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一夢三年
仿佛是做了一個極其漫長的夢，夢中他在四處皆是茫茫一片純白色的天地中不知疲倦的不斷奔跑著。
那樣的白色，純淨的好像天上飄浮的雲朵，好像悄然綻放的白花，好像漫天飛揚的霰雪。
可是，帶給他的卻是莫大的恐懼，仿佛一隻無形的大手將他緊緊攥住，讓他無法呼吸。
他想竭盡全力離開這白色的世界，可是無論他如何奔跑，依舊不見終點。
他，快要溺死在這片恐懼中。
洛研緩緩的睜開眼睛，窗外的亮光照射進來刺得他眼生疼，他連忙又重新閉上了眼睛。
過了許久，不適一點點消失後，他才再次睜開眼睛。
他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柔軟的大床上，乾淨整潔的被褥散發出淡淡的清香，周圍的一切皆是熟悉的事物，櫃子、書案、幔帳以及擺放在窗臺的那一株蘭花，所有的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
可是，為什麼他卻有恍如隔世般的感覺，好像這一切本該離他非常非常遙遠。
他努力的回憶著，頭痛瞬間襲來，好像要撕裂他的腦袋一般。全身的筋骨仿佛被抽離了，讓他掙扎許久也無法坐起身子。
漸漸地，他放棄了掙扎，喘著粗氣平躺在床上。
記憶一片模糊，他記不起自己在睡著之前發生過什麼事情，但是能隱隱的感覺到——那件事非常可怕，就好像永無止境的白色噩夢。
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他無力抬頭去看是什麼人來了，卻聽見一聲尖叫，然後是什麼東西跌落在地上發出的刺耳聲音，接著腳步聲慌亂地又遠了。
這到底是哪里？
儘管一切熟悉，但是為什麼卻又讓他感到陌生？
洛研閉上眼，清俊柔美的五官因為全身的痛苦而顯得稍稍猙獰。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洛研又要昏昏沉沉的睡過去之時，外面又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其中一個腳步聲直到他的床前才停下，接著他聽到一個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響起。
“小研，你終於醒了嗎？”
洛研吃力的睜開眼，看到一張英武俊秀的臉龐，五官仿佛精雕細琢過的白玉，帶著一絲妖魅氣息，一身玄色袍子襯托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他驚訝：“清晗？”
那人在床沿坐下，伸出修長的手指憐惜的輕撫著他的臉，眼中流露出欣喜與激動的神情：“小研，你終於醒了。太醫說，若你再不醒將會永遠沉睡下去。”
“我怎麼了？我又是在哪里？”洛研問道。
清晗的臉上微微露出吃驚的表情，他微微撇過頭去，望著窗臺上的蘭花，說：“你不記得了嗎？小研，現在是建和三十三年，這裏是陽嘉殿。”
“建和三十三年？陽嘉殿？”洛希研喃喃的重複著，眼睛迷茫的瞪著床頂。
無數繁複雜亂的記憶在一瞬間洶湧而來，好像奔騰不息的洪水不斷的衝擊著，頭痛在一點點消失，記憶不再是模糊的影像而是漸漸清晰。
最後的記憶……
洛研的身體猛得一顫。
記起來了，所有的事情他都記起來了。
那一天，大雪紛紛無垠，將巍峨的宮殿裝飾的猶如一片素縞。他一身白衣站在大殿的臺階前，仿佛要將自己融進這片雪中。他仰望著蒼老而頹敗的宮殿，雪落在他的身上，俄而融化。
他聽到身後的腳步聲，轉過身子看到那個身穿甲胄的英武男子，看著他手中染血的長劍。
血順著劍刃滴落在潔白的雪地上，開出一朵朵妖異的紅花。
那人凝望著他，然後伸出手，說：“小研，跟我走。”
他微笑著，心中卻是百感交集，不知道對於這個叫離清晗的男人，他該抱以怎麼樣的感情。
至少，在洛氏王朝轟然倒塌之際，他是恨他的，恨得刻骨銘心，恨得痛徹心扉。
“對不起，小研。”臺階下的人再次開口，手依然直直的伸向他，眼中一片愛憐，“我是愛你的。請忘記一切，跟我去蒼離國！”
