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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藏心男子 作者:關雅

第七章


  第五夜。

  李富凱終於可以擁著嬌妻入懷,安穩的度過恬靜的一夜,思忖這些天來,她刻意製造出一些混亂的動機。他能感受到她在逃避、閃躲,於是只得輕撫她的細發,哄著她入睡。

  翌晨,他在一陣悶悶的噪音中甦醒,睡眼朦朧地伸出手臂,想將身旁的可人兒攬過來。原本心滿意足的撐開了眼皮,但定眼一瞧後,才發現緊抱在自己胸膛裡的竟是一個繡花枕頭。他低喃地咒了一句,一腳便踹開了枕頭,隨即扯喉疾嘶:「小──敷──」

  不到三秒,門口出現一名女子,她的身上套了一件圍裙,頭上頂著一個可愛的頭巾,小臉上還蒙著一塊口罩,嘟噥地悶聲道:「你醒了。已日上第三竿了!」

  「what?」他掀開了棉被,逕自從床上坐起。不是因為睡晚了,而是他不懂她在說什麼,便重重地甩甩頭,想搖醒自己。

  「在我家報時習慣的術語。第一竿是五點到七點,第二竿是七點到九點,現在是九點一刻。」她一手拿著拖把,另一手拿著清潔劑,目光閃躲地遽轉過身去,催促著,「早餐我已準備好了,你快換穿衣服吧!」說完就一溜煙的跑走了。

  他蹙眉、驚愕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頓時才知道她之所以逃,原來是為了躲避赤身裸體的他。他沒好氣地跳下床,決定捨棄往常穿著睡袍吃早餐的習慣,不加思索地套上一件規規矩矩的衣服後,才走進浴室,拿起刮鬍刀。

  他今天一定得做個了結。不是因為他按捺不住情慾,而是他發現她可能有個小秘密沒告訴他。這個心結若沒及時解決,他們的夫妻生活便會有個大鴻溝。他抬起手摸了摸下巴後,再拿起刮鬍刀刮去未剃乾淨的短髭。

  往昔,他與前兩任妻子在床第間雖是搭配得很好,但一出了臥室後,在感情上卻毫無交流溝通的餘地。她們要錢,也要他的身體,但都是樁沒有愛的婚姻。他已經不太記得娶她們的原因了,大概是因為翠芳長得像璦玫,而妮可又長得完全不像璦玫及翠芳吧!再加上兩人都呼天搶地的說,失去他便活不下去,為了讓她們活下去,他就答應了!這理由聽來牽強,但當初他應該就是因為這原因才衝動娶了人家。回瑞士後,得找克霖問個清楚。

  他刮完鬍子,開始刷著牙。如今他好不容易在這老大不小的年紀遇到一個令他心動、甘心付出一切的女人,他不能再讓這樁婚姻有缺憾。這時他一反常態,開始感謝那區區四分之一杯的白蘭地了。

  他懶洋洋地踏入客廳,好整以暇地倚牆而站,看著羅敷正忙上忙下的拖著地板,揣測有哪一個女性上班族會在新婚不到五天,難得有一個週末可在家偷閒時,卻一大早起床,摸東摸西的操持起家務,而且一副非把自己累得半死不可的模樣。

  她分明是在躲他。躲什麼?當然是她沒有的!

  「你還有哪裡沒弄好?我幫你。」他隨口問。

  「已經好了!」她咕噥的聲音從口罩傳出,然後挺直腰,提起水桶及拖把朝廚房走去。「咖啡已煮好了,麵包是新鮮的,果醬都放在桌上了。」

  他繃緊下頷坐在桌旁,拿著犀利的目光打量已卸下一身工作服坐定位的羅敷,許久才挪開視線,側轉頭去,露出嚴峻、有稜有角的側面輪廓。

  半晌後,他才回過頭,打破沉默,一個字一個字的脫口而出,聲音清徹猶如洪鐘。「你怕什麼?我嗎?」

  羅敷心一凜,猛然抬頭,重搖一下,「我沒有怕你。」她被他一反常態的冷峻表情嚇得驚慌失措。她從沒見過他如此駭人的神情。

  「那你到底在怕什麼?」他重複問,冷淡的口吻讓羅敷倉皇。

  「我沒有啊!」她倏地低下頭,矢口否認。

  「永遠別對我說謊!」他冷然地說,然後站直頎長的身軀,兩步坐到她旁邊的椅子,口氣瞬轉輕柔,「你的確在怕一件事。從週二至週五以來,這事就盤據在你心中揮之不去,只因我太忙,沒法跟公司請假,所以省了蜜月,兩人的距離便被拉大了。但是今天是週末,你我皆不用上班,這讓你更是怕得有如驚弓之鳥,你以為我會不顧你的意願與安適,強迫你就範嗎?」

  「我沒有……」她依舊不願承認,淚珠卻不聽使喚地頹然滑出眼眶。

  他伸出一手攏住她的肩,另一手環住她的腰將她抱起,邁步走進客聽,跌坐至沙發上,擁著她,搖晃著她,想給她安慰。「我們一起克服它!你怕什麼?」儘管他心裡已經有了譜,仍捺著性子問。

  「我不怕你,但……我不能,我就是不能!」她囁嚅地說。

  「你不能!不能吃飯、不能成眠、不能開車,還是──」他泰然自若地引導她做更進一步的坦誠。

  「我就是不能忍受別人碰我!」她大吼出來。

  「很好!你瞧,這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嘛!」儘管心已在淌血,他仍漾著笑意鼓勵她。「通常一個正常人會對一件事產生莫名的恐懼感,大多是在兩種情況下形成的。第一種是曾經歷過不悅的經驗後所產生的排斥感;另一種則是全然陌生的無知所引發出無端的恐懼。你是哪一種?」

  羅敷靠著他的胸,思揣著他的話。「大概都有吧!」

  「好,那我們就先從第一種情況談起。假設你曾遇到另一個男人,結果他傷了你的心,收場是壞得一塌糊塗,是嗎?」

  「不僅壞得一塌糊塗,簡直荒謬、可笑到極點。」

  「荒謬、可笑!」他背往後一靠,橫了她一眼,忍不住重複她的字眼。

  「你沒聽錯。我大二時,曾喜歡過一個同系的學長,他長得很帥,就跟十樓的鄔昱人一樣帥──」

  「等一下──」他當機立斷地攔截她的話,皺起眉問:「你說十樓的鄔昱人,他是誰?」

  「你同事啊!整幢參石大樓裡,大夥一致公推的帥哥。」

  「沒聽過這號人物!」他粗聲粗氣地沖了她一句。心裡卻想著下週一得去十樓逛一圈,就算那傢伙是中華民國、甚至全世界最帥的人都不關他的事,但在他老婆眼裡,那混小子膽敢帥過他的話,就等著喝西北風吧!「繼續言歸正傳,你在大二時碰上一個沒生腦袋、不長珠子、空有外殼,而且是個敗絮其中的大郎中,你接下去吧!」

  羅敷縮了一下肩頭,斜瞪他一眼。心想人家也沒惹他,他倒把人家批評得一文不值。「我對他也頗有好感,畢竟長相斯文、文質彬彬的人還是挺吸引一個二十歲的女孩。」

  「所以你就沒頭沒腦喜歡上人家了。」他吃味地幫她接尾。

  「起初我們約會的方式不外乎看電影、喝茶、聊天、互吐將來的抱負。但交往不到一個月後,他就要把時間挪至晚上,並把地點換到公園內的一個隱密處──」

  「等等──」他又有意見了,「你說他想把你弄上床,但卻沒找一張床來,打算就地解決,是嗎?這兔崽子也未免太不上道了!」他氣爆了!雖然他知道那傢伙沒得逞,但一聽到羅敷差點被人如此不值的糟蹋時,還是難忍怒意。他想宰了那個兔崽子,連烹帶煎地拿去餵豬,怕就怕連豬吃了都會拉肚子。

  想完後才瞟到羅敷的臉已烏雲密佈,便隨口問:「怎麼啦?」

  「你到底要不要聽我說完?要的話就別打岔。我才講一句,你就三、五句的發表高見、遽下斷語。」

  他雙手一攤,請她繼續。

  「當時公園裡也有好幾對情侶,因此我自認滿安全的。剛開始時我們同以往一樣話家常,大談他的志向,不料談不到十分鐘,他便開始對我上下其手。我試著拒絕,他不肯聽,並且執意要解我的扣子,怎知他的手一摸到我的腰際,我就緊張地咯咯大笑出聲,笑得涕泗縱橫,眼淚、鼻涕都流了出來,甚至將巡邏的警衛也招來了。結果是他尷尬的逃開,而我被巡邏警員送回家。從此在校園裡一撞上我,他就會惡聲惡語地提醒、數落我,說我是二十世紀最無趣、又冷感的女孩。我也不怪他,畢竟我若不跟他出去的話,也就不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他靜聽著,突然雙臂一收便將她擁得更緊,喃喃讚道:「聰明的女孩!」

  「聰明?我笨死了,糗得要命。」她不以為然的反駁。

  「你難道從沒仔細思量過,你之所以會大笑出聲,乃是潛意識地想保護自己,免於受人侵犯。你意識到危險,卻無法逃脫,因為你自認心甘情願跟他走,由不得人;不過,在最後一秒還是後悔了,情急之下便藉著笑給自己留了一條後路。」

  「也許吧!但我愛你啊!我並不畏懼你。但就是厘不清為什麼那晚你一碰到我時,自己竟還是笑得一發不可收拾。」

  「那是因為你不想再被人批評為冷感,因為你害怕我也會跟那個混球一樣,在心裡譏嘲你。但你一定要相信一個愛你、瞭解你、關心你的丈夫的話,你絕對不是那傢伙所形容的人。他甚至不瞭解你,更不關心你,如此信口雌黃的惡意中傷,只是在彌補他自己的虛榮及膚淺罷了,你怎能放在心上呢?相信我!你絕非冷感的人。」他輕抬她的下頷,慢慢的低下頭,溫存地輕掃她的紅唇,雙手輕拈,摩挲她的頸項。「你知道嗎?你有一顆最敏感、精緻的心。縱然你不記得,我還是要告訴你。當我輕嘗你的肌膚時,你是百分之百的回應我;當我輕掃你曲線完美的頸項時,你細語低喃的可愛姿態今我心神蕩漾;當我膜拜你如凝脂的酥胸時,你的嚶嚀更是令我銷魂。你是我這一生夢寐以求的天使,愛你的感覺宛如置身天堂,而無法親近你的痛苦、絕望更像是被打入了煉獄。」他磨人的吻再次降落在她的鎖骨上,以撩人的舌尖逗弄她、引誘她。

  她強壓抑下那股酥麻的痙攣,但它像電流般不聽使喚地直竄上她的腦門,襲擊、衝撞她的理智。他帶來的張力令她沒來由的輕顫,教她咬緊牙根、握緊雙拳。

  她想哭!

  她想抗拒!

  她想大呼停止!

  她費力的張開了唇想吐出「不要」。

  然而,她終究忍不住嬌喘出聲。於是,她摒棄說不的念頭,驅散大呼停止的衝動,投降並不再抗拒。但是,她還是哭了!為了能墜在她心愛的丈夫懷裡解脫而喜極而泣。

  他乘勝追擊,輕抱住她,為她拭去額與頰邊的涔涔汗水。他所投注的那份執著與小心、那份溫柔的對待,就像是他手裡捧了一隻易碎的精雕花瓶──握得太鬆,怕摔了它;握得太緊,又怕摔碎了它。唯一可行的方式是小心翼翼地呵護,慢慢朝臥室走去。羅敷就是那塊瑰玉;而那塊瑰玉便是他的心,失去了羅敷,他便又會一無所有。

  他感謝上蒼讓他踢到了這塊玉,更重要的是他撿了起來,而沒有放回去。

  「李總,早!」

  潘經理將檔案夾橫擋在胸前,小心翼翼地跟在李富凱後面,打了一聲招呼。原本以為回應她的,會是一句簡單俐落的「嗯!」及一張嚴肅的撲克臉,不料對方回轉頭來,竟對她綻出一個萬人迷的表情。那張英氣逼人、五官分明的俊臉漾著罕見的笑意,當下就把她迷得神魂顛倒、暈頭轉向了。

  「潘經理,早啊!你今天打扮得真漂亮,晚上有約會?」他閃爍的黑眸中帶有幾許的讚賞。

  「對!李總這週末上哪兒度假去了?」她看著西裝筆挺、身長六尺的李富凱,想起禮拜五被他點名的窘態,便小聲詢問,想打聽有哪一家度假中心能有這麼神的奇效,竟能改造平日不苟言笑的上司。

  「天堂。」他似笑非笑地隨口報個名,怡然自得地繼續領在她前頭,向會議室走去。他經過鄭小姐的辦公桌時,瞥了她一眼,便靠在秘書桌前。「鄭秘書,你的打扮是愈來愈有韻味了,年底別忘了給我份喜帖啊!」

  鄭月美赫然抬起頭,一臉怔忡地呆望著那個除了公事以外,從不輕言誇獎人的總經理穿過長廊,進入會議室。

  是那一個總經理嗎?太不可思議了!此時的鄭月美恨不得手邊有架收錄音機,能把他的話錄起來,然後放給整幢大樓的人聽。因為她若光用嘴皮子把這一幕講出去的話,只怕會被眾人譏為無稽之談。

  十二點,會議結束。

  所有董事與高階主管鹹有說有笑地跨出會議廳,準備下樓午膳。

  「我說嘛!李總年輕有才幹,當真就是不可多得的領導人物,若他真首肯、願意回來接李創辦的位子,那李老就後繼有人,而我們可就高枕無憂了。」

  「早說過,他做事一向對事不對人。」

  「上回說他惡魔王,實在是言過其實,我糊塗了,竟沒去察覺他大刀闊斧的用心。」

  當天下午,暴君總經理陡然遽變的消息,如野火燎原般蔓延至各樓面。

  台北參石大樓裡,大大小小一百個部門,全部職工加起來,少說也有上千名,大家咸知有個地方叫「天堂度假中心」,但是104、105這幾個號碼怎麼撥、怎麼問,就是探不出這家度假中心的電話號碼,累得查號台的小姐們一聽到這家中心的名字,都出自本能地反射回答:「對不起,沒登記。」

  「羅小姐,幫我一個忙好嗎?」會計小姐朱雨華走近羅敷的桌面。

  「好啊!什麼事?」羅敷嘴上橫咬一枝鉛筆,雙手不時在鍵盤上飛躍著。

  「我手上有一位員工的薪資表資料不全,可不可以幫我將資料調來看一看?真是不好意思,已過了一個月了,現在才來找你問。」

  「沒關係,叫什麼名字?哪個部門的?我查一下。」

  「是個叫李富凱的。」

  羅敷露出訝然的表情,馬上問:「怎麼了?他是我先生,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

  「真的?太好了!是這樣的,上個月安經理才親自將他的個人資料交給我們,要我們幫他製作薪水單,但是他沒有身份證字號,所以我遲至今日未替他加入勞工保險。」

  「哦!」羅敷會心一笑。「他是瑞士華僑,身份證最近才申請出來。我幫你問問,再告訴你。」

  「如果可以的話,真是太好了!但是……我還是有個問題沒解決。他銀行的戶名,和你給我的羅馬拼音的名字有很大的出入。我試了兩次,都無法將他這個月的薪水匯進他的戶頭,而他又沒來領薪水,好像一點都不愁錢似的。」

  「他的名字是叫李富凱啊!富強的富,凱旋的凱,fui-kai lee。」羅敷皺起眉,心想他這兩個半月不知是怎麼過日子的。

  「可是銀行裡理來電告訴我,帳號是沒錯,但戶名有些出入,所以對方往來銀行拒絕受匯。辦事員還好心的將他的英文名字抄給我。」朱雨華遞了一張紙條給她。

  羅敷接下那小紙片,瞟了一眼,便愣住了。

  frank f·k·lee

  「你確定是這個名字?」她取下鉛筆,拿它比了比小紙片,重複問一遍。

  「沒有錯!乾脆叫你先生轉回國內銀行開戶好了,每一次匯他的薪水都會出問題。」朱雨華發著牢騷。

  但羅敷充耳不聞,只是拿著那張小紙片,雙眼直瞪著那幾個英文名字,呆若木雞,一動也不動。

  「羅小姐!羅小姐!」朱雨華見羅敷愀然失去血色的臉,便輕喚了兩聲。

  羅敷一回神,倉卒應道:「我上去查一查,等一下再給你正確資料。」說完忙抽出桌上的一份檔案,打開夾子後便一張張的翻閱,連會計小姐人已走了,她都沒察覺到,心裡不時念著:「不要是他,求你不要是他!」

  每一張人事公函的傳真署名都潦草遒勁得看不清字跡,但羅敷從最上層抽出了一張較清晰的正本公函研究著。

  第一個名字的確是frank沒錯,姓氏後面的兩個e被拉得老長的,尾端收筆時卻是強而有力的一頓。她不加思索的拿起那張公函走到影印機前複印了一張副本,然後回原位將影本的簽名處裁剪下,放進自己的包包裡,便跌坐入位子上發呆。

  那個總經理回台灣的時間和李富凱出現的時間不謀而合,而且無獨有偶的,兩人皆是瑞士華僑。怪不得他不肯透露自己的分機號碼,還說什麼工作不固定之類的藉口,鬼話連篇!而安先生也和他一鼻孔出氣的瞞著她,但也許安先生有苦衷,一定都是李富凱個人的餿主意。

  謝謝你的好心。但我以為敝公司是純粹在徵才……

  我沒寄展歷表……

  你這不是以貌取人嗎?

