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凜冽的西北風呼呼地吹,好似要硬生生將凍人的寒意吹進人的骨頭裡去,細細碎碎的雪花如棉絮般飄呀飄的掩去了那一片枯燥的土黃,將眼前的一切轉變成清一色的銀白。
這才剛冬至,人們早頂上氈帽穿上棉衣和老羊皮襖,突然間都變胖了,像一團團棉球滾在路上,恨不得一步就能滾進暖呼呼的屋裡頭去。
而對於那些生長在溫暖的南方的人而言,這種嚴寒更是酷刑,竹月蓮和竹月嬌一買好東西,想也沒想過一步步好好的走,立刻施展輕功一路飛回榆林城南的一座四合院裡,呼一下落在廚房前,爭先恐後撞進門裡頭去。
「天哪,天哪,冷死人了,我都快凍成冰條了!」竹月嬌大呼小叫著。
廚房裡,玉含煙與王瑞雪正忙著作午膳,一見她們的狼狽樣,不由笑了。
「告訴你們,這還算不上冷,得到小寒、大寒那時候才真冷!」王瑞雪笑道。
竹月蓮、竹月嬌一聽,不禁猛打了個哆嗦。
「好,那這個月都我們出門,下個月換你們!」
竹月嬌咕?著把買來的菜交給玉含煙,再同竹月蓮拿著藥包一起到角落裡,一人蹲一支小火爐分別煎藥。
「那些大少爺們呢?」
「王均、蕭少山與陸家兩兄弟正在斗棋。」王瑞雪說著,掀開鍋蓋來看肉炖好了沒。
「真悠哉,他們的傷還沒好嗎?」
「差不多了,再喝個幾天藥就好透啦!」
「那正好,以後就換他們出門買東西。」竹月嬌喃喃道。「其他人呢?」
「柳家那兩位老太爺早幾天就痊愈了,他們說有事上延安,傍晚會回來。」
「痊愈了?」竹月嬌眯了一下眼。「所以他們就可以涼涼到處閒晃?這可不成,決定了,以後打雜粗活全交給他們了!」
王瑞雪笑眼望過來。「你們也看著他們討厭?」
竹月嬌哼了哼。「何止討厭,多瞧他們一下都會爛眼!」
「同感,」王瑞雪重重點頭。「那兩個家伙我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一手搧著爐火,另一手忙著揮走煙霧,「就不知魚姑娘他們怎樣了?」竹月嬌又問。「傷還沒有好就急著跟他們一起上京裡救人,都個把個月了,也不知道成功了沒有?」
玉含煙搖搖頭,將剛炒好的菜鏟起來放在一旁。「時機遲了,恐怕不容易。」
「如果你們不要這樣執著於要先除去三姊夫,早些去動手,說不定早就成功了!」竹月嬌的語氣裡有幾分「活該」的味道,像是在為某人打抱不平。
「那也是二小姐這麼堅持的呀!」王瑞雪反駁道。
竹月蓮輕歎。「我就猜想是這樣。」
竹月嬌翻了一下白眼。「又是二姊,真是,她到底要癡迷到什麼時候呀?」
竹月蓮苦笑。「恐怕是不容易清醒了。」
「那男人真是作孽,」王瑞雪嘟嘟囔囔的。「明明是那樣冷血的男人,偏就有那麼多女人愛上他,一旦愛上了又怎麼也收不回心來,怎麼就這麼傻呢?」
玉含煙沒說話,竹月蓮也不吭聲,竹月嬌掃她們一眼。
「可是,能讓一個男人付出那樣癡狂的深情,我真的很羨慕三姊呢!」
話落,四個女人兩兩相互對?,再沒有人出聲反對,隨即低頭各自專注於自己手上的工作。
同樣都是女人,誰不羨慕呢?
「吃飯啦!吃飯啦!」
王瑞雪吆喝著,一票餓鬼立刻從西堂屋裡竄過來,邊還大聲嚷嚷著。
「餓死了!餓死了!」
「總算有得吃了,動作真慢!」
王瑞雪與竹月嬌相對而視,冷笑。
「是是是,我們太慢了,真是抱歉喔!」王瑞雪慢條斯理地說。「諸位少爺們請慢用。啊,對了,過兩天等你們喝完最後一帖藥,往後出門采購的活兒就全交給你們啦!」
捧著大碗飯正待往嘴裡扒的蕭少山不由楞了一下,脫口道:「出門?才不要,這麼冷的天!」
「不要?」竹月嬌冷哼。「那也行,往後你們就煙火不沾去修道成仙吧!」
「煙火不沾?太狠了吧?」蕭少山哇啦哇啦大叫,再推推身旁的王均。「喂,你也說句話呀,她們居然要叫我們這幾個傷患出門干活兒耶!」
王均老樣兒,不愛吭聲,這會兒照樣誰也不理,陸家兄弟則是不敢吭聲,埋頭猛扒飯。
「是喔,傷患,嗓門叫得比誰都大聲,倒進肚子裡頭的飯菜夠養一窩豬了,說你是傷患,誰信!」王瑞雪嗤之以鼻地道。「不出門?也行,就拿你來當豬宰了吃吧!」
「不公平,柳兆雲他們為啥就什麼都不用干?」蕭少山委屈地筷子一夾,塞了滿嘴菜。
「誰說不用干,掃地劈柴打雜粗活就等他們回來干啦!」
蕭少山一呆,繼而哈哈大笑。「那敢情好,讓他們干下人的活兒!」
王瑞雪與竹月嬌又來回一趟,在桌上擱下四碗藥。
「喏,你們的藥,吃完了飯記得喝呀!」
然後,兩人再回廚房去,與玉含煙、竹月蓮各自捧了支大托盤,還有一盅藥,四人一道往後進院落去。
「希望月仙不會又不吃了。」竹月蓮低歎
竹月嬌哈了一聲。「多半是,然後段大哥也跟著不吃,大家一起成仙吧!」
王瑞雪搖搖頭。「看樣子段公子也跟某人一樣癡狂嘛!」
「不,還是不一樣的。」玉含煙低喃。
「怎麼個不一樣法?」
「段公子確是癡情,但他更是個正人君子,就算是為了最心愛的女人,有些事他還是做不來的。」
竹月嬌點點頭。「也對,叫他殺人放火打家劫捨,這就不行了。」
「而那人,他卻是狂恣的,那樣冷酷,那樣殘忍,只要是為了三小姐,任何泯滅人性的事他都下得了手,天底下又有誰能跟他一樣呢?」
「……」
沒有,天底下就他那麼一個,絕無分號,僅此一家!
一跨過月門,耳際便傳入陣陣劇烈咳嗽聲,抑不住,喘不停,咳嗽的人有九成九纏綿床榻病得非常沉重。
而後院中,一條窈窕纖細的身影靜靜?立於飄飄絮絮的雪花裡,那樣孤獨,那樣落寞得令人憐惜,教人不捨,段復保滿面愁容地悄悄為她披上一襲大麾,她卻一無所覺。
竹月蓮無聲輕歎,上前。「段大哥,用膳了。」
「你們先用吧,我……」段復保低語。「再陪陪月仙。」
竹月蓮沒再多勸──反正勸了也沒用,徑自走向南堂屋。
「爹,開開門,用膳了!」
門扇迅速開了,竹承明退後一步。
「快點,別讓冷風吹進來!」
四人快速進入,門立刻關上,咳嗽聲愈加清晰地自珠簾後的內室傳出,那樣辛苦地幾乎斷了氣。
讓竹月嬌三人去布飯菜,竹月蓮端起藥盅穿過珠簾進入內室。「該喝藥了。」
床前的人扭回頭看了一下,「好。」旋即轉回去小心翼翼地扶起床上的人。
片刻後,竹月蓮拿著空藥盅出來,見大家都在等她。
「怎麼不先吃呢?」
竹月嬌三人沒說話,一齊望向竹承明,後者眉頭深鎖,神情沉重,只望著滿桌菜肴發呆。
竹月蓮悄然在一旁落座。「爹?」
竹承明慢吞吞地瞥她一眼,深深歎息。「我早該聽你的。」
竹月蓮沉默一下。「那也不能全怪爹,誰能料到妹夫竟會那麼做。」
竹承明懊悔地握拳猛捶了一下桌面。
「都怪我,全怪我,如果我一開始就聽你的,如果……如果當時見到滿兒倒下時我不是那麼沖動……」
半個月前──
允祿那一指不偏不移地點落在滿兒胸前心肺之間的死穴上,只見滿兒噙著美麗的笑?安詳地?上眼,頹然倒地,一股宛如烈焰般的憤怒與悲痛頓時淹沒了竹承明的理智。
「你這畜生,竟敢殺了滿兒!」
怒睜雙眼,竹承明咆哮著奮起全身功力聚於雙掌之上,疾若閃電般揮向允祿。
早已內傷沉重的允祿根本無力躲開,才看到竹承明雙掌襲來,那兩掌便已扎扎實實地印在他胸口上,哼都沒能哼一聲,瘦長的身軀便宛如斷了線的風?般飛出去,沿途灑落串串腥紅的血,竹承明隨後又追過去,打算再給他最後一擊……
「住手,爹,住手,滿兒沒死啊!」
雙掌猝停在允祿胸口前半寸許,竹承明愕然回首。「你……你說什麼?」
「滿兒沒死呀!」竹月蓮急道。「妹夫只是用獨門手法點住了她的死穴,所以滿兒並沒有死,但若沒有妹夫替她解開穴道,滿兒終究還是會……會……」
「天哪!」竹承明驚窒地低吟,旋即慌慌張張探向允祿的口鼻。「幸好,還有氣息,但……但……」回頭,更慌亂地狂呼:「玉姑娘,快,快來,不能讓他死,絕不能讓他死啊!」
會叫上玉含煙是因為王文懷曾說過她精擅歧黃之術,即使如此,見她搭著允祿的腕脈,黛眉愈攢愈深,竹承明不由心驚膽跳地猛吞口水,懷疑她到底是真擅還是假擅。
「玉……玉姑娘,到底怎樣,你好歹也說句話呀!」
但玉含煙依舊沉凝不語,又過了好半晌後,她才緩緩收回手。
「他的髒腑被震出了血,受創極重,十二經八脈全扭了道,連心脈也傷了,情形非常危急,就算要不了命,他這一身功力能不能保全亦是未知之數!」
「那他有沒有辦法解開滿兒的死穴?」
「不知道。」
竹承明面色一慘。「那……那怎麼辦?」
玉含煙咬咬牙。「唯今之計也只有先救他的命,再設法讓他點開三小姐的死穴,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於是,一群人浩浩蕩蕩全搬到了榆林城,玉含煙與竹月蓮、竹月嬌沒日沒夜地守在允祿床邊,想盡辦法要讓他清醒過來;而竹承明與王文懷、白慕天、?髯公等其他人則極力嘗試要解開滿兒的死穴。
這樣過了兩日,滿兒的死穴依然解不開,但允祿醒了,不過也等於沒醒。
「快!快替滿兒解開死穴呀!」竹承明對著床上剛睜開眼睛的人大吼。
「還不成,」玉含煙冷靜地推開竹承明。「他的人雖醒了,但意識不清,得再過兩天。」
又過了兩天,允祿終於真正清醒過來了,但也僅是神智清醒了,他微微啟了一下唇想說什麼,卻連哼一聲的力量也沒有。
玉含煙猜得出他想問的只有一件事──滿兒。
「王爺,先請教,解開三小姐的死穴必須動到真力嗎?」
允祿緩緩眨了一下眼。
「果如我所料。」玉含煙低喃,「那麼我最好先告訴你,王爺,我想你自己也很清楚,你的傷勢非常沉重,雖已無生命危險,但在三年之內絕不可妄動真力,否則你一身功力必會盡失……」她頓了一下。「可是三小姐等不及三年了,她的心脈漸弱,倘若再不解開死穴,她真的會死的!」
允祿輕輕閉了一下眼再打開,視線徐徐移向竹承明,竹承明初時還不解允祿干嘛看他,竹月蓮忙對他耳語數句,他才恍然大悟。
「我發誓,絕不再狙殺你!」竹承明重重道。
允祿又閉了閉眼,手指頭若有似無地動了一下,竹承明會意,急忙去把滿兒抱來,再招呼王文懷和白慕天過來一人一邊扶起允祿。
只見他閉著眼努力提聚真氣,過了好半晌後才睜開眼來勉力舉起手──食中兩指竟呈現微微的紫藍色,飛快地在滿兒胸前死穴周圍連點十三指,再對准死穴拍出一掌,滿兒應掌重重地震了一下,旋即長長吐出一口氣,睫毛一陣眨動,緩緩掀開來。
就在滿兒睜眼的同時,允祿猝然滿口鮮血狂噴如泉,身軀痛苦的蜷縮成一團,玉含煙立刻上前迅快無比地在允祿周身穴道連續拍打,直至他的痛苦逐漸平息,她才停下來搭上他的腕仔細把脈。
片刻後,她收回手,螓首回轉,歉然地對竹承明與甫始回過意識來的滿兒黯然搖搖頭。
「對不起,我已無能為力……」
「……他的功力全失,八脈交錯,再也練不得武了。」
玉含煙喃喃重復半個月前那日所說的話。
「為了她,他竟然寧願失去那一身傲人的武功,這對一個心高氣傲的人而言該是一件多麼難以忍受的事,他卻毫不猶豫地那麼做了,難道他不……」猝而頓住,眼神飄忽地怔了會兒,忽又苦澀地撩起令人心傷的笑。「那又如何,連命都可以不要了,一身武功又算得了什麼?」
「但他也真是卑鄙,竟然利用滿兒的性命來要脅我!」竹承明不甘心地恨恨道,愈想愈是有氣。
「你錯了,爹。」竹月蓮深深歎息。「滿兒跟我說了,那是她要妹夫對她發下的誓言,倘若哪天妹夫要先她而去,妹夫一定要帶她一道走,妹夫只是在實踐誓言而已。不過……」
她朝內室那兒瞥去一眼。
「別看妹夫心性又狠又毒,殺個人比呼口氣更簡單,其實他對自己心愛的女人真是下不了手,所以他才會用獨門手法制住滿兒的死穴,他沒有殺她,可是一旦妹夫死了,七日後滿兒必然也會死,這也算是實踐他的誓言了。」
聞言,竹承明驚愕地怔忡了好一會兒。
「難道他們真是如此生死難分嗎?」
「爹,套句滿兒的話,」竹月蓮輕輕道。「你做不到的事,不要以為別人就做不到。」
竹承明又沉默半晌。
「算了,既然他功力已失,也就沒有必要一定要殺他了。」
「但是妹夫的內傷怕得養上好些年才能痊愈,看妹夫那樣辛苦,爹可知滿兒有多傷心難受?」
竹承明苦笑。「我哪會不知,自那天開始,滿兒不但連半個字都不同我說,甚至當沒我這個人似的看也不看我一眼。昨兒個她往窗外潑水,明明瞧見我在那兒,還硬是潑了我一身……」
噗哧一聲,竹月嬌失笑,忙又捂住嘴。
竹承明惱怒地橫她一眼。「總之,我知道她惱我,所以我才會守在這兒,希望她看在我的誠心與耐心份上,諒解我這一遭,但她仍是不肯搭理我……」
「因為姊夫之所以會傷得那麼重,全『歸功』於爹那兩掌嘛!」竹月嬌咕?。
「閉嘴,吃你的飯!」竹承明火了。
「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好像沒瞧見竹承明身上霹哩啪啦的火花似的,竹月嬌又嘟囔了一句。
「月嬌!」
「?,老羞成怒了!」
「月嬌,你……」
「又不是我叫三姊不要理爹的,干嘛連說句話都不成嘛!」
「就是不成!」
「那我進去跟三姊說!」
「……」
靠在床頭,滿兒讓允祿睡在她胸前,她才方便在允祿咳嗽咳得厲害時為他揉搓胸口,雖然這樣做並沒有多大用處,但她實在無法干坐一旁眼睜睜看著他辛苦而什麼也不做。
好不容易,咳嗽聲終於歇下來了。
「滿兒。」允祿的聲音低弱得幾乎聽不見,不但臉色灰敗萎頓似冬日的雲翳,連嘴唇也是白的,雙目深陷,眼眶四周圍著一圈黑,原本圓潤可愛的臉龐竟跑出稜角來,下巴上一片青黑的胡碴根兒,看上去不只不年輕,還老得快死掉了。
「老爺子?」現在這個稱呼可就名符其實了。
「不要哭。」
「我沒有哭。」
「……不要掉淚。」
「人家難過嘛!」滿兒哽咽了。
「我不會死,只是武功沒了。」
「你武功沒了我才高興呢,這樣皇上就不會再差遣你到處跑了,可是……」輕撫著他凹陷的雙頰,滿兒抽噎一下。「你這麼辛苦,我好心疼嘛!」
冰冷的手覆在她的柔荑上,握了一下。「我很好。」
很好?
躺在床上只剩下半口氣,請問這樣好在哪裡?
可以名正言順的賴床?
