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天上班，他都會在地鐵裏碰上他。
不知何時起，他注意到這個時候的這節車廂裏，總有那麼幾個固定的面孔。
也不知從何時起，他每一上車就用眼光搜尋著他的存在。
其實，他很不起眼，個子不高，發色又淺，埋在大夥兒站著都一般高的乘客裏，除非他老站在車廂裏某個固定的位置，否則要找他還得花一番功夫。
能在擁擠的車廂裏保持著不被擠來擠去的，還真是少數人的特異功能。
不知過了多少個這樣的日子，他終於意識到自己老是搜尋著他的存在，注意到自己對一個陌生人所付出的注目超乎自己的想像。
接著，才發現，在每天搭著地鐵的這短短二十分鐘裏，他的眼光已經離不開他了。
他總仗著自己過人的身高，往他所在的位置垂目假寐，實際上是透過半瞇著的眼皮，瞬也不瞬地盯著他。
好幾次，像是感覺到有人在看他，他抬眼就撞入了自己微睜的視線，自己的心臟好象瞬間靜止了。看著他困惑地轉開眼繼續尋找灼著他的目光，自己的心才又開始狂跳起來。
在瞭解到自己對他連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在意後，下意識地，開始一天一點絲毫不動聲色地擠近他。
然後，有一天，他站在他身邊了。
等到他意識到自己竟然為了站在他身邊而花了這麼多旁人無法察覺的努力時，他再也不能忽視自己已經喜歡上這個毫不起眼的男人這事實。
從站在他身邊的那天起，他們倆人在這個車廂裏的位置，就再也沒變過。
上班尖峰時段的車廂裏總是很安靜，都市叢林所培養出來的冷漠，在車廂裏展現得淋漓盡致。乘客不會因為眼神突然的交會而相視一笑、表現善意，而是快速地別開頭去，生怕冒犯了對方。
但，總有打破沉默的契機。
緊急而猛烈的煞車，讓不高的他撞進他懷裏，他忙伸出空著的手臂攬緊他，把他護在自己懷裏。
擴音器裏傳來緊急煞車的原因︰有只貓闖進軌道，必須臨時停車，等待救援隊來把貓給安全擒走。
「你還好吧？有沒有撞到？」他輕聲急問著在懷裏仰望著自己的他。
「沒有，謝謝你。」他的聲線好細緻，他臉上飛快地紅了。
他沒推開自己，離開自己的懷抱，卻一隻手抓緊了自己的西裝外套，一手緊提著公事包。
他大概只有165，骨架小。近看他，皮膚又白又細。
自己188的身高，寬肩的衣架子，可以把他緊緊包裹住。
「我叫趙豫晴。車子看來會停很久。」他還是抱著他，開始輕聲與他交談。
「嗯，希望貓咪沒事……我也姓趙，叫趙離。」還是讓他抱著，在擁擠的車廂裏，就連給人一拐子的動作也嫌大、無法施展，更何況要推開人。再說，趙豫晴剛剛幫了自己，自己也不好意思說些什麼，雖然自己明明不喜歡別人靠得太近。就跟自己的名子一樣，離。
「你好象都先我一站下車。」
趙豫晴在他頭頂說話，呼出的氣搔著他的發尾，一股戰慄傳遍趙離全身。
趙離仰起頭看他，很帥的男人，黑白分明、又亮又有神的丹鳳眼那麼認真地注視著自己，趙離一時之間有點局促。
「我也都先你一站上車。」趙離說著，回避了趙豫晴炙人的眼光，順著他直挺的鼻樑往下，把眼光定在他厚薄適中的佼好唇形上。
趙豫晴聽了心裏一陣激動。推測著趙離也都一直在注意著自己吧？不然怎麼會注意到自己在哪一站上車？
事實是，趙豫晴人高馬大，最近又都上了車後就往趙離身邊擠，讓趙離連想忽略都忽略不了。
「那我們住的地方近、工作的地方也近。」趙豫晴不禁想著他們彼此之間的距離真的很近，低頭便對著那個盯著他嘴瞧的人兒笑開了。
「嗯，對耶。」他也笑了，一直與人保持著距離的他，連鄰居都覺得遠。可是這人卻把這比鄰居還遠的距離形容得有如天涯僅咫尺。
沉默的車廂裏，因都市人的不善等待而冒出了表示不耐煩的對話。有人提出，就有人附和，當然也多的是人繼續耐心等候。
「你覺得我們還會等很久嗎？」趙豫晴問。
「無論如何都遲到定了，車子該動時，自然會動吧？」
趙離一付聽天由命的模樣逗笑了趙豫晴。
趙豫晴低下頭，把嘴湊到趙離耳邊，用只有趙離聽得到的低沉嗓音說︰「我很高興今天的緊急煞車……」
