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許多年前,安瀾國內戰亂四起,各路豪傑紛紛稱王稱霸,「宇」即為其中之一。
艱難的征戰中,有一名年輕女子駕馭神禽鳳凰而來,襄助宇太祖攻克當時的重鎮柔水,使宇取得了決定性的軍事勝利,進而一統天下。從此宇國定都柔水,改其名為「朝陽」,太祖更將鳳凰女許配皇太子為正妻。
一年後,鳳凰女產下一子,因不願久居人間,她告別丈夫與孩子,回歸天庭。臨別時,鳳凰女留下了「鳳鳴朝陽,盛世重開」的預言。
此後安瀾歷經三朝,皆無神蹟,鳳凰降世的往事,遂成為安瀾國代代流傳的美麗神話。
歲月流逝,故事發生在鳳凰傳說的七百年後。
第一章
江南二月,草長鶯飛,料峭春風裡日甚一日融入暖意,天空中不時傳來南飛北雁的歡聲啼鳴。榮州城南的高崗上,處處開著不知名的野花,惹來蜜蜂蝴蝶四處奔忙。而中午時分,有兩個少年在山頂並肩而坐。
「嘖,兩個大男人,何必特地來這裡告別?弄得跟娘們兒似的。」
在暖洋洋的東風中假寐許久,個子較高的少年首先開口,過於單薄的粗布衣裳包裹住健壯身軀,挺拔身形與俊朗容貌,都已是十足的大人架勢。
另一名少年相比之下顯得矮小,瘦削的身材之上,卻安著顆頗大的腦袋,五官偏生又長得纖細,乍看來頗為滑稽。他極其懶散地半坐半躺,出神望著山腳下裊裊炊煙,聞言瞟同伴一眼,理所當然地道:「因為河邊更噁心。」
河邊蘆葦雜草瘋長遮蔽視線,到這種天候,每天都有人在做不三不四的勾當,怎麼比得上在這裡登高望遠,以便祝對方前程像那什麼布,寄那什麼遙深。
高個少年也不知明不明白他的意思,翻個白眼,躲過一隻亂撞過來的蜜蜂,勉強把嘆氣聲嚥下肚。
所以說隨便找個地方胡亂吃喝一頓就好打發上路,幹嘛還費力氣跑山上來,砍了這麼多年柴的地方,風景早看爛了,一點意思都沒有。粗人就粗人好了,裝什麼風雅。他躊躇了下,終於又問出重複過許多次的話:「真的不一起去?我走了以後,你被欺負就沒人幫忙了。」
「放你的屁!我什麼時候被人欺負?和你幹架,十回裡面都能贏四回,哪個不長眼的敢動老子。」大頭少年的回答也是一如既往,只見他換個坐姿,伸腳猛地往高個少年的腰眼蹬去,還沒踢到,記起今天日子特別,出門前就想好了不打他的,於是改用鞋底狠狠蹭他衣服。
「你小子總是一身蠻力。」高個少年懊惱著看自己剛換上的新衣服,被橫加蹂躪出一大團髒污,稍稍回想起第一次見面時的慘烈狀況。
其實也沒啥可回味,總歸一言不合拳腳相加,鼻青臉腫各自回家,下次見面又是互毆到天昏地暗,弄得不打不相識。
大頭少年從油紙包裡撕了塊熟牛肉遞給他,搶過對方捏在手裡的酒葫蘆大灌一口,邊嚼邊道:「酒量也不如我,老子還擔心你在外頭被人灌醉,直接剁了喂狗呢。」
高個少年眼一亮。「擔心就和我一起去啊。你雖然多數時候礙手礙腳,打架擋酒總是可以的。」
「不要。」大頭少年皺起鼻子嘟著嘴頻頻搖頭,頓時把十五歲的年紀偽裝成只有十歲。「等你定下來,捎信給我,老太婆一死我就過去找你玩。」
高個少年劍眉攏起。「怎麼可以咒你娘。」雖然知道此人一向口沒遮攔,但看他一邊吃東西一邊輕描淡寫地說出這種話,還是覺得不妥。
「不是我咒她,」大頭少年狀似不經意地低下頭,眼睛直直盯著手中牛肉的粗糙紋路,「大夫說最多到年底。」
