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主的侍郎(呂希晨(晨希))
身為操控北方經濟的傲龍堡堡主韓齊冷
如寒霜、嚴肅駭人,身邊不乏佳麗青睞
但他壓根兒不懂愛情是什麼玩意兒
直到在長白山狩獵到他--一個美麗不可方物的絕色男子遂被攝去心魂,勾起將他佔為己有的念頭......
他從來沒有如此想要守護一個人
對燁華產生了疼寵的感覺
他的孤傲及抗拒更是讓他氣惱地決意將他鎖在身邊......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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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白山,因終年皓雪蓋頂而得名,群山層層疊起,連綿不絕,林木高聳,同山 色一樣白;皚皚白雪道,無人日往返,可見人為之罕至。
據聞,長白山上珍奇異獸、奇花異草多不可數,只要有心人便能於懸崖絕壁處尋得 ,然經年累月,可登至險峻處之人少之又少,況且尚有山下鎮民自古流傳的謠言──長 白山,多奇珍,懸崖絕壁各自生;白雪道,無人問,終年累月無煙塵;此山中,人傳聞 ,千年狐精踞山巒;勸過客,告旅人,莫將自己性命葬。
如此一來,長白山上更是乏人問津,除了熱衷於獵捕千年狐精的能人俠客──姑且 這樣稱之吧。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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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蹄翻動積累的沉重白雪,掘出其下肥沃的黑土,一路夾雜幾匹坐在馬背上的漢子 氣勢宏偉的吆喝聲,迴盪在雪白的山林間,劃破長年靜謐的冷冽氛圍。
在這群奔跑的馬匹前頭是一隻不要命、迅速奔逃的雪貂,白皙毛皮上的鮮紅血漬讓 它成為顯眼的目標,領著一群帶來急迫威脅感的獵人奔入山林野道。
雪貂左躲右閃,逃過紛如雨下的亂箭沒入林間;須臾,追在後頭的獵人們因為它突 然消失了蹤影而停下奔馳的馬,在原地轉圈張望,試圖找出它的蹤影。
急切尋找的漢子中,唯有一名駕御純黑馬、始終沉默寡言的高碩男子靜佇林間,氣 勢雄赳赳立於天地,無視同夥人馬顯得凌亂的瞎忙瞎找。
「韓兄,你也不幫忙找找。」其中一名獵得興起的男子道:「好歹那畜牲也是你一 箭射傷的,何況雪貂毛皮名貴罕見哪!」
「獵到又如何?」被尊稱?韓兄的男子沈穩開口,不似身邊人的氣喘如牛,山高氣 寒完全無傷他一絲一毫氣息。
「一隻小小雪貂有何用處。」如果是一群用其毛皮還能縫氈制裘,區區一隻小雪貂 能有何用,不如不獵。
「大大有用啊!」黝黑粗壯,留著一臉落腮鬍的男子續道:「雪貂的狡詐敏捷?所 皆知,難以捕獵更是不在話下,若能捕得一隻也好,足以證明自己的箭術好啊!」
韓齊鬆了?繩朝那名大漢拱手謙道:「江兄言重了。」
「韓兄休莫過謙。」另一名放棄搜尋,長得俊秀斯文的男子馭馬朝他們兩人而來。
「在北方誰不知道傲龍堡堡主的箭術精湛,堪稱一絕;可這雪貂還真的不見蹤影啊 !該不會就像咱們上山來之前那位老伯說的,是這山裡的狐精幫忙吧?」
「哈哈哈!這山下無知愚民的傳聞李兄也信?」
斯文的臉微沉。「江兄連笑話都聽不出來嗎?」
「不是聽不出,只是驚訝你會說出這種話來。」
「兩位,大夥兒遠到長白山?的是一享狩獵之樂,切莫起爭執。」韓齊適時介入調 停化開兩人將起的爭吵。
兩名男子同聲哼出熱氣,那模樣就像是兩個負氣的孩童,韓齊只有淡笑以對。
就在這瞬間,一抹黑影迅速穿梭在皚雪的林間,速度快得教人眼花,若不是練武多 年也練出一雙好眼力,怕是連他韓齊也會看漏。
雙目所至,雙手隨之架箭拉滿弓朝黑影迅速射出一箭,咻咻風聲掃過,迅速移動的 黑影立時停頓,倏然在原地消失。
韓齊知道他射中那抹黑影,立刻策馬上前,幾名同伴也跟在後頭,還有幾個人吆喝 著「韓兄射下雪貂了」的阿諛聲浪。
就在眾人來到黑影消失處,皓白的雪地上,鮮紅的血染濡一片,韓齊的黑羽金箭, 冷硬尖銳的箭鋒硬生生沒入一名女子的腳踝!
「姑娘。」韓齊一見到倒臥在地上的黑影是個人,連馬也不頓下,雙腳一蹬以輕功 飛躍下馬來到傷者身邊。「你沒事吧?」
垂首似乎在忍住連出聲都怕牽動傷處的女子終於抬頭,水靈似的眼眸怒氣難抑又疼 痛難忍地噙淚瞪視他,語帶譏諷說:「這情形看來會像沒事嗎?」
韓齊瞬間只覺呼吸一窒,眼前這名女子的美他從未見過,水漾的雙眸雖含著怨懟卻 因而顯得靈秀生動,飛燕般的柳眉分列,嬌秀含蓄的懸膽鼻小巧惹人憐,忍痛緊咬的唇 慘白得教人心折,黑瀑似的發只別一枝白玉簪子,與皓白勝雪的膚色同等攝人心神,猶 似天人。
生平不曾嘗過呆愣滋味,今日也嘗到了。
「你射傷人都不吭聲的嗎?」
微沈的痛呼與不悅同等虛弱卻又帶點淡然漠視,讓人好生不解,不知她到底是痛還 是生氣,亦或是壓根兒不理這傷。
「請恕在下失禮。」韓齊拱手致歉,兩指一合,箭柄立刻斷成兩截,將拆下的箭柄 丟在一旁,他回頭再度拱手。「請姑娘休莫見怪,在下必須查看你的傷口。」黑瞳垂向 衣料覆蓋的腳踝,他歉然地回視美得動人心弦、猶似天人的女子。
「敢情這高山寒氣把你的眼睛凍壞了嗎?」被韓齊視?天人的女子淡淡的怒氣更上 一層。「讓你的眼連男女都分辨不出?」
「你……你是男人?」
「如假包換。唔……痛……」
「你──」
數聲馬嘯阻斷韓齊的話,隨即傳來另一波的錯愕與驚艷。
「韓兄你射傷一名好美的姑娘!」此起彼落的讚美聲不斷。
「閉上你們的嘴!」姑娘姑娘的直呼,難不成這群人真讓長白山上的寒氣凍瞎了眼 睛,他搖頭,淡漠的口氣平穩指責道:「無端滋事擾亂山林靜謐不說,還……唔……」 腳上的痛讓他住了口,虛弱慘白了一張臉。
「韓兄,這是怎麼回事?」
「他是如假包換的男人,同我們一樣。」
「啊──」眾人愕然。
哪有長得這樣美麗不可方物的男人?
這些人……若不是因為他生性不喜動干戈,這些人早就──唔!好痛!
既然知道同?男兒身,也就不避諱了,韓齊長臂一伸輕鬆將他橫抱在懷裡。
「你做什麼?」天人容貌般的男子不穩地偎進他胸口,語氣淡然。
「帶你到山下找大夫。」
「不用。」男子拉住他衣襟。
韓齊這也才發現拉住自己襟口的手和主人的容顏同等白皙。
「我略通岐黃之術,這點傷礙不到我。」
「你──」這副弱不禁風的單薄身子會是名大夫?他是怎麼把自己調養成這個樣子 的?韓齊再次錯愕,也擔心起他這單薄身子在冰天雪地如何存活。
「雖說略懂岐黃,但傷處在腳也不便行走,煩請你送我回所居之處。」
二話不說,韓齊抱著他飛躍上馬,拉起?繩策馬奔離,早忘了還有一夥人在這兒, 連招呼都不打,只讓眾人看見馬蹄踏出的凌亂雪為止揚長而去的身影。
沒有人策馬追趕,原因之一是尚未從驚艷中回神,之二則是──沒有人的座騎能勝 過韓齊那匹名?「黑雲」的名駒。***
「公子,您瞧,小雪貂它受傷流了好多血……公子!」響徹雲霄的吆喝聲最後轉成 驚訝與尖呼,黑溜溜的靈活大眼眨呀眨地落在美麗出塵的公子身上。
還有──抱著公子的無禮傢伙。
「放下我家公子!」可惡至極的無禮小子!「好大的膽子,竟敢用你那雙髒手染指 我家公子,好樣的!不打得你滿地爬我就不叫捷兒。」大話喊完,雙手捧在懷裡的雪貂 通靈似的爬上捷兒的背,好讓一心護主的忠僕能撲上前去教訓外敵。
「捷兒。」一聲輕喚止住銳不可擋的衝勢,飽含無奈與好笑。「你要注意的應該是 受傷的主子我而不是他,護主也要看情況。」
受、受傷?「該死的惡徒竟敢傷我家公子,我不好好教訓你怎行!」
「捷兒。」唉,何必這樣氣憤?「只是一點小傷。」
「可、可是……」
「再僵在這裡,你的主人即使是小傷也會成大傷。」眼見鮮血浸染衣襯漸廣,韓齊 不住皺眉為了命令道:「讓我進去。」
捷兒?高下巴,大有「就是不讓你進去,看你能把我怎麼樣!」的氣勢。
「捷兒。」主人一聲呼喚打散她高張的氣勢,當下讓了路。
「是,公子。」什麼嘛,讓外人進屋子,這種事從沒發生過啊!看著高碩的韓齊走 進由自己打理的屋子,她嘀嘀咕咕在心裡。
「不准嘀咕。」像是能洞悉她心思似的,柔聲的命令連回頭說都不用。
「是,公子。」真是的,為什麼──「捷兒。」
「我知道了。」連在心裡偷罵都不成,唉!半接受地跟著進屋,才知道這男子真的 是高壯,讓他覺得平日空曠的屋子突然變窄了好多。「沒事長這樣高大做什麼呢?快把 這屋擠破似的。」
「捷兒。」一邊?送自己回來的男子引路到軒窗旁的枕椅,天人美貌上多了抹拿僮 僕沒辦法的無奈。
然而他不知道這抹表情落入韓齊的眼底,竟是何等的慵懶美麗。至少,他為此頓了 瞬間的呼吸,儘管明知懷中抱的是個男人也無法抑止。
「是,公子,正心、謹言、慎行。」捷兒頻頻翻白眼邊說。
待坐定,鮮紅的唇微?:「多謝相助。捷兒,送客。」
「是!」捷兒可樂了,三步並作兩步走,急著想送走把屋子擠得似乎過於擁擠的大 粗人送走。「喂喂,聽見我家公子說的話了沒?趕人啦!走走走!」
韓齊一愣,聽聞自己預料之外的答案不由得大吃一驚。
「還不快走!」這人怎麼無禮如斯,主人都下逐客令還大咧咧的佇立不動。
「你的傷尚未醫治,我不放心。」從進入屋內就不見任何藥材擺放其中,說他略懂 岐黃之術韓齊當然不信,更不可能離開。
不知為何,他就是無法安心,更無法放心地離開。
「傷無大礙,兄台不必掛心。」秋水似的麗眸越過韓齊迎視僮僕,漠然無視擁有北 方男子高大身形的韓齊。「捷兒,你說雪貂受傷了?」
「啊!」不提她就快忘了,真是的!都是這大個兒惹的禍。「是呀是呀,公子,雪 貂不知怎麼搞的,尾巴上都是血哩。」
男子有所領悟似的眼掃向韓齊。「是你吧。」
沒有一絲疑問,同樣淡似無味的語氣卻讓韓齊頓感窘困。
「在下……」
「那夥人中唯有兄台有這本事。」都能射傷他了,也難怪雪貂躲不過箭襲。
「是我,莫非此貂是你所養?」
「不是。」嘲諷的淡笑輕揚,「但有何用處嗎??制裘衣?
