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八月十五,月兒高掛,在這個月圓人團圓的日子裡,連空氣都摻進了焦躁的喜悅氣息。
但這對在牢裡的人沒有影響,事實上,對於他而言,這個節日就像平常的二十四小時一樣,一點激動的心情都沒有,只不過在見到看守他的牢頭那副坐立不安、一臉嚮往的模樣後,樓項羽還是露出了笑容,權當陪陪這位心早已不在這裡的牢頭。
「今晚是中秋啊?嫂子有沒有準備好菜等你回家啊?」
「嗯,她啊,前天就在忙了,看來今晚上肯定有頓好吃的,樓小弟啊,等大哥喝完酒就帶幾碟好菜給你解解饞。」
「好菜就省了,平常大哥你幫了我不少忙,倒是中秋不是有賞花燈這個節目的嗎?我還沒看過古代的花燈呢,這牢裡暗,我說大哥能不能弄個花燈給我,一則給我添點節日氣氛,另一則也能讓我在晚上照照明。」這樣說著的時候,樓項羽兩眼發亮,努力營造出自己的嚮往,希望看在他可憐兮兮的份上,牢頭能繼續發揮他的善心腸。
「成,這有什麼問題,我就挑個最漂亮、最結實的花燈給你。」
牢頭一口答應下來,事實上,在關樓項羽的這兩個月裡,他怎麼看這小子都不像他們當家所說的,是個狼子野心的傢伙。
相處下來更發現樓項羽口乖得厲害,每每在他煩心的時候都能開解一二,不但讓他茅塞頓開,還告訴他不少方法讓當家們對他刮目相看,等過了這個節他就要升任外堂的執事,不再是看守牢房的小家丁,到時也不知道換誰來看管樓項羽,若是當家們要再折磨樓項羽,他可能就無法再偷渡藥物、食物進來救樓項羽。
想到那時一身血跡的樓項羽,牢頭至今還是不明白,為什麼一個瀕臨死亡的人還能笑得這樣輕鬆,一點都沒將自己的命放在眼裡。
樓項羽雖然不知道牢頭在想什麼,不過看他目光停留在自己受過刑的腳間,便明白他氾濫的同情心又上漲了,只可惜再怎麼同情,明天過後,他也再無法為自己提供更多的便利。
目光看了看放在陰暗角落裡、那些用言語拐回來的小工具,幾個破掉的瓷碗還有幾雙被偷藏起來的木筷,還有一個在牢裡撿到的鐵鎯頭,雖然都是些不起眼的東西,不過合起來倒是有用得很。
見牢頭又在神遊傻笑,樓項羽慢慢將身子退掩到陰暗的角落裡,偷偷拿起小工具,開始繼續他的挖掘工程。
幸好受刑的時候是被吊在牆壁上,雙手雖然受了點皮肉傷,倒不像雙腿那般筋骨受挫,休養個十來天已經完全康復,所以挖起地來也算是有模有樣,只不過為了讓泥土好挖點,每天的幾泡尿全都貢獻在這裡,現在聞起來,真真是難聞得很。
手上不停,腦袋也沒停歇,過了今天就會換人來看守,他誓必又要花一番功夫與來人熟悉,這才可能在別人的眼皮底下偷天換日,就不知道這過程又要花多少時日才能完成,要是中段又被提審,恐怕這個洞很快就會被發現。
所以上帝啊上帝,這個時候就是你顯神跡的時候了,請讓那些人忘掉我這個『奸細』的存在,讓我好好將這個救命的狗洞挖好吧……
內心虔誠祈禱,就是希望自己能順利逃過這一劫。
樓項羽手不停歇,繼續為那意外發現的小小狗洞努力,就見原本只是透著一點點光線的洞穴,已經在他的挖掘下大綻光芒。
誰說這間牢房是牢不可破的,看我多聰明,砸不了磚,就挖磚下的土,只要夠我鑽出去的大小,我就能逃脫生天了!
才這樣想著,突然聽到一聲巨響,雖然隔著牆壁,仍舊響亮,樓項羽心中一驚,手上的動作也跟著停了下來,然後朝牢外望去,卻見牢頭一臉喜悅的朝著他喊道:
「樓小弟,別睡了,你聽,煙火都放出來了,每年江淮城都會在中秋、春節的時候大放煙火,那景色美得緊呢!哎呀,我答應婆娘回去陪她看煙火的,居然都忘掉了!」
粗魯的漢子笑得一臉羞赧,似乎對大男人的自己如此聽老婆的話而感覺有點害羞,直看得樓項羽搖搖頭。
這個人這麼誠實又心善,真不知道提升到外面當差是件好事還是壞事?