  三人成虎!這是典型的一犬吠影、百犬吠聲……

  人家也是人生父母養,名字這種事最好別拿來開玩笑……

  他竟是她最討厭的那個總經理,那個心高氣傲的獨裁暴君!她一直都被蒙在鼓裡,霧裡看花整整看了三個月,她甚至連自己先生的真實身份都沒搞清楚,就糊里糊塗的嫁了。

  他這三個月來一定無時無刻都在嘲笑她,等著看好戲。他大費周章地娶她,只為了確定她會受到以貌取人的悲慘教訓。什麼忠厚、老實、木訥、寡言,根本都是一出出的騙局。人家甚至都跟她掀過底牌了,明明只有two pairs,她還一廂情願的說他是同花大順。

  他為了拐她,甚至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的說出喜歡她、愛她的話,撤下漫天大謊,而她竟笨得相信他的確是因為愛她才娶她。他怎能如此輕易的扼殺她對他的憧憬?她是那麼信任他、依戀他、看重他、視他為全部,瞿料,他所回報給她的,竟是以偽善糖衣包裝起來的虛情假意!他怎能?

  想著他以前愛理不理人的模樣,只道他不愛主動跟女人搭訕,是個老實人,沒想到他根本是對她一屑不顧。憑她這等姿色,她連邊都沾不上,還一逕的要去纏他。

  想著他冷酷無情的求婚,她竟當他是憨直、不懂情調,連一刻鐘都等不及,便不加思索的答應婚事。

  當她為著床第之事緊張萬分時,他卻已是個中老手了。說什麼她是他的天使,果真如此,她不知該排到第幾百號了,搞不好他玩弄、厭棄的折翼天使排排站都可以參加雙十遊行了!無恥之至!

  也或許他想換換口味,因為他還沒上過像她那麼笨的女人,等他玩膩她後,又會像甩掉前兩位妻子一樣,如法炮製地一腳把她踢開,而且就快了!他甚至早在還沒娶她前,就已經計畫好如何甩開她這個包袱。再過兩個體拜他就要起程回瑞士,一輩子都會避不見面,然後再經由律師跟她連繫辦理離婚事宜,電視上不都這麼演的嗎?

  不論將來發生什麼樣的意外變化,請你務必要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答應我!

  就看在我這麼──愛你的份上。

  看在我這麼恨你的份上──你去死!想都別想。

  他可以去角逐奧斯卡最佳噁心男演員獎了,不僅如此,還可囊括編劇及導演獎,他是她所見過最表裡不一、口蜜腹劍的人。

  若有朝一日,你一覺醒來,發現我與你所想像的人根本是大相逕庭時,你會怎麼樣?

  她會怎樣?當初她連想都沒想過,這時她倒想到幾百種她會怎樣的作法。

  她要把王羲之的魂招回來,請他賜寫「萬惡淫為首」的墨寶,然後用最昂貴的玳瑁框裱起來,狠狠地往他頭上砸去,砸得他眼冒金星。

  她要他滾進他的天堂裡,管他跟誰廝混,但求留她在地獄裡就好。

  她會拒絕離婚,以免他再去糟蹋別人,為害人間。

  她要他失去控制,並揭穿他的真面目。

  她要他也知道遭人矇騙、愚弄了三個月的感覺與羞辱。

  這輩子,她受夠了!

  羅敷抽出紙巾,胡亂地抹掉臉上的兩行淚,然後遽然起身,走經一堆吱吱喳喳的女同事身邊。

  「他真是帥透了!那種巨星級的微笑,我從不知道他笑起來會那麼與眾不同,簡直和以前判若兩人。」

  「說得也是,也難怪人家可以用一個丟一個,他有本錢──呃──羅小姐,怎麼了!我的臉上有髒東西嗎?」

  羅敷狠狠瞪她一眼,才說:「沒有,本來我以為有,但看樣子是我瞎了眼了。」然後就踏出辦公室。

  羅敷,你不能哭,不能再輕言掉淚!

  淚水有情,若偏偏為一個無情的人而落的話,就太浪費了。小小打擊算什麼,以前的挫折不也忍過嗎?她告訴自己。

  然而她心裡又悄然響起一串聲音:這次不一樣,羅敷!你愛上了一個人,而這個人卻耍了你、欺騙了你。你本以為那片為你避雨擋風的屋頂,是湛藍澄澈有如琉璃,實際上,卻是一堆自己堆積起來、滿目瘡痍的碎玻璃;它坑坑洞洞,遮不了雨、擋不了風。

  為今之計,是你得振作獨立,為自己架起屋簷,搭蓋窗緣以避風雨。

  可是,婆娑淚眼本不受意志主宰,既不識閒愁,又怎麼懂得人何以心碎?於是乎,那不聽使喚的淚液,便如串串晶瑩的珍珠,順勢汩出,潺直下,教她不得不以雙手掩面,抵擋潮水。

  她黯然地衝下樓梯,想洩憤、透氣。當她快到十二樓時,有兩個談笑風生的影子向前趨近。她傷心得連頭都懶得抬,就側身下樓讓人過,沒想到一個驚訝的呼喚聲刺痛了她的耳膜,教她的心臟與血管倏地凍結。

  「小敷!」

  是那個為富不仁的大凱子!羅敷佯裝沒聽到,直走下階梯。

  他追了幾步,箝住她的手肘,強拉住她停下腳步,然後轉身將頭微側對林剛說:「林副總,抱歉,你先上樓吧!我有點事。」

  等林剛收回好奇的眼神離開後,他才轉頭將她擁入懷裡。「真巧!我正惦記著你,你就蹦出來了,這叫心心相印。你要去哪?」

  相印個頭,大騙子!她按捺下脫逃的衝動,用手抵在他胸前,慢慢退後一階,強力鎮靜的回答他:「我正四處找你,會計小姐想跟你要身份證字號。」她扳開他的手,拒絕他的碰觸。

  「我抄給你。」他掏出金筆,在一本小記事簿上寫了幾個號碼,然後將紙條撕下遞給她。

  她接過紙條後,倏地收回手,不讓他有機會碰她,並擠出一個笑臉,刻意看了一下他的衣著,用一種白癡才會有的口吻喊道:「哇!富凱!你老闆對你真好,給你添了不少治裝費。你還有幾套這種水洗不得的西裝,沒帶回家給我洗過?」然後睜亮無辜的大眼對他嫵媚一笑。

  他兩手插在褲袋內,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低頭問:「怎麼啦?眼睛紅紅的,哭過了?還是生病了?」忍不住心疼,他悄然地伸出指頭,輕觸羅敷的下眼臉,適時掬起一滴淚珠。

  不要用這麼溫柔的偽裝來騙我!羅敷忍淚,腦筋一轉,然後可憐兮兮的回答:「也不是病,只是肚子疼,你知道的,就是──女人病嘛!」

  「哦!」他理解地將頭一點,將信將疑地盯著她,雖是不太相信,但起碼可以解釋她現在鬧情緒的原因。「我去十樓看過那個大帥哥了,那個叫鄔昱人的工程師,他長得還普通嘛!你說說看,我和他誰比較帥?」他孩子氣的問道,冀望羅敷會說他是較帥的那一個。

  但羅敷則是露出一副開玩笑的輕蔑樣,讓人分不清她是在說笑,抑或是當真的。「你?就憑你!我親愛的丈夫,你連給人家提鞋都不配,還是安分守己的做事吧!再兩個禮拜你就得去受訓了,想那些虛有其表的事做什麼?」

  他瞠目懷疑的看著羅敷,心想她今天是怎麼了?吃了炸藥了?話聽起來有點刺耳。然而她純真的臉蛋上又露出令人無法不愛憐的表情。看樣子,她是真的很不舒服。「你要不要早退,休息一下?我幫你跟安先生請假。」

  「沒必要,如果每個女職員都因這個原因填假單,那個暴君不拿鞭子抽安先生才怪!」說完轉身就要撇下他。

  「等一下,小敷!」他的呼喊讓她轉過身來,他頓了一下說:「呃──瑞士那邊可能會有些緊急狀況,他們要我隨時準備動身,我正在等一通電話,所以可能得比預定的時間早走一個禮拜。」

  羅敷的臉上依舊是僵硬沒有表情,但心裡卻在痛吼:你就這麼急著想把我踢開!連七天都不願意等嗎?但是她只將娥眉一皺,回道:「沒關係,早七天走,也無可無不可,反正我們回家再談。」說著就步上階梯,轉進十三樓。

  他杵在原地,對她的話感到萬分訝異。當他得知蘇黎士那邊有動靜時,一方面為這項斬獲喝采,另一方面又為離開她而失望。他以為她在得知消息後,會和他一樣捨不得彼此,沒想到反應竟是如此冷淡及漠不關心。

  看樣子,她人是真的大大的不舒服了。今天回家時,帶一束花安慰她吧!

  李富凱走上十四樓,經過秘書小姐的桌子時,將頭微點。才剛關上副總辦公室的門,林剛有趣的音調便自他肩後傳來。

  「那女孩是誰?」

  李富凱雙手插在褲袋內,腳跟一轉,全神戒備地斜睨林剛,「她是人事室的羅小姐。怎麼,又犯癢了?告訴你好幾次,該戒一戒。更何況,她不會對你的味的。」

  林剛眼珠子轉著,思量他的話,沒留神上司的口吻裡蘊藏著濃厚的保護色彩,反而不以為然的反駁:「古今中外,花心的男人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娶到淫蕩婦。她看起來像是那種賢妻良母型的好女孩。我也老大不小,是時候了。真是奇怪,以前怎麼會沒注意到她呢?」

  李富凱右眉一挑,不便過問林剛個人的擇偶觀念,只是冷冷地瞥告他:「聽說她有老公了,你最好離她遠一點,沒營養的話就此打住。你上回跟我提過的工程案結果怎麼樣了?」

  見上司愉快的神情自臉上退卻後,林剛不得不收斂起玩心,公事公辦地拿出一份檔案夾開始和他討論起來。

  李富凱下班前掛了通電話給羅敷,請她先回家,以便有個驚喜要送給她。羅敷告訴他,她要特別下廚,燒幾道家常菜,以感謝他的體貼,並為下午無禮的態度向他道歉。

  常李富凱將九十九朵含苞待放的紫玫瑰雙手遞給羅敷,並說會愛她久久長長時,她高興的收下了花,還熱情的在他的唇邊獻上一吻。當他正想要捉住她狠啄時,她人又馬上撤開了。

  「哇!好漂亮,人家說數大便是美,一點都不假。哪兒有花架?我要把這些花一朵朵地插起來。」

  「外面花圃裡應該有些多餘的石海棉,上回園丁老張來時,我看他留了幾塊,我去拿來給你。」

  結果當他洗完澡,走進客廳,一瞥見羅敷插的那盆花時,呆在原地半晌,足足有一分鐘講不出任何話。眼看九十九朵嬌艷欲滴的玫瑰,被羅敷按照長短,依續整齊的排列成紫色金字塔,其死板規律的樣式、肅穆莊嚴的線條,令他見了不禁肅然起敬,直教他頻頻聯想起悼挽儀式上的花籃。

  「好不好看?」羅敷見他出來,便側頭對他回眸一笑。

  「嗯──插得是很井然有序,」整齊過頭了!「但是玫瑰是西洋花材,你不覺得用一個巨型玻璃瓶,或是任何長筒裝起來會更自然些嗎?那樣比較──呃──更能突顯玫瑰的生命力,同時帶給賞花者更多生意盎然的情趣。」他挑著比較不刺耳、不強烈的字眼,以免傷她的心。

  羅敷努起嘴,皺眉思量他的建言,然後咧嘴一笑。「你說得對!」於是她將一朵朵花又全部拔下,扯的時候還弄擰幾朵盛開的花蕊。結果,經她這麼一折騰,九十九朵花已凋零破敗不堪、慘不忍睹的橫躺在茶几上。

  羅敷摧花完畢後,站起身,將大客廳四下巡視一圈,眼光瞄到牆側的垃圾筒。

  他見狀趕忙飆到古玩架旁,打開玻璃櫃,取出一個精緻弧狀的水晶玻璃瓶。「我想用這個裝花會比較合適,還是把垃圾筒留給垃圾吧!」

  羅敷打量那個五十公分高的水晶瓶,連忙說:「哇!這是百年前威尼斯的名廠傑作,若不小心給我打壞了,你不怕屋主找上門嗎?」

  「不會啦!你就用這個裝。」他有點不耐煩的拿起了花,一古腦兒地將花捧起,全數塞進了水晶瓶,吁了口氣。「成了!」

  羅敷對他妍笑,露出兩個可愛的酒窩,然後建議:「開飯羅!菜已上桌,就等你品嚐。」

  有著餐桌上色香味俱全的佳餚,李富凱不禁食指大動。「你是天才!」他看著盤上泛著銀光、肉質鮮美的鱈魚,立即拿起筷子,輕鬆夾起一小塊白嫩嫩又細綿綿的魚肉往嘴裡送,嘴才合攏不到兩秒,他的眼珠子便帶著些許的遲疑。