小小雪貂焉能抵巨熊;?裹腹?恕在下寡聞,從未聽聞貂肉美味;如此一來,敢問 為何獵貂?」
韓齊無語,甚感受窘,因為不知道該怎麼說;若是回答只?一享狩獵之樂,他有預 感,一定會得到這男子的輕蔑。
向來不在乎旁人怎麼看自己的韓齊,頭一遭有強烈念頭希望別讓他輕瞧自己。
「或者,是雪貂傷了你或你的朋友?」
「吱──」負傷的小雪貂從捷兒背上衝到美麗男子胸前,既小且尖的貂頭奮力地左 右搖晃,像在說「沒有,我沒有傷人。」似的。
「捷兒,將金創藥拿出來。」看了看雪貂尾巴上的傷勢,男子終於開始動作。
「是,公子。」應聲沒入屋後,不一會兒,捷兒手上多了只白玉製成的瓶子。
「說來慚愧,此貂與我無怨無仇,純粹只是為了……」邊觀看雪貂順從地平躺在美 貌男子腹上讓他上藥,韓齊突然頓了話,首次有口拙的時候,只因為說不出「狩獵之樂 」四個字。
「一享狩獵樂趣。」男子像洞悉似的替他接了話,輕拍上好藥享受地窩在自己身上 的雪貂一下,趕它下榻,眼神才落在韓齊身上。「我說的是吧?」
「沒錯,的確如此。」韓齊坦然以告。
男子美麗的臉上閃過一抹訝然神色。「我若是你就不會坦然以告。」
淡漠的口吻聽不出是讚賞亦或貶損,心思縝密的韓齊也無從猜知。
「我從不說謊。」
「即使明知會惹惱人?」
「我很清楚,卻不得不。」他終於將眼神落在尚不知姓名的男子身上。「答案在你 問出口前便瞭然於胸,我如何欺瞞;
再者我韓齊也不容自己做個?君子。」
「韓齊?你──叫韓齊?」
「我……你的傷還沒上藥。」這句話幾乎是從韓齊嘴裡吼出來的。
隨著吼聲,心急之下,韓齊也顧不得什麼客人禮儀,大跨兩步走近枕椅旁,雙掌一 伸拉開男子長袍下擺,稍一用力,袍下褲管便教他扯裂,露出天寒凝血的傷口,傷口上 還插著半枝黑羽箭,加重他的內疚。
「這個王八羔子死混帳竟敢用箭傷您,真是不想活了,我捷兒──」
「捷兒。」唉,有個熱血護主的僮僕有時候也挺惹人煩的。「打水去。」
「唔……」惡狠狠地瞪了剛才自報姓名叫韓什麼玩意兒的傢伙一眼,捷兒忿忿然地 提了空水桶打水去,留下主人和該死的惡徒──至少是她認為的惡徒在屋裡。
「真不敢相信你還能談笑自若。」韓齊邊觀察傷勢邊像個姥姥似的囉唆道:「看看 這傷口、這血,若不是天寒地凍讓血液凝結,你早就因為失血昏厥,哪還能這般談笑; 而且明明知道自己有傷卻只顧著救治雪貂。老天,你說你略懂岐黃,若真懂,怎會容自 己傷重如斯而不急於醫治還──」他猛地住口。
什麼時候自己像個姥姥那般多舌了?韓齊自問,懊惱地縮手退開一大步的距離。
「不說了嗎?」
「你聽不入耳,我再多說又有何用。」話完,薄唇緊抿成剛硬的一直線便不再多言 。
「你又知道我聽不進去,嗯?」倚窗半躺,男子似十分有興味地審視韓齊,好像孩 童發現新奇的古玩似的。
靜謐之間,彼此擁有各自打量的機會,誰也沒去道破誰正集中在對方身上的視線, 直到──「公子,水打來也溫好了,快快快!趁水正熱著的時候洗洗傷口──啊!這枝 該死的箭要怎麼辦啊!」
「捷兒。」靜謐的氣氛被僮僕打散,男子縮回撐顎的手並向韓齊拱手。「你射的箭 由你來拔。」
「當然。」
韓齊二話不說的接下這差事,這可讓捷兒喳呼好久。
「捷兒!」男子略提高音量叫了一聲,「將外頭那匹黑馬帶進後院安頓。」
「啊?」這代表什麼?不會吧?
「還有,清出一間客房。」
果然,一切沒有捷兒想的那麼好,可以說,她不願想的都成真了。
男子的麗瞳回視韓齊,不意外在他臉上看到難掩的欣喜神色。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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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主人邀客夜宿即代表有意與之結交?友,那韓齊可得敗興了。
事實上,他也的確敗興,才落得獨自坐看燭燈的下場。
在幫忙料理箭傷之後他仍不知這位年輕的山中隱士的姓名,更別提交朋友,被名叫 捷兒的僮僕帶進坐落竹軒後院的客房後,除了一頓飯菜被捷兒送進來一會兒又收拾離開 之外,他沒再看到那張初見時令他屏住呼吸的美麗臉孔的主人。
這竹軒,坐落寒冷的長白山間真是一大奇聞,北方不?竹,何以有竹軒在此?另外 ,寒冷如斯,小小竹軒豈能抵擋風霜雪露?偏偏打從踏進此處他就未察覺一絲一毫的寒 意襲身。奇怪,真的奇怪。
蒼茫白雪滿佈的長白山、一隻雪貂、神秘的年輕隱士……今日的境遇讓他一點睡意 也沒有,半合的軒窗透出白雪倒映的潔光,加深滿室的靜謐,與外頭無聲無籟的情境同 化?一色,可他卻沒有因為無人交談而覺得無趣疲累。
甚或,他竟覺得精神抖擻,而遠處一聲狼嗥突破靜默的氛圍,勾起他踏門而出的念 頭。
推開門才踏出一步,落入眼簾的便是今日在他腦海裡始終徘徊不去的人影,獨坐小 迴廊的欄杆處,一腳擱在桿上,身子半倚樑柱,白袍衣擺隨風輕揚出單薄的剪影,一隻 白玉瓶被垂落身側的手以兩指輕扣搖晃,一身的白險些與這冰天雪地同化?
一體。
踏過被竹軒圍成口字型的庭園雪地,韓齊一聲不吭來到男子跟前,不忍打破這份恬 靜,只得一旁獨嚼被眼前潔淨無瑕所牽動的震撼。
「無法成眠嗎?」
久久,打破靜謐的人是被以為兀自沉溺在月色中的男子。
「也好,這等良夜難能可見,長白山上的月色總乏人問津,難得有不怕寒的人願意 出來迎風欣賞。韓齊,想不到你也是名雅客。」
「雅客談不上,只是沒想到你有這份雅興。」韓齊說道。
適時一陣寒風吹過,撩起他髮束,也拂過眼前男子完全不顧儀容任其垂落的烏黑長 發,月光映出黑亮閃過,韓齊無緣見到這美感,一心只懸在單薄身子的主人怎堪這襲來 的風寒。
毫不猶豫解下御寒的披風,在半空劃過未成的圓弧落在單薄身子上,掩去與雪般同 白的衣袍。「你──」
「有傷在身很容易受風寒。」韓齊說話的同時也移身到風向處,無言地為他擋去刺 骨寒風。
「你就不怕冷嗎?」淡然中蘊含莫名躍動的詢問。
韓齊搖首響應。「內功調息可抵外寒。」
「你是個奇怪的人,韓齊。」寒夜中不見一絲蒼白,依然紅艷的唇咧開無聲的微笑 ,牽動出足以勾魂攝魄的秋眸一同瞥向韓齊。「我與你素昧平生,你卻不吝關心。」
「你的傷是因我而得,要我如何不關心,更何況我想交你這個朋友。」韓齊說得直 截了當。
「朋友?」
好遙遠的名詞!在他的生命中能談得上朋友二字的有誰?
一口佳釀入喉,男子雙唇微笑出愴然。
「勸你打消這個念頭,我不想交你這個朋友。」
「如果是這樣,你的眼底就不會隱含孤獨的哀傷神色。」
本不欲言,但又忍不住涉入,將打從一見面被他姣好相貌震懾之外另一處令他難以 釋懷的發現道出,見到他愕然甚至有些受傷的神情,韓齊後悔自己的貿然行事。
「孤獨啊……」
或許真的有點,否則他不會讓一介凡人踏進竹居,是嗎?
一個捷兒還不能消解他的孤寂之苦呵!
「你──」要出口的話頓住,韓齊不知道自己是想道歉還是再更深一層掘出所觀察 到的事,乾脆還是收口不語。
「喝酒嗎?」白玉瓶與白皙的手臂同時伸在眼前。
韓齊爽快的接過瓶子仰首一飲。
「不怕有毒?」
真的是很奇怪的人,不若他想的那般有戒心,連想都不想就喝進一大口,也不怕他 是別有居心。
「想都沒想過。」韓齊老實說,隨即赧然一笑,「長白山上若還有仇家,那只能怪 我韓齊做人失敗,連深山野嶺都有仇家。」
一道輕笑劃過夜空,像把凌厲的刀刃劃開黑漆布幕般地乾脆利落;也像風鈴,輕脆 悅耳的清晰可辨,惹人憐愛。
韓齊看傻了眼,就著夜空,突生眼前的人險些就被月光融化消失無蹤的錯覺。
這份錯覺駭得他突兀的出手擒扣住兩隻細瘦的手臂。
「韓齊?」沒有被突然舉動駭著的驚慌,男子淡然的表情仍一如之前,只是多了抹 疑惑。
「我……差點以為你就這樣消失了。」訥訥出口,韓齊愕然驚覺自己對這位不將他 當朋友看的男子的在乎。
「你弄痛我了。」
「我失禮了。」韓齊鬆手,退了步,仍然昂首站在風口
處,只是改而轉身背對他,怕再次唐突。
畢竟,人家沒把他當朋友看,甚至是拒他於千里之外,再接近就是他韓齊失禮了。
「韓齊。」男子?喊。
他沒回頭,只嗯了聲當作響應。
「你以後喚我燁華即可,就像我稱你韓齊一樣。」
韓齊驚喜地轉回身,天人似的美貌上一抹淡笑深深映入他眼底,皎月繁星都因此相 形失色許多,顯得完全不重要。
他只知道,燁華,一個他新交的朋友,在長白山上。**
*
本來以為天一亮就可以趕走人、從此圖個清靜的捷兒,沒想到主人的一聲令下,讓 喜滋滋的她當下老實地變了臉,噘起足掛上十斤豬肉都有餘的嘴,老大不高興地清掃庭 院。
「公子是怎麼回事,最討厭有人上山打擾清靜的人怎麼會突然變了性呢?那個韓齊 有什麼本事讓公子留下他,真是的,沒事徒增我的麻煩,討厭死了。」一個人拿著雪鏟 有一下沒一下地將積雪鏟開,清出一條小徑,她倒也樂得自言自語。
「真是個大麻煩對不?」
「就是說嘛!射傷公子不說,還像強盜頭子一樣強住下來,簡直就是不可理喻,我 家公子……」捷兒倏然住口。
怪哉,這山裡還有人能跟她對話的啊!回神一看,「喂,你走路不出聲是想嚇死我 啊?」被抓到在背後偷罵人的捷兒倒也算鎮定,手握鏟子撐地,一手擦腰,氣勢恁是蠻 橫。
「你很討厭我?」
「這不是廢話嗎!」捷兒直率回答。
一張臉明明白白放上厭惡兩字,她開口便朝韓齊直吼:「傷了我主子還大咧咧住下 來,隔夜就算了,偏偏你到現在還不走!奇了,我家公子有留你嗎?有請你作客嗎?」
「他也沒要我離開。」
「那是我主子人美心腸好,不跟你計較。」哼,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模樣,想沾染 公子?呸呸呸呸呸!
「警告你哦韓齊,不准接近我家公子,他可不是你區區一介凡人能沾染上的,早走 早好,免得我出手趕你。」
「你不希望我跟燁華太接近?」
不只一次的警告讓韓齊感到疑惑,忠僕總得有個限度吧,但這個全聽燁華命令行事 的捷兒卻在他作客於此這點上毫不妥協,硬是想盡辦法也要他盡快離開。「為什麼?」
「因為──」倏然住口,捷兒敏銳地轉了話題:「怪了,哪有客人問主人家為什麼 送客的道理?哼,你也只不過是讓公子允許你喊他名字罷了,真以為我家公子願意和你 交朋友啊?哈!你未免太一廂情願。」
公子人好,對山裡的花草鳥獸都一樣的好,這個韓齊姑且也只能算是突然出現在山 裡的另一頭野獸而已。
「身為僮僕,什麼話該說、什麼不該說你難道分不清楚?」動了氣的韓齊壓沉聲音 ,別有一番當家主的氣勢,然氣勢中卻有一抹被人擊中標的般的虛無。
他會生氣正是因為捷兒說中他最在意、也最顧忌的一件事。
雖然能以名相稱,但昨夜之後燁華的姿態始終淡然一如之前初相遇的時候,任憑他 再怎麼努力接近,得到的只是淡漠以對;彷彿昨夜只是場夢,共飲月下暢談古今,也只 有昨夜的黃粱夢。
唷!以為發脾氣就行了啊。她捷兒才不吃這一套,一顆心全懸在主子身上了,哪管 得了別人。「我只知道我家公子向來不愛人打擾,隱居山中就是為了與世隔絕,瞧瞧你 ,一睜開眼就是找我家公子,你要他如何清靜、如何與世隔絕!」
「你──」
心知自己只是藉著捷兒遷怒的韓齊煞口不語,好半晌才又開口:「燁華在哪裡?」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捷兒也刁起脾氣。
「哼,公子好不容易能圖個清靜,我怎麼可能讓你去打擾他?快走吧,別讓我家公 子親口送客,到時你就難看了。」
「留不留我作客只憑燁華一句話,你無權置喙。」
「你這個強盜頭子!」
韓齊決心不與他計較,轉身走向黑雲休憩的馬廄。
也罷,他不說,他就自己去找。***
朗日無雲的天際該是回暖時,但高聳如長白山,任憑有多大的烈陽都無法融其積雪 一分一毫,青藍天幕也只是點綴,無損於冰天雪地下的天寒地凍。
覆蓋白雪的地上,一排排枝葉覆雪的冬林猶似銀針,了無生氣,幾叢碧綠新芽竟倚 木緣生,恍如力抗嚴冬的傲梅,硬是想以翠綠粉飾白皚皚的一片雪原。
單薄的身影蹲俯在碧芽跟前,垂落茫然空神的眸子,看似專注於綠芽,實則無心於 斯。
久久,終於呼出一口霧氣。
何苦呢?燁華自憐地歎口氣。
就因為他看穿自己的孤獨與哀傷而報出許久沒有人喚過的名字?遁居在此要的不就 是自絕於人煙塵囂,何苦又讓自己沾染上?