「好個屁!」滿兒突然生氣了。「你這樣算很好,棺材裡的死人也可以起來跳舞了!」
「……我不會死。」起碼這項他能確定。
「才怪!」滿兒更生氣了。「玉姑娘警告過我了,你這傷至少得養上好幾年,在這期間,你不能勞累,不能動氣,而且一場小風寒就可能直接讓你睡進棺材裡頭去……」
「我會帶你一道走。」
不提這還好,一提這她更冒火了。
「你根本就下不了手嘛!」她憤怒地尖叫。「明明殺人不只成千上百,讓你宰個女人竟然下不了手,你你你……你是沒用的懦夫,沒膽的窩囊廢!」
兩眼徐徐眯了起來,陰森森地。「你說什麼?」
「我說你是懦夫,是窩囊廢,怎樣?」滿兒硬著聲音重復一次,挑釁意味濃烈。「明明發過誓要帶我一道走的,事到臨頭卻下不了手,還用什麼獨門手法制我的死穴,我請問你,老爺子,先前你有武功可以制我的死穴,現在你武功沒了,又要用什麼法子來帶我和你一道走?拿毛筆點我的死穴?」
「……我自會想到法子。」
竟然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
滿兒氣到快沒力了。「懦夫就是懦夫!」
「滿兒!」
「不然到時候你就一刀殺死我,也不必大刀,小匕首就夠了,再不行剪刀也可以,敢不敢?」
「……」
「哈,懦夫!」滿兒大大嘲笑一聲,再沉下臉去。「沒關系,我是勇敢的小女人,到時候我自己動手,順便把你最中意的那匹蠢馬,還有那只只會叫王爺吉祥的笨鸚鹉統統宰了去給你作陪葬,懦夫!懦夫!懦夫!」
珠簾外──
一桌人捧著飯碗哭笑不得,還有點心酸。
「聽見了沒,爹?」竹月蓮低喃。「一旦妹夫死了,你也等於害死了虧欠最深的滿兒,滿兒的娘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原諒你的。」
竹承明放下竹箸,已經完全失去胃口了。「我出去走走。」
「爹也真可憐,」竹月嬌同情地望著竹承明落寞的背影。「他怎麼就不懂,雖然彼此立場不同,但起碼我們可以在關起門來共敘親情時拋開所有的立場,只享天倫之樂,不談利害關系,要論立場,等出了門之後再來論也可以啊!」
竹月蓮聽得一楞,「你為什麼這麼說?」她急問。
「三姊不都一直這麼做的嗎?」竹月嬌用下巴指指珠簾那邊。「在我們面前,三姊只是三姊,三姊夫也只是三姊夫不是嗎?」
竹月蓮恍然大悟。「對啊,滿兒一直是這麼做的,我怎麼都沒察覺到呢?」
「還有啊,」竹月嬌扒了一口飯,口齒不清地又說。「為了三姊,三姊夫很努力在保護咱們竹家不讓雍正知道,同樣的,為了三姊,我們是不是也應該盡力去保護三姊夫,這樣才能保持這種關系的平衡……」
說到這,她朝玉含煙與王瑞雪各投去懷有深意的一瞥。
「當然啦,別人要怎樣是別人的事,該如何做就得如何做,但就是不能讓我們知道,更不能利用三姊。再說句重一點的話,這回這麼做,王文懷他們不但是在利用三姊,更是在利用爹,不是嗎?」
玉含煙與王瑞雪相顧一眼,冷汗涔涔。「我們……沒想到這一層。」
「才怪!」竹月嬌冷笑。「你們王家兄妹都那麼聰明,怎麼可能沒想到,只不過刻意不去想它而已。
玉含煙沉默了。
「所以說,只要我們能同三姊一樣把公與私分清楚,」竹月嬌繼續說。「還是可以成為快快樂樂的一家人啊!」
竹月蓮瞪大著眼怔楞片刻,忽地跳起來。
「我去陪爹走走!」
竹月嬌頓時揚起開心的笑,「爹不笨,由大姊去跟他說,我想他應該聽得懂才對,除非……」笑容斂起一半,兩眼又瞄向玉含煙。「又有哪些想利用爹的人在一旁囉哩叭唆,那就難講了。或者……玉姑娘還捨不下三姊夫?」
玉含煙神色驟變。「妳……」
竹月嬌聳聳肩。「大家都認為我最小最不懂事,其實我已經不小了,而且我是旁觀者清,你就跟二姊一樣癡,那也難怪啦,誰教三姊夫是那樣的男人,不過三姊夫癡的畢竟是我三姊,就算不是,你自認有辦法做到像三姊那樣嗎?」
不等玉含煙有所表示,她就替玉含煙搖了頭。
「不,你做不到,因為你拋不下背了多少年的責任,既然如此,你再癡又有何用?」
玉含煙愈聽愈是狼狽,「我……我還有事!」急忙起身,也跑了。
於是,桌旁只剩下竹月嬌與王瑞雪,兩人面面相對了好半天。
「我說王姑娘,你不會也喜歡三姊夫吧?」
「……要聽實話?」
「廢話。」
「曾經,但我及時打住了。」
「所以你這麼遲都還沒嫁人?」
王瑞雪滑稽地咧了一下嘴。
「沒辦法呀,要找個像他那樣的男人,不容易啊!」
竹月嬌不由咯咯大笑了起來,邊還轉首朝內室叫進去。「三姊夫,聽見沒有?你不但是個懦夫,還是個罪孽深重的懦夫,居然拐了那麼多女人的心!」
回應出來的是滿兒的爆笑聲,還有一個摻雜著咳嗽的微弱低吼。
「閉……閉嘴!」
咳嗽更厲害了。
「好好好,不笑你了,不笑你了,你別生氣,再睡一會兒吧!」
片刻後,內室安靜了,竹月嬌與王瑞雪一起收拾好碗筷,再悄然進入內室,見允祿躺在滿兒懷裡睡得正熟,黯淡憔悴的容顏顯得格外安詳,也許是滿兒的懷裡特別溫暖吧。
「三姊夫睡了,三姊要不要先去吃飯,廚房裡還有一份菜熱著呢!」
「好,」滿兒把被子拉到允祿脖子上蓋好。「你拿支大碗,把菜鋪在飯上頭來給我就行了。」
竹月嬌眨了眨眼。「你要這樣吃?」
滿兒?首。「我不想吵醒你三姊夫。」
「這樣怎麼吃啊?」竹月嬌啼笑皆非地搖搖頭。「還是我拿湯匙來喂你吧!」
然後,竹月嬌真的端了碗飯來喂滿兒,一面有一句沒一句地閒搭,小小聲地。
屋外,北風愈吹愈緊峭,雪花也愈飄愈張狂,漫空飛舞著,落地悄然無聲,默默堆積起一片蒼涼的慘白,就如同某人的臉色,愈來愈白,愈來愈白…
陝北的冬季漫長嚴寒,少有雨雪,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譬如這年冬季,北風呼呼拚命吼,雪花也卯起來下個不停,冷到了極點,這種氣候對身體孱弱的人而言可不是好事,一個不留神就會病得東倒西歪……
「快!快!取雪水來,那才夠冷!」
一大清早,允祿就開始發熱,剛過晌午,他已經高燒到不省人事,還抽筋,急得一群人雞飛狗跳,人仰馬翻,就只為了要替他退燒。
滿兒不斷用雪水擰毛巾好敷在他的額頭上退燒,凍得一雙柔荑紅通通的,她卻好像一點感覺都沒有的繼續擰冰毛巾,竹月蓮、竹月嬌要幫她,她打死不肯,竹承明看得心疼不已,終於下定了決心。
「滿兒,往後咱們之間不再論立場,只論親情,這樣可好?」
但滿兒只飛快地瞥他一眼,什麼也沒說。竹承明看出那一眼的含義,不禁沉重地歎了口氣。
倘若允祿死了,往後也不用再爭什麼立場或親情了。
好不容易,近傍晚時分,允祿的高燒終於逐漸消退下來,可是滿兒不過才松出半口氣,玉含煙的警告就殺了過來。
「他還會再發燒,只不知他還能撐多久?」
一顆心頓時墜落到谷底,滿兒不知所措地呆住,不是慌亂,也不是哀傷,只是呆住。
難道他撐過了那一劫,卻還是逃不過這一劫嗎?
然後,就在滿兒處在最絕望的盡頭,隨時准備要跟著允祿一起走的時候,有兩個滿兒期待許久的人終於趕到了。
「夫人,我們來了!」是塔布和烏爾泰。
在死穴被解開後的翌日,滿兒便修書一封請竹月蓮偷偷替她找個可靠的人送去給小七,信中不僅詳述允祿此刻的身體狀況,也請小七把她真正的身世背景轉告塔布。
因為她需要人幫忙,而她真正信任的人除了小七之外就是塔布。
但若是要讓塔布來幫她,勢必要先讓他全盤了解真正的內情,再由他自己決定幫或不幫她,這當然有點冒險,後果也可能很可怕,但她此時此刻一心只在允祿身上,再也顧不了那麼許多了。
幸好,塔布來了,她果然沒錯信他。
「你們……終於來了!」
見滿兒一副又是驚愕又是狂喜的古怪表情,塔布不禁笑了一下。
「夫人,記得當年爺要帶您離開京裡時,奴才便曾說過,奴才兩個伺候的從來不是莊親王,而是爺,所以,夫人,無論您是什麼身分,在奴才兩個心裡,您只是爺最心愛的妻子,如此而已。」
聽塔布如此誠摯的言語,滿兒揪著他的衣袖,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
「塔布,塔布,我等你好久了啊!」
「對不起,夫人,一得知爺的狀況,奴才特地跑了一趟宮裡,請密太妃娘娘和大格格幫忙『拿』了一點東西出來,這才耽擱了一些時候。」
「我……我只信任你們兩個……」
「夫人,您且放寬心,奴才兩個會好好照顧爺的。」
一側,竹承明看得滿心苦澀,沒想到在滿兒心裡,親生的漢人爹竟比不上兩個滿人奴才。
「那麼,能否先讓奴才兩個了解一下爺的情況到底如何?」塔布細心地問。
滿兒無助地望向玉含煙。「這個……」她哪裡知道允祿的情況到底如何,只知道他快病死了呀!
玉含煙會意,立刻把允祿的情況詳詳細細地告訴塔布。
「……由於他的功力全失,內傷沉重,身體極度孱弱,因此雖然這只是一場小小的風寒,也已經足夠奪去他的性命,盡管我們已設法用各種珍貴藥材來為他療治,但藥效始終太緩慢,現在我們只能夠盡人事聽天命了。」
塔布神色凝重地蹙著眉頭。「難道沒有其他辦法了?」
玉含煙沉吟一會兒。
「還有一個辦法,但有也等於沒有……」
一聽還有其他辦法,滿兒和塔布不約而同大叫:「快說!」
玉含煙又思索了會兒。「有張藥王孫思邈傳下來的藥方子,對於心脈腑髒遭傷幾乎有起死回生之奇效,而且藥效奇快無比,沒病沒痛的人服了也可以延年益壽常保青春,但由於藥材不易尋找,所以沒能廣為流傳……」
「不會是王母娘娘的蟠桃果吧?」滿兒喃喃道。
「當然不是,年角鹿的角、黃靈芝、烏靈首、紅角翼蛇膽、天山雪蓮,這些都是極其珍貴罕有的藥材,但只要多耗點時間和銀兩總還是找得著,可是……」玉含煙頓了一下。「唯有紫玉人蔘不是有時間、有銀兩就可以得到的。」
「紫玉人蔘?」段復保驚呼,瞄了一下竹月仙,眼神極為古怪。「那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蔘中之帝王,出自雪山之絕?,隱生於萬年冰雪之下,五百年成形,又五百年如紅玉,再五百年透紫,如此罕異之藥材,這……這……」
「所以我才說這辦法有也等於沒有啊!」玉含煙無奈地說。「更何況王爺需要的不只一支紫玉人蔘,他得用上三支……」
不會吧,要三支?
一支就希望渺茫了,還要三支?
她還是跟他一起死比較簡單吧!
「為什麼?」這句疑問,滿兒幾乎是扯喉嚨尖叫出來的。
「因為一帖藥便得用上一支紫玉人蔘。」玉含煙解釋道。「頭一帖服下後,每日以真力為他打通經脈兩次,這樣連續七日,扭曲受損的經脈便可痊愈,王爺的功力也能夠回復原來。但由於王爺的內傷甚為沉重,因此第二帖服下後,王爺的內傷也僅能痊愈一半,還得再服下第三帖後才能完全痊愈,所以我才說需要三支。」
滿兒怔楞半晌,沮喪地垂下螓首。
「看來真的沒辦法了,也許我們應該……」
「我有一支紫玉人蔘。」
眾人一怔,旋即異口同聲大吼:「妳有?」口水噴得竹月仙掩面連退好幾步。
「我有,是段大哥送我的。」竹月仙輕輕?首。「雖然一支紫玉人蔘不夠治好他的內傷,但只要功力能夠恢復,他就可以自行抵抗病痛了不是嗎?不過……」
原來是男人討好女人的禮物,難怪剛剛段復保會用那樣古怪的眼神看竹月仙。
然而,竹月仙最後那兩個字「不過」立刻又澆熄了滿兒剛湧上心頭的興奮,不必用到腦筋想就可以猜到竹月仙的意圖,而且不只是她,其他女人也都猜著了,竹月嬌和王瑞雪一齊翻白眼,玉含煙低歎著搖搖頭,竹月蓮……
「有條件?」她了然於心地問。「要滿兒把妹夫讓給你?」
「不,是『還』。」竹月仙修正道。「別忘了,是我先認識金祿的。」
「可是他不要妳!」竹月蓮殘忍地說,已經很厭煩竹月仙那種一廂情願的感情了。
竹月仙嘴角抽搐了一下,笑容不改。「不,他當然要我,之前他只是因為傷太重,神智不清才會拒絕我,事實上他是要我的,因為是我先認識他的,他一直記得我,只是不知道上哪裡去找我……」
她叨叨絮絮地說個不停,聽上去是在解釋,其實是在安慰自己,眾人不禁面面相?,猜想這條路多半是行不通了。
竹承明皺眉考慮片刻後,悄悄來到滿兒身邊耳語。
「放心,我們會設法說服她,就算是騙也會騙來給你!」語畢即趕著其他人出去,打算另外找間堂屋坐下來,聯合大家一起對竹月仙作長期抗戰。
滿兒不禁有些感動,眼眶微微濕潤了。
這是頭一回,竹承明拋開了立場,單純只為「他的女婿」設想,全然沒考慮到允祿若是恢復功力後是否不利於復明大業。
不過她也很清楚,竹月仙是說服不了的,如果能被說服早就被說服了,哪裡會等到現在才讓他說服。就算是要騙她也不太可能,她只是太執著於允祿,並不是腦筋變笨了。
現在,她唯一能做的只是盡全力照顧允祿,讓他能夠熬過這場病。
她黯然低歎,回身進內室,發現塔布與烏爾泰早已在床邊探視允祿,一邊小聲討論著什麼。
「他又在發高燒了嗎?」
回眸,「沒有,沒有,爺只有一點燒。」塔布忙道。
滿兒松了口氣。「幸好。」
「啊,夫人,能請您幫我們找個煎藥的爐子來。」
「煎藥?」
「奴才從府裡拿來不少補身子的藥材,想煎來給爺補補身子。」塔布泰然自若地說。
「喔,好,我馬上去拿。」
滿兒一離開,塔布與烏爾泰又開始小小聲討論起來。
「我們有幾支紫玉人蔘?」
「兩支。」
「只有兩支?」
「只有?朝鮮送來的貢品也只得五支,你想叫我多偷點好讓皇上砍頭嗎?」
「若是真讓皇上查到了你溜進宮裡去偷貢品,推給爺就是了嘛!」
「嘿嘿嘿,我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那其他的呢?」
「其他嘛,唔,我還順便偷了兩支年角鹿的角、四顆紅角翼蛇膽、兩對斑冠鷹的眼睛、一瓶秋菊露和脂玉冰,不過秋菊露、脂玉冰跟斑冠鷹的眼睛都用不著,白偷了,至於烏靈首,咱們王府裡自個兒就有,天山雪蓮更多,我全給拿來了,現在就差黃靈芝……」
「我現在就去買!」
「這兒的藥鋪沒有就上延安,延安沒有就上西安,西安一定有。」
「知道了。」
意想不到的是,榆林的藥鋪子沒有,卻有那藥材商來送貨,身邊正好有,雖然那藥材商乘機抬高價錢,烏爾泰還是歡天喜地的一手掏銀票一手交貨──銀票他多得是。
不到半個時辰後,塔布開始動手煎藥,頭一樣放進去的藥材,嗯,當然是紫玉人蔘……
第八章
北風繼續怒吼,轉眼間進了臘月裡,漫天亂舞的雪花反倒稀稀落落的,天兒一天比一天凍得人簌簌顫抖,出門隨便打個噴嚏,鼻涕就變成銀絲粘在鼻孔下頭,多來幾條就成了老爺爺的胡須了。
「滿兒,瞧你笑咪咪的,是妹夫好多了嗎?」
晚膳前,除了竹月仙之外,女人全聚在廚房裡,一邊做菜一邊閒聊,熱鬧得不得了。
「嗯,嗯,」滿兒直點頭,笑容擴大。「他好很多了,非常非常多。」
「那待會兒可以去看看他吧?」竹月蓮又問。
自從塔布與烏爾泰來了之後,照顧允祿的責任便由他們接手過去,而塔布僅有一項要求:在允祿轉好之前,請大家暫時不要去他們堂屋裡打擾,甚至連玉含煙也不用再去為允祿把脈,更不希罕竹月仙的紫玉人蔘。
因此,除了塔布與烏爾泰,唯一清楚允祿狀況的只有滿兒,但見她一日比一日愉快,大家都很好奇允祿的病況究竟出現什麼樣的驚人轉變?
