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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都市] 《蝴蝶孤兒》作者:clairekang【完結】

《蝴蝶孤兒》作者:clairekang【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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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帖際遇]: s021084買了一輛小破車, 花了現金40Ds幣


孤兒
第一章
春天,法國巴黎。
一大早地,里昂火車站的清潔工便在站台上揀到一個手提包。
手提包是黑色的,很破舊,裡面睡著三個嬰兒,互相擠著,小得可憐。清潔工嚇壞了,急忙將提包拎去保安室,保安再拎去站長辦公室,站長再送去警察局;或許是奔跑得太急了,送去警察局時,其中一個嬰兒已經斷氣了。
清潔工們紛紛回憶頭天的過往行人,其中一個說自己曾見一位穿著破舊的婦女,手上有個黑袋子,或許便是孩子們的母親。這個說法被站台前咖啡店的老闆推翻了,據他說,一位福爾摩斯打扮的紳士曾在那天傍晚時分,從他這裡買走了一杯清咖啡;"這位先生手上的袋子那麼大,"老闆比劃了一下:"很打眼的,我不會認錯。"
警察從袋子裡翻出了兩串鏈子,上面簡單地刻著孩子的名字,一個是阿特拉斯,一個是福勃斯--原來孩子是希臘人。警察將存活的兩個嬰兒抱出袋子,隨後反覆尋找第三串鏈子;嬰兒有三個,就該有三條鏈子。
他們沒有找到那最後一條鏈子,於是大家都開始納悶,反覆探討著哪個孩子該是哪個名字。三個孩子長得一樣,是三胞胎,死去的那個像睡著了一般,其中一位警察伸手搖搖孩子,想將他搖醒。四處打聽不到有關孩子父母的消息,警察們只好將已哭不出聲音的嬰兒送去了附近的教會;神父憐憫地看著灰白色的已死的嬰兒的臉,說,死了,卻還不知道叫甚麼,可憐的孩子。
於是阿特拉斯這個名字給了灰白地斷氣了的孩子,死了,總得有個名字,要不然誰死了呢?於是阿特拉斯死了,教會為阿特拉斯堆起了一座墳墓。還剩下的孩子被安置在教會最裡邊的房間,一位修女負責照顧他們;他們中哭聲比較響亮的那個得到了福勃斯這個名字,另一個沒名字給的,由於背部有很大一塊蝴蝶一樣的胎記,便被喚做"蝴蝶"。
長大了些了,人們一喚"福勃斯",福勃斯便會"咯咯"地笑;人們喚"蝴蝶",蝴蝶卻沒有反應。負責照看他們的修女奇怪了,心想當真這名字是上帝給的麼?另取一個便不成了?
她隨即用"阿特拉斯"喚蝴蝶,蝴蝶還是沒動靜,四處看著,旁若無人。修女想,或許死的那個孩子真的是阿特拉斯,不是蝴蝶。修女每天帶著兩個孩子去教堂,因為就單獨放著,修女怕出事。早晨,他們去教堂聽合唱團練習,下午,他們去教堂聽管風琴師的練習,到了晚上,教堂裡上演的童話劇和歌劇他們也聽--修女負責幕布和台前佈景,沒有辦法帶他們回房間。
每當台上響起音樂時,福勃斯就特別興奮,會跟著拍手,笑得很大聲。蝴蝶不會,蝴蝶依舊四處看,旁若無人。逐漸地,大家都發現了這個不同;有人在蝴蝶面前摔碎了一隻杯子,蝴蝶沒有動靜,大家這才知道,蝴蝶是聾子。
醫生說沒有辦法,只能由他繼續聾下去。於是每天的合唱響起時,福勃斯便張了嘴咿咿呀呀地跟著叫,蝴蝶則一如既往地四處張望,旁若無人。兩個孩子長大了,福勃斯的咿咿呀呀逐漸匯成了好聽的旋律;於是他被選入了教會的唱詩班,並隨後成為了領唱。五歲那年,福勃斯進入了正規劇院,學習唱歌,跳舞,和表演,蝴蝶也一起去;福勃特練習時蝴蝶就看,福勃特跳舞時蝴蝶就跟著他一起跳。福勃特逐漸吸引了人們的目光,蝴蝶和修女看見那麼多人來看福勃特排練,都很高興。
福勃特十四歲那年,劇院排練《魔笛》,啟用的正是平日裡同福勃特關係很不好的青年男高音歌唱家霍隆。霍隆瞧不起孤兒出身的福勃特,福勃特則看不慣霍隆總要將一切角色貴族化的唱腔,於是兩人總不和睦,爭吵過好幾次。霍隆的嗓子極溫柔極優雅,唱魔笛極合適;福勃斯想聽對方唱《魔笛》,卻被對方不客氣地"請"出了大廳。福勃特只好拉著蝴蝶去掛佈景布那層閣樓上趴著聽,兩人去的時候福勃斯不小心碰到了掛佈景的桿兒,可那時候,興奮的兩人都沒有注意到這件事。
霍隆非常溫柔,眼中總燃著一把火,溫暖而沉靜。塔米諾王子的詠歎調搖曳著浮上檯面,飄去閣樓上,福勃特神往極了,自己也跟著唱了起來。他哪裡知道,自己唱的時候,蝴蝶的手肘正巧壓在喇叭上面呢!於是,福勃特的歌聲隨著破舊的喇叭,顫巍巍地沉去了舞台上。剛開始時大家都沒有聽到福勃斯的聲音,霍隆的聲音合著樂隊蓋過了福勃特的聲音,大家都沉浸在眼前的音樂裡;只有霍隆自己察覺到了雜音,他納悶了,便揮手叫指揮停下了樂隊。霎時間眼前的音樂全沒了,可樓上的福勃斯沒能及時剎車,縹緲的歌聲又持續了好幾句,這才意猶未盡地消失。
蝴蝶奇怪地看著樓下人愕然的表情,隨後才發現自己的手肘正壓著一個不得了的東西,急忙拍拍福勃斯。福勃斯一看,"啊呀"一叫,捂了嘴巴,瞪著眼看回自己兄弟。兩人四目相對,隨後一起撐起身子朝角落裡的樓梯衝去,想要逃離現場。福勃斯哈哈大笑著跑在前面,蝴蝶跑在後面,抓著福勃斯的手,嘴裡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閣樓上很暗,掛佈景的桿兒又讓他們倆碰鬆了,這麼慌張地跑動著,桿兒震得幾下,最終是鬆脫了,佈景便這麼掉了下去。
掉下去的是最靠外面那組佈景,上面是第二幕、穿越日夜的分界點的景致;日和夜就這麼掉了下去,砸去了正中間的霍隆身上,讓尊貴的大少爺好好地下了一個腰。少爺顯然沒有接受過芭蕾訓練,這樣的韌度顯然超出了他的身體能力,於是少爺被立即抬去了醫院,女主角著急地問團長,這下怎麼辦?
大家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剛才那組聲音,團長對著眼前低頭不吭聲的兩個孩子,吹鬍子瞪眼之後,答應讓福勃斯上台試試。由於還是少年,王子的優雅俊朗福勃斯唱不出來,怎麼唱都太過天然;氣質也不似王子,倒似《魔笛》中的第二男音巴巴吉諾。於是劇團的第二男主角克力斯頂替了霍隆的位置,而福勃特頂上了克力斯的位置,唱起了捕鳥人的角色。
歡快地巴巴吉諾對歡快地福勃斯來說完全不成問題,而事實上,福勃斯遠比巴巴吉諾歡快。福勃特學著巴巴吉諾的樣子大聲叫喚著"我要喝酒!",他一邊叫喚一邊縮去了地板上,一副頑童表情,似懂非懂地要求著僧人賜予他酒和女人。在座的所有人都笑了,負責人輕聲對團長說,這樣的特別或許會博得觀眾的喜愛,於是福勃斯正式得到了登台的機會。
觀眾們真的很喜歡福勃斯,他是個漂亮得像雕塑的男孩,嗓子空靈得能上天;他的表情誇張而純淨,快樂和痛苦都被誇大了,不加掩飾地透去觀眾心裡。觀眾們從沒見過這麼捨得演出的演員,他能誇張地跳起來再劈直雙腿,還能像兔子一般跳躍著做出捕鳥的姿勢。那天的演出很成功,連克力斯都說,巴巴吉諾把他蓋住了。
團裡的人開始重視福勃特,先後給他安排了很多角色;然而那些角色都不成功,無論是精靈還是惡魔,小傢伙都無法吸引觀眾的目光。那時劇團的生意每況愈下,團長的脾氣很不好,沒有耐心給出更多的嘗試;福勃特逐漸被遺忘了,他做回了學生,每天練習芭蕾,練習唱歌,學習表演。
福勃特十八歲生日那天,雨下了一整天。福勃特和蝴蝶本是要去附近的馬戲團看馬戲的,雨這麼大,老師怕福勃特出去著涼了傷嗓子,便禁止了兩人的外出,兩人因此非常失望。那天傍晚時,蝴蝶在窗前看書,突然看見樓下大樹邊靠著一位男子。他同福勃特一起將男子拖回了宿舍,蝴蝶發現男子身上有傷,就趁大家睡著之後去後台偷了藥和紗布,替對方包了起來。
男子醒了,睜開了眼睛。他有一雙灰色的眼睛,頭髮顏色很淺,皮膚也很白。男子睡著的時候總皺著眉頭,看起來三十歲樣子;他睜了眼之後,福勃特發現他的眼神很年輕,這麼看的話,就年輕了五歲。福勃特問對方發生了甚麼事?對方一臉戒備,兄弟兩人便不好再問。