  「怎麼啦?」羅敷看他的筷子停在半空中,便問:「清蒸鱈魚不對你的味嗎?」

  「嗯──沒什麼,只是你加了多少鹽去『醃』這尾『清蒸鱈魚』呢?」李富凱原本就是個頗挑剔的人,但現在已被羅敷訓練得連大氣都不太敢喘。

  「食譜上說四分之一的茶匙……哎啊!我一定弄錯,加成四分之一湯匙的份量。我真笨!」說著緊咬著下唇,就要哭出來,然後起身要端起那盤鱈魚。「我拿去倒掉。」

  「不用──我吃!我吃!這魚鹹得正好下飯。」他伸手遏止她,然後趕緊扒一口飯,迅速夾起另一道宮寶雞丁。才吃一口,連雞丁都來不及吞下喉,喉嚨就被嗆住了。「水……」

  羅敷慌慌張張的倒來一杯水,遞給他,看他已儼然脹成豬肝般的紅臉,便一勁的順著他的背脊。「太辣了嗎?但我把辣椒都挑揀出來了,怎麼還會辣呢?」她喃喃自語。

  「你放了多少辣椒?」他張開已然麻辣得失去知覺的唇,感覺自己像頭噴火龍似的,一張嘴、一伸舌,就會噴出一道熊熊火焰。

  「沒多少啊!食譜上說得用兩根長紅辣椒,我想你口味淡,便改成一條,但是今天只有雞心辣椒,我對照了份量後,就放了十個小辣子。」

  「十個!」他吼了出來。「你煮都煮了,辣味也全都入了這只可憐的雞,幹嘛還費事把辣椒挑揀出來。多此一舉!」

  「我以為你不愛吃辣椒。」她委屈的又要拿起那盤菜。

  「甭倒了!放著吧!反正這些可憐的雞丁辣得我開胃。」他捺著性子不發作,然後提起湯瓢舀了碗香茹金針湯想清清喉嚨,不料,湯還沒下肚,就噴出來了。「老天!是甜的!」

  「甜的嗎?」羅敷說著也用湯匙舀了一口湯,輕觸淺嘗,然後很不好意思地面對那雙緊盯著她瞧的厲眼,露出一個尷尬的微笑。「對不起喔!放錯了佐料。」

  李富凱無奈地搖搖頭,看了最後一盤蝦仁炒白菜,心有餘悸,遲遲不敢伸出筷子輕言嘗試,但一瞧見羅敷受傷的表情,還是莫可奈何地動了筷子。

  喜出望外!這一次,白菜倒是對了他平時的味覺──不酸、不鹹、不甜、不辣、不苦,雖有一些腥味,但對此刻早已餓得發昏的李富凱而言,那盤淡而無味的白菜不啻久旱後的甘霖,他急忙讚了一句:「這白菜好得爽口。好!」

  羅敷終於展眉笑了起來,也伸出筷子,夾了一些菜放入碗裡吃了起來,嚼了兩口,娥眉一擰,便放下筷子改端起盤子。

  他訝然看著她的舉動,伸出手箝住她的手腕。「我說這道菜好,你幹嘛?」

  「我說這道菜一點都不好,平淡得沒一點味,只有蝦米的腥味。倒掉!你不用安慰我了。」她將他的手扯下,固執地端起那盤白菜走進廚房。

  他快瘋掉了!

  他寧願自己下廚煮給她吃。羅正宇把他給害慘了,當初他還誇口這事容易辦,現在他倒後悔沒跟丈人討價還價。他瞥一下身旁的空位,納悶她進去倒個菜還得花多少時間,便起身去看個究竟。

  結果一踏進寬敞的廚房,便見她纖弱的身影縮在地上,肩頭不停的抽搐、聳動,委屈地哭著。他滿心愧疚地譴責自己,忙不迭地走近她,將她攙扶起身後擁入懷中。「對不起!你嫁了一個不識好歹的黑心老公。」

  「不是……是我太笨了,我連頓菜都煮不好,你白娶我了。」她的頭低垂,直鑽進他的胸膛,自始至終沒抬起過。

  「誰說的?男人娶老婆如果只為求飽餐一頓的話,我娶超級市場還省事些。一回生,二回就熟了,你會愈做愈好的,別哭了!」他疼惜地親吻她的頭髮。

  「你不信任我,連衣服都不給我燙,我太笨了!」

  「好!好!明天我把衣服都帶回家給你料理,行了吧!」

  只見羅敷的小手搭到他的背後,食、中指豎起,擺了一個勝利的v字型。
Life sucks, then you 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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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下班後,李富凱執意要在外面用膳,他帶著羅敷走進一家舉世馳名的歐式西餐廳。羅敷畏畏縮縮地緊跟在他腳踵後,像個鄉下姑娘進城似地四處打量著格局寬敞舒適、裝潢典雅瑰麗、氣氛一級棒的餐廳。

  入坐後,侍者先為他們斟了兩杯水,然後謙沖有禮地放下了大菜單,耐心的候在一旁,回答李富凱的問話。

  羅敷攤開了菜單,被天價嚇昏了,不加思索便脫口而出:「好貴喲!富凱,我們趁還沒點菜以前走出去還來得及。」

  侍者臉上仍是掛著一臉笑意,絲毫不以為忤。但他忍不住瞄了一下穿著保守、卻氣派考究的李富凱,馬上就識出這名客人的談吐絕對堪稱上流,與時下一般花俏的富豪不可同等而話。不過,他很納悶,這位風度翩翩的俊男的眼光似乎偏差了幾厘。

  眼前這位秀外慧中的小姐不開口說話時是靜如處子,那份冰心玉潔的氣質可說是溫婉動人,但是一張嘴說話時,可就得大大的扣分了。反正現在的社會無奇不有,從事服務業也行之有年的他,什麼樣形形色色的人沒遇過,這也不是頭一回了。

  李富凱無奈地掃了面無表情的侍者一眼,想著羅敷這幾天是怎麼搞的,以前是「愛面族」的擁護者,現在的行為舉止倒變得極端不知輕重。

  他假裝沒聽到羅敷的警告便直接點餐,連徵詢她的意見都省了。

  「你到底是怎麼了?以前是寧願跳河也不肯在人前冒出這樣無禮的話。」

  「我是擔心你負擔不起,我們沒必要吃得像大富翁這麼奢侈。」

  「這裡的料理皆是大廚以真材實料燴煮,總比你花雙倍的錢,煮不成一頓飯來得省時省力。」他漫不經心的嘲諷。

  羅敷不理會他的譏笑,拿起餐巾的一端往脖子上一塞,像個幼稚園小娃娃一樣玩弄起刀叉,還不時用小指掏掏耳朵、摳摳鼻子,輕率的模樣就只欠沒伸指挖鼻孔罷了。

  當侍者送上了熱騰騰的牛排時,羅敷更是肆無忌憚的將刀叉弄得鏗鏘作響,頗有磨刀霍霍向豬羊的架勢;喝紅酒時還不忘發出噪音,教李富凱連一句遏止的話都懶得說,只顧將肉往嘴裡送,竭力避免發火,讓場面更雞堪。

  李富凱才吃不到一半,羅敷便已將整盤的食物一掃而空,因為吃得太急,還不時地打著飽嗝,然後百無聊賴的東張西望。

  「你忘了剔牙了!少數『無齒』的人會當場把整個假牙套掏下,但我想你尚屬幼齒,應該還不至於如此。」他漫不經心的說著,懷疑她的腦筋若是一旦遲鈍失靈,就算拿個鑼在她耳邊猛敲,都敲不醒她。

  羅敷彷彿是存心不想聽懂他的言下之意,還真就拿起牙籤剔除牙垢,不太斯文的動作教他連抬眼看她都嫌多餘;他雖然愛她,但還不至於到盲從的地步。

  突然地,羅敷發出一種尖銳刺耳的警告聲:「你看什麼看?」

  她挑釁的語氣讓他不由得舉目,看她又干下什麼樣的好事。只見羅敷睜著一雙杏眼,惡狠狠的瞪了坐在斜桌的女人一眼。

  「大小姐,又怎麼了?」他放下刀叉,拿起餐巾將嘴一拭,佯裝輕鬆地問。

  「那個女人發神經了!自己的同伴長得那麼帥不看,卻拚命往這裡送秋波,簡直是瞎了眼,竟會打主意打到你這種奇貌不揚的人身上,」她補上一句:「簡且就是不識貨!」

  李富凱回望那個裝扮嬌艷的女人一眼,知道她的確是在嘗試跟自己眉目傳情、大拋媚眼,但是那女人對座的中年男人都已四十好幾了,腦袋還有個「地中海」,而羅敷竟認為那位仁兄比他帥!不知誰才是那個瞎了眼、不識貨的人。

  「好!別鬧脾氣。既然你認為那個人比我帥,那你也對他拋媚眼,不就扯平了。」

  不到五分鐘,李富凱就開始恨自己不智,為什麼會做出這樣大方的提議,讓自己大吃飛醋;他作夢都沒料到自己平生第一次吃醋,竟是為了一個平凡無奇的「地中海」。因為羅敷就跟個大花癡一般,以手托腮直盯著那個「地中海」瞧,其傻愣的程度只差沒流口水。這強烈地搖撼了他的意志力,別人奉他似金尊,娶到手的老婆卻不懂得欣賞。與羅敷相比,他前兩位下堂妻是知足常樂多了。

  侍者來收盤子時,羅敷又有意見了。「先生,麻煩你將這份丁骨牛排打包!」

  侍者錯愕地望了羅敷一眼,瞥了一下只剩骨頭的空盤子,然後求饒的看著李富凱,請他高抬貴手幫個忙。

  「羅敷!丁骨排已被你吃得光溜溜的,只剩根帶筋的骨頭,有必要這樣大費周張地麻煩人家嗎?」

  「我就是要帶那根骨頭回家熬湯!」她刁蠻的說,一副天經地義的模樣,然後仰望那個侍者,「你沒聽過吃人不吐骨頭嗎?你們索價那麼貴,我連要帶走這根骨頭都不行嗎?」

  目睹羅敷任性的幼稚舉止,李富凱壓抑多時的脾氣已經到了一觸即發的危險邊緣,他只差沒大拍桌子,當眾摑她一巴掌。但是他忍著慍怒,冷冷的說:「這瓶紅酒沒喝完,是不是也要打包?你杯中尚有四分之三的紅酒沒喝,多可惜!是不是也該倒進瓶內?你的牙籤另一半還新新的、沒派上用場,我看──也一併帶回家好了!」不看她一眼,便抬眼示意侍者照他的話處理。

  在旁佇立良久的侍者對李富凱的能耐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一句微詞都沒吭,便有效率的拿起了紅酒瓶、盛著四分之三的酒杯及那根牙籤,走進廚房裡。

  他們臨走時,李富凱所丟下的小費差不多是飯錢的一倍。好在她終於弄懂場面的僵硬,識趣地沒再說出不識大體的冒失話,否則,他的脾氣不知會失控到什麼地步。

  已接連著四夜,李富凱無法安穩的睡上一頓好眠。天氣熱,他不得不開冷氣,一旦開了冷氣,沒蓋被子又會冷得直打哆嗦。偏偏羅敷又怕冷怕得要命,一個勁兒地跟他搶被褥,搶到後再將自己裹得一圈一圈的,無異於一尊會呼吸的木乃伊。

  他連輕輕拉回被單都會吃到她的一記拐子。真是奇怪!一個瘦弱女子沉睡後的力氣竟能大得跟袋鼠一般,實在令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翌晨!

  「羅──敷──」他叱吒的怒吼聲從臥室裡一陣一陣地傳出來。

  「什麼事?」已漱洗整潔的羅敷穿了件白襯衫及藍窄裙驅近臥室門,看見他右手捉了一件淡灰色的西裝,左手則抵在門的上緣,整張臉怒氣騰騰的盯著她姣好的臉。

  「你把這件西裝下水了,是嗎?」他冷酷地質問著。

  這幾日來的睡眠不足、輾轉不成眠,再加上早晨原本就有脾氣上火的毛病,他已無暇顧及她的感覺了。

  羅敷將頭一點,小心的退了一步,被他嚴厲的樣子嚇得全身筋骨酥軟,半天才回話:「我只是……想……」她不由得吞了一口口水。「實驗看看,後果會是……什麼樣子。它看起來……還是很好啊!新新的,連一絲皺褶都沒有。」

  「是嗎?你以為洗一件衣服跟嬰兒在教堂裡受洗聖水一樣簡單,浸泡十分鐘後,依舊不會變皺、變短、變形嗎?」他尖酸刻薄的責難。

  「嗯……它也不是什麼名牌嘛!你大驚小怪的窮嚷嚷做什麼?更何況它好好的──」惡魔現形記!這是婚後第一吹吵架,羅敷打算記在筆記簿上。

  「不是什麼名牌!我又不是貨品,非得掛牌才能兜售,我就是看在它不是名牌的份上,才肯穿它。這是我去年花七萬塊在倫敦的savile row訂做的,全世界這麼一套沒牌、卻好穿的衣服,就在頃刻間被你毀了。」他伸出一指,挑起西裝領,就讓那件布料似幽靈般地在半空中來回晃蕩。「這件西裝看起來每一寸的確都很好,我打包票你拿到西服店去兜售都還可賣到三、四萬,但是一旦披在我身上,每一寸都不好。它縮水了!我昨天穿的那套是無牌八萬,你最好別再接近它──」他眼尖地睨視羅敷畏首畏尾、支吾其詞的模樣,就知道他的第二波警告給得太遲了。「你又把它下水了!」他吼了一句。

  羅敷緊張地又退了一步說:「才剛下水,我這就去外面把它拿起來。」說完腳跟一轉,就衝了出去,經過客廳時,無意地撞上了茶几,茶几上堆高的雜誌因她這一猛撞而斜傾,順勢倒下時打翻了水晶瓶,水晶瓶因為太高、重心不穩,「碎」的一聲便摔下了地。

  花與葉、水與玻璃碎片,頓時全部攤在高級磁磚上。

  李富凱身著西裝褲與襯衫跨進客廳後,人就倚在牆緣,臉上掛起一副看好戲的表情,打量殘局。

  對於羅敷輕而易舉地毀掉他的西裝,他並沒放在心上,反正,若要他重新訂做一百套各種質料的洋服給她實驗,他都出得起錢;他更不在乎那只水晶瓶有多價值連城,因為那是他爺爺的寶,不是他的。只要他老人家還想活著抱曾孫,連大氣都不會向孫媳婦喘一聲的。

  但是,他認為也該是讓她吃些苦頭的時候了!