執起不離身的酒壺仰首飲進一口,歎出的淡淡酒氣是香醇的桂花釀,卻還是歎不出 哽窒於胸的苦悶。
多少年來絕塵無念的心湖因為韓齊的出現而漣漪四起,也因此讓他倍感苦澀。
韓齊的溫暖他決計是不能要的。燁華在心裡這樣告訴自己。
長白山上的積雪冰霜才是他的歸處,才是他該待的地方。
今天就叫捷兒送他下山吧,他暗忖,更不准自己再想昨天與韓齊共飲月下著實帶給 他的快樂,還有韓齊一夜為他擋風的溫柔。
紅唇在皓齒凌虐下烙了淺淺的齒痕,微疼中回神,燁華想起自己來此的目的。
空出的一手輕柔貼上剛發的新芽,他口中唸唸有詞。
須臾一會兒,就見一道柔和的白光自他掌心泛出,籠罩新芽,由近至遠,漸層更? ,最後將週身幾叢綠芽全數包裹在光芒之中。
光芒褪盡,一枝枝綠芽頂冒出粉嫩花苞,不一會兒,全數盡開,緋紅色的小花是銀 白天地裡的異數,唯一的點綴。
燁華小心翼翼摘下其中一朵,起身轉向決定回返居處,在自己尚未後悔前盡速將韓 齊驅離這冰雪世界,好還他一個清靜。
才回身,深黑如夜幕、既高且壯的馬匹在離他一尺外昂然挺直,吐著奔走山林的熾 氣,馬背上的男子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眸直直朝他射來。
當看見他手中緋紅色的花時,燁華真真切切看到韓齊眼裡的錯愕與不信。
這樣的錯愕、這樣的不信,深深地傷害了他,收緊的拳揉碎了掌中的花!緋紅的花 汁浸漬上他心窩處的白袍,乍看之下彷彿心沁出血來,尤其是那紅艷的唇因為傷痛得難 以承受而被咬得死白時,更讓人觸目驚心。
「你……」胡亂抓一個方向尋找他的韓齊,不知道自己竟能這樣快找到他,更沒想 到尋見他的時候會看見……昨日被他視?無稽之談的笑語忽而浮現腦海──可這雪貂還 真的不見蹤影啊,呵呵,該不會就像咱們上山來之前那位老伯說的是這山裡的狐精幫忙 吧?
在此同時,捷兒剛剛吐出的話更讓韓齊屏住呼吸,久久難以順氣。
不准接近我家公子,他可不是你區區一介凡人能沾染上的……「燁華。」
韓齊下馬走向他,疑惑的表情和要得到答案的堅決同樣強烈,雙腳停在十步距離處 ,等著他的回答。「你是人是仙還是──」
「妖。」低頭注意自己心窩處染紅的衣襟半晌,在聽見他的詢問後,燁華即阻斷他 的話接續道:「誠如你所見,我是妖;至少,山下的村民們是這樣稱呼我的。」在他屢 次用同樣的方法拯救他們的性命後,得到的就是非妖即怪的稱呼與村民一張張充滿恐懼 害怕的臉孔。
一回、兩回、三回……久了,就連自己也信了。
「狐狸精?」一個妖字怎麼能算是答案,他想知道的不只這些。「你真的是山下村 民說的狐仙?」「你說呢?」
眼波流轉間的哀傷連自身都不知道,失去血色的唇扯出慘淡的笑容,卻是燁華自以 為是的釋懷。
住在深山太久,久到他都忘了自己又會有什麼表情,而終日面對的除了捷兒外就只 有林間幽草、山禽走獸,能告訴他什麼表情有什麼涵義嗎?
而此刻他自以為是的無所謂表情看在韓齊眼底是惹人憐惜的愴然空洞,是不知道該 拿什麼表情說什麼話的無措。
這份無措迫使他無法隱藏真心的誠意,即使在這件事之後,他仍當他是朋友。
「燁華,你我是朋友,有什麼話不可以說的?」
「朋友?」燁華臉上疑惑的表情著實帶著諷刺,淡淡的,沒有一絲憤世嫉俗,完全 單純的嘲諷。「直到現在,你還當我是朋友?」
「別這樣──」韓齊邁開腳步走近他。
「別過來,」燁華喝住他,往日淡然的語氣有了強烈的波動,纖瘦的身子與他前進 的腳步同退開三步的距離。「下山去,這裡不歡迎你。」
「也包括你嗎?」
為什麼說這話時會是這種神情?如果他能真的無情,他會立刻下山,從此不再踏上 長白山一步。
就因為眼前那張美麗容顏上充滿的不是無情嘲諷而是脆弱無助與孤寂,才會讓他無 法背對離去,生怕這樣會傷了一顆可能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燁華因他的話一愣,逞強裝出的諷刺無情被他狠狠敲出裂痕。
「燁華?」
「我……」不由自主地又退了好幾步,纖細的頸項頻頻左右搖晃,拒絕眼前溫暖的 來源。
他恐怕不自知吧?不知道自己擁有太多的溫暖、太多的熱情,足以瓦解任何一個被 冰封──哪怕是已達千年的人,改變那人的一切。
才短短一夜,自己的動搖就是鐵錚錚的事實,想接近他、偎進他溫暖懷抱的心思就 是鐵證。
「不要再退了。」怕他一個不小心跌倒,韓齊止住自己前進的腳步,關切的話緊張 的逸出口:「當心後頭。」
似乎決意與他的關切作對,他的話脫口而出時,燁華就因為腳跟踩滑一塊石頭,整 個人朝身後的雪堆筆直倒去。
「燁華。」
一個箭步衝上前,催使內力施展輕功,韓齊才得以搶在他和冰雪相親之前伸長一臂 ,將他攬進自己懷裡逃過一劫。
燁華像被嚇到一樣,空出的手緊緊攀住他衣襟,臉色蒼白,連帶呼吸也跟著急促起 來。
「沒事吧?」
韓齊扶著他,確定他能自行站好後才鬆手,鬆手後雙臂還不忘隔著幾寸距離護在兩 旁,準備隨時伸出援手。
「不要對我這樣好……」燁華的聲音虛弱得有如風中殘燭的老者,雙手卻背叛主人 的心思移動,緊緊握著身子兩側的手臂,就怕一鬆手,人會跟著垮坐在雪地上。
怕跌跤,所以緊緊握住不放,猶如溺水著緊抱著身旁唯一一根浮木同樣的道理。
但是,他不能啊!
心裡大聲地誡告自己,一再一再重複在心裡迴響,終於讓他儲足勇氣,細白的手臂 使力推開他的溫暖;然出其不意的舉動讓韓齊晃了身,空隙大開,才得以脫離。
「燁華。」
才喚他名字的短瞬間,燁華消失迅速的身影快得非常人所能及,甚至就算他用盡內 力使出輕功也未必能追得上。
這是為什麼?韓齊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有意與他結交?友,為什麼一夜之後又拒他於千里之外?
雙拳緊緊一握,得不到答案他就不是韓齊!
呼來座騎上馬,韓齊朝竹軒策馬奔去。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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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您回來──公子!」發現燁華臉色和出門時不同,捷兒的招呼立時化成緊 張的關切。「公子,您怎麼了?是不是有人欺負您?公、公子……」
「不要管我!」尚在驚慌失措中無法回復的燁華越過她飛奔回房,砰的一聲將房門 關上,放下木閂,拒絕任何人接近。
「公……」第一次看見公子慌亂模樣的捷兒呆在原地良久,直到聽見從外頭傳進韓 齊的聲音才重新回神。
定了神,她完全是直覺地就將公子從未有過的失態,和最近出現在他們竹軒的不速 之客聯想在一起。
「燁華!」在前庭跳下馬奔進屋的韓齊,緊張的朝燁華的房門衝去,才兩步,便教 捷兒擋在半路。「是你惹惱我家公子?」杏仁般的眼瞇成兩條縫隙,捷兒說話的語氣低 沉得像極動物發怒前的嘶鳴。
而韓齊因為太介意進房不肯見他的燁華,根本沒將捷兒異樣的聲音聽進耳裡。
「讓開,我要見燁華。」
「你惹惱我家公子,害他難過,我,饒不了你。」
「捷兒!」事情有輕重緩急之分,在這節骨眼上韓齊哪有心情像之前一樣和他拌嘴 !他現在滿腦子淨是燁華離去前彷彿受傷害的表情。「讓開!這是我和燁華的事,你最 好有點分寸。」
「我早該殺了你。」捷兒突然齜牙咧嘴地弓身趴俯在地上,像頭隨時準備伺機而動 的猛獸。「殺了你,公子就不會難過。」
「捷兒。」到現在還鬧他!韓齊也急了,不經意的話就此脫口:「要殺要剮隨你! 但是我要先見燁華。」
「休想,」一聲喝出,只見捷兒迅速縱身朝韓齊飛撲上去。
「捷兒。」韓齊當機立斷向後一個空翻,躲過捷兒撲上來的勁道和半空呈爪勢揮出 的雙手。
「我殺了你!一定要殺了你!」讓公子不開心的人都該死!該死!
「你無理取鬧。」被他的攻勢逼得不得不出手的韓齊,一方面得注意拿捏分寸免得 傷了他,一方面開口對著門板高喊:「燁華,不管你是人是妖是神是仙,你就是你!我 認識的、我想交的朋友就是你燁華沒有別人。」
門板內的人沒有響應,而門外捷兒的攻勢愈來愈凌厲,並不時發出如野獸因為久久 捕不到獵物覺得懊惱的嘶吼聲。
「燁華!我說的你到底懂不懂?我不在乎你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我一點都不在乎, 你聽見了嗎?」你在乎!房裡貼著門板的燁華聽見他的話後難抑衝動地在心中大喊著, 在被他親眼看見自己的異狀後以往平靜的心湖波濤洶湧,無法像之前每一回被村民看見 時那樣無動於衷。
你在乎的!他在心裡續喊道。你若不在乎,為什麼會有那種表情?那種錯愕、驚奇 、無法相信的表情;那種彷彿他是妖魔鬼怪、他是魑魅魍魎的錯愕,難道是假,是自己 看錯?
他也想當自己是看錯,也想當韓齊是真心誠意交他這個朋友,可是,深知也熟悉那 表情所代表的涵義的他如何說服自己?充其量,這只是明知的欺騙,欺騙不了自己,也 騙不了人。
他原先以為不會讓韓齊看到的,那麼,至少在他離開長白山前他會有個短暫的朋友 。
可是,半點不由人呵!他逃不過被人當鬼怪看待的宿命,總提防不了被人看見的意 外。
「燁華,你聽見我說的話嗎?我知道你一定聽得見,我韓齊一向只說真話,我說不 在乎就真的不在乎,你為什麼不信!」
門外韓齊熱切的呼喊似塊燒紅的鐵,使盡全力在融化千年寒冰幻化而成的心。
只是,一塊熱鐵如何融得了寒冰,在明知他對那意外的一幕感到錯愕、不可思議、 無法相信的時候?
「我會錯愕、會驚訝只是一時的反應啊。」一番自言自語後,韓齊不自覺談及燁華 最介意的事,當然,捷兒招招必見血的殺招逼得他自顧不暇,這也是讓他不自知的脫口 而出原因。
「若今日你我立場交換,難道你就能避免?」
他能嗎?如果他們對換,由燁華發現他的特異,他能平靜如昔而不感驚慌?
「燁華,換作是你,你能嗎?」
燁華蒼白的唇開了又合,將話咬在貝齒間不發一語。
然而門外韓齊的聲音固執地纏著他。「回答我!今日兩人立場互換,你會毫不訝異 、平心靜氣嗎?」
他不能。
燁華搖頭默默承認他說的話沒錯,這是人之常情。
「我和那些傷害你的人不同。」不知為什麼,韓齊能從他身上感受到被人歧視、恐 懼許久的無奈,和因此被人拒在千里之遙的孤寂,他從未嘗過孤獨的滋味,卻從門那頭 的纖瘦男子身上感覺到濃得化不開的寂寞。「為什麼不信我?」擒住捷兒飛撲的雙爪, 他動怒的質問和捷兒的嘶吼同時響起。
動起氣的捷兒像頭失去人性的野豹,杏眼淨是騰騰的殺氣。
「如果你還是不信,就讓捷兒殺了我,用我的命來證明這件事。」韓齊鬆手推離捷 兒退開,雙手反剪背後,不再防衛。
讓捷兒殺了他!