換了別人,這樣一位身份不明的男子一定會被請出門外自生自滅,然而好心的福勃特沒有這麼做。他去了廚房,偷了香腸和奶酪,還有紅酒。對方吃光了香腸喝光了紅酒,卻沒有動奶酪;福勃斯問他為什麼不吃?對方終於開口了,說,在他的故鄉,沒有人會吃奶酪。
第一天晚上,福勃斯和對方談了很多事,他因此知道對方的名字叫羅南,羅南 亞頓。羅南的母親是捷克人,父親是美國人,他同母親一起來到法國,母親死後他就一直這麼獨自一人晃蕩。他同別人打了架,被人追著跑來了歌劇院後面,隨後就甚麼都不知道了。羅南說話的時候眼睛很亮,深深凹下的眼眶也蓋不住他眼珠裡透出的光。

第二章
然而第二天開始羅南的情況就越來越差,先是睡不醒,隨後是高燒,再後來就有些神志不清了,福勃斯喊他他根本聽不見。蝴蝶平日裡幫著修女照看病人,有些知識,他對福勃斯說,大概是傷口恢復不好,或者是感染了,或者是化膿了。
蝴蝶將之前自己包上去的紗布拆開一看,見裡面的傷口已經發黑了,散發著恐怖的味道。福勃斯輕輕碰了一下,昏睡著的羅南一顫,他便不敢再碰。兄弟倆沒有錢,沒辦法請醫生。蝴蝶跑回修道院要了消炎的藥,著急著塞給羅南吃了,卻也沒有效果。蝴蝶只好再跑回修道院,修女問他拿這些藥來做甚麼?蝴蝶不敢說羅南的事,就說他們在歌劇院後面揀到了一條狗,狗受傷了。
一直昏睡著的羅南在第三天下午時分醒了過來,隨後便迷迷糊糊地,說些胡話,胡亂掙扎。福勃斯問他話,他能答,問他痛麼?他點頭又搖頭,似乎是在拚命忍耐。羅南一邊掙扎一邊抓著福勃斯的手不放,福勃斯從沒見過這麼孤單的人,心裡替對方難受,一直陪著對方,一步也不出門。蝴蝶燒了水來替羅南清理傷口,羅南疼得發抖,福勃斯便唱歌給他聽。半夜時蝴蝶想辦法弄到了一瓶伏特加,福勃斯按住羅南,讓蝴蝶替對方清理了傷口;清理之後傷口停止了流膿,於是兄弟倆每天都同羅南搏鬥,拚命給他洗傷口。總之,蝴蝶想盡了一切辦法,而羅南終於在一個星期之後褪了燒,慢慢地好了起來。
羅南發燒那段時間福勃斯不上課也不練習,窩在劇團後院角落裡、自己那小小的房間中不出來。劇團裡老師問蝴蝶,福勃斯怎麼啦?蝴蝶寫道,他流行感冒。老師要去後院看望,蝴蝶就說,福勃斯的流行感冒傳染了老師要傷嗓子,老師就不去了。
然而福勃斯不可能永遠不出來上課,羅南也不能永遠這麼藏著;劇團裡同福勃斯作對的學生發現了羅南的存在,團長知道後,氣得勒令福勃斯退學。福勃斯嚇壞了,他可是教會出錢來讀書的,半途而廢回去,修女和神父們一定會很失望。他和蝴蝶並排站著,福勃斯緊張得說不出話來,蝴蝶咿咿呀呀地,不知道在說甚麼。
團長當面撕了福勃斯的成績單,正要轉身走時,羅南的聲音從福勃斯背後冒出來,對團長說,我不是流浪漢,我是來應聘的。
福勃斯驚惶失措地轉頭看對方,見羅南正披著衣服走出來,一臉自信。羅南對團長說,我熟悉劇團的一切夥計,我是來應聘的。
"你懂甚麼?"團長不敢相信地問,並上下打量流氓一般的羅南。
"佈景,道具,衣服,"羅南說得一本正經:"譜曲,唱歌,寫劇本。"
"演戲。"羅南正色道。
福勃斯驚訝地看著對方,蝴蝶瞪著對方的嘴張大了自己的嘴。兄弟兩人看著羅南走去團長面前,貼著團長的臉說:"比才,羅西尼,博馬捨;《卡門》,《塞維裡亞理髮師》《費加洛的婚禮》,埃斯卡米諾,費加洛......西班牙,塞維裡亞,男中音。"
羅南停了下來。
所有人都瞪著眼等待羅南繼續下去,因為沒有人聽得懂他到底想要說甚麼。羅南休息了一下,繼續說:"《金雞》《魔笛》《奧塞羅》,《唐璜》《夜鶯》《茶花女》。"他停了下來,看了看周圍的人:"陳腔濫調。"
眾人嘩然,齊聲道:"哦--"
他隨即唱了起來,唱的是《波希米亞人》中的詠歎調。那嗓子像水龍頭一樣,毫無前兆,嘩啦一下突然打開了,輕描淡寫地甩上最高音,準準地停留片刻,拖得夠了,再突然滑下來,穩當當地繼續後面的台詞。沒有任何起頭,也沒見他吊嗓子,這個恐怖的高音竟就這麼上去了。所有人都沒準備好,好一陣之後才發現那個奇跡的高音就這麼兒戲地出現了,當真荒謬地可以。
羅南突然停了下來,又重複了一次:"陳腔濫調。"
話音剛落,福勃斯的歌聲突然從羅南身後飆了出來。也是《波希米亞人》的段子,唱的卻是女角的部分。女主角咪咪開始介紹她自己了,"我的名字叫咪咪......我的春天何時到來?";福勃斯揣著手,漫不經心地唱著,可唱腔本身卻是淒切纏綿;羅南接過男角的部分唱了起來,唱的是緩慢溫柔的愛的告白,臉卻笑得皺去了一起。
旁邊的蝴蝶也笑得厲害,福勃斯動情地扮著女角,努力模仿著臉色慘白的咪咪小姐向窗外叫春--那個表情任誰看了都得發笑。福勃斯柔弱地向前跑了兩步,嘩啦一下做出推開窗子的動作,蝴蝶和羅南再忍不住了,哈哈笑著蹲去了地上。
站著的所有人都笑了,蝴蝶收了歌喉站正身子,咳嗽一聲道:"這個是藝術。"
大家紛紛鼓起了掌,一邊鼓一邊捂著肚子東倒西歪。蝴蝶也做了個激情四射的推窗動作,福勃斯惡狠狠地瞪了兄弟一眼;蝴蝶咿咿呀呀地說了句甚麼,福勃斯也就笑了。大家都知道他們兄弟之間有自己的語言。平日裡兩人用手語交流,蝴蝶高興時才會咿咿呀呀說話,看來此時的蝴蝶很高興;有時福勃斯懶了也直接說話,蝴蝶能看口型聽懂,比如現在福勃斯就大聲說道:"我是好人家兒女,春不能亂叫,要在內心吶喊,哪能唱出來。"--只有福勃斯知道,其實剛才蝴蝶咿咿呀呀地是在唱歌呢,可惜,只有福勃斯一個人能聽懂。
福勃斯的"藝術"在半年之後被搬上了舞台,福勃斯果然反串了女角;男主角由羅南出演,唱的歌劇不是《波希米亞人》,而是《茶花女》。劇本被重新寫過了,寫劇本的人是蝴蝶,蝴蝶將很多地方喜劇化了,還竄改了很多台詞;茶花女的笑聲通通由"哈哈哈"變成"嘎嘎嘎",舞台服裝也由晚禮服改成了緊身皮裝,活像美國四十二大街的舞女。
觀眾笑得死去活來,看著福勃斯柔弱地扶著床接受羅南愛的告白,再誇張地倒去對方身上,硬生生地摟住對方吻起來。這哪是甚麼生死關頭的半推半就啊,看著強硬主動的茶花女生龍活虎地撲去阿爾佛雷德身上,再突然倒地、觸電一般沒了氣息,觀眾們幾乎拍壞了手掌,笑聲結結實實地淹沒了羅南和福勃斯的歌聲。
媒體褒貶不一,製造了很多話題,越來越多的人們趕來看《茶花女》了,大家互相詢問道,不就是《茶花女》麼?怎麼那麼火?福勃斯和羅南迅速出名了,福勃斯中性的嗓音和羅南清晰準確的吐詞吸引了很多樂評家的注意;劇團的票總是當天就賣光,一蹶不振的舞台藝術也得到了某種程度的復興。
福勃斯和蝴蝶很高興,蝴蝶又改了幾本歌劇稿,讓《蝴蝶夫人》和《圖蘭朵》先後上了舞台。福勃斯的女角形象出現在各大報紙和雜誌上,中性的外貌,尤其是那雙純淨的大眼睛,為他贏得了無數支持者。有一天蝴蝶走在路上,隨意看看報攤,便看見了自己兄弟的臉。他停下腳步,仔細看福勃斯的表情;蝴蝶有些不認識他了,那個自出生開始就和自己寸步不離的人從報紙上看居然會產生一種隔膜感。他搖搖頭,邁步朝教堂走去;走得幾步,身後有人拍他的肩膀,他轉頭過去,見是一位陌生人。對方熱情地說您好請問您是福勃斯先生麼?我非常喜歡您的詮釋......
蝴蝶看著眼前熱情洋溢的臉,有些抱歉地笑了笑;他拿出紙筆向對方寫道,我不是福勃斯,不好意思。他隨即用手指指自己的耳朵和嘴,搖搖手,再次抱歉地笑了笑。對方很失望,急忙道歉著離開了。蝴蝶再次轉頭看報紙上的照片,還是覺得那上面的福勃斯冷冰冰地,他不知道大家喜歡的福勃斯和自己認識的福勃斯有多麼相似。
那天蝴蝶直呆到傍晚才回劇院,劇院裡的人告訴他,說羅南和霍隆打了起來;羅南的去留很成問題,所有人都緊張地守在團長辦公室門口,等待著團長的決定。蝴蝶找到了屋裡窩著的福勃斯,福勃斯著急地吼道你總算回來了,這麼關鍵的時候偏偏你就回教堂了!
蝴蝶能感受到聲音向自己衝來,帶起一股迎面風。他急忙問福勃斯怎麼了?福勃斯告訴他,霍隆又同自己搶演出時間了,這個本來是這麼多年來一直有的事情,羅南卻偏偏看不下去。羅南出手打了霍隆,出手得是那麼快,連福勃斯都覺得他的反應太大了,完全沒有必要。
蝴蝶看著哭泣的福勃斯,咿咿呀呀地說了甚麼;福勃斯驚愕地抬頭說,你胡說吧!