他知道的,如果不是一個人賺錢養兒子太辛苦,老太婆不會這麼早就逃去見閻王。
高個少年第一次聽說這事,眉眼間的閒適迅速收了起來。「要不然,我留下吧。」
大頭少年不屑地嗤了聲。「我不是為了要你留下來才說這事的,自己的娘老子自會給她好好送終。你留下來幹什麼?十五歲到了,善堂再不會養你,沒田沒地的,你又不喜歡給人使喚,留下來看小婉生孩子嗎?」
聽到那個熟悉的名字,高個少年微微頹喪地垂下眼角。「是啊,我在這也沒事可做。」
「老太婆倒還有點閒錢──」他搶在對方出聲拒絕前續道,「我知道打死你也不願意受別人的恩惠,所以還是快點滾到朔州,好好存夠錢等本大爺去花吧!」
「……我知道。」分別早就成定局,在榮州並無他能接受的容身之處,既然如此,不論是眼前的摯友,還是小婉,都不能成為他留下的理由。雖然放心不下,好友一定能妥善照顧自己和家人,小婉……小婉也有了以孤女來說,不算差的歸宿。是時候給他去外頭闖蕩了。
他深吸口氣,注視著五年來無比熟悉的大頭。「長宜,我們還會見面的吧。」
「當然。」況長宜漫不經心應他,就著葫蘆不住灌酒進嘴巴。
以前都是用偷的,老太婆第一次主動出錢買酒,說要給徐浩餞行。他徐浩三杯就醉的量頂什麼事,難為自己既節儉又講義氣,絕對不會給它浪費!
直喝到涓滴不剩,他意猶未盡地抹抹嘴,眯著眼道:「下次見面,你應該會變成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了吧,到時別忘了還欠我的三個銅板啊。」
「大人物?說什麼蠢話!」高個少年──徐浩重重掐了下長宜軟軟的臉頰,繼而圈過他的肩,自信一笑,「承你吉言。」
徐浩,我好像比你更早變成了不起的大人物了。
長宜站在母親房中,有一搭沒一搭聽著老太婆和坐在床前的陌生老頭說話,心中覺得有些好笑。
雖然總被兒子老太婆老太婆地叫,況夫人的年紀其實並不大,雖已重病纏身,秀美的五官和隱然貴氣,卻依稀可辨年輕時的風姿。
長宜有記憶以來,一直就是與母親相依為命。父親早逝,母子度日本來艱難,幸賴況夫人手巧,靠著在繡房教人刺繡,倒也算過得安穩。況夫人底子原本並不弱,卻不料在去年冬天一場罕見大雪中染上風寒,身體竟日漸衰弱,終至臥床不起。
聲音異常尖銳、態度異常恭謹的老頭兒,昨日找上門來,一見到況夫人就下跪磕頭口稱「娘娘」。長宜雖然不愛唸書,平時戲文看多了,對於其中因由,也頗能猜得到幾分。等二人爭辯起要不要接自己進宮之類,心中更無懷疑。
「他答應過我的,准許長宜長於民間,君無戲言。」況夫人聲音雖低,語氣卻堅決。
「可陛下並未許諾任由皇子老死民間。現在娘娘玉體違和,若有個萬一,娘娘忍心皇子一個人孤苦伶仃,衣食無著嗎?」尖利的嗓音聽來淒愴。
「長宜養得活自己。」況夫人毫無血色的嘴唇泛出傲然笑意,「崔公公若是有門路,倒可以引介他去哪個酒樓做掌勺。」
況夫人本身喜愛舞文弄墨,自己無暇教授,自幼便將兒子送進私塾讀書。可惜長宜天生不是那塊料,無論被母親與先生如何嚴厲責罰,都照樣翹課出去和人打架不誤。一年年束修交下來,也就是多認得幾個字而已。前幾年況夫人終於絕望,索性在城外購了一畝薄田,讓兒子打理,家務活也全交給他。不想長宜對這些倒是興致濃厚,莊稼侍弄茁壯,家裡也拾掇得乾乾淨淨,還燒得一手好菜。況夫人見此,也就不再去管他。她只是擔心兒子沒有一技傍身,做不做文人,倒在其次。
