裡,就像是揭佛諦的高明禪師了。
我出來走這一遭,看這世界上有這麼多想都想不到的人事,我覺得是有趣。

23
礁巖果結出第一顆果子的時候,是又過了三個月的夏天,甜滋滋的,紅彤彤的,明明從那麼鹹的海水裡長出來,卻能結出甜的果子。
夏天的驕陽,跟火焰差不多,烤啊烤啊,光禿禿的沙灘就像熱辣辣的平底鍋,什麼小蝦子小螃蟹都沒了蹤影,這時候,躲進深海裡,真是舒服。
水裡,非常安靜,有彩色的珊瑚礁,裡面鑽著小魚,我游啊游,有時候突然鑽出水面,在冰涼與刺眼的光照之間,看著蔚藍一片,沐浴著風聲,天地就剩下我了。
終於果子都熟了,我想出去溜躂溜躂。紮好了真空帶裝好的礁巖果,我的工錢全買了飛機票,沒剩下什麼買禮物,就用新鮮果子湊數了。
在海島上吃得最後一頓飯,是在蘇奶奶鎮上的家一起過的,我沒想到她有這麼一大家子的人,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還有孫女、孫子,連曾孫子都被她抱在懷裡甜甜叫著「奶奶,奶奶」,為什麼她還要一個人去看守那個大房子,她一大家人在一起過得多開心熱鬧?
飽餐了一大頓後,我們就坐在後院裡,切著大個的西瓜,看小孩聚在一邊放夏天的煙火,蘇奶奶一邊扇著從陸上帶來的竹扇子,一邊靠在涼椅上悠閒聽著收音機裡的漢語頻道。我啃著大片西瓜,和她的家人一起坐一邊,叨叨家常,說著說著,就忍不住好奇起來打聽這事,真打聽到了,我又繼續悶聲不吭啃我的大西瓜。
第二天上了船,我在位子上打開拎包,發現裡面有一個信封,打開來看,是一疊紮好的錢,信封上用娟秀端整的繁體漢字寫著「珍重」。
我頂著寬寬的草帽,穿著新的白布短袖,還有草綠的短褲,皮膚黑黝黝,頭髮短糙糙,滿身都是海味,再拎著一大包枝條編的的海島特產,拖著吧噠吧噠的塑料涼鞋走在大都市裡,完全是海島原住民的風味了。
大熱天也沒人走著,我發現高樓大廈間一點都不透風,海島雖熱,起碼那清爽爽的大風是一陣一陣,刮得人心都跟著飛上天去。
跑到最值錢的高尚住宅區,還被警衛乾脆擋在外面,看著往來的香車名人,一茬一茬的高檔豪奢,從前浮雲一樣的生活在腦袋裡過眼雲煙一樣掠過,好像成夢;我找了個有蔭涼的地方待著,也不指望欠費半年的手機能活過來,只好守株待兔。
我從站著,到蹲著,最後我鋪了張報紙坐下來了。咕嚕咕嚕喝著大水壺,我用大草帽當扇子扇啊扇。
一輛簇亮的新吉普嗖地從我旁邊開過去,停了下,又嗖地倒回來,逕直剎在我面前,逕直把我嚇了一跳,從車上跳下一個人,鬍子刮得乾乾淨淨,頭髮梳得服服挺挺,乍一看,很有點老帥哥的意思——我認出他來了,哈哈,居然是那個流浪漢趙芩!
我從地上爬起來,剛跟他招手,趙芩就跟大狗熊一樣撲上來,拽住我,大熱天的,緊緊抱得我一頭的汗,「端康,你臭小子終於熬不住了!你終於給我冒出頭來了!你真能躲啊,這麼多年也不吱一聲,你不知道那傢伙可被你整慘了,你不知道我替你忍了他多少罵!你不知道你再不回來,我這個經濟人也實在做不下去了——」
「你都知道了?」我撓撓腦袋,有點彆扭。
「什麼知道不知道,好了好了,端康,當年我是沒想通,現在看你們倆變成這樣,我還有什麼想不明白——你該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他想做的事八匹馬都拉不回來,你還跑個什麼勁呢?你也老大不小了,還想再鬧騰多少年?好日子就是給折騰沒的,知道吧?你就可憐可憐他,他長這麼帥,女人看到他不是尖叫就是眼睛發直,居然這麼多年一個緋聞都沒能倒騰出來炒炒,你讓我這個王牌經濟人怎麼混?——」
我看出他沒數落停下來的打算了,我走過去,爬上他的吉普,我說:「我是來找他的。」
趙芩也坐上車,眼睛賊亮,他踩油門,「我知道他在哪。」
後視鏡裡,他賊溜溜地笑,越笑越得意,他乾乾淨淨的新造型我還真是不忍心看。
「端康,我跟你也認識這麼多年了,我們都受了他不少禍害吧?」他轉了個彎,瞥我一眼,我趕緊閉上眼,他老頑童一樣雀躍興奮的聲音穿透過來:「不如,我看——我們今天就乘機乾脆、好好、惡整他一回?」
「不好吧?」我拿大草帽摀住臉,轉過身,遮遮大太陽,「趙哥,他會不高興。」
「嘖嘖,這麼快就一邊倒!——就是要他不高興我心裡才舒坦。端康,我就要你一句話?」
他能把好脾氣的趙芩磨成這樣,我也只有說他是自作孽了,慢慢點點頭,趙芩笑得更開心得意,我冷颼颼大了個抖,卻實在也看不出趙芩遭受多年壓迫的腦袋還能蹦出什麼惡毒的新花樣。
真的整他嗎?端著一籃的果子,我想像那個傲慢傢伙從沒見過的困窘模樣,嘴角也不由得浮出笑容。