第三章
蝴蝶不同兄弟繼續爭論,牽著他的手去了團長辦公室。他們同很多人一起靜靜地等待著結果,福勃斯發現,很多人都是向著羅南的,這讓他很欣慰。團長出來了,跟在他身後的是羅南;團長罰羅南打掃後台一個月,大家都鬆了一口氣。蝴蝶匆忙地寫了兩行字給羅南,告訴他不要難過,要適應劇團的規則,不適應就無法改變它;羅南看了看紙條,點點頭,昂首闊步地走了。福勃斯跟了過去,蝴蝶自己轉身回了房間,回去之後,他寫了一些詩,隨後讀了讀,覺得不好,便撕了。
他寫的詩是拉丁文的,他對拉丁文很有研究。他通過劇本和小說瞭解了很多種文字,他發現,法文的押韻節奏感太關鍵,德文的又太過強調情緒,反而是拉丁文的含蓄更引人深思。拉丁文的詞總跟隨著前後段落的一切變換自己,可以很溫柔,可以很含沙射影,帶著好多副面具。蝴蝶讀了很多拉丁文的詩,讀的時候由於自己的心情不定而讀出過很多版本。他想用拉丁文寫劇本,可是福勃斯覺得詞句裡面"音樂太少",不願意好好讀,他只好作罷。
福勃斯自己喜歡法語,他喜歡含糊地裹捲著好多詞飛沙走石;福勃斯的吃音特別厲害,總用快速地語言顯示純熟。觀眾中很多人質疑著福勃斯"巴黎人"的真實性,福勃斯就會停下來,好好說上幾句,說完了,那風捲殘雲般地含糊依舊繼續。
而羅南喜歡德文,他喜歡咬牙切齒地說話,喜歡德文的口型。上下顎乾淨利落地張合是他的最愛,在羅南看來,稜角分明的下巴在耳垂之下利索地拉伸,是散發男性荷爾蒙的不二途徑。他對蝴蝶說,多改點貝多芬吧,或者小提琴我也能唱,一切德奧系的音樂都是那麼地鏗鏘美麗!
蝴蝶對羅南抱歉地笑笑,他寫道,法國的不清不楚改不成日本的含蓄。
羅南從未和蝴蝶聊過這方面的話題,他仔細看了蝴蝶的字條,隨後驚訝地抬頭說,也對。
蝴蝶笑了,雖是一樣的臉,兄弟兩人的氣質卻大不一樣。福勃斯是快樂寶貝,開朗純淨,認真地演戲認真地開玩笑,台下的觀眾感覺到的是玩笑,台上的他卻比任何人都認真。蝴蝶不一樣,蝴蝶不開朗,蝴蝶也不純淨,蝴蝶總是含蓄地笑,柔柔地靜靜地,含蓄得空洞乏味。
福勃斯很善良,在他眼中的世界總是那麼美好。羅南很認真地對他說,你沒有必要對人那麼好,也沒有必要接受現在的一切。他覺得福勃斯的世界太不真實,福勃斯這個人太善良--"福勃斯明明很有才華,能跳能唱,台詞處理雖然不夠專業,面部表情和肢體語言卻很有衝擊力......是很好的演員。"
"這樣優秀的人被埋沒了這麼多年,決不是理所當然。"他對蝴蝶說。
他又對福勃斯說,霍隆針對你,你就不能幹這麼被他針對,你生下來不是為了讓他針對的,他沒有任何立場針對你。福勃斯聽後搖搖頭說想太多了心情不好,用來算計的時間大可以用去做其他事,"比如跳舞"。
福勃斯很會跳舞,光著腳,給他一塊地方,他就能跳;踢踏舞,芭蕾,俄羅斯的轉圈圈......福勃斯都能跳得很像樣。羅南不如福勃斯那麼能跳,但很很厲害跳探戈;他對福勃斯說,你不要以為你是這裡的第一舞者,等我哪天有了舞伴了,讓你見識一下我的厲害!
沒有人願意同羅南跳舞,團裡的姑娘們都不願意;姑娘們都是紅人,選擇跳舞對像重視的是身份。羅南很不屑一顧,他奚落地說,跳舞是宣洩,不是結識的途徑,妓女同總統跳舞了也還是妓女。
福勃斯饒有興趣地聽羅南抱怨,他走上前,拉了對方的手,擺出探戈的姿勢。他側頭問:"不讓我見識見識?"
羅南便結巴了,一向靈牙利齒地羅南突然被這麼靠上,竟說不來話了。從來沒有人和他跳舞,在家鄉的劇團裡出生長大的他一直夢想有人能同他跳舞,這個願望今天終於實現了。羅南喜歡探戈,認為這是一個能尋找同自己鑲嵌在一起的人的途徑,這個途徑能通去一個不孤單的國度,在那裡,自己的喜怒哀樂都能得到分享。
福勃斯納悶了,心想你怎麼不動呢?不是你說要探戈的麼?羅南忍下了感激的淚水,仰頭歎了口氣,隨後猛地抓過福勃斯的手,嘴裡"嗒嗒嗒"地哼出了一段旋律。那是《聞香識女人》中的《pour une cabeza》,羅南"嗒嗒嗒"地唱著低音提琴部分,算做打節拍;福勃斯咧著嘴從喉嚨管裡擠出細細尖尖的聲音,算做小提琴。他們模仿著電影裡男主角和女主角跳的舞步,越跳越入迷,動作也就越來越灑脫。第二段時,福勃斯鼓著腮幫子學手風琴的聲音,學得惟妙惟肖,羅南覺得懷裡的人太討人喜歡了!一把將福勃斯甩了起來。
他們換舞步了,不再按照電影裡人的步子來了;福勃斯輕鬆地勾上對方的肩膀,羅南這便順勢用側腰支撐起了自己的舞伴。這樣的默契有些超過了兩人的預料,福勃斯尖銳地小提琴嗓子嘎然停住,羅南嘴裡還"嗒嗒嗒"著,但眼睛直直地,"嗒"得沒了之前的精神。
羅南把著福勃斯的腰將對方放回了地面,福勃斯像貓一般,柔韌度極好地著了地。羅南將扶著對方腰的手移開,牽起對方的手,福勃斯一個轉圈,去了羅南面前。握著的手隨即自然地換成了十指相交,他們對看著,吃驚地確認此時此刻對方的驚訝是否和自己一致。隨後他們眼中都放出了光,愉悅從眼睛開始流向臉龐;羅南一把摟過福勃斯哈哈大笑,那笑所表達的幸福讓他自己感動不已;雖然從出生一開始便知道"笑"是愉悅感的表達,他直到今天才真正體會到笑和愉悅的聯繫。羅南摟著福勃斯轉圈圈,他已經認定了,眼前這個人就是同自己鑲嵌的那個人,那個"能懂得自己配合自己保留自己的一輩子只有一個"的那個人。他吼著對福勃斯說,你知道麼!《聞香識女人》那個電影我看了七次!除了那段探戈,還有一開始那裡--他總為難那個學生,那個學生卻還是跟著他--我太喜歡那個角色了。
福勃斯聽他說完,隨後說:"我喜歡看最後,人跟人之間通過理解總能溝通,其實他們兩個都是善良的人。"
"我看了十遍。"福勃斯補充道。
他們倆又一起笑了,再次開始探戈。"嗒嗒嗒"換成了放開喉嚨的連綿"啊"音,尖銳的提琴也哼出了溫柔和感情,有了忽重忽輕。旋律不再只是襯托他們舞步的道具了,旋律和舞步合去一起成了表達的方式;羅南摟著福勃斯的腰,猛一個前傾!福勃斯料到了般向後倒去,兩人口中同時唱出了"邦邦邦!"三下節奏;隨後兩人對視,確認彼此眼中的欣喜之後,再利索地立直起來,一同哈哈大笑。
那天晚上福勃斯向蝴蝶形容了他今天一整天的感受,福勃斯對蝴蝶說,他第一次交到朋友--"那種和自己有相同愛好相同審美的人。"
福勃斯極力地想要描述那首曲子的旋律到底有多麼搭配,可是,該怎麼形容旋律,卻連他也不清楚。福勃斯很沮喪,認為蝴蝶錯過了這樣的旋律是多麼可惜,他認為這樣的震撼不是人生能夠錯過的。蝴蝶安慰他說,我從你的臉上就能看出那是怎樣的旋律了--滑膩,沒有盡頭,濺出火花。
福勃斯打心眼裡替蝴蝶難過,並再次為自己的無法詮釋而焦急。不久之後,一家古老的電影院重播《聞香識女人》,福勃斯便迫不及待地拖著蝴蝶去看。他不顧前排觀眾的白眼,努力地解釋背景音樂的華美悠揚;他死死地抓著蝴蝶的手摸上自己的嘴,誇張地說著每一個單詞,生怕對方摸不準。終於到了探戈那段了,福勃斯十分鐘之前便開始不斷提醒蝴蝶說要到了要到了你認真看啊!蝴蝶無奈地比劃說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啊......
小提琴和大提琴聲音響起的一瞬間,福勃斯全身一陣寒顫,一股快感刷拉一下充斥進胸腔,直灌去頭頂。他靜靜地平靜下自己,有些沒落;他悲哀地想,旋律帶來的震撼不用聽去接受就無法體會,那個只能用聽,切切實實地聽。
福勃斯不敢看身旁兄弟的臉,他覺得自己很殘忍,竟然帶著蝴蝶來,如此清楚地告訴他他的人生都錯過了些甚麼。那些是不被提及便不為知曉的錯過,是不存在"得到"的失去;福勃斯甚至想,無法得到的失去是不是該算做失去?那個是貪慾對人心的折磨,還是不可求的惋惜?