難不成塔布除了是奴才之外,還是位神醫?
「好啊!」滿兒笑著點頭。「如果不是我阻止他,他還想出來走走呢!」
「出來走走?」玉含煙驚呼。「他可以下床了嗎?」
「前兩天就可以下床走幾步了。」
「天,我估計他至少得臥床三年以上的,怎麼會……」玉含煙難以置信地呢喃道。「塔布究竟給他吃了什麼補藥?」
滿兒聳聳肩。「我也不清楚,大概是天山雪蓮那一類的藥吧。」
「天山雪蓮?」玉含煙困惑地皺眉。「那也不可能有此奇效啊!」
「待會兒去看他時順便問問吧!」王瑞雪在一旁建議。
因此,當烏爾泰來到廚房和滿兒一人一支托盤端去晚膳時,後頭便緊跟著四個好奇寶寶。
進了堂屋,烏爾泰把托盤放在外室桌上──那是他和塔布的晚膳,滿兒則繼續往裡走,穿過珠簾才一眼,她就扯高嗓門叫了起來。
「你又下床了!」
「娘子,為夫適才剛孵了一只小雞出來,所以想下床來走動走動,再上床繼續孵下一顆蛋。」嗓音仍相當沙啞,但非常輕快。
「夫君,你也太會掰了吧?不過兩個時辰前你才下過床……」
「兩個時辰前?」誇張的叫聲,「不是兩個月前麼?」叫完便咳了好幾下。
「好啦,好啦,就讓你再坐一會兒,別太激動,待會兒又要咳個不停了!」
「謝娘子大人恩典!」
「塔布,倒杯熱蔘茶給爺。」滿兒吩咐完,回眸。「你們進來啊!」
珠簾外的那四個好奇寶寶一接到「邀請」,立刻爭先恐後沖入內室,一眼便瞧見允祿,不,是金祿端坐在窗前的玫瑰椅上,塔布正往他身上披厚棉袍。
「耶?你……你的傷全好了嗎?」
會這麼說是因為金祿全然變了個樣兒,不再是半個多月前那個病得氣息奄奄,老得快死掉了的允祿,而是看上去更顯年輕的金祿。
那張可愛的娃娃臉雖然仍顯得相當蒼白,但已恢復本來的溫潤,雙頰上那兩朵病態的酡紅竟隱隱有股湛然的光采,烏溜溜的雙眸清澈有神,櫻桃小嘴兒紅潤誘人,還彎著一抹頑皮的笑。
「一半,」他笑吟吟地說。「只好了一半。」
「怎會?才半個多月啊!」玉含煙更是不敢置信。
金祿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唉,這還不都要『怪』我們家那兩個笨奴才,一聽說我病倒了,硬把府裡的補藥全給搬了來,我家娘子看那些藥材多珍貴,擺在府裡久了也是養肥了耗子,強要我把天山雪蓮當飯吃,拿何首烏當蘿卜啃,百年人蔘作零嘴嚼……」
話才說到這裡,笨奴才之一的塔布就把一杯蔘茶放進他手裡。
「又喝蔘茶?」捧著蔘茶,金祿愁眉苦臉的嘀咕。「娘子啊,再喝下去,為夫肚子裡也要長出人蔘來啦!」
「不喝蔘茶要喝什麼?」滿兒一邊把菜擺到桌上,一邊問。
一聽她問,金祿那兩只圓滾滾的眼煞時閃閃發亮的張大了。
「黃桂稠酒,誰都知道這兒的黃桂稠酒最好喝,既然來了,怎能不喝喝?」
「酒?」滿兒兩眼斜睨過來,嘴角勾起,似笑非笑。「回床上去吧你!」
「耶,回床上?」金祿一驚,忙堆起一臉?媚的笑,「好好好,為夫喝蔘茶,喝蔘茶!」再哀怨地歎了口氣。「唉,這年頭為人丈夫實在不好混啊,想我都快四十了,還得……」
「不對,是二十六。」竹月蓮脫口道。
「不對,不對,是二十四。」滿兒更正。
「不,你們眼光都不夠正確,是二十二才對。」王瑞雪再更正。
「二十。」竹月嬌最狠。
好一會兒靜默。
「咳咳,重來,呃,這年頭為人丈夫實在不好混,想我過完年後就三•十•九了,」特別加重語氣。「還得……」
「二十!」
又是一陣靜默。
「小妹,行不行請你尊重一下男人的臉面?」
「很抱歉,姊夫這張一點也不重的臉面我怎麼看都是二十。」
再片刻的靜默。
「罷了,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我這豪邁威武的大男人才不與你這小家子氣的小女子計較,」金祿扁著臉,咕咕??。「要計較就躲被窩裡偷偷計較,再與你耍陰險的……」
竹月嬌與王瑞雪的猖狂笑聲仿佛雷鳴爆開來,狂風頓時大作,差點把金祿吹跑,其他三個是含蓄一點,但也差不了多少,沒有狂風,但「雨水」亂噴,金祿的臉面蕩然無存,很不開心地扭過臉去嘟嘴喝他的蔘茶。
五個小女子忍不住笑得更大聲,連塔布與烏爾泰都背過身去無聲竊笑。
「滿兒,你好像多了一個弟弟呢!」竹月蓮調侃道。
「我也這麼覺得。」滿兒滿嘴同意。
金祿唇瓣撅得更高了,瞧上去實在可愛得緊。
「好了,好了,我們也該走了,爹一定還等著我們一起吃飯呢!」竹月蓮笑道,率先離開內室,其他人尾隨於後。
「啊,對了,我還有一鍋雞湯在廚房裡熬著呢!」滿兒也跟在後頭,邊扭回頭交代,「你們先吃,我去舀碗雞湯就來!」
她們一出去,塔布便盛了碗飯請金祿先用膳。
「爺,夫人說請您先用呢。」
金祿卻動也不動,只顧摸著自己的臉若有所思。「二十?弟弟?不會吧?」
塔布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喉嚨癢癢的。「這……那位竹三姑娘說得是誇張了點兒,不過爺確實又年輕了好幾歲,這是不可否認的,譬如爺原本還有些許皺紋,但這會兒全沒了,想必是那紫玉人蔘的功效。」
「是麼?」金祿放下手,沉默了會兒。「塔布。」
「是,爺?」
「幸好你只偷了兩支紫玉人蔘來,倘若讓我吃完三支,我豈不回到十歲,變成她兒子了!」
頭一回,塔布無法自制地當著主子的面爆笑出來,而且捧腹笑個不停,與外室烏爾泰的笑聲相互應合,笑得脆弱的屋頂差點被震垮了,也笑得金祿拉下臉來不悅地眯起了眼,但塔布實在停不下來,只好逃到外室去和烏爾泰一起抱頭狂笑。
不管是不是會被主子宰了,先等他們笑夠了再說!
好在金祿並沒有真的生氣,因為他真正在意的是紫玉人蔘的另一項功效,一項使他因禍得福的功效。
毀天滅地劍法有弱點?
不,毀天滅地劍法毫無半絲弱點!
「滿兒,為何妹夫變成金祿了?」
出了堂屋後,竹月蓮就退後兩步走在滿兒身傍,好奇地問出當著金祿不好問的疑惑。
滿兒瞟她一眼,笑容微斂。
「他知道我見他受傷就會很難過,尤其這回傷他的人又是爹,他也因此而失去了一身功力,平常人都會先擔心自己變成毫無自保能力的人之後該如何是好,偏他不肯跟尋常人一樣,依然把我放在最前頭來操心,明明傷都還沒有好,卻只想到要讓我釋懷,精神才剛好點就卯起來哄我開心,我……」
她?然頓住,別開臉使力眨了一下眼,再轉回來,故作無事的笑了一下。「不說了,說別的吧……啊,對了,王文懷他們去了這麼久,會不會出什麼問題啊?」
這個問題的答案竹月蓮也不知道,便朝玉含煙望去,期待她來作答。
「我也在擔心,」玉含煙黛眉輕?。「照理說也該傳回點消息來了,但至今什麼也沒有,莫非……」
「如何?」
「我們錯估雍和宮喇嘛的能耐,以致於功敗垂成,」玉含煙沉重地道。「如此一來,他們可能會有三種結果……」
「哪三種?」
「全數被擒,或者幸運逃脫,亦或者……」玉含煙神情更凝重。「被追趕。」
除了逃脫之外,其他可全都不是好玩的。
「最好他們是成功了,起碼也要全身而退,」滿兒嘟囔。「不然可慘了!」
她最清楚惹火雍正的下場有多悲慘,那個很會記恨,報復心又強的小氣皇帝最不懂的就是放人一馬的藝術。
「如果他們順利救到了人,會送到哪裡去?」竹月嬌歪過腦袋來問。
「回到天地會總舵,但大哥一定會再來,因為『漢爺』還在這兒。」
「那如果全被抓了,不就沒人知道啦?」
「不,」玉含煙螓首輕搖。「他們必定會留兩個人負責傳遞消息。」
「那若是一路逃亡呢?」
「若是逃亡,他們也會先設法甩脫追緝他們的人,倘若不能確定已擺脫追緝他們的人,他們絕不會回到總舵,更不可能回到這裡,因為『漢爺』在這兒。」
滿兒聳聳肩。「那又如何?我家夫君也在這兒呀,只要竹家的人在這,夫君就會保護所有在這裡的人,所以這裡才是最安全的。」
「三小姐說得或許沒錯,但……」玉含煙頓了頓。「不過才兩個月前,我們竭盡所能要狙殺王爺,也確實重傷了王爺;兩個月後卻回過頭來要他救,畢竟彼此仍然是敵對的,這未免太說不過去,也很……很……」
「丟臉?」竹月嬌順口替她說出道不出口的話。
玉含煙點點頭,滿兒受不了地翻翻眼。
「真是,為什麼大家都那麼愛面子,沒了小命,要那麼多面子又能干嘛?既不能吃也不好玩,更不能賣,根本就是一項無用的累贅嘛!」
「沒法子,男人都是這樣的。」竹月蓮一本正經地說。
滿兒嘲諷地哈了一聲。「才怪,那個金祿就常常很不要臉!」
靜了一下,然後,大家一起轟然爆笑。
「對對對,姊夫有時候真的很不要臉耶!」
「何止不要臉,他簡直是把面子活生生扒下來丟在地上猛踩!」
「還請別人幫他一起踩!」
「又……」
幾個小女人爭相「歌頌」金祿的不要臉,咯咯笑著一路笑進廚房裡去。
雪,停了,寒風依然不斷發出憤怒的呼號,狂又猛,好像能把人一路吹到北京城裡去,洶湧的溪河,奔騰的飛泉,逐漸失去活躍的動力,凍結在晶瑩的冰霜裡,這光景有些蒼茫悲涼的味道,但人們反倒更熱活,因為……
快過年啦!
首度,竹家一家人能在一起圍爐吃年夜飯,這情景應該很是溫馨,但實際上的狀況卻是餐桌上有八成的人食不下咽。
不是菜不好吃,是空氣「不新鮮」。
也許是因為竹月仙的態度很詭異,也或許是因為段復保看上去實在很可憐,也許是因為玉含煙由於擔心她大哥而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也或許是因為柳兆雲兄弟倆老是拿敵意的眼神盯著金祿看。
總而言之,除了金祿、蕭少山、王瑞雪和竹月嬌之外,其他人都吃得很痛苦,硬再吃下去的話,八成大家都會鬧肚子痛,於是上桌不到一刻鐘,大家就先後找借口逃離可怕的餐桌,回房喝杯茶後再先後溜到廚房裡偷剩菜。
在這過年夜裡,大家都變成老鼠了。
第一只老鼠是滿兒,她不是偷,是光明正大的拿,在整理好廚房之後,她便直接把最好的菜放在兩支托盤上來回兩趟拿走,見狀,另外四個女人互視一眼,也悶不吭聲地各自取盤子來挾了些菜回房,然後是段復保……
最後兩只老鼠是柳兆雲兄弟倆。
「咦?沒有剩菜了嗎?我明明看見她們都端回廚房裡來了呀!」
「有有有,我找到了!」
「太好了,你找到什麼?」
「干??。」
「……」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晚到的老鼠活該餓肚子。
黃土高原上的新年是沙塵滾滾的,榆林更不是什麼大城,但過年期間跟任何城鎮一樣熱鬧,還有許多別的地方看不見的活動,既然在這裡過年,不去看看多可惜,因此……
「娘子,咱們去瞜瞜嘛!」金祿扯著滿兒的衣袖,可憐生生地央求,大眼睛亮晶晶地眨呀眨的。
滿兒瞅著他那副撒嬌的模樣,真是好氣又好笑,卻也有些感動的酸楚。
他才不喜歡去湊那種熱鬧,也說不定他早就看過幾百回了,但她喜歡熱鬧,也沒看過,他,又是為了她,總是為了她。
「我不想看。」滿兒漫不經心地應道,柔荑愛不釋手地摩挲著金祿的臉頰,不知為何,總覺得他的肌膚更細嫩了。
冷不防地,金祿的舌頭偷偷溜出來舔了一下她的手心,滿兒嚇了一跳收回手,嬌瞋地白他一眼,金祿小嘴兒得意的笑開來,還眨了一下眸子,那眼神更是?昧,教人看了臉紅。
「可是為夫想去瞜瞜嘛!」
「你還不能出門吹冷風。」
「為夫早已不礙事了,娘子甭操那麼多心嘛!」
「不礙事了?」滿兒嗤之以鼻地用力哼給他聽。「才怪!」
「真的嘛,娘子,你別當為夫仍是那病病歪歪的身板兒,風一吹便飄上樹的主兒,為夫起碼也好了有九成九九九,你甭再……」
「我不是白癡,才不信你這張天花亂墜的嘴!」
「……娘子,我要哭給你看喔!」
瞧他小嘴兒用力往下扯,好像真的要哭了,滿兒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詢問的眼神則往塔布那兒投注過去。
塔布認真想了一下,點頭,不是很用力,是輕輕的,也不是好幾下,是一下。
滿兒會意,「好吧,咱們出去看看,但逛一圈就得回來喔!」轉個頭。「塔布,給爺拿件大麾來披上。烏爾泰,記得拎條棉被啊!」
金祿聽得著實楞了一下,眉頭攢了半天還是想不通,出門看熱鬧拎棉被干嘛?
「我說娘子,你要烏爾泰拎條被子出門干啥?」
「你要是打個噴嚏,我就拿棉被把你裹起來呀!」
「……順道帶支枕頭吧!」
見他又是一副哀怨的樣子,滿兒不禁又失笑,順手拿了圍巾先密密圍住了他的頸子。
「夫君,我可不想出去逛一圈回來,你又發高燒了。」她軟聲安撫他。
「其實我真的已經好了七七八八了嘛,不過……」金祿輕歎。「好吧,都聽娘子你的,娘子愛拎被子愛拖床,都隨你啦,可以的話,連屋子也搬了去,那敢情更方便!」
滿兒又咯咯笑了。「又不是烏龜,不管上哪兒都扛著自己的殼!」
「夫人,要不要找上竹三姑娘一道去?」塔布細心地問過來。
「千萬不要,要是找上她一塊兒去,看著好了,這一逛非得到天黑不可!」滿兒的臉色差點變綠。「咱們得從後門悄悄的溜!」
「是,夫人。」
金祿看看那個,再看看這個。
「請問娘子,咱們究竟是要出門看熱鬧還是作賊?」
說到陝北過新年,不能不提陝北人的傳統習俗扭秧歌拜年,當地人稱為:沿門子。
自大年初三開始,伴有舞獅龍燈、高?腰鼓、大頭羅漢跑驢等的鬧秧歌隊伍就會抬著鑼鼓,穿得花紅柳綠,墨汁畫眉胭脂打臉,沿路又跳又扭又舞又唱,浩浩蕩蕩的去?廟敬神,再到各家各戶向主人祝福,所以要看熱鬧就得跟著隊伍走。
事實證明金祿確實還不適宜出門。
也不過才在第三戶人家門前鬧活過一番而已,當滿兒回頭要招呼金祿一起跟著隊伍前進時,卻見到金祿竟然坐在石獅子座旁靠著烏爾泰睡著了,先前絲毫不見的疲憊倦乏,此刻毫無遮掩地爬滿了他的臉,清清楚楚的說明了他有多麼疲累。
「塔布,」滿兒用的是比耳語更輕細的音量。「點點你們爺的睡穴。」
「是,夫人。」塔布也細聲回應,然後一指點上主子的睡穴。
「烏爾泰,抱著爺,咱們回去。」
「是,夫人。」
烏爾泰雙臂一橫托起沉睡的主子,滿兒再為金祿蓋上另一件大麾。
「走吧。」
然而當他們回到城南,暫居的四合院已然在望,滿兒正想加快行進的步伐,好讓金祿能夠盡快躺上床去休息,不料塔布反而猝然止步並橫臂擋住她,兩眼精光暴閃。
「烏爾泰,護著爺跟夫人在這兒等,我先瞧瞧去。」
滿兒這才注意到一件不尋常的事:四合院那兩扇門是大開的。
「小心一點啊,塔布!」
「是,夫人。」
異常謹慎地,塔布一步步走向四合院……
前院,竹承明、竹家姊妹、陸家兄弟、玉含煙姊妹、柳兆雲兄弟,以及王均與蕭少山一排十二人擋在通往後進的月門前,面對八個神態驕狂的紅衣喇嘛與十數個血滴子,雙方僵持不下,情勢愈來愈緊張,大有一觸即發之勢。
「讓開,不然佛爺們就先解決你們,之後照樣可以進去捉拿叛逆!」帶頭的紅衣喇嘛蠻橫地道。
「大喇嘛,我說後進裡沒什麼叛逆,只有病人,這是實話,奈何你不信,我也沒法子,不過無論如何我都不能讓你們進去騷擾病人,否則後悔的是你們!」竹承明表面上很鎮定地警告他們,其實心裡急得快跳腳了。
正需要救命的時候,滿兒他們幾個究竟跑到哪裡去了?不會是偷偷溜回京裡去了吧?