「不!」燁華突地開門,親眼望見捷兒的黑影橫過半空朝另一頭毫無防備,全然等 死的韓齊殺去,他出聲阻止。
就在同時,利爪劃過韓齊頸間,一陣活生生撕心裂肉的痛從頸上傳來;瞬間韓齊嗅 到濃濃的血味,屬於他的血味。
「捷兒。」燁華撲向韓齊,擋住捷兒下一波的攻勢。
也虧得捷兒只認一個主子,看見主子的身形護住韓齊,立刻停下動作,圓眼茫然看 著主子,像是不明白為什麼主子要阻止他。
「你這是何苦?」韓齊的血染紅他雪白的長袍,濕透他的手,也讓他明白他真的和 那些村民不同,他真的不在意他是人是妖,只是──「為什麼這樣傻?要拿自己的命開 玩笑?」
「你不信我……」韓齊虛弱的朝他一笑,拿自己的命去證明什麼也是他生平頭一回 的衝動;連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會莽撞如斯,但在得知自己被他排拒在外,腦子裡只有 「為什麼不肯信我」的念頭,連生死都?諸在外。
「你、你我並無瓜葛,毫不相干啊。」白皙的手護住他淌血的傷口,燁華歎口氣後 便兀自低聲念著韓齊聽不懂的話。
隨著他難解的語言,韓齊只覺眼皮一沉,頸項不時傳來暖意,失血過多讓他內力大 ?耗失,一閉眼便無知無覺。***
「公子,捷兒認為自己沒錯,捷兒絕對不會道歉,絕對。」
「捷兒。」歎息聲幽幽然飄蕩於室,對固執的僮僕甚感無可奈何。「韓齊只是一般 人。」
捷兒?高下巴反駁道:「就算是一般人又如何!傷了公子就該受教訓,您也是因為 他才受傷的。」
「我沒有那麼脆弱,更何況你明知我就算受傷對身子也無多大影響,何必斤斤計較 。」
「我……他讓公子不開心。」老是要她道歉,她又沒做錯,為什麼要道歉。捷兒心 裡如是想,更是盡力找借口替自己開脫。總歸一句話──打死她都不會跟那個姓韓的道 歉!「他不該出現在長白山,更不該出現在公子面前,打擾公子的安寧。」
「我沒有被打擾。」燁華的歎息聲更重,耳邊進的是捷兒不滿的瑣言,腦中想的卻 是躺在床榻上、為了得到他的信任丟了性命也在所不惜的韓齊。
那樣的正直、那樣的剛強,什麼樣的地方能造就這樣一個人?他想著,全然不將捷 兒的喳呼聽進耳裡。
「您還替他說話。」不過才短短時間,怎麼主子的變化這樣大?「您忘了山腳下那 些村民是怎麼對您的嗎?尤其是在您為他們做了那麼多事之後。」那麼盡心盡力?那些 村民醫治病痛傷勢的好主子,卻落得背上一個害全村收成不佳、災禍連連的黑鍋,怎麼 想就怎麼為主子感到不值。
「捷兒。」垂下沉思時習慣托顎的手,燁華苦笑,「人總是會對自己未知的事物感 到恐懼,更何況也許我真是妖,真是傳聞中的千年狐精也說不定。」說這話時他的手撫 上她的眼。
「看看我的眼睛,和你們不同,我的眼睛和狐狸的眼一樣呈金褐色澤,若不是妖怪 又怎會有這樣的一雙眼和──詭異的能力。」
「公子。」捷兒不顧主僕身份撲上前抱住坐在床沿的燁華。「您不是!絕不是!您 是這樣好的主子,不會的,捷兒不相信。」
「謝謝你,捷兒。」燁華微笑著拉開捷兒的手,雖名為主僕,其實他一直拿她當親 人看待,主僕之稱只是因為捷兒堅持這樣稱呼他才勉強接受。
「公子。」
「你先出去吧。」看韓齊雙眉微蹙大有轉醒的趨勢,燁華頭也不回地道。
「公子……」
「如果你無心向韓齊道歉就避開吧,他會受傷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不肯聽他解釋 ,他也不會受傷,錯不在你,該道歉的人是我。」
「公子。」
「先出去吧。」
「是。」捷兒依命行事,走出去並關上竹門。
「燁華……」眼未開,聲音已先一步從韓齊的嘴裡逸出。
聽見自己的名前綴被提及,燁華是訝異,也甚是感動。
或許,韓齊當真是看重他的,而且比他所想的還要重。
眼皮緩緩掀開,朦朧模糊的視線在變得清楚後看見燁華正坐在自己床沿,韓齊也不 管自己方才受的傷,幾乎是立即從床上跳起來,雙眼熱切地望著從一見面就讓自己心頭 不斷泛疼的人。
「你願意見我了。」
「我該向你道歉,若不是我,捷兒不會出手傷你。」
「我沒事,我……」提及捷兒朝他頸子一劃的利爪,韓齊摸上頸間──咦?「我的 傷?」手在頸間探了又探,竟摸不到任何一處傷痕,他的脖子就像未受傷前一樣完好如 初。
這是怎麼一回事?韓齊疑惑地看向燁華。
「這就是我的──妖術。」燁華揚起幽幽的淺笑,似自嘲又似無聲的歎息。「我能 讓任何病症痊癒、傷口癒合,讓花草盛開如春日,甚至是連我自己……」
他的話未說完,韓齊突如其來將他拉上床榻,掀起他衣服的下擺,抬起他的左腳─ ─果然!前日被他黑羽箭射傷的腳踝上一點傷痕都沒有,依然完好如無瑕的白玉般。
「太好了。」他放心地鬆口氣,笑瞇瞇盯著燁華那張美若天人的臉。
「韓齊?」什麼太好了?
「我委實慶幸你有這樣好的能力啊。」放下他的腳,韓齊放心的半倚在床柱旁與他 對視。「我一直擔心這箭傷會像烙印般在你身上除之不去。」
「怎麼說?」燁華被他的放心表情所困惑,不明白他為什麼非但沒有像村民一樣害 怕他受傷之後能不藥而癒的特異,反倒還一臉慶幸地直說他有這樣好的能力,怕傷痕會 烙在他身上。
「我不願見你受傷,你是那麼孱弱、那麼纖細,一點點傷對你來說都是極大的傷害 ,我不願見。」韓齊坦誠道出打從一見面便忍不住對他為生的那份小心翼翼的呵護,真 摯得教燁華不知該拿什麼表情應對才好。
「你別把我拿來和一般弱女子相比,我好歹也是個男人,還是個無論受什麼傷都死 不了的妖──」「怪」字被他的手指點在唇上未能出口,燁華?眼就見韓齊濃眉揪在一 起,很不贊同地對自己直蹙。
「你不是。」那樣自嘲的話聽來著實令人心痛,韓齊只想著要阻止他的自殘,殊不 知自己的行止有多冒失。「無論他人怎麼看你,對我韓齊而言,你是朋友,一個名叫燁 華的朋友,再單純也不過,別再談妖不妖、人不人的,雖說要遺忘是很難,但它不足以 讓我放棄交你這個朋友。」在他身上,他看到從未感受過的孤寂,更因此,察覺到除了 孤寂之外同時?生的了無掛礙。
孤寂有孤寂的落寞,了無掛礙卻也有了無掛礙的輕鬆;這兩者在他身上都沒有,卻 能在燁華身上看見。
「韓齊……」
「我很抱歉那時候太過震驚的失態,但是──」回想起當時見他蹲身綠叢中突然一 瞬間周圍花草綻放的情景,老實說他的震驚並非由於燁華那特殊的能力,「我會感到震 驚並非因你令花錯時綻放的能力,而是捻花的你就像出塵的天人,讓我看傻了眼。」
「我是男人。」什麼天人?燁華只覺好笑,不住噗哧一聲,整個人頓時因此輕鬆不 少。「你的眼睛當真被寒雪凍壞了。」
「我是說真的。」韓齊認真的表情不容錯辨,黑瞳灼灼的鎖住那張勻淨秀麗的嬌? 。「你是我見過最美的人,在雪地上第一次見到你我還當你是個姑娘。」
「我記得。」燁華被他的話拉回初相見的那一刻,神速奔馳在雪原的黑馬上,一個 偉岸的男人就這樣縱身落在自己眼前,一雙灼亮的黑眸裡淨是緊張擔憂與懊惱自責的神 色,緊緊地瞅住受傷倒地的他,一舉一動和那雙溫熱的眼同樣給人陣陣暖意,自別於隆 冬寒山,讓他想不印象深刻都難。
他的關心像個純真不知世事的孩童般毫無保留且真誠,他是個好人,尤其是在他根 本不在意他與常人不同之後更是。
他燁華何德何能遇上這樣一個朋友?在這個千年萬年都只是皓雪連天的長白山上。
「燁華?」
「嗯?」韓齊不知是第幾次的呼喚才將燁華從沉思中拉回心神,他淡淡地嗯了聲, 與狐狸相似的眼緩緩?眼凝視同坐在床榻只有半步之隔的他,絲毫不知這樣緩慢的迎視 無形中帶有幾許柔媚。
韓齊因此震了心魂,尚且不能習慣真真實實呈現在自己面前的絕色容顏,這回,他 不用擔心自己被拒於千里之外,被拒絕的原因早就消失,只是,要習慣這個朋友的絕佳 容貌似乎不是一件簡單小事。
尷尬困窘中,一連串的疑問也油然而生,好比為何他會隱居至此、山下村民又怎會 以狐精稱他、又為何只有捷兒相伴等等……不知道能不能問,話含在口中百轉千回,他 猶豫該不該問出口。
「有事問我。」同他一般倚靠在床柱上,燁華和往日一般,從不離手的白玉瓶溢出 淡中帶著些許樸拙的醅酒,啜進一口。
「你不會想說的。」韓齊朝他露出皓齒,笑得坦誠。「若我問起,只怕你會委屈自 己將不欲人知的事全盤相告,我不願見你勉強自己。」
執酒的手僵了下,愕然地明白韓齊當真是懂他、知他的人。
為此,他刨開內心最深層的痛苦似乎不會再是那為難受的事,以往的他除了躲避和 不得不的接受,是沒有機會找到一個能紓解的管道,身邊的捷兒太小,不能變得像他一 樣絕世,總有一天他會放她回到山下人間的世界。「我原本住在山下那個村落。」
「他們認識你?」
燁華哂笑,仰首啜口醋酒。「我是村子裡唯一可算得上是大夫的人,至少我能讓傷 病者不藥而癒,對於我的能力那些村民是愛戴有加,甚至視我?天人,待我親切一如家 人。」
「既然如此為何又獨居山林,甚至從捷兒的行止看來,他非常不願有人打擾你們的 生活。」
「是啊!」燁華倚回床柱,雙唇抿出無可奈何的斜笑,輕歎口氣,「那一切美好得 像幅畫、像首詩不是嗎?」
「的確。」受人敬仰,被親切對待,合該是快樂的。
「但也脆弱呵。」無奈的淺笑忽而平添許多愁,單薄的身子卻是風輕雲淡的怡然自 若,彷彿可以忘卻這幾多愁似的無視一切,包括自身的痛苦。
然而他那抹既哀傷卻又無視一切的神態,讓人有種他隨時可以消融於皚皚雪原的錯 覺,這樣的神態凝住韓齊的視線,無法移開,一雙黑眸只敢緊鎖住他,生怕這樣的錯會 有成真的一天,怕他就這樣消失。
韓齊生怕這樣的錯覺會有成真的一天。
「有一年大雪霜害毀壞我以為平淡的生活和那些視我若天人的村民的信任,當開始 有人揣測這樣的霜害並非天災而是人禍時,就像投入湖泊的石子,泛起的漣漪由小至大 。到後來,就謠傳霜害是因為村人縱容妖孽共存,所以上天降霜害懲罰眾人的想法,而 我就成了?矢之的妖孽;在加上我有異於男子的容顏和不同於常人的眼睛,更落實我妖 孽的身份,紛紛指稱我是狐精──想必是因為我的容顏太過特別的緣故。」由天人到妖 孽,兩者均非他所願,他只想當個平凡人,會受傷而死、有病痛也無所謂,只要像常人 便可。
「跟我回去。」韓齊突然說道。
「咦?」燁華?眼才知道韓齊已移身到自己面前,剛毅的輪廓和自己迥然不同。
如果擁有這樣的陽剛氣勢,是否他就能剛強地抵抗村民的排斥,即使只有自己一個 人獨力苦撐?