見崔公公訝然望向自己這邊,長宜聳聳肩,頗感無趣地揉揉鼻頭,轉身出門。
雖然是比戲文裡還要了不得的對話,翻來覆去說了兩天,也是會聽膩的。
這兩天老太婆精神特別好,說話一點都不吃力的樣子,昨天一不留神給她糊弄過去沒吃藥,今天可不能再失算了。
「長宜,長宜!」
長宜循聲抬頭,見半掩的竹製門扉外,有人探頭探腦。
「讓他進來吧,是我的朋友。」他對著崔公公帶來的兩尊黑衣「門神」道。二人雖有猶豫,還是向他行了個禮,閃身讓來人入內。
「長宜,怎麼回事?」富態的中年男子驚魂未定,趨步來到他身邊,仍然不住朝門口窺探。
「一本爛賬,別理他們就好了。」長宜打了個呵欠,逕自走向廚房。
中年男子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遲疑問道:「你娘……這幾天怎麼樣?」
長宜不用轉身也知道,此時對方肯定是搓著雙手,再加滿臉通紅。
況夫人一向對外稱青年寡居,無依無靠的,門前是非自然不少。最甚囂塵上的傳聞,就是與這位早年喪妻的繡坊老闆關係曖昧。
而事實上這位純情的殷老闆,也確實痴心不改地戀慕了況夫人十幾年。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殷老闆,我娘時日無多,你知道的。」
「嗯,所以最後這一段,我想陪她走完。」說完這句話,殷老闆一張臉漲成豬肝色,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擱。
長宜輕嘆。「你明知道我娘對你並沒有那個意思。」
「我知道,」中年男子神色甚至沒有一絲黯淡的,笑得憨厚又赧然,「沒關係,我能夠常常看到她,就已經很好了。」
「和她生下我的那個男的,派人來看她了,你今天不如回去?」端了藥碗,丟下對方站在原地發呆,長宜走回母親房間。
這幾天老太婆的樣子,應該是迴光返照吧。
她怕是快要死了。
真的沒有覺得怎麼樣。家裡的積蓄,辦完喪事後正好用得差不多,等到這一季的稻穀收成之後,賣個好價錢當盤纏,就可以去投靠徐浩。沒什麼需要擔心的。老太婆從很小起就在刻意養成他獨自過活的本領,只是少一張嘴吃飯,少做一套的衣服,少起一張床鋪,少一個人碎碎念……此類的事情而已。
長宜啐一口,藥碗真燙,害手抖得慌。
走進門去,況夫人靠在床頭,朝兒子露出虛弱笑容:「長宜,這位崔大人有話和你說。」
「哦。」長宜在床前坐定,把湯藥灌進像個孩子般嫌苦的母親嘴裡,耳聽老太監用令人極欲施以痛扁的嗓音,把前因後果講了一遍。
無非就是身為妃子的母親生下他之後,日夜嚮往民間生活,當時仍在藩的當今皇帝,由於極寵愛她,拗不過終於忍痛答應,十五年間一直在默默關心他母子之類,等他唾沫橫飛地說完,長宜剛好把藥碗擱回到桌上,看他一臉殷切地望著自己,開口應了聲「哦」。
沒有收到預期中反應,崔公公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張著嘴僵在一邊。
「你好像一點都不吃驚,」況夫人有些不滿地看著兒子,「虧我還瞞那麼久,想嚇得你屁滾尿流。」
長宜淡然道:「去年我揍了那狗衙內關進牢裡,沒多久就放回來了。徐浩說,我大概有很厲害的人在庇護。」
