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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大唐)武皇第一女官》作者:顧四木【完結+番外】

第346章 你是什麼東西?

  七月初,蓬萊宮。

  比武承嗣更早到御前的是鎮國安定公主。

  她是在府中聽過回稟後就入宮了——

  晌午,李慎修匆匆入內道:「公主,武承嗣確實開始不滿足於抓真正有違律法、怨懟攻訐朝廷的世家了。」

  這月余來,武承嗣獲得的消息也好,抓的人也好,都是經過鎮國公主府篩選過的。

  然而現在,武承嗣顯然是開始貪心不足蛇吞像了。

  覺得有罪證再抓人,實在是太慢,也不夠『出彩露臉』。

  在順順剛開始回稟此事的時候,曜初還有閑情逸致,拿了掌心差不多大小的紫砂壺,給自己慢悠悠倒了一小盅荷花茶。

  香氣散漫在屋內。

  她是喝慣了茶的,只是孕期總要少喝一些。於是姨母給她送了一個掌心壺,讓她每日只能喝這麼一小壺,還得是清淡的花茶。

  聽李慎修這麼說,曜初絲毫不意外。

  「那就按我之前安排的去做吧。」

  既然一條蚯蚓(曜初已經從姨母那知道了蚯蚓的比喻),不肯好好在土地裡翻地松土,而是非要鑽出來咕蛹著惡心人,那就可以當眾處置掉了。

  但李慎修沒走,她還得彙報公主更重要的事情:武承嗣到底冤枉錯抓了誰,或者說,到底得罪了誰!

  其實要不是公主有孕,而且已經馬上有孕七月,女醫囑咐過什麼事什麼話都緩和說,方才順順剛進門就要直接用感嘆句回稟了——

  「公主,武承嗣他作大死!竟然以一首詩,還是一首咱們出版署審核過刊登的詩詞為構陷之由,抓了大司徒的好友!」

  而曜初見她沒走,當即就明白,武承嗣那邊出了點『小意外』。

  於是曜初放下紫砂壺問道:「武承嗣抓了誰?」

  李慎修迅速答道:「盧司馬盧照鄰。」

  曜初當即蹙眉:這真是……怎麼這麼會變著花樣的找死啊!

  李慎修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接著道:「公主,橫豎武承嗣都得無。」因公主有身孕,李慎修還很謹慎引起了『死』字。

  「但咱們這邊已經諸事都備好了。」

  她們已經給武承嗣准備了嘎的流程。

  若是武承嗣又跟武三思似的,被陛下一香爐砸到殿中省去等死,她們這裡倒是白准備了。

  公主下一步計劃的推動,多少要受到一點影響。

  想到這裡,順順也生氣起來:怎麼武承嗣就不肯通情達理,好好按照她們的安排去死呢!

  但惱歸惱,李慎修還是要從她們的計劃出發,建言道:「公主能否勸一勸陛下息怒,今日先不處置他?」

  就算是要處置垃圾,也可以廢物利用最大化的。

  而此時,曜初還不知道,武承嗣准備『有理有據告大司徒』一狀,於是只頷首道:「旁人勸不住母親的,我進宮一趟吧。」

  *

  蓬萊宮。

  皇帝自然也知道女兒L為何入宮。

  此番無論是武承嗣,還是背後架橋撥火的世家,都是鎮國公主府去安排處置的。

  宮中只是知道,但皇帝從頭到尾並未插手去管。

  此時聽女兒L坐在面前回稟——

  曜初將這月余來的事兒L細細回了一遍:這之前武承嗣由盧氏為起點,揪出來的世家,都確實是身有罪狀。

  不是如盧氏一般在世家內詆毀朝廷,便是私下小動作不斷,自己不能出仕得不了官,就總想給旁人添點堵。

  譬如總有些守舊的世家,把諸如裴行儉這種,打成世家叛徒。

  故而聖神皇帝令『鬣狗』一樣的武承嗣去折騰一下這些世家,朝臣們心裡明鏡似的,其余正經做事的世家朝臣也並不畏懼。

  但武承嗣若開始肆意攀咬,連盧照鄰這種與世無爭的世家子,都會因為一首《長安古意》被他抓走,那就會引得朝堂惶恐,得不償失了。

  這條蚯蚓,用的差不多了。

  曜初請命:「母親勿惱,讓女兒L處置掉他吧。」

  皇帝允准。然又補了一句:「盡快。」

  「是。」曜初在來的路上也得到了新的情報,因武承嗣抓了盧照鄰,還是姨母親自去接的人。

  本來因孫神醫之事,姨母近來就心情傷感,偏又出了這事兒L,牽扯到姨母另一位年少舊友。

  這讓曜初也覺得心煩的很,覺得武家人真是專會跳著腳的作死,好似非要往太陽下爬的蚯蚓。

  於是她重復了一遍皇帝的囑托:「女兒L一定盡快處置。」

  然而曜初話音剛落,就見嚴公公一臉惶恐的進來——

  「回陛下,武胄曹在外求見陛下。」武承嗣現任官職,金吾衛從八品胄曹。

  這也是他著急立功的原因。這個官職,在他看來,實在是太低了,與他的身份和功績都不匹配。

  嚴承財回過武承嗣求見後,就見陛下與公主母女兩人,幾乎同時露出了蹙眉厭煩的神色。

  嚴公公:……我好慘。

  主要是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回稟完:「武胄曹求見,是欲,欲狀告大司徒包庇徇私枉法之罪。」

  一口氣說完的嚴公公,當即垂頭屏氣斂聲。

  而那一刻,曜初都忍不住懷疑:莫不是武承嗣看透了她的計劃,所以要魚死網破?

  拼著他今天就是,立刻就死,也要讓自己不能利益最大化?

  就好似:閻王要我五更死,我偏不,我偏就三更上吊?看看閻王拿我怎麼辦?

  但當曜初看到武承嗣走進門,那種努力壓制著興奮,儼然一副抓到人把柄小人得志的嘴臉時,她就確定了:嗯,果然是我想太多。

  她反思自己:不要總用人,尤其是正常人的思維去衡量蚯蚓。

  而看過武承嗣嘴臉後,曜初甚至下意識去看御案上的香爐——她都手癢,何況是香爐就在手邊的母親。

  早知道讓嚴公公挪走了。

  倒是武承嗣叩首過後,見到鎮國公主在側,有一瞬間的猶豫:他知道皇帝的子嗣都會稱大司徒一聲姨母。

  其中又以鎮國公主,據說年幼時被大司徒撫養長大,與之關系更密切些。

  若是自己當著她狀告大司徒,鎮國公主會不會為大司徒求情?

  不過話說回來,這也正是武承嗣覺得可以狀告姜握的緣故之一——

  一個宰相,既掌尚書省位高權重,又與皇嗣們走的這麼近,這是要干什麼?這是要做先帝一朝長孫無忌嗎?

  尤其是……

  武承嗣不再顧及鎮國公主還在側,直接呈上那首《長安古意》:「陛下請看此詩。」

  「臣素聞大司徒亦是李唐太宗、高宗兩朝臣子,頗得重用。如今有盧氏子做此『反詩』,臣還未及審訊,大司徒竟直接將人帶走!」

  「包庇至此,實不知其心為何!」

  只怕也如此詩中一般,是懷念李唐的長安呢。

  武承嗣繼續道:「況且,這也不是大司徒第一回 行此事了。」

  其實憋到現在才來告姜握的狀,武承嗣還覺得自己很『謀定後動』很懂得『小不忍則亂大謀』。

  畢竟自己剛得到金吾衛官職,還沒有『立大功』的時候,對大司徒的『不法舉動』就忍住了沒有當場告狀。

  「盧氏是吏部尚書狄仁傑的堂姨,她口出如此大不敬之言,狄尚書也難逃罪責!」

  當日他想牽扯狄仁傑的時候,就是大司徒保的狄仁傑。

  哦,還不只大司徒……

  武承嗣眼睛還忍不住溜了一下旁邊的鎮國公主:她在朝上也出言附和保狄仁傑來著!

  武承嗣雖然沒有明說,但暗示之意已經很明顯了:大司徒、鎮國公主這麼保一個吏部尚書,豈非結黨營私謀權奪利?

  陛下明鑒啊!

  曜初把他那點心思看得太明白。

  因此要忍著不去看手邊任何能砸下去的東西。

  同時又忍不住撫了撫肚子:難為這孩子,還未出世就要看惡心之物。今晚回去,要把姨母送來的各種雅致風景人物圖多看幾遍才好。

  再從太平那裡宣幾個好的樂人來,以雅樂清一清耳朵。

  *

  依舊是那句話,如果說武承嗣哪裡比武三思強,那就是看皇帝的臉色。

  在聖神皇帝放下那首《長安古意》,抬起眼來的瞬間,武承嗣當即就膽戰心驚兩股戰戰起來——

  陛下這絕對不是要嘉獎他的神色!

  於是武承嗣『噗通』就跪伏在地。

  「陛下,臣只是一片忠心,凡有可疑之人之事都不敢欺瞞……」

  聖神皇帝的聲音在殿中響起。

  「你是什麼東西?」

  武承嗣的叩首和辯解聲,不由停住。

  什麼?

  他在來狀告大司徒之前也是想過,皇帝或許會更信任自己的心腹重臣,或許會斥責於他。

  於是他都設想過皇帝一旦大怒,怎麼為自己辯解求饒。

  但他沒想到過,皇帝會問這麼一句話。

  而且是沒有絲毫怒意,甚至沒有絲毫感情,似乎真的在疑惑,他是什麼東西。

  以至於武承嗣都懵了:什麼東西?東西?難道我不是個人嗎?

  他瞠目結舌不能回答。

  武承嗣忍不住抬眼偷覷了一下皇帝,然後連忙叩首道:「臣,臣愚鈍不知。」

  聖神皇帝手中的朱筆指著武承嗣:「記住,你是疥癬,是蜱蟲。」[1]

  「你要明白自己是什麼鄙賤之物。」

  說了兩句話後,聖神皇帝甚為厭倦,顯然覺得多看他一眼都是浪費,於是收回朱筆,只淡漠道:「滾。」

  於皇帝而言,若非女兒L還在旁坐著,若非知她已有安排。

  最後這個字,便不是『滾』了。

  而在武承嗣眼中,只見,隨著皇帝的動作,其朱筆上一滴血紅的朱砂,『啪嗒』滴落在桌子上,殷紅如血。

  像是武承嗣曾經在刑場上看到過的人頭落地——

  直到這一刻,武承嗣整個人才從嚇傻了的狀態掙脫出來,像是溺水的人,終於把頭伸出了水面,感覺到切膚的無窮無盡的畏懼。

  姑母,不,皇帝。

  真的會殺了他!

  甚至不是對一個人的殺意,而是,而是如皇帝方才所說,對一只蜱蟲,一塊疥癬,要蹙眉抹除掉的厭惡之意。

  他幾乎就要趴在地上哀哭求饒。

  支撐他沒這麼做的就是,他還記得打聽到的消息:聖神皇帝喜潔,是厭惡人哭的鼻涕眼淚的求她。

  「是,陛下,臣這就滾……」

  「站下。」這卻是鎮國公主的聲音。

  武承嗣再也忍不住,當場委頓在地。

  只見鎮國公主隨手指了個宦官:「給他拖到偏殿去,把這副嘴臉收拾體面了再出門。他到底現在身上還有官職。」

  *

  被宦官奉命『收拾嘴臉』後的武承嗣,被拖出了蓬萊宮。

  武承嗣被拖出去的時候,正好與進蓬萊宮正門的大司徒擦身而過——也不能算擦身而過,能在皇帝身邊的宦官都有顏色,當即很不客氣的給武承嗣摁在最遠的牆邊上,讓出了路。

  而武承嗣能感覺到,如果姑母拿他當一只蜱蟲看,那麼這位大司徒,根本就看不見他。

  而現在,他也在腹內瘋狂祈禱,求求這位大司徒就把他一直當空氣吧。

  千萬不要在皇帝跟前再告他一狀。

  姜握自不會在御前提起武承嗣。

  此事是曜初的事兒L,若非牽扯盧照鄰,她根本一點交道都不會跟武承嗣打。

  而想到曜初,姜握走進蓬萊宮,剛走到院中小池塘處,就正好看到曜初從殿內出來。

  曜初旁邊是兩個貼身護衛的女親衛,此時護著公主走下蓬萊殿外的九重階。

  姜握這才神色有了些波動:武承嗣當真比武三思還要煩人,做蚯蚓也不配,倒像是南方的大蟑螂,會亂飛亂爬,還得人去處置。

  今日竟然累的曜初帶著七個月的身孕,還得入宮一趟。

  「姨母。」見了她在院中,曜初加快了一點步伐。

  姜握伸出手迎著:「走路別急。」看了看曜初氣色精神都無礙,這才道:「回府去歇著吧。」

  曜初凝神看了看姨母的面容,然後忽然抬手抹了抹她右側耳下的肌膚。

  「姨母是不是還進到金吾衛衙門裡頭去了?這裡,沾到了一點灰塵。」

  姜握點頭:「大概是進門的時候,門框上落下的灰塵。」

  金吾衛暫壓嫌犯的地方,當然不會多潔淨。

  而姜握也是到了以後,又知道了另一條武承嗣針對盧照鄰的理由——

  盧照鄰從長安回洛陽,還將他的各種古籍字畫都帶來了,這自然是一筆不菲的財富。

  武承嗣倒是會打一箭雙雕的主意。

  曜初聽聞姨母果然親自進了牢獄,便在心中給武承嗣再記一筆。

  姜握不在意武承嗣,只輕輕拍了拍曜初的手:「快回去吧。為了這件事哪怕累著你一點兒L,也是不值當的。」

  曜初應下卻沒挪步,只是反手拉著姜握的衣袖依依問道:「姨母,後日休沐,晉陽姑姑去給我做七月身孕的要緊孕檢,姨母會來嗎?」

  姜握點頭:「自然。」這種孕晚期的檢查,她當然要去的。

  曜初這才放手,與姨母作別離開了蓬萊殿。

  姜握是見她在親衛的護持下,穩穩上了馬車後,這才進入蓬萊殿面聖。

  **

  這一夜,對武承嗣來說是未眠之夜。

  他實在是嚇得肝膽俱裂,根本睡不著。

  若他在皇帝姑母心中只是一只蜱蟲,那為何又要給他金吾衛的官職,讓他去查世家事?

  武承嗣又不由想起,入宮後就因『衝撞聖駕』而被關在殿中省,從此生死不知的武三思。

  這日子過的……武承嗣忽然覺得,還不如在邊地流放吃土呢!

  當時雖是流放,但當地官吏遠離京城不知聖心,膽子又小,知道他們姓『武』後,到底是不敢得罪苛待他們的,都得好吃好喝供著他們,以防萬一。

  可回到京城來,真正的朝廷重臣,根本不拿他們當一回事。

  武承嗣一夜嚇得沒睡著,次日直到天亮起,才朦朦朧朧有些睡意。

  今日他也不准備如從前一般去金吾衛『立功抓人』了。

  他害怕了,他想要躲在這宅中混吃等死算了。

  然而……

  他不去金吾衛報道,金吾衛卻找上門來了。

  「武承嗣性奸心妄,糾合市井惡徒,妄行作亂,即刻下獄等候陛下發落!」

  他是被堵著嘴扔到牢房裡後,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

  今日,有洛陽人王慶之,率洛陽市井之徒、輕薄惡少數百人至皇城外,各部官員上朝的必經之路上上表,請聖神皇帝封武承嗣為王,甚至是為儲。同時還在散揚流言:「神不享非類,民不祀非族。今誰有天下,不以武氏,反以李氏為嗣乎?」[2]

  此等於皇城前惑眾謠言者,令皇帝頗為動怒,令金吾衛當即杖百。

  有受杖未死者,再行流放三千裡。

  武承嗣在牢內抓住欄杆拼命喊冤:他根本就不認識什麼王慶之!

  *

  鎮國公主府。

  曜初依舊取過紫砂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花茶。

  只是今日不是荷花茶,而是香氣濃郁而桂花茶。

  此番,也算是廢物的彼此消除吧——

  先用武承嗣去處置些只會在暗中架橋撥火的世家,再用洛陽城內一些向來擾亂治安的惡少混混除掉武承嗣。

  最後,再令金吾衛將王慶之等混混垃圾掃掉就好。

  曜初抿了一口茶。

  畢竟,垃圾最大的作用,就是去抵消另外一份垃圾,不是嗎?

  *

  「公主。」

  雖說公主所居的正屋門是敞開的,然而唐願還是不敢直接就進去,他是在門口輕輕叩門,得到允准後才入內。

  唐願遞上明日午膳的單子:明日大司徒和晉陽公主要來,備膳自是要緊事,他不敢擅自做主。

  果然,公主添減了兩道點心和湯羹。

  唐願告退後,忍不住再去求神拜佛。

  公主已經到了孕晚期,上回晉陽公主以及奉御就都說過,按照脈像八成是女兒L。

  只是有孕這件事,除非孩子真正落地,再沒有人敢說准。

  唐願認真捻香叩首:信男如此虔誠,想來滿天神佛一定不會讓他遇上那兩成意外的!


第347章 日暮與新生

  次日。

  鎮國公主府。

  晉陽公主也提起了武承嗣——

  其實原本對此人,她跟姜握的態度是一致的。

  從華原回來,聽說京中多了個跳梁小醜後,晉陽公主秉持著眼不見為淨的心態,並不理會。

  只是忙於帶著醫學院的師生,一起整理從華原帶回來的醫學典籍。

  直到這兩日,『新鮮事兒』都是武承嗣搞出來的,真是不聽也不行了。

  *

  先給曜初細致檢查過,確定她進入孕晚期身體狀態依舊很不錯後,三人才在側廳坐下來喝茶。

  奉茶先奉客,曜初第一杯茶是給了晉陽姑姑。

  晉陽公主接過,之後不由轉頭問姜握:「盧司馬無事吧?」

  而姜握此時也接過曜初遞過來的茶盅:「無事。」

  盧照鄰在城門口就被人逮走,也是很莫名其妙了。

  不過他並沒沒有慌張:只要上頭沒換皇帝,他就沒什麼可慌的,等大司徒的人來放他走就是。

  唯一的擔心,就是他那些孤本古籍了!

  生恐被人盜竊或是不甚損毀。

  好在,他在金吾衛的押房內,也就坐了半個時辰,就連人帶物一起被接走。

  而聽晉陽公主問起盧照鄰,姜握忽頗有感慨——

  她想起了初見盧照鄰。

  當時一眼望過去,她便想起論語裡那句「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然而一晃,是真真正正四十余載過去了。

  人如天光,已入暮色。

  *

  而盧照鄰昨日一見姜握,其實也有怔愣。

  牢房昏暗,宰相所著的紫袍金帶在昏暗中,倒是顯得光澤愈亮。

  盧照鄰就見她進門後,還抬手揉了揉眼,大約是開關門時震下來的灰塵迷了眼。

  等她放下手,盧照鄰便見一張,與數年前分別時,並無甚區別的面容。

  朝中許多人都說,大司徒師承兩位仙師,從前還研究出過火藥,那麼必擅長煉丹保養之術。

  而且朝臣們還學會了多重舉證:還有證據就是,陛下也依舊不見暮態。

  甚至還有人篤定,大司徒必是有什麼不傳秘藥,亦或是道家延年益壽的修煉方術。

  姜握自然也聽過這些流言蜚語,心中為陛下不平:我是開掛,陛下那是天賦異稟,怎麼好混為一談。

  人人都道大司徒頗擅岐黃方術,故而經年容采不變——然而在盧照鄰心裡,並不認同這些話。

  經年未變?不,還是變了的。

  他記得……

  她從前,尤其是詩會上初見之時,其實有幾分體弱之態。

  以至於他最初請孫思邈孫神醫回長安的時候,還請孫神醫替姜太史丞診脈,開個保養的方子。

  然而等孫神醫見到姜沃後,跟他傳達的意思就是:她身體很好。

  還是管好你自己的體弱多病吧!

  當時就給盧照鄰整迷惑了。之後他留意姜握的身體狀況,則更多驚惑。

  姜握並不知盧照鄰所想,若知必要感慨,他的感覺實在敏銳,也完全沒錯。

  畢竟兩人初見的詩會上,正是系統在停擺更新中。她那時,連六脈調和的健康狀態都沒有。

  後來,盧照鄰每次見她,都不免琢磨。

  然而在這日金吾衛昏暗的牢獄中,盧照鄰見她依舊雙目熠熠如星,經年無改,忽然就釋然,不再去想那些自少年時就讓他困惑的,關於她的種種謎團了。

  時至今日,自然是故友康健安好便夠了。

  何問緣由。

  *

  盧照鄰離開金吾衛衙署的時候,依舊問起他的幾車古籍孤本。

  姜握寬慰其憂心道:「無人動過。」

  然後又問起盧照鄰此番歸神都住在哪裡,是收拾盧家舊宅常住還是暫住官舍,也好直接把他這些心愛珍貴的書籍護送過去。

  然而卻見盧照鄰搖頭:「書還在就好,但不必送到我的住處,大司徒直接帶走吧。」

  他特意回了一趟長安,把盧氏中屬於他的,他能夠帶走的書籍故典都帶走了——

  範陽盧氏,族中世代為官。

  盧照鄰道:「這些歷代先人手記,就送與大司徒的歷史學院和朝廷的史館。」

  雖非正史,但當時在朝為官之人所記載的朝野佚聞,雜史筆記,自然也是一份無比珍貴的原始史料,可作為史官參照。

  「至於那些珍本古籍,就也交給朝廷的集賢殿書院,以豐經籍傳於後世。」

  姜握聽完並代朝廷向他致謝後,才以友人的身份問道:「那你,要去哪裡呢?」

  把諸多身外之物安排過後,要如何?

  盧照鄰先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笑了笑道:「我此番回長安,還去長安城外的少陵原,盧氏族墓祭拜灑掃了一番。」

  他想起此番自己是為什麼被武承嗣抓起來的,因為出身世家。

  然而世家……

  他望著眼前,這數十年來,與世家的衰落可以說是『息息相關』的宰相。

  「大司徒想來也知道,如今崔盧鄭王在朝為官者日少。」

  統計學才是最直觀的。

  自一十七八年前吏部資考授官開始,這些年,姜握一直有在做統計表。

  當然,後來教會了婉兒後,姜握就可以愉快把原始數據給婉兒,由弟子去做各種統計學報表。

  不但崔盧鄭王,包括關隴士族,如京兆韋氏、弘農楊氏,甚至出了『一門朱紫』的河東裴氏,其世家內出任五品以上官的人數都呈下降趨勢。[1]

  「不但如此,許多支房,家中人口逝故在兩京後,都不再歸於本鄉,而是就在長安或是洛陽外安葬,形成了新的家族墓地。」

  盧照鄰深有感觸:曾經還替他去向李仙師提過親事的伯父,雖大半生在京中為官,但病逝後,還是歸葬於範陽盧氏的墓地。

  然而到了下一輩,比如他的同輩,甚至於有些英年早逝的同族晚輩,就都葬在了兩京附近,甚至形成了家族墓地。

  因他們中很多人父祖輩在兩京做官,故而他們出生地就在兩京,十來年甚至數十年不回一趟範陽祖籍也是有的。

  而之所以久留京城,自然是有緣故的:因為要貢舉,尤其是貢舉後還要待在京中守選。

  多年來潛移默化,世家便被『中央化』了。

  何為門閥士族,本就是當地的名門望族,比如他們盧氏,前面還有前綴:範陽盧氏。

  然而現在,世家子弟卻有許多是生於兩京,最後葬於兩京。

  與故土的聯系日漸稀薄。

  那又是什麼世家呢?與尋常朝臣漸無分別。

  這些年,作為游離於朝堂之外的世家人,盧照鄰反而看得更清楚——

  世家,已經走到了無可挽回的余暉。

  而當今聖神皇帝,又是開辟天地般,前所未有的女帝。

  那些守舊世家,還沉浸在輝煌舊夢中,實在是……

  盧照鄰搖了搖頭。

  與他也無關了。

  *

  「這些年我隨著孫神醫,早些年是治病,後來我身體好了許多,先生卻日益老邁,我自不好遠離先生而去。」

  因此他雖然走遍了這天下十道的不少地方。

  其實並不是以游覽名勝古跡山川為主,而主要是跟著孫神醫的步調,去些人口稠密的城鎮。

  「如今到了這個歲數,已無有長輩需奉養。」

  「我便想著去雲游各地。」

  他已有安排,姜握自無旁話,只道:「那你離開洛陽時,我去送你。

  **

  鎮國公主府,晉陽公主聽姜握說過盧照鄰無事後,也就放心。

  轉頭又來囑咐曜初——

  「昨日竟然有洛陽城內許多市井之徒、輕薄惡少,為武承嗣請封,實在是不知所謂。」

  不過陛下大怒,除了當場杖刑鬧事之人,更以武承嗣有『妄行作亂的謀逆之心』,令大理寺和刑部嚴審處置。

  大理寺和刑部:……

  陛下,您這都定下謀逆了,還有啥可審的喲。

  晉陽公主雖不知武承嗣之事,聖神皇帝和鎮國公主母女兩人是有默契的,但她自明白,有了這個罪名,武承嗣自是無生還之禮。

  同時,武氏宗親也就廢掉了:畢竟,與陛下血緣關系最近的兩個武家侄子,俱已不存,其余武家人又算什麼?

  晉陽都猜的到,估計今歲祭祀,陛下會再彰洛水聖圖,大祭天姓女武之廟。

  這才是她的武氏!

  如今若說公主想要做皇儲,還有什麼阻礙……

  晉陽看向曜初,以及她明顯的身孕。

  「曜初,這孩子,總不會是隨駙馬的姓氏吧?」

  晉陽公主問過,果見曜初搖頭,自然而然道:「當然不會。」

  她端著小小的茶盞道:「我也在等人提出這件事。」

  *

  天授一年。

  七月中旬。

  刑部與大理寺同審武承嗣一案後,很快按照律法得出了結論:謀逆當斬。

  因恐有傷天和,故而歷朝歷代都是按照四時節氣,『涼風至,始行戮』。凡有犯死罪者,皆是秋後問斬。

  聖神皇帝拿到這份奏表,卻不甚滿意。

  秋後處斬——

  算來,曜初的產期,基本就是秋後。

  皇帝早預備了,一旦鎮國公主誕下女兒,便大赦天下,哪怕罪在不赦的,也停一年秋決。

  難道,還讓武承嗣多活一年,亦或是為了他單獨秋決。

  皇帝蹙眉:真是,不管活著或者去死,他們都如蟑螂般,只會給人添亂。

  聖神皇帝又不免想起年幼時,將她們趕出家門的異母兄長,到如今,如蜱蟲般來回蹦跶,甚至妄圖往自家宰相身上沾的武承嗣武三思。

  果然,這一脈都只會讓她糟心。

  於是皇帝很快決定,既然秋決不方便,那便讓他『自覺』吧。

  聖神皇帝召殿中省刑室的管事,令他們好生配幾副藥。

  *

  而武承嗣一案後,聖神皇帝立儲之心已昭然若揭。

  然,還是有官員想要努力一把,想說服皇帝立太子而非太女。

  譬如禮部侍郎魏元禮便道:「若陛下立公主為皇太女,將來駙馬又該如何安置稱呼?豈非令天下怪甚?」

  「再有,公主之子女隨駙馬而姓,陛下豈非還是持國於外人。」

  而很快,鎮國公主府上唐駙馬便上書請旨(雖不能上朝,但駙馬都尉還是可以上奏表):公主子嗣自姓武,再無旁姓。

  禮部啞然。

  也是經過多年錘煉和煮青蛙,他們已經不會再說出什麼『不合舊例』的話來了——畢竟,如今朝上,還有什麼符合舊例的事兒嗎?