24
「這——是要拉我去當群眾演員?」我磨磨蹭蹭從比我家還大的換衣間走出來,臂彎上搭拉著灰色斜紋領帶,衣服褲子鞋子也是清一色的淡灰,看上去挺雅的,雖然不配我已經黑得像炭的面孔,我扯了扯領口,把紮緊的領結好歹鬆開一會,看著鏡子裡的人,好像人是得靠靠衣裝——還有看不見的白襪子和白內褲,趙芩這傢伙居然還特地喊來專櫃小姐挑了一套嶄新的內褲、襪子給我,這個一貫沒頭腦的老傢伙,嚷嚷著又是抱又是摟,親密得全店裡的人都以為我是他的親密愛人。
「拍偶像劇還是什麼舞會酒會?我去演個端盤子的還成。你別難為我啊?」
趙芩站在我身邊,也端詳鏡子,瞇起眼,嘴又嘖巴嘖巴,「沒想到端康還是挺酷的!真的以前怎麼沒發現?下巴挺尖的,單眼皮也很精悍啊——就你當年那部黑白DV裡面的造型來,快來,快來,做一個!」
我哈哈笑,「行啊,把煙拿來。」
接過支煙,我叼在嘴裡,搖搖晃晃對著趙芩側過臉,微微哼了哼小調,想像一下自己現在搞笑的模樣,擺出挑起眼角的痞子狀——
「哇,端康,你雄風不減當年啊!」趙芩從我嘴裡搶到那根煙,別在自己耳朵邊上,他把一張乾淨斯文全無粗獷的臉湊到我面前,越湊越近,他裝著尖細的女聲:「端康我好喜歡你。「
讓我實在忍不住一掌拍過去,以前拍上去還有摸貓摸狗一樣毛茸茸的觸感,現在這麼光滑,簡直是暴殄天物,「趙哥,你以前的造型怎麼了?」
「不提不提。」他一下子垮下臉,拿過我的灰領帶,給我繫上,「怪我一時糊塗被拉去相了親,一時糊塗動了真情,一時糊塗就為了她剪頭髮剃鬍子,改了頭換了面,除了我心愛的小野馬沒換,什麼我都做足了!」
「那什麼時候辦喜酒啊?」我抬頭讓他服務。「我要包個大禮包。」
「近期吧。」他皺起眉頭,「端康,我跟雷耀哪個好?」
「當然你好。」我想都不想。
「我那小女友一見到雷耀,好像就記不得我了,她每次沒事就拉著我問:我們什麼時候和雷耀一起出去玩啊?我什麼時候能再見他啊?雷耀他現在在幹什麼啊?雷耀他現在到底有喜歡的人沒有啊?
「啊?」我忍不住跟他一起「啊」了,我也皺起眉頭,拉他手:「太緊了,鬆開!你要勒死我啊,大哥?」
趙芩重重按著我肩,嚴肅又邪惡地兩眼放光,盯著我寒毛直豎。
「端康,所以你今晚一定要幫我!幫我報仇雪恨,一展雄威!幫我狠狠打擊那傢伙的狂妄氣焰!」
「到底怎麼幫?」我還是不知道啊。
「去了你就知道了。」趙芩搖頭晃腦,就是不說,他向那邊不住朝我們投射關愛目光的專櫃小姐招招手,大喊:「小姐,快給我們拿雙鞋子,我們趕時間;要最貴的,最帥的,要能跳舞的那種?」
還有鞋子?——幸好有空調,我都不敢想蒙上這一身出去,我會流失多少寶貴的汗水。
不就是跳舞嗎,也不知道趙芩搞什麼,把我全副武裝打扮得跟個公子哥似的,還帶我去理了個清爽的頭髮,頭髮我還是挺滿意的。
他一路開車到山頂上,停下來,山頂的皇冠俱樂部在夜色下閃閃發光,還真像個宮殿。
「帶上看看?」他不知總哪摸出來個東西給我,我一看,原來是一個鑲了碎鑽的面具。
我帶上了。
「不錯不錯,大半個臉都看不見。」他又仰頭怪笑,「我就不信今天他不上鉤!」
他仔細看我,像個大孩子:
「端康,遊戲就要開場了,你可要給我好好演啊!」
「放心吧。」我透過縫隙看他,很有信心地拍拍胸脯。
兩人一起進去,在香鬢環繞、鑽石珠寶、俊男美女、一片高雅的上流社會中間穿著走。大家都穿著晚禮服,帶了各式樣的面具,打在每人臉上身上的燈光也是黯沉的流離,除了互相說說話,估摸著身樣聲音,才能覺出對方是誰來,假面舞會就是這樣神神秘秘。
我們也不跟人囉嗦,就待在沒人過來的人工瀑布角落。
「端康……」趙芩也帶著黑面具,悶聲喝著他的雞尾酒,心不在焉往水池裡看。
我也找了一盤海鮮,嘎巴嘎巴——「怎麼了?」
「那包是什麼啊?你幹嘛走哪都提著它?這麼大包,沉不沉?你看誰跳舞還抗著個重東西,就讓我拎回車裡吧?」
我摸了摸膝蓋上待得好好的礁巖果,「不行。」我繼續填肚子。
「那你等會跳舞,可千萬別拎著這個。」
我點點頭,當作聽到了。
在趙芩不耐煩地取了第七杯酒,我也已經幹掉了第三個盤子後,我們等的人來了。
從美麗女士們的低語聲裡面,暗暗暌著的發亮眼神裡就知道他在哪個方向了。
我踮腳尖,趙芩放下杯子。我們兩個各懷鬼胎。
「這小子,連面具都不帶,誰放他進來的?」趙芩個子高先逮著了,酸溜溜地抱怨。
「反正他帶不帶都沒分別。」我放下盤子,安慰趙芩,「誰都能一眼認出他。」
我們倆同時歎口氣。不只我們倆,恐怕這裡上百位衣冠楚楚的男士都想給他從頭到腳蒙上一黑套,哪個女人都別想看到他一眼,這才有我們的瀟灑翩翩。