「佛爺們明明瞧見叛逆往城南這方向來,不是在這兒是在哪兒?」
「城南可不只這宅子。」
「這宅子最大。」
這宅子最大,所以人家一定往這兒躲,這是什麼歪理?
「我再說一次,這兒沒有叛逆,只有病人!」竹承明的語氣很強硬。
「有沒有讓佛爺們進去搜過就知道了!」帶頭的紅衣喇嘛的態度更驕狂。
「我不能讓你們進去騷擾病人!」
帶頭的紅衣喇嘛獰笑。「若是佛爺們一定要進去搜呢?」
竹承明牙根一咬。「那就不要怪我們反抗!」
帶頭的紅衣喇嘛目中寒芒猝閃,凶相畢露。
「好極,膽敢包庇叛逆,佛爺們也當你們是叛逆,怪不得佛爺們心狠手辣!」
話落,帶頭的紅衣喇嘛一揮手,其他紅衣喇嘛與血滴子迅速排成一列,竹承明這邊也紛紛取出武器,眼看雙方就要掀開一場慘烈的滿漢大對戰,?地……
「這裡是在吵什麼?」
帶頭的紅衣喇嘛愕然回首,旋即大驚失色的低呼:「王爺?」呼完又慌忙哈下腰去。「卑職等見過王爺!」
大門階上,允祿背著兩手,神色冷峻地望著帶頭的紅衣喇嘛。
「原來是你,桑吉加,你在這裡做什麼?」
「回王爺,卑職等是來捉拿叛逆的。」
允祿眉梢子一揚。「叛逆?」
「回王爺,呂留良一案,上判呂毅中與沉在寬斬立決,天地會的叛逆竟敢聚眾劫法場……」
「人犯被劫走了?」
「沒有,兩人犯已被處斬,但一干叛逆被脫逃,卑職等奉皇上旨意一路追緝,然每每在即將追到之際又被逃脫……」
允祿冷哼。「無能!」
帶頭的紅衣喇嘛身形一顫,不敢吭聲。
「所以你們是追叛逆追到這?」允祿又問。
「回王爺,卑職等一路追到榆林,又見他們逃至城南這方向,所以卑職等也追至這兒,誰知這裡的主人堅持不讓卑職等進後院搜查叛逆……」
允祿沒讓他說完,再問:「你瞧見他們進了這宅子裡?」
帶頭的紅衣喇嘛遲疑一下,眼中狡猾之色方閃,又聽得允祿的嚴厲警告。
「在本王面前,你最好實話實說!」
帶頭的紅衣喇嘛又是一顫。「卑職不敢欺瞞王爺,沒有,卑職等並沒有見到叛逆逃進這宅子裡,但……」
允祿還是不給他說完的機會。
「易言之,你並不知叛逆是否真逃進這宅子裡來了?」
「王爺明鑒,卑職等奉皇上旨意,寧可錯殺一百,也不可錯放其一。」
眸中冷芒乍閃,「怎麼,拿皇上來壓我?」允祿陰森森地眯起眼。「你以為本王不敢先斃了你再去見皇上麼?」
帶頭的紅衣喇嘛身形猛震,又誠惶誠恐地哈下腰去了。
「卑職不敢!王爺開恩!」
允祿的語氣更是陰?。「不要以為你們是密宗高手,本王就奈何不了你們!」
「卑職不敢!卑職不敢!」帶頭的紅衣喇嘛滿頭冷汗,幾乎要跪下去了。
除了雍正,雍和宮的喇嘛蠻橫得誰的帳也不買,但就是眼前這位比他們更凶狠、更殘酷的莊親王,他的帳他們不買也得買,還得盡其所能多買一點,誰教他們打他不過。
允祿又哼了哼。「記住,別拿嚇唬別人那一套來對本王,否則休怪本王先摘了你們的腦袋再說話!」
「是是是!」帶頭的紅衣喇嘛垂首唯唯諾諾。「卑職不敢!卑職不敢!」
「現在……」允祿緩步走下台階,眼神冰冷得教帶頭的紅衣喇嘛不由自主發起抖來。「本王再問你,你執意要搜後院,可知眼下是誰住在那裡?」
會這麼問,答案肯定不太妙,紅衣喇嘛心中的忐忑不由得又加了好幾分。
「卑職……不知。」
「是本王的福晉。」語氣寒冽得教人心都凍結了。
「咦?」帶頭的紅衣喇嘛駭然驚呼,神色大變。「這……這……卑職不知,請王爺開恩,王爺千萬開恩!」
「開恩?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想進去騷擾本王的福晉,本王如何開恩?」
一串撲通聲,紅衣喇嘛和血滴子們全跪下了,張張臉不是綠色就是青色的。
「卑職不敢,請王爺千萬開恩啊!」
「本王向來不懂得何謂開恩這兩個字,不過……」兩眼朝竹承明瞥去,允祿威態稍斂。「看在你們是為皇上辦事兒的份上,本王便饒過你們這回,現在,還不快滾!」
「謝王爺開恩!謝王爺開恩!」
不過眨個眼,那些紅衣喇嘛和血滴子們便仿佛潮流湧退,刷一下屁滾尿流地逃得一乾二淨,頭也不敢回。
但允祿那雙森冷的眼神仍盯得竹承明渾身不對勁,背脊上好像有毒蛇在爬,爬呀爬的快爬進屁眼兒裡頭去了,忽又見允祿雙目倏?,身形猛然晃了一下,躲在暗處的滿兒立刻沖出來,與緊隨在允祿身後的烏爾泰一人扶住一邊。
「允祿,你還好吧?」她擔憂地打量他隱隱發青的臉色。
但允祿根本沒辦法作任何回答來安撫她,只見他雙眸緊閉,手捂著胸口,呼吸急促,臉色也在蒼白中泛了青,仿佛隨時都可能暈死過去。
經過好一會兒時間後,他才逐漸好轉過來,自齒縫間徐徐吁出一口氣,再緩緩打開眼,這時,先前他那驚人的魄力與駭人的氣勢都已蕩然無存,只剩下無盡的疲憊與倦怠。
「我累了。」他有氣無力地低喃。
「我扶你進去休息。」
幾乎把自己的身子全掛在烏爾泰身上,圓溜溜的大眼睛淡淡瞟一下通往後院的月門。
「後院有『客人』,娘子,岳父會讓咱們過去麼?」
「為什麼不?除非他讓『客人』占了咱們的屋,那咱們只好另外找棟宅子住去。」
「別胡扯,滿兒,人再多也不會占了你們的屋,」竹承明忙道。「快扶女婿進去休息吧!」
一踏進後院裡,滿兒便注意到除了他們的堂屋以外,其他幾間屋子裡全都有人,看樣子受傷的人不少,還有痛苦的呻吟聲斷斷續續傳出,院子裡地上更有攤攤瀝瀝的血,怵目驚心。
不過她也沒空去理會他們,徑自扶著金祿進屋休息。
「烏爾泰,去把燕窩湯跟蔘茶全熱一熱來。」她一邊服侍金祿上床,一邊吩咐塔布、烏爾泰做事。「塔布,這炕不夠熱,快去想想辦法。」
一躺上床,金祿便握住了她的柔荑,大眼兒無辜地瞅住她仔細端詳。
「娘子,你……挫火兒了?」
滿兒瞟他一眼,嘴角一撇,沒吭聲。
小嘴兒趕緊咧出討好的笑,長又卷的睫毛無辜地搧呀搧的,「娘子,別挫為夫的火兒嘛!」金祿低聲下氣地央告。「為夫發誓,娘子不允,我絕不再出門了,真的,娘子說不許,為夫連茅坑都不去了!」
是喔,他想拉在褲子上嗎?
滿兒瞅著他那副滑稽樣兒,忍了半天還是忍不住笑出來。「你說的喔,我說不許,你就不准再鬧著要出門喔!」
「是是是,娘子說不許,為夫就算憋了一肚子屎也不上茅坑!」
「誰跟你說那!」滿兒笑不可抑收回自己的手,為他拉上被子蓋好。「你啊,先給我乖乖歇會兒,等喝過燕窩湯和蔘茶後再老老實實的給我睡一覺,不准再囉唆一大堆!」
「都聽你的,娘子,都聽你的,不過……」賊兮兮地又擄來她的柔荑握住。「娘子得陪著我。」
於是,他就握著她的手,喝燕窩湯,喝蔘茶,然後沉沉睡去。
她明白,為了她,他可以幫那些「叛逆」逃過這一劫,但不要她更深入去和他們攪和在一起。
特別是白慕天和王文懷。
不過他有他的想法,她也有她的顧慮,既然得暫時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她就必須先搞清楚一點。
他們絕不會再對金祿下手!
「咦?塔布,你上哪兒去了,整天不見你的人影?」
剛進門的塔布先回身把門關好,再轉過來回答滿兒的問題。
「爺睡前交代過,要奴才設法把那些喇嘛引出關外。」
「我倒沒有想到這點呢!」滿兒低喃。「那麼你把他們引出關了?」
「奴才做了不少『線索』讓他們去跟,他們應該很快就會出關去了。」
「那就好。啊,對了,我要出去一下,幫我看著爺。」說到這裡,滿兒不覺輕輕歎了口氣。「烏爾泰也不是不忠心,就是他的性子太耿直了,腦筋從來不懂得要轉個彎兒,有時候真是教人哭笑不得。」
塔布笑了。「奴才懂得,夫人,您是要……」
回眸瞄了一下內室,「我不放心,得去確定一下他們不會再傷害你們爺。」滿兒壓低嗓門說道。「你知道,你們爺的武功沒了,現在可是一點抵抗力都沒有,雖然有你們兩個在,但他們人多,所謂雙拳難敵四手,而我呢,是一點用處也沒,所以我得預作防范,你懂吧?」
塔布欲言又止地遲疑一下,終究還是沒敢違背主子的交代。
「奴才明白了,請夫人放心,奴才會看著爺的。」
「謝謝你,塔布,有你在,我真的安心多了。」滿兒感激地說,再指指外室的桌上。「晚膳我已經弄好了,你們趁熱先吃,若是爺醒來,你就告訴他我在准備他的晚膳,然後馬上來通知我。」
「是,夫人。」
得到塔布的承諾,滿兒便安心出去了。
剛出堂屋,滿兒就見到竹承明也出了鄰屋,暗道一聲幸運,匆匆迎上去。
「爹!」
出了屋仍攢眉擰眸想事情想出了神的竹承明愕然止步。「滿兒?」
「爹,他們怎麼樣了?」滿兒用下巴指指他身後的屋子。
竹承明回眸瞥一眼,搖搖頭。「情況不太好,他們原就不少人受傷,一群人一路逃,那些喇嘛也一路緊追不捨,他們不但沒有時間養傷,受傷的人又增加,到最後死的只剩下十幾個人,眼看已逃不過,只好逃到我們這裡,因為……」
「允祿在這裡。」
竹承明很老實地點頭承認,「沒錯,不過我也很高興他們能逃來我們這兒讓女婿幫他們的忙,」他微微一笑,有點狡黠。「如此一來,當我主張不能再傷害女婿時,他們也就不好反對了。」
滿兒驚訝地注視他片刻。
「爹真這麼想?」
「滿兒,」竹承明目光慈祥,溫柔地撫挲著她的頭發。「無論你怎麼想,我是真的不願失去你,我深愛你娘卻辜負了她,但她仍留下你給我,我可不想將來百年之後無顏見她於九泉之下。」
「但之前爹你……」
竹承明抬手阻止她往下說,神情愧然地黯然一歎。
「先前我是腦袋糊塗了,一時厘不清對我而言孰輕孰重,但現在我分清楚了。反清復明是我的責任,我不能推卻,也無法推卻,但必須是在不傷害你的情況下,這是我為人父的自私,他們必須接受,否則我也可以拒絕他們把擔子放在我身上。套用你所說的話,倘若我連自己家人都保不住,又如何顧及全天下所有漢人呢?」
清亮的丹鳳眼深深凝住竹承明好半晌後,滿兒撩起唇角,笑了,然後親昵地靠向他胸前,就像一般女孩兒家向父親撒嬌一樣。
「爹,我再相信你一次,希望你不要讓我失望。」
「不會的,滿兒,相信爹,爹絕不會再讓你失望了!」
在這一瞬間,父女之情終於激起一絲火苗,他心裡放著她,而她的心裡也開始接納他,不再只是表面上的稱呼而已。
或許總有一天,父女的心終會真正的貼近吧?
第九章
清明將近,沙塵依然彌漫,風也仍是寒冷的,但已不會沒日沒夜的亂吼,溫煦的日頭時不時出現,映照得那殘余的冰溜子閃閃發亮,看來漫長而嚴寒的冬天即將過去了。
這日,風不大,太陽也特別暖和,一早兒就掛在天空上,在屋裡發了不少霉的人一看太陽出來了,趕緊跑出來曬曬身上的霉,免得繼續霉下去就要發爛了。
「你那邊屋裡的人如何?」望著剛從對面屋裡出來的白慕天,?髯公問。
「差不多全好了。」白慕天緩緩步下院子。「你那邊呢?」
「也差不多了。」視線再往後移向王文懷,?髯公又問:「有動靜嗎?」
「沒有。」王文懷搖頭道。
話說著,兩邊四間屋裡的人陸續出來,除了他們三個以外,還有魚娘、呂四娘,以及六、七個天地會的兄弟。
「那我們應該可以離開了?」
「過兩天我會先出去看看,待確定沒問題了,我們便可以離開。不過……」王文懷朝中間的屋子瞥去。「有件事得先決定該如何解決。」
「還有什麼好決定的?」呂四娘恨恨道。「凡是滿虜清狗便該殺!」
王文懷搖搖頭。「事情恐怕沒有這麼簡單。」
「為什麼?又是那位什麼『漢爺』反對嗎?」呂四娘尖銳地質問。「他究竟是誰,為什麼你得這般顧忌他,聽他的話?」
「我不能告訴你。」王文懷歉然道。「但我有正當的理由,請你諒解。」
「你……」呂四娘氣得咬牙切齒。「不殺他,他就殺你,別忘了莊親王有多麼凶殘狠毒,他根本是個沒人性的畜生……」
惡毒的評語說到這裡,中間堂屋的門突然打開,話,頓時停了。
所有的眼珠子全緊張兮兮地集中到快步出屋的人身上,見是滿兒抱著被子要拿出來曬,不約而同松了口氣。
自從逃來這裡之後,大家全成了王八烏龜,各個都窩在屋裡頭作冬眠,就算扒著窗檻往外瞧,也只能瞧見滿兒與莊親王那兩個貼身護衛在中間屋子進進出出,從沒見過莊親王,就連那天莊親王發威趕走雍和宮的紅衣喇嘛也沒見著。
聽說後來他也被滿兒關進屋子裡不准出來,不同的是,人家是在發霉,他是在孵小雞。
話說回來,其實他們大可不必再忌憚那個已經失去武功的人,但,也許是莊親王使劍大發神威,大宰活人,大要人命那副殘虐暴戾的模樣留給他們的印象太深刻了,致使他們下意識裡仍殘有幾分顧忌。
「少來煩我!」滿兒沒好氣地叱罵。
她在跟誰說話?