趙離驚訝地轉頭看著垂著頸子、努力把頭低到與他同高的趙豫晴問︰「為什麼？」
趙豫晴凝視著趙離，笑而不答，只是拿不曾離開過趙離腰身的手臂用力摟了趙離一下。
趙離從迷惑、到瞭解、進而滿臉緋紅的表情經過，非常精采。
2
自從知道趙離都在自己前一站上車後，隔天，趙豫晴便算好了時間往前一站去，在那節他們固定搭乘車廂的停車位置等待趙離。
看著趙離帶著驚訝的表情接近，趙豫晴覺得整個胸腔被喜悅漲得滿滿的，笑盈盈地朝趙離招呼。
再兩分鐘，列車就進站。
那天起，他們倆人都會一同上車，站在一起，在車廂裏用著只有彼此聽得到的聲音交談。
從交談裏，他們知道了彼此的住處，上班的地方，彼此的聯絡方式，一些關於彼此的習慣與瑣事。
早上，趙豫晴都會先買好早餐去接趙離上班。
中午，趙豫晴也常常約趙離出來一起吃午飯。
趙豫晴下班的時間早趙離半個小時，所以他也都會去接趙離下班。
當一個本來應該是突兀的事件，即趙豫晴接趙離上下班，定點定時重複地發生，趙離也不得不逐漸習慣，由著這習慣深入骨髓。
某個週末，天氣大好，趙離卻在家睡大覺。趙豫晴帶著早餐來敲門，想帶趙離到郊外走走。趙離不願離開溫暖床鋪，吼著要趙豫晴別來擾亂他的生活，把趙豫晴趕了出去。
隔天周日，滂沱大雨，趙豫晴帶了好大一束海芋來找趙離。雨傘護著海芋，無法幫趙豫晴擋多少雨，趙豫晴幾乎全濕了。
「昨天，對不起。」趙豫晴遞出那一大把海芋。
看到趙豫晴濕透了身子，打著抖，趙離一股心疼就不由自主漫了上來。趕緊把趙豫晴拉了進屋，幫他脫下濕衣，給他張羅幹毛巾、熱茶，拿了自己一些寬大的衣服，幫趙豫晴勉強套上。海芋暫時被遺忘在玄關。
趙離踮著腳尖幫趙豫晴擦他那頭時尚雜誌模特兒才有的略長頭髮。
「昨天，對不起。」趙豫晴認真地重申。
望進趙豫晴認真的雙眼，趙離被那眼光吸了進去。像失了心神，趙離拉下趙豫晴的頭顱，吻上趙豫晴因驚訝而微張的雙唇。
趙離在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後，要撤開，已然來不及，趙豫晴早已反客為主，緊擁著趙離，饑渴地需索趙離這口甜井。
伸手探進趙離的T-shirt，光滑有彈性的觸感，讓趙豫晴吐出滿足的歎息。
「不要。」趙離把趙豫晴的手給扯了出來。
紅著臉推開趙豫晴的懷抱，無措的趙離得找點事情做。然後他看到玄關那捧海芋。
「你都沒別的事做嗎？天天來找我。」
趙離一個男人的住處，怎麼可能會有花器，害他不知道該找個什麼樣的容器來處理這捧海芋。趙豫晴過來，把洗碗槽加了五分滿的水，用剪刀剪開包著海芋底部的包裝紙，把海芋放進水裏。
「找你是我最重要的事情了。」
他在說什麼？！趙離一時之間無法反應。
「沒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時時刻刻都在想著你，想著如果你就在我身邊該有多好。如果我能搬來跟你一起住，那就更好了。思念……很磨人的。」
思念……確實是很磨人的……
3
老是抗拒別人接近的趙離，從來也沒想過他會就這麼輕易地接受一個人進入他的生命。就連一直到現在，兩人住在一起了，他也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他能容忍趙豫晴對他的予取予求。
趙離知道趙豫晴跟家人住一起，有兩個能力很好的哥哥，兩個能力很好的姊姊，開朗開明的雙親，幸福得讓他嫉妒的一家人。那也是為什麼趙豫晴能這麼陽光。相比之下，自己的過往顯得陰暗，讓他無法直視那朗朗的陽光，更自內心隱隱湧出抗拒，拒絕承受陽光照在身上的溫暖，他陰暗的自卑讓自己覺得不配。可那溫暖卻讓他貪戀。
兩人平時的閒聊中，趙豫晴旁敲側擊，知道趙離有個破碎的童年，他的父親因懷疑母親的不貞而拋妻棄子，母親則把對父親的恨轉嫁到趙離身上，讓他跟母姓又不願與他接近，為他取名離。每次他想親近母親，便被母親以各種言語行為所傷害，因此他再也不主動接近任何人了。所以趙豫晴決定由自己主動積極地親近他吧，讓他用自己層層的情感，裹住趙離孤單的靈魂，填滿愛。