我也看到他了,我保持鎮靜地看,他漫不經心地走著,他穿著黑色的禮服,他把頭髮向後梳理,旁邊人又在偷偷看他,他真是——真是跟電影裡一模一樣,一模一樣的邪異的俊美,他的面孔有著成熟的冷峻,尖銳的稜角,狂傲的神氣,也不缺優雅的風度,完全是會自動發光的大明星的模子,我當年可真是絕好的眼光和絕壞的運氣。
「雷耀!」粗粗的嗓子,所有耳朵都聽得到。「這邊——」
耳邊驚雷,我大感意外,不玩了嗎?我還在看得津津有味。
他就真走了過來。在迷離的燈光下,宛如神跡。
「看你吃的……」趙芩抽出手帕,扳過我腦袋,親暱地給我擦嘴巴,有意等那人近了,他更大聲地喚我:「甜心。」
我寒毛再次豎立。趙芩卻揪著我腦袋不放,眼神恫嚇,我只有配合。
——他過來了,他過來了,我眼睛瞥到了。——
他停頓了一下,好像在分辨我們究竟是誰。他又走過來。走到我們面前。我和趙芩還在你擦過來,我擦過去。
他一句話都不開口。我側著身子,跟他隔著一步遠。我穿得戴得罩得都像陌生人,我想他沒那麼神吧!
「親愛的,這是雷耀雷公子,你肯定聽說過他的大名。」趙芩環著我肩,我在幽暗燈光下縮縮、再縮,趙芩推我,又推我。
因為隔得近,我聞出雷耀身上的酒味,他喝了酒,還不少。
他的聲音仍然低沉,但還是帶了薄的醉意,我低著頭,卻聽到他的微笑:「你老婆會把你殺了的,趙芩,下午你還拉我喝酒慶祝,現在又有什麼急事找我來?」
趙芩走過去,附在他耳邊上神秘兮兮說什麼,我豎起耳朵,還是只能聽到趙芩一遍遍說「幫忙啊幫忙」,「靠你了靠你了」,還有就是犀利地投注在我身上的目光,感覺是穿透性的輻射威力。
「我忽然想起來我還有些急事要辦!」趙芩回頭朝我擠擠眼,「親愛的,我遲些過來接你,你一定要等我啊。」他又撲過來,硬在我臉上跟面具親了個噴噴響,「全靠你了!」他挨近我,囑咐我,好像親密的情侶。
然後,他就真跑了。這老傢伙。
我現在只和雷耀待著。我覺得這個遊戲,意外地好玩。
別人都在看我們,我也無所謂,我還是抱著我那包海貨,像裡面藏著金銀珠寶。
他並沒看我,「喝點酒吧。」他有點倦怠地揉揉眉尖,走到一旁拿酒。
我瞧著他,結果他走到一半,就被一個漂亮女人攔下,這個要命的男人!——我舉起又被掃蕩一空的光盤子,不指望他這麼快回來,三餐都不濟,好不容易讓我就填肚為先。
剛揪上來一塊煎得酥嫩的小豬排,盤子就突然被搶走,光禿禿的手裡眼巴巴地就被塞進一杯金黃液體。
「喝,香檳。」他說,語氣強硬冷淡,和命令差不多,而且若有似無地掃我全身一眼,我右眼狂跳,心想要出事。
他仰頭,一杯同樣顏色的全部喝下;我看他吞嚥美酒的喉嚨,他連喉嚨都能生得這麼粗獷性感,我也沒時間感歎了,吞了吞口水,照樣一杯灌下——我連嗆帶咽,納悶看我手裡的空杯子,什麼啊這是?!這比香檳辣多了,怎麼還有股威士忌的味道!我咋咋嘴,但也有股香檳的味道,是新式的香檳酒吧?
我迷惑看他,他沒什麼反應,手掂著空酒杯,狹長的眼看著虛茫一點,整個人還帶點慵懶的氣息,估計他是已經喝多了;我覺得肚子辣辣的,摸了摸自己肚子——哈哈,我好像從以前開始就不太能拼酒!
他看了看開始翹起嘴角的我,在幽暗光下,我也不相信他能看到什麼,比如我現在也只能看到他的大概身形樣貌,尤其趙芩還特意選了這個背光又只有嘩嘩水聲的妙地方。
我越來越想笑,我從來沒想過我會在這種情況下再見他,還穿著一身的名牌禮服,打扮得香噴噴,被偷噴了大半瓶男式香水,揉揉鼻子,真香過頭了!
還好,身邊的男人,只有清爽的味道,我又大大嗅了嗅,可能還有男性的刺激味道,久違了的他的味道。
新的一杯又放在我面前,搖了搖,好像賞給小貓小狗一樣,我拽給自己——他又把金黃液體一飲而盡——有什麼了不起,我還怕幾杯香檳不成!我跟著一飲而盡。
他突然說話,帶著醉意:「以前我認識一個人,連喝杯香檳都會醉得不省人事,真不像個男人!」他帶著明顯的嘲笑語氣,轉過臉看我。
「你還行嗎?」
他突然伸出修長手指戳了戳我的灰面具,我趕緊摀住,怕被他戳掉下來。
我大大點頭,我好得很。
他笑笑,帶著點不信的神氣,接過我的空杯,我拽著我的杯,心想再喝下去就鐵定得露餡。
他的眼裡就都是不信和笑話的痕跡了,明顯輕視我。
「再來!」我啞著嗓子,豪邁地一揮手。
又喝,再喝——
我開始呵呵傻笑。要出事,要出事。我穩住自己,我不知怎麼就歪到他身上靠住了自己,他抗拒地推推我,我真不成了,賴著不動。
他忍了我,他平常還真看不出上這麼個好心腸的人。