  「你摧毀東西的能耐還真是魔高一丈的令人望塵莫及。這樣吧!你慢慢收拾殘局,我先上班去了。要不要我跟安先生報告,解釋你遲到的原因啊?」

  「你敢!」羅敷氣得轉身朝儲藏室走去。「你先去搭車吧!」

  「我是打算這麼做的啊!」他咧嘴一笑,便逕自向大門踱步離去。

  當天晚上,李富凱提了一隻筆記型電腦回家。這幾日來,她刻意的冷淡令他也沒心情跟她調情,所以一吃完晚餐,人便穩坐在茶几前敲著鍵盤,螢幕上密密麻麻的數據像是拍著翅膀的小蜜蜂似的,教羅敷開始恨起阿拉伯數字。

  莫札特的「費加洛婚禮」從音響裡流放逸出。他一副樂陶陶的哼唱著,見他那副神醉的樣子,羅敷開始左歎氣、右歎氣的唉聲長歎。終於,攫取了他的注意力。

  「再歎下去,整幢房子都要被你歎垮了,有話請直說!」他已受不了她的神經質了。

  「可不可以換點較具時代感的音樂?你成天不是莫札特,就是普契尼,要不然便是托斯卡尼尼、柴可夫斯基之流的。這些已作古百年的人的作品,塞起耳朵後,倒還能勉強聽,但是那些女高音拉出來的花腔,就好像一隻被割了脖子的母雞在哀啼,我一句也不能忍受。我今天午休時,去唱片行買了一張cd唱片,很棒哦!想不想聽?」她甚至等不及他應好,就起身換上她新購置的cd光碟唱片。

  李富凱聽不到三十秒,便慢條斯理地合上電腦,拿了報紙及報表站起來。

  「你不喜歡嗎?」因為音頻被調高,羅敷不得不竭力拉開喉嚨說話。

  他悶不作聲地走近音響,將音量調低,拿起cd的外殼瞄了一眼,隨口問:「這是什麼音樂?」

  「電子合成樂。都是翻唱日本最風靡一時的老歌,曲曲皆動聽。」

  「哦!我道是一匹斷了腿的馬在嘶鳴呢!原來是這等雅俗共賞的經典之作。」他恍然大悟地點頭。

  「不坐下來聽嗎?」

  他露出無福消受的表情,低念了一句:「再聽下去,我將可在天上聽到聲音。」

  羅敷耳尖地聽見,狐疑的問了一句:「什麼意思?」

  「沒什麼!我只是引用貝多芬行將就木前撂下的一句話!」此時此刻的李富凱恨不得手上有副耳塞能堵住自己的耳朵,因為羅敷又將音量調大了。

  「真的?這人也糊塗了!他在人間也聽得到聲音,幹嘛非等到死後?他死前腦袋一定short out了,沒頭沒腦冒出這句話。」羅敷裝做不知道貝多芬。

  李富凱聞言兩眼倏地瞇成一直線,不信任的直盯著羅敷一臉的無辜,回想著她近日來裝出的種種低劣行徑,然後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道:「羅敷!連幼稚園娃娃都知道『貝先生』晚年失聰。你這回是裝過頭,是該適可而止了。」說完便提起電腦,抿嘴緊收下頷,掉轉頭朝臥室走去。關門時,還用腳將房門猛一踹上。

  如果羅敷刻意的要澆熄他對她所產生的情慾,那她是徹徹底底、該該死死的辦到了。這個小魔女!她只要明講就好,何必大費周張地淨想一些刁鑽古怪的點子來折磨人?想到此,他惡狠狠地揪被蒙住頭。

  這一晚,當羅敷又故技重施地搶被單時,他順勢欺上,緊挨她柔軟、玲瓏有致的曲線,雙臂也環住她的手肘,微微施力的手臂似銅牆鐵壁,教她動彈不得,並且開始磨蹭她,吻著她的頸項,雙手不安分的來回揉挲,等到羅敷挨不過誘惑,開始發出嬌喘聲時,他便開始一點一滴地撤退,最後停下手,轉身呼呼大睡,聽著她輾轉不成眠的翻覆聲。雖然報了一箭之仇,但是他滿心後悔,後悔自己竟傻得讓自尊心抬頭,而失去緊摟愛妻的機會。

  「你先幫我把局面壓下來,我三天內回去。」

  「frank!來不及的,茲事體大,不僅攸關你個人的良好聲譽,連公司的信譽也會賠進去;一旦客戶得知消息,盲從的預期心理就會抬頭,你在全歐的十八家銀行也將會出現擠兌的現象。調查委員會肯寬限你一天的時間不對外發佈消息,就已經很賣你面子了。這等殊榮,換做他人,連想都別想。主席來電通知你,只要你肯在二十四小時之內現身,說出『我無罪』三個字,事情便可擺平,若你晚了,消息一見報後,就算每個委員指天宣誓,說你是清白無辜的,也於事無補。光是冗長的調查程序就得耗費一個月,等到開庭水落石出平冤後,已是一季了。這一季的折騰,你的本就虧大了!你難道一點都不愛惜自己在這兒舉足輕重的地位,及苦心孤詣打下的局面?這不是你父親能給你的啊!」克霖苦口婆心的勸諫著,希望法蘭克頷首。

  「給我三分鐘!」李富凱腦子裡都是羅敷淌著淚的容顏,他捨不下她。

  克霖急了!想不透老闆猝改初衷、不肯回國的原因。「你怎麼了?這回可不是山崩地裂、大湖淹水等鳥藉口,這回是真的出亂子了!大爺您寬敞大路又直又穩不走,卻要挑泥濘不堪的危險棧道!」電話線上的克霖已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地跳腳,而大爺他還一副事不關己、無所謂的態度。當真他老闆跟天借過膽了?

  李富凱足足停頓十秒後,才說:「你暗地弄妥一架空中巴士在停機坪等我,我二十四小時內趕回去。」

  「隨時待命,」克霖如大旱望雲霓般地鬆了口氣,苦口婆心總算說動了他,「我恨不得給你一個吻。」

  「香吻唾液留給別的妞吧!」李富凱眉心糾結,低喃地詛咒一聲後,切下電話,一拳重捶上桌面後,連忙起身疾步走出辦公室。

  「鄭小姐,請你盡快聯絡各大航空公司,查詢兩個小時後離台赴歐的班次,中途在哪個城市轉機都無所謂,但要最快的,我直接到機場補位。還有!第四號電梯的鑰匙在誰那裡?」

  「一樓警衛室及安全室人員都有備鑰。」他一連串的講出一堆話,教鄭月美無暇思量他的動機。

  「好!你撥通電話下去,通知瞥衛室將鑰匙備妥,那台電梯我今晨搭上來時有不太穩的現象,請跟各樓面發出通告,三十分鐘內,那台電梯暫停使用。另外,我要調車,麻煩通知董事長的司機二十分鐘後送我至機場。」

  羅敷正發愣,想著今夜該如何整他。他似乎早已察覺出不對勁,只不過一直沉著氣,沒揭她的底。都怪自己裝得過火,現在要戲弄他可不容易了。

  一陣電話鈴響,羅敷馬上接起電話。「人事室,您好。」

  「是我!」他短促、簡潔有力的答道。

  「什麼事?」她冷淡的悶哼出聲。

  「別管什麼事,你馬上到四號電梯等我。」才剛說完,就切下電話線。

  羅敷狐疑地放下聽筒,踏出自己的辦公室,穿過了其他的部門,來到四號電梯前,微笑著和另外兩位女同仁打招呼。她盯著四號電梯的指示燈從十樓變換到十二樓,鈴聲一響就一腳踏了進去。

  另外兩位女同事也跟著羅敷踏入電悌。但是已守候在內的李富凱連忙探頭說:「抱歉!請搭別座電梯,這座電梯欠修理!」接著就把人推了出去,然後迅速將控制鈕鎖了起來。

  羅敷雙臂抱胸,面帶怒容,斥責:「你在幹嘛?冒牌電梯先生,為什麼不准人家搭電梯?」

  「我跟老婆談情說愛時,不習慣邀人參觀。」他挑起眉,眼露輕佻光芒,大言不慚的回嘴。

  羅敷聞言面帶戒備地看了一下他高大的身軀,下意識的往後挪了一步。

  他見狀,痛心無助的問:「你怎麼了?我以為我們已一起克服了你的心結,你這些天來的胡鬧把戲,我也忍下來了,要我怎麼做,你才肯信任我?」

  三個月後再商量!

  「我要去上班了。也許你閒得沒事幹,我可是忙得焦頭爛額──」

  「我要走了!」他輕柔的打斷羅敷的話。

  羅敷心一凜,僵在一端,有些驚慌不知所措,想要折磨他的念頭也退去了一半。「什麼時候?」

  「跟你談完話後。我這一走,短時間內,不可能一下飛回來。呃──那邊的負貴人涉及一場官司糾紛,我得盡快趕去幫忙協調。」

  你還在騙我!「是那個暴君總經理的糾紛嗎?」

  「對!」

  「太好了!大不了讓他被關,受點鋃鐺入獄之苦。」

  「羅敷!局面有這麼簡單就好辦了。在商界,一個商人的名譽比命還重要,而搞金融的人,更是不能有一絲污點的紀錄。他的一名員工暗地拿客戶的資金與人頭操作買賣期貨,事情敗露後,對外宣稱是主管教唆才幹下糊塗事,甚至捏造假冒──負責人的署名。雖然打贏的勝算很大,但必須爭取時效。事情沒弄好的話,公司執照不但會被吊銷,他名下的十來家銀行信用也會受到波及,最嚴重的是會殃及不少的借貸投資人。」

  「你去那兒又有什麼助益?你剛進公司沒多久,人生地不熟,除了具有瑞士公民身份外,根本幫不上忙。」

  「我會多國語言,在記者發表會上多少可以支援打氣。」

  又一次在騙我!「我已經知道了!你可以走了。你的行李我回家後再裝箱寄給你,你的savile row無牌西裝夠穿嗎?瑞士那邊冷不冷──」

  「該死!羅敷!」他惱怒地一個箭步衝上前,摟住她,將她整齊的髮髻一扯落,大手隨即緊緊纏繞她的青絲。「你怎能如此無動於衷!我在乎你啊!我恨不得能將你裝入口袋裡跟我一起通關。」他悲慟地看著她,低下頭覆蓋住她上仰的唇,飢渴的擁吻她。這些天來,對她的依戀與渴望在一觸及她的頃刻間便爆發出來,「我愛你!羅敷。這輩子再也不可能有第二個你,請你相信我。」

  她撇過頭去。她多希望他的話是真的!當他輕訴甜言蜜話的情話時,就好像是在說著永不蛻變的箴言。然而,他必須有一個絕佳的記憶力,才能憶起他曾對多少女人說過這樣的情話。

  「你有多愛我?」她淚眼濛濛的輕聲盤問,渴望相信他的話。

  他停住了狂吻,抬起深邃的黑眸望進她迷濛的秋水。「失去你,我會死!」彷彿一句不夠,他又補上了一句:「我是真的會死!」

  她摀住了他的唇,撫觸著他性感的唇形。「我不許!別說這種話,今後別再輕言說出這麼不吉利的話。天長地久、海枯石爛,或是天荒地老等俗不可耐的話都可以,就是別再輕言下毒誓。」

  「那你相信我了?」他拉開了彼此的距離,想窺探她的明眸,尋找答案。

  羅數不答,輕拉下他的頸項,吻去他的問題。

  「送我去機場。」他摟著她,費力的開了電梯鎖,直接按至地下室停車場,擁促她走著。

  「我──」

  「不准你提工作!」他粗暴的恫喝,隨即又失措的道歉,「對不起,請你陪我,羅敷!別讓我失望。」他像個小男孩似的央求著,不等她拒絕,便橫抱起她走向一輛超長禮賓車。

  他們矮身坐進寬敞的後座後,車子便開始發動。羅敷驚惶的瞥了座車內黑烏烏的隔音板,看著窗外忽明忽暗的景色在橙紅的餘暉下飛掠而逝。

  「羅敷!原諒我,如果我能選擇,我不會在這個時候離開你,你會想我嗎?」

  羅敷搖搖頭,伸出了雙臂,給了他允諾。
Life sucks, then you 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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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惠芬,早,」李富凱長腿一跨進自己的辦公大樓後,繞經秘書的桌子時停頓了一下,佯裝憶起什麼似地,又隨口補上了一句:「呃──有沒有我的信?」

  惠芬的目光從電動打字機往上挪,看著上司正竭力壓抑一臉期待的模樣,她很納悶。自從兩個禮拜前,他從台灣回來後就脫胎換骨變了一個人,天天會跑到她桌前問這個問題。

  儘管他辦起正事時,還是一副就事論事、精力充沛的樣子。但是當她走進辦公室,坐在他對面聽他口述、為他速記時,十之八九,他會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怪樣,心好像不知飛到哪去似的。以往,她是得集中精神才趕得上他的速度與腳步;現在呢?不到一個段落,中途他便會停下來發愣,似有若無地露出貓兒飽餐後的慵懶笑容,然後轉頭問她:「我說到哪裡啦?」

  照情況看來,他這回中暑的後遺症還真是不輕。

  「有很多。洽公信函已分類放在你桌上。有些私人信函是愛慕──」惠芬正經八百的套著公式回答。

  「燒!一把火燒了它們!要不然拿去餵碎紙機。還有嗎?」

  「你第一任老婆寄來文定邀請函──」

  「這是她第四次搞把戲。每次都是只聞雷聲響,不見雨滴下。你幫我挑份厚禮送就好,順便裝個定時炸彈以免她又改變主意,還有呢?」

  「妮可來電說她想跟你──」

  「跟她說我不想。惠芬!我是說信!有沒有信!」李富凱急了。

  惠芬似乎覺得鬧夠了,便說:「有一封來自台灣的信,我沒拆封──」

  李富凱雙眼一亮,不等惠芬說完便馬上讚道:「做得好!」然後直向辦公室大門奔去。

  惠芬面無表情的點了頭,對著他的背影道:「謝謝你,老闆。但我什麼也沒做,只是舉手之勞地將信放在你桌上罷了!」

  李富凱走向紅木辦公桌,將公事包往椅上一擲,脫下西裝外套,快速略過一疊文件信函,定眼後,就被大桌中間一封藍藍的航空郵件所吸引。他狂喜地伸出手,才剛觸及信封套,就小心翼翼地將之拾起,長指畫過整齊、一板一眼的字跡。

  多典型的羅敷!永遠都是循規蹈矩的行徑,連寫字都不例外。

  這兩周以來,他每隔兩天便會投遞一封信給她。信雖短,每每不超出五行,但句句皆是出自肺腑之言,而她卻遲未捎來隻字片語。工作忙沒時間寫信,通訊發達,寫張傳真也行啊!好不容易他總算盼到了這封家書,所有疑雲一掃而空。

  他倚著玻璃牆,拆信讀了起來,除了信外,還有一列書箋。他拿起箋,展眉綻笑,才看了十秒,便蹙眉不已。

  雄雉于飛,洩洩其羽。我之懷矣,自詒伊阻。

  雄雉于飛,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實勞我心。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雲遠,曷雲能來。

  百爾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詩經邶風)富凱:

  機場臨別以來,思念之切,與日俱增。

  情深意濃的話我不擅表達,唯有這書箋上的這首雄雉,能代我傳遞十分之一的崇念,望你能諒解,不責怪我大抄古文來折磨你。

  知悉你在故里生活安獲,暴君總經理的官司糾紛塵埃落定後,心中也不由得松吐一口氣,為夫君你喝采不已。然而小女子的心眼畢竟是小了點,不免認為便宜了那個虐王,不過如此的進展亦不失為一個皆大歡喜的局面。他總算也嘗到為小人所陷的滋味,望他下回知慚、收斂其氣勢才為上上策。

  這是以為借鏡啊!誠如詩文所言:百爾君子,不知德行?實為殆也!

  這數日來,有一要事得稟於夫君。你離家的翌日,有位老人(即為上回於姑婆之孫喜筵上相遇的老人)領了兩位遠房表親(當真一表三千里!)住進家裡來了。

  老人自稱屋主,我本將信將疑,直至他開始翻天覆地搜索那只水晶瓶,我才不得不信服了他的身份。當我心有疑懼,面告他事實時,他苦著一張老臉對我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真教我寬心,大喘一口氣!倘就每個大富翁都就他這般闊綽、不計前嫌,半片天下皆太平了!

  他曾再三地要我轉達他的意思給你,水晶瓶這檔事他不予追究,但這筆帳仍需記在你兒頭上。我反覆思量後赫然領悟,你兒不啻我兒嗎?當下又「情不自禁」地狠狠砸了他的清瓷碗,以為警惕。他抱著殘瓦,失魂落魄一整天。唉!今生尚未見過這等恃物重欲的老頭兒,都過了望八之年了,金銀珠寶、龜甲玉石乃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之物,還這麼想不開!

  提及兩位表親,我是滿心的委屈。男表親是董事長的專用特約司機,所以硬要我搭他的車上下班,我若稍有微詞,他便老羞成怒,一逕地說我瞧不起他,所以只得勉為其難讓他專車接送了。再說那個女表親,她屢次要跟我搶著做晚飯,我忿然盛怒之下,威脅不是她走,便是我撤退搬回娘家住,這才嚇阻她繼續「搶飯碗」。

  其實獨居於這偌大的宅院,偶爾想起還是挺可怖的。現在有人相伴為伍,也就不便挑剔太多。尤其你那個老親戚也很愛唱歌,拚命跟我搶麥克風,所以這鵲園裡,一旦太陽落山頭後,就儼然成了風聲鶴唳的「咆哮山莊」,唯缺閃電助興罷了!