「我帶你回傲龍堡。」話一出口他明白這太冒失,但一思及他所受的委屈,就算冒 失他還是要說,不想將朋友獨留這片長年冰天雪地和淨是無知愚民的地方。
「韓齊,你我相識不過兩天,告訴你我的故事已是我的極限,長白山是我終老的地 方,當我觸及這些時便如是想,不願去改變。」適合他的是孤獨,平平淡淡終此一生是 他所想要的生活,不會嚇人,也不會被人所傷。
他不會因為外傷而有絲毫痛苦,然這樣的能力卻無法醫治內心的傷,只能用雲淡風 輕的豁然和時間慢慢去平復。
「不該如此,錯不在你,是那些村民太愚蠢忘恩負義在先,你沒有錯。」
「多謝。」很難想像,初見面以為他是嚴峻難以接近的人,沒想到全然出乎他意料 ,讓他感受到他赤子般的真誠,和多到讓他覺得奢侈的溫暖。「但我不願再涉塵俗,太 累了。」
「並非要你入塵俗,只是換個地方,傲龍堡裡的人會歡迎你,而我會傾全力保護你 ;這樣,你才不會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獨自承受著痛苦。」
「我並不痛苦,韓齊。」燁華抬起手撫過自己的眼。「你瞧,我的眼瞳?色是金褐 色的,光是這點就足以惹人非議。韓齊,下山才會讓我痛苦,在這裡我看不見其它人, 不會感受到自己的與?不同,這裡很好。」
「我卻聽得心痛。」坦然道出感受,韓齊雙手握住他的手臂,韓齊只想說服他答應 跟他回傲龍堡。「跟我回去,讓我保護你。」
「你對朋友太好,我感謝你的心意,但請恕我無法答應,不過……」
「不過什麼?」聽見有轉圜餘地,韓齊失望的臉色為之一振,急問。
「請你帶捷兒下山,該是她離開這荒山野嶺的時候了,希望你能代我照顧她。」
韓齊重振的神色又在瞬間垮下。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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皚皚白雪原不再是雙眼唯一能觸及的景象,而一輛馬車、一名車伕原是韓齊應友人 之邀到長白山狩獵的裝備與成員,但回程時,他甩了那些友人,又多了兩名成員。
一個是首度下山興奮地和車伕坐在外頭東拉西扯的捷兒,還有馬車裡臉色依然平淡 如水的燁華。
能拉他下山同回傲龍堡,說真格的,得感謝那個喳呼不停的捷兒,女人家的伎倆幾 乎都被他使盡了,一哭二鬧三上吊的,直把燁華給逼得不陪他下山不成,韓齊想著,暗 笑原來一切都視若無物的燁華怕的是纏人的捷兒。
就不知自從被壓著下山便不再開口說話的燁華是作何想法。他側首,看向坐在一旁 、望向窗子不發一語的燁華。
「你在生氣?」
沉默無人響應的情況持續約莫一刻鐘,韓齊聽見淡淡的輕歎自他唇間逸出,總算是 有反應。
「我能生什麼氣?」燁華回他一抹笑,淡然得不帶一絲感情,「捷兒和你同一個鼻 孔出氣實屬不易,可見你在她身上下了不少工夫,否則她不會堅持要我陪她下山,你早 看出我很疼她不是嗎?」就算他拿出一旦下山會惹來村民?怒當借口,兩人也異口同聲 說有辦法解決,讓他沒有理由推諉這趟旅程。韓齊甚至為此選擇在深夜渡他下山,避開 早早就寢的村民,連夜驅車離開。
「我是商人。」簡單四個字,暗喻自己奸詐的一面。
「你一定是個『大』商人。」
「我只要端出傲龍堡三個字,在北方通常都能發揮影響力。」韓齊拐彎抹角指傲龍 堡之名在北方有一定份量。
「看得出你並非池中物。」燁華執酒細啜,讓酒氣竄過全身經脈好抵抗出了村子後 顛簸路途的難受,一面還得注意不讓韓齊發現自己的不適,他可不想真讓他當成弱女子 看待。「你是雲中龍。」「不舒服就別隱忍,燁華。」韓齊沒接下他的話,反倒一口點 中燁華極力隱藏的不適。「你一直不回頭看我,就為了藏住蒼白的臉色是嗎?」
「別瞎猜,我好的很。」燁華說著,又執酒仰首欲飲。
就在這時,馬車突然一個起伏頗大的顛簸,震得燁華握不住手中的白玉瓶,整個人 更坐不穩的朝毛毯跌去。
反正有毛毯墊底絕不致有太大疼痛,燁華連驚呼都沒有,順著跌勢讓身子往下落。
反倒是韓齊緊張地伸出手,在他掉到毯子上之前一把將他扯向自己懷裡,氣息不穩 得像是受了多大驚嚇一樣。
最後,咚的一聲,跌落的是燁華向來隨身的白玉酒瓶,甘醇的酒液全教毛毯享受了 去。
「我的酒……」燁華半是可惜地說,沒想過背後抱住自己免於跌落的人有多緊張。
想也是,後頭的人猶在,可這是他唯一一瓶自長白山帶下來的桂花釀,是捷兒下山 買剛摘下的桂花、由他用雪水釀製而成的酒,是極佳的醅酒。
「你!」好像在地獄轉過一圈又回人間的韓齊駭得說不出話,結果他卻只想著他的 酒。「酒不比你的人重要,你只擔心酒?」
「我是不會受傷的,而酒灑了就沒有,除非你讓我回去。」
「才不!」說服難纏的捷兒和自己一夥已經很不容易,現在終於拉他下山怎麼可能 再讓他回去,先騙他下山再想辦法說服他留在傲龍堡是他一心策畫的事,怎麼可以就葬 送在一壺酒上!
「韓齊。」益發覺得他像個孩童般執拗,燁華揚起無奈淡笑回頭邊說:「你以為這 樣就能……」他回首,來不及保持兩人的距離,一開一合說話的唇瓣滑過韓齊探上前欲 查看他有無受傷的臉,霎時僵住兩人一個回頭、一個傾身的動作。
突來的意外教韓齊怔愣,相同錯愕的眸子相對上,彷彿就此注定交纏似的都沒有放 過對方的打算,漆黑與金褐相映,兩者愕然,兩方錯然。
從初識開始他一直沒有機會仔細瞧燁華的眼,不知道是他有意閃躲不讓他看清楚, 還是自己從不認為他與常人不同的瞳色有何重要,是以不曾仔細端詳他的眼;如今意外 地相會,距離近到能清楚看見金褐色瞳中自己的倒影,韓齊才知自己錯過多少次讀出他 眸裡思緒的機會。
眼白處淨是路途顛簸而泛起的紅絲,這樣還敢說沒事。
「你明明不舒服卻隱忍不說,分明不把我當朋友看。」從怔愣中回神,韓齊開口就 是責怪他似悶葫蘆般的啥都不說的作法。「不習慣馬車的顛簸就該告訴我,我會想辦法 。」
「沒事的。」失神許久好不容易才從天外歸來的燁華,扯扯唇角響應他的不滿。「 一會兒就好。」不曉得是有意還是無心,對方才意外的親暱兩人都絕口不提,有默契的 當啥事也沒發生過一樣。
就當燁華離開韓齊的懷抱回到座位上時,馬車又一個劇烈顛簸將他震回韓齊懷裡, 重重地落回他懷裡。
「對、對不起……」燁華再也掩不住困窘,平靜的面具掩飾不過紅霞滿佈,訥訥地 出聲道歉。
那匹名叫黑雲的馬是在跟他作對嗎?拖輛馬車也這樣心不甘情不願的。
「無妨。」韓齊邊說,邊為他在自己懷裡調個舒服的姿勢。
「韓、韓齊。」轉眼間被調整成橫臥他懷裡的燁華,除了喊他的名字外根本說不出 其它的話來,這姿勢近得讓他能看清韓齊的臉和因呼吸滑動的喉頭,感覺他胸口的起伏 ,這距離──太近、太近了。「放開我。」
「不這樣做,一趟馬車下來你會摔得鼻青臉腫。」韓齊解釋自己的行止,並不覺有 何不妥,穩住身子小心翼翼護著懷中的人。
「我會自己注意。」
「你才不會注意。」他一入神就心不在焉的習慣只要不改,就不可能會注意到自身 的安全,難怪捷兒會這樣小心翼翼的護著他;一開始以為那是他保護過度,後來才知道 真有這個必要,因為他無視於眼中的一切裡也包括他自己。
「不注意也無妨,你知道的,我──」
「就算如此,受傷的一瞬間也會痛吧。」韓齊事後才聽捷兒私下向他透露,被他射 傷當晚燁華因為疼難以入眠才會在外頭喝酒,乍聽時讓他內疚極了,更是決意要保護他 。
燁華愣了愣。「捷兒說的?」瞳眸斜斜瞟向竹簾相隔的馬車伕座位。「看來讓她下 山倒好,這樣會出賣人。」他板起臉,不是很認真地說。
「捷兒是?你好,他關心你才會氣我傷你。」
「她性子衝動,總是冒失行事,到了傲龍堡還請你多多擔待。」
「有你這個主人在,他不會放肆的。」韓齊不去正視他說的話裡隱含將捷兒送到傲 龍堡後他會回長白山獨居的意思,逕自為他附了注,教燁華沒有辯解的機會。
「韓齊,你真的非常固執。」燁華無奈的語氣裡滿滿是拿他沒轍的歎息。「你都是 這樣完成每一件你想做到的事?」
「很少有事情能讓我搬出這種程度的固執,除了你。」
「我得深感榮幸嗎?」燁華斜起唇角一笑,抬起的眼裡有絲淡淡的笑意,他再也藏 不住疲態地傾首靠上他胸口。
和當生意人的韓齊對峙是他不智,他一個隱居的人怎辯得過雄辯滔滔的生意人?旅 途已夠他累的,再加上和他對辯更累。
「你累了,還是閉上眼睛休息比較好。」大掌瞭解地體貼撫上黑綢似的發,山居歲 月沒有人會為他打理一頭長髮,結果他的長髮比時下男子、甚至女子還長,足以覆蓋至 腰背,柔軟烏亮的髮絲絲繚繞過他的手指,軟軟地纏繞指間,柔順得教人愛不釋手。很 難想像這會是屬於男人的發,不若他的硬直,更比一般女人輕柔滑順;在一下又一下的 撩撥間,淡淡的竹香沁入心肺,足以忘卻凡塵俗事。「別把我當女人看,韓齊。」燁華 蒼白著臉說道。
韓齊收緊雙臂不讓他掙離,一是怕他又跌倒,二是知道馬車上的搖搖晃晃會讓他不 適,唯一能讓他坐得安穩的就是他的大腿,由自己承受馬車的顛簸,免得他撞得滿頭包 。
「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最後燁華放棄地躺進他懷裡,連聲輕歎。「兩個大男 人抱在一塊兒能見人嗎?若傳出去,只怕你傲龍堡的威名毀於一旦。」
「可以毀的話就毀吧。」韓齊滿臉不在乎地道。「像你這樣雲淡風輕的不也很好? 朝賞旭日夜觀月,坐飲清茶臥啜醅,人生一大樂事。」
「那叫孤獨,同長白山上的霜雪一般,孤無人問,獨無人知,唯有──」驚覺自己 說得太多,在一雙始終灼燒的黑瞳下,燁華閉上眼假寐,不久便入夢。
「孤獨?」韓齊盯視險些就自刨出思緒的燁華,反覆咀嚼這兩個字。從未嘗過這滋 味的他也不知是幸還不幸。
燁華的了無掛礙、身無羈絆是他所嚮往的,傲龍堡是北方第一大商號,和它名氣相 符的是沉重如巨石的責任,由不得他推卸,就在同時又忍不住嚮往無事一身輕的不受拘 束。
一反素日交友隨緣隨性的態度,幾乎是半勉強燁華與自己結交?友,恐怕也是他這 個身陷紅塵,涉世太深的凡人渴求遇見絕塵離世的天人,藉以洗滌自己一身重擔的希冀 。
他是欣喜燁華答應一同到傲龍堡,卻不知他是真的自己願意去,還是被迫,勉強不 得不去。
思及此,俯視沉沉睡去的柔美容顏,有絲後悔哽在韓齊心頭。
他這個凡人會不會太渴求了些?***
哇哇哇!
站在馬車上探望不遠處黑壓壓的一片,老天,她頭一遭看到這樣多人,這樣熱鬧的 市集。
「哇哇!好多人!公子,這個市集比起咱們長白山下要熱鬧多了。」果然不一樣, 下了山,有很多東西是她從沒看過的。「哇!那個人在吞劍耶!好厲害!」
韓齊撥開布簾探出頭,本來是要阻止鬼吼鬼叫的捷兒別吵醒車裡入睡的燁華,卻在 看到他興奮的臉後忘了阻止他,反而問:「你從沒看過市集?」
「當然看過。」捷兒沒好氣的回哼他。「沒見過這樣大的而已。」故意的嗎?存心 暗示她沒見過世面?
「那──」韓齊回頭探了眼沉睡未醒的人兒,再回頭。
「燁華也不曾嗎?」
「我家公子從不下山。」捷兒說道。「到山下買東西是我的工作,怎麼?有意見啊 !」
從不下山?韓齊默然,?捷兒的答案感到一陣心疼。
是愛山的幽靜所以捨不得踏出一步,還是因為其它原因而將自己鎖在山上度日;兩 種情懷,一是悠然,一是寂然。
燁華會是哪一種?