我醉酒都不會麻煩人,讓我安靜地睡一覺就成。今晚的計劃肯定是泡湯了,我連趙芩到底什麼計劃都沒弄清楚,就已經不濟了;撤撤撤!我只有保住顏面要緊,只有對不起趙芩給我購置的這一身行頭了。
「我——」我軟叭叭連說四五個我,還是結巴,我蹭他衣服,面具硬邦邦地阻著——「我要走。」
他的氣息突然很近,偎著我的耳朵邊上,火熱地,比剛才的酒全都加起來,還讓我渾身發熱,「你走不了了。」
他的聲音極其冷酷無情。
我給嚇一跳,「你想幹嘛?」我想他一定要對付我,怎麼對付我腦子卻轉不過來。
「不跳個舞,就想走嗎?親愛的。」
他幾乎用甜膩的溫情叫喚我,包裹著冷酷的溫情,只有他才能這樣說話,讓我一半浸在火裡一半在水中。
「我是男人。傻瓜。」男人怎麼能和男人跳舞?會被當怪物的。
「不跟我跳舞,我就不讓你走。」他獨斷專行地又下命令,卻又用截然相反的溫柔一點點摟住我的腰背,壓近他,他含住了我的耳垂,在他的舌尖輕舔。
「你耍賴。」我控訴,我癢得搖頭,我發笑。
我也不知道他要帶我到哪,我只知道我只能跟他到哪,他的氣息一直圍繞我,他真的在帶著我跳舞——我從他的肩頭迷糊望過去,已經不是原處了,這是正中心的舞池,是有亮堂堂光線的地方,有薩克斯吹的慢三,遙遠悠長;還有好多人在看著我和他,他們的表情怪極了,他們都像木頭人,這時候應該一起跳,大家一起來跳吧!
我跟著他,他動作,我只需要跟著他動作就好,反正我也不會跳什麼優雅的舞,跟著他就對了,特別是繞圈的時候,我抵著他的肩膀,我依靠著他,已經頭昏昏眼花花,但他帶著我慢慢繞著圈子,我又覺得非常美好。
我的高大英俊的舞伴,讓所有人都羨慕,看得所有人都目不轉睛。我真是瞎貓逮到死耗子!
我抬頭,我巴著他望,我想看清楚他——我很奇怪,我看著他瞳仁的倒影,裡面那個我,有點奇怪,但沒錯啊,裡面是我啊,很正常的眼睛耳朵鼻子臉,完好無損,還是那麼平常。
「我的臉怎麼了?」我好奇地問,我還是覺得不對勁。
他正好隱進陰影,我看不清了,我頭又垂下,壓他肩膀。
「要出海玩玩嗎?我的遊船就在山腳泊著。」他停下來,牽著我的手,用特別溫柔的口氣對我說話。「一起去吧,親愛的。」
我撓頭,搓手——光禿禿的!
「包!我的包!那裡面有禮物,重要的禮物!
「你等我。」他走了兩步,突然又快步走回,扯著我,「你跟我一起去。」
「我走不動。」我蹲下來。「求求你,快去拿給我,那非常非常重要,是我要送給那個人的。」
他跟我耗著,他不動。
「你相信我,我答應你,就不走了。」
我抬起腦袋,抱著膝蓋,我生氣地仰望他,脖子都酸了。
「你為什麼不相信我?」
他沉默地看我,五秒,十秒,可能就一秒,他伸出雙手,捏住我兩邊耳朵,他拉近我,他說:「你要再敢跑,親愛的,我就打斷你雙腿,把你衣服都剝光,吊在家裡,誰都不會知道,也沒人敢來救你。」
他邪惡地拍拍我的臉,「要乖乖地等我。」
我大大的點頭。
「居然跟男人跳舞——」
「真不要臉,以為自己是誰啊?」
「這麼難看,還想讓雷耀看上他?」
「……」
本來安靜的停車場,卻都是嘰嘰歪歪女人的聲音,而且還離我越靠越近,最後高跟鞋乾脆停在萎縮不振的我面前,對我直接指指戳戳。
尖利的笑,尖利的指戳。
嘮叨個沒完沒了。
我騰得跳起來,我盡量睜著我不大也不清明的眼,瞪著這一干吃飽飯沒事幹的人等。
「我就是愛他,他就是愛我,怎麼樣?」
她們先愕著,一個最漂亮的先出聲:「少一廂情願了!——我認出你來了,你就是那個從以前就纏著雷耀的那個——叫什麼來著,名字都普通的叫人記不住,你別做夢了,雷耀怎麼會愛上你這種人?」
「哈!」我精神抖擻,面對一幫女人跳起來,都是美女——多半是他的風流帳,「我告訴你們,沒有我他就活不下去;就算你們一個個都在他面前死掉,他也不會對你們好!是我不要他,不是他不要我!」
我居然很篤定地搭著肩膀,擺出一副看你們能把我怎麼辦的神情。
她們的眼神很想把我撕得碎碎,但我是男人,又不是小媳婦盡忍著讓大老婆虐待。
然後她們的眼神就變了,她們光看著我的後面,不看著我。
我也回頭。
我後頭這個人只看著我,都不看別人。
他拎著我的大包,我趕緊搶到手裡,才安心。
「走吧。」他扶著我,終於看了眼那些漂亮女人,她們就立刻都散開,好像他眼睛裡有什麼讓她們即刻衰老的魔咒。
我們坐進車子裡,他開始笑,不可自抑,竟埋著方向盤大笑。
我膝蓋上穩穩地放著重重的包裹,我有心情搭理他:「你也醉了?」
他側過頭,深邃的眼波能醉死人,他伸出一根手指頭,沿著我的額頭,我的眼睫,我的鼻樑,一點點勾著,好像點石成金的法師,我挺不明白。