  老爺爺每晚都要拿他的陳年往事來叨擾我,連拐帶騙地硬是要我瞧他那兩位乖孫的童年舊照。我見他是年老昏癲,思孫過度,已不計較是非與對錯了!為什麼我這位看倌會這樣說呢?茲因他老的兩位孫子實實在在鹹為自私自利的孽子,一個是已作古多年的敗家子,另一個則是大逆不道、不忠不義的壞胚,他還疼若似寶,見這淒涼光景,我誠為他抱不平。猶有更甚的是,他不時得意洋洋炫耀這幢陰陽怪誕的房子的原創點子,就是來自那個「仲子」五歲時出的餿主意。對於這些有錢人的行徑方式我是百思不解,他不是頭腦僵化就是揮霍成性慣了。該知道「黃金無種子,唯生於勤儉之家。」老爺爺真是一個活生生的範本呢!一個錯誤的範本!

  你寄來的巧克力於九月二日簽收。果醬則是九月四號抵達公司。(我喜歡藍莓及覆盆子。桑葚渣渣太多,老爺爺不愛。杏桃果醬是搶手貸,最好再寄上半打。)

  香濃細滑的義大利冰淇淋已於九月八號簽收,分了些給家人後就獨吞了。老爺爺牙不好,我沒準他碰。但他會偷偷挖來吃,我得看緊一點才是。宅裡遷回一隻大錢鼠,還是挺累人的。(老爺爺很好奇,你大老遠寄來的冰淇淋為何不化,他問這冰是不是采北極海的千年不化之冰磚製成。你說他迂不迂!)

  你寄來的照片我收到了!風景明媚怡人,湖泊翠美熠亮,鍾靈毓秀目不暇給,只是很可惜,你的側面影像是模糊的,反而你旁邊的那個帥哥在辦公室裡引起不小的騷動,很多人跟我打聽他的身份,我只好據實以告,結果──不少人開始打聽請調歐陸的事。

  哦喔!那只錢鼠又在唱「榕樹下」了!我得擱筆出去阻止他,因為里長已來抗議過了!

  節序清秋,幸祈珍重。敬請

   鈞安

   妻敷 謹秉菊月於鵲園

  李富凱笑意盎然地輕掩嘴角,腦海裡全是羅敷璀璨的妍笑。

  他將信收好,踱步回桌前,按了一下內線。「惠芬,麻煩你進來一下好嗎?」

  十秒後,惠芬已拿起筆記本走了進來。

  「嗯!聽克霖提過你喜歡詩詞,不知你看過這首詩沒有?」

  惠芬瞥了一下李富凱手上的詩箋,答道:「我有一些基礎的概念。」

  他聞言綻出一個和煦的笑容,將詩箋遞給她。「這邊有首詩,一個字一個字拆開,我大概懂八分,但合著成章句,就不太懂得言下之意,麻煩你幫忙翻譯一下吧!」

  「現在?」惠芬詫異的反問。

  「難不成得挑個吉時?」李富凱打趣的說。

  「你再過五分鐘得召開一個重要的內部會議,下午兩點在盧森堡有個同業餐會,晚上七點得趕到倫敦參與一個慈善義賣晚宴,主持人已先來電確定你該買的義賣品是奧匈王室的祖傳翡翠項鏈,價錢抬到三倍後你才能收手。」惠芬好心的提醒他,但還是接下了書箋。

  他憮然道:「真的?我怎麼不知道?看樣子,我養了一群飯桶,竟會把會議定在這麼不合時宜的時候,椅子還沒坐熱,咖啡還沒啜上一口就得聽報告了;提到那個餐會,都過午兩點了,還吃什麼東西;再說慈善晚宴吧!我貨都沒看到,怎知對不對我的味。」他蹙眉批評,說著起身便整理文件,然後眼角掃過瞠目結舌的惠芬。「怎麼啦?」

  「呃──frank,這會議時間……是你自己定的。餐會也是東家照你以往的作息安排的。至於晚會的事,你可千萬別攪局啊!」

  因為李富凱不愛這種事先擬定的套招公式,上回他童心末泯,硬是尋釁攪局地把西班牙名家哥雅的一幅素描畫價錢哄抬起來,害一個法國商人得花費比預期多兩倍的錢才得標。事後,他裝無辜的跟人道賀恭喜、直歎自己沒那份福氣,還找來一大串記者讓那人出盡風頭。

  惠芬見他近日腦袋微恙,一旦翻臉,可能真的會撈過界去跟別人競價。

  他愣了一下,然後順口辯道:「一樣是飯桶,而且還是悶不作聲的飯桶。我的話就一定是金科玉律嗎?怎麼沒人站出來直言反駁呢?我一時糊塗不察,他們也這般盲從,我可得多注意了!」說著就走出辦公室,留下惠芬看著那首語出詩經邶風的《雄雉》。心想,莫非法蘭克交了一個國文社的筆友不成?

  蔣仲子兮,無逾我裡,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

  畏我父母,仲可懷也,父毋之言,亦可畏也。

  蔣仲子兮,無逾我牆,無折我樹桑。豈敢愛之?

  畏我諸兄,仲可懷也,諸兄之言,亦可畏也。

  蔣仲子兮,無逾我園,無折我樹檀。豈敢愛之?

  畏人之多言。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詩經鄭風)富凱:

  望風懷想,時切依依,念你惦你,唯燕吐情。

  最近十三樓裡,淚聲頻傳。會計室的一位資深女同事發現她先生有外遇了,女主角竟是她先生的上司。時代在變了!以前總是看電視上演著大老闆金屋藏嬌,現在反而倒過來了。他們結縭十年之久,鶼鰈情深如膠似漆,誰知竟是假象。那個良人我見過兩次面,人看起來是老實得不得了,根本不像會是一個拋家棄子的負心漢。

  以前你總是說我缺乏判斷是非的能力,常常真偽不分,又時時告誡我人言可畏。現在想來,所言一點都不虛假。

  其他女同事都紛紛警告我,說愈是老實的男人愈是容易受到狐媚般的誘惑,要我看緊你一點。但是,相遙數千里,踮足翹首於事無補,只是平添惆悵罷了!

  我該怎樣才能信任你呢?只有由你去了!

  這些天來,我每天都會收到一束捧花。初次以為是你委託同事送花來,誰知署名卻是一個「剛」字,思索半日想不出有任何人是以剛字為名。這又令我擔心不已了!總覺得有人在暗中注意我,也分不清是敵是友、是善意或是惡意。該如何是好?

  至於你提及要我請假赴歐一趟,恐怕宿願難圓,無法成行。人壽部的人事室小姐請產假,於家中待產,新手尚未進入情況,我已答應人壽部經理代為訓練,也許耶誕節可成行也不一定。

  今天心情不甚愉悅,就此擱筆。敬請

   順意

   妻敷暮秋書於參石

  「惠芬,」他急切的問著:「有無頭緒?」

  惠芬手持這兩張詩箋,像老師般地端坐在上司的辦公桌前。「frank,你是次子吧?」見他輕點下頷後,才說:「《雄雉》這首詩箋,是一名妻子對出遠門的夫君表達她的思慕與掛念,勸在外行軍的先生凡事以德為尊,不以嫉妒之心待人,不與人爭鬥,要秉持不忮不求的謙虛態度來待人處世。大概就是這樣吧!」

  坐在一旁觀望多時的克霖好奇的聽著惠芬的解釋。「frank,你哪裡抄來的詩啊?我還以為你只對《孫子兵法》有興趣哩!」

  李富凱沉著臉,橫了克霖一眼。「沒你的事。再問問題,請你出去。」

  克霖滿臉不在乎,慢條斯理的道:「我對詩經頗有興趣──」

  「那就繼續坐著。」他一聽克霖的話,遂改初衷,心想克霖這小子愈來愈能摸透他的心思了。「你解釋第二首我聽聽。」

  「這《蔣仲子》是首賦詩,換成白話是《請仲子您》,話出詩經鄭國風。傳統儒派學者認為鄭聲多為女子誘惑男子的詩,所以每每以鄭聲淫來口誅筆伐一番,實在是有欠公平,因為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層紗,為什麼我們老是得扮演這麼烏龜的角色?女孩子當然也有權利爭取自己想要的東西。不過儘管春秋時期民風開放,但有些女子畢竟還是得受三從四德的教條壓抑,所以自由戀愛的下場,通常也是慘絕人寰的大悲劇;一旦所愛非人時,心中不免矜持得很,要愛又不敢愛,要放手又不捨得,夠彆扭的吧!追上這種女人,是勇氣可嘉,但卻不智;若不慎娶到這種女人,挖心掏肺後,恐怕會短命。」

  「我要你解釋詩文,你卻跟我暢談千年以前的戀愛價值觀,我又不是古人,管她是淫蕩還是矜持。你小心,這種女人可能就跟定了你。」李富凱怏然不樂。

  「別咒我!不過誰教你是『老』板,」克霖強調「老」這個字。「依我之見──」

  「通常是有待斟酌。」李富凱忍不住嘲諷,損了克霖一句。

  克霖奸笑兩聲,「知道就好。總而言之,抄寫這首詩的人,八成是個陰性,明明白白警告你別做採花大盜。詩箋裡的仲子雖是人名,但是無巧不成書,你又是次子,次子亦為仲,擺明箭頭是瞄準你來的,要你無折樹杞、樹桑、樹檀。若斷章取義看來,就是請仲子您不要拈花惹草。誰寫給你的?吃了熊心豹子膽了?這麼神秘。」

  李富凱擺出一張森嚴的招牌臭臉,長指忽地朝門一比,下逐客令。

  「哎啊!過河拆橋了。惠芬,趕快走人了!」王克霖識趣的站起來,攙扶惠芬就往門外走,還直嘀咕:「他這兩個月突然變得有氣質了,竟對詩文起了興趣,以前是恨得要命,這回反倒大徹大悟,天將降紅雨了!」

  「請接林剛。」李富凱低沉著聲道。不及一秒,皺起眉對著電話那端態度不佳的秘書吼:「我是誰?我是天王老爺找他算總帳!」足足等了一分鐘,林剛才接上線。

  「林剛。」他持了聽筒冷淡地叫了聲。

  「李總!我正打電話給你想討論一個提案──」

  「很好!沒想到你還有時間張羅正事。我不是警告過你別去招惹羅小姐嗎?」你竟敢打我老婆的主意!

  「這──李總你消息可真靈通啊!不過我沒惡意,只是送束花而已。她才新婚不久,丈夫就被調走了──」

  「謝謝你的好意。但你忘了先打聽她老公的名字了,他的名字雖然俗不可耐,但我想應該可以讓你放寬心些,省去為她操心的念頭,專心辦公。」

  「嗯──他是誰?」林剛小心的問著,「李,富,凱──」他咬牙切齒的將名字一個字一個字的自唇間迸出來,聽到對方倒抽口氣後,才若無其事的說:「恐怕我得請你緊守這個秘密,我不希望回台灣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拿這個雞毛蒜皮的事去煩你。反正你魅力十足,要遇上條件更好的女孩豈不容易?」

  林剛猶豫片刻,才試探的說:「我瞭解了,李總你現在有心情討論這個案子嗎?」

  「你有這個誠意,我自然就有心情。」

  富凱:

  久未奉秉,距上回提筆已隔整月,茲因公事繁瑣,不能屢屢提筆回復音訊,還請見諒。

  十一月中旬了!秋聲已竭,滿坡銀蘆荻花隨風迎揚,霎轉就要入冬了。庭院裡,隕擇高登,黃枝橫陳,清掃不盡。夤夜時分,乾枯枝椏的倒影反照在臥室的窗上,被肆虐冷風追得搖撼不止,沒得一刻歇息。心情好時,我能當是老天爺在我們的窗鏡上耍傀儡戲,演出一場驚狂記:心情鬱悶時,就慘了!因為那種陰風颼颼然、如金兵怒吼的詭譎氣氛,教我半夜窩進被裡,都還直打哆嗦。尤其夜重霧冷時分,無時無刻不衷心冀望你能隨身在側,即使能在夢裡見到你都強過白天的思念。

  很抱歉,得讓你失望了!去瑞士度假一事,我還是得再三仔細考慮,沒拿定主意前不敢告訴你結果,以防令你大失所望。

  你寄來的迷你晚宴服及翡翠項鏈業已收到,不過至今沒機會穿戴,也就無法將照片寄給你。(收到禮物的感覺很好,但是你的薪水夠花嗎?瑞士物價高昂,就你撙節開支為我購置奢侈品,衣服穿在身上教我心不安。)

  你在第二十三封信上提到(瞧!我將你的每封信都做了編號),若下回再有無聊男子送花給我,直接丟進垃圾筒裡。這一計雖不厚道,但既然是夫命,我豈敢不從?日後,就遵照你的意思做了。

  第二十五封信上說,你也開始翻看詩經了,這消息令我高興得不得了。雖然你的本性純厚,自然是不需再去叨念你,但我擔心的事,是你和那個暴君總經理廝混久後,行為舉止變得和他一樣放浪形骸就糟了。

  所以記下兩篇詩文,一首《盧令》送給你,另一首《相鼠》譬之於暴君,以為警惕作用。

  詩一《盧令》

  盧令令,其人美且仁。

  盧重環,其人美且鬈。

  盧重梅,其人美且緦。

  (詩經齊風)

  詩二《相鼠》

  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相鼠有齒,人而無止。人而無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

  (詩經庸風)

   安康!

   妻敷陽月於鵲園

  李富凱收起了信,一顆心直往下沉。雖然羅敷不常回信給他,但是他總能從字裡行間品味出她真情流露的感情,恂恂真摯而不做作,他肯定羅敷也想念他。但是為何每當他提出要她來這兒相聚時,總是得到「不」的答案?安先生那兒他早已打過照面,根本不成問題,公事忙也都是推托的藉口,只要她應一句「好」,他甚至派專機接送都在所不惜,不過就怕拆穿西洋鏡罷了。

  她的每封長信好像都有一個主題,像是意有所指要暗示他什麼。尤其是《相鼠》這篇詩給他的打擊最大,原來他在羅敷心中的形象已到了這般可憎的地步,看來他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因為她在不知不覺中已要他這個親夫「胡不遄死」──何不速速死去!