蝴蝶捏了捏兄弟的手說,果然,音樂不是空氣。
福勃斯聽得傷痛欲絕,扯著兄弟出了電影院。


第四章
蝴蝶自己很著急,可惜他不敢表露出來,他怕福勃斯擔心。他的世界本是無所謂聲形的,卻因福勃斯而有了聲音。對蝴蝶來說,聲音是一切動著的東西,比如雨滴落地面,比如燕子飛過藍天。福勃斯曾告訴他,聲音就是能讓自己全身一抖的,震撼人的東西;蝴蝶於是覺得身邊的一切都是聲音。雨過的泥味,他人掠過時那一陣風,都是聲音;蠟燭的舞蹈,大紅色的舞裙,都是聲音。
福勃斯想去河邊看看,蝴蝶搖頭說那我先回去了,新的劇本還沒有寫完,下個月排練要用。福勃斯好奇地問,這次你寫了甚麼故事?蝴蝶神秘地搖頭說不告訴你。福勃斯永遠相信蝴蝶,也就不再多問。蝴蝶小跑著鑽進小巷裡,認為福勃斯看不見自己了,這才停下來獨自發抖。蝴蝶很想知道聲音是甚麼,想知道通過知道聲音,能知道甚麼其他的東西;他回憶著自己看的書自己聞的味道,不知道這些東西是不是能替代聲音幫助他前去那原本只有聲音才能能帶領人到達的某片國度。他知道自己失去了很多東西,而那個東西他損失不起,他跌撞著朝劇院跑去,由於太心煩了,他沒有留意到由旁邊過來的一輛自行車。他同對方撞在了一起,跌去地上,手肘擦破了很大一片。對方的嘴張合得快速而有力,一陣陣風由對方嘴裡撲過來;蝴蝶只好閉上眼睛不看對方,回到自己的世界裡,斷絕和外部的一切聯繫。
回去之後他去後台找藥水,正是傍晚時分,大家都在餐廳,他獨自一人翻箱倒櫃之後,縮去角落裡替自己擦藥。手肘的部位不好擦,他看不清楚,手上也就有些彆扭;正待他同韌帶努力搏鬥時,他隱約裡聞到了一股"煙"味。蝴蝶抬頭,看見門口站著一個人影;他仔細分辨了一下,發現那個影子是團裡的駐團作曲家克裡斯多夫 黛比。
他急忙站起來同對方鞠躬打招呼,隨後苦笑著指指自己的手肘,攤開手無奈地看去一邊。這是蝴蝶同克裡斯多夫的第一次對話,克裡斯多夫是團長的兒子,出名的舞者,鋼琴家,和作曲人,蝴蝶從沒跟對方說過話。克裡斯多夫沒有問甚麼,走過來,替蝴蝶上了藥;蝴蝶不太自在,因為除了修女和福勃斯之外,還從來沒人同蝴蝶有過身體接觸。克裡斯多夫的手很輕,熟練地塗了藥水,再包好傷口,蝴蝶甚至沒來得及感覺痛。
克裡斯多夫抬起蝴蝶的手肘檢查繃帶是否固定好了,對方溫暖的手指觸碰到蝴蝶的肌膚,蝴蝶開始覺得感動,隨後又覺得苦澀難忍。他走過街頭,常看見戀人們親吻,常見母親親吻兒子;他難過地想,這麼平常的事為什麼自己直活到了十九歲才第一次經歷?克裡斯多夫的溫暖到達的一瞬間,蝴蝶就像脫了一層繭一般,感受到了心對溫暖做出的一系列反應。他突然分出了自己和別人,知道了同自己身體體溫相同的溫度大可以來自一個與自己完全獨立開來的人;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存在了,籍由對比瞭解了自己與其他任何人的不同--這樣的認識無法從福勃斯身上獲得,福勃斯就是蝴蝶自己,他們兩都這麼覺得。
蝴蝶難過地看著地板發呆,他想自己若能早早地知道自我,便能更加完美地汲取身周的一切。三歲孩子都懂的體溫的意義他晚了十五年才懂,這十五年裡自己感受到的一切都突然變得殘缺而幼稚。他急忙回憶自己今天早晨看的《威尼斯商人》的劇本,看能不能用現在的自己感受出之前的自己感受不出的東西。
蝴蝶在發呆,克裡斯多夫抬了手在對方眼前晃晃。蝴蝶有些迷糊地抬頭看去克裡斯多夫,對方向他比了個"跟我來"的手勢,帶著他去了辦公室。進去之後,蝴蝶愕然地瞪著對方,用眼神詢問對方帶自己來的用意。克裡斯多夫走去鋼琴邊上,示意蝴蝶過來;他彈奏了一組旋律,隨後抬頭,對蝴蝶說,你將手放在鋼琴上。
蝴蝶依著做了,可這鋼琴的震動意味著甚麼,他卻猜不明白。克裡斯多夫認真地彈奏了很久,前後一共二十頁譜子;蝴蝶認真地看著克裡斯多夫的手,有些侷促地猜測著對方帶自己來此的用意。最後,克裡斯多夫停了下來,問蝴蝶,曲子怎麼樣?
蝴蝶啞然,生氣地後退了好幾步。換做別人蝴蝶或許只當成是個玩笑,可克裡斯多夫的做法就真令他生氣了。蝴蝶是很少生氣的,更談不上沮喪或失望了--他的人生還有甚麼可失望的呢?
蝴蝶想要說甚麼,手揣進包裡,筆都捏上手了,卻又停了下來。他本能地覺得自己不該頂撞對方,這其中沒甚麼理由。他隨即轉身,要離開房間,身後一陣風,他的背便靠上了對方的身體。克裡斯多夫拉著他重新回到鋼琴面前,再次問他,曲子怎麼樣?
克裡斯多夫又說,我知道你聽音樂有你自己的方式,你覺得曲子怎麼樣?鋼琴的震動帶給你怎樣的感情?
蝴蝶無法形容鋼琴震動中傳達的意思,愣愣地站著。克裡斯多夫對他揮揮手說算了你出去吧--記得帶上門。
蝴蝶又這麼糊里糊塗地出來了,然而他有些雀躍--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人知道,自己,其實有自己的聆聽方式。他回了房間,仔細回憶著對方指尖的溫度;指尖的面積才多大呢,他卻想了整整一夜。天明時分,蝴蝶開始思考對方的曲子,他的思考裡有指尖的溫度,有鋼琴的震動,還有貼著自己的背靠上的對方的胸口。那天上午他隨手寫了些詩,詩的內容全是關於荷蘭的鬱金香的,他和福勃斯去看過一次,蝴蝶很喜歡地毯一般鋪開來的花圃。
他衝動地拿著本子去找克裡斯多夫,都快跑到對方辦公室了,他才發覺自己的舉動是多麼幼稚。整個下午他都在花園裡寫作,那幾頁詩便一直躺在本子背面;五月的太陽很舒服,蝴蝶曬著太陽,寫了很多頁劇本。傍晚時他去後台找舞蹈老師,路過克裡斯多夫的專用練舞室時有意朝裡面張望了很久。克裡斯多夫的舞很美,優雅而乾脆;看著看著,蝴蝶突然想寫東西了,就急忙衝回房間寫了起來。那天,他又寫了一夜,天明時分,帶著那絲溫度睡著了;做夢的時候他還在寫東西,一邊寫一邊思維,腦子裡全是火花和大海的景致。
那之後不久,克裡斯多夫的新舞蹈劇《第三張桌子》上演了,蝴蝶躲在幕布後面看得入迷。謝幕時旁邊人高興地對他說,福勃斯跳的小少爺真棒!蝴蝶點頭笑了,心裡卻知道自己看的不是福勃斯,而是克裡斯多夫。晚餐時蝴蝶主動上前對對方說,今天你跳得很棒,然而克裡斯多夫的表情很冷淡,不屑與蝴蝶說話。蝴蝶失望地退回角落,過了一會兒,再次上前,遞上了自己之前寫的劇本。克裡斯多夫有些吃驚,接過劇本,隨後就笑得和那天傍晚一樣了。那天晚上蝴蝶很緊張,替自己編織了很多種未來;他先是幻想克裡斯多夫為自己的劇本傾心,隨後劇本會被安排在重要時間上演,上演之後由於觀眾反應強烈,他將會出名。
他又想了另一個發展,那裡面的克裡斯多夫迷上了自己的劇本,對自己的才華給予了極大的肯定;然後自己總能寫出好多新奇而脫俗的劇本,對方便一直這麼期待地等待他的新作。蝴蝶喜歡這樣的發展,他甚至幻想了一些情節,用來做自己新劇本的亮點;他幻想了一個將軍和情婦的故事,情婦最後為了將軍而死,而將軍則後悔自己沒有好好待情婦,後悔了一輩子。
可惜那些劇本克裡斯多夫並沒有看上眼,曲終人散,回到房裡的克裡斯多夫輕蔑地翻了翻劇本,便將本子丟去了書桌上。那天的克裡斯多夫喝多了,半夜起來吐時,他迷迷糊糊地趴在書桌上,再次翻看起了蝴蝶的劇本。他懶洋洋地嘲笑著蝴蝶劇本裡那無數句幼稚而矯情的對話,他翻去本子最後面,隨後發現了那幾句詩。
克裡斯多夫看上了那幾句詩,忍著胃部的不斷抽搐,他連夜為詩譜了旋律,第二天就著手安排起了排練。那時的蝴蝶還在房間裡做夢呢,等待著他無數個夢想中的其中一個的到來。他果真開始寫自己幻想的劇本了,認認真真地寫了起來;他寫了那個將軍和情婦的故事,還寫了幾組戰役;蝴蝶喜歡讀歷史書,對很多戰役的細節瞭若指掌。
半年過去了,蝴蝶的幻想已經成泡沫了,蝴蝶卻還幻想著相同的情節。反正那都是幻想不是真實的,真實的到來反而終結了現有的一切幻想;蝴蝶一邊安慰著自己不要失望那只不過是幻想,一邊用幻想安慰自己。那天是新年夜,劇院上演克裡斯多夫的新歌劇《死亡的原野》,人們衣著光鮮地由四面八方湧來,虔誠地等待著幕布的退位。那天蝴蝶負責燈光,他在閣樓上看著在座的人們,覺得無比孤獨。
