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夢落無聲
八百年春，八百年秋，洞庭湖清漣汐殘夢斷。
深水映著斑斕珠簾，珊瑚碎玉曾是伊人駐處。
珊瑚亭邊，手中水簫幽幽逝情，一曲又一曲，停不了。
指間水簫的冰涼滲洇入血，沉吟著我飛揚半生的孤戾驕傲。
簫音綿綿，曾經是誰為我輕歌曼舞，巧笑嫣然？只歎當年心冷似鐵，不屑地將那人的心意玩弄蹂躪，任他清淚灑遍洞庭深處。
我負手而立，收起涼透的水簫，抿盡心底悵意。
九兒九兒，鰈夢負你太多。
“夢！”一聲張揚俏皮的喚聲傳來，一聲藕紗小衣襯著她嬌小靈動的身影猶如小鹿般歡快。
我撫過鬢髮，遮好自己已毀的半張臉，輕笑著轉回身，俯下腰抱起那個撲來的小小女童，擦去那紅潤小臉上的泥巴：“昭顏，又調皮了。”指尖滑過她的額頭，透明水晶般的鱗片漸泛銀光。
烏溜溜的眼潤澤似寶石，活潑地眨動著笑意：“不是啦，那條小魚要咬我，就不小心撞到了珊瑚林。夢，你為什麼老是來洞庭湖？什麼時候回海宮啊，我要去采海粟果玩！”
“好好好，馬上就回去，聽昭顏的。”我摸著她粉嫩的小臉溫柔笑道。很少去遷就別人的我，竟會如此寵這孩子。
也許正是我的慣寵，讓昭顏的頑皮聞名海宮。小丫頭玩起來無法無天，一點也不像音兒的嫺靜溫婉。
是，昭顏就是鯡音的往生轉世。一年前，我親手將音兒的眉心鱗放入海宮祭壇的七靈貝中，守候多時，昭顏誕生。莫名之中，我不知不覺為她傾注了心意。或許是感觸于音兒對愛情的忠貞，或許是聽進了椒圖勸我的話，我帶著對九兒的歉疚抱緊了這個天真純潔的孩子。
說起來，昭顏的名字還是椒圖起的。那個整天懶散的小子發了三天的呆，才想出這麼一個頗有詩情畫意的名字。想想當初他給王上起的名，包括給金猊的諢名，沒一個上得了臺面的。
昭顏昭顏，昭雪之情滄海生，盼穿秋水慕君顏。
“夢，”她摟著我的脖子，嬌小的身子陷在我的臂彎裏，雙腿蕩秋千似的晃來晃去，“我什麼時候可以長得像夢一樣高，一樣漂亮？”軟軟的聲音甜若蜜糖，膩著我不放。
我側首，望著她忽閃忽閃的明眸，不覺揚起鳳眼，露出一貫的輕佻：“昭顏急著長大麼？還是急著嫁人哪？”
“是啊，”昭顏笑如春花，一團孩子氣的正經，“我要跟夢一樣漂亮，做你的新娘！”
笑語中淡淡的純粹，仿佛前世的許諾。
一時間，我恍惚從她臉上看到了九兒的影子。
“怎麼了啊？夢，怎麼不笑了？”朱紅小嘴一撅，昭顏貼近我的臉好奇地眨著眼。
我斂去眉間陰柔，輕言細語：“昭顏，夢一點也不漂亮。看，夢只有半張臉哦。”青絲下掩藏多年的毀顏，猙獰如羅刹，一如我深隱媚顏下的狠毒心腸。
這樣的我，配得上那“傾國傾城”四字麼。
昭顏的小手輕輕滑過我的脖頸，不覺顫了顫，緩緩地撩開了遮住我左邊臉頰的鬢髮，溫淡的呼吸隨之噴灑而來，柔嫩的唇瓣在我的傷痕之上留下淺淺的吻印：“不管夢是美是醜，我都喜歡！”
近在咫尺的小臉透著一分讓我熟悉的倔強……記憶中九兒柔弱的模樣，也有過這般堅決。他也曾對我說過，無論我是美是醜，他都喜歡……
洞庭湖底漸蕩起水紋，吹散了我片刻的失神。幽甯水聲猶似簫音繞梁，更像一聲輕啜飲泣。
九兒，是你麼……
“夢，這是哪里啊？不回海宮嗎？”昭顏從我懷中跳下，好奇地張望著陸上漫野的青翠竹林，“哇，這裏好漂亮……我去玩啦！”
清脆地嬉笑一聲，她就沒了蹤影，不知跑到竹林的哪個角落去了。
我亦是隨她去玩，自己折了一枝嫩竹，沿著潺潺小溪走進竹林深處。
竹晚風音如清樂，雅翠深處有人家。