  十二月。

  「惠芬!麻煩你盡快通知克霖上來一趟。」

  李富凱急躁慌張的聲調教惠芬猛抬頭,只見他下頷緊繃,手拍著一封藍色信紙,雙掌撐在桌緣上,嚴峻的輪廓與線條是這三個月來末曾流露的表情。

  三分鐘內,克霖、惠芬及他三人已靠在偌大的辦公桌前,研究著他甫接收的詩文。只有詩,連稱謂語、正文署名都省了,最教他痛心的是,她連一句心話都不肯吐了。他不耐煩的點上了這一季以來第一支雪茄,抽了起來。

  克霖大聲地將詩念出: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克霖頓了一下,遲疑地低喃:「咦!奇怪,這首《綢繆》明明是有三個段落,怎麼獨缺一段?」

  「是啊!第一段是做妻子的對丈夫所吐露的情話,第二段是夫婦兩人間互訴衷情。這裡獨缺第三段,看來應該不是漏抄的結果,可能是要人去揣摩吧?」惠芬才說完話,克霖和她半天不語,只是抬起狐疑的眼瞄向李富凱。

  而他則是鬱悶地將詩經註解往桌上一擲,大手順了一下頭髮,然後雙手交疊顎下,才說:「第三段是『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克霖將註釋譯本拿過來翻看,隨口道:「這好啊!是丈夫稱讚妻子又美又嬌的一段,有什麼不好的?怎麼你反而一副落落寡歡的臉色呢?」

  「不對!一定還有別的意思!」他重重地捻熄煙頭,驀然起身。他心底一直都有忐忑不安的感覺,以羅敷古靈精怪的個性看來,絕不是單單地要他稱讚她美,一定還有弦外之音,「不!再查查這個『粲』字,除了美以外,還有沒有別的解釋。」

  「我下去拿字典上來。」克霖說著奔向門去。

  李富凱憂心忡忡地盯著羅敷的字,來回思索玩味,忍不住就拿起話筒打了電話:「請轉參石重機人事羅小姐。」他耐心的聽著音樂,當音樂倏地停止,羅敷的聲音在他耳際響起時,他急忙應道:「小敷!」

  線上另一端的人悶不作聲,隔了三秒,便是「喀」一聲切了電話線。

  他呆愣原地,茫然不知所措了。過了十秒,恢復鎖定後,便請惠芬再幫他接上線,結果當惠芬將話筒傳給他,才說了一個字,又是「喀」的一聲斷了線。他慢慢地將聽筒放回原位,力持鎮定地拿起書箋。

  這一季來,他已將詩文背得滾瓜爛熟,彷彿被人用刀刻在心坎裡似的。這回一瞧再瞧後,心境完全不同,當真見山不是山了。

  很明顯地,原來第一首《雄雉》的本意,雖是妻子藉詩來傳遞自己對丈夫的愛意,及殷殷切切的牽掛,現在他倒認為是羅敷在暗損他缺德,甚至是一雙驕傲的公雞。

  第二首《蔣仲子》警告他勿拈花惹草,而對於這一點是無庸置疑的。

  第三首《盧令》是由狗來影射狗主的品行高潔。當初他讀起來就有一點摸不著頭緒,因為羅敷竟藉著一隻家犬(盧)的美來反映他的憨厚德行。他根本就沒養過狗,可見那些她大大褒獎的美德令譽都是嘲諷。

  而羅敷更是毫不隱瞞地籍《相鼠》這首請來表達她對暴君總經理的鄙視。所以,面對現實後,他確定每首詩的用意都是在指桑罵槐。

  她知道了!

  天老爺!她知道了!而且一定早在他出國前就發現了。他被愛沖昏頭,竟昏昏然沒察覺出羅敷的改變,及刻意跟他保持距離的原因。

  想到這個可能性,他不加思索地拎起外套及公事包,掏出兩串鑰匙遞給惠芬,「惠芬,我得趕回台灣一趟,我房子的鑰匙先交給你保管,克霖若是要保時捷,叫他自己拿鑰匙,隨他開到哪裡都無所謂。」

  「frank,你不等克霖上來嗎?」惠芬對著正奔向大門的李富凱問著。

  「不了,我大概知道我老婆的意思了。」

  「你老婆!?」惠芬不禁瞪大眼,喊了出來。

  李富凱連頭都沒回,就消失了。

  這時克霖正抱著一本辭典,踱著大步走進來,四下搜尋法蘭克的身影。「我查出來了!咦,他人呢?」

  「走了。」

  「走了!走去哪裡?」

  「回台灣。他說他大概知道他老婆的意思了。這又是什麼意思?對了,你查出『粲者』的意思了嗎?」

  克霖聞聲,舉手扶正了金邊眼鏡,給了惠芬一個耐人尋味的一瞥。「你已經把重點說出來了!而且還連中三元;所謂粲者,一解美婦,二解新婦,三解女三為粲,這『女三』就是古代一妻二妾的第二妾,若是在二十世紀,就是明媒正娶的第三任老婆。看樣子,他這回是棋逢敵手了。」克霖樂歪了。

  「是嗎?」惠芬終於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狡黠地反駁克霖說:「我看哪!他是被粲者狠狠地將了一軍。」

  鈴──鈴────

  羅敷皺起眉,瞪著電話不語,直到它響了十聲,才拿起話筒,「人事室,您好。」這兩天她一聽到電話鈴響,全身就會一個勁兒的不舒服。

  「你敢再掛我電話!」他恫嚇的聲音清晰地傳進羅敷的耳膜裡,教她不得不用手指塞緊耳朵,將聽筒拿離十公分遠。

  「好!」羅敷使著性子,心想他人遠在瑞士,天高皇帝遠,又能奈她如何?樂得不理睬他的威脅,便將聽筒直接放在桌面上,繼續辦公,過了一分鐘才又拿起話筒。

  當然,對方也已收線了,只剩下急促的嘟嘟聲在她耳邊大作。

  不到兩秒,電話又響了,她甚至分不清那是內線電話,一撈起話筒,劈頭就說:「你這個舌燦蓮花的大暴君,下地獄去!」

  對方沉默不語,停頓好久才囁嚅地說:「是羅小姐嗎?我是鄭秘書。」

  天啊!羅敷輕輕掌嘴後才摀住口,連聲賠罪,「對不起!鄭小姐,這幾日來一直有人打電話來騷擾,我以為──」

  「沒關係。以前我也接過那種電話,我能理解那種恨不得把惡作劇的人渣揪出來的無力感。」鄭秘書好心地給羅敷台階下。「董事長說他買了一匹西裝料,要請你幫他郵寄,不知道你有沒有時間,可不可以上來拿?」

  「好,我即刻上去。」這三個月來,她和富凱的爺爺已經培養出一種親情關係。

  第一個月,她也是狠狠地整了爺爺一頓,把值錢的古玩偷偷地藏起來,再騙他說清理時不小心被她粗心的砸壞了。

  弄到最後,他對稀寶已變得麻木不仁後,羅敷才又將古玩一個個的搬回原位。

  提及老爺爺的晚餐,一定要滿桌的大魚大肉,他才肯高興的入坐,但一入坐後,每樣菜又只稍咬一口後就放下筷子,說飽了。由於他拒絕吃隔日菜,簡單三、四口人又無法在一餐內消化光那麼多飯菜,於是,吃不完的三分之二菜餚只得全數倒入垃圾筒裡;因為連文明豬都已日趨先進,不吃這些人類的剩渣了。

  這般暴殄珍饈的不經心態度讓羅敷看不過去,直念會遭天打雷劈。

  羅敷靈機一動,便擅作主張地將所有購物菜單撤換成清一色的素菜,還不時的在老人身側,跟前跟後地強調高血壓、心臟病的危險性。不過再怎麼恐嚇老爺爺,都不及一句話有效──「我最近老是想嘔吐,可能是有喜了。你再吃得這麼營養,將來恐怕沒機會給我兒子取名羅!」所以羅敷嚷了兩個月,他老人家總算習慣了菜根香的滋味,反而胃口大開,以前吃不到四分之一就離座,現在可以細嚼慢咽地解決半碗飯了。

  羅敷走近鄭秘書,笑著說:「鄭小姐,我直接進去了。」說著就跨進了辦公室。「爺爺!我來拿西裝了!」

  羅敷打量一下空無人跡的辦公室,好奇地輕喚了一聲,直到身後的門「喀啦」一響被關上後,她才迅速旋轉過身,赫然呆佇,驚鴻一瞥,瞄見一道矗然聳立的黑影如排山倒海般向她襲來。剎那間,她就被一雙強壯的臂膀緊緊圈住,動彈不得。

  下一秒,她感覺到一隻大手穿入她的後腦勺,緊緊拉扯她的長髮,另一隻手則掠奪似地箝摟住她的腰,將她提起,一對冰得沁人心脾的唇就直逼而下,在觸及她溫暖的紅唇的同時,頓時化成軟軟柔情的蜜蠟,教她冷不防地微微輕顫。

  多日來的相思,苦教羅敷一時忘情的順了他的意,也情不自禁地回應他熱情的吻,希望能永遠倚靠在他懷裡。當他永不滿足的唇,貪婪地挪至她光華如絲的頸項,如撥弄節奏輕盈的弦般地來回輕嘗、舔舐、吸吮、啃咬,並將她的身體緊貼他時,羅敷才恍然從魔咒中驚醒,意識到這失控的一幕。

  他回來了!輕而易舉地又要左右她的感情,驅策她的慾望。當他那不安分的舌又沿著下顎回到她唇際,因著她的貝齒探入時,羅敷捉住機會,狠心地咬了他的下唇,教他那雙緊框住她的臂一鬆,低喃的咒出聲。

  「唉呀!你咬我!」李富凱不可置信地怒嗔,以手指輕觸下唇,睜大眼盯著指上紅珠斑點大的血漬。

  「這就是採花大盜偷香後的下場。」羅敷輕咬下唇,雙拳緊握,克制住自己想拿出手帕為他擦拭的衝動。

  「我是你老公!你竟把我當採花賊看,毫不留情地就咬了下去。」他還是不願相信她真的咬了他!這三個月來,他日思夜念、為情所惱的結果竟換回一個「血之吻」,但當他看著羅敷被他吻得殷紅柔亮的櫻唇時,又覺得被咬得值得。他是怎麼了?當真這麼的無可救藥了!

  「誰是你老婆?」羅數以指將頭髮梳順,紮成一束馬尾,整了整衣襟。

  「咦?你是當真翻臉不認親夫了。聽我說──」他說著又要伸手去擁她。

  羅敷急忙的跳開,一臉戒備的以眼神警告他。「別碰我!」

  「怎麼可能?」他大吼出聲,要他不碰她無異於是要一個餓了三天三夜的老饕,見了一桌的滿漢全席後,只能睜眼看而不能嘗上一口。這不僅僅是殘忍,更是違反人道精神!

  但是羅敷如刺蝟般的站姿,教他認命地將雙手舉起,一副投降的表情。「好!我不碰你,看著你我就心滿意足──」

  「連看都不准!」羅敷抗議他所投射出來的眸光,那股熊熊烈火般的電流會攪得她心神不寧。

  「這點恕我無法辦到!」他至多只肯退讓到此,並狡猾地建議道:「除非你親身過來蒙住我的眼睛。」

  羅敷並不笨。「那我辦得到,我不要看你。」說著旋身朝門走去。

  李富凱兩步超越她後,擋在門前,「但你答應要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

  「我不記得了。你不是善忘得很,這次怎麼記得這麼清楚?」

  「羅敷──」

  「我不要聽你的解釋,你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偽君子,你還打算矇騙我多久才覺得過癮?」

  「不是不擇手段,而是走投無路。事情的發展可說是陰錯陽差,我不是蓄意耍欺瞞你,我也是怕──落得這樣的局面,才遲遲未對你吐實,再說,時間不容我有機會這麼做。」

  「那你就是懦夫了!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嗎?你以為騙得了一時就可以瞞天過海嗎?一磅的勇氣重於一噸的運氣,而你的運氣剛好用完了。」

  「相信我,小敷。我不管那句不切實際的話是誰說的,光是一磅的勇氣絕對不夠用,遇上你,即使我有再多的勇氣都會被你的冥頑耗用殆盡。」他鼻孔翕張,且氣她不肯講理。

  「請你稱呼我羅小姐,總經理。」羅敷冷淡的糾正他。

  他無奈地喊出聲:「羅大小姐!」

  「大倒不必,小就好了。」

  他懊惱的控告道:「你實在很吹毛求疵!」

  「跟你學的,又何必怨人。」

  「你好的不學,學這幹嘛!?」他臉都歪了。

  「你到底是為了什麼娶我?就只為了能報復我,不覺得犧牲大了點嗎?」

  「報復?」他陡然一震,愕然反問:「你有什麼值得我報復的?什麼都可能,就是絕對不是報復。天老爺!你這個小腦袋瓜子是怎麼轉的?」

  「報復我將你誤認為一介小職員,所以想給我一個以貌取人的教訓。」

  他抱起胸歎了口氣,「你的想像力值得褒揚,但請別天馬行空的冠一個莫須有的罪名給我,好嗎?這簡直是教我死得比岳飛還冤枉哩!我只是開個小玩笑罷了。我全球職工上萬名,若一有人口出不遜之言批評我,我是不是得一一娶回家?若是男職員怎麼辦?很不湊巧,我又沒有那種嗜好。」

  「那你為什麼要娶我?」

  「我愛你啊!」他真情流露的說出口。

  不料羅敷竟低下頭用雙手捂起耳朵,「你對多少女人說過這句話?」

  「你是唯一的一個。」他落寞的輕聲道:「羅敷,我當然不是聖人,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你要我在認識你以前當個和尚是不可能的事,但我絕對不是那種隨便四處尋找露水姻緣的人。」

  「所以你就用膩一個丟一個,是嗎?你現在也許真愛我,但難保不會再變心。」

  「我不可能變心的,變了就沒心了!」

  「你別再自欺欺人了。我知道丁璦玫是誰了!也翻過你和第一任老婆的結婚照片,兩人是郎才女貌,登對得很;你的確嘗過敬酒百桌的滋味,而且還連請兩場。妮可呢?她是國際知名的紅模特兒。你對這些人都說過同樣的話吧!結果呢?還不是背棄她們。」

  他緊繃下頷,離開了門,走近她。「沒有!請你反過來想想,我也許破人傷害過,女人不一定永遠是受害的那一方。人不是銅板,不可能只有頭尾、正反、黑白、好壞兩種面。羅敷,承認你也愛我,我知道的,儘管你把我罵得連禽獸都不如,卻還是愛我的。不要讓我們兩人都痛苦,請聽我解釋──」

  「我不要聽!我不要聽!我也不要你的愛,你的愛充滿虛偽的謊言,也給得太容易。」她輕搖著頭,兩行淚撲簌簌地落下,一步步地往後退,躲避他的接近,然後側身一轉,繞過了他,向門口衝去,門把一拉便出去了。

  李富凱當真傻住了。他的愛給得太容易?他活了三十五個年頭,第一次跟人吐露真情,而她竟然當他的面把話砸回他臉上。芸芸眾生裡,為什麼他偏偏要愛上這個死心眼的小娃兒呢?
Life sucks, then you 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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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帖際遇]: nebula不小心在路邊揀到一個信封, 發現裡面原來有現金20Ds幣.