「喂!韓齊,你發什麼愣啊?」
韓齊沒答話,反身沒入車內,伸手輕拍燁華。
「唔……」迷迷濛濛感到肩頭被人輕拍,燁華勉強地撐開眼,惺忪的模樣教韓齊微 愣。「韓齊?」「該醒了。」聽見他喚自己的名字,韓齊回過神,握住他的手拉向自己 。「梅林鎮到了。」
「梅林鎮?」睡昏的神智想也不想便問:「傲龍堡在梅林鎮?」
「這裡有市集,下去走走可好?」
市集?走?
一瞬間,燁華清醒大半,抽回自己的手。
「燁華。」
「你如果有需要的東西就去買吧,我……我在馬車裡等。」垂下眼,燁華淡淡地道 :「如果方便的話,請你帶捷兒一塊去,她很喜歡市集的熱鬧,不像我……」市集對他 來說只有眾人輕蔑的回憶,其它再多也沒有。
就算曾經那小小市集裡的人對他溫柔地笑過、對他如敬神般的好過。
「燁華?」
「你和捷兒去吧,我在這裡等。」
「我要你一起去。」韓齊不放棄地又拉起他的手。
「韓齊,我的眼睛會嚇壞人。」人多的市集,就算他刻意垂下眼也難保不會有人注 意到他的眼睛。「我不願惹事。」
「有我在,不會有事。」
燁華搖頭,拒絕韓齊固執的邀請。
「若我有法子讓別人不注意你的眼,你是不是會和我一同到市集走走?」
「我──」
「等會兒,我馬上回來。」不待燁華反應,韓齊一個箭步跨下馬車,飛身縱向市集 。
一會兒後,輕巧的落步在馬車橫桿而後彎身進車內;唯一不同的是,他手上多了一 頂黑紗帽。
「韓齊。」
燁華正疑惑地抬頭,韓齊卻將紗帽戴上他頭頂,讓垂落的黑紗遮住天人般的容顏。
「下車吧。」他首先下馬車,朝他伸出手。
隔著黑紗看向固執的韓齊,燁華默然許久,終於吐出妥協的悠悠歎息。「你總是這 樣強硬對待朋友嗎?」
「只有你。」接握他伸出的手,韓齊露出得逞的笑。「你總是能逼出我不欲人知的 固執。」
「我是否該因此而甚覺榮幸?」
「不妨如此。」小心仔細將燁華扶下車,但他才剛轉醒,難免還是踉蹌了下,整個 人撞進韓齊懷裡。
「對不住。」燁華退了退,站穩腳步。
「無妨。」跟進一步的韓齊索性伸長一臂半圈住他,護著他走。
「韓齊。」即便長年深居山林,也知兩個男人這姿態會引來多少注目,燁華退了退 。「我自己可以走,不勞費心。」
韓齊置若未聞,隨著他退後的腳步前進,執意護在他身側。
「韓齊,我到底還是個男人,不是嬌弱無力的女子。」不知道是第幾次重申,他當 真看來如此纖弱嗎?所以讓韓齊一步也不離地護在身側。「我不願?你添麻煩。」
「不麻煩。」韓齊交代車伕到河堤等候,還來不及喚住捷兒,他早鑽進人群東瞧西 望,不知到哪兒去了。
燁華最後還是只能順應他的固執,但心下著實溫暖,韓齊像心知他不欲往人多的地 方去似的,護著他的動作彷彿為他隔出一方世界以絕塵世,安然走在街上也不覺有摩肩 接踵的擁擠窒悶。
這市集真的好大!記憶中,熱鬧紛擾的市集彷彿是上輩子的事,那一段日子裡他和 娘……想著想著,不知不覺愁苦隨思緒湧上,黑紗後的麗質黯淡下來。
「燁華。」
韓齊突來的呼喚如救人出黑洞天的繩索,將他拉離深沉的愁苦,回神抬頭,一雙擔 憂的黑眸正瞅著自己。
「不舒服嗎?」
「沒有。」暖暖的關切消融些許襲身的冰冷愁苦,燁華淡淡扯開一抹淺笑。
韓齊卻是在自責中不斷懊惱,氣自己讓他倍感不適。「是我的錯,明知你不愛人多 處卻固執地將你往市集帶,是──」
燁華扯了下他衣角,撩起黑紗一角讓他看見自己臉上的笑。「我沒事,只是缺了酒 入喉,口乾了些。」
「燁華。」絕美的淺笑教韓齊再次看傻眼。
「找家酒館打酒好嗎?」忍下對雜亂人群的不適,燁華扯著他衣袖輕催促。
而心思全繫在他身上的韓齊豈會看不出黑紗後變得蒼白的臉色,二話不說便將他打 橫抱起,無視兩人現正置身在市集大街上,身邊無數路人側目以對。
「韓、韓齊。」被嚇了一跳的燁華只來得及抱住韓齊的頸子,他不懂,他為何總是 一聲不吭就抱起他?
「別瞞我。」韓齊靠近他耳畔輕道:「身體不舒服就要說出來,別讓我擔心、別怕 添我麻煩,我隨時恭候你找來的麻煩。」不覺得自己說的話有何涵義,他只知道這全是 他的肺腑之言。
可聽在燁華耳裡,卻引起一陣怦然。「韓齊你──」
「我們去找好酒。」韓齊打斷他,單腳一蹬就躍上最近最高的房舍屋頂,引來不少 路人佩服的驚歎?
燁華卻覺得困窘難當,若不是想起自己頭戴紗帽,無人見得他容貌,他絕對會將臉 埋進他胸口躲避。
這人是以吸引他人側目?樂嗎?要不,他一舉一動為何如此特立獨行,無視別人觀 感?
「你用這方法找路?」跳上別人家的屋子找路?
「居高臨下便於尋路。」黑眸向下探視,看見隔幾條街上有家正開張的酒館,抬頭 說:「找到了,我們……」話語在眼眸落回懷中人時猛然煞住,金褐色的瞳眸正看著自 己,兩面黃澄銅鏡中清楚的映著自己的臉,絕麗的容顏正朝自己漾起淡然依舊的淺笑。
四目凝視,渾然忘卻人世,自成一方天地,交纏許久、許久……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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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朝?一開始就打定主意從心裡討厭韓齊帶回家的人,即使他是個男人,還是個披 散頭髮、不知自理儀容猶如山村莽夫。
可,即便是山村莽夫,那玉雕似的芙容面卻讓她羨妒得緊。自韓齊帶他進家門,有 多少僕人停下工作只?看他,數都數不清了。
「大嫂,這位是我在長白山認識的朋友,燁華。」被僕人迎進門的韓齊?彼此作了 介紹。「燁華,這位是我大嫂。」
「幸會。」久居山上不懂那麼多富貴人家的繁文褥節的燁華,僅是微微一頷首便算 打了招呼。
夏朝?娟秀的眉微蹙,還是依禮向他福了身。
「羅安,我不在的這段期間堡內情況如何?」坐在大廳首位的韓齊喝令管家問及家 中近況。
「一切安好,但冀北一帶因為旱災四起,百姓收成欠佳,連帶當地的行館生意一落 千丈,如此而已。」面無表情的管家連答話都一樣沒有高低起伏,感覺不出喜怒哀樂。
「修書到冀北,凡是與傲龍堡有關的各家行館都必須開糧倉濟民。」
「是。」羅安應了聲,退離前又忍不住朝客座上的燁華探了一眼,才退下。
「慢著。」
「是,二爺還有什麼吩咐?」
「派人清理竹軒院。」
竹軒院?羅安沒有表情的面容垮了些許。「二爺,您說的可是竹軒院?」
「你年紀大到重聽了嗎?」
「不,只是──」
「照我的話做。」
「是,二爺。」羅安領令後,一雙眼又斜地往主子帶回的嬌客探去,才恭敬退下。
忙完公事,接下來就是私事了。「大嫂,大哥呢?」
聽見韓齊的聲音才趕忙從窺視燁華的怔愣中拉回心神,夏朝?柔柔地望向他,語帶 無奈與一絲淡淡的哀怨道:「留書一封說是遊山玩水去了。」口氣裡滿滿的淨是對丈夫 荒誕度日的無可奈何,她只是個女人,無權置喙丈夫的言行,只有默默守候等待的份。
「又離家了?」韓齊頭疼地皺緊眉,沒發現自己從一回到傲龍堡後,那聳起的兩道 眉峰就不再平復過,恁是嚴肅駭人。
若不是如此,捷兒早就為主子被冷落的對待挺身抗議。
倒是燁華,一反素日的淡然,唇角始終掛著笑,一雙眼在叔嫂兩人間來來回回的, 不曉得在看些什麼,到後來目光落在夏朝?腳上,逕自入神發起呆來。
「韓齊。」一雙腳被盯得好不自在的夏朝?終於呼救。「你這位朋友他怎麼這樣看 人?」
韓齊聞言將視線探去,無法掩飾的擔憂在看見燁華的神情後鬆開,漾出一抹笑。「 大嫂切莫見怪。」步下首座,他走到燁華跟前。
而在黑影籠罩下,燁華還是自顧自的發呆,無視旁人,更無視眼前奪走他視線的黑 影。
站了會兒,韓齊好氣又好笑地歎口氣,彎身在燁華耳畔輕喚他的名;就連站在燁華 座椅後頭的捷兒也來幫忙,卻也喚不回失神的主子。
「公子,公──」
「算了。」韓齊打斷捷兒叫得有些急切的呼喚。「讓我來吧。」話完,他一掌貼上 燁華微冰的臉頰。「燁華。」
溫溫熱熱的觸感抓回燁華一半心神,剩下的一半,也被韓齊的聲音給拉回,他一臉 迷茫望著韓齊。「你叫我?」
「嗯。」碰觸他臉頰的手貪戀地滑過他的發才收回,韓齊對著尚未從迷茫中回復神 智略顯嬌憨的燁華露出笑容,緊皺著眉峰在接近燁華之時平復而不自知。「我已經派人 打理竹軒院讓你住,在這之前,你暫時到我的寒松院住下好嗎?」
「用不著為我大費周章。」燁華淡無表情的模樣看在外人眼裡是他對韓齊待客之優 渥頗不以為意的表現。
至少,夏朝?是這樣以為。
然而懂他、知他如韓齊,明白他不是不以為意,而是真的覺得這樣太費事,不合他 要求簡單的性子。
「不麻煩,這是我該做的。」
為了想要再多說些什麼,卻因為明知韓齊不可能接受讓他離開傲龍堡回長白山上而 作罷,他只能幽然歎道:「我累了。」事實上,他也真的累了,從來用不著見人的,一 見就是在傲龍堡外列隊迎接韓齊的數十來人,那樣的氣勢就連捷兒都縮矮了半截。
「不舒服?」才剛離開他的手又貼上他頰邊端視臉色,果然蒼白。「我請個大夫替 你看看可好?」他心知,只要燁華不在意的事他怎麼安排都成,如果是在意的事,一定 要先得到他的允許才能為之。
果然,燁華連想都不想就搖頭。「我只是累了,沒有大礙,不用費事。」
二話不說,韓齊伸長手臂抱起他往寒松院去,把夏朝?和不久前又離家的大哥的事 情?在腦後。
只有捷兒回頭看她,不過也僅是一瞥就急忙跟上去。
他……從沒在傲龍堡裡有過那樣的神情。夏朝?心驚地想,有多少次她幽幽怨怨地 望著他,只看見冷如寒霜的臉色就再無其它,而那個人──卻能讓韓齊動容失禮,他甚 至沒知會她這個大嫂就離開廳堂。
夏朝?氣得貝齒咬住手中白絹,好半天只是怨怒地瞪著敞開的廳堂大門。***
八月白露節已過,霧重凝結水氣於晨;這樣的天氣對長年住在高山雪地的人來說最 是適宜,不燥不熱,不寒不冷,恰到好處的舒適。
夜半,燁華獨坐在探索數日後發現能窺視花徑前整片竹林的好方位,酒不離手,一 襲純白麻織長襯裹住他纖瘦孱弱的身子,與在長白山上相同,倚坐欄杆處,一腳擱在桿 上,身子半倚樑柱,任由夜涼如水的晚風拂過一身,他以口就瓶,以夜色?
伴,自得其樂的很。
待在傲龍堡近個把月,其實他見到韓齊的機會不多,暫住寒松院的時候一天還能見 上幾面;搬進竹軒院後兩人就真的很難再見,聽捷兒向下人打探的結果是他到冀北去進 行開倉賑糧之事。
對這樣的冷落,捷兒是滿腹的不愉快,直嚷要回去,不過最近因為同羅安走得很近 ,常是一張好奇的臉繞著羅安直打轉,東學西學的倒也忘了冷落一回事。
至於他就簡單了,對於韓齊無暇顧及他這件事一點也不覺有何不妥,看出他喜愛竹 ,所以讓他住進竹軒院就已足夠;衣食不須顧慮,最重要的是他差人送來各種佳釀美酒 ,至今他尚未一一品嚐盡,這也是他之所以尚未離開的主因。除了等捷兒熟悉傲龍堡的 環境外,他還私心地想嘗盡他從各地收集的美酒,但是對於辛辛苦苦收集美酒的人倒是 沒啥思念。
緣起緣滅只不過是一瞬的事,掛於心又如何,沉於念又怎樣;到頭來,緣盡兩離, 情散兩分,半點不由人強求。除了淡泊以對外,其它的強留都顯多餘,該走的想留也留 不住,不該走的要趕也趕不離不是嗎?