他再次仰起頭，看著一片銀裝素裹的宮殿。這裏是他成長的地方，也有著關於愛戀的深刻記憶。
可是，一切於他而言，終究是謊言，一場鏡花水月般的夢。
好似包裹著蜜糖外衣的毒藥，最容易侵蝕人的心。
他沉淪於這樣的毒藥，只到最後才恍然大悟。
“回不去了。”他輕聲說道。
“不，小研，與我一起回到蒼離國去，好嗎？”離清晗疾步登上漫長的臺階，臉上閃過慌亂緊張的神色。
他後退一步，蒼涼的笑著，舉起手中的酒杯。
“祝願天下皆臣服於你。”
然後，他毫無猶豫的喝下那杯冰涼的酒，酒中早已下了劇毒。
在意識全部消失、墜入無盡的黑暗之時，他聽見那個一向沉穩的男人驚慌失措的發出吼叫聲。
他笑了，或許他真是愛他的。
但是——
一切都遲了，他心中所懷的是比愛更為深刻的恨。
原本以為就這樣死去，但是三年之後他竟然醒來，身處離國的皇宮。
果真是造化弄人。
洛研無奈苦笑，躲開離清晗的手，冷冷的問道：“何必要救我。”
“小研……”離清晗一愣，繼而說道：“難道你不明白我的心嗎？”
“我明白，”洛研說，離清晗的臉上露出一絲愉悅，“我自然明白你那顆惡毒的心！在你的心中，只有那高高在上的皇位才是最重要的，其餘的一切不過是你手中的棋子！”
笑意瞬間僵住，離清晗想再次撫摸他的臉頰，卻被後者躲開。
“你還是殺了我吧。”洛研冷漠的說道。
“不！”離清晗的情緒在瞬間失控，他強硬的伸出雙手轉過洛研的頭，讓他看著他，一字一句的說道：“我絕不會殺了你！小研，我愛你！”
洛研試圖掙扎，可是雙手好像不是他自己的，動彈不得，沒能躲開那冰涼的雙唇，一個吻貼在了他的唇上，強硬的試圖撬開他的嘴巴。
沉睡三年剛剛醒來，洛研根本沒有絲毫的力氣反抗，他的嘴巴被對方的舌頭輕易的撬開，輕輕的刷過牙齒，就在要更深入一步之時，卻聽外面有一個尖細的聲音喚道：“太子殿下，皇上召見您。”
離清晗鬆開洛研，臉上有著隱隱的不甘與不舍。
“小研，我過一會兒再來看你。”
“太子殿下？”洛研譏誚道，“真是恭喜您了，是以洛國的滅亡換來的吧？”
離清晗幽深的眸子注視著他，一言不發轉身離開。
第02章 前塵往事
出了陽嘉殿，對幾位伺候宮女交代了幾句話，離清晗快步走下臺階。當他走下最後一級臺階的時候，回身望著龐大奢華的宮殿。
恍惚間，他仿佛又看到了三年前，在洛國的大殿前那個孤寂單薄的身影。
雪一直在下，仿佛漫天的白花，在哀悼一個王朝的滅亡。
當洛研對他說出那句話，然後喝下毒酒，緩緩倒下的時候，他感到心撕裂般的疼痛，瘋了似的奔上臺階將癱倒在地的人攬進懷中。
鮮紅刺目的血不斷地從洛研的嘴中湧出，他瘋狂的呼喊著洛研的名字，卻沒能聽到一絲回答。
他不想就這樣失去他，尋來了所有的大夫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洛研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可是，洛研卻沒有醒，一直沉睡著。他將他帶回離國的皇宮，將寢宮佈置成了洛研原先東宮裏的樣子，甚至還將那一盆蘭花帶了過來。
一個月前，御醫告訴他，若洛研再不醒，恐怕就會在一兩年內死去。
聽到這樣可怕的消息，他寢食不安，天天向上天祈禱著，希望洛研能醒來。
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就在他快要絕望的時候，洛研醒了。
可是，洛研眼中的憤怒與仇恨，讓他再次跌進了深淵。
離清晗仰望著天空，無奈的笑著。
是啊，怎能不恨？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洛國的皇宮，那一年他十八，洛研十五。
他，已故端雅皇后唯一的孩子，本該冊封為皇太子。可是誰能料到他的父皇娶了張太師的孫女為新皇后，不久誕下皇子。
張惶後為了自己的孩子日後能登上皇位，處處排擠他，陷害他，最後連父皇都不疼愛他了，甚至放出話來，打算立張惶後的兒子為太子。
他知道他日張惶後之子登基，那麼他必死無疑，所以他要為了性命不顧一切的拼死一搏，取得太子之位並且順利登基。