「那就算約定提前了?」他問我,「既然你這麼愛我,我也不能讓你失望。」
我呵呵笑,我也不知道他問什麼,總歸借酒發瘋是沒錯。
夜風吹得人非常舒服,一點都不熱了,海上真是涼快,好想跳下去。
迎著甲板上的風,我趕緊脫我那悶死人的三件套,領帶、褲子、襪子,最後剩下袖子挽到胳膊的襯衫,和光光的兩條腿,當然還有內褲,都是男人,有什麼關係。
我把東西拾起來,疊了,放在甲板的躺椅。
想睡覺,特別想睡覺,我的頭腦在嘟嘟嘟蒸著糨糊,需要趕緊睡覺,我抱著一佗衣服倒下去。
——又被揪起來,船已經停了,在海的中央,連海都睡覺。
在美麗極了的星空下,一切都在數不清的星星底下,它們什麼都能看到。
「我要睡覺。」我咕囔,我要掙開把我揪起來的手,我要馬上立刻就倒下去。
冰涼的擦著我的身體,像用布擦著我的汗,從頸子,到心口,再往下——我抓住,扭捏,有些不好意思,「我自己擦。」我睜不開眼睛,我探手虛茫地抓著。
反而被抓了。指頭很癢,被蜻蜓點著一樣,我要握成拳頭,又被撐著手,只有讓蜻蜓點著,腿也像被慢慢撐開一樣,什麼東西,龐大得陷入我的身體——
我睜開眼睛,他的額頭有汗,他頭髮掉了幾縷下來,他的手在底下握著我的男性,已經伸到內褲裡去了。
「趙芩說要來接我的。」我也開始冒汗,虛汗。「我答應他了。」
他的手指,圈緊,攏著脆弱脈動的部分,他細細捻著,我開始發抖,他的眼神凶殘又粗莽,我肯定應付不起,縮腿,我要合著,他擋著——我不成了,他細緻的調情,咬著我的左胸口,胸口漲得發疼,喘氣也留在我頸子間,又冷又熱,我發著抖,我覺得自己很狼狽,我已經這麼久沒有受過大的刺激,實在只想哭。
「我沒要和你這樣。」我推著他的臉,我往後縮身體,只更深地被逼進軟綿綿的躺椅裡去,「我沒準備好。」
他抬了下身子,略微地不壓我,讓我喘口氣,我才看到他根本把我扒得差不多,他自己卻衣著整齊,光鮮亮麗;他從旁邊櫃子上拿了個軟管,在我面前晃蕩,我拉住他手,仔細看那個說明,我憤憤:「無恥!你和趙芩是一夥的!」
他給我一記冷颼颼的笑,「你被他親得倒挺開心,甜心。」他加重那個愛稱。
那個老東西絕對是一箭雙鵰,借刀殺人!
「耀……」我作俘虜狀,拉他脖子,在星空下,他美得像從童話裡跑出來的王子,「我是端康啊。」我摸自己的面具,想下掉,愕然落空——什麼時候落得空,一點都記不得。
他給自己的手指塗上軟管擠出的膏狀體,一邊悠閒數落我:「帶個什麼破面具就想糊弄我,端康你也太瞧不起我了。」
我要跳起來,我護著自己的衣衫襤褸,我亂打他的手,我覺得怎麼說都是糊里糊塗被騙上了賊船,他抓到我的手,抓到我軟綿綿的揮舞,放在他嘴邊上,親了親。
「端康,我忍不住了。」
他說到就做到,我喉頭一扼,身體裡被擠進了冰涼的東西,我大大地呼吸著,想要找回過去的頻率,起碼讓自己舒服一些,他不舒服,我就管不了了!
「雷耀,你,你——」我抽著氣,看他的面孔在我上方,忽然就是酸澀的羞止住了我的話,我摀住自己的臉,忽然不能看到他,和自己如此緊密的他,太快了!
「端康。」他低頭,吻我的嘴唇,都是他的味道,「看著我,別讓我擔心。」
我只有不讓他擔心,卸掉自己的武裝,大大瞪著他,他才開始動作,我在他眼皮底下,承受他的手指,粗野的韻律,和弓起的觸摸,進去,慢慢彎出,停頓著在一點技巧地刮搔——
還差一點,還差一點——
他收手,偏偏不讓我到那點,我扯著他領子,我警告他:「我會跳海游回去的!「
「端康。」他屈起我的雙腿,他在我的包圍裡,他的衣服皺得醜死了,他撫摸我的穴口,流連在剛才的激情和殘留上,「我相信你。」
什麼啊?——
什麼啊!——這個人,到現在還說莫名其妙的話。
我抱住他脖子,索求他的每一個吻,
「我會好好對你的。我會對雷耀你負責任的。」
我對他說,我對這個萬人迷信誓旦旦。
他聽到我的話,他眼裡閃閃發光,比我頭上的星星還要閃耀,他慢騰騰說那好,我等著看你怎麼好好對我。
——火熱地火熱地進了我的身體,像把刀刻一樣,把所有偽裝都剝離,就只剩下我和他,我大大的喘氣,大大的流汗,他一次比一次兇猛的進攻,撐開了我的雙腿,壓住、打開再打開,直到完全他和我結合到無比接近。
然後,雖然被徹底利用,還滿心得莊嚴神聖和感激;還是糊塗,就莫名其妙被拐上了船,拐上了床。
帶的礁巖果,還是沒派上用場,天太熱,悶壞了。
不過很快我們兩個就跑到海島的大房子裡去度假,蘇奶奶還是坐在庭院裡編織,在我眼中,她越發像個法力高強的神仙婆婆。
我們睡在新的房間,打開窗戶,就對著藍的海,雷耀突然說,他要是海上的原住民,死了後,就把骨灰撒進海裡,可以守著這片海域。