  **

  這一年中秋後,姜握於洛陽城外,為盧照鄰送行。

  路上,盧照鄰還提起:「長安大明宮,吏部你當年的庭院中,那一株山茶愈發亭亭異秀。」

  只是,他語氣略微惋惜:「時節不對,並非冬日,也就未見山茶花開,亦未能再見春雪覆山茶。」

  洛陽外無長安城的灞橋垂柳送別之地,姜握只是把故友送出了東城門。

  作別之際,姜握心中有一種了然預感:此生,自是相會無期矣。

  彼此相贈之言,唯余保重。

  秋景明瑟。

  姜握坐在車上,望出卷簾,見友人的馬車遠行而去。在她准備放下竹簾之時,忽的有一片落葉,從窗口掉落在她懷中。

  她再次抬頭時,因地勢起伏,已經望不見盧照鄰的馬車了。

  或許並不合適,但姜握此時就是想到了那一句——

  「回頭萬裡,故人長絕。」

  「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2]

  **

  而這一年深秋,鎮國安定公主誕下女兒。

  帝大悅,所賜佳宴、賞禮皆逾制——

  其實這不是聖神皇帝第一個孫輩了,周王李顯,殷王李旦,膝下都是有兒女的,還不只一個。

  但鎮國公主之女誕生之慶賀典儀,與從前諸孫輩皆不同。

  若是朝臣們非要去對比來看,那規制倒是更符合從前太子嫡長子之誕辰禮。

  *

  而這一夜,聖神皇帝與姜握在燈下商議孩子的名字。

  說是商議,皇帝只將筆遞給她:「朕知道,你早在想這孩子的名字了。從前不肯說,今日總能告訴朕了。」

  姜握接過筆,寫下一字。

  赪。

  武赪。

  聖神皇帝見到這個字,略加琢磨出處典故,便不由笑道:「給孩子起名,你竟也惦記著魚嗎?」

  這當然是玩笑話。

  《左傳》與《說文》中都有記:赪,赤也。*

  此字,為『紅色』之意。

  而聖神皇帝方才那句『惦記魚』,其實是出自《詩經》:魴魚赪尾。再有,則是有傳說魚勞則尾赤。*

  故而皇帝笑她給孩子起名,亦不忘魚。

  姜握望著這個字——

  其實對她而言,此字來源於此時還未出生的詩人李賀的一句詩。

  「誰揭赪玉盤,東方發紅照。」*

  赪玉盤,即為太陽之意。

  赪赪,是她另一種思念和寄托。

  倒是聖神皇帝因那句玩笑,忽而動意:「既如此,朕給赪兒想了個小名。」

  「阿鯉。如何?」

  姜握笑道:「好名字。」

  一尾小小的紅色鯉魚,但終有一日,會越過龍門,化作飛龍。


第348章 後宮位分

  十月初。

  鎮國公主府。

  「赪赪。」

  「阿鯉。」

  曜初靠在床上,邊用勺子慢慢舀著碗裡的湯羹喝,邊看著坐在她床榻旁的姨母。

  姨母懷裡抱著一個金紅二色的襁褓,裡面包著的正是她才出生幾日的女兒。

  曜初就聽到,起初姨母柔聲喚寶寶的時候,還是正經名,很快就變成了演變體昵稱——

  「小錦鯉。」

  「小魚寶。」

  「魚苗苗~」

  曜初:……

  真不知道再過幾日會演變成什麼。

  她把手裡的碗擱下,然後向前欠身,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小臉兒。

  曜初當然記不得嬰兒時期的事。但,只看姨母如今抱著赪赪,如此如珠似寶,又滿心歡然的樣子,曜初也覺得喜歡——想來,那時候,姨母必然也是這樣疼愛她的。

  「還不止如此。」曜初將方才心中所想說出來後,姜握搖頭道:「我當年照看你,比如今照看赪赪,可要更上心許多。」

  畢竟,那時候的曜初是早產。

  而姜握心裡,又始終壓著史冊上安定公主早夭之事,因此剛接曜初回家那段時間,真是睡覺都要睜著一只眼睛的緊張。

  有段時間,她每日夜裡總不能睡個囫圇覺,必要起來看一眼,安安睡的好,她才能放心繼續回去睡。

  但現在看小鯉魚,就是全然放松的歡喜了。

  這孩子懷的頗順,生下來的也順,這幾日被數位大夫輪番檢查過,都得到了一個康健正常的體檢報告。

  實在是條省心的小錦鯉。

  *

  姜握覺得赪赪省心,不似曜初當年,不用人在半夜也不放松地盯著。

  然而有人卻恨不得睡覺都睜著兩只眼睛。

  鎮國公主府的乳母們簡直要瘋——

  她們可是經過層層篩選,又經過了皇城中宮正司、太醫署等多方面培訓合格後,才得到了這份工作。

  原以為會是頭一回有孕的鎮國公主,比較緊張於寶寶。真沒想到,一天到晚恨不得時時盯著她們,事無巨細發問的人,會是駙馬。

  比如現在。

  唐願方才親自抱了孩子過去,交給大司徒,之後就很有眼色地告退出門。

  然後又來問起今日負責照看女兒的乳母:「小郡主下晌這兩頓吃的好不好?」

  旁的時候乳母照料孩子,他都能眼錯不見地看著,但喂養孩子的時候,他自然還是要回避的。

  於是只好問起女兒的食量如何。

  乳母們已經麻木了,開始了今日第八遍回答這個問題,向駙馬保證小郡主用的很好。

  *

  沒錯,是郡主。

  其實在此前,公主雖有爵位,但她們再生下的兒女,就是沒有爵位的。或者說,沒有規制內的必得爵位。

  按照前朝修訂的《爵位制》可見:「皇子,皆封國為親王;皇太子之子,為郡王;親王之子,承嫡者為嗣王,其余諸子為郡公。」[1]

  也就是說,只要是皇子,他的下一代,還是妥妥的近支宗親,甭管受不受重視,有沒有實封,法定的爵位總跑不了一個。

  然而公主的子女,在《爵位制》中,就沒有記載了。

  畢竟公主的子女,若繼承,也只是繼承駙馬的姓氏和爵位。

  也只有很得寵的公主,譬如先帝一朝,先帝的幾位同胞姊妹長公主,她們的兒女,能夠得到額外的恩封。

  如長樂公主的長女,先帝就破例給了個縣主。

  但也只此而已,不成定規。

  公主跟皇子的子女,依舊不可相提並論。

  這也就是,為何聖神皇帝立儲之心昭然若揭,還有朝臣會下意識以為,公主的孩子會跟駙馬姓,並以此為反對的理由——

  因從前許多年,不,是歷朝歷代,普遍的觀點就是:公主是宗親沒錯,但到了公主的孩子,就不算皇室自家宗親了。

  然而到了本朝,尤其是鎮國安定公主誕下長女後,爵位制自然就要隨之改動。

  公主子女,例同親王。

  當然也有定規——公主子嗣若不隨國姓武氏,自不能按此得爵位。

  *

  然而,就算本朝已改爵位制,赪赪這個郡主的意義依舊不同。

  鎮國安定公主誕下長女,朝臣勛貴們自然都要送上敬賀之禮。而諸如千金公主等,早早順服於聖神皇帝的李唐宗親與公主,此番當然也要備禮為賀。

  千金公主邊備禮還邊跟自家駙馬道:「禮得再加重幾分——這可是個郡主!」

  女子有孕足足九月,其實旁人早都給鎮國公主府備過禮了。然而這個郡主一封,京中所有人家此刻,都跟千金公主的狀態差不多,在忙著添禮。

  按照爵位制,哪怕如今公主與親王等同,但親王女,也應該是封縣主,封郡主的是……

  「皇太子女方為郡主!」

  聖神皇帝這個郡主爵位一封,就跟明著立儲也沒啥區別了。

  千金公主不免唏噓道:「你之前還看不上人家唐駙馬?今日又如何呢?」

  其駙馬鄭縣侯忙擺手道:「不是看不上。」頓了頓:「也不只我看不上他,我只是隨大流罷了。」

  畢竟,前朝之時的李唐宗親,誰能看得上這位唐駙馬呢?

  出身低微,又不任實缺。甚至空有個駙馬都尉的官職,卻連大朝會都不能上。一年到頭也只有宮宴會露個面,還總是亦步亦趨只看著安定公主眼色行事。

  最過分的是……鄭縣侯在心底道:這唐駙馬還愛告小狀!

  他之前親眼看到過:有一年宮宴,一位李氏宗親(算來還是長輩)喝多了酒,私下擠兌他。

  唐駙馬當時也沒有說什麼,看起來好一副溫柔和順狀。結果沒多久,安定公主就尋了那家的錯處,稟於帝後把人發落了!

  當時公主又沒在跟前,必是這唐駙馬回去吹枕頭風來著。

  於是鄭縣侯自然也看不上這位『毫無男子剛氣』的唐駙馬。

  不過……現在想想,鄭縣侯很慶幸自己在外是個老好人形像,哪怕不喜歡的人,也從來不去得罪。見面笑一笑各自走開就完了。

  反正沒得罪過唐駙馬。

  不然以後,可能就要遭罪嘍。

  果然,此時千金公主看著禮單,也搖頭唏噓道:「唐駙馬啊,這才叫福氣才後頭。」

  作為同行,鄭縣侯真情實感慕了:都是駙馬,他這輩子就止步於縣侯了,然而人家唐駙馬如今父憑女貴,將來很可能做個皇后啊!

  說起皇后,鄭縣侯又想起聖神皇帝依舊未聞內寵的後宮。

  他不由問夫人道:「公主之前,送進宮的那個男……」

  還未說完,就被千金公主打斷:「以後再也別提這件事!」

  說來,之前千金公主往聖神皇帝後宮送了馮小寶(薛懷義)後,自然是豎著耳朵等消息(獎勵)的。

  然而之後卻如石沉大海了無音訊。

  千金公主納悶之余自然悄悄去打聽過。

  然而在打聽到她送人進宮的當晚,大司徒亦違宵禁入宮叩閽見駕,之後那位馮小寶就連夜被捆到東夾城的宦官住處,接著更是下落不明後,千金公主嚇了一跳。

  她回府琢磨了良久,自以為弄懂了什麼了不得的宮闈秘辛,從此再不生出給聖神皇帝後宮送人的心思。

  而且接連好久不敢進宮請安。

  更不敢把此事對旁人提起。

  但鄭駙馬不知,還在傻乎乎繼續問道:「是那人陛下不喜歡?要不要再選幾個?」

  千金公主本就是一樁惴惴不安的心病,此時駙馬提起這事不說,還刨根問底,不由惱羞成怒:「你管這麼多干什麼,跟你有什麼關系!難道你也妄圖入陛下後宮?也想學唐駙馬掙個皇后?快歇了心思吧,陛下可看不上你!」

  忽然被罵的鄭駙馬:……

  我不是,我沒有,我不敢。

  **

  鎮國公主府。

  一躍成為各家熱議話題人物,被許多人羨慕將要飛黃騰達的唐願,在鎮國公主面前是一如既往的乖巧,絕沒有半點恃女而驕的意思。

  畢竟,他是很清醒的,他沒法『恃女』——

  女兒可是公主親自生的,能得到郡主的爵位,也全都是因為陛下看重公主。況且將來……公主也早已通知過他,要把小郡主交給大司徒教導。

  裡外裡,用到他這個生父的機會根本不多。

  所以他當然還是要乖乖的,免得公主覺得他不夠好,給小郡主換個名義上的父親。

  於是,唐願來回話的時候,依舊如常恭敬。

  又因小郡主正在公主身邊,顯然已經睡著了,他聲音就更和聲細氣近乎低語:「公主,我已然將大司徒送上馬車了,也囑咐過跟隨護衛的親衛,大司徒今日飲了酒,讓馬車緩行。」

  曜初點點頭。

  宮中召見,姨母自要去見聖駕。

  只是不知,母親忽然召見姨母,是為了自己那封奏疏嗎?

  曜初凝神想了片刻,直到旁邊女兒發出『哼哼』的聲音,似乎要哭,這才令她回神。

  「赪赪這是怎麼了?」

  曜初示意唐願來把想要哭起來的女兒抱走哄一哄,她還有些朝事要琢磨。

  唐願忙上前小心翼翼抱了小郡主,又回稟了今夜在偏殿當值的女醫和照料產婦的嬤嬤是哪兩位,見公主無有旁的吩咐,這才告退:「公主好生歇著。」

  **

  蓬萊殿中,炭火烘的一室暖如深春。

  姜握進門就熱的解去鶴氅。

  皇帝抬頭一見,把原本想說的話換成了一句:「大司徒這可算是御前失儀。」

  只見姜握紫色的官袍上,有大片的顯而易見的茶水之色。

  姜握也無奈:「今日在曜初府上,因高興就多吃了兩杯酒。方才在馬車上就失手打翻了茶壺,撒了自己一身。」

  還好已經是深秋,她外面還有一件鶴氅可以遮掩。

  說起曜初,皇帝就說起黃昏後還宣她入宮的緣故:「正是為了曜初的一道奏疏。」

  說著把鎮國公主府的奏疏,遞給姜握。

  是一封議『禮制位分』的奏疏。

  回應的正是從前禮部官員那句『若陛下立公主為皇太女,將來駙馬又該如何安置稱呼?』

  鎮國公主奏曰:尊卑有序,在定駙馬如何安置稱呼前,應當先定陛下後宮位分與稱謂。

  從前那些諸如『貴妃、嬪』等女妃稱呼,也當改一改了。

  聖神皇帝道:「朕叫你來,正是議一議這道奏疏。」

  姜握已經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捧著,想了片刻後:「我實想不出什麼位分稱謂。」

  她本來對各種起名就不是很擅長,何況今日還喝了酒——她可並非鬥酒詩百篇的人,喝了酒只能讓她不願意思考。

  「臣不似陛下與先帝,都是極愛改名的人,陛下何須問我。」這不是陛下的專長嗎?

  說完後,姜握和聖神皇帝同時想起一事。

  姜握道:「先帝年間,龍朔二年,曾經大改前朝官制與後宮位分。只是兩年後又改了回去。」

  聖神皇帝沒喝酒,很快想起了當年先帝給後宮改的位分:贊德以代貴妃,秩正一品;宣儀以代九嬪,秩正二品,承閨以代美人,秩正四品;承旨以代才人……[1]

  一一寫下來看,有的需要再改改,有的倒是可以直接用。

  再加上……

  姜握因吃多了酒,有些話就無所顧忌說出來——

  她笑道:「何況,先帝如何算不得陛下元後呢?由他來定一定陛下後宮位分也好。」

  皇帝聞言也笑了:「很快冬日祭禮了,這話朕帶你去先帝太廟說。」

  什麼叫酒壯人膽,姜握點頭道:「別說神都太廟了,讓我去乾陵門口,我也敢說。」

  *

  暫定過後宮位分後,聖神皇帝又問了幾句阿鯉的事兒。

  之後不免指了奏疏:「曜初那孩子,做月子也不肯安安分分歇著。」

  姜握笑道:「畢竟是陛下的女兒,總是像的。」

  皇帝也不由一笑。

  也是,她當年每回懷孕生育前後,正事也都沒耽誤。尤其是,最後生令月和旦兒的時候,都是四十歲整了,哪怕到了孕晚期,也還是按照計劃去行了親蠶禮。

  而說起親蠶禮,聖神皇帝又沉吟片刻。

  「朕自不會再立皇后,但總不能從此後,只行天子親耕,再不行親蠶禮。」

  姜握舉手發言道:「親蠶禮的話,宰相代行就是,先例可就在眼前。」

  「我舉薦王相去,他最擅長。」

  而且……能在兩朝代行親蠶禮,豈不是一樁典故?

  聖神皇帝先是一笑,然後道:「朕不與你說笑話了——你若願代行,朕便令禮部准備明年二月的親耕和親蠶禮。」

  姜握想了想:「也好。總不能終陛下一朝,一次親蠶禮也無。」

  她又笑道:「而且,當年我還陪同陛下行過一次親蠶禮呢。」正是皇帝有太平的那一年,因怕太過勞累而傷身孕,姜握就隨行在側。

  故而流程她都還記得。

  *

  然而次年二月,姜握到底因故未在洛陽,沒有行成此禮。

  依舊只好由王神玉代行親蠶。


第349章 奉親長安

  鎮國公主府的滿月宴,恰是在天授二年的冬至休沐中。

  冬至乃大節。

  用王相的話說,便是:「冬至當安身靜體,百僚絕事。」是絕不能做什麼公務的。

  其實這句話,也是《禮儀制》裡頭所記載——別看王神玉平時對禮法、禮儀事也未如何重視。

  但事涉放假,那必然立刻奉如圭臬。

  當真就是一個:我所需即為精華,當取而用之。

  *

  既在休沐中,鎮國公主府的筵席就更加熱鬧齊全,百官皆親至為賀。

  按照神都中的新俗,如今宴飲之事,漸不分什麼前院官客(男客)、後宅堂客(女賓)。

  也實在是分不開。

  然而席上有一人,今日卻是十分懷念,過去作為堂客坐在後宅的感覺,那便是千金公主。

  畢竟,若是坐在後宅,就不用跟大司徒同席,也不用經歷這一切了——

  陛下是早定了會親至小郡主的滿月宴,但聖駕自是最後才降臨。

  在此前,眾人便在上了茶點的席間閑談。

  也不知是誰,就提起了陛下新擬定的後宮位分。

  此時,千金公主尚能從容。

  然而,很快,她就失去了笑容。

  說起來,千金公主因是李唐宗親裡最早投向聖神皇帝的,便得了加五百戶實封的獎賞。

  於是許多後知後覺磨磨蹭蹭的李唐宗親,雖然有時會背地裡嘴她精於諂媚,但也不得不感慨,甚至佩服千金公主行動力極強,敢想敢干,永遠衝在討好皇帝(不管是哪個皇帝)的第一線。

  比如,她是第一個給聖神皇帝後宮裡送人的。

  真是會做人啊。

  此時便有一個李氏郡公,一來為了奉承千金公主,二來也是為了打探消息,主動起了話頭:「說來,還是千金堂姑是頭一份的體貼,特意挑了人送進宮服侍陛下。」

  千金公主:……這麼多茶點,怎麼還堵不上有些人的破嘴。

  誰是你堂姑,別挨我!

  那李氏郡公卻完全沒有領會到千金公主眼神,他沉浸在想打聽消息的情緒中:從千金公主送人到現在,也有一年了。

  這一年來,雖陸陸續續聽說有不少人家給陛下送各色擅藝的樂伎、良家子等後宮人,但似乎沒聽說有什麼得寵的。

  不過應當是他們這些人身份地位不夠,打聽不到宮闈之事。

  畢竟聖神皇帝在他們識趣後,能留他們一個爵位,已經是開恩,自不能像原來一樣作為皇親國戚出入宮廷——哪怕皇帝不認武氏宗親,也輪不到他們這些李唐宗親啊。

  認真算來,他們現在只能算是……後族親戚。

  只是聖神皇帝看在先帝的顏面上,再留一代爵位罷了。

  既已經被挪出了宗正寺,那這爵位,當然就不能再傳給兒女。

  由不得他們不心急,想要尋法子討好下皇帝。

  他們不能出入宮廷,但千金公主還是比較有體面,且又是女子,還是可以入宮請安的。

  於是李氏郡公刨根問底道:「如今後宮位分已定。不知堂姑送進宮的那位,將要封一個什麼位分?」言下之意,給我們透漏點陛下的喜好唄,有好處大家分一分好不好?

  千金公主:什麼位分?宦官位分!

  這福氣給你要不要啊?

  見千金公主冷著一張臉,那李氏郡公只好怏怏罷了,覺得這堂姑好生小氣,只想著自己討好陛下,絲毫不念親戚之情。

  然而,對千金公主來說,這還不是最慘的,最慘的是,這種女帝後宮位分的新鮮話題,以她們的桌案為圓心,很快傳播出去,形成了熱議的話題。

  千金公主鐵青的臉色根本阻止不能,她眼睜睜看著這熱度蔓延到主桌。

  此時只有鎮國公主與大司徒分左右坐了主桌,留了正座給陛下。

  千金公主痛恨自己的好視力——她眼睜睜看到話題傳到大司徒那裡,然後,大司徒轉頭對她笑了笑。

  千金公主:這是我的最後一餐了嗎?

  一頓佳宴,千金公主自是吃的食不知味提心吊膽。

  而其余許多朝臣,心思也都不在鎮國公主府的佳肴美酒上。

  尤其是聖神皇帝親至,給小郡主正式賜名為『赪』,更彰皇帝對鎮國公主府的看重。

  朝臣們心知肚明。

  該要拜見新的皇儲了。

  *

  果然,天授二年的腊月。

  在鎮國公主修養月余,重新立於朝堂之後——

  帝正式下冊書,立皇儲!

  朝堂有度,天子之言規制有七:諸如冊書、詔書(制書)、敕書等,其中最要緊最鄭重的便是冊書。

  唯有冊封皇后與皇儲諸王可用。

  因此,這也是聖神皇帝登基以來,第一道冊書。

  鎮國安定公主武曜初,臨軒受冊命,是為皇儲。

  是日,大司徒為冊封使,授冊書於皇儲。

  **

  因冊封皇儲接連新歲,等終於過完年後,朝堂之上也是人倦力乏。

  年初二的休沐日。

  蓬萊宮中,帝相二人依舊是在窗前對坐。

  不過沒有對弈——下棋也是費腦子的,她們是在年節下補王鳴珂的話本放松娛情。

  姜握邊看邊感慨:寫話本的文人多用化名,大概是想『放飛自我』,免得被熟人知道自己在寫什麼後,社死不說還束手束腳。

  但王鳴珂顯然不在乎這個,就算沒了丹青的馬甲,她依舊還是想寫什麼就寫什麼。

  姜握有時候不免想到:這些話本要是傳於後世,以鳴珂身份之特殊,大概會被人掰開揉碎做閱讀理解吧。

  想要把她筆下的人物和故事,跟高宗與聖神皇帝兩朝的史料做對應。

  因此產生個『青學』研究,都是很正常的。

  火盆內發出輕微的爆開聲響,這是姜握方才扔到裡面的栗子,被烤的裂開的聲音。

  她取過一枚銅鉗,邊夾栗子邊對皇帝道:「等二月親耕與親蠶禮過後,我想回長安看看。」

  皇帝翻書的手略微一頓,點頭道:「好。」

  姜握這個念頭,也並非是一日就有的。

  她想回去看看陶姑姑。

  說起來,還是她把曜初接出宮撫養那一年,陶姑姑也離開了掖庭,與她一並出宮來照看。

  畢竟姜握是要上朝的,不可能時時待在家裡看著曜初。

  還好有陶姑姑,作為宮正司多年的宮正,有她在,姜宅就是鐵桶一樣的牢穩。

  是從什麼時候起,她回家不再能見到姑姑了呢?

  是了,是洛陽。

  先帝晚年,喜東巡東都,常在洛陽一住就是一年多。

  從那時候起,陶姑姑就沒有再跟她來洛陽神都的姜宅了。

  姜握明白:姑姑不想離開長安。

  就如同八年前的高宗上元三年,女醫薛則,也就是曾經大公子李承乾的乳母遂安夫人去世後,姑姑曾經對她說的話:「我念想著的人啊,都在那邊了。文德皇后、你的母親,薛則……」

  她們的墳塋,都在長安。

  而那時候的姑姑就已經年過七旬,她道不知自己哪天睡著就會醒不過來,所以,不會離開長安。

  不過先帝晚年的幾l年,當時太子李弘還在長安『監國』,曜初等公主皇子也都留在長安,姜握自也會常來往於兩京之間,所以還能常探望姑姑。

  但自從先帝駕崩至今,她已經許久未回過長安了。

  也實在是,總有忙不完的事。

  只好每年年節下,晉陽公主回長安時,為姜握帶來許多陶姑姑的消息。

  她也就知道,姑姑沒有住在她在長安的姜宅中。

  姑姑搬回到了太極宮的掖庭。

  大半時間就住在掖庭裡,小半時間……則是出宮去照顧這幾l年身體一直不太好的長樂公主。

  今歲,終於諸事頗定。

  曜初儲位一定,姜握就覺得,該回去了。

  這兩三年的她,就像是在外地忙工作的人,總想著閑了再回家去探望父母,但哪裡有真正清閑的時候呢?