況夫人露出安心的樣子。「我就說你沒那種腦子,原來是徐浩說的。」
「哼,你一直就恨不得他是你兒子。」很多時候老太婆對徐浩,比對自個兒子還好。
「嗯。」況夫人爽快承認,「要是徐浩的話,我覺得他進宮沒準能混個皇帝來做做。你那麼沒用,很容易死掉的。」
長宜咬牙切齒。「對於七歲就被逼著給你洗貼身衣物的兒子,可以說這種話嗎?」
「正是因為你沒用,所以才只能做那種事情,要是徐浩的話,我一定有別的安排。哎呀呀,真想招贅他做上門女婿!」況夫人前一刻還懷春少女狀花痴徐浩,下一刻卻話鋒一轉──「崔公公,您一直張著嘴不累嗎?您看,長宜雖不聰明,個性也有些古怪,但是我還是很高興能把他養育成現在這個樣子,盡可以放他一個人在民間安穩過活。聽說我的病好不了,他明白愁雲慘霧一點用都沒有,所以總在我面前裝成什麼事都沒有──很不錯的孩子,對吧?」
「娘娘教導有方。」崔公公忙不迭應道,也不知真心有多少。
饒是況夫人精神不錯,一下子說了這許多話,神情也不禁委頓下來。長宜給她調整姿勢,又蓋上被子。「你可以睡覺了,有什麼廢話,明天再說。」
況夫人絲毫不理他,仍是緊盯著崔公公:「我不在他也可以過得好,很懂事,很踏實,我可以放心地去。就叫他當個平凡人吧!守著家裡一點點田地,找個普通女孩子成家生子,今生清貧卻安定。我奢望了一輩子的生活,希望他過上。這孩子被我養得不適合宮廷,陛下已有那麼多皇子公主,再多個碌碌無為的,也只不過是浪費宗室祿米而已,何必非要連我唯一的孩子,都不放過呢?」
崔公公慌忙跪下,不住磕頭。「殿下是皇家骨血,老奴職責所在,不敢有違啊。」
「他是跑腿的,跟他說有什麼用?你腦子病壞了?」長宜瞪了母親一眼,轉身對崔公公道:「我知道你是先軟後硬,要是老太婆不答應,她兩腿一伸,你們把我捉去就算完成差使。但其實你不能這麼想,假如我自己死在半路上,你會很慘的吧?」
崔公公全沒想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一驚之下全身伏到地上。「殿下折殺老奴了,老奴豈敢──」
「不過我會跟你去的,一路吃免錢飯,也可以到處玩,挺有意思的。而且怎麼也要見一見那個皇帝老爺,看看他長得跟我像不像。」
這句話可說是無禮至極,崔公公為他之前的威脅所懾,竟是不敢出言喝止。
況夫人倒沒覺得什麼,只是伸出乾枯的手,摸摸他的臉,虛弱地笑道:「不是說過嗎,你像我的。」
長宜把她的手掰下來捏在手裡,憤憤道:「像個屁!不過長成你這樣就變成娘娘腔了,我也不怎麼高興啦。」
況夫人勉強笑了笑,道:「你一旦去了,就要有出不來的打算,真的想好了嗎?」
「你以為眼下除了突然死掉以外,我還有別的辦法逃跑嗎?」長宜翻個白眼,「而且,你牽掛了他一輩子這件事,我多少也得和那個男人說一聲,對不對?」反正去了那裡,再想辦法走人不遲。
況夫人聞言,不知哪來的力氣,忽然間反抓住兒子的手,整個人也跟著容光煥發,翦水雙瞳怔怔凝望虛空,不知道看見了什麼物事,逕自溫柔而又幸福地笑起來。不一會兒,她卻又頹然搖頭,口中逸出一聲輕嘆。
「兒啊,你千萬要好好的,好好的……」
長宜看著母親緩緩垂下的纖細手腕,腦中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