歌劇進行到最後一章時,蝴蝶從男高音嘴裡讀出了熟悉的語句。他高興得忘了繼續控制燈光,驚歎著命運您為何總要換一副面孔出現!他跟著男高音唱了起來--閣樓上只有他一個人,他仔細檢查了自己的手肘是否壓住喇叭按鈕之後,學著普通人的口型唱了起來。他念出了自己的詩句,學著福勃斯那樣震動聲帶控制音量高低;他為自己的歌聲陶醉了,甚至覺得自己比下面那位男高音還要唱得好。從前的蝴蝶是不會唱歌的,他只能用思維來感動自己;現在蝴蝶懂得普通人的方式了,他也"唱歌"了......哪怕自己聽不到,哪怕自己鬧不明白這一張一合的嘴是在表達哪部分的自己。
那天睡覺時蝴蝶構思了很多新的幻想,他將自己的聲音想像得同福勃斯一樣好,只是自己之前沒有嘗試不知道而已。他幻想有一天自己在角落裡唱歌時突然被路過的團長,或者負責道具的馬吉,或者......任何心眼好又懂藝術的人聽見了,於是自己的才華被介紹給了公眾,他也隨之擁有了福勃斯的頭銜--費爾洛洛劇院的天使。
他想,那天的報紙,頭版上登著,"天使兄弟"。


第五章
蝴蝶封閉在自己的世界裡繼續寫作,連福勃斯也不能看他未完成的作品。當然,福勃斯現在每日都同羅南在一起,沒甚麼時間同自己曾朝夕相處的兄弟談心。蝴蝶的世界裡沒了同外界聯繫的紐帶了,因此更加偏激獨立。春天到來時,他將自己反覆修改之後的成品交給了克裡斯多夫,克裡斯多夫卻連一個也沒看上眼。他緊張地立在對方的書桌旁,看著對方翻去一頁,停留片刻,再不帶表情地翻去下一頁。他等不到對方的肯定,便知道沒可能了。克裡斯多夫還翻著本子,蝴蝶卻已知道了答案;他微微向對方鞠躬之後,準備退出房間。
他朝門口移動的速度很慢,緩慢地拖動著步伐,他幻想著上一次自己的背曾在此地被一個胸膛靠近。他模糊地感受著隔著衣料隔著肌膚穿透進的體溫,覺得自己不再孤獨了。蝴蝶微微頷首,飢渴地汲取著溫暖......他猛然一哆嗦!發現自己身後的體溫不是上次的,而是此時的。
他的背果然貼著克裡斯多夫的胸膛,他急忙想要轉身。身體被一雙手臂控制住了,對方將他摟進了懷裡。這樣的溫暖已經超出了相依的情趣,而成了恐怖的源泉;蝴蝶掙扎了陣,被恐怖的溫暖弄得幾欲窒息。克裡斯多夫吻了蝴蝶的頭髮,蝴蝶的頸項;蝴蝶掙扎著,笨重地朝門口挪動。當克裡斯多夫的手移動到蝴蝶的腰帶時,蝴蝶突然不動了;他們倆都靜了一秒鐘,隨後蝴蝶突然像換了個人似的,主動地舒展開了身軀。
那天晚上蝴蝶渾身都是滾燙地,克裡斯多夫袒露的胸口和緊貼自己後背的小腹像火一樣燃燒著,這樣的火燙從記憶裡漫出來,令他無法入睡。蝴蝶胸口悶著一塊棉花,心卻又空空地,他坐立不安,反覆地起床喝水。福勃斯以為蝴蝶病了,替他拿來了退燒藥,蝴蝶也不解釋,直接仰頭吞下了藥片。
蝴蝶睡不好,下鋪的福勃斯也就不睡覺了。福勃斯索性爬去了蝴蝶床上,拉著對方說了很多話。福勃斯的話題都是關於羅南的,他說了很多排練時發生的事,都是笑話,看來兩人在一起合作得很愉快。兄弟倆的談話持續到天邊發白,第二天早晨兩人都起晚了,福勃斯的老師很不高興。由於同蝴蝶談論了那些愉悅,福勃斯的愉悅變得實在起來,他高興地同羅南排練著,有意地加深著自己同彼此之間的默契。那一整天福勃斯都對羅南特別好,聽對方說話時眼神專注得要將人吸進去,笑的時候天然得近乎透明。傍晚時,羅南突然變沉默了,福勃斯和他說笑話,按理說羅南是一定會笑的,可這次卻沒。福勃斯納悶了,以為對方累了,便很盡心地替對方端了飯回房間,還從蝴蝶那裡要來了幾串葡萄。
羅南不太願意看福勃斯的眼睛,左右迴避著;福勃斯終於有些失望了,起身替對方收拾好書本後,輕輕退出了房間。那天之後羅南就總躲著福勃斯,連其他學員也看了出來;脾氣暴躁的羅南向來只親近福勃斯,現在連福勃斯的帳也不買了,大家都說你看吧這樣的人總歸是孤獨的,誰願意和他一起呢?
練習室的門大開著,蝴蝶在門口看見了羅南的全部舉動,搖搖頭笑了。他去了克裡斯多夫的辦公室,門一關上,兩人便迫不及待地倒去了沙發上。他日日都來這裡,克裡斯多夫的辦公室就像鴉片一樣,他一吸食了,就能產生無數念頭,寫出很多東西。蝴蝶從來都能寫出很多東西,但是現在的和以前不一樣了,現在的東西裡全是世俗的愛,和肉慾的激情。
蝴蝶的愛像突然找到了裂口一樣,猛地一下全噴出來了;火燙的肌膚相貼讓他得到了最本能的安全感。他從克裡斯多夫的體溫上找出了自己與其他任何人之間的差異,卻又從對方的胸膛裡感受到了再一次的合二為一。自己的體溫和對方的體溫交融了,快感也不分你我了;他們都沉浸在了一個圈出來的世界裡,像在媽媽肚子裡一樣,四周圍著些水,一片寂靜。
克裡斯多夫終於得到了他想要的劇本,他給予了蝴蝶一切的感覺,換來的是一本本真能碰撞出心中的火花的劇本。蝴蝶胸中的激情終於能通過世俗的語言表達出來了,克裡斯多夫翻閱著手中的劇本,滿意地點了點頭。
他將劇本交給了羅南和福勃斯,劇本講述了一位孤兒和一個沒落貴族少爺的故事。那位少爺最後成了平民,那個孤兒外出征戰,榮升至了將軍,隨後戰死他鄉。少爺和孤兒之間的友誼因為身份的不斷變化而或深或淺,到故事最後時,少爺和孤兒之間的聯繫已經完全斷開了;那位少爺一直以為孤兒還活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臨死時甚至吩咐子孫,"如果有一個灰眼睛塌鼻子的糟老頭來找我,你們就對他說,那幾個銀角子他別想找到了。"--銀角子是少年們相遇的引子:難得得到幾個銀角子的孤兒不小心將它甩進了少爺家的後花園,少爺總不答應還給他,他們之間於是發生了很多事。
福勃斯很愛這個故事,他翻看著劇本,哼唱著克裡斯多夫譜寫的旋律,歡快地同身邊人交談著。大家都很高興,羅南突然說,他不要演這個孤兒。
福勃斯非常吃驚,所有人都不吭聲,只有福勃斯問道:"為什麼?"他想羅南一定有甚麼自己的理由,比如說他有過相似的經歷,所以觸及了對方內心的傷疤。
羅南說,他不要演孤兒。
"你可以同我換。"福勃斯認真地說,同時掛著憐憫的表情,生怕觸及對方內心的傷痕。
羅南不說為什麼,掛著一副痞子表情。福勃斯氣沖沖地跑去羅南面前問他,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的呢?
羅南急忙將目光移去一邊。
福勃斯覺得此時的羅南躲避自己,就像他躲避其他人一樣了;他頓覺失望起來,有些悵然地再次問羅南,你看著我好好說吧。福勃斯知道自己對羅南來說是特別的,很多次,羅南在大家面前顯示出對自己的完全不同的態度,這讓福勃斯很優越很幸福。福勃斯覺得被一個人重視很好,成為某個人的"特別的人"、感覺尤其好。
"羅南,你怎麼了?"福勃斯擔心地問。
羅南突然轉頭跑開了,大家一陣噓蹊,臉上的表情均是:看,果然又來了。福勃斯被所有人的目光刺穿著,在眾人的矚目下回到原地,開始練習新的劇本。他打開劇本,第一句是少爺的;他哼哼著唱了。
第二句就是孤兒的,沒有人唱,福勃斯心空極了,跳過這句,繼續唱自己的少爺。這麼唱了幾句,斷斷續續地,也聽不出個效果,福勃斯失意得很,索然無味地放下了劇本。旁邊的人打圓場道今天不要練習了,等演員決定好了之後再來吧,福勃斯便轉身回了房間。
福勃斯回房間之後找不到蝴蝶,他奇怪呢,平時這個時候蝴蝶一定是在房間的,從出生到現在,自己不知道蝴蝶的蹤影還是第一次。福勃斯四處尋找著,花園,河邊,廚房,閣樓,他都去了,可是蝴蝶都不在那裡。他去閣樓的時候專門摸了摸之前蝴蝶壓住的那個按鈕,就是這個按鈕打開了自己之後的一切,他溫柔地笑著想,如果當時蝴蝶沒有壓到這個按鈕,自己也不會有現在的一切。
他心想自己要對得起認真為自己寫作的蝴蝶,要連帶蝴蝶的份一起努力,聽雙倍的聲音唱雙倍的歌。福勃斯不願意讓蝴蝶和克裡斯多夫的劇本這麼流產,他小跑著去了克裡斯多夫的書房,想要同黛比先生商量能不能讓霍隆唱少爺的角色,他自己換去做孤兒。
那時的蝴蝶沒有在花園也沒有在閣樓,他在克裡斯多夫的房間裡,半臥在沙發上寫東西。克裡斯多夫回來了,關門便說,羅南 亞頓不願意演孤兒。
蝴蝶"噌!"一下坐了起來,一臉疑惑。
克裡斯多夫攤攤手表示他也不知道,隨後不再理會蝴蝶,開始起自己的創作來。蝴蝶焦急地爬起來找衣服,由於慌張,他弄倒了身旁的椅子。他不知道椅子著地的聲響有多大,卻知道它一定很大,因為地板疼得不斷抖動。他驚惶失措地扶起了椅子,看去對面時,克裡斯多夫正一臉厭惡地斜看著自己。他侷促地站著,眨眨眼睛,埋頭將褲子穿上了。
有了敲門的聲音,因為很輕,蝴蝶不知道,依舊埋頭穿褲子。克裡斯多夫本想讓對方過一會兒再進來的,可他剛一出聲音,對方就自己開了門,同時道,不好意思打擾了,我進來了......