  「姑姑若知道曜初也有了女兒,必然是高興的。」

  聖神皇帝也贊成,並道:「曜初處已然用不著周奉御,你帶他一並回長安。他擅長調理之道,姑姑到底年紀大了。」年過八旬,只怕是無病也有三分不舒坦。

  從最初,皇帝就是個記恩也記仇的人:她記得年幼時把她趕出家門的異母兄長,自然也記得,在她入宮悉心照顧過她,為她考量給過她庇護的陶姑姑。

  陶枳是她很敬重的長輩。

  於是皇帝登基後,是按照自己乳母的規制,加封陶枳的——

  歷來太子乳母可封郡夫人,如先太子李承乾的乳母遂安夫人。

  而皇帝的乳母,就可封為國夫人,如先帝的乳母燕國夫人。當年燕國夫人盧從璧病逝,先帝就曾下旨「燕國夫人喪事所需,一並由宮中供給。」

  而聖神皇帝登基後,就與陶枳封了衛國夫人,聖旨傳於長安。

  此時囑咐過姜握回長安之事後,皇帝手握著書卷,思量一事:雖說神都才是本朝的都城,但兩京並存,也不好經年不顧長安。

  現在既已有皇儲,過兩年,她也應當西巡長安一趟。

  **

  然而這一年,姜握到底沒有等到二月後再啟程。

  在天授三年元宵前夕,晉陽公主的信送至洛陽。

  一則,為長樂公主過世。

  長樂公主是長孫皇后的長女,與大公子李承乾年紀相仿,本就比她們還要大幾l歲,且這幾l年一直病著。冬日原是病人難熬之期,有此哀訊雖令人感懷,但意外之情並不多。

  而第二件事,則是晉陽向姜握告知,衛國夫人病重。

  晉陽公主是知道今歲二月,洛陽有親耕親蠶禮的,也知皇帝有意讓姜握行此禮。

  但她信中還是道,盼歸。

  那便是……她以醫者的角度看,陶姑姑大概是等不到二月親蠶禮後,姜握再啟程了。

  姜握還未及向皇帝商議此事,皇帝便先尋她,直接道:「回去吧。」

  哪怕皇帝已經確定她本非此世人,然而,陶姑姑對她來說,何嘗不是這一世的母親。

  「親蠶禮交給王相去行。」

  「讓崔卿陪你去長安。」

  *

  得此急信,又有皇帝允准安排,姜握自然是當日就收拾准備,預備第二日清晨就啟程。

  然而,她去向師父辭行的時候,卻見師父沉默良久,終是道:「我與你一起回去吧。」

  屋內的紅泥小火爐上,茶壺發出咕嘟嘟的聲音。

  姜握恍然間覺得,自己像是變成了一只茶壺,被放在了滾燙的炭火之上。

  直到開口的時候,她才覺得自己聲音極為澀然:「師父……」

  李淳風神色很不忍。

  但終究是道:「我想在……再回去看一眼昭陵。」

  在,來得及的時候。

  這樣的眼神,姜握見過。

  那是數十年前,她與袁師父在蜀地作別,師父望著她的目光。

  當年,袁師父就說過,如他們一般的讖緯之師,在大限將至前,多少都是有預感的。

  如今……

  姜握端起眼前的茶,幾l乎嘗不出冷熱。

  「好,我奉師父歸長安,拜昭陵。」

  *

  在弟子離開後,李淳風獨自坐了片刻未動。

  他知道此番弟子歸京是為了什麼。

  陶宮正……

  其實,他們是曾經有過一次深談的——

  那還是貞觀年間,盧寺卿去尋他談起弟子的婚事後。

  在姜沃自行求他對外稱『命格不宜婚配』後,李淳風覺得,總要去與撫養弟子的陶枳解釋一下。

  那回他便親見,陶宮正待弟子,實在是一片慈母情懷。

  當年的陶宮正當然想不到最後這孩子會走到多遠。

  陶宮正只是笑道:「成不成婚隨她去吧。橫豎在這宮裡,有我陪著她,在朝堂上,有兩位仙師看顧,有什麼不好呢?」

  是啊,有什麼不好呢?

  那便是,離開的時候吧。

  李淳風苦笑:其實於他自己而言,在這世上牽掛實在沒有什麼了。若沒有弟子,他可能早就去蜀地袁仙師故地隱居終了。

  他雖經年未見陶宮正,但知故人皆去的她,必也是差不多的心思。

  只是到底有些不舍。

  他們都想多陪這孩子幾l年,讓她還有長輩可以依靠。

  然而造化弄人,竟然,都只能走到今歲了嗎?

  **

  姜握獨自走在宮道上。

  宮道似沒有盡頭。

  她想起前世,父母是在同一日送走了她。

  那麼此世,是該由她來送『父母』離開了。


第350章 樹猶如此(告別章)

  蓬萊宮。

  崔朝站在九重階下,等嚴公公進去回稟。

  雖是皇帝召見他,但臣子見駕的規矩,依舊要候著宦官通傳,殿內帝王允准方得入內。

  他立在階下,想起上次單獨見駕,還是在高宗太廟。

  那次也並非聖神皇帝召見,而是不期然而遇。

  崔朝正在想著,就見嚴公公從殿內退出來,然後示意他入內見駕。

  殿內燃著的香料,帶著柑橙的香氣。

  這種香氣他很熟悉,家中冬日常用的,也是這種香。染人衣袖,經久不退。

  而之前帝王宮中彌漫的薄荷膏的味道,則再也沒有出現過。他想起聽姜握說過,陛下不願觸香傷情,哪怕夏日也不用薄荷香,而是換成了艾葉松香。

  氣息,總是能勾動人的回憶。

  而崔朝之所以在御前,還有功夫回憶這些舊事,正因皇帝並未開口,而是執朱筆在寫一道敕令。

  皇帝既然不開口,崔朝行過臣子禮後,也就安安靜靜站在一旁候著。

  直到皇帝落下筆,將手裡的紙頁交給桌旁候著的嚴承財。又由嚴承財轉交到崔朝手裡。

  崔朝接過來——是一張許可令。

  許他飛表奏事。

  從前,皇帝與姜握之間是用過飛表奏事的。這回,皇帝將此權轉交給他,自是擔心接下來姜握或是沒有心力,或是不願報憂喪,她這裡沒法及時收到消息。

  皇帝直接給崔朝劃定了最低頻率。

  「至少兩日一封飛表奏事。」

  「若有急事,立奏。」

  皇帝說一句,崔朝恭敬應一句。

  就在他要告退前,皇帝還再次叫住他囑咐了一句:「事無巨細,皆入奏報。」

  *

  只是在啟程後,皇帝這道聖諭就讓崔朝有些為難。

  倒不是崔朝沒時間寫信,而是他有很多時間,但不知道寫什麼——

  此番歸於長安的路上,姜握自然盡可能多的陪在師父身邊。

  於是崔朝坐在馬車裡,面對空白的奏報紙,實在很難寫出什麼有實質性的令皇帝安心的內容。

  最後,除了按照皇帝的吩咐,將行路至何,停歇長短,一日三餐等事都寫上後,他實在無甚可寫,只好又加了幾句請陛下放心的官話,湊足了一頁紙。

  而他也很快收到了皇帝的回信,打開來,就是「用心」二字。

  從朱筆的凌厲筆鋒中,崔朝察覺到了皇帝的不滿。

  但,他也沒什麼辦法。

  他不會去打擾這一路上,姜握與李淳風師徒相處的時光。

  而崔朝也知道,雖然陛下的朱筆淋漓,對他的奏事表達了不滿,但也只是一種憂心情緒的抒發。

  不過,很快,崔朝就有了很多奏事可寫——

  因惦記著陶姑姑的病,這一路趕的頗急,不多日就到了長安。

  **

  太極宮。

  宮正司。

  姜握站在宮正司正堂,那面熟悉的,鏡框邊緣鏤刻花草的等身銅鏡前。

  等身大小的銅鏡,在掖庭也是貴重之物。

  各局各司也只有正堂放著一面。方便要出門辦差的女官整理儀表。

  姜握想起,她第一回 出宮正司的門去辦差……是劉司正站在這面銅鏡前,幫她整理的衣裳。

  那一年劉司正三十歲,如今,她已然過世三年。除了劉司正,還有當年與她同為宮正司典正的於寧,也已不在了。

  說起來,她頭一回聽聞『崔郎』之名,還是從前年節下,跟武姐姐、劉司正、於寧四個人一起趕圍棋兒玩。

  閑談笑語猶在耳畔——

  「你可知,晉王府上新添了一位東閣祭酒?」

  銅鏡映著宮正司數十年未改的庭院。

  原來……她一直覺得同路者甚多,會害怕一路上的告別。

  可其實,她已經走的太快太遠。

  許多人,已經告別過了。

  *

  「大司徒。」

  給姜握行禮的,是長安尚藥局的女醫。

  兩京的署衙,官職是同等設置。只是如今聖駕常居神都洛陽,留在長安的朝臣,自然比在神都的略遜一等。

  這位女醫見到她很是緊張小心。

  當然,不光是因為久在長安,不見聖駕和宰相的緣故,更是因為她要回稟的是不好的消息。

  「……衛國夫人這幾日,醒的越來越少了。」

  姜握邊聽著女醫的回稟,邊往裡走。在陶姑姑的門前略頓了頓,這才走入門內。

  屋內很暖,藥香濃郁。

  陶枳正好醒著,見了她眼睛登時就亮了許多。

  姜握走過去,就坐在病榻之上。

  陶枳忍不住抬手輕輕撫挲著她的面容,姜握覺得出姑姑的手在她鬢邊那一縷銀白上停頓了一瞬。

  但姑姑並沒有提及此事,反而絮絮問了她些家常話,尤其是曜初的女兒。

  「我聽晉陽公主說了,小郡主名『赪』,小名是陛下起的,叫阿鯉。」陶姑姑笑道:「是不是很像安定公主小時候?」

  姜握搖頭:「不太像,比安安當年胖好多。」

  她離開神都的時候,赪赪已經是粉嘟嘟的微胖錦鯉。

  陶枳笑道:「這才對,安安小時候是早產,總是太輕了些。」

  如此說了半晌家常話,陶枳顯然沒有了精神力氣,姜握就扶她躺下歇著,便見姑姑很快昏昏然睡去。

  姜握也沒離開,只是坐在陶枳書案前。

  她目光落在這間熟悉的屋子內的諸多陳設上——

  雖說方才姑姑與她說起,去歲從神都送來的西瓜很甜,她很喜歡,但……

  就姜握所見,陶姑姑的屋中,與數十年前無甚變化,就像方才正堂內的銅鏡。

  沒有水銀鏡、玻璃碗、眼鏡、鉛筆……

  什麼都沒有。

  姜握坐了片刻,取過紙筆,准備給陛下寫信報平安。

  研墨的時候,她不由在想——

  這數十年來,在親近之人面前,她是越來越做自己的。譬如陛下,師父、崔朝、文成……

  他們對她,多多少少都有自己的判斷。

  有的與她挑明,有的則是心照不宣。

  但這些年來,唯有在陶姑姑面前,她是特別注意去做姜沃的。

  可是……姑姑真的從頭到尾,都不知道嗎?

  姜握很快知道了這個答案。

  *

  陶枳果然如醫女所說,每日醒的時候少,昏睡的時候多。

  姜握為了不錯過姑姑醒來的時候,就一直在陶枳的屋內守著。

  而等待姑姑醒的時光,姜握除了給陛下寫信,就是整理陶枳的書冊、信函等物。

  在整理的過程中,她便發現,近些年陶枳收到的信,有不少來自一個叫做『尹念』的名字。

  從這個名字第一次出現,姜握就很在意。

  尹,姜沃母親的姓氏。

  姜握自沒有去翻信的內容,她也不用去看了。因她在一份信封上,還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印紋——她從前用過幾年的印紋,宮正司正七品典正的印紋。

  *

  正月底的清晨。

  現任宮正司胡宮正奉命來見大司徒。

  胡宮正今年才不過三十歲,畢竟如今長安皇城的掖庭內,又無聖駕無甚大事。女官都頗為年輕。

  她有些惶恐站在宮正司正堂:「這位尹典正……」

  姜握提出要見一見這位尹典正後,卻見眼前的胡宮正有些猶豫,似乎有什麼不便的難言之隱。

  「怎麼?」

  姜握其實用的是尋常語氣,然而卻忘了,自己也做了多年宰相,如陛下一般,亦是不怒自威。這話一出,眼前這位宮正嚇得,冬日裡額頭上都冒出大顆的汗珠來。

  她也顧不得回話合不合適了,很快道:「大司徒要召見,自該令她來見,但這位尹典正,她不是選入宮的宮女,而是衛國夫人收養的孤女帶進宮來的——她,她是啞女不會講話。」

  衛國夫人非要給一個七品女官,她們沒法子。可這人如何能來見宰相回話呢?

  胡宮正說完後,就見大司徒似是怔了,半晌後才擺手,也沒說見還是不見。

  她只好忐忑退下。

  胡宮正七上八下走出門良久,才忽然想起,她之前聽宮中老人說過,大司徒年幼時為衛國夫人收養,起初……就是口不能言的。

  *

  姜握從清晨時分坐到冬日的天光大亮,這才起身去陶姑姑屋裡。

  尹。念。

  不會說話的女孩子,從前長孫皇后留下來的七品典正官位……

  不管是她行事越來越出格的近些年,還是更早時候——總之,姑姑,她是知道的。

  在來見姑姑前,姜握本來想了很多話。

  然而在陶枳一見她神色就關切問道:「怎麼了?看著怎麼受了委屈似的?」後,姜握就把別的話都忘記了。

  她走過去,伏在陶枳榻旁,未語淚先流。

  「姑姑,我不是故意的。」

  姜握覺得,代替旁人活下來的她似乎是不該哭的,但她依舊淚不能止,哽咽至不能再言。

  陶枳怔了怔,然後就明白了。

  她溫和的撫著伏在榻旁孩子的發絲道:「我知道。」

  「這怎麼能怪你。」

  這些年,陶枳與聖神皇帝,當然不會就此事交流,但她們卻有一個共同的直覺:之前她過的日子,比在這裡要好吧。

  既然說到了這裡,陶枳反而更無所牽掛了,她溫聲道:「她也好,你也好,當今陛下也好,都是我心疼過的孩子。」

  是一樣的。她照看了舊友的女兒六年。但她也照看了『姜沃』之後的幾十年,看著她長大。

  只是有一樁心事,她本放不下,又不忍問。

  如今倒是可以問出來了——

  陶枳想到不願意離開長安的自己,最後搬回掖庭的自己。

  這裡就是她的家。

  時人最看重落葉歸根,魂歸故裡。

  陶枳眼中都是擔憂和關切:「好孩子,那你將來……」

  她不由伸手摸了摸姜握的臉龐,手指如同干枯的樹葉。

  陶枳凝視著她照看多年的孩子,認真問道:「你將來回哪裡去呢?」

  姜握被問住了。

  *

  不知怎的,這一刻浮現在姜握腦海中的,是她從前完全不願、不忍回顧的一段記憶。

  此時倏爾出現在腦海裡,卻十分清晰。

  是她前世臨死之前,媽媽在她耳畔的溫柔低語:「好孩子,別怕,以後就再也不疼了。」

  「你放心,媽媽會好好的。」

  是怕她走的不能安心。

  回憶似乎很長,實在只有一瞬。

  姜握聽到自己的聲音,出乎意料的堅定,似乎說的是鐵一般的實事。

  她攥著陶姑姑的手,輕聲道:「姑姑不用擔心。」

  「我回家去。」

  陶枳目光中的擔憂漸漸散去,有種空山雨後的安靜,亦是回光返照的神采:「那就好。」

  她再無甚可擔憂。

  「阿尹,薛則,還有從璧……她們都等了我很久了。」

  「我也終於要去見皇后了。」

  漫長的,近五十年的光陰後,她終於要去見長孫皇后了。

  陶枳看了看外面長安的朝陽。

  是冬日裡難得極為晴好的一天。

  太陽金燦燦的讓人昏昏欲睡。

  她閉上眼睡著了。

  **

  直到攥住的手失去了溫度,姜握才茫茫然站起身來。

  這幾日,宮正司陶枳的院外,其實一直有親衛輪流值守。

  今日當值的恰是聶雨點。

  她見大司徒似一抹游魂一樣緩慢走出衛國夫人的屋子,下意識就要往院內走。

  然而卻被旁邊的人攔住。

  聶雨點不由轉頭輕聲疑惑道:「崔正卿?」

  大司徒這般情態……必然是,衛國夫人已經走了。

  崔朝神色寂然傷感。

  他自然也明白。

  「再等一等。」

  不要現在進去。

  不要現在去提醒她該按部就班的,為故去的親人換壽衣、裝裹、掛白幡、入殮……

  就再等一等,再給她一點時間。

  *

  姜握走到院中,停在杏樹下。

  數十年前,她在這裡接過了學著宮規竹牘,接受了來到這裡做太極宮女官的新的一世,然後她遇到了武姐姐。

  她還記得,那一年春意極旺,太極宮中樹木俱是青潤疊翠。

  金色的日光透過院中杏樹的葉隙投下來,像是一枚枚金色的杏子。

  她站在樹下等姑姑出門的時候,用手去接這些杏子般的光點。

  而今冬日正寒,枯枝無葉。

  她仰頭看去,見這株杏樹比當年又高了許多。

  從前姑姑告訴她,這杏樹是隋初建立太極宮就有了。也就是說,她來的那一年,這杏樹已然五十歲有余。

  那麼,如此算來,至今日——

  樹恰已百歲。

  樹猶如此。*

  **

  洛陽蓬萊殿。

  皇帝久久凝視一道飛表奏事。

  嚴承財入內後,很快又奉命出來,帶著蓬萊殿的一眾宦官宮人,開始撤年節下各色鮮艷裝飾並金玉富麗之物。

  在撤去一盞琉璃燈之時,嚴承財亦忍不住背過身去,偷偷拭了回淚。

  他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見大司徒的情形。

  在那一日前,宮正司的陶宮正曾經將他請了去,給他塞了個荷包。

  陶宮正語氣中帶了些不自知的擔憂道:「姜典正是第一回 出門當差,若有什麼疏忽,嚴掖庭丞多幫著周全照看一二。」

  嚴承財收了銀錢,一口應下來。

  毫不誇張的說,他這一世的前程富貴,都是從那一日而來。

  *

  而這一日,諸宰相亦奉召至蓬萊殿。

  只聽聖神皇帝道:「二月親耕親蠶禮後,朕欲巡西京長安。」

  「諸卿佐皇儲監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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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1章 終南觀星(告別章)

  神都皇城。

  嚴承財接過兩封飛表奏事送至御前時,皇帝正在臨窗遙想長安喪儀事。

  她知從前姜握也並非沒有經過師友故去,但袁仙師仙逝時是暫瞞了姜握,姜握只來得及去了一年後的祭禮。

  而其余的喪儀,姜握也只去拜祭之人,這是她第一回 作為晚輩自行一一安排料理喪儀。

  臨喪哭送、告哀親友,再有吊喪、行奠、起靈、路祭……

  聖神皇帝想到在姜握離開洛陽前,她提前交給崔朝的另一道諭令,才稍稍放心一點:亦令長安禮部、太常官員隨侍大司徒為衛國夫人治喪,一應所費皆出官中。

  聞得嚴承財叩門之聲,皇帝轉身,取過兩封飛表奏事來看。

  她先拆的自然是姜握的。

  這是一封《告哀親友書》。

  皇帝細細看了三遍,心生擔憂:倒不是這封書信不正常,而是,太正常了,就是一份按規制文體寫成的告哀書,只是簡短了些。

  她便再去拆崔朝的飛表奏事。

  扯去外面的固封的紅簽,皇帝取出了厚度頗豐的一份奏事。自打到了長安,崔朝的奏事,便一封比一封厚起來。

  是一種讓皇帝每次看前,都有點心驚的厚度。

  生怕是有什麼大事,才讓他寫如此多頁奏事。

  皇帝先一目十行掃過去,找到了與告哀書相關的事兒——

  「……與陛下書信告哀,然筆墨斷續淚濕損紙,數十封皆不能成……夜披衣而坐於靈前,因日未進水米,淚稍得消減,終成一書遙寄陛下……」

  皇帝不忍再回看那封簡短的告哀書。

  又頓時生出些遷怒崔朝之意,有花費時間寫這些的功夫,怎不能勸一勸她略進食水?

  叫你去,難道是做書令官,只在旁做記載之職嗎?

  一時倒是忘了自己是如何要求『事無巨細皆入奏報』,又是如何提點他『用心』多寫奏報的。

  皇帝先把奏事放下,親手換了一爐新的香,靜了靜心。

  這才把崔朝的奏事,從頭到尾看過。

  *

  「會彈箏的宮人?」

  嚴承財得此聖命後,起初還有點訝然。

  哀期不聽奏樂,這別說在朝堂上,哪怕民間也是如此。

  陛下敬重衛國夫人之心,嚴承財都看在眼裡,不但殿中撤去金玉之物,陛下連膳食都去葷腥減肴制。

  這會子怎麼會忽然召樂人。

  然而聽過陛下下一句吩咐,嚴承財就明白過來,連忙去選人——

  陛下點名要會撫箏和魏文帝《短歌行》的宮人。

  哪怕與皇帝有舊日的淵源,但嚴公公能在御前待久了待住了,也不只是認字,更懂不少典故禮制:魏文帝的《短歌行》,正是當年魏武帝曹操過世後,他文制此辭,撫箏和歌,以做祭奠。

  是一首哀樂。

  陛下忽要聽此樂……嚴承財猜想:莫不是,大司徒將此曲選做了衛國夫人的挽歌?

  何為挽歌?是為喪歌,是為哭不能勝哀,故以歌哀之。

  時喪儀之上,挽歌之風盛行,尤其是朝堂官員喪儀。

  《喪儀制》甚至格外規定過級別:「三品以上,方許挽歌六行三十六人;五品以上挽歌四行十有六人……」[1]

  一般挽歌,都是有固定曲調的。

  但也可自選傷切者,令挽士歌之,想來大司徒是自行選了魏文帝曹丕的《短歌行》。

  *

  蓬萊宮。

  皇帝自斟了一杯酒,但並不是為了自飲。

  庭院中,奉命而來撫箏清歌的樂人,聲音清澈而哀綿。

  「仰瞻帷幕,俯察幾筵。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皇帝將酒傾在院中杏樹之下。

  蓬萊宮中所植花木,多與舊年有關,譬如曾經宮正司的杏樹,譬如她們曾青梅煮酒的青梅樹……再如鶴喜停留的池塘水澤,荷葉蓮花。

  冬日天寒,而蓬萊宮除了熏籠火盆,更有地爐,故地氣頗暖。

  便多有仙鶴飛停至此。

  聖神皇帝手持空杯,目光落在帶著小鶴飛來,停在地爐旁愜意剔翎的仙鶴身上。

  樂人的挽歌之聲未停。

  「……翩翩飛鳥,挾子巢枝。我獨孤煢,懷此百離。」*

  皇帝將酒杯交給宮人,取過一碟小魚干來喂幼鶴。

  嚴承財遞魚干的時候還在想,說起來,這可是蓬萊宮如今唯一的葷菜了。

  皇帝取魚喂鶴的手忽然頓住。

  很快,沒有什麼耐性的小鶴開始自食其力,伸長了脖子去啄皇帝手裡的碟子。

  聖神皇帝皆無所覺。

  她只是靜靜聽著箏樂。

  她既雅好詩文,飽覽群書,自早知魏文帝這首《短歌行》,然此時做挽樂聽來,思及長安之人,實令她愴然而欲淚下。

  樂人歌曰——

  「人亦有言,憂令人老。」

  「嗟我白發,生一何早。」*

  **

  長安。

  「嗟我白發,生一何早。」

  馬車之上,李淳風望著眼前的弟子,亦不免想起衛國夫人喪儀上的挽歌。

  不過數日間,她鬢邊那一縷銀白之色,便如冬日飛雪覆山茶,日漸而增。

  時已二月,時氣略暖。

  天子是七日而殯,士大夫與庶人皆是三日而殮殯。

  此時,衛國夫人已然安葬於萬年縣,那裡有內宮女官的安葬之墓群。

  陶枳曾經惦記的人,諸如姜沃之母尹德儀、女醫薛則、先帝的乳母燕國夫人盧從璧,以及終身未離宮的劉司正、於寧等人都安葬於斯。

  彼此為鄰。

  就像……她的兩位師父,亦終將如此。

  李淳風不忍對弟子提起,倒是姜握主動向師父說起,將來一定會送師父回閬中。

  那裡有太宗皇帝為兩位師父定下的墳塋——那還是貞觀年間,李淳風和袁天罡兩人選中了同一處墓地。後來經過太宗皇帝裁斷,那一處建了為國祈福的天宮院,又東西各退五裡地替二人修了墓穴。

  如今袁師父已經長眠於閬中多年。

  而李淳風的墳塋,是在天宮院南面的五裡台山。他將來自要歸葬蜀地,不會留在長安。

  姜握給師父倒了一杯茶,見師父伸手端過去,在行進的馬車上,手也很穩,絲毫不會潑灑。

  看上去……根本不像他自己所推演的大限將至。

  尤其是自姑姑下葬後這幾日,她陪著師父走過長安太極宮的宮殿,凌煙閣,又去祭拜過昭陵。

  師父皆是行動如常。

  所以有時候,她偶爾會升起不切實際的幻想:師父,或許是預感錯了。

  但當單獨與師父相談,見師父望著自己的目光時,這種幻想,又會消散而去。

  是,她知道,人之大限,不一定要經過病和衰。

  她也知道,若是去對照史冊來看,這裡的師父已經多停留了十年。

  而且能如此清醒安然地走向彼岸,用佛家之言來說,都可算是功德圓滿了。

  她都明白。

  然而。然而。

  **

  馬車停下,守衛宮殿的侍衛驗過聖神皇帝的手令,又仔細驗過大司徒的魚符,這才放行。

  然後忍不住一直望著馬車。

  實在是這些年,除了他們這些守衛的侍衛和宮人,這座行宮裡都沒見過什麼外人,驟然見了實在新鮮。

  姜握從簾中向外看去——

  這裡,是終南山翠微宮。

  貞觀二十三年,己巳,太宗崩於翠微宮含風殿。

  自高宗登基以來,終其一朝,再未至翠微行宮避暑。而太宗駕崩的含風殿自是重門深鎖,再不許人入內。

  連灑掃鋤整事都不行,只任由草木蔓生,唯有宮苑如故。

  *

  入翠微宮不久,師徒二人就下車來緩步而行。

  姜握陪著師父走過翠微宮每一間宮殿。明明數十年未至翠微宮,卻總有種熟悉之感。

  似乎每一間屋子都是一位故人似的。

  一路行來,她想起了許多人:袁師父、孫神醫、玄奘法師、大公子李承乾、英國公李勣、閻立本……當然,還有剛剛離開的姑姑。

  每一個名字,面容都歷歷在目。

  從相遇到死別。

  一段段相遇,正因各個是良師益友,才覺緣分珍貴,才覺……每段緣分終了,都是一片利刃。

  姜握回望自己走過的數十載,方懂歲月如刀。

  這些年她以為是舊人故去舊傷疤,時至今日陪伴師父重回翠微宮,才發現,竟非舊傷,似從未停止過流血。

  她穿過利刃林立走到如今。

  已遍身血痕淋漓。

  最後,師徒兩人停步在太宗駕崩的含風殿門外。

  殿門深鎖。

  如先帝之旨,太宗駕崩於此後,再無人進去過。

  從大殿正門外,都能看到裡面的葳蕤草木藤蔓,多年肆意生長,有些已經攀爬且覆滿了外殿牆。此時冬末尚不明顯,姜握遙想春夏之景,只怕遠遠看過來,這含風殿花木掩映,會像一座翠綠色的宮殿。