眾人困惑地面面相?,但一見到尾隨在滿兒後頭出現的人,頓時明白了。
「娘子啊,這未免太不公平了嘛,」撅著屁股嘟著小嘴兒,金祿緊跟在後頭抗議被「虐待」。「為夫是主子,他們是奴才,是何道理奴才可以喝酒,主子竟不能喝?」
「你不是說你不喜歡喝酒嗎?」
「唉唉唉,娘子啊,為夫不是不愛喝酒,是不愛喝醉,這可差多啦,娘子!」
「讓你幾日不喝,會憋死啊?」
「幾日?娘子,你日子過糊塗了是不?」金祿喃喃道。「這可不只幾日,都已好幾個月,為夫一窩小雞全孵完啦!」
「等你好全了再說!」懶得理他,滿兒隨口應他一句,兀自搭竹竿曬被子。
「好全了再說?」清澈靈活的大眼兒骨碌碌一轉,再賊兮兮地眯了一下,金祿忽地猛拍一下自己的大腿。
「哎呀,娘子,你猜怎麼著?為夫已經好全了呢,瞧……」他得意地撫撫自己的臉頰,「為夫的臉兒紅紅多可愛……」再挺挺胸脯。「精神飽滿,吭聲又有力道,還真趕勁兒呢,要使趟活兒都成,這可行了吧,娘子?」
「你是狗啊?還使活兒呢!」滿兒輕蔑地斜睨過去一眼。「請問昨兒夜裡是誰在咳嗽啊?」
毫不猶豫地,金祿反手一指,「塔布!」面不改色地把罪過推給奴才。
塔布一呆。「我?」
「不然就是烏爾泰!」
「嗄?」烏爾泰更是一臉傻樣兒。
金祿回眸,兩眼一瞪,那兩個奴才頓時脖子一縮,齊聲認罪。
「是奴才!」
滿兒失笑。「你們三個主僕在說相聲是不是?」
「奴才兩個又不會說相聲。」塔布與烏爾泰好委屈地嘟囔。
頂罪還要被罵,太悲哀了。
「別理他們了,娘子,」金祿滿臉?媚的笑,猛搓手一副??樣兒。「先可憐可憐為夫,開開恩讓我喝兩杯安撫一下肚子裡的酒蟲吧?」
看到這裡,王文懷已是目瞪口呆。「他……他是誰?」
? 髯公與白慕天對看一眼。「莊親王啊,還會有誰?」
「莊親王?」王文懷失聲而叫。「他怎麼那副德行?」
「不然你以為被他剿滅的反清組織是如何上他的當的?」呂四娘沒好氣地說。「像他這副樣子潛進組織裡,又有誰會懷疑他?就算是你,如果不是早知他的底細,你也照樣會被騙倒!」
雖然不甘心,這卻是事實,令大多數人怨恨的事實,不過還是有少部分人覺得這樣很好玩,譬如……
「姊夫,瞧你那副樣子,三姊又在欺負你了是吧?」
「啊,小妹,你來得正好,快,來幫姊夫我評評理。」金祿一見竹月嬌,便歡天喜地的迎上去爭取同情票。
「評什麼理?」竹月嬌也興致勃勃地想湊一腳熱鬧。
「喏,瞧瞧姊夫我……」金祿威武雄壯地拍拍自己的胸膛。「好透了不是?」
「嗯……」竹月嬌裝模作樣地左看看右瞧瞧。「看上去是這樣沒錯。」
「可是……」胸脯縮回去了,兩眼哀怨地朝滿兒瞥去,還可憐兮兮地猛抽鼻子,又拿衣袖拭眼角。「你三姊偏說姊夫我還沒好透,連杯酒也不給我喝,存心要讓你姊夫我渴死……」
滿兒直翻白眼,竹月嬌狂笑不已。
「不喝酒就會渴死?姊夫你什麼時候成了酒鬼啦?」
「真沒同情心,姊夫我這麼可憐,你也不幫個腔。」金祿嗔怨地嘟嘟囔囔。「好吧,那……岳父……」
「別找我,別找我,」竹承明忙不迭舉兩手投降,嘴角直抽搐。「岳父我比女婿你更沒用,我說一句話,不,一個字就夠了,滿兒就可以說上千百句話來回我,說得我狗血淋頭抱頭鼠竄,我可比女婿你更可憐呢!」
「原來岳父跟小婿我同一個窩囊等級啊!」金祿同情地拍拍竹承明。「那麼,岳父大人,咱倆一道去喝兩杯解解悶兒,你說如何?」
「你夠了沒呀?」滿兒笑罵。「真是長眼睛沒見過比你更不要臉的人!」
金祿眉梢子一挑,「面不改色心不跳。」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呃?」
「不要臉啊!」金祿一本正經地解釋。「要講粗點兒的也有,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臉皮,喏,夠粗俗了吧?」
「你……」滿兒啼笑皆非,「愈扯愈離譜,不跟你胡扯了!」話落,目光轉向竹承明與他身後那一大串人,神情疑惑。「爹,有事嗎?怎麼大家都一塊兒來了,講好的嗎?」
竹承明含有深意地深深注視她一眼,再轉向其他人。「我是想,大家都好得差不多了,或許都想要離開了,在那之前,有些事我們必須先談清楚。」
滿兒明白了。「那就到前頭大廳去談吧,那兒大些。」
於是眾人一起往前院去,金祿卻還在後頭粘著滿兒?叨。
「娘子,就一壺嘛!」
「……一杯。」
「半壺?」
「一杯。」
「三杯?」
「不要拉倒!」
「好好好,一杯就一杯!」轉個臉,吸著鼻子自己對自己咕?。「一杯?嗚嗚嗚,那連潤喉都不夠呀!」
大廳裡,除了天地會那些還不夠資格參與商討大事的兄弟之外,其他人全到齊了,連塔布與烏爾泰都護衛在金祿身後,這是他們的職責,也是滿兒的堅持。
就算她相信竹承明,其他人她可不信。
「在『漢爺』開始之前,我想先請教王爺一件事。」王文懷首先發言。
金祿沒說話,只拿那雙純潔無邪的大眼睛詢問地望著他,望得他差點問不出話來。
「呃,咳咳,請問王爺,天地會九大長老何在?」
金祿聳聳肩。「死了。」
這原是意料中的事,所以王文懷也不顯得驚怒,他想知道的是另一件事。
「他們的屍體何在?」
「沒有。」
王文懷楞了一下。「沒有?王爺不是說他們死了?」
「是死了。」
「既然人死了,一定有屍體吧?」
「沒有。」
王文懷眉頭開始皺起來了。「王爺,請你……」
「等等!」滿兒從旁打岔進來。「我來問吧。」她也覺得很好奇,人死了怎麼可能沒有屍體,就算是被太陽曬干了,也該有具人干吧?
王文懷沒有異議。
滿兒先仔細想了一下,再提出能切中疑問核心的問題,「請問夫君,他們為何沒有屍體?」
「被我用劍絞碎了。」金祿輕描淡寫地說。
答案一出來,廳內先是一陣窒息般的靜默,緊接著是一片驚駭的抽氣聲,包括竹承明、竹月蓮和竹月嬌都變了臉色。
「太……太殘忍了!」
「果然沒有人性!」
「好歹毒的手段!」
「可怕至極……」
「慢著,慢著,我還沒問完呢!」在一片憤怒的罵聲中,滿兒再一次喊停。「夫君,你為什麼要絞碎他們的屍體?」這麼「麻煩」的殺人手法並不是他向來慣用的殺人手法呀!
金祿又聳了一下肩。「因為他們告訴我娘子你死了。」
大廳裡再度陷於靜默之中,卻再也沒有人說話,一半人是「原來如此」的恍然大悟表情,另一半人是雖不能接受,但尚能理解的神情,反倒換滿兒板起臉來了。
「你為什麼要叫他們告訴他我死了?」
「三小姐,」王文懷苦笑。「那是他們自作主張的說法,並非我的意思。」
「那就不能怪我家夫君,是他們自找的!」滿兒溫柔地握住金祿的手。「你應該知道,我家夫君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聽見我出事,他會發狂的!」
他應該知道?
他為什麼應該知道?
他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啊!
王文懷苦笑更深,眼神瞟向竹承明,意謂:他沒有其他問題了。
「好,那麼……」竹承明環視廳內眾人。「我只有一件事要說,金祿是我的女婿,你們打算如何是你們的事,但在我知情的范圍之內,我不許你們傷害他,更不許利用竹家任何人去傷害他,這件事,你們必須做下承諾!」
聞言,柳家兄弟和呂四娘立刻憤怒地跳起來。
「為什麼?」呂四娘怒吼。「他是滿虜清狗,是漢人的仇敵,為什麼我們不能對他下手,那……」
「呂姑娘,這個問題讓我來回答你。」竹月嬌慢條斯理地說。「首先,我知道你急於要報仇,但請別忘了,下旨處斬令尊的不是我姊夫,動手處斬令尊的也不是我姊夫,你找錯對象了,要報仇請找清狗皇帝雍正,那才是正主兒,是他下旨砍你爹的腦袋,你就去砍他的腦袋,這才是名正言順的報仇,懂了吧?」
呂四娘瞥金祿一眼,沒吭聲。
「另外,更別忘了之前你們走投無路逃到這裡,倘若不是我姊夫出面趕走那些喇嘛,你哪裡還有命坐在這裡大聲說話,無論你如何辯解,我姊夫對你們有恩總是事實,你想恩將仇報嗎?」
一頂大帽子重重壓下來,呂四娘頓時啞口,再向金祿瞟去一眼,坐回去了。
她只是急於報仇,並不是是非不分的混蛋,不管雙方立場如何,恩恩怨怨總是難分,金祿不顧立場來幫她們,她反要殺他,這豈不變成她才是壞人了嗎?
不,她才不是壞人!
好,她不找允祿,她找雍正,這總可以了吧?
不過柳家兄弟可沒那麼好說話,因為他們正是那種是非不分,黑白不明,有理說不通的大混蛋,加入哥老會,他們從來不是為了什麼反清復明,為的只是他們個人的仇怨。
「他幫我們為的是滿兒,並不是我們,那根本談不上恩!」柳兆雲反駁。
「而舅舅你們非殺我的夫君不可,為的也不是反清復明,而是你們自己的私怨,」滿兒即刻還擊回去。「這種不顧他人的自私念頭更不足取!」
「你這個背祖忘宗的畜生沒有資格在這裡說話!」柳兆雲輕蔑地道。
金祿臉色?沉,滿兒及時緊握了一下他的手,兩眼瞥向一旁,果然……
「住口!」竹承明憤怒地咆哮。「無論你是不是我的大舅子,我都不允許你如此侮辱我的女兒!」
「誰是你的大舅子?」柳兆雲更是不屑。「柳家沒有你這種玷污人家清白大閨女的女婿,若不是有人護著你,我連你都要殺……」
「無禮!」王文懷怒叱。「竟敢對『漢爺』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
「我講的是理,毋須有禮!」柳兆雲振振有詞地吼回去。
王文懷頓時氣結。「你……」
忽地,玉含煙抬指輕彈,柳兆雲兄弟應指跌坐回椅子上,眾人看得一楞。
「好了,現在沒有人會再故意找碴,我們可以繼續討論下去了。」玉含煙若無其事地說。
靜默了一下,突然大家一起失聲笑出來。
「高招!」竹月嬌笑得最大聲。
「的確,這樣安靜多了。」王文懷也笑了。「那麼,其他人還有意見嗎?」
玉含煙若有似無地瞄了一下金祿,那眼神,奇特得很。
「若是還有人不服,我想我有必要提醒大哥一下,為了三小姐,王爺必定會不顧一切護著竹家,而雍正身邊有任何消息也只有王爺最清楚,能預先作防范的也只有王爺,因此為了『漢爺』的安全,王爺反倒是個必要的存在。」
一語驚醒夢中人,王文懷與白慕天不約而同啊了一聲。
「沒錯,確是如此。」王文懷連連點頭同意。「那麼,無論是否有人反對,決議便是如此,為了『漢爺』的安全,我們不得再傷害王爺。」
自然,沒有柳兆雲兄弟鬧場,這項決議也就毫無異議的定下來了。
「各位還有其他問題嗎?」環顧眾人,王文懷最後又問了一句。
金祿馬上把手舉的高高的,依然是一臉純真又無辜的表情。
「有有有,我有。」
「王爺請說。」
「你們在利用我嗎?」
「……」
午膳時間,好不容易等著人蔘雞熬夠火侯了,滿兒匆匆端著整盅人蔘雞往後院去,沒想到剛跨過月門,她就驚訝得差點把人蔘雞獻祭給土地公進補。
「你們在干什麼呀?」
只見一群男人各自捧著一個比小盆還大的老碗,碗裡裝滿了飯還有菜,大家蹲成一堆,一邊扒飯菜一邊天南地北窮啦著話,啦的飯粒到處亂噴,猛一眼看上去好像在一邊拉屎一邊吃飯。
「吃飯啊!」
「吃飯不到桌子上去吃,干嘛蹲在院子裡吃?」
「陝西人不都這麼吃的?」
滿兒哭笑不得地翻了一下白眼,「那是農村男人才這麼吃的好不好?」走到金祿身旁,她眯起眼來。「夫君,又是你帶頭起哄的,對吧?」
「入境隨俗嘛!」金祿嘿嘿笑著。「這不也挺新鮮?」
轉過頭來,滿兒瞪著竹承明。「甭問了,爹,你一定是第一個響應?」
竹承明聳聳肩。「是挺新鮮的。」
既然竹承明都這麼吃了,其他人自然也有樣學樣跟著這樣兒吃起來了。
「真是夠了,你們這些男人!」滿兒受不了地把人蔘雞端進屋裡,不給他們吃了。「別管他們男人了,大姊,我們吃我們的!」
於是,男人繼續捧著老碗蹲在院子裡扒飯,女人則規規矩矩地坐在屋裡用膳。
除了竹月仙,她從不跟任何人一起吃飯,事實上,根本沒有人知道她到底有沒有吃飯,也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麼,她幾乎不說話,總是默默望著金祿看,雖然沒有人說出來,但大家都心裡有數。
對金祿,她還沒有死心。
有時候,她也會盯著滿兒看,但眼神並不是嫉妒,也不是憤恨,而是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詭異視線。
天知道她是不是已經進入瘋狂初期症狀了。
「真是受不了那家伙,」滿兒一邊夾菜,一邊嘀咕。「沒事就愛搞怪!」
竹月蓮與竹月嬌相視一笑。
「我想那是因為妹夫知道他這麼做能討你歡喜吧。」
「討我歡喜?」滿兒嗤之以鼻的哼了一聲。「才怪!」
「滿兒,我不信你沒注意到,打從妹夫可以離開屋子之後,他就不時帶頭做一些可笑的事,因為如此,大家對他的敵意也逐漸降低了,那樣純真可愛又風趣的男人,怎麼搭也和那個殘虐的魔鬼搭不上邊的,於是常常會忘了他就是那個可怕的莊親王,特別是爹也有心接納他,你不覺得他們愈來愈像對平常人家的岳婿了嗎?」
滿兒若有所思地想了會兒。
「唔,好像真是這樣呢!」
「對你而言,那定然減少了夾在中間兩面為難的處境,這是妹夫的體貼,他真是很疼愛你的。」竹月蓮文雅地喝了一口湯。「當然,除了你那兩個舅舅,我想他們那自私狹窄的心胸怕是無法改變了。」
滿兒無所謂地聳聳肩。「我早已不在乎他們對我如何了。」
「不,你是不在乎任何人對你如何,包括『漢爺』在內,」玉含煙低喃。「只在乎『他』對你如何。」
「出嫁從夫,既然我嫁給了他,我不在乎他要在乎誰?」滿兒一口承認。
「出嫁從夫?」玉含煙輕歎。「是的,三小姐沒說錯,出嫁從夫,這是女人家的閨訓,但我做不到,因為我拋不開打小背到大的責任,這是我的悲哀,明明是個女人,卻沒有權利單純做個女人。」
「那也是你自個兒的選擇,怨不得別人。」竹月嬌插了一句話進來。
「是的,那是我的選擇,」玉含煙點點頭。「我不會怨任何人的。」
「說到這……」滿兒遲疑一下。「玉姑娘,你那兒子,他如何了?」
沒想到滿兒會問到這件事,玉含煙一時僵住,片刻後,她才無奈地笑了一下。
「他很好。」
「那就好,不過玉姑娘務必要記住,孩子是無辜的,千萬不要讓他變成當年的我,那對他可不公平。」滿兒認真地說。「想想,他的娘親是漢人,父親雖是滿人,但八爺是被當今皇上害死的,他要拿誰當敵人,為人子女,這應該很好決定,如此一來,天地會又多了一條臂助,這不挺好?」
「三小姐說得是。」玉含煙又勉強笑了一下。「呃,不談這了,我倒是有件事想請三小姐幫個忙。」
「哦?什麼事?」
「這是我大哥要我跟三小姐提的……」玉含煙頓了一頓。「過幾天大家便要啟程各自回家,而『漢爺』,我們必須親自送他們回雲南,但大哥他們本身被追緝,跟在『漢爺』身邊反而可能會為『漢爺』帶來更大的危險,因此……」
「你們希望我們能跟你們一起走,」滿兒接著說下去。「起碼夫君可以為你們擋去官府方面的麻煩。」
「三小姐聰穎,大哥的意思確是如此。」
滿兒略一思索。「好,我會跟夫君提,我想他應該不會反對。」
「不,姊夫是不敢反對。」竹月嬌又插嘴進來。
滿兒很誇張的歎了口氣,橫過眼去。
「我說小妹,大姊沒教過你姑娘家用膳時不宜說話嗎?」
竹月嬌滿不在乎地繼續吃菜扒飯。「你們還不都在說話。」
「那是我們,我們是婦人,婦人用膳時可以說話,」滿兒煞有其事地說。「而你,小妹,你是姑娘家,姑娘家用膳時不宜說話,瞧,魚姑娘和呂姑娘不都沒吭聲,因為她們也是姑娘家,這樣你懂了吧?」
「……」頭一回,竹月嬌說不出話來。
是那樣嗎?