第六章
蝴蝶埋頭穿褲子呢,穿好之後,由於害怕面對克裡斯多夫責怪的目光,他不敢抬頭,就這麼低著頭拿起上衣胡亂往頭上套。克裡斯多夫看見福勃斯進門的一剎那就不再言語了--反正一切都晚了--他冷冰冰地看著福勃斯瞪大了雙眼,心裡平靜得很。
福勃斯轉頭衝出了房門,克裡斯多夫看著依舊埋頭穿衣服的蝴蝶,突然"哈"一聲歎了一口氣。這股氣息被蝴蝶感覺到了,蝴蝶抬頭,發現克裡斯多夫正用異樣的目光看著自己;那個目光裡除了往常的不可一世以外,還有些微的溫柔。蝴蝶善於看他人的目光,當言語和口氣都無法傳達進自己內心時,眼神總意味著更多的東西。蝴蝶匆匆穿好衣服,再次確定了下克裡斯多夫眼裡的溫柔;他隨即跑出了房門,朝羅南的小屋跑去。
羅南正在屋裡無所事事,蝴蝶進去後著急地寫道,你為什麼不出演孤兒?那個字跡很潦草,全是焦急。
羅南面對牆壁不說話,他害怕面對蝴蝶的眼睛,他知道蝴蝶一定能從自己的眼裡看出很多自己不願意顯露的情緒。他就這麼面對著牆壁,不動也不說話,屏住呼吸,把握好身體的抖動,盡量讓自己的感受不從身體的任何部位洩漏出去。
蝴蝶坐了下來,摸出紙筆,開始寫自己想說的話。他安靜地寫著,旁邊的羅南如坐針氈,感受著時間懈怠,不再向前。蝴蝶寫好之後便走了,蝴蝶一出門,羅南就迫不及待地撲去蝴蝶的便條前,讀了起來。
蝴蝶說:"我和福勃斯被修女們照顧著,他們像母親一樣疼愛我們。福勃斯唱歌很好,修女們省下了自己的錢送他來這裡讀書。福勃斯一直想要演好一個角色,一個真正適合他演的角色,來報答修女們為他付出的一切,讓他們看看最出色的自己。我和福勃斯一直商量著一個故事,一個有關孤兒的故事,可惜由於我的魯鈍,這個故事一直沒有從腦子流去紙上。現在它終於誕生了,福勃斯很喜歡這個故事......他是個孤兒,卻不演孤兒,您知道為什麼麼?"
羅南這才開始思考這個問題,羅南有母親,他不是孤兒,他的母親有著一雙灰色的、好看的眼睛。
"我們是孤兒,從小就比唱詩班的其他孩子孤獨;每天下課之後,其他孩子都會被父母接走,福勃斯沒有。福勃斯希望有人能同他對話,能聆聽一個孤兒的感受,孤兒的心。羅南先生,您知道麼,福勃斯相信您對他的瞭解是不一般的,您對孤兒的瞭解也是不一般的,他希望您能實現他的願望。他希望成為那個和孤兒攀談的人,而攀談的對象是瞭解孤兒的您。"
"您一定還沒有看過劇本,劇本裡的少爺,會對孤兒說很多話。那些話是當年的福勃斯希望聽到的,是他想聽卻一直聽不到的東西;他希望由他自己來實現自己的心願,不知道這樣的自私在您看來是否太過幼稚。"
羅南搖頭,他當然不會覺得這樣的做法很幼稚。
"您一定不會嘲笑這樣的我們的,所以,如果您能帶著那只屬於您的純真,幫助福勃斯實現他的夢想的話,這組演出一定會非常成功,您的才能和善良將會得到肯定。"
羅南喃喃地對自己說,我只是不敢看他的雙眼而已......我這是怎麼了?
他折好紙條,想將他放進抽屜裡;紙條的背面還有一小行字,羅南看了,一邊看一邊努力控制自己發抖的手。他將紙條放去了抽屜最深處,隨後站起身來,朝練習室走去。
他沒有在練習室裡看見福勃斯的身影,大家都戒備地看著他,他想要開口問旁人福勃斯在哪裡?他張嘴,旁人便急匆匆地離去了。只有負責道具的馬吉願意搭理他,馬吉說,福勃斯陪西西莉亞買襯裙去了,傍晚才會回來;西西莉亞將出演蝴蝶劇本中"少爺的夫人"一角,"她需要新的頭花和蝴蝶結"。
福勃斯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答應西西莉亞外出,這個時間自己從來都該練習的,居然就這麼丟下蝴蝶辛苦寫給自己的劇本出來陪女孩購物了。
蝴蝶......
福勃斯一想到蝴蝶,心煩的感覺就差點讓他因窒息而昏倒。他朝夕相處的兄弟如何會同自己團裡的作曲家那樣在一起?福勃斯徹底迷茫了,他感覺到了背叛,他茫然地想原來蝴蝶也會有不為自己知道的秘密。西西莉亞走在前面,認真地挑選著蝴蝶結;福勃斯走在後頭,努力使自己接受陌生的羅南和陌生的蝴蝶。他無法接受,蝴蝶和羅南對自己來說都是理所當然的兩個名字,這兩個名字突然得用去形容兩個新的人了,蝴蝶捨不得。蝴蝶蝴蝶,多麼順口,福勃斯張口能說的第一個單詞就是蝴蝶啊。
耳朵邊上有些癢,福勃斯抬頭,發現西西莉亞正將一朵蝴蝶結盤成的頭花往自己頭髮上比試,一邊比試一邊仔細打量。福勃斯不太高興地將頭側去了一邊,西西莉亞微笑著說,不好意思,因為你演的女角都很好看,所以想看看你是不是也適合這樣的蝴蝶結。
"果真還是我自己戴著比較適合,"西西莉亞將蝴蝶結熟練地別去了自己頭上:"雖然福勃斯先生是位非常漂亮的人兒。"
福勃斯不知該如何應答,含糊幾聲,應付過去。西西莉亞俏皮地看著福勃斯說,"少爺"今天的心情似乎不好,是因為"孤兒"的缺席麼?
福勃斯不願意想這件事,搖搖頭,露出了很明顯的不耐煩。
"楓葉紅了,糖漿也該做好了;福勃斯先生,您能陪我去河邊的小店看看麼?難得這樣好的天氣,不是麼?"
那天他們兩人在外面用了餐,用餐的時候福勃斯依舊無精打采,西西莉亞也不過多抱怨。回到劇院時,西西莉亞對福勃斯說,一切都會好的,福勃斯先生,您難麼善良,上帝一定會讓您幸福的。
福勃斯心情果真好了些,朝西西莉亞揮了揮手,回自己房間裡,發現蝴蝶已經睡了。他很想將蝴蝶推起來問問今天的一切到底是作何解釋,可他又隱約覺得不該問。最近蝴蝶為了改劇本經常工作到很晚,這一切都是為了福勃斯;福勃斯最終沒有將蝴蝶推醒,他像往常那樣吻了吻兄弟的額頭,自己也睡下了。
第二天早晨,當羅南小跑著來到餐廳時,福勃斯身旁,那個自己一直佔用的座位上,已經多出了西西莉亞小姐的背影。羅南僵硬地看著哈哈笑著的福勃斯同西西莉亞輕聲交談著甚麼,他只向前走了兩步,就沒有再走的勇氣了。蝴蝶不知甚麼時候來到了羅南身後,他推推羅南,示意他過去;羅南默默地走去了餐廳另一邊的角落,將臉面向著牆壁,一早上都沒有再回過頭。
上午時,蝴蝶來到練習室,想同福勃斯說些事。福勃斯出來了,看著地板說,我要練習,之後吧。蝴蝶納悶了,對福勃斯咿咿呀呀道,你是不是應該和羅南一起排練?福勃斯靜靜地說,他都不願意演了,我同他還有甚麼說的?
蝴蝶還想說甚麼,福勃斯已經跑回練習室了;他本想等著對方一起吃午飯,可他不敢--自己必須留在克裡斯多夫的辦公室裡寫東西呢,如果不好好些,他對克裡斯多夫來說就一無是處了。他不安地回了克裡斯多夫的辦公室,認真地構思著新劇本;克裡斯多夫看了看開頭,點點頭,他因此很高興。
他們又做愛了,正午的太陽穿透了窗戶,蝴蝶看著那束光,感覺著自己的抖動,品嚐道了絕望的味道。他希望自己的才華能博得對方的注意,可是克裡斯多夫顯然沒有;他告訴自己在對方身上奢求溫暖是愚昧的做法,可他沒有勇氣放棄這唯一的體溫。這一個月的交往以來,蝴蝶清楚地認識到自己對對方來說連洩慾工具都算不上,克裡斯多夫有的是相好,同自己的一切,只是對方為了得到能匹配他音樂的劇本而開出的條件。克裡斯多夫離開之後,蝴蝶獨自留在凌亂的沙發上,想了很多東西。他覺得自己的人生沒有未來也無所謂未來,他的條件和身份無法為他支撐起任何現實的夢想,他追求的一切都完全不可能,他幻想的任何一個未來都不可能到來。
整個下午他都在幻想,用幻想撫慰自己深深被踐踏了的自尊。晚餐時他看見自己的兄弟還同西西莉亞坐在一起,而遠處的角落裡,羅南正麻木地面壁。他端了飯,坐去了羅南身邊;現在的羅南能帶給蝴蝶很多沉靜,挨著羅南坐能讓他放下很多心思。


第七章
蝴蝶只詢問了羅南兩句話,羅南的話匣子便打開了;這一開了就一發不可收拾,羅南的不滿和委屈稀里嘩啦地全出來了,蝴蝶只好不斷地打斷對方,說慢一些慢一些,您的嘴我都快看不清了。
蝴蝶寫道,您要是願意坐過去,福勃斯就不會賭氣了。
羅南居然愣了一下,隨後說,然後呢?
蝴蝶做出驚訝的表情,笑著寫道:或許能和以前一樣的。
"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羅南苦悶地抱著頭說:"和他繼續粘在一起對福勃斯沒有好處,他需要女人。"
蝴蝶一激靈,寫道,他也需要朋友。
"我無法成為他的朋友--你知道的!"