我嘟嘟嘟跑過去,跳到他身上,說好極。
他大感意外,慢慢指責我說看來我早有外心。
我還是死摟著他脖子不放,我告訴他蘇奶奶守著這個大屋子,就是因為這裡是全海島最高的地方,讓她可以看到最遠的海水,可以看到她的老頭子。
雷耀很現實地表示大房子裡最高的那間房,原本他的房間,就改讓蘇奶奶住了,有風的時候,就不用再到外面。
可以一起拉著手,到沙灘上,天氣慢慢涼下來,踩在水裡,冰涼舒服,他只在一旁看我,卻不下水玩,多半他又是覺得我天天能玩水玩得這麼開心,是又在冒傻氣了。
那天他穿著亞麻色的襯衣,高高地站在海的邊上,我百看不厭地盯他,摸摸他的衣服邊,摸摸他的紐扣,他側著的面部,還是那麼驚心動魄。
他打打我的手,我的手已經往衣服裡面摸啊摸,享受那讓我心裡又開始發抖的觸感。
他拿個東西在我面前一晃,而過。
我撲上去,逮著他手——亮晶晶的,亮晶晶的,就像星星的眼淚。
「戴上試試?」
他的聲音帶著取笑,我看呆的神氣,我陶醉的小模樣。
我舉起手,繃得直直。
他握著我的手,一套到底,緊緊陷在我的指頭根。
亮晶晶地在我的手指上,守護我,是代表好不容易能在一起的幸福。
海風呼呼在我耳朵邊上刮,我的心裡都是鼓風機在呵呵鼓勁。
他捉著我的手,彎下身,拿額頭頂著我。
他低沉魅惑地蠱惑我:
「等事情都完了,就一起找個國家把婚結了吧。」
——多少女人會心碎啊,多少媒體會搶著跟蹤啊,多少人會不敢相信啊,但現在也不差一撥撥跟蹤追擊我們的狗仔隊了。名人的愛情,就算無所遁形,我也準備好,跟他一起,一起度過,一起生活。
雷耀指的事情,我知道是什麼事,他在意著,我也不提起。給我戒指的第二天,他就給了我兩張來回飛機票,他還是那句話,那女人要什麼都可以,除了端康你都行。
他的敵意讓我默然,他對我的妻兒強烈到近乎憎惡的態度,我雖然想改變,但換作是我,只怕會嫉妒得瘋掉。
他到飛機場送我,戴著雷克墨鏡,還是引得回頭無數。
我走進檢票口,回頭本想給他高興的回眸一樣,回過頭,卻看到玻璃窗那端的他,已經取下墨鏡,他遠遠看著我,素來冷靜犀利的外殼,龜裂出忐忑的憂傷。
我知道,有多少次,我們一分別,就再也沒有相聚,就算約好,也只能面臨分別。
但這次,我只能自己去,這次他要相信我,能做出自己的選擇。
我的家還是老樣子,安全的避風港。
小飛去上學了。馨蘭開的門。
我們喝茶,坐在絲瓜籐下。
她說,今年絲瓜結了很多,小飛長高了。
我把從海島結的項鏈拿出來,擺在桌上,說馨蘭我想好了。
她沒碰那條項鏈,她一直都很平靜。
我也想好了。——她細柔的聲音還是因為時間和距離變得陌生。
「人活一輩子,要是連個愛自己的人都沒有找到,真是白投了胎。端康,我也想過過自己的生活。」
我把錢都拿出來,這是我只能做的了。我不想求馨蘭原諒,事關愛情,自私的人沒有資格要求原諒。
「小飛還小,我不想讓他記得你,也不想讓別的人跑來打擾我們。」
「……以後能把他的照片寄給我嗎?讓我看看他長成什麼樣了。」
馨蘭點頭,「我們要搬走了,這裡以後就空了;到了新的地方,我再跟你聯繫,辦什麼手續你再跟我說。」
她還是一直不看我。
走出門的時候,馨蘭和我都沉默,我們本來就都是內向的人,一直以來,我想說什麼她知道,她心裡想的我也明白,我曾經為這種心意相通感到非常幸運。
但還是不一樣。
「這五年……」她站在門邊,纖弱的和風中花一般。「我沒有後悔。」
她就合上了門。消失在我面前。熟悉的門熟悉的人都將要消失。
要登上飛機的時候,接到雷耀的電話,他跟我扯了無關痛癢的天氣什麼的,我也回答他 一些天氣什麼的。
他停下來。
我歎氣,我說我老婆孩子都沒了。
他在那端,明顯偽裝出同情和安慰。
我說這個交易,我吃了最大的虧。
飛機掠過上空,抬起頭來的時候,聽見他的聲音,低沉的蒙住我的耳朵,只能聽見他的聲音了。
他說這個交易還沒完,端康你有一輩子時間慢慢贏我。
這個人,這個人啊——仰望廣袤的天空,耳朵裡能聽到他的聲音,我明白我還是可以付出一切,捉住我的愛,就算是變成自私的罪人,也還是想看到愛人的歡喜和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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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燒烤?雷耀?天啊!