「岳父大人。」
桌旁,正與陸文傑閒聊的竹承明愕然回眸,只見金祿的腦袋掛在門邊,探呀探的望著他。
「女婿?」
金祿嘻著小嘴兒,自背後伸出手來。「要不要上我那兒喝兩杯?」
竹承明怔了一下,笑了。「怎麼?滿兒開你酒禁了?」
「開一半。」金祿委屈地看看手上拎的兩壺酒。「她只給我兩壺。」
竹承明呵呵笑著起身,「那我也拎兩壺去。」走兩步,回頭。「文傑,你也拎兩壺一塊兒來吧,你們倆是連襟,該多聊聊。」
三人一起回到金祿的堂屋,但見桌上已擺好幾樣小菜,烏爾泰正在放置竹箸。
「咦?這誰……」金祿奇怪地看著。
「回爺,是夫人讓我送來的。」放好了竹箸,烏爾泰便站開一旁。
「是麼?她可真體貼。」金祿樂得笑開了嘴兒。「那這會兒她又上哪去了?」
「夫人做好這些小菜後就同大姑娘、三姑娘和玉姑娘、王姑娘出門逛街去了,夫人還讓奴才轉告爺說她有塔布陪著,請爺不用替她擔心。」
烏爾泰說完便退出去,還細心地關上門,免得風沙吹進屋裡。
「希望她記得多替我拎兩壺酒回來。」金祿小聲嘀咕,再轉首咧開滿臉笑。「來,岳父大人請上坐,先嘗嘗我家娘子的手藝如何。」
酒過三巡,三人便一邊吃菜一邊閒聊起來。
「女婿酒量可好?」
「小婿我可從沒喝醉過!」金祿拭去唇角的酒漬,洋洋得意地說。「只一回,我家娘子想看看我喝醉的樣子,小婿我便喝醉了給她看。其實那也沒啥看頭,我喝醉了便從頭睡到尾,叫都叫不醒,睡醒了也就酒醒了。」
「那可好,文傑就不行了,」竹承明笑望陸文傑。「他一喝醉就發酒瘋,又叫又鬧,還脫衣服,不看緊他點兒,他准會脫光衣服上大街上去晃!」
「岳父!」陸文傑?尬地漲紅了臉。
半晌後,酒去了一壺──一人一壺,氣氛更隨意,講話更隨便。
「我說女婿,你老是在滿兒面前吃癟,不覺得丟臉嗎?」
金祿笑吟吟地又喝下一杯酒。「娘子開心就好。」
「那可不行,女人家不能太寵的,小心她爬到你頭上去。」竹承明一本正經地教導女婿為人夫的原則。「一旦讓她爬上你的頭,她就不肯下來了!」
金祿莞爾,「她不敢。」他徐緩地道,邊慢條斯理地自行斟酒。「娘子很聰明的,何時可以放肆,何時不可以,她清楚得很,尤其是在小婿我真格挫火兒時,她總是卯起勁兒來跑得比誰都快,即便她末了仍是逃不脫。」
眼色幽邃,語氣深沉,這時候的金祿就有幾分允祿的影子了,竹承明與陸文傑不由相?一眼。
這時候跟他說正經話,他應該不會又裝瘋賣傻地裝可愛了吧?
「那麼,女婿,有些話我不能不問,這是我身為人父的責任。」
金祿淡淡一哂。「我知道,所以小婿我才會找岳父來喝兩杯。」
「好,那……」竹承明正起臉色。「女婿,你可以承諾我,會好好保護滿兒,絕不讓她受到任何委屈,任何傷害?」
「那是自然,娘子是小婿我的心肝寶貝兒,我怎捨得讓她受委屈、傷害?沒可能的事!」金祿話說得輕松,但語氣非常堅決。
這話他相信,不過……
「可是……」竹承明猶豫了下。「以你現在的狀況……」
「安心,安心,岳父且請安心,」金祿勾起一抹神秘的笑。「無論小婿我的狀況如何,我都有把握保護我家娘子周全。」
「但……」竹承明再次遲疑一下,旋即下定決心問出他最擔心的事。「倘若你那皇上得知滿兒的身分,打定主意非殺她不可,屆時你又能如何?」
金祿瞄他一眼,慢吞吞的吃口菜,放下竹箸端起酒來仰杯飲盡,再露齒一笑。
「那我就先殺了他!」
聞言,竹承明頓時猛然抽了口寒氣,滿心震撼地窒住了。
這一刻,他終於真正了解到金祿對滿兒有多癡、多狂,那樣的不顧一切、不顧後果,堅定的一心只為她。
於是,他慚愧了,與金祿比起來,他所謂的深愛是多麼微不足道啊!
第十章
王文懷的顧慮確然有道理,事實上,他們一行人離開榆林尚未到延安便碰上了麻煩,大麻煩。
他們以為那些紅衣喇嘛找不到人就退回京城去了,沒想到他們並沒有回去,仍耐心十足地守在榆林左近,因為他們最後是在榆林城裡瞥見王文懷等人的蹤影,雖然有線索引他們往漠外去,但再也不曾見到他們的人影,所以他們判斷王文懷一行人必定還在榆林城內,於是決定守株待兔。
不僅如此,他們還特地從陝西總督劉於義那兒借調更多人手來,以防再被王文懷等人走脫,這一回,他們是打定主意不讓王文懷等人有機會逃脫了。
「夫君,你可知道陝北女人是從不洗澡的?」
「那種事為夫寧願不知。」
「只要一走近她們,刺鼻的臭味就撲面而來……」
連綿的溝壑、山塹分割大地,無盡的黃土綿延到天際,隊伍便行進在這片焦黃的土地上,不快不慢的,除了滿兒與金祿同乘一騎,其他都是一人一騎,馬兒以輕徐的小碎步前進,蹄聲得得,穿插著閒聊斗嘴聲,倒也輕松?意。
「娘子,你到底想說啥?」
「夫君不是說要入鄉隨俗嗎?那我是不是從今後都不用洗澡了?」
「……沒有問題,若是娘子自個兒『懶得』洗澡,為夫可以為娘子舔干淨,從頭到腳一絲不漏,啊,對了,還可以一日照三餐各一回,外加消夜點心也行,總之,保證娘子滿意。」
敗陣一回,滿兒滿臉通紅,兩旁不管是男是女全都笑歪了嘴。
「真是不辭辛勞!」蕭少山狂笑不已。
「姊……姊夫,說這種話你……你竟然臉都不紅一下,果然是……」竹月嬌快笑破肚皮了。「天底下最不要臉的人!」
「錯,你姊夫我這是體貼,」金祿一本正經地更正道。「男人的體貼。」
「好個男人的體貼!」蕭少山更是爆笑。「這種體貼哪個女人消受得起呀!」
「我家娘子就……」
啪!
金祿哭兮兮地捂著右臉頰。「好痛喔,娘子,干嘛打我嘛?」
「我讓你再多嘴!」滿兒又氣又好笑的低罵。
「可是娘子明明可以……」
啪!
兩只手恰好捂住兩邊面頰,「又打我!」金祿委屈地抽抽鼻子。「岳父大人,請你為小婿我主持一下公道……」
「嗄?我?」不好正大光明的笑,只好轉過身去偷笑個不停的竹承明,一聽見金祿竟然點兵點上了他,差點被自己的笑噎住。「我,呃,我……我……啊,前頭有人在叫我,我過去看看!」語畢,慌不迭扯動馬?策馬奔前,逃之夭夭。
「好過分,岳父也逃了!」金祿喃喃道。
「誰教你要胡扯!」滿兒笑罵。
「為夫哪有胡扯!」金祿不甘心地撅了一下嘴。「好,既然娘子不老實,今兒晚為夫就讓娘子你嗯嗯哎哎的承認!」
撲通一聲,有人摔下馬去了。
眾人回頭笑看蕭少山捧腹跪在地上一時起不來,馬兒樂得除去重擔輕快地往前慢跑,才不管主人在不在它背上。好半天後,蕭少山才施展輕功追上來落回馬上,臉上依然咧著大大的笑容,眼角還掛著淚水。
「老天,金祿,你可真是耍寶的天才,服了你了!」
「耍寶?」金祿挑挑眉。「那也比懶驢兒打滾兒好多了,您大爺是在平地摳餅麼?還滾到地上去練活兒呢,可滾的全須全尾兒,我瞅著眼兒都暈乎了,敢問您是耍飄兒還是耍骨頭呀?保不齊是耍猴兒崽子的,那可得留點兒神,別耍猴兒耍折了骨頭,那才拔份兒!」
笑容沒了,蕭少山聽得傻眼。「他在說什麼?」
這回該換滿兒窩在金祿懷裡笑得猛掉眼淚。「他……他問你在賣藝是不是?還滾……滾到地上去表演……」
「誰給你表演!」蕭少山哭笑不得地說。
「不是?」金祿點點頭。「敢情是來人有!」
蕭少山一楞,前探後看。「誰來了?」
「跑……跑龍套。」滿兒已經笑得快說不出話來了。
蕭少山狐疑地眯了眼。「他在罵人是不是?」
「你現在才知道,」滿兒揪著金祿的衣襟,還在笑。「他就愛說京腔來整人,偏他那一口京腔說得頂好聽,好像唱戲似的,聽不懂的都不知道他在罵人,還笑咪咪的直跟他點頭說對對對,希望他多說幾句來聽聽,罵人的罵得盡興,被罵的也被罵得很高興,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皆大歡喜。」
「那只有他歡喜吧!」蕭少山啼笑皆非。
眸子往上瞅著金祿那張可愛的笑臉,大眼兒還頑皮地眨巴著,滿兒不覺又噗哧笑了出來。
「你要是不知道他在罵人,你也會聽得很高興啊!」
蕭少山張了張嘴,想到剛剛金祿說的京腔確實很好聽,不禁闔上嘴,苦笑。
「我投降。」
「最好是投降,不然他會說到你滿頭問號,最後只好去撞豆腐吊面線。」滿兒笑著指指騎在兩旁的竹月蓮、竹月嬌和陸家兄弟。「說給你安慰一下,他們早就投降啦!」
蕭少山歎息。「原來他不只手把式厲害,連那張嘴也厲害得緊!」
滿兒忽地斂去笑容,兩眼擔憂地又往上瞅住金祿,見他不在意地繼續笑著,這才松了一口氣。
得找機會警告他們不許再說那種會提醒金祿武功已失的話。
「歇腿兒啦!」前頭吼過來。
「在這兒歇?」蕭少山環顧左右,沒一處好地兒。
「也許前面的人找到好一點的地方了。」
說著,後面的人齊聲吆喝著馬兒快跑,迅速往前奔去……
其實前面的人找到的也不是多好的地方,只不過是片背風的丘子,一小叢林子,還有一小窪水而已,不過那已經比連綿一片的荒地好多了。
大家陸續下馬圍坐成一圈,並一起把油紙包拿出來准備用食。
「咦?柳家兄弟呢?」竹月嬌左右張望。
「他們又往前頭探風去了。」回答的是白慕天。
「這可奇怪了,還沒出發,他們是心不甘情不願,輪到他們探一次風後,突然就變得積極起來了,」蕭少山順口說。「再往後的路上也都是他們自願往前探風,沒存著什麼詭心思吧?」
聞言,王文懷與白慕天猛然轉首對望,再霍然起身環望四周。
「不用看了,」金祿淡淡道。「早已包圍上來了。」
他話才說完,其他人也有所驚覺地紛紛跳起來,但見四周悄無聲息地突然冒出一大群人馬,有官兵,有血滴子,還有那八個紅衣喇嘛,團團包圍住了他們,看樣子好像正准備收網捕捉自投羅網的大魚。
最教人心寒的是,那些官兵起碼有一半是火器營的,人手一支歹毒霸道的火器,排列在包圍圈的最前方正正對准了他們。
「我們好像是自己踏入陷阱了。」蕭少山低低咕?。
此話一出,王文懷與白慕天再次猛然轉首,不過這一回他們不是對看,而是盯住了金祿,目光異常嚴厲,看來他們懷疑這陷阱是金祿設下的。
但金祿連瞄也沒瞄他們一眼,兀自慢吞吞地起身。
「塔布,烏爾泰,保護福晉。」
「是,王爺。」
然後,金祿,不,現在是允祿,他負著兩手,慢條斯理地走出幾步,遙遙面對帶頭的紅衣喇嘛。
「桑吉加,原來你尚未回京去。」
「王爺,」帶頭的紅衣喇嘛獰惡的一笑,既不躬身,也不哈腰。「佛爺我可真沒想到啊,堂堂王爺竟然會和叛逆攪和在一起,也幸好卑職沒有回去,否則豈不錯失這回立大功的機會。」
允祿眼簾半?,面無表情。「既是立大功的機會,本王猜想除了眼下在場的人之外,沒有其他人知道這事兒?」
「那是當然,這樁大功勞佛爺要獨占,豈容他人分享。」
「很好。」允祿徐徐抬眸望定帶頭的紅衣喇嘛,眼神格外冷峻。「那麼你是以為真能擒下本王?」
帶頭的紅衣喇嘛笑容更是猙獰。
「別以為佛爺不知,王爺早已失去武功了不是?」
「你確定?」
「自然確定,就算不是,王爺畢竟是血肉之軀,自信敵得了火器營的神威火器嗎?」
目光倏閃過一抹奇異的冷芒,允祿的表情逐漸顯現出令人不寒而栗的陰狠之色。「敵不了就……」他慢條斯理地說。「不要敵!」話落,兩臂猝揚即收,既不是擂拳也不是掄掌,只是以快得匪夷所思的速度揮了一下,如此而已。
然後,令人震駭無比的事發生了,就在他揚臂過後。
那些手持火器的官兵,幾乎在同一剎那,全部都從同一水平的地方斷成兩截,包括那些火器,由於差不多都是從肩部的地方截斷的,所以他們完全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的機會就全數斃命了,有的只是屍體倒地以及火器斷成兩截落地的聲音。
四周一片死寂。
每一張臉,每一雙眼,每一副表情都是駭異的,震驚的,無法置信的,甚至有的人連呼吸都忘了。
「現在,桑吉加,你仍以為真能擒下本王麼?」
「……」
帶頭的紅衣喇嘛在喘息,在顫抖,滿眼驚恐,回答不出半個字來,冷不防地,他突然拔腿就跑。
剛剛說話最大聲的是他,態度最蠻橫囂張的也是他,現在頭一個拔腿落跑的還是他,所以第二波死亡名單中排第一名上路的更是他。
他幾乎是在剛動的那一瞬間就被砍成兩段了。
更可怕的是,他根本不曉得是什麼東西把他砍成兩半的,事實上,沒有人知道允祿是用什麼武器把敵手砍成兩半的。
沒有人看得見。
大家只看見當其他紅衣喇嘛、血滴子和官兵們一起湧向允祿圍攻過去時,他手上什麼也沒有,當他掠閃著疾快的身形穿梭於敵人之間,飛舞雙臂使出一招又一招歹毒狂猛的招式時,既不是擊拳也不是揮掌,看來倒像是在使劍,可是他手中根本無劍。
他是空手的。
但他卻在使劍。
仿佛地上有黃金似的,紅衣喇嘛、血滴子和官兵們爭先恐後一個接一個倒地去撿,每一個倒下來的屍體上的傷痕既不是掌傷也不是拳傷,更不是刀傷也不是槍傷,而是劍傷。
他確實是在使劍。
但他是空手的。
王文懷這邊的人不但駭異不已,更是滿頭霧水,搞不清楚究竟是什麼狀況?
終於,在滿地屍首血肉中,最後一個紅衣喇嘛倒下了,允祿卻身形不停地繼續疾飛向遠處,往四周繞去,沒有人知道他要到哪裡去。
滿兒這才從驚駭中回過神來,惶急的以為她被拋下了。
「允祿,我呢?你不管我了嗎?」她大叫著想追過去。
「福晉,請放心,」塔布忙拉住她。「王爺大概是去看看有沒有漏網之魚,很快就會回來的。」
片刻後,允祿果真回來了,兩手各拎著一個人,是柳家兄弟倆。
隨手扔下那兩人,轉個身一把抱住滿兒,重重地在她唇上啵了一下,他又變成笑眼眯眯的金祿了。
「別胡想了,娘子,為夫怎捨得丟下你!」
滿兒沒吭聲,只顧忙著用全身力氣去回抱他,心裡的感覺是五味雜陳的,既為他高興他的沒有失去武功,沒有失去自保能力和男人的自尊,但也懊惱他的沒有失去武功,往後照樣會被雍正使喚過來使喚過去。
然後,她聽見他在說話,於是仰起眸子看了他一下,再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原來他是在對竹承明與王文懷說話。
她並沒有放開他,仍然依偎在他懷裡聽他們說話,不知道為什麼,這時候他的懷抱給她的感覺特別安心,攬著她的手臂特別溫柔,說話的清朗嗓音也特別教人依戀。
「他們被密宗手法制住了,這陷阱多半是他們和喇嘛們合作設下的,也是他們告訴喇嘛們我的武功已失。」
誰的武功已失?
他?
愛說笑!