  李淳風走過去。

  他當然也不會去打擾太宗皇帝駕崩之所,只是,依舊想走近看一看。

  姜握陪著師父走到門前,看到一把精銅瑣——據說,這種銅鎖能千百年不斷不壞。

  是,銅鎖未斷。

  可此時,姜握分明看到撫過銅鎖的師父手上,有一抹淡青色的銅鏽。

  她終是落淚。

  是啊,自太宗皇帝駕崩,距今,已經三十五年矣。

  **

  是夜,姜握陪師父走上了翠微宮的觀星台。

  她還記得,當年太宗駕崩之晚,為保先帝登基之安穩,翠微宮秘不發喪,亦是如此時一般寂然,並無帝崩哀哭之聲。

  但師父自然是知曉太宗龍馭賓天,於是在這觀星台站了一夜。

  自己也陪了一夜。

  今夜,師父自不像當年那般哀痛。

  他甚至還有興致,如多年前一般,用觀星台附近太史局的官廚,給姜握簡單做了兩道菜。

  還有一壺淡酒——這從前是沒有的。

  畢竟從前,師父帶她上觀星台,都是教她觀星,給她帶點宵夜補一補也就罷了,酒自然是不能給的。

  姜握走上觀星台時,恍惚竟似見到了袁師父——

  「今日教你用這璣衡撫辰儀。」數十年前,師父教她用此觀星儀之時,袁師父也在側陪教。

  只是袁天罡頗為懶散,又覺得在星像上,李淳風更勝於他,便根本是來湊個人數。

  來是來了,但並不怎麼教,反而像一只曬太陽的老貓一樣,會找個軟墊半臥在觀星台上曬星星。倒是每回中場吃宵夜的時候,就來了精神。

  李淳風望著星辰:「還記得師父教你辨認的第一顆星辰嗎?」

  姜握點頭:「記得。師父說過,天下星可名者中,北辰最尊,天樞也。」

  帝星北辰。

  李淳風在一把寬大的交椅上坐下來,笑問道:「你離開太史局這麼多年了,還記得師父教過的諸多星辰嗎?」

  姜握背對師父,立在觀星台的最高處,憑欄而望。

  「我都記得,數給師父聽一聽好不好?」

  「好,你數我聽著。」

  *

  「自定星圖,大凡二百八十三官,一千四百六十四星。」[2]

  「北極五星,鉤陳六星……」

  她一顆顆的數過去。

  身後,一片寂靜。

  姜握從夜晚數到天邊啟明星亮起,一直未曾回頭一顧。

  然而,姜握是很清楚,師父究竟是哪一刻走的。

  星辰諳熟於心,於是她在一一歷數星辰之名時,還一心二用,心底一直在重復默念一句話:我是來自於一千多年後的華夏。

  這種話,她不能對任何人說出口。

  然而……

  就在她數到『攝提六星』之時,忽然就能夠講出口了。

  說明這觀星台上,只有她一個人……准確來說,是只有她一個活著的人了。

  無論死亡對其余人來說是什麼。

  對姜握來說,死亡,就是終於能說出口的真相。

  她與所有人之間,隔著一次死亡,隔著永恆的真實的自己。

  姜握接著攝提六星繼續數下去,直到東方既白。

  「師父,天亮了。」

  但師父再也不會如貞觀二十三年一般問她,太史局的公文都收好了嗎?明日要回長安了。

  得不到回答,姜握就自言自語道:「天亮了,咱們該回長安去了。」

  黎明時分,黑夜與白日相接。

  翠微宮寂靜無人聲。

  一切如舊,她低下頭,在璣衡撫辰儀的銅鏡上,看到自己的面容。

  因系統的緣故,她體質未變,自容顏未變。

  只是發已半白。

  從前,她只有絲縷白發時,總是可以在梳發時稍加隱藏的。

  然而如今這般形容。

  只怕從今後,青絲白發,再難分別。


第352章 帝至長安

  天授二年二月。

  翠微宮。

  崔朝亦一夜未眠。

  他立在翠微宮一處不顯眼宮殿的窗口處。

  從這間屋子望出去,正好能看到觀星台。

  身後的桌上,是一盞一夜未動此時已經冷透的茶,以及一副望遠鏡。

  望遠鏡是李淳風之物。

  當年城建署做出最早的幾只望遠鏡後,姜握除了送去給戰場上的文成等人後,自然還留了一枚給師父。

  雖做不成後世的天文望遠鏡,但也聊勝於無。

  與羅盤一樣,李淳風是很喜歡這件禮物的。

  李淳風是在來翠微宮之前,把這枚望遠鏡單獨給了崔朝。並且讓崔朝在翠微宮觀星台外,尋一間能望到觀星台的殿宇,等著姜握。

  其實原本,得知師徒兩人要往翠微宮一行後,崔朝本不欲跟從打擾的。

  然而李淳風如此要求,他便明白了。

  *

  就像當年袁仙師故去,崔朝因擔心姜握,拿著她寫的那首『我亦飄零久』去給李淳風看一般。

  如今,李仙師也是在擔心姜握。

  於他而言,能在太宗皇帝仙逝的翠微宮,在他最熟悉的觀星台上離去,還有弟子陪伴在側,自是此生心願圓滿,一了百了。

  然而,被留下來的人怎麼辦。

  故而李淳風提前將望遠鏡,以及一張他親手繪的翠微宮簡圖交給崔朝。

  他甚至還提前給崔朝規劃了一下路線:「我們應當會去看看這些宮殿。你們避開正門和這幾條宮道,從翠微宮南門進來吧。」

  你們,而並非你。

  崔朝更確定了李淳風之意。

  於是崔朝落後姜握半日進翠微宮,並不是孤身一人來的。他帶來了宮中善於裝裹遺體,以治棺槨的喪吏。

  此時,他們都安靜等在這院中。

  故去者仙魂渺渺,再不受羈絆。

  然而活下來的人,總還有許多世俗中事要做。

  就在黎明到來,天光有幾分亮起時,崔朝曾取過李仙師留下的鏡子看過姜握一回。

  見她一夜新生的白發便知……師父應當是已然仙逝。

  而不用望遠鏡後,崔朝自是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遠遠看到一道素白身影立在觀星台的最高處。

  衛國夫人過世後,姜握自不會再著紫袍金帶的耀目官袍,亦早去官帽。

  此時崔朝遠望她。

  霜發抱素月,似欲飄然乘雲去。

  有那麼一瞬間,崔朝在想:若你真能乘雲歸去,也好。

  **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許多年前,姜握第一次走上觀星台,就想起過李白這首詩。

  而今日,再次想起這首詩,心境自不同。

  不光因為她的長輩皆已化作天上人,也是在努力去想一些以後的,似星點光芒一樣,還會令她期待的事情,來壓下自己捏碎系統內那枚紅色骰子的心思。

  她在細細算著——

  如果,她能堅持活到七十六歲的話,李白就出世了。

  再想想杜審言以及他已經出生的兒L子,如果她能活到八十七歲的話,杜甫也就出生了。

  當然,白居易她肯定等不到就是了,畢竟她肯定活不到一百五。

  說起一百五十歲,姜握不由想起孫神醫。

  在孫神醫故去後,他的諸多醫書、典籍,自然都按照他老人家的遺願,歸入了上陽宮醫學院。

  但朝廷的集賢殿書院和史館,也都分別派出了數名專門負責抄寫的女吏,入駐醫學院的【醫學著作陳列室】,將諸多書目都抄寫以做備份。

  姜握是去史館看過的,孫神醫一世著作頗多,需由各色軸、帙、箋區分,方能分類檢索。

  而負責擬孫思邈孫神醫人物志初稿的,正是已經在歷史學院深造一年有余,而且名列榜首的裴韞。

  她遇到了一個難題:孫神醫的年紀。

  孫神醫的年紀頗多傳說,甚至按照最早的傳說,孫神醫是活到一百六十歲還有余。

  裴韞來請教姜握——大司徒是她如今所認識的,如今還在的,與孫神醫相識最早的人了。

  姜握想起四十年前,她亦有此疑惑,那時孫神醫就笑道:「有時候想想生前身後事——以我的《千金要方》,後世醫史上應當也有點薄名。」

  「思及將來史官頭疼於記錄我的生年時,便頗覺有趣。」

  孫神醫一世走在醫道之上,解開了一個個的謎團,卻頗有童趣地想要讓他的年齡成為一個謎。

  姜握看著眼前如今『頭疼的史官』。

  她對裴韞如實道:「我亦不知。」

  「就將所有能尋到的傳說、記載都錄入史冊之中吧。」

  *

  思緒散漫如風,直到天光亮到無法忽視,太陽甚至開始刺目——

  姜握終於有了勇氣轉過身。

  師父雙手交疊,坐在椅子上,安然如沉眠。

  得回長安去了。

  姜握一步步走下觀星台,腦海中在回想喪儀的步驟——實在是很熟悉,畢竟上一場喪儀還未過去多久。

  只是這裡不是太極宮,有些麻煩。

  她來的時候,只帶了聶雨點來,得先讓她在翠微宮的宮人中,尋一尋有無喪吏;還好如今是冬日,天氣寒冷,無需調冰;再有,得遣人速回太極宮,取過為師父備好的壽衣和裝裹之物,再有……

  姜握一直沉浸在思緒中,直到走到觀星台的最後一段台階,抬頭看到崔朝的那一刻,怔住了。

  他如何會在這裡。

  而不過轉瞬,姜握就明白了:以崔朝的性子,自己不要他來翠微宮,他自是不會跟來打擾的。

  但他還是來了,那只能是……師父讓他來的。

  *

  崔朝上前幾步,堪堪扶住姜握。

  她原本走的是很穩的。

  崔朝見她孤身一步步走下觀星台,雖然步履沉慢,但扶著欄杆走的很穩。

  倒是見了他後,失神踉蹌險些跌下樓梯。

  還好他上前的及時,沒有令她跌下高階。

  「你去歇一歇好不好?等……都好了,就回長安去。」

  **

  長安太極宮。

  掖庭宮正司。

  其實雖則房舍如舊,但太極宮的宮正司早已挪了地方——因這裡與掖庭的北漪園一樣,都是聖神皇帝曾經住過的地方。

  在某種意義上,也就相當於潛邸了。

  當然不會再有人入住。

  早在天后攝政時期,不,更早,在武皇后時期,太極宮掖庭內姜握曾經住過的典正院落就被鎖了起來,非令勿入。

  後來,更是整個宮正司搬家。

  也就是陶姑姑想回來住,才能住進來。而陶枳回來後,不只住了自己的屋子,還打開了姜握曾經的院落,一年四季更換被褥器皿等物,就如同她還住在這裡一般。

  姜握此番回到長安後,就住回了這宮正司她曾經的院子。

  從翠微宮回來後亦然。

  姜握呆坐了良久,是直到想站起身,發現手足麻木後,才反應過來自己下意識用了什麼樣的姿勢——

  她前世心髒病總是缺氧,很多時候時候她連躺都躺不住,不得不蹲踞縮成一團,才能覺得舒服一點。

  方才她就是這樣蜷了太久。

  手足的酸麻倒是提醒了她。

  姜握在腦海中問久違地喚了喚系統。

  她記得之前,因失去了宰相之位,她是受過系統懲罰的,那時候她抽中了【心痛如絞】。

  小愛同學曾提醒過她,可以花一千籌子免掉這個痛苦。

  這次,她是真的舍得了,哪怕一千一萬,她都想要免掉這種心痛如絞的狀態。

  然而……

  小愛同學很快向她回話道:「姜老板,系統已經替你重新掃描過了,你的身體髒器沒有任何問題。依舊是最新的8點體質【神元久駐,長命百歲】。」

  它歉疚而小聲地回答:「抱歉姜老板,系統免除不掉這種非器質性病變帶來的疼痛。」

  得到這個結果,姜握也沒有很意外,她輕輕道:「我知道了,那謝謝小愛。」

  她望著窗外搖動的枯枝。

  神元久駐。

  長命百歲。

  *

  崔朝很少對姜握說出什麼明確拒絕的話,然而這次他不得不說。

  「不行。」

  她要即刻千裡引幡,扶靈入蜀,實在不行。

  接連兩位親人的逝去,她如今這個狀態實在不適合長途跋涉。

  不但暫不能啟程,崔朝猶豫了一下,到底拿出了一瓶藥。

  這種藥他其實很熟悉:先帝晚年為風疾所折磨,常頭痛地不能入睡。但若久不得安睡,又會繼續加重風疾。

  於是當年孫神醫為他配了這種藥力很強的安神藥。

  當然,藥力強也會有一定副作用。此藥不能常吃,而且靠藥力入睡,醒來後總難免有些昏沉。

  但現在,不光崔朝這麼覺得,晉陽公主站在醫者的角度,也覺得比起藥丸的副作用,連日累月久不能入睡的危害更大。

  「你吃了藥,好好歇兩日,咱們再去蜀地。」

  姜握沉默地接過了藥丸。

  她的身體沒有問題,睡不著也沒有關系,頂多是精神不好,又不會導致什麼大病,更不會死掉。

  但她還是吃了下去。

  畢竟靠她自己,現下是無法入睡的。而她要不好生睡兩日,不只崔朝,連晉陽公主都不許她動身扶靈入蜀。

  只怕她強行要走,他們還能要來一封聖旨。

  那便吃吧。

  **

  崔朝在窗口前就著日光寫奏報,覺出有人進院時,還以為是聶雨點。轉頭一看,卻驚的將手中的筆掉到了奏報之上,暈開了一團墨汁。

  他沒空,也不必去管染墨的紙張了。

  畢竟,他要飛表奏事之人,此時已經到了這院中。

  皇帝素服而至,還略帶了些風塵之色。

  崔朝知道聖神皇帝欲西巡,但實沒想到,這麼早就會見到陛下!

  他忙走出門,向皇帝行禮。

  而聖神皇帝聽崔朝說姜握正在睡著,不免疑惑,想她如今之情,只怕夜尚不能眠,如何能在白日睡得著?

  於是聖神皇帝直接問崔朝道:「你給她下藥了?」

  崔朝聞言,小心翼翼糾正了一下皇帝的用詞:「陛下,臣是問過她後,才給她吃了兩粒藥。」

  皇帝這才點頭:「朕去看看她。」

  崔朝並沒有跟進去,但他卻見,聖神皇帝在進門後,怔然駐足。

  想來,是看清了她的白發。

  **

  姜握醒來的時候,還以為這藥丸的副作用裡,包括幻覺這一項。

  直到確定了眼前熟悉的身影,確實是真人後——

  她原該問很多話:陛下如何來了?原本不是打算過兩年再西巡長安嗎?陛下與我都在長安,神都怎麼辦?曜初能夠監國了嗎?除了朝堂,還有上陽宮學校正是新開學的時節。再有,阿鯉還那麼小,也要她費神……

  但姜握沒有力氣去問了。

  她只是撲到皇帝懷裡,失聲痛哭。

  窗外,黃昏的光漫入屋內。

  *

  是夜,姜握主動要丸藥來吃。

  畢竟,她從來清楚聖神皇帝的覺輕。若是她一夜翻來覆去睡不著,那皇帝也不用睡了。

  皇帝今日親問過晉陽後,又給她換了一種藥效輕一點的。

  在這太極宮掖庭的宮正司。

  小小的典正屋舍內,她們如從前少時的許多日夜一般,同榻而眠。

  因換了一種輕一些的藥,姜握雖是勉強睡了,卻依舊是是朦朦朧朧的睡不踏實。

  皇帝能感覺到,她在一陣陣發抖。

  起初皇帝還特意去看她的面容,以為她是醒來了,偷偷在哭所以忍不住顫抖。

  後來有過幾次後才確定,她不是在哭。

  皇帝想了片刻,忽然明白了。

  她亦是經歷過痛苦的人,明白痛苦如海浪,並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隨著思緒起伏,一時仿佛可以想開,一時又仿佛萬念俱灰。

  姜握如今,就是被海浪一次次衝擊的人。

  所以……

  她是痛的在發抖。

  想明白的這一刻,皇帝忽然也止不住渾身一震。

  兩人挨的太緊,這一震也驚到了姜握。

  在昏暗中,皇帝見她張開了眼睛。

  只是在藥力的作用下,她並沒有清醒過來,只是無意識地睜了一下眼睛,然後又慢慢合上,口中呢喃問道——

  皇帝知道這不是在問她,而是在向虛空中冥冥的存在問道:「什麼時候,能不痛了呢?」

  語如錐心。

  皇帝收緊了手臂,輕聲道:「睡吧。」

  「睡醒了就不痛了。」

  姜握在夢中,似乎聽到了熟悉的讓她安心的聲音,在告訴她,之後就不痛了。

  她終於真的睡著了。


第353章 帝陵之事

  在這個最初的,至為熟悉的太極宮宮正司的小屋內,皇帝想起了許多舊事。

  兼之要照看身旁人,前半夜,皇帝自然無眠。

  而在數次撐起身子去看姜握情形時,有一回,皇帝手下還按到了一物,硌了掌心一下。

  帳中昏暗,但皇帝也不用看得多清楚,甚至在被硌到的一刻,就知道了這是何物。

  她摸過來放在掌心:果然,是一枚骰子。

  只是……

  皇帝撩開了一點帷帳,借著桌上擱著未熄的一盞燈,確認了下不是光線昏暗的錯覺,而是手中捏著的,就是一枚紅色的骰子。

  骰子哪有做成紅色的?

  若做成紅色,原本被描紅的一點和四點倒是顯不出來了。

  皇帝細看了看,發現這骰子是被拿赭紅色的顏料,一筆筆塗成紅色的。

  哪怕並不知一枚殷紅的骰子代表什麼,但皇帝下意識不太喜歡這枚觸目朱紅的古怪骰子,於是暫時放到了枕下,預備明日自己收走。

  自她安慰過後,姜握倒是沒再發抖,睡的熟了。

  但聖神皇帝看著帳子上簡單的花草紋,倒是久難入睡。

  於她而言,不知怎的,方才看過那枚紅色骰子後,看到上面一層層塗抹的顏料,倒是想起了一物——

  棺槨。

  也不怪皇帝忽做此想:一來,她此番前來,為的便是喪儀事,自多有感慨生死之事。

  二來,《禮記》中關於帝王喪儀,有一舊俗:「君即位而為椑,歲一漆之,藏焉。」*

  也就是說,皇帝在登基後,就要為自己准備棺槨,並且之後每歲要命人精心再上一層漆,好生貯藏,只等……駕崩而用。

  雖說聖神皇帝登基以來,多改禮法。

  但也不是全盤推翻,自會取精言而用之,比如上陽宮建學之時,姜握也曾提過《禮記》裡那句『建國君民,教學為先。』。

  再比如這棺槨之事。

  聖神皇帝,也已然為自己准備了棺槨。

  畢竟,她登基之年,就已經年過五旬,說句陰間一點的話,這個年紀,李唐的先帝們都已經做完皇帝駕崩仙逝了(李淵除外)。

  怎麼會不思考身後事。

  只是,有一樁事總是讓她有些猶豫,雖心中知該如何去做,但尚未能一言九鼎下旨,從此再無更改——

  那便是帝陵。

  從前兩年,新朝新帝,諸事千頭萬緒,此時暫壓不提也罷了。

  可如今,皇儲都定下且可於神都監國,帝陵事,似不宜再拖下去了。

  聖神皇帝想到半夜,才因連日趕路的疲倦而睡去。

  在朦朧睡去前,她帶了幾分嘆息之意,捻了捻掌中發絲。這一掌發絲中,青絲半矣。

  **

  次日清晨。

  姜握睜開眼。

  這月余來難得的一場沉睡,加之藥效的緣故,讓她醒來後尚有些昏沉。然而,心情卻已經平復了許多。

  讓她有點驚訝的是,皇帝竟然也未起。

  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麼,皇帝開口道:「可以再睡一會,外面下雨了。」

  二月,雖還是寒冷,但卻已經是被稱為仲春的月份。

  且正對震卦,正所謂萬物生乎震。

  故而仲春乃春雷乍動驚去冬日,萬物將要生發之兆。

  於是姜握道:「是今歲長安的第一場春雨。」

  直到有食物的香氣飄來,兩人才起身。

  雖然此屋比起帝王寢宮自是窄小而簡陋,但時隔數十年再住回來,兩人都沒有什麼生疏之感。

  皇帝甚至都沒怎麼想,幾乎是下意識走到某一處櫃子前,取出了新的巾櫛用具。

  待兩人坐在桌前,食盒還未打開,姜握就聞出了是什麼食物。

  「雞湯?」

  似乎皇帝一來,將她的五感又帶回來一樣。

  皇帝點頭道:「朕來之前,特意打發人去顯兒拿走的雞。」並不是李顯養的雞就真的好到天上有地下無的,而是皇帝特意提一提孩子們,想來她就算沒胃口,也總會吃一點。

  到底是顯兒辛辛苦苦親手養大的,連給她這位皇帝兼生母送禮,都只拎兩只來的周王雞。(之前發給女校學生人均兩雞,只是周王自掏腰包買了司農寺的好雞,並非他親手所養)

  說起來,若按血緣來論,姜握其實不必按照禮法守孝。

  陶枳是養姑姑,而李淳風是師父。按禮,師父過世,弟子無需以身服喪,只『心喪』即可。

  但聖神皇帝自然知道,她此時心境,與送走父母也無甚區別了。

  聽崔朝說起,她皆是按照「三日不食,既殯方粥」來做的。

  昨日皇帝的注意力都在她的白發上,此時才覺出,人也消瘦了些。

  聖神皇帝還記得先帝過世時,她亦是服喪茹素,那時姜握就跟自己念叨,人是不能光吃米面的,還是要吃肉蛋奶這種,含有『蛋白』的食物才行。

  於是她將食盒之物一一取出,按姜握當年所說道:「雞算不得葷腥,總要用一點補一補。」

  其實所謂葷腥,葷是蔥、蒜、韭等味道濃烈之物。

  而腥才是肉食。

  而在此時,雞確實是『御賜』不算腥的。這裡頭還有一樁故事——

  原是太宗年間,為了打擊臣子的貪腐問題,二鳳皇帝規定了,朝臣到下面郡縣視察,不得用肉食。

  也算是防止鋪張浪費超標餐飲。

  然而太宗皇帝有一很看重的臣子馬周(若非死的早,這也是他想留給兒子的宰相),就喜歡吃雞,做御史的時候去下面視察,沒忍住還是吃了當地的雞。

  馬周因此事被人給告了,而太宗皇帝就直接開除了雞的腥籍——

  他金口玉言道:「朕禁御史食肉,食雞尚何與?」肉與雞何干?[1]

  告狀的官員:……

  此事就這麼過去了,下旨的皇帝英明無礙,吃雞的馬周無受罪責,倒霉的,唯有雞罷了。

  姜握:可見,高宗那種『規矩不拘束我,而當為我所用』,而且有些時候睜眼說瞎話的性格,是很有些遺傳在裡頭的。

  她想起『雞族悲痛過往』之時,皇帝已經將早膳取出。

  很簡單落胃的早膳。

  兩道清淡素菜。

  一盞松茸雞湯,上面的油已經撇掉,除了松茸外,只有幾塊雞肉。

  另外就是一碗燉的嫩嫩的蛋羹。如果說雞還是在鑽空子,那麼這碗蛋羹便是實在的葷腥了,裡面放了剁的細細的魚蓉。

  此時皇帝邊端過蛋羹,邊說起了阿鯉。

  「朕從洛陽離開的時候,阿鯉又胖了些,手臂似嫰藕節似的。還有那小手背上,都胖出了小窩。」

  皇帝舀了一勺雞蛋羹,頓了頓後才說出了不太吉利的話:「曜初道,她記得弟妹中唯有顯兒,小時候是虎頭虎腦的。」

  曜初說這話的時候,顯然是很擔心女兒似舅。

  而姜握眼前,也不由浮現出周王小時候,那種圓頭圓腦圓肚皮小和尚的樣子。

  然後,又想起周王這些年的言行舉止。

  那……確實是值得擔心一下。

  「曜初把尚藥局的兒科大夫,挨個宣到鎮國公主府去了一遍不說,還從外頭也請過兩個老大夫來看過。倒是都說,如今這樣還無妨。」

  「許多孩子都是奶膘,將來停了喂奶,許就慢慢瘦下來了。」

  「算起來,等咱們再回去,阿鯉都能吃蛋羹了。」

  就這樣說著洛陽的家常閑話,姜握吃過了一碗蛋羹,喝了一碗雞湯。

  其實她身體有系統作保,不吃不喝不睡也沒什麼大問題。但昨兒的一場放聲而哭,一夜的沉沉睡眠,以及今晨的一頓熱乎乎的早膳,才讓她覺得像是大病初愈。

  宛如皺巴巴的靈魂,又被人拿出來撫慰熨平一般。

  *

  用過飯後,有千騎親衛遞進來送奏報。

  聖神皇帝巡游在外,日常朝事庶務皆由監國的皇儲代政,但官員任免、春種秋收等大事,自然還有奏報飛報皇帝。

  而曜初又是頭一回監國,且她深知,這次監國頗有點意外兼趕鴨子上架的意味。

  原本在母親和姨母的計劃中,應當是她做一兩年皇儲穩一穩後,再西巡長安,給她一次監國的歷練。

  此番既然是意外,她就要做的更妥帖謹慎些。

  於是連許多庶務的處置也都寫明回稟。

  除了皇儲的公文,亦有私人信函,問及母親的行程安穩,是否到了長安,姨母身體如何。

  皇帝就隨口說了一句:「等咱們啟程去蜀中,接曜初的奏報,就要晚幾日了。」

  「什麼?」

  姜握本來在與皇帝一起看神都奏報,聞言都怔了:「陛下也要去蜀中?」她原以為陛下會在長安等她回來。

  皇帝離開兩京……

  聖神皇帝點頭反問道:「怎麼?先帝能來去蜀中,朕去不得?」

  姜握道:「可先帝離開兩京入蜀時,有陛下在代政監國。」

  皇帝:「如今神都也有皇儲在監國。」

  姜握頓了頓:「那長安豈不是無人坐鎮?」

  皇帝:「在昨日朕過來前,長安本就無人坐鎮。」

  姜握:雖然總覺得哪裡不對,但又很有道理似無法反駁。

  聖神皇帝道:「朕也在朝堂上撐了許多年了,從未能抽身走一走。」有她在,先帝除了能養病,還能任著性情到蜀地去看兄長。

  如今……

  「裴卿那話是如何說來?水鬼替身是吧。」

  「讓曜初先多勞累些日子吧。」

  做二把手代政——需一邊壓著下面朝臣處置政務,一邊還要顧忌上面一把手的心思,同時又得分出精神看顧膝下年幼孩子的勞碌時光,她經歷過,並走了過來。

  也該曜初去走一走,淬煉一下了。

  但在去蜀地之前——

  聖神皇帝道:「朕既到了長安,自要先去看乾陵。你先陪朕去一回乾陵吧。」

  兩人多年為伴,心意相通。

  聖神皇帝雖然只是輕描淡寫說起,去看乾陵,但姜握還是感覺到,皇帝在思考帝陵歸葬之事。

  而這,由不得她不想起,史冊上「則天將大漸,遺制祔廟、歸陵,令去帝號,稱則天大聖皇后。」與高宗合葬乾陵之事。[1]

  誠然,後世許多人會覺得惋惜。

  唯一的一位女帝,最後卻依舊是去帝號,以皇后身份合葬,未有帝陵。

  然而……

  或許少有人知,就連合葬乾陵,武皇都差一點沒有能夠做到——

  就在神龍元年十二月,武皇過世不過二十余日,在她有明確「去帝位,祔廟、歸陵」遺詔的情形下,朝臣卻依舊提出了異議,不許其合葬。

  其言直接道:「尊者先葬,卑者不合於後開入。」

  「則天皇后卑於天皇大帝,欲開陵合葬,即是以卑動尊,事既不經,恐非安穩!」[2]

  且此事並非一個朝臣提起,而是反對之聲甚多,在史冊上記載為朝堂就此事爭論頗多,形成了朝議。

  更有甚者言及「自乾陵修築,國頻有難。至則天皇后總萬幾二十余年,其難始定,若更加營作,伏恐還有難生。」[2]

  這簡直就是在明晃晃恐嚇繼位的中宗李顯,要是遵照遺詔開乾陵使合葬,就會更生災禍!