無意得知父皇有意吞併洛國，於是他以太子之位為報酬說服了父皇，讓他出使洛國。
那時候的蒼離國和洛國是友好往來的同盟國，誰都不會想到蒼離國的皇子會帶來滅頂之災。
原本計畫著接近洛皇的女兒馨惠公主，從她那裏收集情報。可是還沒見到公主，他先遇到了洛國的太子——洛研。
一身玄黑色繡銀龍萬字花紋的袍子，容貌清俊帶著一點稚氣的少年在夕陽的餘暉中，由一大群人簇擁著走過來。那樣乾淨純潔到讓人不忍心傷害的少年，令他一時停下了去往養心殿的步伐，愣愣的看著。
“你是……？”少年問道，聲音輕柔好聽。
“我……”他竟然口吃起來，少年身後的內侍小聲稟告：“啟稟太子殿下，這位是蒼離國的大皇子，今日剛到帝都。”
太子？
他默默念著，目光一直落在少年的身上，心中另一個計畫悄然產生了。
“你好，我叫洛研。”少年笑道。
“我是離清晗，太子殿下。”
洛研擺擺手，說：“叫我洛研就好了，歡迎你來洛國。”
他來到洛國表面上一是替父徨遞交國書，二是到國子監學習的，所以會在洛國待很長一段時間。在他有意的促使下，兩個人很快成為了好朋友。
洛研特意請他一起跟隨太傅學習。到後來兩人更加熟識的時候，他搬進了東宮與洛研一同生活、學習、用膳、玩耍，他們同進同出儼然一副好的不能再好的兄弟模樣。
但是，他卻是悄悄的在利用單純的洛研，從他那裏不斷的獲取重要情報。
世事總是難料的，有一天他偷偷的在書房裏查看洛國邊防地圖的時候，心裏竟然猶如針紮一般的疼，他第一次不敢去看洛研那雙清澈的深藍色眸子。
漸漸地，他發現自己竟然喜歡上洛研了！
他覺得自己太瘋狂了，想要逃避這一切回到蒼離國去，可是那離別的話一直在舌尖打轉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在他十九歲生日那一天，洛研精心為他安排了生辰宴會。在漫天絢爛的煙花下，洛研拉起他的手，注視著他，然後說——
“清晗，我愛你！”
區區的五個字，讓他徹底淪陷，再也顧不得一切，抱住洛研，瘋狂的吻著他，同時淚水像決堤的洪水瞬間濕了面龐。
那一夜，無法繼續壓抑心中的感情，他們相擁在一起。
可是一想到來洛國的目的，他萬分慚愧，不久之後尋了一個藉口回到蒼離國。
因為恰巧蒼離國有位親王舉兵謀反，父皇沒有要求他立刻拿出情報，攻打洛國，將這件事暫時的放到了一邊。他心裏強烈的希望著父皇能放棄吞併洛國的計畫，他寧願另想其他辦法來獲得太子之位。
雖然兩過帝都相隔千里，路途遙遙，但他只要有時間每兩個月就去看望洛研一次。他們的感情越來越深，幾乎快要到了無法分開的地步。
時光就在這甜蜜的愛情中悄然飛逝，就在他都已經忘記父皇要攻打洛國的事情。在他二十一歲的時候，父皇突然宣佈要開始吞併洛國的計畫。
他想阻止，可是無能為力。
當時，最瞭解洛國情況的他被父皇任命為將軍，前往前線。他想拒絕，但是他的父皇告訴他——若不帶兵滅了洛國，死的人就是他！若他滅了洛國，那麼當即立他為太子。
父皇似乎很瞭解他的心思，外加了一條好處——可以留下洛國太子的性命。
他不想死，他想活下去，於是無奈的答應了父皇。
憑著一年多來在洛國獲取的情報，他帶領蒼離國士兵橫掃洛國疆土。那時候，他心裏最掛念的便是洛研，他希望他安全，希望他……不要恨他。
洛國人愛好和平，不善行軍打仗，蒼離國大軍長驅直入很快攻進了洛國的皇宮。
軍隊迅速控制皇宮內的形勢，洛章帝拼死殺敵拒絕投降，最後與近衛軍死於亂箭之下。
他一個人獨自奔到東宮，只見四處一片狼籍，不見洛研的影子。
巨大的恐懼襲來，皇宮內很亂，他害怕洛研死在了刀劍之下。他瘋狂的奔走在皇宮四處，最後終於在大殿前找到了他。
許久未見洛研，他看到他的背影單薄的令人心疼。
他不曾想到優柔寡斷的洛研會喝下毒酒，他知道這是洛研給他的最好最深刻的詛咒！
讓他每每深夜夢回之時，總會想起，驚得身上一片冷汗。
天色漸漸暗下來，有零星的雪花飄落。
清晗神情恍惚，伸手接了一片晶瑩剔透的雪花，可是眨眼之間那片雪花化成了一滴清澈冰冷的水珠。
握住拳頭，清晗的目光變得陰沉，轉身向養心殿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