「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竹承明難以理解地問。
「以我看來,他們第一回往前探風時便已被喇嘛們捉住,」玉含煙沉吟道。「為了自保,他們只好跟喇嘛們合作。」
「為了他們自己而犧牲我們全體?」蕭少山嘀咕。「未免太自私了吧?」
王文懷蹙眉注視地上那兩兄弟半晌。
「這密宗手法,王爺可解得開?」
「密宗手法難得倒別人可難不倒我,不過……」金祿瞟一下竹承明。「你們確定仍要把這種人留在身邊?」
王文懷沉重地搖搖頭。「自然是不可,但也不能放了他們或殺了他們……」
「為何不能殺?」
「因為……」王文懷望向金祿懷中的滿兒。「三小姐可能不會同意。」
「那種事我沒有意見。」滿兒忙自金祿懷裡探出臉來表明自己在這件事上的立場。「倘若兩位舅舅只是要傷害我,我可以不在意,但他們為了自己,任何人都可以犧牲,這就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的事,應該由大家來決定。」
聞言,王文懷轉望竹承明詢問他的意見,竹承明思索片刻。
「廢了他們的武功,把他們關起來,你認為如何?」
「他們可能會不太高興,不過為了大家的安全,這應該是最好的方法。」王文懷說道。「王爺認為如何?」
金祿聳聳肩。「只要不被他們逃出來,隨你們。」
「不會的,我保證。」
金祿點點頭,側顧一旁。「那麼眼下我們最好將這些屍體掩埋起來,莫要讓人知道他們已死,如此才能為我們爭取到更充裕的時間。」
王文懷環顧一圈。「這可要花上不少時間。」
「不用,把他們全扔進溝渠裡去,其他的我負責。」
於是,大家分工合作,男的處理屍體,女的負責武器部分,很快的,黃土大地上只剩下斑斑血跡。
「你們退遠一些!」
眾人紛紛退後,獨留金祿在溝渠旁,但見他單臂高揚,?然一聲沉厲的大喝,單臂猛然揮下,然後……
沒有,什麼事也沒發生。
金祿笑吟吟地轉身,每雙眼都怔楞地看著他若無其事地走向他們,不明白他到底在搞什麼把戲,正想問問他究竟是怎樣,就在這時,霍然一聲驚天動地的轟隆聲,那溝渠莫名其妙突然塌方了,大塊大塊的黃土轟隆隆隆的直往溝渠底墜落,毫不留情地掩埋掉那些屍體,一點痕跡也不留。
而那新產生的溝渠邊緣竟宛如豆腐被一把快而利的菜刀切過似的,整齊又光滑,簡直就像面鏡子。
「那些血跡很快便會被傍黑兒時的風沙掩蓋住,不用咱們操心,」金祿雙手握住滿兒的纖腰,輕而易舉地將她放上馬鞍,「所以……」自己再飛身坐到她後面。「咱們可以顛兒啦!」
但是沒有人理會他,包括塔布與烏爾泰,大家依然瞪著那溝渠邊緣,腦子裡只徘徊著一個問題。
他剛剛究竟做了什麼?
★ ★ ★
為免再添麻煩,他們決定繞道山西,一路逃難似的猛趕路,直至渡過黃河到交口縣的一個小鎮裡才停下來,在鎮上唯一的一家客棧裡打尖留宿,計畫休息兩天再繼續趕路。
於是,大家舒舒服服地睡了個好覺,翌日清晨一大早,用過早膳後,滿兒便扯著金祿出去逛逛,而金祿也好好脾氣地任由她把他扯出客棧去,自然,塔布與烏爾泰也跟去了。
「這種地方有什麼好逛的?」蕭少山嘀咕道。「由南到北不到一刻?就走完了,她是想去看看這裡的石板路夠不夠平是不是?」
「我猜滿兒是想找個地方問妹夫話。」竹月蓮若有所思地說。
「問什麼話?」
竹月蓮轉注玉含煙。「問妹夫他的武功如何又恢復了?」
「對,含煙,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不是說他的功力盡失了嗎?」王文懷嚴肅地問。「但現在看來他的功力不僅未失,而且更可怕,他手上並無兵器,卻比兵器在手時更凶悍,那是為何?」
玉含煙苦笑。「我也一直在想這事,說我搭錯脈並不太可能,但……」
「等三姊回來再問她不就行了!」竹月嬌最懶,連想一下都懶。
「如果她不肯說呢?」
「那又怎樣?」竹月嬌滿不在乎地反問。「有武功沒武功不都一樣,姊夫就是姊夫啊,他有他的立場,我們也有我們的立場,但為了三姊,他什麼都肯干,就算讓他除去自己人他也不會皺皺眉頭,這就夠了不是嗎?」
「沒錯,」竹承明莊嚴地點點頭。「無論女婿有沒有武功,我已承諾滿兒不會再傷害他,這項諾言,我絕不會打破。」
「就算是這樣,我才不信你們都不好奇,」王瑞雪咕噥。「他的武功究竟是如何恢復的,昨天他又是如何殺死那些喇嘛血滴子的,還有他是如何讓那溝渠崩陷的,我不信你們會不想知道答案。」
眾人只相顧一眼,便異口同聲給她一個超乎熱切的回應。
「廢話,誰不想?」
★ ★ ★
「塔布一得知我的功力盡失,便設法進宮裡去偷了兩支紫玉人蔘。」
「宮裡怎會有?」
「是朝鮮的貢品。」
「原來如此。」
竹月蓮猜得沒錯,滿兒確實是拉金祿出來滿足她的好奇心的,所以一出客棧就往鎮外走。此刻,他們便在鎮北的雲夢山半山腰上,兩人並坐在一塊突出的大山巖頂端眺望山下的小鎮。
「那……」滿兒雙手托腮,歪著腦袋瞅視他。「夫君你的武功是不是有點不一樣了?」
金祿?首,沉思片刻。
「記得那日為夫的劍被湛盧劍砍斷之後,王文懷曾說過毀天滅地劍法是有弱點的,只要我手中無劍,毀天滅地劍法便施展不出來了,其實……」
他淡然一哂。
「他說錯了,毀天滅地劍法毫無弱點,只是為夫我尚沒有足夠的能力將毀天滅地劍法發揮至極限,因為這套劍法本身附有一套內功心法,必須使用這套內功心法才能將劍法發揮到極限,只可惜……」
聳聳肩,他唇角無奈地撇了一下。
「倘若先行修練過其他內功心法,便再也練不成這套內功心法,五王叔並不知道這件事兒,而當為夫我領悟到這件事兒時,也早已修習過五王叔教我的內功心法,所以為夫我也練不成毀天滅地劍法的內功心法了!」
兩手一攤,他哈哈一笑,狀極悠哉,滿兒不禁恨恨地捶他一拳。
「哈什麼哈,才說一半,你還不趕快說下去,欠扁啊你!」
「好好好,我說,我說!」金祿拿來她的小饅頭親了一下。
「那回我的功力盡失,十二經八脈全都錯開了位置,亦即徹底根除了為夫先前所練的內功根基,因此為夫在服下紫玉人蔘之後,當塔布以真力為我打通經脈時,為夫便乘機修習毀天滅地劍法的內功心法,當為夫我受損的經脈痊愈之時,也同時練成了毀天滅地劍法的內功……」
「因禍得福!」滿兒脫口驚呼。
「可不正是。」金祿笑吟吟地點頭贊同。「而在為夫服食下第二支紫玉人蔘之後,昔日由五王叔的內功心法所辛苦練成的內力,也順利的轉化為毀天滅地心法的內力……」
「一點也沒浪費嘛!」滿兒喃喃道。「那你現在……」
「沒錯,為夫已能將毀天滅地劍法發揮至極限,再也沒有任何弱點了。」
滿兒雙目一凝。「你是說……」
金祿嘴角頑皮地勾起來。「娘子想知道?先親一個來,為夫再考慮考慮!」
耶,竟敢跟她撒刁!
滿兒心裡一火,兩手便亂打出去。「說不說?說不說?說不說……」
「哇哇哇,救命啊,打死人了!」金祿兩手抱頭,狼狽投降。「好嘛,好嘛,我說嘛!」
滿兒收回手,可丹鳳眼還氣唬唬的瞪著。「別給我耍詐!」
「為夫不敢。」金祿可憐兮兮地瞅她一眼,哀怨地抽抽鼻子。「娘子好凶喔,老是給為夫臉子瞧,明明為夫也是挺受人待見的,為何到了娘子跟前,三言兩語娘子便落下了臉兒?」
「笑死人了,挺受人歡迎?」滿兒嗤之以鼻地哈了一聲。「你才常常端著一張冷臉兒,誰會歡迎那種臉子?」
金祿認真想了一下,忽地咧嘴嘻開來。「娘子你?!」
憋了一下憋不住,滿兒噗哧笑出來。「你真是不要臉皮!」
金祿滑稽地眨了一下眼,然後彎身撿起一根粗樹枝。「來,仔細看著。」
「看什麼?」
「看它怎麼斷的。」話落,右手虛空一劃,粗樹枝便無聲無息地斷了。
「欸?」滿兒錯愕地驚呼。「它是怎麼斷的?」
「劍氣。」
「劍氣?」滿兒呆呆地重復,?而沉下臉。「胡扯,連劍都沒有,哪裡來的氣?」
金祿莞爾。「為夫不需要劍,只需要劍招。」
「不懂。」滿兒很老實地承認自己的腦筋不夠聰明。
「你不需要懂,娘子,」金祿溫柔地握住她的柔荑。「你只要知道,劍本身曾是為夫唯一的弱點,但自今爾後,為夫不再需要劍,也就沒有任何弱點,任何人都傷不了為夫我,娘子也不用再為我擔心,你只需要明白這點就行了,娘子。」
明眸怔楞地瞅著他,「你是說……」滿兒小心翼翼地道。「現在的你真是無人可敵了?」
金祿頷首。「可以這麼說。」
想了一下,滿兒又問:「不會再發生如同去年在榆林那種事?」
「絕不會。」金祿斷然道。
又凝視他好半晌後,她才偎進他懷裡。「很好。」功力恢復就表示他得繼續任由雍正支使去做一些危險的工作,所以她並不因此而覺得特別高興。
但反過來說,失去武功就毫無自保能力,依賴他人保護的經驗她可豐富得很,那實在不好受,特別是對他那種心高氣傲,並曾擁有一身驚人武功的人而言,那說不定比死還痛苦。
所以,還是讓他擁有那身武功吧,最起碼,他自己並不想失去它。
「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練成心法是一回事,使出劍氣又是另一回事,」金祿輕柔地摩挲著她的背。「事實上,在能成功使出劍氣之前,為夫壓根兒不知道練成心法之後會有什麼不同,所以……」
「你想練成功之後再告訴我?」
「是如此。」
「你多久前練成功的?」
金祿略一思索。「十多天前吧。」
「十多天前?」滿兒驚歎。「才十多天就這麼厲害了?」
「那與練多久無關,一經領悟,便是如此了。」
「那是你吧?」滿兒咕噥。「換了是我,也許練一輩子也領悟不了。」
「嗯,的確。」
「你說什麼?」
「沒,沒,為夫啥也沒說!」
「哼,諒你也不敢!」
「……凶婆娘!」
「金祿!」
「哇,哇,塔布,救命啊,你家夫人要謀殺親夫啦!」
這才是他的弱點。
第十一章
一路順暢到貴州,金祿一行人再也沒有碰上任何麻煩,然後路分兩途,金祿、滿兒、段復保、王文懷、白慕天三師兄弟和竹家父女繼續往雲南去,其他人押著柳家兄弟到天地會總舵關禁。
之後,在雲南,竹承明原想要留下滿兒住段日子,滿兒這才透露出一個令她歡喜非常的「秘密」。
「我又懷孕了,這回我要乖乖待在府裡直至生產,絕不再亂跑!」
竹承明側顧金祿一眼。「女婿真是,呃,『努力』。」
「他知道我還想要個女兒嘛!」滿兒得意地道。
「但若又是個男孩呢?」人家是想兒子想瘋了,他這女兒偏偏跟人家相反。
滿兒僵了一下,旋又恢復。「不會的,這回一定是女兒,不然……」
「如何?」
「我就讓他換女裝,做我女兒!」揚著燦爛的笑?,滿兒咬牙切齒地說。
「娘子啊!」金祿愁眉苦臉地直歎氣。
竹承明失笑。「滿兒,女婿可真是拿你沒轍呢!」
滿兒對金祿吐吐舌頭,再回過臉來。「爹,你不用擔心我,還是擔心二姊吧,我總覺得她不太對勁,你們最好多加注意一點。」
一提到竹月仙,竹承明的臉就垮了。
「唉,我實在沒想到月仙竟然如此頑固,實在不知道該拿她如何是好?」
「你們要是問我的意見,」竹月嬌在一旁不甘寂寞地多嘴進來。「我說干脆使計讓段大哥和二姊先來個生米煮成熟飯,譬如灌醉她或下藥都行,屆時二姊不嫁也不行了,你們說對不對?」
竹承明聞言色變,「這怎麼行,太下流了!」頓了一下,兩眼瞥向竹月蓮。「不過……」
竹月蓮蹙眉凝思片刻。
「這也是個辦法,雖然……呃,但段大哥肯嗎?」
「廢話,他一定不肯,所以……」竹月嬌狡黠地笑了一下。「兩個一起灌醉或下藥,這樣也有個伴兒嘛!」
「真狠!」滿兒低喃。
「不然怎麼辦?」竹月嬌理直氣壯地問。「讓二姊繼續不死心下去,而段大哥也得等她一輩子嗎?」
滿兒啞口無言。
竹承明長歎。「唯今之計也只得這麼辦了,這也是不得已的。」
竹月蓮點頭贊同,滿兒看看大姊又看看父親,突然挽著金祿轉身就走。
「幸好我不必參與這件事!」
「滿兒,生產後記得送個訊兒來喔!」竹承明的叫聲追上來。
「知道啦!」滿兒匆匆忙忙落跑。
那種事她可沒興趣參一卡。
★ ★ ★
回到京裡時正好是盛夏,在滿兒的要求下,金祿,不,允祿一回府就帶著她和小鬼們搬到城外莊園去避暑。
隔一日,允祿就上圓明園去見雍正。
「都解決了?」
「都解決了。」
「很好,不過……」雍正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茶,眼色陰郁,並沒有往常那種因允祿順利完成任務而欣慰歡喜的表情,「十六弟你這次倒花了不少時間呢!」他意有所指地道。
「不,」允祿臉上也沒有半絲表情。「臣在去年便已解決掉名單上所有人。」
「咦?那你怎麼……」雍正錯愕地瞠圓了眼,旋即停住。「啊,朕知道了,莫非又是為了十六弟妹?那也不要緊,但先前你已答允朕會在十月趕回來一趟,起碼也得……」
允祿雙眸半垂。「臣弟受傷了,直至一個月前,臣弟都在養傷。」
「十六弟你受傷了?」雍正驚呼。「怎麼會?那些人並不是……」
「臣弟碰上天地會的人,」允祿聲調平板地說。「以往是臣弟設計他們,這回他們鐵了心要除去臣弟,聯合了十數位高手堵住了臣弟……」
「你打不過他們?」雍正無法置信地問。
允祿眼簾依然半闔,一絲詭譎的異光疾閃而逝。「臣弟的武功並非天下無敵,一柄湛盧便足以使臣弟束手無策。」
「為什麼?」雍正似是仍不相信。
允祿緩緩抬眸,目光冷然。「無劍如何使毀天滅地劍法?」
「啊!」雍正恍然。「巨闕、湛盧無堅不摧,任何寶劍碰上唯有被毀損一途,難怪十六弟會束手無策。」
允祿默然無言。
「他們居然特意去找出那把傳說中的古劍來對付你,可見他們確實對十六弟你深痛惡絕,下定決心非除去你不可。不過,或許朕知道他們選在那時候狙擊你的用意……」話說著,雍正瘦長的臉上悄然布上一層陰鷲之色,愈來愈深沉。
「他們想救呂毅中與沉在寬,倘若十六弟按照與朕的約定趕回來監斬的話,那群叛逆就逃不了了!」
允祿依然沉默無語。
「但他們竟然先跑去狙殺你,使你回不來,而那些喇嘛們……真是該死!」雍正怒拍桌案,猛然起身在案前踱來踱去。
「那些個無用的蠢才竟讓那群天地會的叛逆跑了,朕讓他們追下去,追到現在人在哪裡也不知道,連個回訊也沒有,劉於義奏報說喇嘛們向他調去一隊火器營,就連他們也失蹤了,這簡直是……」
惱火地站定在桌案前,他又拍了一下桌案。
「換了是十六弟你,無論是捉人或追人,朕根本不用多操心,只要撂下句話就行了,不用多久,你就妥妥當當的辦好事來。所以朕才如此這般仰賴你,就因為你辦事夠穩當,十成十可靠,沒想到他們竟……」
雍正咬了咬牙。
「好好好,他們現在懂得要壞朕的事就得先除去你是吧?哼,朕偏不讓他們如願!」回身,憤怒已轉為關切,認真地望住允祿。「你的傷如何?好透了麼?」
「是。」
「那就好,不過……」雍正仔細端詳他。「你瘦了許多呢,去,去宮裡的藏寶樓看看有什麼貢品人蔘雪蓮的,不必再奏報朕同意,你就自行拿去吃了吧,先把身子養好再說,朕還有好多事兒得仰賴你來辦呢!」
「謝皇上。」
「還有,先在府裡休息一個月,有事朕自會宣召你來見。」
「是。」
「好,那你跪安吧。」
「臣告退。」
允祿退身至門口,剛轉身……
「啊,對了,十六弟,朕看你確實是瘦了許多,但也好像年輕了許多呢,你現在到底幾歲了?怎麼等了快四十年老等不到你滿三十歲呀?十六弟你是不是愈活愈回去了?」
允祿徐徐轉回身來,相對於雍正那副戲?調侃的表情,允祿那張臉就像剛從千年古墓裡挖出來的棺材板,又臭又爛。
「皇上,您眼花了,」他咬牙切齒地說。「臣已經三十九了!」
「是麼?」
「是。」
允祿轉身大步離去,片刻後……
「真是朕眼花了麼?」
★ ★ ★
這年臘月裡,滿兒如願以償地生下了一個女兒,先又哭又笑的通知允祿不必改行做她女兒了,再歡天喜地的派人送信去給竹承明報喜訊。
翌年年初,竹承明也回了一封信函和一份滿月禮。
「奇怪……」滿兒看完了信,想了一下,再看一回,放下。「老爺子,很奇怪耶!」
老樣子,允祿還是在看書,聞言回也不回一聲。
「老爺子,」滿兒爬下炕榻,把信拿去放在他的書上面強迫他看。「你瞧瞧,爹說二姊也懷孕了,但卻沒說她是何時成親的,他們……不可能還沒成親吧?」
但允祿就是不看,慢吞吞地把信拿開,繼續看書。
滿兒干脆坐到他懷裡去,摟著他的頸子撒嬌。「老爺子,陪人家說話嘛!」
允祿冷淡地看著她。「說什麼?」
「說我剛剛提的事嘛!」
「沒什麼好說的。」
「哪裡沒有,」滿兒大聲抗議。「你不覺得奇怪嗎?二姊她……」
「不是已成親便是尚未成親,有何好說的?」
靜了一下。
「但她若是尚未成親……為何她不成親?」
「她不想成親。」
「可是她懷孕了耶!」
「她還是不想成親。」
又靜了片刻。
「老爺子,你不想跟我說話是不是?」
「是。」
「為什麼?」
「你的話題都屬無意義。」
「那什麼話題才有意義?」
「譬如這本書……」
「這才無意義。」
再靜了一會兒,允祿一手抱穩她,另一手舉起書,繼續看。滿兒聳聳肩,索性挪了個最舒適的姿勢,臨時客串小寶寶窩在他懷裡睡覺覺。
話不投機半句多。
四月,竹承明又派人送來一封信和一份禮物:給滿兒的生日禮物。
「太好了,二姊生了個兒子耶!」
「……」
「這下子爹可心滿意足了!」
「……」
「不過爹也許會希望二姊再多生個兒子比較好。」
「……」
「算了,不跟你說了!」
對牛彈琴。
八月,另一封信。
「耶?!」還沒看完信,滿兒便拉長嗓門驚叫,氣急敗壞地跑過去一把抽掉允祿的書。「老爺子,二姊不見了啦!」
允祿眉峰一皺。「不見了?」
「對,不見了!」滿兒再看回信。「爹說二姊留了一封信,然後就不見了。」
「信上寫什麼?」
「大意是說她已為竹家留下後嗣,以後她想要去做她自己想做的事,請爹別再去煩她……」猛抬頭,滿兒一臉困惑。「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允祿默默地把信拿過去,從頭至尾仔細看了一次,再還給她。
「你沒看全。」
「是嗎?」滿兒立刻低頭再看一次。「啊,原來他們真用下藥那種下三濫的方式,但二姊依然不肯成親,還吵著鬧著要離開大理,爹不得不看緊她……咦?那樣就懷孕了啊……哦,原以為她生了兒子之後會定下心來,對她的看守也就不那麼謹慎,沒想到就這樣讓她給溜了……」
接下來,她沒有再出聲,直至看完,她才慢吞吞地抬起頭來。
「天地會和漕幫的人都在找她,但她……究竟想做什麼呢?」
允祿無言,只默默沉思著。
「你不能派人去找她嗎?」滿兒脫口問。
允祿搖頭。
「啊,對,你是不能。」滿兒歎氣。「唉,二姊真是麻煩,都三十多歲的人了,為何還那般任性呢?」
允祿又凝思好半晌,方始抬起她的下巴,眼神異常嚴厲地對上她的眸子。
「滿兒。」
「干嘛這麼嚴肅,老爺子?」
「在未得我允許之前,不准你出府半步!」
原來他是認為二姊打算對她不利嗎?