一座精緻竹舍臨水而築，筼簹邊還留了幾處長勢不佳的菜畦。真想笑住這裏的兩人，折騰了大半年的青菜蘿蔔，也沒見他們種出什麼結果。
“哪陣風把鰈首領吹來了。”溪邊竹影晃動，現出一個紫衣的身影，眉目淡然，說不清是呆滯還是閒雅的輕描淡寫，“來驗收我的種菜成果？”
“你現在倒是悠閒得很哪，”我挑起妖嬈鳳目，淡抿的唇邊凝起不屑，“金猊呢？”
椒圖垂著眼忽而輕笑，紫眸幽深玄華：“還問他？不怕他毀了你另外半張臉？他去集市買菜種了，說要改種冬瓜南瓜……”
“看你過得這麼滋潤，我這心裏可真不舒服。”半眯了眼，媚色漸生，我習慣性地扶竹而倚。
“想你的九兒了？”紫發暈著暉光，潤澤如玉，“世上可沒後悔藥哦，鰈首領。”
清麗嬌小的玉顏浮漾著沉如佳釀的淡笑之美，偏偏他的眼神讓我厭惡至極。早已習慣這張鮮嫩容顏下楚楚可人的九兒，卻在我尚未來得及疼惜時，這副嬌弱軀體中換成了眼前之人。雖然仍是這張臉，但我始終承受不了這人的懶散淡漠，仿佛死水一般，怎能與九兒的鮮活水靈相提並論。
明知道這身體的真正主人應當是椒圖，我卻仍覺得是他搶了九兒的身體，使得九兒一縷芳魂無處容身。也許，我討厭這個人，正是因為這個偏見。
“早就說你絕對喜歡九兒，還撐著那傲氣的面貌給誰看。”椒圖拂袖，一地的竹葉忽從他袖底浮蕩逐風，飄揚竹林之中，“現在有了昭顏，你大概才發現自己對九兒動過真心吧。”
我信手撚住一片飄零的翠葉，貼至唇邊微鳴一聲：“你倒是把我看得透徹哦，連我自己都未覺察的事，你竟敢妄自斷言？”諷意傳出，不知是惱他，還是自嘲。
“呵，”他斜倚上一株筼簹，表情依然淡漠，紫瞳的幽沉卻不得不叫人信服，“你不懂愛情，也就難怪你一直發現不了。的確，你理直氣壯地不認為愛過他，不僅騙過了你自己，也騙過了周圍的人。”
竹葉在我指間揉散成粉，山風沾染了清韻的味道。我仰望著成雲的翠色竹葉，漸漸淡去了心高氣傲，仿佛身形融化清幽之中：“我一直想問問你，究竟從哪里看出的……我真的愛九兒麼？”
到現在，我也不懂何為愛。
椒圖隨意把紫發紮起，嬌顏露出不相稱的穩重漠然，像個潛心修習半生的隱士哲人。他提了衣衫下擺，橫跨一株斜倒的枯竹而坐，清爽的姿容如生雅風：“夢，你 是窺過天機的，一開始就知道我不是九兒。偏偏你一直叫我九兒，你大概不曾注意過自己這下意識的稱呼吧……你一直念著不忘九兒，有時也會誤以為我是九兒，久 而久之，你甚至在我面前露出過那樣的表情……”
心中不禁搐動一陣。我記得，曾有過莫名地衝動想佔有眼前之人，嘴裏念出的，仍是九兒的名字。洞庭湖的冷波中，我也不只一次地懷念過九兒的柔順可人，和他那溫暖過我的身子。
霎時體驗到了空寂之感，無力去回想九兒最後的笑顏。
“現在，還敢說你不愛九兒麼。”紫瞳滑到淡淡幽光，沉寂在他的漠然中。
我微微歎息，唇角勾起無奈的弧度：“如今也晚了，失手打死他的人，始終是我。”若不是我心狂，若不是我陰狠，九兒一定站在我面前，溫順地喚我“夢”。
“晚？”倚坐在橫竹上的紫衣人閑笑著甩了甩袖子，“你還有昭顏。”
“九兒是九兒，昭顏是昭顏。”我輕聲說著，不覺清風帶我的發絲隨意舞蹈，“誰也代替不了九兒……”
椒圖聳了聳肩，懶散地把手肘撐在膝蓋上，似乎犯困了一般垂下腦袋：“這麼久了……你就不覺得他們兩有點相似麼……”口氣頗為不耐煩，似在指責我的疏忽。
不由得憶起，昭顏的調皮靈動的確很像百年前與我初遇的九兒……偶爾的嬌氣，也如九兒的柔順恬美……似乎，在昭顏身上，除了相貌頗似鯡音，其餘的，幾乎都是九兒……
“你的意思……莫非……”我驚詫地側目望去，對上椒圖一臉懶洋洋的狡黠。