「反正這間牢房牢固得很,大哥你看著我也是沒事可幹,你拿鎖把門鎖上,先回家吃飯吧,在這個團圓的日子裡沒有人會去注意你有沒有偷懶的。」
況且你不在了,我挖洞就挖得更放心了!
心裡想的話當然不會說出來,樓項羽露出特別真誠的眼光看著牢頭,果然讓對方點頭讚道:
「樓小弟就是貼心,放心吧,大哥一定會趕快回來,順便偷壺酒給小弟解渴。」
心早已飛到外面去的牢頭立馬走人,粗粗的鏈子和著巨大的銅鎖聲在門外響起,那灰暗的牢房頓時僅剩樓項羽一個人靜靜待在那裡,只有隔著牆壁也仍舊響亮的鞭炮聲響昭示著這個世界上還有其他人的存在。
牢頭跑了,沒人看管的牢房原該是樓項羽最能幹活的時候,可聽著那一陣陣似曾相識的鞭炮煙火聲,再看看因為挖地而弄得灰黑一片、連手指頭都幾乎看不見的五指,樓項羽突然沒了挖洞的動力。
抬起手,意圖從滿手的泥土中辯認手指的原來模樣,與此同時,樓項羽這才想起,原來他會仔細看自己雙手,也只有那一次與魏清逸十指緊扣的時候,而原該與情人共賞的煙火,他和魏清逸也一同欣賞過,這樣算下來,這一次的戀愛至少他也有一些溫情片段能想起來,他可不希望N年以後他想起魏清逸就只有牢房那一次的討厭模樣可供回憶。
自欺欺人地將時間調回兩個月前那一個被圍截的日子,很有阿Q精神的樓項羽努力催眠自己。
那一天他要放厲害的火器時,魏清逸一手攬過他和他十指緊扣的模樣不是殺氣騰騰的,而是甜甜蜜蜜的;煙火朝天發放時,魏清逸盯著他的眼神不是如毒蛇般可怕,而是如情人般纏綿的;魏清逸緊緊扣住他腰身的動作不是為了防止他逃跑,而是怕他跌落馬下;魏清逸眼睜睜看著他被毒打污蔑,那眼神不是鄙視憎恨,而是……
停停停……
腦袋迅速喊停,不敢再讓畫面轉下去,對於已經過去的種種、對於那個大得能要自己命的誤會,樓項羽全都拒絕再想起。
摸摸眼角,還好,這一次樓項羽沒有淚流滿面。
男人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不就是被人污蔑成奸細嘛,法院都還有誤判的時候,這裡又沒有律師幫我申訴,所以是我穿越的空間不好,至少也該穿越到一個沒有私刑的國度啊,這上帝肯定在我穿越時打磕睡了,所以才會造成今天我要靠自己的雙手逃命!
想到逃命,樓項羽終於有了點精神。
不就是挖洞嘛,繼續挖就是了!
手指一動,已是緊緊握住破碗在那半濕的泥土裡努力刨挖,一碗接一碗的泥土被撥在一旁,樓項羽努力背誦滴水穿石,鐵杵成針的成語來歷,相信總有一天他也能造就一個破碗穿洞的成語出來。
瘋狂的挖掘不到一小時,樓項羽就覺得肩膀酸痛極了,而半跪著的腿又隱隱傳來疼痛。
看來受了傷而沒法根治的腿就要廢了……
想到這裡,努力忍耐下來的委屈又有氾濫的趨勢,樓項羽連忙屈身抱頭,將快要溢到咽喉邊的委屈再次吞下肚裡。
就算想哭訴也該在能幫得上忙的人面前,像現在這種環境,我哪有條件哭啊?
這樣鼓勵自己,樓項羽待肩上的酸疼退了一些就想重操破碗挖洞,可才剛剛沾到碗邊,巨大的銅鎖便傳來了聲響。
那個粗魯的大哥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實在礙事!