第十章


  「李總,都日正當中了,還在辦公?陪我這個老頭出去吃頓中飯吧!」李介磊眉開眼笑的出現在辦公室門口,他這些日子成天在家悶得坐不住。

  李富凱連頭都沒抬,一逕地看著桌上攤開的報紙。「免談!你現在可輕鬆了,要我放著自己的公司不管,反而來看你的公司,家裡又有我老婆在伺候。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肯把家裡的大門鑰匙交給我?」

  「這是我那個乖巧的孫媳婦交代的命令,我還想多活些日子抱曾孫,可不敢抬惹她。」

  「若你真想抱曾孫,最好也別來招惹我。你以為我女兒會是孫悟空再世?會從石頭蹦出來?」

  「差矣!你絕對會生男的!」李介磊篤定的說。

  「我偏愛生女的,女兒可愛又乖巧,更重要的是可以逃過被人折磨、虐待的命運。」他是真的喜歡女孩,可不是囿於成見的在說氣頭話。

  「這由不得你。老祖宗說過,男子寡慾必得男,拖得你久一點我才好抱孫。」

  李富凱啞然失笑,為這個無稽之談而語塞,半天才說:「我已寡慾了四個月,你還要我寡慾到民國幾年?」

  「那你還有閒情看報!回來都近一個月了,除了看報還是看報,怎麼一點都不擔心?」

  「擔心又有何用?反正我住在這裡樣樣都不缺,隔天晚起,不用靠交通工具代步,隨我高興先跨出哪一隻腳,就直接入辦公室,方便得很。」他滿不在乎的說。

  「工作狂一個,難怪三天兩頭掉老婆!」李介磊將枴杖重敲地板,甩頭就走了。

  李富凱見老人身影一消失,便折起報紙將之一摔,擱在大桌上,捉起灰紅獵裝套上。照羅敷固執的個性看來,就是一味地在她身後窮追不捨、死纏賴打,根本就只有當炮灰的份。只要羅敷還愛他一天,他就永遠不會放棄挽回她一天的希望。

  炎夏期間,李富凱刻意放出三把烈火,大刀闊斧地猛燒冗枝枯蔓的改革做法,已隨著時間的證明,逐漸地讓參石企業這個老字號展露出耳目一新的成效。

  對全體職工而言,他的身份已不再是董事長的花俏孫子,或是家族企業的接班人,而是一位兼具洞察力、親和力、耿直及宅心仁厚的領導人物。

  再加上報章雜誌的專訪揭露了他真實的金融巨擘身份,遂讓大家瞭解,原來他的早發成功並不是一蹴可就的,也不是憑恃出眾的外貌在女人堆裡打滾就混得出名堂,除了得具備豐富的金融理念及正確投資概念外,他所投注的心血及工作時數遠比他手下任何一個領全薪的人多得多。

  李富凱跨進下三樓,談笑自如地和若干職員打招呼,然後沉穩著步履朝參石重機人事室走去。

  只見羅敷正俯首桌前,幾絲劉海饒富韻味的垂在額前,柔順的青絲往後梳攏,在腦後紮成一個小包頭,整齊俐落的形象教他不由自主地想衝上前去,把她的髮夾一根根的拆了。

  這周來,他每天早上會在她桌面放一朵長莖玫瑰,並且還潛心練國字。但是如今五朵玫瑰全數都已被放進她腳邊的字紙簍裡,兩朵已成乾燥花,一朵即將枯萎,一朵正盛開著,另一朵連花瓣都凋零得只剩下乾癟的花萼。

  他重咳一聲,踏進人事室,「羅小姐,安經理人呢?」

  「在裡面,要我請他出來嗎?」羅敷又是擺出一副警戒的眼神,冷冷地回答。

  「我直接進去找他。」他說著走上前,經過她桌旁時刻意地停了一下,忽地弓下身,在她耳際怒叱:「你竟把我送你的花丟進紙簍裡,你這種怪癖什麼時候才肯戒掉?」

  羅敷聞言勇敢地回視他的黑眸,嘴角頓時掀起一個勝利的微笑,「回總經理的話,這種怪癖是外子親身傳授的,他曾殷切告戒我,不論王公國戚、販夫走卒,只要是身份不明的無聊男子送花給我,一律把花葬在垃圾筒裡。所以,恕我夫命難違。」她說完後,便嫣然一笑。

  原本一臉怫然的李富凱,眼看羅敷露出嫵媚的一笑,竟忘情地就覆上了自己的嘴,過了幾秒後才快速抽回,看著嘟著嘴狠瞪他的羅敷,咧牙得意的輕聲道:「你丈夫忘記提醒你,千萬別在一個男人緊挨著你時,還笑得那麼粲然,容易引狼入室。」接著不顧她一臉愕然,便伸手撩了一下她額前的劉海,然後才將雙手插入褲袋內,吹著口哨走進安先生的辦公室。

  羅敷怒視他的背影,將筆桿咬得吱嘎作響。

  其實,她對他隱瞞身份的怒氣已消減不少,本以為他會音訊杳茫,不料他還肯三天兩頭的寫一些信、寄些東西給她,甚至要她遠渡重洋去和他會面。這表示他多少還在乎她這個人的存在,所以也就提筆回信,還抄了幾首詩藉機冷嘲熱諷一番。

  出乎她意料之外,當他一接到《綢繆》那首詩便直奔回國時,她是歡樂多於怨歎,所以也打算睜隻眼閉只眼,不去過問他前兩次婚姻的來龍去脈,更不想挖掘他的情史。但是他卻一而再、再而三的拿話誆騙她,以為單憑甜言蜜語和幾個自負的吻,就可消彌、填補一切的傷害。

  他明明愛過他的嫂子丁璦玫,卻還敢大言不慚地宣稱他只對她一個人吐露愛意,她幾乎就要相信他了,直至她憶起他是個超級健忘的多情種!

  「羅小姐。」安先生打開房門,對著羅敷喚了一聲。

  「是的,安先生。」她馬上起身轉頭直視安先生,用餘光掃過交臂倚門而立的李富凱,注意到他露出似有若無的微笑。

  「我和總經理要去吃個飯,討論一下聘用助理秘書的事宜;我想你還沒吃過中飯吧?就跟著我們一起去,順便做一下紀錄,回來後直接跟報社聯絡發文,也省得我再說一遍。」

  羅敷十指互絞,勉強地點了一個,目視安先生走過她眼前,然後才穿上了厚外套,再回頭橫了那個如作俑者一眼,甩下他跟在安先生後面。

  李富凱好整以暇的尾隨於後,盯著她的背影,目光從她的脊椎直掃到她的窄裙,忍不住地道:「羅小姐,你裙後面的拉鏈──」

  羅敷沒等他說完,馬上扳過身,下意識地伸出手要去檢查,雙手才剛觸及拉鏈,就看見他促狹的目光。

  「是拉上的。」他笑嘻嘻地講完話,快步超越她,跟上安先生。

  他們一走進對街的餐廳,羅敷和安先生便先行入座,李富凱則刻意地坐進羅敷的身側,硬是要緊貼著她。

  「羅小姐,你不介意我抽根雪茄吧?」還故意的將手繞到她的腰間,手指不安分的遊走著。

  羅敷想大聲嘶吼:「我介意!麻煩你把烏賊手縮回去!」但她能說什麼?安先生也許知道他們的婚事,但畢竟不知道他們之間的恩怨,再加上他是羅敷的直屬長官,她根本擺不出架子,只好搖頭說:「我不介意。」

  「你真是明理。內人就受不了這股煙味兒。」李富凱嘴角處掛了一個會心的笑,點上了煙,徐徐地抽了起來。

  頓時,羅敷覺得自己正置身於一個物競天擇的食物鏈之中。李富凱是條凶悍的大鯊魚,安先生是圓圓胖胖的鮪魚,而她則是一尾無以自保、聽人差遣的小沙丁魚。總而言之,鯊魚大小通吃後,常常還是食不知饜。

  用膳時,羅敷悶不作聲,只是專心地吃著鱈魚排,聽著鮪魚和鯊魚之間的對話。

  「總經理,新秘書還沒應聘進來之前,鄭秘書一人恐怕會撐不過來,你是否有意要跟其他的部門借調一下人力?」

  「我想過這個可能性,但是要調人手上來,勢必會妨礙到其他主管的行事便利,我看還是作罷。目前我暫居公司,忙個幾天應該還挨得過去。」他刻意讓羅敷知道他非常安分守己,免得她胡思亂想。畢竟,追自己的老婆有別於女朋友,激將法只會將局勢弄得更擰。

  餐盤撤走後,兩個男人便開始導入正題,羅敷也將筆記本攤開準備逐筆條列重點。由於她近日來精神恍惚,為了避免漏抄的困擾,所以她幾乎是全神貫注地將對談字字不漏的全數抄下。她以為鯊魚會趾高氣昂的要鮪魚這樣做、那樣做,不料,他卻徵求安先生的意見,再婉轉的補上自己的看法,達成彼此間的共識。

  「咦?羅小姐,你的字跡真是工整,但字寫太多手會酸的,我們通常在結尾時還要綜合一下結論。」他附耳過來,輕聲提醒她捉重點寫就好。

  羅敷不知該是氣他,還是感激他。思索一秒,感激他好了。「謝謝你,總經理!」你這個烏龜!她覺得他虛偽透頂。

  「別客氣!這是我分內該做的事。」他意有所指地說著,一手撐著腦袋,視線移不開羅敷霎轉酡紅的粉頰。

  「李總,除了工作能力外,秘書的外形有沒有特別要求?潘經理是媽姐娘娘型的主管,只要符合順眼順耳、肯眼手快、辦事俐落的條件就好;林副總則是凱撒大帝型的,所用的秘書條件外形要姣好,辦事要有衝勁,肯吃苦耐勞。那你呢?」安先生難得有這麼輕鬆的用詞。

  「我?我的要求不多,」他一臉神醉地看著羅敷的側面輪廓,忍不住的蹦出《碩人》這首詩:「只要『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就好了。」他一讀起這首詩就宛若見到羅敷似的,當真情人眼裡出西施了。

  不過對羅敷及安先生來說,這種條件似乎太怪異了,於是兩人紛紛抬眼看了一下發呆的李富凱。

  「李總,你確定這是你的機要秘書得具備的條件嗎?這──標準似乎不太容易衡量拿捏。」安先生打趣的問著,直盯著對座的人。

  李富凱經安先生這麼一問,不得不移轉目光,自羅敷面露難色的臉挪至安先生狐疑的臉上,然後大夢初醒般地說:「失態!失態!我想著老婆就神遊去了。抱歉,安先生,你是問我秘書的外形是吧?反正五官端正,唯才是用,男女不拘。」

  安先生也是這麼認為,心中大喘口氣。要不然,他初試時就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了。

  這頓飯吃完後,李富凱沒有再耍出任何花招,直接讓羅敷跟著安先生逃離他。

  羅敷一走,他的強顏歡笑也霎時凍結。他將頭埋進雙掌中,無力感充塞心中,時而苦,時而酸。他一點把握都沒有了!他不可能變回她心目中的李富凱,因為影像已經破了,破了的東西再怎麼補,都補不回原來的樣子。

  看來,也只有放手一搏,將它完全打碎,才有可能換一個全新的李富凱給她。

  羅敷回辦公室後,氣得擠出一滴淚。他這些天來,就是一直用這種貓捉老鼠的方法來騷擾她,把她逼到牆角走投無路後,頻頻撲爪逗弄她,等到厭煩後才又放掉她。

  目前整棟大樓的人對他的崇拜已近乎盲目到愚忠的地步,很難想像他曾被人批評得一文不值過。而他又相當懂得利用,並捉住這種乾坤逆轉的時機,來給予她一些變相的精神虐待。當他施展起「特異功能」時,一定專挑人多的時候,會對她又摸又摟,讚譽有加,說什麼要收她做乾妹妹之類的癲話。

  對於回鵲園團聚一事,他也從不求她,好像回不回去都無所謂似的。畢竟那是他的家,羅敷希望他會主動提出這項要求,這樣她才能藉題發揮搬回娘家住,進而遞出辭呈,然後可以甩開他的糾纏。

  最近羅敷常常有想要離婚的念頭,對於這個全新的李富凱,她是愛懼交織。但一個人不可能同時愛上兩個根本截然不同的人,她若勉強自己、說服自己去接納他的話,對她而言是一種背叛,不僅是自我背叛,也同時背叛了她當初嫁的人──那個老實、時而戲謔、時而幽默、時而來歷的李富凱。

  往事歷歷在目,每當追憶起他們的邂逅、公車上的對話、他好心規勸的語調時,她就覺得格外痛苦。如果她不是這麼執著的人該多好;如果她能放開心去接受他該多好。如果離了婚後,真能改善這種情況,她會去做的。

  今日正逢尾牙,羅敷左思右想後,堅信還是假托生病為由不參加聚會,比較妥當。

  她跟安先生解釋原因後,得到允諾的答案時,高興得不得了,就像對統一發票中了頭獎一樣。結果李富凱一通電話下來找安先生談正事,忽地就問起了她,好像料到她會要這一招似的。

  於是,安先生就據實以告。

  不到五秒,他便親身下樓,拎著她往外走,說要帶她去看醫生,嚇得羅敷腿軟,當下直說已經好一點了。照李富凱詭計多端、不按理出牌的行逕方式推理,他會帶她上醫院掛門診才有鬼。想到此,羅敷才馬上勉為其難地首肯出席,不過只願意搭安先生及安太太的車子去。

  當他們抵達聚會現場後,羅敷即使沒病也被嚇出病來了,因為李富凱已守在廳門過要護駕她進去。根據以往的常理而言(現在是沒常理了),像她這種職務的小秘書是一律坐到僻角的,這回李富凱非要她這個半路認來幹不幹、濕不濕的「妹妹」坐在他旁邊。

  大夥吃味地稱讚她幸運,能獨攬總經理的青睞。有些人的眼睛像被蒙上了一塊厚黑布,竟看不出他們的總經理一臉「色」令智昏、扮豬吃老虎的豬哥嘴臉;眼睛較尖的同事已經開始揣測,為何總經理會對她特別關照;好心一點的同事會幫她說些好話、找些理由,像是總經理和羅小姐的先生是同鄉之類的藉口;過分一點的人則暗地喚她是總經理的小老婆,而她在瑞士的丈夫從此就能平步青雲。

  這個創傷令置身於進退維谷處境的羅敷更加排斥他了。

  李介磊聰明地故意坐到別桌去,就看她這麼的被人「屠害」。滿桌佳餚是唯一可令她開心的事,等到上菜過半要敬酒時,她又開心不起來了,因為貓捉老鼠的好戲至此才算正式登場。他竟挑白蘭地來敬酒!白蘭地!

  於是羅敷便開始在心中想著如何婉拒沾酒的藉口。

  很多人刻意找她喝酒,但都被李富凱擋了下來,當對桌的林剛及他的女朋友三番兩次趨前要敬她酒時,她不得不懷疑是李富凱刻意安排的插曲,因為心林剛這種眼睛長在頭頂上的人,是不大會注意到一個小秘書的。李富凱明知她碰不得白蘭地,竟偏挑這種酒來喝,分明是黃鼠狼向雞拜年的成分居多,還假惺惺地幫她擋酒。

  以他做事一如箭在弦,不得不發的跋扈作風,教羅敷時刻都惦記著他那一支即發的箭──他一定是虎視眈眈地等待最佳時機,好宰了她這只羔羊。反正進退都是絕地,不如豁出去好了!

  她二話不說地拿起李富凱的杯子朝林剛一舉,便一中仰盡,彷彿酒癮大開,搶過了整瓶酒後就一路喝個不停。甚至於李富凱出手阻止時,都惡聲惡語的斥責他,為何不讓她喝!