「知道了,老爺子。」
但竹月仙並沒有出現在京城裡,王文懷與白慕天的人也一直找不到她,她,就這樣失蹤了……
★ ★ ★
雍正十三年八月,允祿甫自貴州趕回京裡,翌日便上圓明園去向雍正作報告。
「確然屬實?」
「確然屬實。」
「真是該死!」雍正低咒。「好吧,朕明白了,你回去休息幾天陪陪你的福晉吧。」
「臣告退。」
一退出淡寧居,允祿便直奔出口而去,但在半途上卻被兩位宮女喚住。
「王爺吉祥。」
「什麼事?」
「寧嬪娘娘有請王爺上茹園一會。」
「寧嬪?」允祿皺了一下眉。「不便。」
「娘娘說王爺若是不肯,要奴婢提醒王爺一聲,說娘娘與王爺是青海舊識。」
「青海舊識?」眸中忽地寒光電閃,允祿徐徐眯起眼來。「寧嬪娘娘是何時進宮的?」
「兩個月前。」
「如何進宮?」
「奴婢不知。」
允祿下?緊繃。「帶路。」
「是,王爺。」
茹園的臨水小亭裡,靜坐著一位清麗高雅的旗裝女人,雙眸凝望著水波盈盈,看似癡了。
「娘娘,奴婢已將王爺請至。」
「退下。」
「是,娘娘。」
兩位宮女悄然退去,然後……靜默。
一個坐著,一個負手?立;她不言,他也不語;她幽靜,他冷然;她看水,他?眼,兩個人好像在比賽誰最有耐力,時間,悄悄逝去。
終於……
「金祿。」她先開口了,但仍望著水面,她輸了,又不甘心認輸。
「你如何進宮來的?」允祿的聲音比正月裡的冰雪更冷。
「我花了半年時間在膝下無子亦無女的老花匠夫婦身上,好不容易終於讓他們收我做義女,」寧嬪幽幽道。「又花了三個月時間隨老花匠到圓明園來修剪花草,然後,雍正來了,一眼便看中了我,他說不管我年紀多大,就愛我身上的寧靜味道,那能給他帶來平和的心境,於是便留下我在他身邊。」
「妳待如何?」
寧嬪終於回過頭來看他,目光充滿祈求。「帶我走,否則我就一直待在雍正身邊,你永遠不知道何時我會禁不住痛苦,憤而將滿兒的身世背景全盤告訴雍正,寧願同歸於盡,不甘心我一人受苦,你將會因此而寢食難安,會……」
允祿雙眸威稜暴閃,冷哼。「你以為如此便能威脅得了本王麼?」
「不,我不是想威脅你,我只是……是……」寧嬪咬了一下唇瓣。「倘若你真捨不下滿兒,沒關系,我願意同她一起服侍你,只要你肯……」
允祿沒那耐心聽她說完。「奈何本王不想要妳!」
寧嬪雙目漸紅,「你……你可以不要我,只要讓我陪在你身邊就好。」她幾近於低聲下氣地再央求。
「本王根本不想見到你!」
「我可以……」
「夠了!」允祿暴喝,「竹月仙,聰明的話,你最好盡快離開,否則休怪本王棘手無情!」語畢即轉身大踏步離去。
「不,我不會離開的,我絕不會離開,除非你來帶我走!」
隨著哀怨的叫聲,淚水串串灑落。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你就是不能明白我的心?」
★ ★ ★
滿兒疑惑地凝望著允祿的背影,卓立在淒燦的夕陽下,他的身形是那樣僵直,那樣冷厲,散發著幾乎凝聚成形的邪惡氣息,狂猛的,悍野的,充斥在四周的空氣中,幾乎令人窒息。
自他從圓明園回來後便是這樣了,負手站在那裡動也不動,想靠近去問他,卻被他那股凜酷森然的氣勢擋在三尺之外。
好吧,那就換個方式,大聲問他,這總可以吧?
也不行,一瞧見他那張凶殘狠毒的臉色,娃娃臉板得跟棺材板一樣,她就什麼聲音也擠不出喉嚨來了。
他到底是怎麼了?
「滿兒。」
一點心理准備也沒有,突然聽見他出聲,駭得滿兒差點掉頭落跑,幸好身子轉一半及時回過神來,猶豫一下,戰戰兢兢地趨向前。
「老……老爺子?」
「我給你兩個選擇。」
「嗄?」滿兒一頭霧水。
「一個是殺了你二姊,一個是隨我一起離開京裡,選擇吧!」
耶?殺人或落跑?
現在是怎樣啊?
滿兒猛搔腦袋,又敲敲頭,想讓自己的腦筋清楚一點,但再清楚,腦子裡也只有兩條紋路而已。
「那個……老爺子,我能不能……能不能先搞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你二姊,」他依然背對著她。「我在圓明園見到她……」
「耶?!」
「眼下她是皇上的嬪妃……」
「不……不會吧?」
「她說……」
片刻後,允祿語畢,滿兒呆然,像根石柱似的傻了好半晌後,她才摸到旁邊的石凳子坐下,無措地拚命揉太陽穴。
「怎麼會這樣?二姊……怎麼會這樣?」
允祿緩緩回過身來,徐步走到她身前。
「你必須作抉擇,否則就由我來決定。」
又過了好一會兒,滿兒才慢吞吞地抬起苦惱的臉兒。
「我隨時都可以隨你到天涯海角,任何地方都可以,但二姊,我們也不能放她在皇上身邊不管,她會闖大禍的!」
「那麼就殺了她!」
「不!」滿兒扯嗓門尖叫。「你……你……既然你可以殺了她,為什麼不能偷偷把她帶出來?對,你設法把她帶出來,我會通知爹來把她帶回雲南去,然後,隨你怎樣決定都好,繼續留在京裡,或者到任何地方,都可以,地獄我也會緊跟著,不,貼著,我跟定你了!」
允祿凝眸注視她,許久。
「去通知妳爹!」
深夜,二更。
墨黑的黯空中,忽地掠過一抹陰影,飛快,瞳孔尚來不及接收映象即已逝去,似真,似幻,圓明園裡禁衛重重,卻沒有半只眼睛注意到,各個人高馬大都是擺著好看的。
片刻後,黑影出現在茹園,依然沒有人注意到,他悄無聲音地附在窗檻外,仿佛黑夜的一部分,窺視向屋裡。
「安公公,你說娘娘今兒夜裡會回來嗎?」宮女的聲音。
「這兩天皇上身子不太舒坦,或許會讓娘娘多伺候一些時候。」太監的聲音。「你知道的,皇上就喜歡讓娘娘念詩啊詞的給他聽,老說那會讓他心情平靜下來,心情一平靜,身子自然也就舒坦多了。」
「多伺候一些時候?多伺候多少時候?咱們要等到何時才能休息去?」
「起碼過三更再說吧,也或許娘娘今兒夜裡不回來了也未可知。」
「唉,好吧,誰教咱們是奴才呢!」
聽到這裡,黑影一閃而逝,離開了。
圓明園的寢宮四周禁衛更多,卻同樣沒有人注意到絲毫異樣,任由黑影悄然落在寢殿屋頂上,凝神靜聽。
「你說的是真的?」雍正的聲音,震驚,難以置信。
「臣妾句句實言。」寧嬪的聲音,怨恨,不顧一切。
「為何要告訴朕?」
「寧願同歸於盡,不甘心我一人受苦,我要他們兩個陪我一起死!」
「你要他們兩個陪你一起死?嗯,朕懂了。」
「皇上不信?」
「傾心於十六弟的女人會做出何等荒唐的事來報復十六弟,朕清楚得很,還有那女人因得不到十六弟而要殺他呢!況且你剛剛那句話就說得很清楚了,你要不擇手段來報復十六弟和他所愛的女人,要他們陪你一起死,這的確是一個非常惡毒的方法,朕倒真看不出似你這般溫柔嫻靜的女人竟會如此狠毒,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是朕瞎了眼!」
「皇上……」
「不過,為了大清江山千秋基業,朕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你的話,朕會派人去查證……」
黑影冷芒一閃,陰鷲得駭人。
「……若朕查到是你造謠陷害十六弟,你最好要有心理准備,朕不會讓你死得太輕松!但若朕查到你所言俱皆屬實,朕也不會放過十六弟妹,定然會將你們一起圈禁起來……」
「圈禁?為什麼不殺了我們?」
「不,對朕而言,圈禁你們更好,如此一來,為了十六弟妹的安全,十六弟將會更死心塌地、全心全意地為朕辦事……」
「他會帶著滿兒逃走!」
「若然如此,朕也會全力追緝他們,不能怪朕心狠,為了大清江山,前朝皇室後裔朕一個也不能放過,即便情勢所逼非得殺了十六弟妹不可,朕也寧可與十六弟翻臉,絕不能放過她!」
「也就是說,有必要時皇上還是會殺了滿兒?」
「那是當然,朕寧可對不起十六弟,也不能對不起祖宗!」
話聽到這裡,黑影雙眸煞光暴射,霍然長身而起,一頓,忽又伏下,眯著眼眺向左方。
不過一會兒功夫,一陣衣袂飄動聲迅速傳來,三條黑影聯袂飛掠而至,一路上所遇大內禁衛吭也沒吭半聲便頹然倒地,不是他們點穴功夫太厲害,就是使用了卑劣的偏門手法。
然後,三條黑影同時落在寢宮前,原來是呂四娘、魚娘與虯髯公。
暗影中,屋頂上的黑影眼神漠然地看著他們進入寢宮內,毫無攔阻之意,驀而微一晃身,悄然遁入夜色之中。
終曲
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子時,世宗皇帝駕崩於圓明園。
由於雍正駕崩得極為突然,因而出現許多傳言,有人說他是遭盧姓婦人刺殺斃命,也有人說他是服食丹藥中毒而亡,還有人說他是被宮女與太監以繩索縊死,更有人說他是被呂四娘砍去了腦袋,眾說紛紜,不一而致。
但不管事實如何,雍正總是死了,依照雍正的遺詔,寶親王弘歷繼位為乾隆皇帝,於是,又是另一個嶄新的政局開始了。
「老爺子!」
一見到允祿,滿兒匆忙迎上前。
「如何?呂四娘把二姊交給爹了嗎?」
允祿默然頷首,繼續大步往前走向後殿,滿兒半跑步跟在他身邊。
「那,爹有說什麼嗎?」
「兩個字。」
「什麼?」
「作孽。」
「嗄?」
「你二姊懷孕了。」
「耶?!」滿兒吃驚得差點摔一跤,停步,又驀然沖向前抓住允祿。「但二姊她……她……」
允祿俯下眼來深沉地凝注她。「是四哥的孩子。」
下巴頓時脫臼,滿兒驚駭得闔不上嘴,半晌就那樣呆望著允祿,蒼蠅蚊子跑進去好幾只,逛一圈後又飛走。
看她好像暫時動不了了,允祿索性把她抓起來扔上肩,繼續步向後殿。
「你爹說會封住你二姊的功力,讓她無法再隨意離開大理……」
下巴還是闔不上,某人滿嘴口水淌了允祿一背。
「孩子是無辜的,他會妥善照顧……」
泛濫的口水沿著長袍繼續涎到地上。
「有空希望你去探望他,或者他會再來看你……」
發亮的銀絲拖上後殿的台階。
「他想再看看弘普他們幾個,特別是雙兒,他尚未有機會見她……」
某人被放到書房裡的錦榻上,下巴依然關不起來。
「所以他一定會再來看你。」語畢,允祿順手替她闔上下巴,再轉到書案後坐下,打開一份待處理的書件,兀自辦起公來。
過了幾乎有一刻鍾之久,滿兒終於回過神來,又怔楞地呆了片刻,然後搔搔腦袋,像是不知所措,又像是無可奈何。
「二姊真的好可憐呢,老爺子。」
允祿沒理會她。
「如果可以的話,我真希望能夠成全她,可是……可是……」
允祿依然不理會她,她歪著腦袋若有所思地注視他好半晌,忽爾起身,悄然來至他身旁,屁股一歪硬擠上他大腿,仰起丹鳳眼兒繼續盯著他看,他一手執筆,一手環住她,深沉的大眼睛也俯視著她。
「什麼事?」
「沒什麼,我只是在想……」
「想什麼?」
「想……」她慕而燦然一笑,頑皮地眨了一下眼。「那年在湖海塘畔,我一心以為自己是天底下最悲慘、最可憐的人,一意只想加入雙刀堂以博得……博得……任何人都好,只要有一個人願意接納我就行了,然後,我碰上了你,壓根兒沒想到你就是那個人,那個願意無條件接納我、愛我、寵我、保護我的人……」
默默地,允祿放下筆,將她的螓首壓上他胸膛貼住,她輕輕歎息,滿足地偎在他懷裡。
「現在,我可以確定自己是這世上最幸運的女人了!」
允祿依然無言,專注地凝視她好一會兒後,慢條斯理地抬起滿兒的下巴,對準她的紅唇深深印了下去。
於是,悄悄地,兩顆心貼合了,空氣中彌漫著溫馨的芳香,無盡的情與愛融合著,從十多年前的那一天,到今日,直至生命終結的那一剎那,這份深情與依戀將是永恆的。
不用發誓,她知道自己這輩子跟定他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