蝴蝶說,您是一位善良的人。
羅南氣鼓鼓地離開了,蝴蝶收起自己寫下的一大堆紙條,將它們丟進了身後的垃圾桶。那天白天他沒有去克裡斯多夫的辦公室,他去了河邊,看了紅色的楓葉,還買了一些糖漿。入夜了,他回到自己的房間,房間門口站著羅南,房間裡沒有光,福勃斯顯然還沒有回來。羅南拖著蝴蝶去了稍微亮堂點的地方,隨後開始發洩自己心中的不愉快。蝴蝶笑著聽對方訴苦,心想,願意讓福勃斯過正常人生活的人是你,回頭過來不樂意的人還是你--這個人是普通人。
羅南說,蝴蝶我要是像你一樣就好了,眼睛一閉就甚麼也看不見甚麼也聽不到了,我為什麼不像你那樣?!他們兩人練習雙人舞,我閉上眼睛還能聽見他們的笑聲,我死死塞起耳朵也還是會不自主地捕捉那漏進來的一點點笑聲!我忍不住奚落了福勃斯--我居然說了那樣的話--他居然不生氣,轉身走了!
蝴蝶做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笑著寫道:原來您等了這麼久,是為了道歉?
羅南先是否認,後來看了看蝴蝶,覺得自己麼有必要在蝴蝶面前隱瞞甚麼,最終點了點頭。羅南開始說福勃斯了,先是說今天他們兩人對話的內容,隨後大概形容了福勃斯和西西莉亞兩人的舞有"多麼美麗";說這話的時候,羅南很不服氣,但是沒有辦法,他是老實人。
蝴蝶又開始埋頭寫字了,羅南兀自說著,蝴蝶也聽,一邊聽手上一邊快速地寫著;羅南一直說,蝴蝶一直聽,奇怪呢,蝴蝶根本沒看自己的嘴型,可為什麼自己發出疑問時對方就能"恰好"抬起頭來點頭微笑呢?蝴蝶寫字很快,不多時便寫了滿滿一頁。他遞給羅南,羅南發現,那上面寫的都是福勃斯小時候的醜事,有很多福勃斯自己已經說給羅南聽過了,羅南便指了出來,說,這個我知道了,福勃斯說過。
蝴蝶臉上有一瞬間的失望,天黑了,看不出來。他仔細回憶了兩人小時候的事,找出記憶縫隙裡的那些模糊往事。他又寫了滿滿一張紙,這次的內容都是新鮮的,羅南看得入迷,不斷地詢問著細節。蝴蝶挨個講了,他告訴羅南,小時候福勃斯怕黑,半夜上廁所時總要拉著自己一起去。
福勃斯終於回來了,羅南站了起來,蝴蝶也跟著站了起來。福勃斯有些驚喜又有些氣惱,驚喜的是現在,氣惱的是之前很多事。蝴蝶做了個手勢說我先進去了,他進去之後,羅南和福勃斯說了很久,福勃斯才回房間。蝴蝶問他你們說了甚麼,福勃斯不吭聲。最近福勃斯總躲著自己,蝴蝶很納悶,更覺得驚奇。由於太過親近了,他反而無法詢問對方到底發生了甚麼事;他們之間不可能有這樣的情況的,說出來,正式問了,就好像將這樣一個標誌性的事件挑明了,而蝴蝶相信有些事情需要保持心知肚明之後的沉默。
第二天,蝴蝶猶豫了很久才決定去克裡斯多夫的辦公室,對方居然沒有生氣,也沒有詢問失蹤了一整天的蝴蝶去了哪裡。蝴蝶坐去窗前開始寫作,中午時分他們如往常一樣做愛,完畢之後蝴蝶要求克裡斯多夫將他扶起來,克裡斯多夫照做了。蝴蝶本以為對方這樣的舉動能令自己心動--他一直期待著這個舉動;然而真正做了,他又覺得乏味起來,他想,原來這樣做了,也不過如此。他沮喪地看著克裡斯多夫背對著自己作曲的身影,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對方身上渴求著甚麼,又能渴求甚麼;他絕望地想,原來肉慾是這麼地沒有道理,竟能讓一切理性和原則背棄自己。
那之後的蝴蝶一直鬱鬱寡歡,筆下的劇本從開始的喜劇成了現在的悲劇,那裡面的愛情得不到回報,那裡面的大家對他人的痛苦投以憐憫的目光,總是抱歉地說,對不起,我無能為力。蝴蝶的故事越來越宏大了,除了有愛有恨之外,還有了絕望之後的坦然;在他的故事裡,最頂點的歡愉也不過如此,最谷底的悲傷也理所當然。那是個缺了任何人都照轉不誤的世界,沒有驚天動地的愛,沒有至死不渝的情;悲痛的男主角能一如既往地延續沒有女主角的人生,孤苦伶仃的母親也能在早晨按時放出那一籠鴿子,晚上點燃一支蠟燭,睡前準備好第二天的衣服。
然而新劇本被克裡斯多夫否決了,克裡斯多夫不喜歡這個調調,更不喜歡由蝴蝶身上讀出這樣的調調。他簡單地批評道,蝴蝶,你的文應該像你的人,含蓄而客觀,冷靜而憐憫;你還有甚麼值得抱怨的呢?難道這麼多年了,你還對這世界給你的不公平不滿麼?你的人生應該是豁達而坦然的啊。
蝴蝶無言以對,默默地退出了房間。他悲傷地想,為什麼每個人都先入為主地認為自己對自己的一切抱著坦然抱著釋懷?堅強的蝴蝶或許能夠笑著面對人生,但這樣的笑不該是理所當然。蝴蝶努力過,蝴蝶哭過很多次,一樣的長相一樣的才能的蝴蝶,為什麼不能像福勃斯那樣飛黃騰達?蝴蝶同自己較了很多勁,他希望人們能肯定他的較真,不要無視結果之前的所有過程。
他走去河邊,今天的天氣不太好,初冬的雲淹沒了慘白的太陽,世界顯得不明不白地。黃昏裡浮起的一股塵囂味,暮色裡模糊下去的世界,都讓蝴蝶僅存的感官失去了靈性。他趴在橋欄杆上,看著混沌的河水,突然有想跳下去的衝動。
他曾無數次思考自己的名字,他在沒落的時候認為自己的名字是阿特拉斯,在得到肯定時覺得自己是福勃斯;獨自一人時,他也知道自己不是阿特拉斯也不是福勃斯,而是蝴蝶,他已經錯失了成為其他兩人的機會,只能做那個沒有名字的嬰兒。
蝴蝶認真思考著自己的名字,他覺得自己的名字不該叫蝴蝶;除去阿特拉斯和福勃斯之外,某個名字才是屬於自己的、真正的名字。蝴蝶根本就不是名字,那是一種動物,美麗而耀眼,能破繭而出......而自己是個人。
他想,我果然該是阿特拉斯,那個死去的孩子。那,此時此刻活著的人是誰呢?他為什麼要活著呢?為什麼不乾脆去死了呢?他的眼前出現了教會後面那座小小的墳墓,裡面睡著並不叫阿特拉斯的阿特拉斯;那個嬰兒走了出來,長著一張同自己和福勃斯一摸一樣的臉。
那個長大了的嬰兒惡狠狠地對蝴蝶吼道,快把我的生命還給我!
一張一合的口型帶起好大一股風,蝴蝶被吹得東倒西歪。他突然覺得身子輕了,一切都沒有形態了。靈魂被抽離了身體,他的雙腳踩著風,手揚在半空中,飄忽不定。
腰上很大一股力氣將他往某個方向拽去了,身後厚實的胸膛狠狠地同自己的背貼在了一起。蝴蝶有些恍惚地回頭,發現羅南正抱著自己,他的手臂勒著自己的腰,眼中全是驚恐,嘴張得大大的,隨沒有張合,卻已經帶起勒蝴蝶身體的抖動。蝴蝶出神地看著這張嘴,他知道的,就算沒有言語,感情的傳遞有時也能夠準確無誤;他感覺到了對方發自內心的擔憂,蝴蝶感動得快哭了。
兩人都沒有說話,蝴蝶迷糊地看著羅南,羅南則還未從驚嚇中緩過神來。最後是羅南先出了聲,他生氣地大吼道,你這樣很危險你知道麼!你差點就掉下去了!
蝴蝶急忙轉頭,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兄弟--那個不叫阿特拉斯的阿特拉斯--靜靜地躺在河底,正看著自己。
蝴蝶嚇得撲回了羅南懷裡,從蝴蝶的喉嚨深處,傳出一道淒厲的喊叫。那是動物的本能帶出的呼喊,很直觀地訴說著吼叫者內心的恐懼。羅南急忙將蝴蝶拖離了橋邊,他自己回頭看看河水--除了混沌以外,他甚麼也沒看見。
回家的路上羅南告訴蝴蝶,他失蹤了一整天--中午吃飯時羅南沒找到蝴蝶,晚飯時也沒有找到--"我有些擔心了,就出來看看"。羅南記得蝴蝶說過喜歡去河邊,結果蝴蝶果然就在河邊。羅南看見蝴蝶時,蝴蝶正朝河面上張望甚麼東西,身子探出欄杆好大一截,眼看著就要摔出去了。
蝴蝶學著口型對羅南道歉,隨後他反覆寫道,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羅南沒有責怪蝴蝶,他對蝴蝶說,你一定看見了甚麼東西對吧,"蝴蝶一定能看見很多我們一般人看不見的東西;蝴蝶的世界是甚麼樣的呢?真想由你的眼睛去看看世界。"
蝴蝶苦笑著寫道:請您收起您的獵奇心吧,亞頓先生,三日的聾啞體驗無法讓您窺視到我的世界,這不是嘗試可以看到的。
羅南看著這短短的三句話,老半天沒有出聲。蝴蝶想或許自己的話太重了,有些抱歉地推了推羅南,對對方揮揮手,示意自己其實並不在意。
"第一次知道您也會奚落人呢,"抬頭起來的羅南說:"你的奚落很有力度嘛!"
蝴蝶溫柔地笑了。


第八章
孤兒和少爺的故事就要上演了,大家都緊張地排練著。福勃斯和西西莉亞感情越來越好,他們的愛情得到了很多人的祝福。羅南反而更加膽怯了,不敢上前打破對方正常而普通的生活。羅南找蝴蝶說了很多話,蝴蝶總是很願意聽;一天,午後休息時,羅南突然對蝴蝶說,一直都講福勃斯講劇本,甚麼時候你也講講你自己吧?
蝴蝶愣了很久,隨後拿起筆來,想要寫有關自己的事,他埋頭想了想,寫了幾句,又劃掉了,然後,他就開始發呆。羅南開玩笑地問,怎麼了?大作家,敘說對您來說不就如同呼吸一般簡單麼?