  而之前的災禍是什麼?不言而喻,自是武周一朝。

  最後,這些朝臣們提出來的意見是——

  則天皇后不入乾陵,不合葬,改為在乾陵旁另點穴從葬。

  這何止不是帝王歸葬之禮,連皇后之禮都不是了。

  想來,以武皇走過一生的政治智慧,臨終前已經失去權柄的她,是明白的:若留遺詔以皇后之身歸葬乾陵,還有個『善終』,若堅持不去帝號,還真不知身後要如何!

  這也是為何曜初考慮要子嗣,哪怕姜握會擔憂她有風險,但終究未勸說她的緣故。

  以當時朝堂之爭,若非中宗李顯是武皇親子,若非還有太平公主以及李旦在,在朝堂如此吵嚷爭論之後,最終能一道聖旨明詔朝堂,『遵則天皇后遺詔』而行。

  只怕武皇最後亦只能【從葬】而非【合葬】乾陵了。

  姜握思及此,點頭應道:「好,我先陪陛下去看乾陵。」!


第354章 何為帝陵?

  仲春。

  姜握從馬車的窗處,遠遠就望見了乾陵。

  所謂帝陵,從來不是一座墳墓。

  相反,在帝陵範圍內,真正帝王墓所占的面積,是很小的——可以類比為,偌大的皇城中,帝王所居的寢宮雖然最要緊,但占的地方並不大。

  以昭陵為例:太宗皇帝的陵墓只占了一個峰頭,但昭陵輻射的範圍,面積卻足有兩萬公頃!

  當然,只說數字還是不足以直觀感受到,昭陵到底有多大,依舊要請出計量單位故宮——故宮的面積是72公頃。

  也就是『區區』兩百七十多個故宮罷了。

  這也是因為唐代陵墓,自太宗皇帝起多是因山為陵的緣故。且昭陵附近,還有將近二百處陪葬墓的緣故,讓昭陵占地十分廣闊。

  且帝陵之間,哪怕是親生父子的帝陵,相隔也並不近。

  並不會像家族墓地一樣,都葬在一片裡。

  姜握此番回到長安,只來得及隨師父去拜祭了昭陵,而還未及祭乾陵,並不是因為不想去——若是乾陵就在昭陵旁邊,她自然也會去祭先帝。

  問題就在於,昭陵乾陵離得並不近:昭陵位於九嵕山主峰,而乾陵則在乾縣梁山之上,相距足有幾十裡地。

  是哪怕現代人們能夠自駕驅車,都要考慮一下,要不要把兩陵放在同一天來拜的距離。

  因而今日,姜握隨陛下從長安出發,是直去乾陵。

  *

  姜握的目光從梁山乾陵上挪開,向後看去。

  在帝王馬車之後,還有一輛三公規制的馬車——那是姜握的馬車,她原本該坐自家的馬車隨行。只是皇帝不能放心,把她拘到帝駕上來了。

  不過她的馬車也並非空置,崔朝亦隨行來祭乾陵。

  若是旁的去處,聖神皇帝不提,崔朝也不會主動請命跟隨聖駕,但此行是祭拜先帝的乾陵,自然又不同了。

  他以太常寺正卿的官職,正式給聖神皇帝打了報告。

  得以一並隨行。

  而望乾陵,想到乾陵與昭陵之間的距離……

  姜握不由又憶起之前先帝剛駕崩的那段時日,崔朝傷痛之余,還十分擔憂翻找了許多幽冥之事的古籍。

  生怕人去後,魂魄會被困住,無法離開自己的陵墓範圍。

  若真如此,那先帝的父母兄長,都在遙遠的昭陵,他自己一個人被困在孤零零的乾陵,豈非太過可憐?

  姜握彼時安慰他,魂魄應當不受羈絆,不會被陵寢所隔斷,故人自可相會。

  後來……

  姜握想起崔朝有日向她問起:托夢之事可准?

  因他有一夜夢到先帝,如從前般與他對弈閑談,言道已然與父母兄長相會。

  崔朝不知這是真的魂魄相托,還是他自己總是思慮擔憂此事,所以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姜握倒是也夢到過一次先帝,但她醒來後沒怎麼記清夢中之事,只恍惚記得是一次不太愉快的夢,兩個人似乎差點吵起來似的。

  按說,她對先帝那一向是『恭敬有加』,怎麼會吵起來。

  因此托夢之事,哪怕姜握已經親身走過一次死亡,但因為走的是『特殊程序』,她也並不確定真偽。

  但這不妨礙她安慰當時黯然神傷的崔朝:先帝托夢(她在心中默默加了一句『給你托的夢』),必是准的。

  **

  馬車在乾陵的陵園外停了下來。

  沒錯,是陵園,而非陵墓——

  與尋常人家掃墓不同。

  祭拜帝陵,其實祭拜的並不是真正葬著帝王的那一方墓地。

  依舊是以太宗皇帝的昭陵來舉例:安放棺槨的元宮,是鑿山深七十五丈為宮,外有五重石門。一旦落下,世上再也不能有人見到帝王的棺槨。

  且不但棺槨見不到,連這處元宮也是再難進入的——

  當年修昭陵元宮的時候,是沿著山體架梁為棧道。

  等到太宗皇帝葬入陵寢之後的永徽初年,負責修昭陵的閻立德(閻立本兄長)就上書:請求燒掉這些棧道,是為『固山陵』。

  言下之意:為了陵墓的安全,干脆連通向陵墓的路都毀掉!

  彼時先帝不舍,在朝堂上『嗚咽不許』。*

  姜握見過先帝哭著說過許多回『舍不得』,然而以先帝的黑蓮花屬性,真情實感舍不得可不多。

  但那一次,她明白,先帝的舍不得,必然是真的:因這些棧道一燒,他此生再也不可能去到父母的墳前了。

  不過那時候朝堂上說了算的也不是皇帝自己,他哭著不許也不好使。長孫無忌就替他做主了,還是把棧道都毀掉了。

  當然,這件事長孫太尉沒有什麼私心,純粹為了墓的安全考量。

  從此,昭陵真正葬著太宗皇帝與文德皇后的陵墓,便成為了史書中記載的「靈寢高懸,始與外界隔絕。」*

  *

  既然無法祭拜帝王的陵墓,那麼,後人所謂的祭拜帝陵,便大多是在陵園內進行的。

  何為陵園?

  可以理解為一座宮殿群——裡面有獻殿、司馬院、下宮等殿宇。

  其中獻殿,便是供奉神位,令後人祭獻之處。

  且殿中不只設有靈牌神位……

  姜握與崔朝都落後聖神皇帝一步,隨陛下走入乾陵的獻殿。

  此時身邊的兩人,算是此世姜握最親近的人,她能敏感而切膚地感受到他們的情緒。就在走入這獻殿後,雖神色未變但發自內心的傷感——

  因獻殿之中,不只有神位,還陳列帝王生前用物。

  此殿之中,有先帝生前四時龍袍各一襲,常服御衣數篋,更有素日所用的筆墨、棋盤等物。

  莫說聖神皇帝和崔朝,姜握見此故衣故物,也只覺傷感:其中有兩件御服,她甚至記得高宗皇帝穿著它們上朝的樣子。

  而姜握也留意到,崔朝的眼神落在棋盤上不過一瞬,就像是燙到了一樣立刻轉開了目光。

  *

  在為高宗的神位上過香後,聖神皇帝轉頭,還未及開口,崔朝就主動道:「陛下,臣為太常卿,當去下宮巡事。」

  他知道,皇帝與姜握必然還單獨有話說。

  事涉當今的帝陵,他是不應聽的。

  於是主動告退。

  皇帝也點頭:旁的好處先不說,崔卿在識趣這一點上,實在是比絕大部分朝臣都強。

  崔朝離開獻殿,往下宮而去。

  他方才的話也不全是托詞,也是真的要去下宮——

  下宮,是守陵官吏日常辦公之所,後面還有供他們居住的房舍。

  崔朝今日既然來了,也要去突擊現場查一查下宮官員的賬目與公務,以免出現先帝帝陵被偷懶怠慢的情形。

  *

  獻殿中,只有聖神皇帝和姜握兩人。

  她們一起看向了神位。

  如今,那裡擺放的是天子神位,留下的,自然是居於次位的皇后之缺。

  聖神皇帝的手,拂過先帝的衣物。

  「朕其實早就明白。」

  「帝陵,難與人共。」

  何為皇帝,九五至尊,亦是稱孤道寡。

  因為帝陵,從來不是一座簡簡單單的墳墓,帝陵裡所有的一切,陵墓、陵園、宮闕、陪葬墓、石碑石刻都是圍繞著這位皇帝所設。

  在一座帝陵中,只會有帝王一個重心,像是太陽。其余的哪怕是皇后,亦是月。

  哪怕兩座神位擺在一起,也是左昭右穆,有高下尊卑之分。

  她若為女帝開朝之君,自當有自己的帝陵。

  不過……

  聖神皇帝轉頭問姜握道:「我記得,乾陵是李仙師選了數年的風水寶地?」

  姜握點頭:雖說那時候師父離朝數年不歸,有太宗駕崩後不願在朝為官的緣故,但他說是去為陛下(高宗)選上佳皇陵,也並非托詞。

  他是真的走遍了關中之地。

  最終選擇了這處挺拔峻秀的祖脈。

  可謂是山石崔嵬而蒼潤,地勢高峻而不險,長林豐草環其麓,此地自古便有「金嶺」之稱。[1]

  而認同此地是吉地,姜握站的角度還不只是風水地脈,更有後世角度——唐代十八陵多為盜毀,只有此山上的乾陵宛如有金鐘罩護體。

  雖也曾經歷過被軍隊規模的盜墓團體挖山之事,然而地上祭祀所用的陵園建築損毀,卻始終沒有傷及到陵墓範圍,是為『惟乾陵風雨不可發。』

  「朕也很喜歡此處。」

  聖神皇帝來到窗口遠眺,東望長安,西望終南。且此山之下的周原地界,還是東西通衢咽喉——

  無論是秦朝出兵抵御匈奴,還是漢代張騫開啟了通往西域的路,都經過此地。

  這片土地,見過了太多的帝王與朝代。

  「梁山山脈綿長,可於此起朕之帝陵。」

  那麼,便如此吧——生相伴,死為鄰。

  在死亡面前,她不是『祔於他人廟、歸於他人陵』屬於誰的皇后。

  史書工筆之上,會是兩位相伴的皇帝,他們的帝王本紀中,有著對方的名字。

  他們的帝陵,將相伴相望於此千年萬歲。

  *

  「只是,將來你與崔卿,歸葬何處?」

  聖神皇帝轉頭向姜握問道:「朕記得,先帝臨去前,是給崔卿選了陪葬墓的。」

  若無帝王特意指留墓地,陪葬於帝陵之人,是由身份高低來決定距離帝王陵墓的遠近。

  諸如兒女子孫嬪妃(位分高者),自然是最近的一批,其次就是宗親、勛貴有爵有功者,再次為朝臣——

  所以先帝臨去前,才不得不特意給好友選個墓地:否則就以崔朝的身份官位,又一世無功無爵,別說想葬到離陵寢近的好墓地去了,按朝臣的標准,他根本就陪葬不進乾陵。

  先帝只得暗箱操作一下。

  而當年先帝為崔朝選陪葬墓的時候,自然沒想過姜握如何。在他看來,夫妻一起葬進來陪他就是了。

  然而此時,聖神皇帝卻不得不有此一問。

  若崔卿遵先帝之旨,全先帝之遺願,葬於乾陵,那麼她……

  姜握的語氣如日升月落一般自然道:「我當然與陛下一起。」

  至於這一世的姻緣:「生而相伴死為鄰,也很好。」

  剛剛送走兩位至親的姜握,體會尤甚:「若幽冥中魂魄可知,自能相會再見;若死後無知無覺,莫說是葬在一處,便是將兩人燒成灰,骨灰混在一個壇子裡,又有何用。」!


第355章 雙重君臣相得

  乾陵。

  獻殿高宗神位之前。

  聖神皇帝定下帝陵事,就再次上了香,似在與幽冥之中的先帝,告知這個決定。

  之後,聖神皇帝輕輕拍了拍手中的敬香余末,然後開始一件件翻看獻殿中供奉的先帝生前御服。

  畢竟,也過去了幾個四季,只恐在這裡供奉的人不夠上心,有衣裳霉變都不知。

  而姜握則已經想到了旁的事——

  修皇陵,著實是一筆大的開銷。

  當年太宗皇帝所說起的『因山為墳』能夠『省子孫經營,不煩費人工』,也只是相對於平地大造山陵。*

  是一種相對的『省』。

  實則,還是要耗費人力物力的。

  這還讓姜握想到當年一樁舊事:先太子李弘過世後,先帝就甚為悲痛,下旨以天子之禮為太子送殯,並為之起恭陵(一般只有帝後的墓才能叫做陵),百官亦要隨之著三十六日降服。

  不比昭陵、乾陵,都是皇帝登基後就開始修,有安排有計劃,工期也不急。

  當時李弘的陵可是等著要用的。

  於是朝廷征工甚急,以至於『民厭苦之,投石傷所部官司,至相率亡去』。[1]

  到了這種引發民怨的徭役程度,當時在朝上的宰相們是集體上過書勸諫的——原本顧忌著帝後失子之痛,對先帝下旨修陵而非墓都未有深勸(主要先帝的性格也不是聽人勸的)。

  但發生民工大逃亡,甚至因打傷了官員甚至可以說是嘩變之事,宰相們再不能不管了。

  群臣勸諫,這才勸得先帝罷手。

  然這種事一旦發生過,不可能了無痕跡,史書是一定要記一筆的。

  聖神皇帝修陵墓,自要好生安排,無論是財力還是人力,總要不傷民生才好。

  而在翻檢過御衣後,聖神皇帝一轉頭就見姜握在怔怔出神,不由問道:「是不是太累了?若累了,咱們就回去。」

  依山為陵,還代表一事:後人來祭拜,都得先爬一段山。

  姜握搖頭:「不累,我只是在想事兒。」

  「想什麼?」

  姜握如實道:「掙錢。」

  聖神皇帝先是一笑,然而接著就明白了:「為朕的皇陵?」

  姜握點頭。

  聖神皇帝溫聲道:「你且不必想太多。」她自然也記得先帝年間為弘兒修陵逼催民力的舊事。

  「朕自不會重蹈此覆轍。」

  「再有,朕亦知,自古至今多有盜賊欲發皇陵。而盜賊所求,多為奇珍異寶。」

  聖神皇帝望著獻殿:「朕之皇陵,可不置金玉珠寶貴重器皿,一應所用之物可如古之賢者,以木、紙、土為代。」

  古人講究侍死如侍生,所以帝王陵墓中,自多有生前所愛奇珍,且會如陽間居所一般,家具器皿俱全。

  如今聖神皇帝不欲如此,一來,可以熄盜心。

  二來,皇帝又提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為朕之天下,珍寶留之於世即可,又何必置之於陵。」

  將來,子孫後世,亦以此例。

  **

  仲春時節,在宮中還不覺得,但此時望山脈,便已然見山體染了一層蒙蒙新綠。

  既定了要修皇陵,甚至連皇陵的山脈也大致定下,那麼接下來的問題便是:陵墓規制。

  在本朝,聖神皇帝自是創始之君。

  且她又是古往今來第一位女帝。她的陵墓如何修建,會成為後世歷代女帝參考的重要指標。

  畢竟每一朝每一代的陵墓修建,都會參考前面朝代。比如唐代的帝陵,在許多規制上都是參考的漢代陵墓。

  然而……

  怎麼說呢,在這方面,上一位開國之君唐高祖的陵墓,基本沒有給後人留下什麼可借鑒處。

  聖神皇帝從前做皇后時,自然也是去祭拜過高祖的獻陵。此時就略蹙眉,把高祖李淵的皇陵一一數來——

  「雖是開國之君,然獻陵的陵園最小,只有太宗昭陵的六分之一。」

  當然,高祖李淵臨去前,是留下過遺詔『為他修帝陵,務得節儉節約』,但,這必然是一句客氣話。

  畢竟但凡稍微要一點點臉面的皇帝,也不可能在遺詔中說:給我大修陵墓,給我修的比歷代皇帝都要豪華!

  每個皇帝臨走前,幾乎都會留下『薄葬』的客氣話。

  而之後,自家的陵墓到底如何收尾,就看他人心如何了。

  高祖李淵,顯然人心不如何。

  他的陵園修的窄小也就罷了,畢竟當時沒有昭陵做對比,沒有對比就顯不出小來。

  問題是,他的陵墓邊上還有鄰居。不是聖神皇帝這樣選擇的鄰居,而是旁人為他選定的鄰居——就在他皇陵東邊的十來裡處,就有一座漢太上皇陵。

  多麼合適的鄰居,大家的身份都一樣呢!

  這還不算完。

  需知以山為陵,是從太宗皇帝起的。也就是說,高祖李淵的陵墓,依舊是在平原上堆土起塚。

  既然是堆土,就涉及到一個問題,土堆多高呢?

  當時太宗皇帝令朝臣們商議此事。

  房玄齡房相站出來擺事實講道理:以漢代堆土為陵為先例,陵墓最高為九丈(大約30米),而其中最低的最低三丈(約10米)。

  那麼,高祖李淵該在一個什麼高度呢?

  房相『先禮後兵』,先排除三丈,說這個不太適合,有點太卑微了。

  其實按理,開國皇帝沒什麼可議論的,陵墓九丈就是了:畢竟,在漢代是有舊例的,漢代長陵(劉邦的陵墓)就是高九丈。

  然而房相表示:高祖李淵的陵墓不合適九丈,太崇了。

  而且房玄齡多會做人,他才不說是自己覺得高祖李淵不配九丈,他只是拿出高祖的遺詔,表示高祖生前可是反復叮囑『要節儉啊』,所以,就取個六丈吧!

  六丈,對標的可是光武帝劉秀。

  可不是開國皇帝的待遇!

  也可見當時太宗的心腹臣子們,心裡到底是怎麼想高祖李淵的。在他們眼裡,開國居功至偉者,可不是高祖。

  姜握頭一回聽說這件事,就搖頭感嘆:看看,什麼叫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當年高祖李淵是怎麼打壓太宗,也曾猜忌罷黜房玄齡的。這不,以後修陵墓的事兒,還得落在人家手裡。

  想到這件事,姜握不免在心裡修正了一下自己方才的觀點:誰說高祖李淵沒有借鑒意義呢。

  他的意義不就是提醒後世皇帝,好好做人別作妖,否則身後事要倒霉嗎?

  多好的反面教材啊。

  *

  既前朝的開國皇帝不可借鑒,聖神皇帝提過幾句就罷了。

  她也不是非要借鑒前人——

  若要依照從前帝王舊例,她也做不成皇帝了!

  聖神皇帝武曌,本就是個擅於創制革新,並對此事樂在其中的皇帝。

  她決定親手為自己設計皇陵的規制,依舊是那句:自她作古!

  而離開前,聖神皇帝再次站在高宗的神位前。

  右側有原本為她的神位留出的位置。

  國家大事在祀與戎,而祀戎皆是向來以左為尊,便如成語虛左以待,便如祭祀左昭右穆,在禮制中便是『先世為昭,後世為穆;長為昭,幼為穆;嫡為昭,庶為穆』。*

  聖神皇帝忽然轉頭問姜握:「朕記得,你之前說過,有句話別說在神都高宗太廟,就算在乾陵門口也要直言。」

  姜握先是怔了怔,然後很快想起了這件事——

  那是皇帝召她入宮,定後宮位分之事。而當日她雖然喝了酒,但沒有到醉的記不住事兒的程度。

  彼時她笑道:「何況,先帝如何算不得陛下元後呢?由他來定陛下後宮位分也好。」

  今日,這已經不是乾陵門口了,這直接是在乾陵裡,就站在先帝的獻殿神位前。

  姜握:……

  但她實在了解聖神皇帝,知道陛下為何忽然提起了當日這句話。

  皇帝從前確實是先帝的皇后,把她的神位放在這裡也是應有之義。

  那麼,再把高宗的牌位,也放在聖神皇帝的皇陵中放上一塊就是了。

  至於左昭右穆。

  自然當是……在誰的帝陵裡,誰占據左側主位!

  「如此,先帝與陛下的『皇后』神主之位,也就都無空缺了。」

  *

  乾陵。

  姜握想,若人去後無知無覺也就算了,若魂魄有知,今夜先帝一定會托夢感謝她的。

  算來,她確實是在先帝一朝得以拜相——

  既如此,先帝封了她這第一位女宰相,那麼她如何能不努力,替先帝爭一爭這第一位女帝的元後之位。

  唉,姜握想,她這個人旁的優點還都罷了,主打是一個有良心啊!

  她與先帝,這如何不算是君臣相得?

  如何不算是『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

  傳之後世,怎麼不是一場令人動容的君臣佳話?

  姜握想一想,都被自己感動到了。

  **

  洛陽神都。

  東宮。

  作為皇儲監國理政接見朝臣,當然不方便在鎮國公主府進行。

  原本,冊皇儲後,鎮國公主一家子都該搬到東宮的。

  只是顧忌著這洛陽皇城東宮多年未有人住,小郡主武赪年紀還太小,不宜隨意挪動入陌生宮殿。

  因此,只先收拾出了東宮正殿,令皇儲理政。

  此時,曜初放下手裡的奏疏,把長安來的信函又看了幾遍。

  曜初收到的,自是比長安發生的事晚上一步。

  因此,她尚不知母親和姨母已經定下了皇陵大事。

  她只是收到皇帝到達長安的消息,以及,從母親家書裡的只言片語推斷出,姨母的狀態,不是很好。

  曜初把家書翻來覆去看了數遍,心道:也實在是太短了。

  然而,她又不能主動多去打聽:皇帝沒去長安之前,她通過自己的方式得知長安姨母諸事倒是無妨。但現在,皇帝到了長安,她再打探就是窺探聖蹤了。

  她看了看這封短如兔子尾巴的家書。

  曜初是知道,之前姨父的飛表奏事寫的短,被母親給警告了,但她……也不能給母親回『用心』兩個字啊。

  只好努力從這簡短的話語中,多分析點信息出來了。

  而看著家書,曜初不由想起一事——

  她也不是第一天琢磨這件事了:很早前她就知道,姨母是留下過『遺書』的,封好了交給姨父收著。

  如今,他們兩人俱不在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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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6章 更改遺書

  真的是,誘惑太大了。

  曜初嘆口氣,放下了手裡的家書。

  以至於她最近都不怎麼敢去姜宅了。

  就像是一只餓了的貓,要不斷經過一只放著魚的碗。

  且從前,魚碗邊上還有人,如今,不但碗邊上沒了人,甚至人離開之前,把看守碗和魚的權限交給了貓——

  姜握離開神都前,將宅中兩套能開所有屋舍的鑰匙,分別給了曜初和婉兒。

  以備萬一孩子們要尋什麼書籍公文,亦或是需要從庫房裡取用什麼,她不在家倒是耽擱了。

  曜初拉開書案一側的抽屜,看著裡面數十把銅鑰匙。

  裡面幾把常用的鑰匙,帶著一種被摩挲過多遍的柔和光澤。

  鑰匙的上面刻著不同的記號,哪個代表主屋,哪個代表書房,哪個代表放金銀細軟的庫房……曜初都諳熟於心。

  從長安的姜宅起,姨母就習慣用這一套記號來標記鑰匙。

  而從她有記憶開始,姜宅對她就是敞開的。她還記得,小時候姨母不在家,她想聽蘇定方將軍的故事,就直接去找姨父聽。

  因為出身皇家的緣故,她在父母面前,見到一道點心,還是非賜不能碰。

  倒是在姨母家裡,她自小看到什麼想吃的,卻不會在腦海裡過一下,我能不能吃。

  她從來就是姜宅的主人,而非客人。

  甚至這回,在衛國夫人過世後,姨母也給她單獨寄了一封信,讓她帶著婉兒在家裡的靜室添立衛國夫人的牌位。

  就按照靜室中已經存在多年的,袁仙師的牌位一樣。

  供奉之物除了一個小小的香爐以備焚香之外,其余的,並無定規,或是一支春日的新花,或是一株藥草。

  曜初甚至見過姨母撿到一片完整的落葉,也會供在袁仙師的牌位前,與其說是供奉,倒更像是……交流。

  似乎在說,外面春天又到了,或者是『師父,我今天撿到了很漂亮的一張落葉,給你也看看』。

  於是這些日子,曜初帶著婉兒設了衛國夫人陶枳的牌位,設了李淳風的牌位。

  如果按姜宅的序齒來算,她才是姨母帶大的第一個孩子,婉兒是第二個。

  哪怕她做了皇儲,姨母也依舊把她當成家中的一份子,這讓曜初從心底裡覺得安慰而有所依靠。

  而接連設姨母兩位長輩的牌位,不得不讓曜初想到一件極為抵觸的事兒:有一日,她是否也要在這裡設姨母的牌位。

  姨母的遺書會是什麼?

  她像是一只貓,餐桌上的碗裡有一條不該吃的魚。

  又像是,她想起了小時候聽過姨母講的故事,讓猴子去看守蟠桃園。

  真是……

  曜初合上了抽屜。

  那是姨母封好了單獨交給姨父的。

  姜宅書房許她隨意出入,桌上架上的書籍公文她都可以看,婉兒亦然。

  所以曜初在動念的時候,就會問問自己:這件事,若是婉兒做了,她生不生氣。

  必是要動真怒的。

  不過,說起來真正讓曜初清醒的,還是坐在這東宮後,她想起了前一位太子,她的兄長李弘。

  當年兄長做很多事情的時候,心中是不是在想,或者潛意識裡就覺得:橫豎他是太子,而且父皇又非常縱容護著他,哪怕他違背父母的意願做點事情,也不會如何的。

  如今她也坐在了這東宮裡。

  而她冒出這個想法,也是極危險的苗頭!