只是,偶爾的落寞是否系因他而起?
就近的一棵竹婆娑地拂過他倚坐處的屋簷,沙沙作響擾亂他靜思的心神。
燁華探長手臂折下一竹枝,三四片竹葉連枝被他折下,當輕風拂過,竹葉微動,花 徑上的落葉殘花也跟著滾動,枯黃中帶淡紫的朝?花入目,他怔了下,望著那一朵落花 ,又發起愣逕自入神。
朝?花,讓他想起韓齊的大嫂夏朝?。
不知韓齊是否明白這朝?花的心思,初進傲龍堡看見韓齊與夏朝?的應對,韓齊是 謹守叔嫂之禮,連眼神都沒半絲逾矩,不曾落在她姣好的嬌?上;可她卻不同,秋水雙 瞳幽幽望向他,若有所求的神情脆弱得惹人憐惜。只是他不明白,韓齊為何吝於給她一 個溫暖的響應,她是如此渴求希冀他的照顧?
這就是他覺得有趣的地方,同一個屋簷下各人有各自的心思,如此的神離,又何苦 屈居同一處?
韓齊的威嚴剛冷、夏朝?的若有希冀與不得不的等候夫君、韓齊那未謀面的大哥的 任性出走、羅安的盡忠職守──似乎,每個人都有自個兒的一份心思,構成一個如此復 雜的傲龍堡,難道不能再單純些嗎?
「這樣……不累嗎?」視線離開枯萎的朝?花重新落在手上竹葉,依然青翠在手上 挺立,竹的氣節連葉也有之。
不過,口中默念一段娘親生前要他謹記在心的言語,潔白的光芒自掌心泛起裹住竹 葉;一會兒過後,竹枝上開出兩三朵黃花,竹葉像是被吸走了生氣似的枯黃。
青竹的花開源起於竹葉的枯黃,這是自然現象,無奈凡人總喜歡冠上吉利與不祥之 名,謂竹子開花乃不祥,殊不知竹會開花只是因氣候不同而有所增減罷了;許多事都由 於這樣的認定而無辜地變得可憎。
強勁的風捲起他披散的長髮,打斷他思緒,只手順過黑髮,一道影子早落在自己跟 前擋住月光。
「韓──」話未先出口,一襲深青色外袍已罩下,裹住他僅著麻襯的身子。
燁華歎了氣。「我真的不冷,這樣的天候剛好。」
「你總是不注意自己的身子。」韓齊關切的語氣依然溫暖,沒有因為兩人近個把月 沒見而稍有生疏。
燁華笑笑接下他暗隱的指責口吻,他的關切責備和他的淡然處之早成了一種習慣。
「燁華,不要讓我擔──」
「你回來了。」燁華早一步開口阻斷他的話,睜開只有在他和捷兒面前才敢完全睜 開的雙眼,端視臉上還帶著沙塵的韓齊。「風塵僕僕歸來就該好好浴洗休息一番,這才 是養身之道。」
韓齊被他的話愣住,這是燁華首次對他表達關切,要他如何不驚訝,尤其是在這深 更半夜。
每一次深夜自外地歸來,除了應門的僮僕、管家恭敬地喚一聲二爺外就再無其它; 簡言之,就是沒有人能給他一種被等待的感覺。他是打理傲龍堡上上下下大小事端的主 人,卻從不覺得傲龍堡是他該待的地方,深夜歸來,只有僕人跟隨,只有疲累相伴。
在這裡,沒有人是毫無理由等待他歸來的。
「韓齊。」
「我以為你睡了。」
「怎麼可能?」燁華回他一笑,挪出欄杆一處讓他坐下以稍作歇息。「你知道我愛 深夜賞月賞竹,還有──」
「深夜飲酒。」韓齊不贊同地瞟了眼他手上的白玉酒瓶。
「這樣愛飲酒?」
「淺酌以養性,豪飲以傷身,我只是淺酌罷了。」他笑,月光下的翦影纖細得如一 條隨風飄揚的白綾,閃動在韓齊眼前。
疲憊的他全因有他得以減輕許多,深青色袍下微露的白色衣擺如水,悄悄然入他的 眼,洗滌他滿是風塵的疲累身心。
月光下的燁華潔白勻淨得有如傳說中天山上的聖水,洗淨凡人一身的塵埃。
「韓齊?」怎為他也會發起呆?
「喝酒真那麼有趣?」與人生意往來他也應喝過不少酒,就從來沒有覺得酒好喝過 ,更何況像他這般酒不離身,愛酒如癡。
想來好笑,他唯一能覺得燁華像人就是論及酒的時候。
「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我不欲留名,只是愛李白的狂放不羈;我沒 有他的好酒量,卻嚮往他笑飲酒中臥的不受拘束,不願?任何人牽絆。」燁華執起酒壺 向他。「試試?」
韓齊接過,豪氣十足的一飲,咕嚕就是一大口。
燁華見狀,搖頭直歎。
「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
「難怪你嘗不出酒的甘美。」可惜了這口楊桃醅酒。「你這算是豪飲,哪叫淺酌。 」
「是嗎?」韓齊挑眉,頗不以為然。「閣下有何高見?」
「一小口含在嘴裡,在舌間轉過一回,你會知道何謂品酒、何謂淺酌。」
「是嗎?」對酒向來不具好感的韓齊抱著姑且信之的念頭照他話做,果然,當酒液 在舌尖轉過一回,自有一股芳香甘甜
味沁入口鼻。他愕然睜大眼看向他,嚥下嘴裡忽而變成甘泉的佳釀。
「如我所言是不?」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時至今日,韓齊才明白為何有人會酒不離身,隨時想 到就啜上一口。
燁華笑看他照自己所說的方法品酒的模樣,才覺得眼前的韓齊彷彿又回到在長白山 上時的模樣,平易近人,不若在此地的疏遠威嚴。
捷兒曾私下埋怨說他是雙面人,在山上一個樣,進了傲龍堡又是一個樣;他為此替 他辯白,告訴捷兒這並非他所願,而是不得不。
君子不重則不威,要管理傲龍堡裡裡外外的人不這樣恐怕也難,這一點上他很是理 解,也坦然接受。
「再喝會醉的。」燁華開口,雙瞳看到什麼似的,伸手探向他。
「燁華?」韓齊不明所以僵身望著朝他接近的手。
「你這裡都是沙。」
燁華邊說邊替他拂去右頰沾上的沙塵,渾然不知在他手碰觸過後,韓齊的右頰灼熱 得似著火般。
「怎麼了?你臉色不對勁。」他那冰涼的手探觸他額心!彷彿夜涼的水滌過韓齊的 臉,合該是清涼,可韓齊卻覺得灼熱。
「韓齊?」燁華不放心的低喚。
「我、我沒事。」他是太累又喝了點酒吧,才會想──對,他一定是太累又喝酒, 才會有那荒謬怪誕的念頭。
然而,他竟想起漢哀帝與董賢之間的斷袖情。
晃晃腦將這想法?諸腦後不願深思,他轉移話題:「你頭一回關心我。」
「是嗎?」燁華笑瞇了眼,側首看回竹林。「也許吧,我向來處世淡然,與任何人 都不親近,不懂什麼樣的言詞是關心,什麼又是不關心,我只做我想做或願做的事。」 說完,他轉回視線,帶著一點韓齊從未見過的犀利。「韓齊,你呢?你是否也正做著想 做或願做的事,而無一絲一毫的勉強?」
「我──」韓齊噤口,他知道自己無法回答是,怔愣的眼只有落在他隨風拂動的外 袍上移轉注意力。
「你不是。」燁華替他作了回答。「傲龍堡所代表的是落在你身上的擔負,這裡的 每個人,他的生老病死都是你的責任,甚至與傲龍堡有關卻不居住在這的人,也全都是 你一肩該擔起的使命,你得為他們的一生負責,這就是你的宿命。而挑起這數以百人、 千人的生計,你可情願?」
「燁華……」韓齊不願道出,抿唇不應答燁華針針見血封喉的話語,生怕漲滿於心 的不願一旦找到宣洩的開口就沒完沒了,而他會無力阻止。只有重新喝一大口酒吞進肚 裡。
「你不情願卻也有苦難言嗎?」燁華抽回酒壺阻止他的豪飲。「不要糟蹋好酒,醉 解不了千愁,只有加深愁苦。」
「燁華。」望著空無一物的手愣了會兒,韓齊轉頭看他,只見出塵的絕色上有一抹 苦笑。
「我醉過,除了難受外別無其它;千杯引來萬斛愁,勸你還是別輕易嘗試好。」
「你希望我說嗎?」漆黑如子夜的眸灼灼的鎖住識破他內心深處那份對無拘無束的 冀望渴求的人,雖說這是燁華首次對他表達關切,卻也是他頭一回向人透露自己心底真 正的想法,對他們倆,這都是頭一遭。
「不。」心細如絲的燁華當然明白他這樣問的理由。「什麼都別說,否則你將抑不 住?開責任重擔的衝動,之後你會?這件事一生後悔,兩者相較,寧可你還是做傲龍堡 的二爺,別當長白山上的韓齊。」
「燁華!」韓齊無法克制地展開雙臂環過燁華,將他壓進自己懷裡,感激莫名,全 然不在乎兩名男子相擁被人看見會惹來多少爭議。
何其有幸,讓他遇上一個知他懂他的人!
「韓齊?」
「你是我的知己,燁華。你是我唯一的知己。」埋首在纖瘦的肩頭,韓齊頓時覺得 自己肩上的重擔輕了許多。
燁華身上散發的綠竹清香讓他有置身山林、毫無掛礙的錯覺。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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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朝?依照羅安所說走出傲龍堡來到後山,步行約一刻鐘才看見遠處一個黑點大的 涼亭。
蓮步加快,黑點般的涼亭逐漸變大,直到看見韓齊熟悉的身影才緩下腳步,整了整 儀容,巧妝的唇勾起合乎禮數的微笑,輕移蓮步朝涼亭走去。
然美麗的笑?在韓齊挪身,看見他後頭和他共處亭下的人時瞬間垮成怨懟。
又是那名美得詭異的男子。
腳步不再走向涼亭,她轉進通往涼亭小徑旁的矮樹叢,沿著樹叢偷偷摸摸接近亭子 。
愈走近,鏗鏘樂音愈是悠揚宛轉地繚繞四周,即使百般不願聽,錚錚的琴音仍然流 進她耳裡。
宮商角征羽,音音婉轉清晰,忽而低沉如男子低語,忽又嘹亮如壯士高嘯,須臾哀 戚如女子嗚咽,瞬霎間歡愉如孩童嬉鬧山林……箏音悠揚遠傳,一曲彈罷,韓齊不住鼓 掌叫好。
「燁華,愈認識你愈發覺你深藏不露,到底在你身上還有多少才能我尚未見識?品 酒、吟詩、彈箏、論學問,你多聞得不可思議。」韓齊落座,一手托頰笑看撫箏的燁華 ,輕鬆一如身無牽掛的雅士。「這樣好嗎?」燁華停下手,柳眉微蹙。
「你已經接連好幾天放著公事不管帶我出遊。「「我是人,也要休息。」喜滋滋的 臉垮了下來。「我努力試著暫時遺忘肩上的重擔,你何苦提醒我。」
「對不起。」他苦笑。「是我壞了這氣氛。」
「不怪你。你是怕我終日與你?伍,而怠忽傲龍堡這份責任。」
「捷兒很喜歡這裡。」燁華忽然轉了話鋒,提到現在只顧跟著羅安四處亂轉、東學 西學忘了主子的捷兒。「看來她會在這裡過得很好。」
韓齊慵懶放鬆的表情為之一凝,松懶的身子僵直。
這時候提起捷兒分外敏感,尤其是他以一副可以放心了似的語氣。
「燁華你──」
「甭擔心,我只是想問你捷兒是從商的人才嗎?」
原來如此。吁了口氣回復先前懶散的姿態,薄唇綻出笑意。「他是塊料,我已經要 羅安隨時教授他關於商場的事宜,只要他願意,傲龍堡會有該他的工作。」
「太好了。」他執起韓齊差人準備的瓷杯敬他。「多謝你?
捷兒的事費心。」
韓齊跟著回敬。「只是一點小事,能交到你這個知己是我韓齊的幸運。」仰首飲盡 ,他已經學會如何品嚐看似水般透明、卻別有風味的酒釀,芬馨可口入喉,足以化人? 春水。「這是──」
「竹葉春醪。」燁華為他解惑。「出自江南吳地。」
一語罷了,十指錚錚流瀉另一曲,清清朗朗地吟唱道:江南好,風景舊曾諳。
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遊?