皺眉只有剎那,轉瞬間樓項羽已經堆上了笑容,將破碗丟進角落,又用雙手撐了撐腰骨將身子挪出一點,將那洞穴用身形擋住,幸好古代的牢獄都是昏昏暗暗、看不清楚,只有滿牢的臭味薰天,自然也不會讓人再細看內裡環境。
人才剛坐好,已有一陣飯菜香傳來,樓項羽不由用力嗅了一嗅,雖然說平日的飯菜不會太差,不過那是以豬食為基礎的比較,旁人的口水最近吃多了,樓項羽覺得古代的衛生真應該改良改良。
犯人也是人啊,又不是回收餿飯的豬,怎麼可以將剩飯剩菜都丟來這呢?唉……
才自暗歎著,昏暗裡就傳來了來人的聲音,低低沉沉的,襯著此地的環境居然有說不出的好聽。
「看來你的傷好多了。」
樓項羽身體一僵,隨即放鬆的靠在牆壁上,「怎麼要勞動大少爺動手送飯過來?今天是佳節,僕人們全都休息不幹活了嗎?」
說著這話的時候,樓項羽瞄著一身漠然的魏清逸,原來經過這幾個月的親密相處之後,他最看得慣的就是這樣冷漠的臉,先前的溫情脈脈、柔情蜜意,現在想起來,全身都是雞皮疙瘩。
沒有回答樓項羽明顯的嘲諷,魏清逸打開鎖著他的牢門,放下手中一直捧著的飯菜,半蹲在他眼前視察曾經被狠狠夾斷過的雙腳,直到他受不了的縮了一下腳,這才站起身來,高大的身影掩去了大半光芒,頓時,整間牢房都籠罩在黑暗之中。
背著光的人臉看不到任何表情,樓項羽也沒有去研究的心情,心底猜想著魏清逸這次出現的目的。
難道就是為了要看自己的腿傷好了沒,然後再拖去夾一次嗎?
「與你交頭的宋家老闆今天被抓到了,要是你之前存著什麼僥倖心理而不透露一言半語的話,如今還是趕快將你知道的情報說出來,否則……連我也保不住你。」
勸說的話說得是冠冕堂皇,樓項羽聽後冷笑連連,動了動腿又舉了舉手,一臉輕蔑的回道:
「保?將枕邊人送上刑台、旁觀情人被行刑的人,怎麼能這麼容易就說出這個字呢?我是奸細,我忠於自己,所以你不需要打溫情牌讓我吐露機密,我再告訴你一次,我什麼都不知道,有本事你就在這將我打死算了。」
賭氣的話一說完,樓項羽就看到魏清逸雙眼發光,在黑沉的牢房裡就如同一雙野獸般的眼睛,只是那夾著血光的雙眸,怎麼看都讓人不寒而慄。
身體一僵,樓項羽幾乎控制不住想逃跑的慾望,只不過扼殺在喉間的恐懼讓他的腦袋更為清晰,他明白現在一動,身後唯一的逃命機會就會保不住,他一定要接下魏清逸的眼神,不讓他有絲毫懷疑。
挑釁的雙眼對上寒眸,只消一會兒,卻是魏清逸先挪開了頭。
「你再這樣執迷不悟,明天的刑堂可就不會再手下留情,沒有利用價值的奸細,就算是我,也管不住那些受害者想撕碎你的衝動,明天不會再像之前只是鞭打幾下而已。」
說得真是好聽!
樓項羽冷笑一聲。
那幾乎能要他命的刑求在別人的眼裡只是一頓鞭打幾下的刑罰而已,這些古代人當真是草菅人命的最佳代表,果然跟我這來自二十世紀的文明人有差別,我當時怎麼就昏了頭,只想栽在這個魏清逸的懷裡呢?我該積極想辦法回去二十世紀,這才是我最好的生存之道!
靜默不語的氣氛僵持良久,直到看懂樓項羽不想再說話的表情,魏清逸才微不可聞的歎了一聲,然後出去將牢門重新鎖上。
「我們終究有些情份,這藥你擦在腿上的傷處,總能對你好一點。」
從牢門的空隙間遞來了一個瓷瓶,半蹲在牢邊的男子在背光的陰影下顯得格外幽深,只是樓項羽再也不會被這憂鬱小生的模樣所騙倒。
這個人演起戲來才是真正的高手,明明就是一個冷漠的人,偏偏演起情深種子居然有模有樣得很!
那些天來的濃情蜜意,只要一想到其中的騙局,樓項羽就忍不住滿身寒顫,只是識時務的他明白,現在唯有盡快打發魏清逸,他才有時間重新挖洞,靠別人不實際,靠自己才是最可靠的。
伸手接過藥瓶隨手往衣服裡一塞,略過魏清逸不贊同的神情,樓項羽冷笑道:
「魏公子,今天人圓月圓,可不要阻了你的雅興,這牢裡臭氣薰天,你還是趕緊到外面透透氣,再約個佳人一同賞月吧,至於我,已經不用魏公子牽掛,是死是活都是我的命,怨不得旁人。」
一番話說下來,終於將魏清逸逼出牢外,同時也寒了自己一身雞皮疙瘩。
這咬文嚼字的習慣看來是已經養成,說話一套一套還能明嘲暗諷,實在是太了不起了!
在心裡為自己打打氣,樓項羽做做深呼吸想壓抑激動的心情,哪知入鼻的全是臭味,頓時噁心得他哭笑不得,立馬將魏清逸拋在腦後。
不就是一個戀情嗎?這年頭失戀何其多,我樓項羽不在意的!