  是因為她心裡知道,哪怕她出於自己的私心,做了出格的事情——姨母也是會護著她的,尤其是初犯。哪怕失望,也會護著她,甚至會替她瞞著母親。

  但,她不能親手打開一個魔盒。

  「人道帝王言出法隨。但正因有這種至高的權力,才更難壓制住自己的欲望——曜初,能做一年的好皇帝不難。難得卻是,做一輩子的好皇帝。」

  姜握說這句話,自然是想起了李隆基。

  李隆基也不是某天被天上掉下來的石頭砸了,然後突然開擺了不干了。他也曾有過『雖稍減於倦,未至於怠荒』的昏君萌芽期,然後……

  後世人都知道然後發生了什麼。

  曜初取過大幅的竹紙,寫下『敕政責躬,杜漸防萌』八個字。

  這八個字一氣呵成。

  為記住今日的心境和警惕,曜初叫來東宮的宦官,讓他將這畫送去將作監裝裱,她准備就懸在東宮的書房了。

  防微杜漸。

  *

  長安,將要啟程去蜀地的姜握,收到了曜初的信。

  她拆開看過後,就拿去找崔朝道:「你書房的門,回去後可能得換一下了。」

  崔朝:?

  曜初寄來的信裡,除了問候姨母的近況、安慰姨母不要太傷心、交代神都姜宅等事外,還直白寫了——

  自己因近來之事,實在想知道姨母的遺書。以至於每回進姜宅看到姨父的院子,都怕自己忍不住要進去翻找一下。

  為此,她就給姨父的書房門換了把新的重鎖,然後鑰匙還直接扔到了皇城中寬廣的九州湖中。

  隨信還給姨父致歉,表示將來別說換門了,書房重新裝修一遍,費用都由她來出。

  崔朝不由搖頭笑了笑。

  然後望著姜握道:「其實,別說曜初這孩子心裡不安了,連我也有很多次,差點忍不住拆開你封好的信來看。」

  尤其是自一年多前的上元節後,他意識到姜握不舍得離開,那麼……自己應該會走在她之前。

  他也想知道,她對自己的安排是什麼呢?

  姜握坐下來。

  「其實你們看了也無用了。」她的將來,應當沒法按照那封遺書來走了。

  姜握道:「我當年寫的,是希望過世後被火化,然後被隨便灑在哪裡。」

  她說完後,就看到哪怕是崔朝,也忍不住神色一變。

  何為火化?

  在時人眼裡,這不叫火化,這叫——

  「火化者,紂王炮烙之刑,古人所施於大惡至仇之人。」[1]

  崔朝的聲音,還有點難以抑制的發抖:「骨肉既受火煎熬,神魂無所依,必飄散矣。祭之而不能享,思之而不能夢。」[1]

  這一刻,他是止不住慶幸,姜握當日沒有舍得走。

  否則,他看到這封遺書,只怕要受不住。

  哪怕……他知道她非此世人,他能接受她平靜無傷的離開。但他,真能夠承受把她葬身以火,思之而不能夢嗎?

  姜握走過去,握了握他的手,在初春之時,卻是涼如冰霜。

  她安慰道:「其實在陶姑姑、師父走後,我就知道,不能這麼行了。」

  死對於死者是終結,對於活著的人影響才更大。

  當時的姜握,更在意自己,她想按照家鄉舊俗死後火化。

  可如今,她更在意的,是將來會被她留下來的人了。

  她本就不能如陪陛下一樣,陪曜初、婉兒、太平她們至將來,若是死後留下的遺書,是讓她們把自己燒掉……

  按她的遺書來行,於她們而言不單單是情感上痛苦,只怕更是政治上的打擊。

  於曜初而言,帝王名聲何處?

  哪怕可以秘密行火葬,但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

  若真讓有心人抓到一點風聲把柄,大肆宣揚新帝把先帝的大司徒、自己叫了多年姨母的長輩,真正意義上『燒成灰還隨手撒了』。

  姜握已經能想像到,會對新帝的名聲,產生什麼樣致命的打擊。

  或許還會以『孝道之說』,對女帝繼位之事發出攻擊。

  而若不按她的遺書來行火葬事,估計她們幾個孩子心中,也總是一樁愧悔,覺得不遵遺令會讓她魂魄不安。

  既如此……就罷了吧。

  不過曜初這封信倒是提醒了她,回去得把那封遺書出來燒掉換一封。

  否則將來,只怕曜初婉兒她們,就要如今日崔朝一樣,被大大創到。

  姜握想,她大概在這裡待的實在太久了。

  這些,已然都是她在意的家人們。

  當年,她想的是由著自己的性子安排自己的後事。

  然而幾十年過去了,她現在,想按照家人們會好過一點的方式,由著她們來安排自己的後事。

  見崔朝依舊有些失魂似的,姜握就換了話題,把他的思緒引開:「那你正好告訴我,你的遺書又是什麼呢?」

  崔朝回神,亦搖頭道:「時過境遷,我的遺書也無用了。」

  當時那個情形,他的遺書是特意寫明:將來所有身後事的處置都交由夫人姜握全權處置,不令崔家插手。

  畢竟當時崔家對他來說,還是龐大的心理陰影,生怕死都不能擺脫的那種龐大。

  他生怕被崔氏拎回去埋了,這也就算了,更怕崔氏會以他無子為由,肆意給他安排下嗣子,然後來掰扯什麼繼承權的事兒。

  說起來,有段時間,崔朝還很是擔心自己的遺書沒法執行:他倒不擔心先帝會不支持他,但問題是有段時間所有人都以為會是太子李弘繼位。

  崔朝想想自己跟太子不太熟的人際關系,想想太子對世家的推崇……尤其是,太子後來跟姜握隔閡日深,甚至鬧到兩人不能共處一個朝堂的份上。

  當時給崔朝愁的,都想過,要不他們夫妻躲去海外,漂泊異鄉再不回來算了。

  不過……現在看來,這封遺書就純純多余。

  別說崔氏了,如今把崔盧鄭王剩下的捆一捆,讓他們上大司徒府邸來搞事,都完全不夠看的。

  兩人坐在院中,看到仲春時節,春雨過後,樹木長出了新芽。

  「那等回去,咱們都把遺書換掉吧。」

  「好。」

  **

  洛陽神都。

  將作監下屬的丹青院。

  王鳴珂抬起頭來,認真檢查過裝裱後的大幅字,這才道:「不錯,送去東宮吧。」

  其實原本宮廷的畫師,並沒有專門的官職和署衙。還是王鳴珂回京後,聖神皇帝在將作監加設了一個下屬機構。

  而丹青院也不止負責作畫,更負責保存、裝裱、修復書畫等事。

  王鳴珂出身世家,既發自內心喜愛畫畫,自然也擅長鑒定裝裱的工藝。

  畢竟此時書畫的裝裱是很要緊的,俗話說——「裝潢者,書畫之司命也。」又有『三分畫七分裱』之稱,可見裝裱,對於書畫的觀賞美觀與收藏壽命有多麼要緊。

  王鳴珂可是見過好東西的,剛上任就向聖神皇帝打小報告:她覺得如今宮廷的裝裱手藝,在直幅、屏條等技藝上倒還過得去,但在一些小眾的圓光、鬥方字畫的裝裱上,所裱成之作,便不如世家雅致牢固。

  她表示之前聽說過:盧氏和崔氏有幾房藏有祖傳密方。

  聖神皇帝聞言,很快派人去向這些人家『友好請教』去了。

  世家:……果然,比敵人更可怕的,是叛徒啊!

  *

  「這字寫的真好,必是皇儲所書吧!」

  王鳴珂聞聲抬頭。

  只見是千金公主進門,正好跟捧著字卷的宮人擦肩而過。

  王鳴珂就笑著起身迎接:這位可是她最近挺喜歡的客人。因千金公主近來給她送了好幾幅珍貴的古畫!

  不看僧面看畫面,千金公主來她立刻就露出了笑容。

  而千金公主可不是大慈善家,她之所以瘋狂重金投喂王鳴珂,就是想弄明白她猜測的宮闈密辛是不是真的。

  而據她所知,王鳴珂既是從前早在深宮與聖神皇帝和大司徒的相識的舊人,而且明顯頗得兩位青眼。

  雖說千金公主之前跟王鳴珂打過交道,深知這位思維比較『簡單』,不一定能如自己一般獨具慧眼,能從蛛絲馬跡裡明察秋毫。

  但,王鳴珂肯定知道些她不知道的情報。

  今日千金公主覺得投喂的差不多了。

  於是她坐下來,寒暄過後就開始旁敲側擊,問出了她准備好的關鍵問題:「聖神皇帝,是不是看不太慣崔正卿?」

  問完後,緊張的看著王鳴珂。

  然而王鳴珂很自然點頭道:「是。不過倒不是崔正卿為人有什麼不好,只是遷怒罷了。」

  千金公主按住心口:親娘呀!

  她忍不住刨根問底:「遷怒?為什麼遷怒?」王鳴珂難道也知道她所知秘密?

  然而很快,千金公主就發現,王鳴珂知道的,比她多多了!

  只聽王鳴珂道:「是因為先帝。唉,當年先帝在的時候,總因為崔正卿難為姜握,如今,換了聖神皇帝登基,崔正卿可不就倒霉了?」

  在王鳴珂心裡,先帝就是萬惡之源。姜握曾經跟她提過,先帝三番兩次讓她『不許變心』總是提點她『從一而終』。

  王鳴珂聽著都替姜握煩:人家夫妻倆的事兒,要你指指點點。先帝就是這樣,丈八的燭台只照別人不照自己。

  要不當謎語人,要不就說些不討人喜歡的話!

  也就是為逝者諱,而且她也知不能跟人說先帝的不好,所以只好把好多吐槽憋了回去,只是跟千金公主再次點頭:「總之,就是這樣了。」

  然而千金公主已經不是捂心口了,她整個人都不好了!

  什麼?先帝為難大司徒?為誰?什麼?我是誰我在哪兒?這都是我能聽的嗎?

  他們這些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千金公主最後索性挑明了:「所以,當年你是幫過他們……所以如今日子才過的這麼好?」你不會幫他們隱瞞此事吧?

  王鳴珂點頭:「是啊,我早就開始幫她們了。」她可是很多年前,就在幫姜握寫話本正名聲了。

  而對千金公主來說,忍不住又倒吸一口氣,更佩服王鳴珂:當年您的皇后生涯真精彩啊。

  緩過一口氣後,千金公主抓住王鳴珂的手:「今天這話,我沒問過,你也從沒跟我說過!」這些秘密要命啊!她也明白了,為何聖神皇帝要把王鳴珂弄到眼皮底下來當官了。

  這是要看著她啊!

  王鳴珂:?

  但她還是很快點頭答應,因為千金公主說起會再給她送畫。

  那就夠了。

  王鳴珂起身送走了看起來有點古怪的千金公主,繼續回來心無旁騖作畫。

  而離開將作監的千金公主,心情之跌宕令足下如踩雲絮:這個秘密,我要帶到墳墓裡去!


第357章 李培根入京

  天授六年八月底。

  李敬業終於來到了洛陽。

  從遼東出發前,他就不斷跟寧拂英念叨:這好事終於輪到我啦!我終於能進京啦!

  給寧拂英念叨的耳朵起繭子。

  其實,自天授元年九月一日上陽宮學校開學,李敬業就想要去上學,主要也是湊一湊潑天的熱鬧。

  然而第一批收到錄取通知書入軍事學校的,是妻子寧拂英而非他。

  他當時也認了:夫妻倆嘛,誰去都是去。

  何況李敬業也一向很會安慰自己:「這自然也是我鎮守遼東,如承重之柱不可或缺的緣故。」

  寧拂英:啊對對對。

  但問題是,之後五年的軍事學校錄取,也都沒有他!

  其實軍事學校的學年並不非常固定,尤其是高等班,分為了兩年期生和三年期生。甚至一旦所轄邊地有生亂的情形,這些將領們暫時『休學』回去打一仗再回來繼續念書的情況也有。

  每年也都有新生入學。

  而李敬業也每年飽含期待上交報名表。

  尤其是天授三年夏日,寧拂英畢業回到遼東後,李敬業更是翹首以盼:下回該是我了吧?

  然而,接下來兩年還是沒有被錄取。

  李敬業:我要鬧了,真的要鬧了。

  當然,他的『要鬧了』,也只是在遼東鬧,比如帶著兵衛們去林中打獵。

  見他不敢跟京中鬧,只敢去林子裡跟獵物撒氣,寧拂英就不去管他,頂多是每次叮囑他別孤身深入叢林,以免被熊叼走——

  將軍可以戰死沙場,也可以一世征戰後病老於鄉,但要是在鎮守之地被熊干掉……

  只怕到了地底下,都沒臉去見祖父英國公啊。

  比起李敬業每次被拒絕入學的不解和沮喪,寧拂英倒是很明白——天授三年夏末,她自軍事學校畢業回到遼東,並不是自己回來的,而是帶了不少軍事學院初級班畢業的年輕女將女兵。

  她們跟自己不同:自己是因家學淵源的關系,先守城作戰有了戰功,再去學校深造的。

  而這些女將女兵,是先從學校學了理論知識,再來到真正的邊地軍營。

  因此需要一定時間,來把理論跟實踐結合起來。

  於是過去的兩年,寧拂英就在有條不紊的安排她們入軍營,甚至上戰場——邊地其實從來不缺少真正的戰事。

  哪怕這些年,沒有能真正驚動京城的大戰,但既然在邊地,那種數百人的小型摩擦,亦或是各種安插細作、竊取情報軍械等事,總不會少的。

  在學校學的再好,未必上戰場還能撐住。

  這兩年下來,寧拂英也已經把帶來的人性情本事摸得差不多了。就量才而用,有放下去自行守城帶兵的,有安排進後勤系統專門負責糧草儲備與調運的,也有就留在都護府當幕僚謀士的……

  自然,還有就在遼東之地,選女兵訓女兵的教練。

  在此之前很多年,遼東的女將軍,除了寧拂英外,也就只有兩位鎮將的夫人:走的也是跟寧拂英一樣的路子,丈夫在外打仗時,恰有敵人襲城,她們守城有功,因功授官。

  總是特例。

  然而如今這批軍事學校的女將、女兵一到,她們頓時就覺得不那麼孤單了。這些新來的年輕女將可是正正經經的天子門生——軍事學校的正校長,可是聖神皇帝。

  她們入軍中的官職,也都是通過重重考試考來的。

  所以過去兩年,寧拂英的工作重心,其實是傾向於此,故而李敬業一直沒能入學,還得老老實實蹲在遼東料理各項公務。

  直到今年,寧拂英向京中大司徒打了報告,帶來的畢業生已經各自就業,而且表示遼東尚有不少崗位和缺口,可以每年接納新畢業的女將和女兵。

  而李敬業也終於得以入學。

  這給他興奮壞了!

  從六月接到錄取通知書,他就開始收拾東西:這些年他打獵所得的各種好皮子,一定要帶進京送人。再有就是遼東此地盛產人參,他鎮守於此多年,收到的好參自然不少。

  他不但對著單子選,更拉著寧拂英到庫房去,挨個打開匣子看過——

  「這些人參有要進上的,有要送給大司徒的。再有,為了咱女兒的前程,皇儲鎮國公主處,自然也得送,還有她的一眾同僚……」

  這可都得好好打開驗過。

  不然人家收到後,一看是一株不好的參,豈不是要惱。

  故而家中僕役驗過,他並不放心,要親自再打開匣子查驗一遍。

  寧拂英覺得,這是李敬業難得靠譜的話。於是這一日,兩人的休沐也未閑著,而是一點點驗過李敬業要帶進京中之物。

  邊查驗邊閑談,不由說起女兒的新官職來——年初,李慎修任從五品右司郎中。

  「雖然是從五品,但……也是五品,可以著緋袍了。」想想女兒可才不到三十歲,李敬業就美滋滋。

  而這話落在寧拂英耳朵裡,不由搖頭:果然是一如既往,一點重點不抓啊。

  順順早就是鎮國公主府的長史官,後來又做了東宮的官員,重點並不在五品和緋袍這裡。

  重點而在,右司郎中這個官職。

  朝上五品、從五品的官職很多,但左右司郎中可是尚書省下的官職,相當於尚書省兩位僕射的直屬秘書,凡六部九寺的差事都能跟著學一點——

  如此跟在大司徒和裴相身邊歷練幾年,將來甭管放到六部中哪一部去,大概都會做從四品侍郎。

  若果能做好,便是侍郎、尚書、宰相這樣的一條金光大道了。

  寧拂英是相信女兒的本事,再加上女兒可能也遺傳了些李敬業的運氣,早在前朝,就入了安定公主府。

  只要她自己不掉鏈子,她的將來再無需他們做父母的擔憂,只會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寧拂英想想,自也為女兒覺得驕傲和欣慰。

  而李敬業還停留在原地——

  「終於可以回去見到順順,也能見她穿緋袍的樣子,不知是何模樣!」

  寧拂英不由搖頭笑道:「你這話說的,跟十年八年沒見女兒似的。明明三年前就見過了,孩子都長大了,兩三年不見,能有什麼差異?」

  武將世家與旁的家族還不同,在他們眼裡,妻女父子家人多年不見都是常事。

  兩三年,實在不算什麼。

  而寧拂英說起的,三年前李敬業見過女兒,正是指天授三年,她從軍事學校畢業回來的那一年,不單女兒跟著她到遼東來了,甚至太平公主、上官書令都跟著一起來遼東玩了。

  也是那一年情形特殊——

  天授三年初,大司徒的兩位長輩接連過世,她趕回長安後不久,聖神皇帝亦西巡長安。

  於是天授三年上半年,便是皇儲監國。

  那可是安定公主第一次監國,自然是不欲出一點岔子,那麼她看重慣用的人,自然也跟著在東宮燒燈續晝的忙起來。

  那半年,除了朝上和東宮,私下裡,寧拂英都幾乎沒怎麼見過女兒。

  據順順後來說起,那真是忙到不敢回想的一段日子。

  於是五月底,聖神皇帝和大司徒歸於神都後,用大司徒的話說,給孩子們放個『暑假』。

  *

  於姜握來說,當年她做巡按使的時候,太平和婉兒畢竟還太小(主要是太平是個好奇心重且活力旺盛,實在很難看住的小朋友),出於安全考慮,姜握只帶著她們走了走陸上幾道各州。

  等到要出海的時候,就把太平婉兒送回長安去了。

  而如今,孩子們都已經長大了,成為了能夠自己踏上雲游四方,出海而去的大人。

  尤其是姜握跟皇帝回到神都後,對她們過去半年的表現頗為滿意,於是大方批假。

  讓孩子們去玩玩。

  太平在遼東可謂是樂不思蜀,除了遼東半島上高句麗、新羅、百濟故國都轉過了,還特意和婉兒坐大船去倭國找吳英玩去了。

  一直玩到再不回來,就趕不上九月一號上陽宮學校開學,太平才戀戀不舍歸京。

  而天授三年六月,姜握還特意就此事去安慰曜初——

  論起過去小半年誰最勞心勞力,必然是監國的曜初,然而……她卻是不可能有這樣一個暑假的。

  皇帝回來後,要教導於她過去半年監國中的優劣得失。

  曜初卻反過來也安慰她道:「姨母無需寬慰我,我懂得,在其位謀其政。」

  她的位置本就跟太平、順順、婉兒她們不同。

  況且,曜初已經越發明白:太平她們輔助自己處理朝政的自由,此番出海游玩的自由,寧拂英等女將真正入軍中做事的自由,以及,許許多多女娘的自由和權利,此時背靠的還是母親和姨母。

  那麼將來,要靠的就是她的本事了。

  她們是水與舟相輔相成。

  既如此……

  曜初笑道:「那麼她們能夠所游、所見之天下,與我眼見有何分別呢?」

  **

  天授六年八月底,李敬業來到了洛陽。

  多年遼東生涯,讓他覺得洛陽的一切都新鮮的要命,簡直是應接不暇。

  若用後世小說裡的典故來形容他,那真是劉姥姥進大觀園,許多事物都讓他好奇,甚至是驚奇。

  不過,李敬業是個比較純粹的人。

  他壓著心底要好生游覽神都的心情,還是令馬車直接停在上陽宮學校大門口,然後按照入學須知上印刷的簡易地圖,直奔……文學院。

  沒錯,他能夠視神都繁華新奇如無物,並非是一心向學,直奔軍事學院報道。

  讓他心無旁騖的,是記仇。

  哪怕多年過去,他始終沒有忘記當年駱賓王寫的那篇《賀李副都護敬業四月大破海匪八十六人文》。

  之前寧拂英來神都,李敬業就囑咐媳婦幫他報仇。

  寧拂英都應付著答應了。

  李敬業後來想想:不行,我家夫人性子太寬和,只怕駱賓王還是得不到教訓。

  於是剛到神都的第一天,他自己就來了。

  李敬業一向是個運氣不錯的人,他剛到文學院門口沒一會兒,就見到了熟悉的不能忘的『仇人』身影。

  只見駱賓王穿了一件深緋色的官袍,作為文學院副院長之一,正盡職盡責帶著幾個今年剛來報道的新生參觀學院。

  李敬業在遠遠看見駱賓王的時候,就……就蹭的上樹了。

  他趴在濃密的樹枝上往下看:呵,駱賓王這老師當的,還像模像樣,看起來儀容莊重頗有威嚴呢。

  於是,等駱賓王帶著幾個新生,走到文學院門口,向他們介紹上面聖神皇帝的題字時,李敬業忽然就從樹上跳下來——

  一個大活人忽然落在自己跟前,還發出『啊』的聲音,不論是誰都要嚇一大跳的。

  駱賓王也不例外,臉都嚇變色了。

  連帶著他身後的新生,也都嚇得退了好幾步,還有兩個退的方向太一致,以至於撞到了一起差點摔成一團。

  當駱賓王看清眼前人是誰時,無語甚至蓋過了憤怒——

  駱賓王整個人都麻了:「李敬業,你如今可是安東大都護,便是你全然不顧官體,你難道忘了,今年……」駱賓王一算:「你今年也過五十歲了!」

  他們都是年過五旬的人了,為什麼李敬業依舊這麼幼稚啊!

  明明看著他在帶新入學的學生,居然還搞這種二十歲在國子監時,從樹上跳下來嚇人的把戲。

  他一定要去大司徒跟前狠狠告李敬業一狀。

  正想著,駱賓王就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馬車上下來。

  他連忙斂袖見禮:「大司徒。」

  駱賓王對面的李敬業嗤笑道:「這種小孩子把戲騙誰呢?」今日又不是上陽宮開學的正日子,大司徒怎麼會忽然到這裡來,又這麼巧就來了文學院。

  於是李敬業才不肯回頭,回頭就是被騙到,就輸了!

  然而……

  很快,有沉靜的女聲從身後傳來——

  「李培根。剛回京就惹是生非?」

  李敬業:……

  竟然真的是熟悉的,令他畏懼的聲音!

  李敬業回頭的時候還在膽戰心驚,在心底狂編理由想著為自己辯解。

  然而這些心思在轉頭看清姜握的時候,都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他震驚到連稱呼都是按照往日的來,脫口而出:「姜相!」

  「您怎麼少白頭這麼厲害!」

  姜握:……

  誰家年過六旬還算少白頭(青少年白發病)啊!

  李敬業望著眼前人熟悉的面容,但是,陌生的白發,有些恍惚。

  他初次見到大司徒才不過十幾歲,那時候她也才三十來歲。

  在他心裡,姜相像是一幅畫卷:無論是早些年來英國公府做客,在國子監指點他不要跟駱賓王吵架,亦或是後來……祖父過世,她應承下來會照應英國公府。

  她一直未變。

  可如今,怎麼會鬢發如霜雪。

  駱賓王沒有李敬業的恍惚,他很不恍惚遲疑地走上來,指著樹和一眾被嚇得如同鵪鶉的新生,狠狠告了李敬業一狀。

  姜握聽說李敬業上樹了,也不由一嘆。

  如果說,她是因為系統的緣故,不看她的白發,總是很難讓人想到她的年紀。

  那麼李培根便是,只看他的行事,很難讓人想到他的年紀。

  也是。姜握在心底算了算:李勣大將軍當年把孫子踢到遼東的時候,還是封禪泰山後。

  一轉眼二十也年過去了。

  這二十年裡,兩京朝堂風雲變幻。

  然而遼東那邊,哪怕偶爾有些騷動叛亂,也都很快平息。

  而唯一一次鬧得比較大的新羅叛亂,還是劉仁軌親自出面殺了個回馬槍,售後負責的利利索索。

  李培根躲開了各種政治漩渦,可不是依舊政治頭腦年輕而清澈。

  *

  姜握讓李敬業先靠邊站,一會兒跟她走,接受教育。

  她的目光落在駱賓王帶著的幾位新生身上。

  姜握今日之所以來這裡,自然不是來逮李敬業的。

  而是在新的入學名單上,看到了一個名字。

  如今能讓她感興趣的事情不很多,集卡史冊上熟悉的名字就是其中一件。

  駱賓王告完狀後,自然要帶著學生們上前見禮。

  其中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郎,與其余人一樣,有點緊張地通報姓名,見禮道:「學生張若虛,見過大司徒。」

  姜握眼前,似出現了一片『海上明月共潮生』之景。[1]


第358章 女子繼承事

  姜握離開文學院的時候,哪怕李培根已經慢慢挪後了兩步,並且垂頭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還是沒有忘記帶上他。

  李培根再次被點名,只好上前來。

  他很自然按晚輩奉長輩禮,先扶大司徒上馬凳,然後自己才上了馬車。

  還不忘掀起馬車簾一角,再次怒視駱賓王。

  真是舊仇未了又添新怨。

  等他放下簾子,見大司徒正在看他,李敬業心虛畫蛇添足解釋道:「大司徒,我剛是在看這上陽宮的風景。」

  姜握問道:「風景如何?」

  李敬業想了想,由衷感嘆:「真好啊!」

  姜握聽他對美景感嘆之匱乏,心道:到了元宵宮宴上做應制詩,只怕又是個顯眼包。

  主要是他這個顯眼,還是掛著英國公的名頭。

  想到此,姜握也不忙訓他,而是先問道:「你從遼東歸來,有先回長安去祭拜先人嗎?」

  李敬業聽此一問,也迅速正色起來。

  「去過了。」他一一向姜握彙報:他回到長安後,先去昭陵陪葬墓祭拜了祖父,又去了長安外的族墳之地,祭拜了祖母與父母。

  李勣大將軍的夫人過世的早,故而早已安葬於族地。

  後來英國公得陪葬昭陵之榮,後人商議著不要驚動先祖的墳塋棺槨,於是只在英國公墳內置了衣冠塚,並未再挪李老夫人的墓地。

  頓了頓後,李敬業又道:「大司徒,算起來父親已經過世數年,我也做了數年的英國公了。可……」

  在遼東還罷了,人人叫他一聲都護,或是李將軍。

  可回到長安,許多官員是慣於按爵稱呼人的,何況英國公府又是難得的恩典,三代不降等而襲爵。

  「旁人每每稱我英國公,我都覺得古怪。」

  姜握看了看他,也是,她對著李培根也是叫不出英國公的。

  *

  時已八月底,過了中秋後洛陽的天一日冷似一日了,馬車上都添了小小的炭爐。

  此時李敬業拎起炭爐上的紫砂壺,給姜握添了一次茶水。

  殷勤過後就道:「說起英國公的爵位,我還有一事想請教大司徒。」

  姜握其實猜到了他要問什麼,果然,李培根很在意的眼巴巴問道:「我的爵位傳給順順後,還能按照先帝的恩典,不降等而襲爵嗎?」

  他女兒,還能不能做英國公啊!