江南憶,其次是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復相逢。
「香山居士的『憶江南』。」
「是的。」燁華收手,重執酒樽。「蘇杭的竹葉酒因為他的詩更富盛名。」
「你到過江南?」
「只在書中見過,宋人有云: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想必定是風光明媚,四季宜人。 」
「或許是。」韓齊不確定道:「雖然為了生意下過江南無數次,可都沒有時間停駐 觀看。」
「真可惜,若我有機會下一趟江南,我會停留數月,嘗遍佳釀,賞盡美景。」
「若能早些認識你,江南一行有你?伴,我必不會錯過美景佳釀。」韓齊定定看著 他,衷心地道。「可惜我這一生毫無機會。」燁華淡淡說。「韓齊,傲龍堡耳目?多, 若沒有你命他們別接近竹軒院,我就藏不住這雙眼了。」
「燁華,你的眼與常人並無不同。」
「那是對你而言。」金褐色瞳眸幽幽望向他,唇角掛出苦笑。「世上有幾人能像你 和捷兒一樣視我的異常於無形?」
「你與常人無異,別讓它成為你的重擔,你一向是雲淡風輕,無視一切的。」
「在長白山因為少有機會見人,我不常想起這問題;但在這裡──」
「別說你要回去。」在燁華面前從不顯露威嚴的韓齊因為這話題而破例。「我不准 !」語氣裡的獨佔不但嚇到自己也駭著燁華。
「韓齊。」
「我……」他哽言,驚覺自己一句「我不准」帶有數種思緒。
「你醉了。」燁華善解人意地為他找了借口,側首望天,已是夕陽西斜。「該是回 去的時候。」他起身,越過他徑先朝亭外走。
韓齊突然拉住他的手,阻斷他腳步。「我並非有意──」
他知道只有深山才能讓燁華覺得無拘無束,不用擔心隨時有人窺見他的秘密;他也 清楚他留在這兒的滋味並不如深山獨自一人的好。
可,就是不願他離開,他就是不願他回深山野嶺獨自生活,他懂他不愛孤寂卻又害 怕人群的掙扎,不願他再回深山獨受這種苦。
也不願他自他身邊離去,不願。
「我懂。」燁華回頭,依然是素日淡漠的表情。傻韓齊,就算他不解釋他也能看出 他滿身的疲憊啊。「韓齊,你說過我是你的知已,所以,你的苦,我懂。」若不是看他 背負一身的重擔,早在踏進傲龍堡確定捷兒能好好待在這裡時他就不告而別,哪還會待 到現在。「若是我待在這能幫你什麼,我會在這裡。」
「相信我。」另一手握住他一綹長髮,掬在掌心凝視,不願看他的臉,生怕看見他 為他留在傲龍堡的勉強表情。「我慶幸你在這裡,真的慶幸。」
「我明白。」
「我也懂你並不喜見人群卻強留你是我的自私,但我真的──」
「別說了。」他蹲身仰視內疚不已的韓齊,他人太好,好到連偶爾?自己設想都會 自認為是私心太重而深感歉疚,商場上的爾虞我詐似乎自絕於他純淨良性之外。「我也 是有目的的,不如你所想的是因為你才勉強留下。」
「目的?」韓齊疑惑的目光對上他的,險些又陷入他漾笑足以醉人的容顏。
燁華重重點了頭,瀑布般的長髮在他掌心蕩漾,雙唇緩緩開合道:「你能為我搜集 更多的美酒嗎?」
啊!韓齊?為之一愣,須臾間便懂了。
抑不住將他摟入懷中的衝動,他的聲音滿是感動:「有你燁華,夫復何求。」他會 為他留在這裡不走!得到這結論的韓齊激動得不知如何克制。
他更?減輕他的內疚而編造理由啊,這樣的作法是否意味著自己為他所看重?
想也是必然,依燁華的性子決計不會隨意眾人費心,能讓他費心的只有被他放在心 上的人。
那麼,他韓齊也是其中一個──哈!他韓齊也是其中一個!
「韓齊,你說得過火了。」早習慣他動不動就將他抱入懷裡的動作,可這話他是頭 一次聽。「這應該是夫對妻說的話,你怎麼拿來對我說呢?」
夫對妻……韓齊一愣,他……說了夫復何求四個字嗎?
退了身,看見仰視自己的困惑神情,其中毫無掩飾的善解人意猶如纖纖十指,不住 撥動他心弦,奏成一曲──鳳求凰……鳳求凰!韓齊訝異心頭浮上的曲子,心驚膽戰凝 視還蹲在自己身前一臉關切的燁華,微?開合的唇彷彿是對他的邀請,讓心神錯愕得無 法自制的他衝動做出驚世駭俗的行止。
「韓──」身子突然被他猛力拉起,燁華還來不及反應,整個人已落在他腿上,張 ?的雙唇被裹在強而有力的掠奪中無法成言。
他──喝!
樹叢後的抽氣與燁華的愕然同時,夏朝?捂嘴堵住自己的抽氣聲,反身迅速奔回堡 內,眼眶奔流不可置信的清淚。
韓齊竟然吻一個男人!***
韓齊不認為自己有錯也不會後悔,至少,在看見燁華的淚之前他不認為自己有錯, 更沒想過後悔。
淚如滾燙的熱蠟一滴兩滴灼烙他的臉,韓齊才像從夢境初醒一般,移開了唇,望見 燁華既悲且哀的兩行淚,滴滴如珍珠般圓潤,讓他為之心痛,?自己的衝動後悔不已。
「燁華……」
「你……你是這樣看我的嗎?」談不上心碎,但他覺得渾身疼痛,韓齊是男人,他 也是,為什麼這樣對他?「你將我看成什麼?男……」說不出「妾」字,驚嚇溢出的淚 早奪走他說話的氣力,只剩嗚咽。「別問我為什麼。」韓齊將他的淚?壓在自己心口, 歉意與後悔同等濃重,其中又有更多的命定,直到此刻,他才徹底明瞭自己的心意。「 你懂的,燁華,你懂的。」
初見面時為何會呼吸一窒,感受他孤寂的身影時心口會黯然泛疼,希望涉入他的生 命保護他免於受傷害又是為何,總在與他相處時內心祈求這樣的時光能持續永遠又是為 了什麼?一切一切的疑問在今日終於有了答案。
在他胸前的燁華猛力搖頭。
他不懂,也不想懂,不願在彼此間投入離經叛道的漣漪,即使他是第一個讓他動搖 的人。
山居歲月何等漫長、何等寂寥──曾經,他想過、期盼過,終有個人會接納他的與 ?不同,會帶他離開那樣孤寂雪白的世界;等了許多回,卻等到更多的輕視、恐懼與污 蔑。久了,也倦了,不再以為這世上真有人能毫無芥蒂地接受他。
然而,韓齊的出現給予他一絲希望,讓他知道這世上確實有這樣一個能接受他的人 存在。
他下山,因為拗不過韓齊的頻頻要求,也敵不過自己想下山看看其它不同於銀白寒 冬地方的好奇;可,卻沒意料到會有今天這局面!
更可悲的是,他察覺自己被嚇出的淚裡有一絲淡淡的欣喜,原來不單只有韓齊動了 情,他……也亦然。
然,這情該動,可動嗎?
「別哭了。」溫熱的掌心一下又一下拍撫懷中淚人兒,後悔益發凝重。「是我的錯 ,是我不該造次,惹你受窘難過。」
燁華哽咽地搖頭,察覺到自己的心思同樣駭得他無法言語。
「但是──」韓齊重重歎了氣,強而有力的手臂收緊在他腰背,埋首在他肩頸黯然 道:「若時間能從頭,我知道自己還是會這樣做。」一旦情動,便是無可抑止,他無法 喝令自己不動心,燁華的存在緊緊扣住他心弦,明知這情是何等駭世也毅然決然投入。
一瞬間的領悟不是動情的開始,而是曉得已動情的事實,所以──已然深陷,無法 力挽狂瀾。
「因為我容貌與女子相似,所以你──」
「你明知不是這緣故,為何要編派如此荒謬不稽的借口。」
韓齊忽然抬頭以從沒對他有過強烈的聲音喝道。
「你……」韓齊的粗聲喝戾讓他想起村民視他為妖孽的那段
記憶,眾人的嘈雜怒喝和此起彼落丟擲在他身上的碎石塊──看到他忽轉蒼白的臉 色,韓齊的後悔裡又添上一筆「為什麼他的語氣要如此凶悍」的自責。
「不是故意,也非戲弄,我是真心的。」心折地摟緊他,他已經在盡力安撫他的顫 抖;然而,愈是接近他,他抖得愈厲害,讓韓齊好生挫敗。「燁華,別懷疑我,我心知 肚明你是男人,和我一樣是男人。」在動情之前他就清楚的知道他再比任何女子美麗到 底也還是個男人。
可,情動得就是這樣沒有道理、沒有徵兆,他何嘗願意相信自己會對一個男人動心 ?
「這樣太奇怪……」燁華不確定又遲疑地說出口,「韓齊,這樣子太奇怪,世人無 法諒解,他們會……」他的聲音消失在瞥見韓齊臉色發白的時候。
「韓……韓齊?」
「你、你說得對。」韓齊朝他虛弱地笑了笑,燁華可以落淚,因為他即使落淚也依 然美麗,因為他纖弱得讓人聯想到水;
但他不行,身受禮教的拘束與生長環境磨煉,讓他成為不識淚滋味的男人。
有淚也無法像他一樣坦率流出。
英雄不是無淚,只是無法成淚。
「韓齊。」眼眶含淚的燁華看著他將自己放回石椅,而後一步步退開的舉動,他的 臉色好難看。「你說得對。」韓齊重複喃道,不住地點頭。「無法見容於世人,的確無 法……」這些世人裡是否也包含他?
他一樣瞧不起他,只因為他對身為男人的他動心?
「韓齊。」燁華朝他伸出手,就見韓齊像負傷的野獸般卻了步,他才知道自己徹徹 底底傷了他,用他脆弱的淚和斷斷續續的哽咽傷了他。
眼眸再度滑下淚,?哭不出來的韓齊而難過。「別這樣,韓齊,不要這樣……」
「來不及了。」韓齊心痛地退離,他的痛苦並非來自燁華的拒絕,而是來自他的一 句「世人無法見容」,這話比拒絕更傷他。
「韓齊!」燁華趕忙上前拉住他手臂,阻止他的離去。
「給我點時間,燁華。」韓齊緩緩地解開手臂上的白玉桎梏,俯視一見面便讓他無 法移開心神的人,好一會兒才能朝他咧開難看至極的笑。「我需要時間才能做回那個不 知對你動情時的韓齊。」
他的話又惹出燁華更多的淚。
韓齊伸手為他拭去熱淚,任由淚像熱蠟燒灼他指腹,這是懲罰,罰他動了不該動的 情。
「即便如此,我仍不願失去你這個知交,所以,給我時間去遺忘。」不待燁華回答 ,他鬆開手,以輕功飛奔離去。
「韓齊……」涼亭美景,心緒迥異於初來時,燁華不知道?
什麼自己會因為他的神情而心頭揪痛得無法自抑。
難道他對韓齊的情比自己所想的還要深、還要來得早?
會不會在一開始時,那枝箭射中的不是他的腳踝而是──他的心?***
夏朝?直向自己住的憑柏院奔去,直到氣喘幾乎斷息才停下腳步,兩行熱淚始終狼 狽掛在臉上,壞了她細心粉妝的紅?。
她以手絹拭去滿臉的淚和汗,汗不是熱的,而是冷,冷到她背脊發寒。
韓齊、韓齊竟有斷袖之癖!
那她對他的心如何自處?她,夏朝?,竟敵不過一個男人!
身為韓齊的兄嫂已是她極不願的命運,誰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她得知有韓齊這 樣一個人存在之前便已訂定,她這一生只能是他的兄嫂,就算該她的丈夫性放浪不羈, 性喜遊山玩水,把傲龍堡的大小事務全丟給做弟弟的韓齊,她也無力勸阻。
因為她是妻,做妻子的就是要守三從四德,對丈夫的言行只有忍耐;更因為不愛, 所以可以無視丈夫的去留。
從獨守空閨了心懸著外出的丈夫到習以為常,不在乎丈夫在家與否,隨時日漸長, 三從四德成為隔離自己丈夫的屏障,她的心思不再惦念丈夫何時歸來,而是掛念今日韓 齊在何處,又做了些什麼。
只要讓她見到韓齊,能和他談上幾句話,即便只是寒暄和禮數上的關切,她就心滿 意足。
她身為人妻心裡卻愛著丈夫以外的男人已是悖德,更何況這人是她的小叔,更是違 背倫理;幾番掙扎下,她只能幽幽地望著他,希冀他的目光能落在她身上一回。
她知道這已屬不貞,但丈夫沈於遊山玩水忽略她這個妻子的哀怨又有誰知曉,又有 誰能為她主持公道?
可,再怎樣也比不上韓齊的斷袖之情啊!他竟然愛上一個男人!這傳出去傲龍堡豈 不成了江湖上的大笑話!
不!她不能讓韓齊受那男人的媚惑,韓齊可以沒有注意到她幽怨的眼神,可以娶任 河一個他想娶的姑娘,她都可以勉強自己接受。
唯獨這件事她不允許,無論如何都不能!
是的,她必須想出法子,不能讓韓齊繼續誤入歧途。
愛上男人──這是何等的違背倫常,何等的離經叛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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