他伸個懶腰，面容重歸澹泊：“不瞞你，一年多以前我還沒找到金猊時，有次碰巧路過洞庭湖。更巧的是，讓我撞上一個孤獨徘徊湖邊的遊魂。那遊魂說他要等他的心上人，哪怕灰飛煙滅也不離洞庭。而他，就是苦苦侯了你半生的九兒。”
“所以，你決定幫他了？”我不禁恍了神，九兒九兒，你竟離我如此之近。
“後來你說鯡音轉世往生的事，我索性擅自去了海宮祭壇，把九兒的離魂化進了放置鯡音眉心鱗的靈貝中。”椒圖說得輕鬆淡漠，仿佛一件無足輕重的事，“鯡音 和九兒的魂融在了一起，這才成了你的昭顏。當初給她起名時，你只當意為鯡音思慕著鱗鬱的情，卻不知意為九兒思慕著你。”
“你居然……”真是讓我措手不及，心底忽湧的情思叫我不知如何應對。鰈夢啊鰈夢，你也會有為情忘言的這一天。
紫色的身影輕盈地自竹枝上躍起，穩穩落在了我眼前：“算了，好事做到底。”說著，他信手撩起我左頰前的發絲，細看著我毀傷的半邊臉頰。
“怎麼，還想嘲笑我的臉？”我揚首邪笑，半面媚顏惑人，半面猙獰可怖。
他擺出淡雅的姿容，指間撚起一枚沾了露水的竹葉，小心地擦拭上我遍佈燒傷的臉頰：“我從不嘲笑弱者。”
討厭的小子！淩厲狠毒霎時凝於我的眼中，這小子能以最漫不經心看似無意的話，暗暗刺中人的要害。雖已與他化了干戈，我還是很討厭他這副深藏不露的偽善面皮。
椒圖一向無視我的陰狠毒辣，此刻仍自顧自地用竹葉潤濕我的毀損容顏。忽有一股清泉似的微涼之意自他指間彌散，融進竹葉露水，再浸上我的臉頰。
“好了，”他輕輕撩去我的鬢髮，露出我整張臉來，又盯著我凝視半晌，“不錯，鼻子眼睛都還在……自己去溪邊看看吧。”
我不經意地撫上左頰，指尖所觸，曾經的傷疤結痂竟變回光滑如緞的質感！身形隨風恍至溪畔，俯身臨水，只見清瀾碧波倒映出一張完美如玉的臉。
風姿依舊，妖嬈孤傲。雅似謫仙，笑莫傾城。
身後椒圖仍在怨聲載道：“都是金猊，惹了禍全靠我善後。”
我偏過頭，打散了髮髻，青絲如蔓半掩妖容，回首對他盈盈一笑：“這是你欠我的，別指望我謝你。”
他不置可否地挑挑眉，淡笑彌散唇邊。
竹林幽風撫過，鳴鳥淺吟翠葉低嚀。
猛然，竹舍不遠處炸響一聲驚雷怒吼：“死田螺！滾過來給我解釋清楚，哪冒出來個死丫頭！”
“誰是死丫頭！”昭顏的嬌氣聲音不服氣地跟著叫喚，“夢！有人欺負我！”
椒圖聞聲，立刻垮下臉，眼皮耷下一半，無奈地撇撇嘴，循聲張望著繞到竹舍另一邊。我撣去肩上落的竹葉，跟著他往吵鬧聲不斷的地方走去。
拐過路徑小道，竹林溪邊依稀現出金猊清俊的身姿，金髮綰了一半，金簪隨意插著，難以掩去他天生的貴氣。偏偏他一瞥見我，立時火冒三丈：“臭妖精，你閑得發黴啊！三天兩頭跑這兒來騷擾，還帶來個跟你一樣噁心的小妖精丫頭！”
我眯著鳳眼輕佻笑道：“又不是來看你的，我跟九兒有悄悄話說，八公子也想聽？”彎腰抱起撲到我身上的昭顏，回首再朝椒圖曖昧一笑。挑禍一向是我的拿手好戲，此時不同，更待何時。
眼看著金猊的怒火燒向了嘴角抽筋的椒圖，我捏了捏昭顏柔嫩的小臉，不忘再次回眸：“九兒，下次再來看你哦，還有很多話想跟你說呢……”
清風吹散了我的聲音，我已抱著昭顏禦風行遠，漸漸聽不見金猊的叫囂吵鬧。
昭顏摟緊了我的脖子，開心地給我講竹林裏的小花草，彎眼柔笑的樣子像極了九兒。
哪怕我做盡半生狠毒惡事，至終也得了半生情願。
往昔未來，如夢一般，無聲而落，再無聲而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