  其實原本,別說按照前朝李唐的《戶婚律》,按往前哪一朝的繼承法,女兒都是不具備繼承資格的。

  就拿唐朝的《戶婚律》來舉個例子,若一家中有爵位,按照規定是:「公侯伯子男(爵位),皆由嫡子襲爵,庶子聽宿衛也。襲爵嫡子無子孫而身亡者,國除,更不及兄弟。」[1]

  也就是說,襲爵的順序是:嫡子、嫡孫、嫡子同母弟、嫡孫同母弟,而若是這些『嫡』都沒有,庶子襲爵,還需要單獨上奏疏來請示一下。

  而且按照降等襲爵的規矩,很可能就是傳給嫡長子,正常降二等,傳給庶子再多減一等。

  總之,若是嫡庶的子孫都沒有,這一枝的爵位,就算到此為止了。國家會愉快收回這個爵位,從此朝廷少一份爵位開支。

  但自聖神皇帝登基,尤其是鎮國公主為皇儲後,這種《戶婚律》裡的繼承制必然要改的。

  曜初對於『改』『創』這兩個字可從來不陌生。

  母親已經給她做了太多的示範。

  這種繼承制,當然由她上書要求改制,更名正言順,於她也更有助益——若是不改這條戶婚律,她這個由嫡長女繼承的世上最大的爵位,還違法了呢!

  曜初:那不行,長輩們從來教育她,哪怕是皇帝的女兒,也要遵紀守法。

  而此時,她既然違背了繼承法,那就只好……把繼承律法改掉。

  不過,這條律法的改動,曜初還是很慎重的。

  只是先讓女兒有了襲爵的權利,而並沒有規定女兒的襲爵優先權——

  若一下子邁的步子太大……曜初並不憚於以惡意揣測下人性:如果規定女子繼承優先,譬如嫡長女若優先於嫡長子,那麼,會不會許多內心不認同這條律法的公侯伯爵家,忽然就『生不出』女兒,或者女孩們忽然就容易『生病夭折』了?

  只怕會的。

  自己吃不上飯就掀桌的行為,在哪裡都不會少。

  畢竟,對許多人來說,一個爵位比親人的命可要緊多了。

  京城中幾乎每隔兩三年,都會出現為了爵位鬧出『庶子謀害嫡子嫡孫』甚至『嫡次子謀害兄長』等案件醜聞。

  所以,曜初上書改動戶婚律的第一步,也只是讓女子先擁有了繼承權。

  如此勛貴有爵之家也更好接受——

  比起沒有兒孫,爵位就要被國除,那當然還是能留給自己生的女兒更好。

  因在他們心裡,女兒還只是『保底選項』,所以,這條律法改過以後,如李培根一樣,准備上書傳爵女兒的舊式有爵之家並不多。

  在姜握看來倒也沒有很著急:這條律法,原本也不是給舊式人家准備的,更多是為了將來朝上的女爵們准備的。

  **

  比起公文,姜握一向是喜歡看簡單明了的各種數據分析的。

  今歲,婉兒還剛給她提交了一份女官的成婚情況分析表——

  自有公主為皇儲這明晃晃的例子在前,現在京中勛貴、官宦也多有給出色的女兒招贅的風俗。甚至已經開始蔓延到民間,不少富商也漸行此事。

  畢竟在利益面前,絕大多數人的底線還是很靈活的。

  原本給女兒招贅的人家,都是沒有兒孫被迫給女兒找個贅婿。

  可如今是,只要女兒考上官學、尤其是考上了正經官職前途有亮的那種,許多人家就不太舍得這樣的女兒嫁到旁人家去了。

  否則若是將來,女兒真做了大司徒那般的位極人臣,自家豈不是要後悔死。

  這種思想的轉變,也是在利益和實事面前,潛移默化形成的,甚至很多人都沒意識到——

  比如眼前的李培根。

  姜握是很清楚的記得:先帝之時,李培根拜托她照顧順順的時候,曾說過,想讓姜相幫著女兒留意個好人家,可不要將來嫁過去受拘束。

  可現在,隨著聖神皇帝登基,隨著順順自己的官位眼見的前途亨通,李敬業都已經在打聽女兒襲爵,是否能不降等的事兒了。

  而他對女婿的要求也變成了:最好像皇儲的駙馬一樣,做個省心的賢內助!

  沒錯,唐願已經變成了許多奮鬥於事業女官們,頗為滿意的一個模範標准。

  從前女子們成婚,自然要注重出身、家世、富貴,那是因為她們的一身榮辱系在對方身上。自己多聰明,在朝事上多能出主意、在後宅多會理家都沒用,只要嫁的男人發昏,她們就得跟著倒霉。

  可如今,她們能去掙自己的官體榮耀,對成婚的標准自然就變成了——別耽誤我。

  *

  見李培根眼巴巴望著她,姜握也不繞彎子,很明確對他道:「先帝定了英國公府三代不降等襲爵,自是准的。」

  其實,若是順順足夠出色爭氣,說不定還能給她下一代再掙一個『不降等襲爵』。

  李培根倒沒想這麼遠,他只確定女兒還能做國公,就大大放心。

  問過了他此番入京最懸心之事,李敬業又怕大司徒想起方才之事要訓他,於是在腹內拼命搜尋大司徒會感興趣的話題,努力讓大司徒忘記跳樹事件。

  還真讓他尋到了一件——

  「大司徒,之前吳將軍出海的時候,我還去送了呢。」

  「那弘舸巨艦鋪遍海面的場景,實在壯觀,我說給大司徒聽聽吧!」

  姜握比較懷疑他的描述能力,也猜到他只是不想挨罵,但事關吳英以及她很在意的航海事,她還是點頭,讓李敬業這個親歷者,給她細細講講。

  是的,自去歲起,吳英終於可以不必鎮守倭國,得以放肆出海開辟新路線去了。

  其實這些年,限制吳英的,始終不是船只,而是人才。

  既缺少能代替她鎮守倭國以及兼守遼東海岸的女將,又缺少航海的專業人才。

  其實此時的造船業已經頗為發達,早在從前劉仁軌掃平東海之時,就已經有各式各樣的戰船:樓船戰艦,靈活機動的海鶻船,專門哨探和衝鋒用的走舸……

  且不但能造船,造船量還很大:僅洪州一地,一年內就可以造海船及雙舫上千艘,而且海上運糧也已然純熟,裝載量都達到千石以上。[2]

  而河運海運也越發興旺發達,如今商人都有著『風水為鄉船作宅。』的俗語,可見船運的普遍。

  聖神皇帝與姜握三年前南下蜀地的時候,也曾經親眼見過『舟船之勝,千軸萬艘,交貨往來,晝夜不歇』場景。

  但開辟海上的新航線,又絕非可同日而語之事。

  是直到一批批的女將到了遼東,以及航海專業的畢業生也到吳英麾下報道後,她才終於能組織艦隊出航——

  海上航行,尤其是尋找新路線是多麼危險的事情,不言而喻。若無有一支訓練有素配合得宜的隊伍,無有專業人才,姜握是不許吳英亂動的。

  此番送到吳英麾下的畢業生,各有所長:除了精於船只駕駛、了解船只構造和維修的專業人員外,還有擅長船舶人員物資調配管理者,專門研究航海上氣像與洋流學者,甚至姜握還給艦隊配備了專門的外交學院人才,以及經濟學院擅長商業貿易的畢業生。

  畢竟出門一趟,肯定不是開空船,必要與各地進行貿易。

  術業有專攻,貿易之事指望航海專業的人才兼任,還是差一點,依舊要辛相學院中調理出來的專業人才頂上。

  用辛相的話說:組織一次艦隊出海,也不是小花銷,最好能都路上就把成本都賺回來啊。

  「大司徒,我去艦隊的每一艘船上都看了。」

  李敬業還在敬業地描述:他也是帶領過戰船軍隊的人,但遠航艦隊自然與作戰的船隊組成不同,除了航行的主船,還有有隨護在側的馬船、衛船、甚至食水船、匠船等皆有所備。

  可見吳英雖然遠航之心甚濃,恨不得立馬就出發,但准備工作做的並不浮躁。

  也是姜握額外給她寫了好幾封信來強調安全問題:以國朝如今的財力,說句實在的,千百只船只的耗損是經得起的。一處造船港一年也就造出來了。

  但人才的耗損,真是經不起!

  譬如吳英這一回走,是貨真價實帶走了一大半的『航海專業』畢業生。若是有了遠航的實際經驗,將來各個都是能回來做老師的寶貴人才啊!

  除了叮囑的信函外,姜握還給吳英畫了不少作物的圖譜。

  她也很期待——

  在她離開這裡之前,哪怕吃不上草莓(畢竟野生草莓也是十四世紀歐洲才開始試著培育的),但或許能吃上紅薯和土豆。

  而紅薯,在糧食史上,又實實在在是重要的救災糧。

  哪怕旁的都沒有,只尋回紅薯一物,從前所有在航海上的投入,都完全是物超所值。

  *

  李敬業很松了口氣:果然說起吳將軍來,大司徒的注意力就轉移了,沒有就方才的事兒罵他。

  而此時馬車已經從上陽宮駛入了洛陽皇城。

  李敬業望著窗外——

  這次不是找話題了,而是真的特別驚異,指著外面問道:「大司徒,我剛進神都不久就看到了,這正在修建的通天一般的宮殿是什麼啊!」

  姜握也隨著他的手指望出去。

  「是明堂。」

  天子坐明堂的明堂。

  如今明堂的中心柱已經立了起來,也就是高度已定。李敬業忍不住仰頭去看,脖子都快折了才目測出來:「這高要有三百尺了吧,這若是建成了,便是古往今來最高的殿宇了!」

  姜握道:「你既回到洛陽,有看到明堂徹底落成的一天——如今且先跟我去尚書省,說一說方才上陽宮之事。」

  李敬業立刻蔫巴了。

  *

  兩人進入尚書省時,倒正好跟要出門的裴行儉撞了個對面。

  李培根臉上的表情頓改,堆起熱情笑臉來,與女兒的上峰之一打招呼:「裴相!」

  還不忘贊美:「裴相真是風度翩翩風采如舊啊!」

  然後更熱情表示,要給裴相府上送人參。

  吃了他的人參,可要好好照應他家順順啊。

  倒是裴行儉看到李敬業後,不由想起一事:「大司徒,若是今日陛下無暇召見李都護,不如讓他去拜訪一下樂城郡公。」

  「樂城郡公必然願意聽一聽遼東之事。」

  劉仁軌一世軍功,盡在東海之上。

  如今年老後,倒是越發懷念戰場之事。

  姜握點頭:「好。」

  人的衰老並不是一個勻速的過程,而是如同拋物線一樣,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迅速。

  哪怕劉仁軌這種神人,年近八十歲還能親自披掛出征,八十五歲還比大多數官員要有精力,能夠勝任上陽宮三所學校的教導處繁雜的工作……

  可這兩年,精力減退的也實在一年比一年厲害。

  畢竟,劉仁軌今歲,也是要過八十八歲大壽的人了。

  他也預備著再堅持兩年,九十歲就正式提出致仕。


第359章 薛定諤的致仕

  天授六年秋。

  王相府。

  「每至九月上陽宮學子入學之際,當真是忙的人席不暇暖,墨突不黔。」

  姜握聽到眼前人如此感概:……

  這兩個詞,形容忙碌倒是精到——忙的連席子都來不及坐暖,煙都來不及熏黑,是為忙的腳不沾地。

  這兩個詞沒問題,形容每年上陽宮開學之際管事人的忙碌也沒問題。

  但說這話的人,是王神玉。

  這就很有問題了!

  他從頭到尾根本沒有提交過做上陽宮老師的正式報名表,頂多有興致的時候去代兩節課。

  上陽宮開學再忙,跟他有什麼關系?

  見姜握幽幽望著他,王神玉才面不改色道:「我說的原也不是我自己,而是劉仁軌。」

  劉仁軌欲九十歲整而致仕之事,王神玉當然也有所耳聞。

  他對此的評價就是:很難評。

  這些年,他跟劉仁軌對彼此的看法,也很有趣——

  王神玉看劉仁軌:不理解,但尊重(隨便你把自己卷成什麼形狀都可以,當然前提是不要卷到我)。

  劉仁軌看王神玉:不理解,也不想尊重(想拉他一起卷)但已經認清現實,這個實在卷不動。

  共事同僚多年,也就這麼磕磕絆絆過來了,誰也不能拿誰怎麼樣。

  王神玉又道:「不過劉仁軌欲尋個整十年紀致仕的事兒,與我從前想法倒是相同。」

  姜握點頭:「我知道,原本王相是想三十歲致仕來著。」

  王神玉嘆口氣:「是啊。」

  從少時家族供給他錦衣玉食,就有個要求:家裡供給你最高標准的生活質量,你也得入仕給家族做點貢獻。起碼去混個清貴的閑職,再給家裡添一點光彩。

  王神玉覺得很公平。但他當時的打算卻是,入仕沒問題,反正長輩們也沒規定入仕多久啊。

  於是他是從貞觀年間就打好了包准備退休的。

  當時恰逢朝廷精簡官員,旁人提心吊膽,王神玉如天降甘霖,行李都收拾好了,就等著老師杜如晦『大義滅親』把他這種摸魚黨給踢出官員隊伍了。

  結果……

  怎麼倏爾五十年就過去了?怎麼連皇帝、甚至連朝代都換過了,他還沒有退休?

  不得不感慨一句造化弄人了。

  *

  時維九月,秋高氣爽。

  兩人便沒有坐在屋裡,而是坐在院中。

  擺著茶點的桌案,是姜握很熟悉的芭蕉伏鹿樣式的小幾。桌面就著木的紋理修成舒展芭蕉葉形,並無桌腿支撐,而是一只伏身於蕉葉下的小鹿為支點。

  而桌上還擺了幾葉真的芭蕉葉,上面放著桂花糕。

  這也是姜握今日過來的緣故之一:除了休沐日來跟好友閑談,再有就是要從人家府上打包點心走。

  王神玉府上的桂花糕,是阿鯉最喜歡的糕點,以至於去年的秋天吃過,今年四歲的秋天,她還記憶猶深。

  從最早的早桂飄香,那孩子就開始盼著「桂花糕」了。

  其實去年得知小郡主喜歡吃他府上的桂花糕,王神玉早就把方子送了姜握,然而不管是姜宅還是宮中御廚,做出來的桂花糕,總是較王神玉府上的糕點差一點。

  其實姜握對點心不怎麼挑,沒覺得有什麼區別,但阿鯉每次都能嘗出來。

  她甚至捧著自己的小銀碗去找皇帝,表示:這不是那種好吃的桂花糕。

  不但把御廚愁了個夠嗆,還把曜初愁了一愁:這孩子怎麼長這麼多吃心眼啊?

  也就是如今阿鯉漸漸長大,開始上【姜府幼兒教育班】後,在學習上還是越發像她的,否則就她這個愛吃,曜初又要擔心女兒隨了她顯眼舅舅。

  姜握後來想了想,大概是桂花原料不同——王神玉擅養花木,他府上的桂花,確實也比旁處的好。

  於是今年秋日,她就常來王相府上,給阿鯉打包點心回去。

  *

  看著桂花糕,王神玉自然也想起了武赪小郡主。

  他端著茶認真道:「如今小郡主都四歲了,皇儲已經兩度監國,再不讓我徹底致仕,實在是沒道理了。」

  是,徹底致仕。

  王神玉之所以如此說,是因他現在處於一種比較微妙的半致仕狀態——

  天授三年七月,也就是皇帝和姜握從蜀地回來的第三個月,他確定了下姜握狀態已經恢復之後,立刻第……不知道多少次上書致仕。

  而且用他自己的話說,這一回可算是『因功致仕』。畢竟,這一年年初,他可是又一次代行了皇后親蠶禮。

  皇帝依舊沒有准他徹底致仕離朝。

  但許他循當年英國公年老欲致仕的舊例——

  在皇城內特許可乘車馬,不必步行勞累且不說,皇帝給所有年高的重臣都配備了此等待遇。

  給王神玉的,更特殊一些。

  正如當年李勣大將軍的舊例:凡夏日酷暑,冬日嚴寒之季,不必親至署衙,可多於府中修養——令朝臣至府中將署衙要事說與王相就是。再有,若無大事,朝會亦可不至。

  說起來,當年每每去向李勣大將軍彙報尚書省要事的,是姜握。

  如今,常來王相府中回稟的,正是婉兒。

  姜握:嗯,所以多年前,我就說與婉兒有師徒緣分嘛。

  於是,如今王神玉的狀態,比較飄渺,屬於一個薛定諤的宰相。

  在旁的朝臣看來,這自然是極大的聖恩——多少人一輩子想當宰相或是一部尚書而不能,然而王神玉卻是屢屢求致仕,皇帝還不舍得放人,甚至許他按月上班,都要給他保留宰相的位置。

  其實聖神皇帝的想法,跟姜握很相同:這些年下來,她們已經有了一種不可更改的觀點和想法:只要王神玉在,事兒就掉不到地上。

  不是說他做宰相多麼功勛顯著,而是她們很相信,若有事兒發生,他在,就總有能托底之人。

  但對王神玉來說,他真沒覺得自己這麼重要。

  因而此時情真意切道:「其實陛下何苦留我這種沒用的人呢?又不是從前艱難的時候……」

  他隨便點了個例子道:「還記得你在外做巡按使那幾年,欲行檢田括戶事風險極大,因此要選可靠的勸農使。當時你寫信回京,選勸農使這件事,是守約去做的。」

  裴行儉當年是對著京城周圍縣級官員表,一點點篩選扒拉然後又一個個考核出來的。

  王神玉頗為感慨道:「那陣子我看守約啊,累的都快不行了。」

  「故而當年我不得致仕,也就罷了。」實在是少人可用。他當時再走了,真怕裴行儉過勞死。

  可如今又不同了:檢田括戶事並非一次性,天下十道三百六十州,每隔兩年或是三年,總有中央朝廷派下去的勸農使和勸農判官,清查世家勛貴強買土地兼並田畝之事。

  現在要選可靠的勸農使,直接從上陽宮學校裡,選出合適的畢業生去就是了。

  除了經濟學院內釐清戶籍田地的專業人才,還可以搭配法學院畢業生作為監察。

  王神玉是真覺得他可以徹底致仕了:「況且我與辛相、許相不致仕,諸如狄懷英、劉祎之、婁師德、岑長倩那些個比我們年輕個二三十歲的朝臣,如何上來呢?」

  「再有,李文成李尚書,庫狄署令,也都是陛下看重的朝臣,更是從最先就跟隨陛下的心腹重臣。」

  「尤以李尚書更身有軍功,前年已經進位同中書門下三品,等我們三個都致仕後,李尚書也該正經拜相才是。」

  姜握低頭看茶裡飄散的桂花。

  是,時已天授六年,到歲數可致仕的人,又豈止王神玉呢——

  當年王神玉在司農寺做正卿時,坐在戶部要錢,就跟時為員外郎後升任侍郎的辛相打過不少交道。

  兩人年歲相差並不多,辛相今年也已然七十有七了。

  只是辛相與許相一向熱衷於工作,且常年用烏發膏把自己收拾的精神奕奕,也不會像王神玉一樣天天把自己的年齡和退休掛鉤,屢屢要求致仕。

  倒是容易讓人忘記兩相的年齡。

  可旁人會忘記,自己不會。

  辛茂將也曾跟姜握提過:精神真是大不如前了。

  想聖神皇帝登基之時,他剛過七十歲,那時候一點沒覺得自己老了。還能親自帶著人去點數上陽宮裡的金玉器皿,哪怕是夏日裡,都能一轉一整日。

  那時諸多公務,他都爛熟於心,朝廷稅賦的條律、數據都不必去查檔子。

  可現在……辛相不免感嘆道:「許多事兒,都到了嘴邊上,卻就是想不起來了。」

  「更別提自五年前,朝上開始學新式數字:確如大司徒所說,新式數字又簡便又能保留算賬的過程,不似算籌算盤一般,沒法留下計算過程無法驗算。」

  辛相略微有點黯然:他年輕的時候是多麼擅長賬目和數字的人。

  不然也不能一輩子都在戶部打轉,最後拜相入門下省後,甭管是先帝還是當今聖神皇帝,都依舊許他兼管著戶部事。

  可,他這幾年學起新式數字來,自己就心知肚明學的頗為吃力而緩慢。

  「就是,人老了啊。」

  「也該給年輕人騰地方了。」

  *

  於許圉師而言,心態也是差不多的:他是如今宰相中最晚拜相的,在這之前,他做了太多年倒霉的禮部尚書,從先太子李弘事就開始屢屢被創,時不時受夾板氣。

  因此,他當年是憋著一口氣的:都吃了這麼多苦(沉沒成本太高)了,再不能拜相,將來以宰相之榮致仕,簡直是對不起自己!

  而聖神皇帝登基後,他終於如願拜相。

  至今,也兢兢業業做了六年的宰相。

  許相覺得:也是該致仕的時候了。

  尤其是今歲中秋,他吃著宮中賞賜的石榴,忽然就很思念家鄉。他的家鄉安州,就盛產軟石榴,從漢代起就是貢於帝王的貢品之一。

  如今他在洛陽吃著家鄉的石榴,實在是,想要歸鄉了。

  也是在這一點上,他們跟王神玉不同——

  辛相與姜握道:「我們不似王相瀟灑,准備致仕後依舊留在洛陽。」也是因太原王氏族人遍天下,王神玉這一脈從祖父起就在隋朝京城為官,已經慣了長安洛陽為家,他也就無所謂回不回太原祖籍。

  但辛茂將和許圉師不同。

  辛相故鄉在隴西狄道(甘肅),許相故鄉在安州(湖北),他們早已決定:致仕後歸鄉養老,落葉歸根。

  故而他們此時還不致仕的緣故便是,想要親眼看到明堂落成,在明堂裡上一次大朝會!

  因明堂不僅僅是一座宮殿,更是極有政治像征意味的殿宇。

  正所謂天子坐明堂。

  歷朝歷代都有關於明堂的記載,從《禮記》中所記載的周朝明堂,到兩漢明堂、北魏明堂。

  到了李唐王朝,自然也欲重修明堂。

  只是關於明堂的規制,儒生一直爭論不休,於是從太宗一直擱置到高宗年間。

  到了聖神皇帝這裡:不必爭論了,朕來拍板。

  直接下詔:時既沿革,莫或相遵。自我作古,用適於時。[1]

  原本,高宗年間是討論出了個大概的方案,比如明堂應該遵照古制,建在城南。但聖神皇帝也給改了:「既為布政之所,何以城南?」

  難道她還要每日從皇城中出去,到城南上朝不成。

  於是直接在洛陽皇城的中軸線上,原本乾元殿的之處,起蓋明堂。

  從此,帝王將在明堂之中,上朝布政。

  於是辛相和許相是實在不舍得現在就致仕,尤其是許圉師,他做了這麼多年禮部尚書,高宗朝為明堂吵吵的時候,他也忙於搜尋古籍舊制累了個半死。

  如今明堂的中心柱都已經立了起來,大約明年就能完工。

  他們怎麼舍得不站在明堂裡,作為宰相上一回朝?