想到這裡,他又瞄了瞄放在地上的豐盛飯菜,心底一番糾結之後突然眉目開朗。
不是說人是鐵、飯是鋼嗎?我何必在乎這頓飯是哪裡來的,將它吃下去才有力氣繼續幹活,我這樣聰明的人又怎麼會因為失戀而不吃飯呢?
半跪在地上,樓項羽拿起木筷開始將豐富的菜餚一樣樣往肚裡送,待吃飽、有力氣了,他還要繼續努力……挖!
飯吃得飽飽的,力氣自然也是飽飽的,樓項羽化失戀為力量,一破碗下去就是滿滿的泥土被挖起,雖然手指也跟著疼得要命,可是就是這疼才能督促他挖得更快。
時間流逝得很快,可在昏暗的牢裡,樓項羽渾然不知。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被魏清逸激發出來的動力全數用在挖洞上,擦擦額上的汗,眼看越來越深的洞穴可藏下一個人,心裡的成就感滿得連臉上都綻開了花,今晚進展神速,居然挖得比半個月的成果還深,實在讓人意料不到。
就快要逃出生天的喜悅讓樓項羽沒有意識到今夜異樣的變化,外面不時傳來的喧嘩聲隔著牆壁只有模糊的聲線,將之歸咎為在這佳節,人人上街遊玩,卻忘記古代人不會像現代人這般混到半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早已成為古人身體裡的一部分,這個時候外面不該還是這般喧囂,而牢裡也不該如此平靜。
待疲憊的身體完全停頓下來,樓項羽不算太笨的腦袋終於發覺該回來的牢頭仍舊沒有出現,這實在是不對勁。
側頭傾聽,外面仍舊有些喧嘩,可是貼著牆角再仔細聽聽,那聲音與其說是喧嘩,倒不如說是打鬥聲,經歷過一次生死之戰,樓項羽對這種聲音敏感得很。
難道說……今晚有人入侵?
想想也難怪,雖然我是假的奸細,可是那送我東西的宋大哥應該是真的敵方人馬吧,他被抓了,旁人總是會來救的,也只有我這個現代孤兒這般可憐,凡事得靠自己……
想到這裡,樓項羽突然敏感的覺察到一個契機。
難不成這也是我能逃脫的機會?
才這樣想著,房子便搖晃了起來,巨大的響聲再也不像之前那般模糊不清,看來敵人可怕到連火藥都弄出來了,而且還將目標放在這個牢房附近。
看著逐漸出現裂痕的牆壁,樓項羽突然覺得有說不出的好笑,來不及多想,立刻將自己滾進已經挖好的大洞裡,才剛剛將身子藏了進去,牆壁就宣告瓦解,大塊、大塊泥牆不斷倒塌,只聞得轟隆幾聲,整間牢房居然往內陷落下來。
若不是見機得快的他有一個大洞當藏身之處,現在的他恐怕已經被那些大梁、瓦片全數壓在下面,不用別人用刑,他就自己先到閻王爺那裡報到了。
雖然只是粗製濫造的火藥,不過威力還是相當可觀,看著被掉落下來的牆壁、瓦片壓到的幾個傷勢,樓項羽先是搖了搖頭,然後慢慢推開幾乎蓋著一身的泥牆,這才看到久違了的天空。
場裡還在撕殺,因為火藥的關係,倒塌的何止是牢房,距離這裡不遠處的好幾處泥屋都隨著爆破的力度散了框架,看起來像後院似的大片空地裡,不少黑衣人與穿著平民的俠士爭鬥著,場面一片熱鬧。
樓項羽慢慢拖著傷腿挪到角落處,多日沒有用到腿的他,差點連走路都不會了,軟弱的腿根沒有力度,唯有撿起一條桌子腿權當枴杖使用。
別人熱熱鬧鬧的打鬥著,樓項羽則是沿著房屋邊緣一拐、一拐的行走,不知道是戰鬥太熱烈了,還是敵人不屑找一個瘸子打鬥,一路走去,除了不時閃躲一些被踢飛過來的人,任由不知道哪個角落飛過來的暗器傷到身體之外,樓項羽居然四肢健全的走到大門口邊。
接下來,隨著一個彪型大漢被人丟來將他撞翻而跌出關閉他整整兩個月的大宅外,爾後四肢攤平,看著門上斗大的『武』字,雙眼一閉,裝昏過去。
有人墊背而沒有太過受傷的漢子爬了起來,看著被他撞倒的乞丐冷哼一聲,又操起了不離手的兵器往回衝。
樓項羽默默聽著打打殺殺的聲音,慢慢用手挪動身體,直到聲音遠離、直到背撞上了冰冷的牆壁,這才突然意識到,他真的逃離了,不用想什麼花招、動什麼計謀,在這誤打誤撞的情況下,他……
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