  「羅小姐,你醉了。」李富凱雙目盯著羅敷的紅頰,扳開她的手接過了酒瓶,交代林剛控制場面後,便在眾目睽睽下攙扶她起身,請服務員領他們走進休息室。

  一進休息室後,李富凱捉著羅敷便衝向盥洗室,將手伸進她的喉嚨裡強迫她將肝肚裡的黃湯吐個精光,「羅敷,你真的醉了。乖乖照我的話做,把酒吐掉!」

  結果羅敷差點把胃都吐出來了,虛脫無力的她就像個破布娃娃,任他以濕巾為她擦拭臉頰,但嘴上還是念個不停:「我沒有醉!我可以喝,我很能喝。你為什麼不給我喝?我要喝!我要喝!我不是就要等我醉得不省人事後,可乘機佔我便宜嗎?你幹嘛還虛情假意地幫我擋酒?你還我李富凱!我要他回來,我不要你,更鄙視你。你害我在人前人後抬不起頭來,我要辭職回家吃老米飯,我痛恨再被你當成老鼠一樣的玩弄,我痛恨人家說我先生是靠裙帶關係爬上去的。求求你,放過我!」羅敷拖著蹣跚的步伐坐進椅子裡,淚眼迷濛地告饒。

  李富凱雙手架在洗手槽前,心疼難當,羅敷至今還是把他分成兩人看。「羅敷,安靜!你需要休息一下,我們回家再談好不好?」

  「我不要跟你談,你會耍手段騙我。」羅敷哭得跟淚娃娃似的猛搖頭。

  李富凱看著哭得如滴水花瓣的羅敷,心中頓悟。淚水不應是女人的專利,就如同弱者的名字不一定是女人一樣。在羅敷面前,他是完完全全的一名弱者。他有世人所肯定的成功與榮耀,但種種褒揚加起來,若少了她的認同,他便永遠驕傲不起來。有錢能使鬼推磨,錢也的確幫他推走了一些不必要的負擔,替他擺平了不少糾紛;但是現在卻無力挽回他的心肝寶貝,他甚至擔心連碰她一下,都會逼得她倉皇地消失。

  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他做了決定,不管將來會不會後悔,他願意尊重她的決定。「就談這一次。談完後,看你要我怎麼做,我都照章辦理,絕不食言。」

  羅敷聞言倏地愣住。機會!她要離婚。「我要──」但她說不出口。

  「隨我要我做什麼都行。」他沉著臉,等著她說出那兩個字。

  「我要……」羅敷以手揩面。「仔細想想後,才能告訴你。」

  他鬆了口氣,儘管是緩刑,對他而言還是有一線生機存在。「羅敷!我還是當初你遇上的那個李富凱,身份的改變並沒有連帶改造我的心。我之所以不敢告訴你實情,說穿了──是因為我的確是懦夫,我的害怕與脆弱是因為擔心會失去你的信任及愛,我太在乎你的感覺了。」

  「我不知道能不能接受你,這行不通的。」羅敷躲避他的目光。

  「只要你我肯試著接受彼此,絕對行得通。在個性上,你我都是同病相憐的人,不但律己,又會下意識地想要律人,就這點來說,你得千辛萬苦才又會碰上同種人,如果碰不上時,怎麼辦呢?難道你真的要去殘害嚴以律己、寬以待人的老實頭嗎?」他說到這,不禁遺憾地搖搖頭。「你這樣做實在有欠公允、厚道。再說以你外似柔順、內實刁蠻的個性有來,若你真嫁了一個中規中矩的莊稼漢,不到一個月,人家就告饒喊著要休妻了,而你也會因生活枯燥乏味而被憋昏,所以考慮一下後,能肩挑起你老公這個重任的,一定還是非我莫屬不可了。又有誰能像我愛你愛到連鹹魚、辣子雞都吃得津津有味,甚至不顧顏面的幫你達成帶回那根丁骨熬湯的心願?你倒說說看,我賭你舉不出一個嫁我這麼『耐壓』的人。」他蹲下身,掏出手帕在她臉上輕拭,語帶輕鬆的勸著她。

  羅敷要笑不笑地皺了一下鼻子。「可是我們的觀念簡直相差十萬八千里,日子一久,你會受不了我的嘮叨,爺爺說你就是因為受不了前兩任老婆的嘮叨及嫉妒,才花大筆錢離婚的。我是很善妒的,光是看你和丁璦玫在一起,我就逼供逼得沒完沒了,合不攏嘴。我們之間一定行不通的。」

  李富凱氣老人多嘴,吃飽閒來無事做,淨是趟混水。「事到如今,我不解說清楚是不行了。羅敷,我離婚的原因並不是單單受不了女人的嘮叨嘀咕而已。」

  「是什麼原因?如果是喜新厭舊的公式就算了。」羅敷接過他的手帕,擤起鼻涕來。

  「一個讓我戴了綠帽子;另一個靠我的名氣成了紅透半個世界的名模特兒後,嫌我不夠稱頭,不過她們在一個月後便都後悔了。」他笑嘻嘻的說著。

  羅敷瞪大了眼,倒抽一口氣。「我不信!」

  「你最好相信。」他不悅地說。

  「有人承認帶綠帽子時,還能像你這麼興高采烈的說話嗎?好像你考試掄元一般。你至少該裝出一副怒氣衝天、滿臉橫肉的樣子,才會較具說服力。」羅敷篤定他又在說笑,因為他喊了太多次的「狼來了」。

  他翻了一個白眼。「為什麼我一定得生氣?我並非真的清白、無辜到可以去責難她們,這五年間,我只顧公事,反而忽略了她們,當她們可以有更好的歸宿及廣闊的天空時,我不放她們走,又要等到什麼時候呢?」

  羅敷訝然的道:「可是……你還是付了贍養費。」

  「那個無關你我之間的事。」他一話帶過,不想討論。

  「可是我們在觀念上──」

  「在觀念上,我們的確是截然不同,卻也沒有矛盾之處。觀念是可以經過溝通後再截長補短的。我需要你,不僅因為愛你而已,而是你會讓我反省,教會我謙卑的好處,」他會心一笑後,又補了一段。「更重要的是──可以將你高超的損人技巧及創意傳授給我。就看在我這麼虛心求教的份上,請你再三考慮。」他希望羅敷會再次蹦出「好!」就像他上次跟她求婚時一樣。

  然而羅敷只說:「我會考慮的。你該出去了,雞頭別忘記對準我的位子。」

  他看著羅敷,大有言者諄諄、聽者藐藐的無力感,好久才問:「你一個人在這兒休息可以嗎?」

  「我想回家。」

  「我帶你回去。」

  「不用!」羅敷大聲地將話喊出,要他打消這個念頭,「我的意思是說,你還得主持晚宴,掃了其他人的興致不好。」

  「那我請爺爺帶你回去。」

  「真的不用,請老戴我回家就好了。」

  「不行!一定得有人陪你,我才放心。」他攢眉來回踅了一圈,靈光一閃。他怎麼會沒想到解鈴仍需繫鈴人呢?羅敷之所以排斥他,就是因為還不能適應他的身份;基本上,他並沒有變。而在這世界上,最瞭解他的人有四個人。一個是他爺爺,不過羅敷會認為他是在幫孫子挽回局面;一個是他母親;一個是王克霖;而這兩人遠在瑞士,遠水是救不了近火的。

  最後一個便是丁璦玫。

  「我找人陪你,你別亂跑。」他說完就忙衝了出去。

  大轎車沿著山路攀緣直上,李富凱和李介磊兩人坐在車後,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

  李介磊以餘光瞄了一臉躊躇的李富凱,從酒櫃裡拎出一瓶laphroaig sco tch及一隻杯子,倒了些金黃色的液體,將杯子遞給身旁的孫子。「吶,接著。聽說這威十忌純得可壓驚。你說你離大限還有多久?」

  「看這條路還有多長而定。」他將手肘靠在扶椅上,撐著腦袋。

  「那是短得可憐了。親家翁的地盤剛過,你可以開始倒數計時了。」李介磊比了比才飛逝而過的羅正宇的房子。

  李富凱聞言突然地大喊一聲「停」!一陣既恐怖又尖銳的煞車聲赫然穿破寂靜的夜空。

  下一秒,他人已平躺在車尾,端著酒抽煙,翹首凝望眾星拱月的黑夜美景。他尋了一下,略過獵戶座,直看著頭頂的北極星,暗地祈禱。

  究竟有沒有用,他不知道。不過,這是他第一次將運氣交出去。

  他將煙頭丟進酒杯裡,目睹灼熱的火焰在杯中耀亮,像是在黑夜裡狂躍的金色舞孃,一分鐘後,累了、喘了、無力了,才慢慢的低垂俯頭且至盡沒烏沉。

  從他再次坐進車,隨車奔馳於鵝卵石車道,直至此刻屹然佇立在大門前,前後不消三分鐘的時間。這三分鐘裡,每一秒有其彌足珍貴的滋味,有時他希望時間能走快一點,有時又希望時間靜止最好。

  當他要伸手開門而入時,門倏地被拉開,他一瞥見羅敷手裡拿著兩封信出現在他面前時,便怔忡地愣住了。

  「你還要站在外面多久才肯進來?我可沒叫你罰站。」

  「羅敷,直接給我答案就好。」他雙手抵著門,不耐地催促著。

  「你先進來再說,外面冷颼颼的。」說完轉身撇下他走進客廳。

  他煩燥地扯掉了領帶,緊跟在羅敷身後,追問:「璦玫人呢?」

  「她先生來載她回家了。」羅敷淡淡地回道。

  「她有改變你的想法嗎?」他伸出雙手想將羅敷擁進懷裡,但是才剛舉起來便又落了下去,直插入褲袋內。

  「沒有。」

  「所以你早做好了決定。既然如此,羅敷,別再折磨我,你趕快告訴我你的決定,我好辦事。」他低啞的音調裡透露著大勢已去的絕望。

  「好!」羅敷乾脆地說,倏地回轉過身,坦然迎視他的眼眸,「我要辭職。這是我的辭呈,麻煩你過目一下,可不可以請你順便幫我寫封推薦函?」

  「羅敷!」他低喊了一句。「我不會給你寫任何推薦函的,更何況你逾級呈報,請辭不准,予以駁回!」他接過信,連拆都沒有,就將信封對折再對折,然後猛地一撕。

  「你說過會照章辦理的。」羅敷皺起眉頭,看著白花花的碎紙散落在地上。

  「我是說會照家規辦理,我們之間是家務事。你要辭職可以,但別來找我!」真是搞不清楚狀況了。

  「可是我急著應徵新工作。」

  「工作的事可以等到日後再商談,我們先把事情解決以後,有你要我寫幾封推薦函都可以。」李富凱打算先跟她拖延段日子,再想個拒絕。他絕不放她走!

  「那樣就太遲了。」羅敷撇嘴道。

  「不會太遲,不少人都是抱著騎驢找馬的心態換差事,等你找到新工作後再遞辭呈吧!」他昏頭了,竟然會冒出這種話!

  「我已經找到了!」她是語不驚人誓不休,「只不過找到的不是匹馬,而是頭騾子!」

  「羅敷,」他的耐性已耗用殆盡。「騾子不比驢好到哪裡去,可慢慢找個更好的。」

  羅敷走近他,慢聲慢調地說:「可是騾子跟我發誓說他很耐壓,可肩挑重任的。」

  「你說什麼?」李富凱迅速回轉過頭,看著羅敷無辜的臉。「你再說一遍。」

  「我不要,騾子好像還有重聽傾向。」她不理會他愕然的表情,又遞出了另一封信給他,見他遲遲不肯接過手,才將肩一聳,拆了信讀了起來。

  「誠徵長期飯票一職。竭誠歡迎肯吃苦耐勞、耐磨、耐高壓之淑善君子前來應試。年齡三十五歲整。茲因大於這個數字者,恐有礙優生學;小於這個數字者,恐心浮氣躁,勿試!其特殊技能,若有狗掀門簾全仗一張嘴之能者,予心優先錄取。你到底要不要?不要的話我打算登報──」

  他沒等她說完,便衝上前將她緊緊摟住。「你這個愛磨人的小精靈,不准你登報。」說著搶過了那張紙,將之揉成一團後,便往沙發後的垃圾筒一擲。

  「遵命!」羅敷甜甜地一笑,自動的獻上了吻。「我的請辭也批准了?」

  他的唇捨不得離開她,但又急躁地想脫下外套及襯衫,搞得他兵荒馬亂。

  「准!準!准!」他一連冒出三個准,與她耳鬢廝磨地說:「但有三件事我得先鄭重申明一下。首先,我還沒有到三十五歲那麼老,因為我是除夕夜出生的,所以我連三十四都還沒滿足歲呢!不過現在你要改變主意已經太遲了!第二,你最好要有心理準備,你嫁了一個色情狂的老公,他打算讓你這個月下不了床,因為他曾跟你老爸說過會給他添孫的,大話說了,不能不辦。第三,爺爺和老戴還在外面喝西北風,若他們忽地踏進家門,目睹一場火辣辣的床戲的話,要說服他相信我們是在練習人工呼吸及仰臥起坐,簡直是比登天還難。你說──我們是不是該閃回我們的愛巢去了?」他才剛說完話,大門處就傳來一陣騷動聲,教羅敷忽地掙開了他的擁抱,雙手一撐,站起身便奔向臥室去,嘴裡大喊:「你變態!」

  「嘿!別閃得太快啊!老婆!」李富凱已不顧一切地追了上去。「我要讓你知道我到底有多變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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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午夜十二點四十分。

  剛下了計程車的李富凱急沖沖地跨上了醫院正門前的階梯,大門一拉,便瞄到身著白運動褲裝、守候在大門內的羅曼,不加思索地問了:「她在哪?」

  羅曼領著他走在前,安撫他道:「尚未有動靜,不過大家都說第一胎不太準的;子桐剛出世時,也是離預產期有段時間。憑良心講,老婆在手術房內挨刀受苦,我們這做老公的人,如果再不表現得緊張一點,恨不得是自己躺在手術台上的話,似乎說不太過去。」羅曼已是過來人,要勸准爸爸安下心、不緊張的話,無異浪費口舌。

  兩人上了電梯,疾走了五分鐘,往右一拐後,終於看到羅家大小聚在一旁,靠牆坐在長椅上。羅正宇與林玫雪兩人雙手互握,神情凝重;羅蘭抱著子桐正大打瞌睡;張慈敏則提著一大袋的衣物頻頻大打呵欠。李介磊大為不滿地看了一下手錶,忍不住跟孫子念道:「跟你提過她就要生了,你偏偏要去美國開什麼撈什子的會,這下可好了!」

  「什麼意思?」老人的話教李富凱不由得嚇出了一身冷汗,差點絆了一下。「她怎麼了?」

  「沒什麼,還沒臨盆罷了!」李介磊得意地咧牙一笑,他發現只有在跟羅敷扯上關係時才能戲弄、整倒孫子。這麼好的機會,不趕快乘機利用,實在愧對自己的良心。他悄悄起身走上前,附在孫子耳際低喃:「我說這胎一定是個男孩,你最好把十塊錢賭金準備好,因為羅敷昨天跟我說她夢到熊了!」

  李富凱斜睨老人得意的神色一眼後,便大喘一口氣地扯掉脖子上的領帶,此刻的他情緒緊張、六神無主,根本不想和任何人抬槓,偏偏李介磊愛找他的麻煩,但出寺「不良庭訓」的慣性驅策使然,他也微低下頭,小聲地在爺爺耳邊反唇相稽道:「她忘記提醒你,她夢到的是一隻小母熊。」話甫落,急忙走到羅正宇旁邊的空位,坐了下去,圖個清靜。

  儘管李富凱嘴上強辯著,心裡才不管那隻小熊是公是母哩!他什麼都不求,只冀望母子平安就好。他出國前,羅敷才只有七個半月的身孕,還不到一個禮拜他就接到即將臨盆的消息。他小心翼翼地精打細算,好不容易說動主席,要他們把這場國際經融會議提前召開,結果還是算不過天。

  忽地,從手術房裡傳出一陣悶悶的嬰兒啼叫聲,教大夥雀躍地跳了起來,甚至連熟睡中的羅子桐也以小手揉拭著眼睛。

  李富凱跑頭陣,首當其衝地上前要和衝出手術房的護士小姐詢問情況:「護士小姐,我太太──」

  「等等!她還在生。」護士小姐逕自地走著。

  但李富凱豈是三言兩語就可打發走的人,他不死心地緊挨著護士小姐,「可是──我明明聽到嬰兒聲了啊!」然後指了一下站在走廊上聆聽動靜的羅家大小,也向護士小姐表示他們都聽見了。

  「還有一個!」護士小姐忍不住地轉身。「李先生!你連太太要生龍鳳雙胞胎都不知道嗎?請讓一讓,我很忙的。」

  「龍鳳雙胞胎!」李富凱愕然地杵在那兒,放任那個忙得不可開交的護士離去,轉頭看了一臉無辜的李介磊。「她怎麼從沒提過?她跟我說是女孩的啊!」

  「她跟我保證是男孩的。」李介磊也嚇了一跳。

  「結果──」他們爺孫倆拉長結語,互望了一眼。

  「是羅敷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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