我忙著給這塊要焦的肉翻過身,還要給那個遞上罐啤酒,熱騰騰的火爐子在冬天裡備覺溫暖啊。

小張坐在我邊上,悶頭吃肉,時不時像瞧珍稀動物露出泫然欲泣的難看表情,於是又慌忙把頭低下來,我特意夾了他愛吃的兔子腿,要丟他碗裡,結果他抖了抖,又露出那種不可置信的表情,宛如我是火星人登陸地球!

我覺得挺好玩的,又特意給他加了一整勺辣椒,他眼都不眨就默默吞下,竟渾然不覺又吞下第二口、第三口……

一屋子說說笑笑的人慢慢都停下來,靜看他驚人表演,好厲害,一整瓶都下肚了!小張的老闆是個大塊頭的男子漢,快四十了,在買賣上一直公道無欺,整個花苗市場裡最有威信,我們都喊他「陳哥」。

整屋子人就他還依舊喝著啤酒大塊朵頤,一邊不屑「現在的年輕人失個戀就成這樣了。」

「小張跟他女朋友不是挺好?」我叼著嘴裡肉,沾點醬油,雙手扒著吃得開心。

「誰讓他不聽老婆話!」陳哥瞄了苦巴巴的小張一眼,伸手給他來了個毛栗子,一邊還得意地給陳嫂夾塊竹筍:「什麼叫三從四德?死小子,敢跟女朋友頂嘴?她說那個男人又老又醜你就同意好了,非要跳起來替人出頭,那個雷耀的男朋友你認識嗎?你激動個屁啊!」

原來是這樣。小張瞟我一眼,繼續悶頭吃辣椒。

「對了,小李,你這麼大人,還一個人單過?」陳哥大大咧咧灌我酒,露出曖昧的笑:「大冷天一個人炕頭,就不冷啊?明天我就介紹個侄女給你?」

啊……會被眼神殺死的!「這不好吧?」我摸摸自己腦袋,感覺它安全地架在我脖子上才放下心來。「我都習慣了,算了吧——」

「別胡說了!你就是太老實了,才找不到老婆,好了好了,就明天吧,我定下來了。」陳哥藉著三分酒意,斷然拍桌,燒烤大部隊紛紛鬧事起哄,要喝我喜酒。

這時候,我的手機響了,一邊堵著耳朵方便能在唱著喝著笑著的人群裡聽得分明,一邊我掩著口放小聲音好言好語說話——

「你回來啦?……我有啊!我把留言條擱桌上了!我今晚要跟朋友玩很晚才能回去……有多晚?這個,我想就快了吧……啊,我不是有意的,那要不你把菜放在冰箱裡我回來再吃?……你還點了蠟燭?要不下次用吧?……玫瑰啊?你先插起來?——別扔別扔!多可惜……你別不說話,我知道錯了……我沒有鬼混!我真的沒有!……你要來!不不不!……我沒心虛,呵呵,別傻了,要乖乖的等我回家……喂?喂?」

天啊,不會吧,太可怕了。我呆呆抓著手機,轉頭看看四周,怎麼也有十二三個人吧,他們不會都變成小張一樣把辣椒醬當甜品吞吧。

半小時後,我溜出載歌載舞的人群,還抓了根香噴噴的雞翅膀給我家那位消氣。大冬天,簷溜滴著冰稜,出了燒烤店的拐角有張長椅,特意擺在屋簷內,好讓情侶靜靜享受寧靜。我呵著白氣,抓著那隻雞翅膀,一邊吸著鼻子。路燈打下和諧光影,一切突然十分浪漫。

我對雞翅膀說:「大明星怎麼還不來?再不來,我就一口吃了你……」

「這麼恨我?先從哪邊咬起?」

他出現了,摘下手套,高大精悍的身體落坐在我身旁,一手搭在我椅背,一邊剮了我狠狠一眼,既有魄力又非常魅力,微黃路燈下簡直閃爍蒙太奇效應,襯在一片茫茫白雪裡,超級美輪美奐,絕對目不暇接,儘管有意擺出那麼傲慢瀟灑的討厭態度,但也好可愛!