蝴蝶將本子放去一旁,羅南探身拿過本子,一看,上面只寫了兩句話:
我的人生,和福勃斯一樣。
羅南認真地說,你是你,福勃斯是福勃斯,你們不一樣。
"然而你們的臉真的一樣,"羅南補充道:"黑一些的地方,我或許也會弄錯。"
蝴蝶要說甚麼,埋頭寫著;他隨即抬頭,正要將本子遞給羅南時,發現羅南根本沒有看自己,而是看著遠處不知甚麼時候出現的福勃斯。福勃斯也看著羅南,他們兩人看了很久之後,福勃斯才將目光移來蝴蝶身上。那個目光裡包含的信息蝴蝶根本讀不懂,他和他的兄弟終於是兩個人了。
羅南追著福勃斯去了,蝴蝶將身旁小小的紙條收好了,揣進包裡。最近他都沒有去克裡斯多夫的辦公室,去了也寫不出東西;蝴蝶很固執地要寫自己想寫的東西,他不願意做克裡斯多夫的傀儡。蝴蝶將自己寫好了的劇本放在枕頭底下,聽馬吉說,將甚麼東西放在枕頭下面,晚上做夢的話就會夢到它。蝴蝶替自己寫了很多未來,然而他一個也沒有夢到。蝴蝶幾乎不做夢。
蝴蝶寫得累了,卻又想寫,便趴在下鋪打起了盹。他迷迷糊糊地睡著,突然感覺到了些抖動。他坐起身來,看見門上的窗戶中映出一個人影。門口站著羅南,昏暗地夜色下,羅南的影子幾次舉起手來又幾次放下去,似乎是想要敲門。
蝴蝶突然學著福勃斯一般,震動著聲帶說道:誰?這樣一個音節彈跳著出去了,蝴蝶的心空得要命;他探手想將這個跳躍著跑向羅南的字母抓回來,可惜來不及了。門口的羅南聽到了清楚的人聲,有些似咳嗽,又有些似一個疑問詞"誰"。羅南於是推門進來了,對房間裡的蝴蝶說了些甚麼。太暗了,蝴蝶看不清,只能這麼靜靜地聽對方說話。他正面對著一個自己完全不曾進入過的世界,那個世界裡面說話不是用看的,交流也不是用寫。蝴蝶好後悔,心想自己何必要說出那個單詞呢,明明是自己無法企及的世界,卻非得打腫了臉擠進去,這之後怎麼辦?怎麼辦?
甚麼氣流朝他撲來,夾著熟悉的味道;蝴蝶抬頭,對這股氣流做出了像往常一樣的回應。
蝴蝶點了點頭。
羅南停了下來,不再喋喋不休了。他同福勃斯今天大吵了一架,吵架的時候羅南清楚地發現自己對眼前人的感情深得無法割捨;他思索了很久,隨後決定向對方袒露自己的感情;羅南希望坦然之後的自己能夠解脫,他想要一個了斷,結局好壞都不錯。羅南進屋之後一直以為面前的人是福勃斯,當然是福勃斯嘛,不然怎麼會說話呢?
羅南靜靜地看著斜躺在福勃斯床上的蝴蝶說,福勃斯,我愛你。
蝴蝶點了點頭。
羅南還要說甚麼,卻說不出來。蝴蝶看不清對方的臉,便成了真正的聾子。蝴蝶害怕了,急忙鑽進了福勃斯的被子裡,想要隔離開眼前的世界。羅南啼笑皆非地看著將自己裹做一團的蝴蝶說,將自己蒙起來也沒用,這個世界還是存在的;只有蝴蝶可以關閉世界,他一閉上眼睛,世界就消失了--你怎麼學也學不來的。
蝴蝶兀自在被子裡緊張,羅南轉身走了;走的時候,羅南對被子裡的蝴蝶說,明天的演出,我會好好唱的,不會搗蛋,你就別再為今天的事生氣了,好麼?
沒有反應的棉被。羅南發現,屬於福勃斯的幼稚舉動,是那麼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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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氣不太好,陰雨朦朦。下午時分,蝴蝶本想去練習室告訴羅南昨天的談話是個錯誤,可由於晚上上演的是克裡斯多夫的新歌劇,整個劇院爆滿,大家都幫忙準備演出後的宴會去了,他又只得幫著獨自留下來準備道具的馬吉打點戲服。戲服很漂亮,蝴蝶將福勃斯將要穿的、少爺的衣服,搭去自己身上,旁邊的馬吉驚訝地說,真好看,果然是雙胞胎。
他抱著沉重的背景布朝閣樓上走去,挨個掛好之後,他專門看了看很多年前自己壓住的那個按鈕。他凝視著那個按鈕,想了很多關於福勃斯和自己的事;福勃斯開始登台以來,蝴蝶幾乎每天都要將自己同對方比較一番;他發現對方的人生裡包含著全部的自己,而自己的人生卻無法同福勃斯相似。他有的福勃斯都有,他沒有的對方也有......
蝴蝶急忙拍拍腦袋,嘲笑自己竟為這個事鬧脾氣,出生那天開始福勃斯就擁有一切自己有的和沒有的東西,然而蝴蝶還是蝴蝶,還沒有消失。
快要開演了,蝴蝶坐在幕布後面,專注著自己手頭的劇本。他在新劇本裡寫到,天生我才必有用,擁有了我擁有的一切的人是如此多,然而上帝依舊造出了我;如果人只是為了成為最高者而生,那上帝只需要創造一個人就好,然而我們都是上帝的孩子。
他被自己的寫作感動了,抬起頭來歎了口氣。由幕布的縫隙中,蝴蝶能清楚地瞧見福勃斯美麗的身影,這是根本無需攀比的絕對的超越,蝴蝶看著美麗的福勃斯,突然由衷地慶幸對方能完成了自己不可能完成的一切。福勃斯的舞蹈空靈而美麗,他將一切蝴蝶可以想到的美都表現了出來,蝴蝶感謝上帝借自己最最熟悉的兄弟的軀體讓他看見如此多的美。
很多年後,在士官學校門口,少爺與孤兒再次相遇了。那時的少爺已被剝奪了爵位,成了平民;而那時的孤兒,已經榮升成了上尉。少爺驚訝地對孤兒說,卡爾,是你小子!我知道的,你果然是卡爾,果然是你。
孤兒得意地說,我從來都是我。
這話剛說完,觀眾席上就發出了一片慘叫。無聲的恐懼感突然包圍了蝴蝶的全身,蝴蝶本能地朝頭頂上看去,隨即看見一層幕布正隨著支撐它的桿兒一起朝舞台砸來。蝴蝶急忙起身朝舞台上衝去,他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一摸一樣的事件;那個事件為福勃斯贏得了今天的一切,而這個事件也會為福勃斯劃上句號。蝴蝶朝福勃斯衝去,他發現福勃斯離自己好遠;從出生起便一直形影不離的兩兄弟怎麼可能分隔得這麼遠呢?蝴蝶焦急地想要縮短彼此的距離。
這麼多年過去了,當年的木桿兒已經換成了結實的鐵桿兒。鐵桿兒扎扎實實地落了地,沉悶地聲響撲向蝴蝶,蝴蝶哆嗦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世界消失了,蝴蝶回到了自己的世界裡,他揣在包裡的手反覆揉捏著之前同羅南交談時用到的紙條,他的眼前飛起了一個個字,他低頭,發現字是從手頭捏著的紙條上浮出來的。蝴蝶想要抓住那些字,那些包含著他內心的無數小秘密的字由他眼前飛去黑暗的深處,消失不見了。
蝴蝶睜開眼睛,發現眼前有很多忙碌奔跑著的人。人群逐漸分散開了,他看見了人群中間躺著的羅南,羅南身旁蹲著福勃斯;西西莉亞在稍微遠些的位置,正哭著對旁人說著甚麼,蝴蝶讀不懂對方嘴裡的言語,便將目光拉回了身邊。
羅南被鐵桿兒壓著,正對福勃斯說話。蝴蝶從沒見福勃斯哭得這麼傷心過,一邊哭,一邊握著羅南的手;福勃斯想要移動那笨重的鐵桿兒,稍稍動了動,羅南便咳出了很多血,福勃斯便不敢再動。
此時此刻,蝴蝶無法從大家的嘴型中讀出任何訊息,他和這個世界徹底斷了聯繫。語言的意義是甚麼呢?文字又是甚麼呢?如果心不明白他們的意義,他們有何用?蝴蝶從某一個旁人的嘴中讀到了死,然而死對自己意味著甚麼呢,羅南的消逝是怎樣一個事實?
羅南到斷氣的前一秒都還說著話,這是馬吉後來告訴蝴蝶的。羅南死在前去醫院的路上,福勃斯一直陪著他。後來,蝴蝶常想,羅南會對福勃斯說甚麼呢?那天晚上的事會穿幫麼?他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房間裡,這裡曾是兄弟兩"窩藏"羅南的地方,很多年前的一個雨天,兄弟倆揀到了一個流浪漢;蝴蝶還記得,是自己第一個發現他的。
尾聲
羅南走之後,孤兒的角色改由福勃斯出演,少爺由霍隆擔任。大家都以為福勃斯不會答應同霍隆一起演戲,因為霍隆同羅南的關係相當差。然而福勃斯很乾脆地答應了,對他來說,不是自己去對孤兒說話的話,那一切都無所謂了。福勃斯常在羅南眼中看見自己,他一直希望能對著對方的眼睛說,嘿!小子!果然是你!--這一切都不可能了。
不久後的一天,蝴蝶對克裡斯多夫說,他要去別的劇院;他說,德國的某家劇院邀請他過去,而他已經接受了邀請。蝴蝶認真地感謝了克裡斯多夫對自己的栽培--是對方讓默默無聞的蝴蝶走上了寫作之路,蝴蝶會永遠感激對方。
克裡斯多夫看著對方的背影......逐漸消失,他突然想起了之前的某一天......是一個黃昏,蝴蝶突然對自己唱起了歌。那是奇怪的高低音,奇怪地喊叫,蝴蝶認真地模仿著人類運用聲帶,扭曲而刺耳的歌聲因此有了非常奇特的效果。克裡斯多夫凝視著記憶中、少年因努力而扭曲的臉,靜靜地合上了面前的劇本。


第一部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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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云仔 於 2014-12-30 15:56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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