所以他說︰「讓我跟你住在一起，我發誓再也不會擾亂你的生活。」
所以趙離讓他住了進來，殊不知這麼做就會打亂自己原來的作息。
趙豫晴住進來，遷就著趙離的生活作息，看著趙離愛看的電視，讀著趙離愛讀的書。
趙豫晴身為么子所受的寵愛與優勢，在趙離身邊完全不復存在。
或者這是趙離明知道生活將有所不同，卻只是給自己一個藉口，讓自己也有個可以依賴的物件？
趙離讓趙豫晴住進來，睡覺時讓趙豫晴抱著他，看電視時讓趙豫晴摟著他，看書時讓趙豫晴枕著他。
而趙豫晴給他的寵愛竟像慢性病毒一樣，慢慢侵入他的生活，從他的思維擴散到他全身，趙離已經無法想像如何回頭過一個人的生活。
「想什麼？」趙離放下手邊的書問，邊用手指輕輕撫開趙豫晴皺著的眉頭。
趙豫晴緩緩坐起，伸手摟住趙離的肩膀，把下巴擱在他肩膀上。
「公司要我去新加坡外派半年。」
沉默。
「上面知道我孤家寡人，我其他同事都有妻小，這差事就拜託到我身上來。」
「你答應了？」趙離的聲音讓人聽不出任何情緒。
「還沒……可是就算我不答應，命令下來，還是得去吧。」
「豫晴……」
「我不要跟你分開。」聲音雖輕，但堅決。
「豫晴……」
「跟我去，晚上沒抱著你，我睡不著。」趙豫晴把頭埋進趙離的頸窩。
「豫晴，我也有工作。而且……」
這個猶豫的而且把趙豫晴的頭拉了出來，毫不放鬆地直視著趙離。
「而且……你答應過……不擾亂……」
趙離別開眼，不忍看到趙豫晴受傷的眼。
又是一陣沉默。
「離，你有沒有……一點點愛我？」
趙離恍惚了一下，然後像是要確保自己的安全，縮回面無表情的殼中。
「離……你可以跟我說的，不管有沒有，我心臟強……」
強嗎？趙豫晴害怕聽到讓自己心碎的回答。
趙離面無表情地看著趙豫晴，然後鑽到他懷裏，貼在他心口悶悶地說︰
「如果沒有，我早就把你趕出去了……」
「離……」
趙豫晴緊緊地抱著趙離，激動久久不能自已。
「可是我不能跟你去。」
抬頭看進趙豫晴眼裏，他眼裏的喜悅正在褪去。
「我不能跟你去，可是……我會……等你回來。」
4
思念……折磨著兩個人……
兩個人的車廂變成一個人的車廂。
兩個人的上下班變成一人獨行。
床變大了。
一個人的電視不好看了。
沒人陪著看的書索然無味了。
可是，每天晚上的越洋電話，就算只跟對方說聲「我想你」，也能緊緊地聯繫著兩個人。
思念……就這樣……繼續折磨著兩個人……
5
門鈴聲。會是誰？
一開門。
「生日快樂！」
趙離驚得呆在門邊。
趙豫晴的爸爸、媽媽、哥哥們、姊姊們，帶著一個好大的蛋糕沖進來。
趙離看過趙豫晴的全家福照片。可是從沒跟他們見過面。
「阿離啊，還在那發呆做什麼？」趙媽媽邊忙拆著蛋糕外盒，邊叫趙離。
「小離來，來準備。」大姊過來關了門，拉著趙離到客廳矮桌邊。
「阿離，從今天起，你多了一個爸爸、一個媽媽、兩個哥哥、兩個姊姊。有什麼事要幫忙的、有什麼不開心的，儘管回來，我們通通讓你靠。」趙爸爸豪氣地說。
「小離來，來吹蠟燭！」二哥笑著說著。
「等等，等等……小晴還沒打電話回來呢！」二姊阻著。
趙離完完全全呆掉，只能被牽著走。
「快了，快了，再幾秒鐘……」大哥守在無線電話邊。
電話響了。大哥接起來就遞給趙離。
「……喂？」趙離的聲音充滿不確定。
（離，生日快樂！）電話彼端傳來趙離所思念的聲音。
「謝謝……」
（我們的家人都在吧？）
我們的家人……，天知道豫晴花了多少功夫讓愛人成為家人認可的家人，趙離突然滿胸漲痛，熱淚泉湧。
「在……」
（要許願了吧？）
「嗯……」
（我在這邊陪你，你許願吧。）
「好……」
拿著話筒貼在耳邊，看了圍在身邊的家人。默默許了心願。
「許好願了……」
（吹蠟燭吧！）
「嗯……」
吹了蠟燭，他的淚已經流了滿面。
（離，我愛你……）
哽咽的聲音透過話筒傳給了趙豫晴︰「豫晴……我愛你……」
~ En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