我雙手呈上雞翅膀,一邊作勢給雞翅膀吹吹熱氣,慇勤諂媚:「快吃吧,都冷了。」

他也不含糊,拿過就咬,竟就立馬皺眉批評:「難吃,你烤的。」

「他們都說味道很好啊,我今天是主廚哦。」我接過來,咬一口,很美味啊!我捏捏他高挺鼻子,好心好意:「你是不是感冒了?嘗不出味道?」

他拍開我手,冷冷一訕,「菜和花我都扔了。你自己玩得開心吧。」

「我怎麼知道你突然就從紐約跑回來?你都沒跟我說一聲,我這個活動早就安排好了不能推的。」他扭頭,不看我,就留給我滿眼酷到家的冷硬線條,大雪天裡他也不怕凍著我!我狐疑扒著他肩膀,湊近了額頭頂著額頭盯住他眼睛不放:「才一周啊,你該不是想我了?」

哈哈哈,我笑得瞇起眼,親親他嘴巴,「我做夢也夢到你了。」誰之才親一口,就不知誰黏著誰,親到張開了嘴巴,舌頭也伸了進來,抱著脖子不放。

我迷糊想這是天堂啊天堂。

他突然停下來,臉不紅氣不喘,滿意拍拍我臉,好像獎勵我的熱情表現,明顯看到我還要的表情,開口殘忍說:「我到現在都沒吃東西。」

唉。這個人啊,我伏首認罪。

我先探進半個身子,裡面果然熱氣騰騰,依舊夫妻雙雙笑笑鬧鬧。

「那個——」我跟大家晃晃手,引起注意:「我有個朋友想來一起熱鬧,可以嗎?」

他們都很好客熱情,還馬上拿了杯子倒酒,喊著快讓他進來。還有人笑:「不是美人不准進啊!」

美人啊。美人,進來了。

這麼高這麼酷這麼有稜有角這麼不動聲色這麼迷死無數人的美人,來見見人吧。我拉著他胳膊按他隨便坐下,果然就聆聽到剎那間風雲變色鴉雀無聲,好比哈雷慧星撞地球,還撞了一次又一次——就好比現在激盪在人們心中那種發抖……大家都呆掉了,木掉了,肉都要烤焦掉了。

雷耀這死人拿起酒杯,自顧自喝。我坐他一邊,招呼大家快吃快吃。

基本沒人搭理我,小張最先回神,反映敏捷迅速摸出電話,我知道肯定撥她小女朋友。陳嫂滿臉通紅,緊緊捂著嘴,快昏倒了,陳哥看得怒從心起!

——這不是真的吧?擦眼睛,互相看,你看我我看你,這不是真的吧!……隱隱,聽到抽氣和抽泣。

小面積騷動開始了。「你長得好像雷耀!」「你是雷耀吧?」「好帥,天啊,我喜歡你好久!」「請給我簽個名吧。」「我不是在做夢吧!」「……」

其實大家都是很樸實善良的人,很直露地表現出見到雷大明星的喜悅,我瞪雷耀,你要好好表現!不能讓大家不高興!不能酷!不然回家就不理你!

雷耀的表現堪稱完美,他那麼友善不擺架子而平易近人地對待了每一個簽名和握手,甚至敬酒。他就好像真的是被我突然帶進小團體的朋友,而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那個影帝。

等大家都面紅心跳坐回原位,我有點心疼看他只喝了酒沒吃東西,趕緊把剛才乘隙烤的好東西都盛他碗裡,「快吃吧。」我伸手擦掉他嘴邊上的酒漬,他笑笑,在桌底下按住我的手我也笑笑,甜甜蜜蜜。他探頭過來,湊到我耳朵邊上竟說了句情色,我怒瞪給他腰上一拐子!

雖然在我看來是再自然不過的動作,卻讓所有人倒抽涼氣,在這個光輝閃亮的小宇宙旁邊,好像根本不該存在任何多餘的男人女人,因為怎會有人配得上他?

「其實——」我撓撓頭髮,突然很想說明。

雷耀看看我,有點吃驚,我知道我下意識在避免別人知道我和雷耀的關係,那樣可以省下很多不必要的麻煩吧,其實歸根結底,是怕和睦相處的大家會用不一樣的眼光來看我吧,我想「愛」始終是關上家門自己的事,我想平靜安寧地生活,我想繼續熱鬧快活地和大家一起燒烤,所以就委屈雷耀了,百般要求接送也堅決不允許,但反過來,雷耀從不避及,他能做出我每年過生日就歇業一個月陪我幹這幹那玩這玩那的厚臉皮事情,我好像從沒在他生日請假。

越想越覺得身邊這個男人很了不起。實在應該為他做點什麼。

我主動拉住他胳膊,他頗受寵若驚。

「其實,他是我愛人。」

很驚奇,大家竟很平靜接受了這個事實,還說「真的很配」「看上去真甜蜜」這樣正經八百的危言聳聽。小張第一個過來給我們倆敬酒:「我和我女朋友都祝你們長長久久。」他一仰頭,喝光。其餘人不甘其後,竟演變成鬧洞房一樣灌起新郎新娘喜酒來。

好在陳哥把握大局,在雷耀擺平第四個海量不倒自己卻也有點擺不平時,喊我們倆快撤,他來掩護!只要雷耀在女兒生日時到場露個臉,結果當然成交。

我們走在大雪天裡,他雖然當時能喝,但後勁上來卻很難收拾,比如現在他揪著我領子,慢慢把我拉近,以無比的煽情誘惑,用薄薄凌厲的雙唇,對我低沉輕語:

「謝謝,我的愛人。」

我很有點臉紅,在他咬著我嘴巴時也突然抽身壞心叫囂:「我也餓了!都怪你。」

他一笑,非常鎮定,隱隱邪惡,再次拉過我,將我牢牢收攏進他寬廣溫柔懷抱:「菜和花都在桌上好好,我也好好,讓我好好服侍『我的愛人』……」

誰要你服侍啊?壞心眼的傢伙,你哪次服侍不是我我受罪!

「只能一次——好吧,就兩次……啊……」

聲音也被吞沒,在這個雪天裡,能想到的只是其實燒烤真是很美味啊!還有,這個男人的吻,好吧,我承認比燒烤只美味一點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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