  「若得如此,此生宦海沉浮,也算功德圓滿了。」

  **

  姜握拎著桂花糕進門。

  才入院門,便見熟悉孩童的身影對自己飛奔而來。

  因是秋日裡,赪赪早就穿上了披襖,大紅緞面上,繡以一顆顆金色的小杏,衣沿兒處還滾著細細的雪白風毛,托出一張嫩生生的小臉兒。

  若讓姜握來形容,這張小臉兒,就像是王母的蟠桃園中,一只粉粉白白小桃子,幻化成人形後的樣子。

  姜握半蹲下來,正好將孩子接進懷裡:「阿鯉。」

  「太母!」

  論輩分,阿鯉該稱呼姜握一聲姨祖母。而此時祖母也可稱大母、太母。

  祖母本就是較為莊重正式的稱呼,前面再加個姨字,自不如太母稱呼起來簡單。

  阿鯉從小學說話時,就是這麼叫姜握的。

  如今的阿鯉,雖還差兩個月就四歲了,口齒已然清晰靈便,但還是未改稱呼。

  除非是在陛下面前,怕只稱呼太母混了去,偶爾才會換成祖母和姨祖母。

  姜握抱著孩子軟軟小小的身子,忍不住問道:「誒,世上怎麼會有我們阿鯉這麼可愛的孩子?」

  阿鯉摟著她認真道:「因為我們一家都可愛。」

  姜握大笑。

  她望著眼前孩子的臉,想起今日與王神玉的交談。

  故人老去,稚子新生。

  這世上歲月更迭,大抵如是。


第360章 明堂落成

  天授七年秋。

  明堂落成。

  姜握帶赪赪過來的路上,還抱著她道:「正好再過幾日,就是阿鯉五歲生辰了。」

  到時候這明堂裡,估計正是熱鬧鼎沸之時——

  姜握講給赪赪聽:「陛下登基的時候,阿鯉還沒出生。那一年,陛下就令神都婦人與諸州百姓入皇城而觀,兼賜宴飲酒食。」[1]

  今歲明堂建成,聖神皇帝亦有此恩旨。

  自後日起,准百姓入內而觀。

  因此趁著現在無人,姜握先帶著阿鯉來看這修好的明堂。

  *

  進門以後,最顯眼的當然是中間的巨木。

  史冊之上武皇所修建的明堂,在後世也被稱為建築的巔峰之作。

  而明堂的高度之所以能達近三百尺(近百米)而穩立,正是因為這種中心柱結構:「中有巨木十圍,上下通貫,下施鐵渠。」*

  自然,這巨木不是一株高百米的樹,而是以木拼接而成。

  上下通貫的巨木,給人的視覺衝擊實在很大,哪怕姜握前世是見過無數高樓大廈,但真正站在這明堂裡,還是有一種此巨木能夠通天徹地之感。

  更別提還是三頭身的阿鯉了。

  她使勁把頭仰起來都看不到巨木之頂。

  而姜握看她小脖子仰成這樣,便蹲下來,一手托住她的後腦勺,一手扶著她的後背:怕她仰過去。

  而這樣一扶阿鯉,倒是讓姜握想到二十多年前,曜初第一次見到高大的則天門時,她也是這麼扶著曜初的。

  而阿鯉都沒注意到被姜握托著,小孩子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吸引走了。

  因她仰頭望去,上面不僅有通天一般的巨木,還有層層樓閣,各式各樣的圖案,讓阿鯉根本挪不開眼睛。

  姜握蹲下來後,與阿鯉的高度仿佛,她索性也就這樣仰頭看,從孩子的視角來看這座蔚為壯觀的明堂——

  明堂共分為三主層,她們如今站著的一層,大致為方形,分為四部分,像征四時,即按照春夏秋冬四季,分別施以黑、紅、青、白四色。*

  而二層三層則皆呈圓蓋狀,二層按照十二時辰、三層按照二十四節氣布局。總體來看,又暗含天地萬物時間宇宙之意。*

  故而,聖神皇帝還給明堂另外賜名——

  號曰萬像神宮。

  姜握早就發現:在起名、封號、年號上頭,陛下還真是很偏愛『聖』『神』這兩字。

  姜握此時已經提前知曉,因明堂落成,陛下有意明年改年號。

  正是改為『證聖元年』。

  **

  這一年的新歲,四夷皆以明堂成,多遣使來賀。

  不知是不是為了配合『從未見過』的明堂,這回四夷的貢品,也有許多新奇之物。

  其中大食國,如過去一般,喜歡送『神獸』。

  曾經就進貢過獅子。

  這一次的貢單上,寫的是『神鳥。』後面的備注是『體高如馬,形如橐駝,飛不能高。然力大能啖犬攫羊,亦多食銅鐵。』[2]

  聖神皇帝特意把大食國的貢品單子留出來,待姜握來蓬萊宮時給她看。

  然後頗有興致道:「咱們一起去看看大食國的神鳥如何?」

  姜握:?怎麼皇帝有種帶她去認親戚的感覺。

  在去的馬車上,姜握再次看了一遍大食國貢品的描述。

  其實看到前半句的描述,她本覺得這是鴕鳥,但看到後半句吃狗吃羊吃銅鐵,她又不確定起來。

  直到與皇帝來到專門豢養貢獸的閑廄五坊,與一人多高的『神鳥』大眼瞪小眼(神鳥是大眼),姜握才確定——

  這百分百毫無疑問是一只鴕鳥!

  那古怪的食譜多半就是謠傳了,大概就像是大熊貓被稱為食鐵獸一樣。

  姜握與鴕鳥面面相覷了片刻。

  而聖神皇帝太了解她的神色,一見便知:嗯,這種『神鳥』她果然認識。

  但……

  皇帝也隨著姜握的目光打量了這只大鳥片刻:這也是神鳥嗎?看著有些粗苯且呆。聽聞還不會飛,實在是遠不如鶴。

  *

  而證聖元年的正月,預備退休的辛相,卻在致仕前收到了一個大大的驚喜。

  辛茂將多年經營戶部,心系國庫,故而在致仕前,便把近年所有他經手過的賬目都再細細梳理一遍,預備交代給戶部尚書岑長倩。

  而這一年多來,最大的賬目,自然就是明堂的建造。

  因興建明堂是有政治意義在裡頭的,辛相也明白,這屬於該省省該花花。橫豎這幾年因曬鹽法的改進,鹽稅大有所增,能夠少許彌補辛相每次看到『明堂支出財政報表』的心痛。

  而在明堂修建的一年半裡,辛相也曾暗戳戳問過姜握:陛下修此明堂後,不會再修什麼行宮了吧?

  這是生怕陛下營造土木上癮。

  姜握如是回復辛相:洛陽長安均有行宮改為學校,足可見陛下之心意在於民而不在於行宮之樂。

  如姜握所說,現除了上陽宮學校外,長安城外的一處興德宮,也被改成了上陽宮學校的分校。

  辛相想想,確實也放心了:長安附近,自隋朝起行宮舊址大大小小十九處。

  而聖神皇帝登基以來,巡西京長安兩回,卻只下令修了一處建築保存最完整,修繕起來花費最少的行宮,還是修做學校之用。

  而辛相也沒想到,在他致仕前,還能看到天上掉餡餅——

  「四夷酋長,以波斯國大酋長阿羅憾為首,請命鑄銅鐵為天樞,以記述聖神皇帝功德。並召集諸國胡商胡聚錢百萬億!」[3](注:當時的億代表的是十萬。)

  見朝廷發此橫財,辛相真是圓滿退休再無遺憾。

  **

  證聖元年春,宰相辛茂將、許圉師上書致仕。

  帝准,賜兩相縣公之爵。

  許相最後一日來到署衙時,其余宰相並六部九寺的尚書正卿,自都來相送。

  連王神玉這種被皇帝特許,無事可不來署衙的宰相,都特意趕來。

  許圉師見此,倒是頗有感慨,與眾同僚拱手作別道:「待到秋日,令人給諸位送安州石榴。」

  眾人皆道此去平安,一路順遂。

  *

  與許相不同,辛相倒是沒承諾要送給什麼給大家。

  甚至走之前,還特意私下來問姜握要了點東西:「如今玻璃制品雖貴重,但只要肯花銀錢,各地多少都能買到些。」當然,辛相也不肯花錢就是了。

  「但這眼鏡卻不同,得試戴了舒坦才行。我這一回隴西道,可上哪兒配去呢?」

  「如今沒了花鏡,可是不成,便是致仕不再看賬目公文,也得看每期的報紙不是?我聽說老許走之前,別的都不論,只沒忘記去尋庫狄署令配了幾副花鏡帶走了。」

  「大司徒,咱們也是多年同僚了……」

  姜握:懂,多配上幾副花鏡,給您帶走。

  她自陪著辛相,去城建署重新試磨成不同度數的凸透鏡試戴片。

  最終為辛相選定了合適的度數。

  而除了給辛相配了幾副合適現在花眼程度的花鏡,姜握還特意讓城建署再配了幾副度數更高一點的,畢竟隨著年紀增長,人花眼的度數還是要長的。

  除了正常的花鏡外,還配了茶色水晶磨片的算是墨鏡。醫書上道,上了年紀的人易得白內障,紫外線也會加速白內障的生長。

  再加上專門用來看小字的手持式的放大鏡,總之,姜握最後是把滿滿一匣子眼鏡交給了辛相。

  辛茂將一看都震驚了:「這足夠我跟孫神醫似的,活到一百五十歲去了。」孫神醫的年紀成謎,辛相本人是比較支持一百五這個數據的。

  姜握並不花眼也不近視,因此敏銳地看到辛相進門的時候,袖子是有點鼓鼓的,而且似乎有個想從袖中取物的動作,但再看到這麼多眼鏡後,又收手了。

  她直接問道:「辛相是不是本來准備給錢?」

  辛茂將:……

  忘了,大司徒能掐會算。

  他只好把袖中的五貫錢都拿出來道:「我原本以為,大司徒頂多給我配個四五副眼鏡,所以,就帶了這些錢。」

  這也是他們心照不宣之事了,他每回給大司徒銀錢,都是五貫。

  純粹是千裡送鵝毛,禮輕情意重,主打一個儀式感。

  只是,這回他真沒想到姜握給他准備了這麼多鏡子。以至於以辛相的心態,都覺得區區五貫,有點拿不出手了。

  姜握伸手接過來:「這些就夠了。」

  這是她這輩子,第三次掙到辛相的錢。

  姜握拎著五貫錢沒放下,送辛相離開尚書省:「辛相保重。」

  辛茂將則親手抱著裝滿眼鏡的匣子,平和笑道:「致仕安養之人,自能保重。大司徒還在朝中費心勞神,才更要保重。」

  他又指了指姜握手中的幾貫錢道:「算來我這一世都在戶部,從貞觀年起,朝廷所鑄錢幣,每一版我都好好收著。」

  聖神皇帝登基後,銅錢模子自然也改過。

  辛茂將道:「將來,朝上若有新的錢幣樣式,大司徒務必寄給我一套。」

  姜握點頭:「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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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1章 內定凌煙閣

  證聖元年春。

  姜握赴了兩場宰相府的燒尾宴。

  時官位升遷亦或是進士登科,必盛置酒饌,以燒尾宴款待朋僚慰賀。

  至於燒尾二字,正是指鯉魚躍龍門時,遭得住天雷才能化龍,於是化龍後尾巴還有扛過天雷的痕跡——取神龍燒尾,直上青雲之意。

  姜握出門赴宴前,還抱著阿鯉細細講了何為燒尾宴。

  阿鯉聽過後,就扭著小臉去看自己不存在的尾巴。

  之後牽著姜握袖子送她出院門時還道:「將來請太母吃我的燒尾宴。」

  姜握笑道:「好。」

  *

  說是赴了兩場燒尾宴,倒也不太准確:因拜相的燒尾宴為最高規則,宰相除了在府中擺宴外,照例還要備一席送入宮中進於皇帝。

  而聖神皇帝收到席面後,本欲宣姜握來同用,然而派出去的宮人才出門,迎面就遇到了大司徒,倒是省了這一趟。

  聖神皇帝見她不宣而至,一想就明白了——

  「朕還道他們二人怎麼同一日送了燒尾宴進宮,原來是你的緣故。」

  自辛相、許相致仕,今歲拜相的李文成、狄仁傑都是謹慎周全之人。

  因此兩人在府中置宴請同僚親友之時,是提前商議過,免得撞了日子。

  若是兩位新宰相燒尾宴同日,朝臣們只怕要為難死,這可去哪一府的好啊——從前也不是沒發生過這樣的事兒,先帝年間同期升遷(還不是拜相)的兩位朝臣彼此別苗頭,覺得既然是同日接的聖旨,憑什麼你先我後的。

  非把燒尾宴定在同一日,看同僚們到底來參加誰的。給相關的朝臣們為難的,心裡覺得這兩位都不是啥好人。

  而到了李文成和狄仁傑這裡,兩人為了誰府上先半宴席還謙讓了一回。

  官場講究資歷本分,若算踏入官場仕途的年份,自然是李文成短一些。

  但於狄仁傑來說,他既認閻立本做老師,又曾是大司徒第一年為副貢舉考官時考中的進士,他是自認後輩的,尋了李文成好幾回,表示絕不會僭李相之先而辦宴。

  甚至還尋姜握出面論及此事。

  姜握還對文成笑道:「你們兩位再謙讓下去——宰相府上不辦宴席,其余升遷的朝臣更不得辦,都在眼巴巴等著呢。」

  譬如循序升遷為吏部尚書的劉祎之等人,也得置宴款待親友,都排著隊等著呢。

  李文成方首置燒尾宴。

  兩人這番謙讓,聖神皇帝自然也有所耳聞。

  因此,今日李文成和狄仁傑同日送了燒尾宴進宮,她還略有些詫異。

  直到姜握不請自來,皇帝就懂了。

  果然,姜握道:「燒尾宴送入宮中奉給陛下,需選吉日。我替他們選了個吉日。」

  然後,她就按著自己選的吉日,來皇帝這裡吃席了。

  一席最高規則的燒尾宴,足有數十道菜。

  哪怕李文成和狄仁傑都不是鋪張浪費的人,但給御前送宴,自然不能打折扣,是十足十的兩席最高配置燒尾宴。

  以蓬萊宮桌案之大,都有些擺不下這珍饈滿目的兩席燒尾宴。

  這兩席,都夠帝相二人吃十天半個月的了。

  於是皇帝便讓姜握選了幾道菜肴留下後,便召來今日輪值的千騎衛統領,讓她將這兩席燒尾宴領了去,分與其余當值的女衛。

  每日在蓬萊殿御前、以及南北宮門要道(比如離帝王寢宮比較近的北面那著名的玄武門)輪值戍守的千騎女衛,足有數百人,自不會浪費了這燒尾珍饈。

  千騎女衛們謝過陛下恩典,很快用食盒欣然運走了滿桌珍饈加餐去也。

  而帝相兩人留下的菜肴,也並不是多名貴的佳肴,只是素日愛吃的。

  姜握先舀了一盞湯遞給皇帝。

  是用山地參、花菇同燉的羊湯,應當是羊選的好,聞之清香,飲之醇厚鮮美,並沒有任何的膻味。

  這是文成府上燒尾宴的一道湯,姜握一見就留下來了:文成在西北多年,她府上最會料理牛羊肉。

  而帝相二人,就這樣邊對坐用膳,邊說起了一件大事——

  聖神皇帝一朝的凌煙閣。

  *

  其實早在起建明堂時,聖神皇帝就在思考這件事了。

  並且在明堂的一層,專門留下了一間功臣圖閣。

  明堂高二百九十四尺,方三百尺,要留出一間掛功臣圖像的書閣來,實在不是問題。

  甚至別說聖神皇帝一朝了,便再往下推十代帝王,要在這明堂裡尋閣掛功臣圖,也是盡有的。

  聖神皇帝道:「朕登基七年有余,已有舊臣宰輔致仕,也該議一議凌煙閣了。」

  姜握捧著手裡的湯碗,忽然想起了那一日,含元殿上群臣林立,李敬玄質問她:「姜相可是自己覬覦凌煙閣之榮?便以平陽昭公主作筏子,先做定女子入閣的先例?」

  當時她說……

  姜握的回憶與現實的聲音融為一體。

  她轉頭,是聖神皇帝在說起她當年之言,顯然,兩人又同時想起了同樣的事情。

  「我此生,為何不能上凌煙閣!」

  其實當年,姜握說這句話的表情,聖神皇帝並沒有看見。

  雖則當時已然是二聖臨朝,她也坐在丹陛之上,但當時姜握這句話不是面對帝王說的,她是轉過身面對著質問她的李敬玄,面對著文武百官說的。

  故而聖神皇帝當日只看到了她的背影。

  熟悉而堅定。

  不過聖神皇帝雖看不見她的神情,卻能看到文武百官的神情。

  當時含元殿上的臣子,除了還在世的李勣大將軍,以及王神玉裴行儉等寥寥幾人,神色沒什麼變化,絕大部分臣子都是吃驚的——

  姜相居然真的想上凌煙閣,而且,她居然當眾說出來了!

  當年,所有朝臣們會吃驚,會在心裡腹誹。

  然而如今,哪怕皇帝還未正式在大朝會上提出本朝凌煙閣之事,但她也能想到,一旦提起這件事,朝臣們會是什麼反應。

  果然,月初大朝會上,聖神皇帝一提此事,朝臣們的都頗為心旌動搖。

  尤其是凡是著紫袍者,都忍不住想一想:不知陛下第一回 定凌煙閣之圖,會選多少臣子入內?

  有人便忍不住要算起來:若是選十個,似乎有些危險,但若是選二十四個,是不是能有我呢?

  但是,這一回定凌煙閣之事,已經沒什麼人關注姜握了——反正大司徒總是會上本朝凌煙閣的。

  這屬於一定會有的、無需討論的一個名額。

  **

  王相府。

  兩位已經內定保送的凌煙閣(亦可稱為明堂閣)之臣,正在賞花聊天。

  姜握曾經以為,宮中海棠以及她府上的海棠,已經是花開如錦雲霞燦漫的瑤池佳品,後來才發現,王神玉這裡,真是什麼花都養的好。

  她贊過後,卻聽王神玉道:「這便是術業有專攻吧。」

  姜握:……

  一個都要上凌煙閣的宰相,說出『養花』才是他的術業專攻,若是讓其余還在宦海沉浮的朝臣們聽了,得多心酸啊。

  而王神玉對自己即將入凌煙閣之事也頗多感慨——

  倒不是覺得自己不配:王神玉不是妄自菲薄之人,去歲與姜握說起他『無用,不重要』,也只是說現在的朝廷已經有輩出的年輕人,再留他宰相位沒多大用處了。

  但從前,他也是主備過旱災,亦是資考授官、撿田擴戶、貢舉改制等事的主理者之一。

  他有時候回頭去看,都驚異地要誇一誇自己:我還干過這麼多事兒呢?

  於是此番,他的感慨多是:「若杜師地下有知,一定驚訝壞了。」

  杜如晦當年只把這位學生調到司農寺去,自是知道他為人懶散,是指望他干好本職工作,能夠看好司農寺就行了。

  杜相必是想不到,將來這位學生,歷經三朝,跟自己一樣做了宰相掛入了凌煙閣。

  兩人賞過花喝過茶,王神玉又盯著她問道:「六月,可就是劉仁軌的九十大壽了。」

  姜握左顧右盼看風景。

  她知道王神玉是何意:他從前是數次表示過,我總不能比劉仁軌致仕還晚吧。

  可今歲,劉仁軌過了九十大壽,就要上書致仕了,王神玉還特意去樂城郡公府確定過此事。

  一想劉仁軌都要徹底致仕了,他卻還處於一種特殊的宰相狀態,王神玉就覺得這世道沒有道理了!

  他問姜握道:「難道真要到『七十杖於國,八十杖於朝,九十者,天子欲有問焉,則就其室。』這般九十而不能致仕的日子?」[1]

  姜握努力說服他看好的方面:「王相八十歲,就過上了原本九十歲才能過的『天子欲有問焉,則就其室』的生活,是不是很欣慰呢?」

  王神玉看了她片刻後,點著頭道:「怪道人說『慈不掌兵善不為官』,當真如此。」

  姜握:……這不是連自己都損進去了?何等殺敵一千自損一千啊。

  *

  證聖元年秋,上陽宮開學後,劉仁軌方上書致仕。

  次年,證聖二年春。

  樂城郡公劉仁軌無病而老,逝於洛陽,終年九十一歲。

  帝為之輟朝三日,令在京百官以次赴吊,冊贈並州大都督。

  詔陪葬乾陵,謚曰文獻。[2]


第362章 紙幣

  證聖二年春。

  姜握將一貫錢放在一張桑穰紙上。

  *

  來到這裡數十載的時光,她曾參觀過許多長輩、親友、同僚的收藏——

  譬如她曾經作為一只搬運鼠,不斷把兩位師父的藏書帶給彼時被困在掖庭的武姐姐看。

  比如曾令她嘆為觀止的孫神醫醫書典藏、藥材收藏。

  再比如受邀參觀王神玉搜羅的佳品花木;閻立本、王鳴珂這種愛畫之人收集的畫作;辛相收集的各種錢幣……

  甚至姜握自己也是個收藏家:她樂此不疲收藏各種『名人』的真跡手稿。

  之所以是引號的『名人』,自是只有她自己能理解的定義。

  畢竟按此世的現實來說,姜握如今也算是名人。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來說:假如她這位大司徒手稿,與如今文學院的學生張若虛的詩詞手稿,放在一起告知世人只能選一張帶走。

  這世上大概只有她,會選張若虛的手稿。

  總之,姜握實在是參觀過許多收藏的。

  然而劉仁軌的收藏,依舊讓她有些意外。

  *

  去年秋日,劉仁軌上書致仕。

  如此歷經四朝(高祖李淵的武德年間,劉仁軌做了第一個官從九品參軍),傳奇一世的老臣致仕,史館與報社都應派出官員來專訪,以期獲得劉相本人第一視角詳細資料。

  但……

  無論已經是史館掌固的裴韞,還是如今已做了兩年主編的周蕎,對於上門去『單獨面對且要深入采訪』劉仁軌,均十分打怵。

  無它,這兩位都是上陽宮高等學校的第一批畢業生。

  既然是學生,誰能不怕教導處主任呢?哪怕是好學生,也不可能永遠不犯點錯。

  她倆原本是准備一起登門拜訪,一來不打擾樂城郡公兩次,二來(主要原因)也可以彼此鼓勵安慰。

  不過,就在她們鼓起勇氣真正出發之前,聽聞大司徒要登門拜訪樂城郡公,親送重陽節禮。

  兩人如遭大赦,一起來到尚書省,請求跟大司徒同行。

  姜握一邊應允,一邊淡然表示:樂城郡公只是嚴肅了些,有什麼好怕?

  周蕎眼睛亮亮望著姜握信服點頭——自多年前姜握把她從江南西道羅家帶走,周蕎對姜握一直有種毫無道理的盲目信任:果然是大司徒,什麼都不怕!

  倒是裴韞低下頭,為大司徒這句話偷著笑了一下。

  作為裴行儉的女兒,她曾聽父親講過一事:先帝年間,還是尚書左僕射的劉仁軌從遼東歸來,進院的時候,王相、姜相與裴相三位宰相如同蹲窗口的貓貓一樣歡迎劉相。

  結果被劉相一句『怎麼還閑著在窗口看風景』嚇得三位宰相當場作鳥獸散。

  誰不怕劉相呢?

  *

  當日的樂城郡公府。

  裴韞和周蕎,像兩只乖巧的小鵪鶉一樣坐在下首,靜候大司徒與樂城郡公寒暄。

  而劉仁軌在搞明白史館和報社的來意後,靜想了片刻,似是在回憶他漫長的過往,一時不知如何說起。

  而沉思片刻後,劉仁軌起身,要先帶她們去看看自己入仕七十余年來從未中斷的收藏。

  專門收藏起來的一類或者幾類物件,多半是出於愛好,亦或是對自己有重大意義。

  姜握在走進劉仁軌的收藏室之前,有想過如劉相這般的卷王和狠人,他專門收藏之物會是什麼?

  是他每一任官職的魚符以及吏部任官文書?是他每到一地為官,為百姓所做之事記?是他曾經掃平東夷各國時取回來的戰利紀念品?

  直到進了專門的一處小閣,姜握才發現,都不是。

  是紙。

  沒有任何字跡的,各種材質的紙。

  裴韞和周蕎都是出版署出身,對紙張再熟悉不過了,她們很快發現,樂城郡公收藏的紙張,應當是按照年份來的——

  從現在她們極少能夠見到的粗糙的苧麻紙,以及舊麻布衣裳搗碎為漿做成的粗麻紙。

  到貞觀以及高宗早些年,專門用於書寫公文的剡紙。

  以及這些年因剡紙原料剡溪藤快要被砍絕,故而由出版署研制改進的公文用紙:夾江竹紙和楮皮(構樹皮紙)

  ……

  各種不同的紙張。

  樂城郡公為何要收藏這麼多紙。

  劉仁軌望著這不同時期的紙張道:「我少時家貧,又逢隋末亂世,無以為學。」

  能讀書認字,可以靠祖上好不容易留下來的幾本書,再去蹭學。

  但寫字練字就不行了,實在買不起紙筆。

  「凡有閑暇,就折了樹枝在沙地上練字。若無沙地,就在空中寫。十數年未有間斷學業。」[1]

  這養成了他後來收藏紙的習慣。

  而姜握望著這滿屋的紙,更加確認了一個她從前就明白的道理:劉相並非是做官才這麼卷,而正是因為他這麼卷,才有機會從隋末亂世走出來做官,才能夠一步步做到宰相——畢竟,劉相的官途從來不順當,等他被調任遼東,終於真正有機會建功立業的時候,已經快要六十歲了。

  在此前,他幾乎做遍了各種地方官職。

  若無此『卷到極致』性情,估計在之前無數波折中,早就停下腳步了。

  劉仁軌伸手拿起如今市賣的最便宜的粗麻紙。

  不但收藏各類紙張,他還格外關注各種紙的價格。

  「如今粗麻紙之價,折換成糧米(銀錢畢竟有波動,兌換糧米計價更為准確),比起五十年前的麻紙,足有幾十倍之差。」

  這個數字,姜握也是有數的:若不能不斷降低紙的成本,如何能加大報紙的發行量?增加知識的傳播度?

  哪怕手裡是最廉價的粗麻紙,劉仁軌依舊是很愛惜地輕輕放下,然後用石塊壓好。

  他轉頭對姜握道:「故而當日,聽聞大司徒要辦學,我實在忍不住歸朝。」

  劉仁軌想要親眼看到:學子們學有典籍,書有其紙,各能成業。

  他自隋末走來,見這世道如從黑暗走向熹微黎明,再走向華光愈亮——

  「此生,無甚憾矣。」

  **

  這一年春日,在率百官祭拜過樂城郡公後,姜握回到家中。

  她將一貫錢放在一張桑穰紙上。

  有一事她想了很久,如今應當也可以試著去推行了——紙幣。

  其實如果不限定於官方紙質貨幣,其實早在宋朝交子前,就出現過類似於紙幣的貨幣形式。畢竟,拎著一串串的銅錢做交易,實在是太不方便了,尤其是大宗買賣,光拉銅錢的車可能都要雇好幾輛。

  漢武帝時就曾發行過白鹿皮幣,當然一張代表四十萬也實在是太黑了,並不算是真正的貨幣。

  而此時,也早有櫃坊(類似後世錢莊,用於存放與借貸錢財),會發行一種民間飛錢。

  在姜握跟崔朝還沒有太熟的時候,就聽說過他替晉王管著的產業裡,就有櫃坊。

  當然,飛錢與其說是紙幣,不如說是一種『支票』或是『信用券』。

  不過話又說回來,紙幣的本質,也是一種信用券。

  用一張紙以及上面印成的數字來代替『真金白銀銅錢』,靠的正是一種『信用』。

  只是,是國家和朝廷的官方信用。

  故而歷朝歷代,自宋發行官方紙幣,一直到清朝,甚至民國,紙幣就在正常流通與崩潰之間循環往復。

  說到底,崩壞的是朝代與經濟制度。

  就像哪怕姜握所在的現代,也有震驚世界的津巴布韋恐怖通脹貨幣崩潰,還創造了一張紙幣上,甚至印了『一百萬億』這樣的世界紀錄。

  被稱為人類史上的貨幣奇觀,也是悲劇。

  姜握拎起了一貫錢。

  如今朝廷的信譽在無疑是靠譜的:國家安定富強,連民間櫃坊的飛錢都多有商人使用,官方發行自然更有保障。

  而限制紙幣的,更多是技術問題。

  一則為紙張成本。

  正如劉仁軌所說,以從前的紙張成本,紙都是奢侈品,何況是做紙幣。若非做成大額,還不夠賠本的。

  尤其是做紙幣的紙張肯定不能是粗糙易損的最便宜的麻紙,必得是堅韌與能印刷清晰俱全的上等紙張。

  這成本就更高了。

  而這二,就是技術限制——原本唐朝的印刷術只處在一個起步期,絕大部分的書都是手抄本。

  然而書能手抄,這紙幣總不能手繪。

  尤其是錢幣與書籍報紙還不同,書本上的字跡略微模糊一點也不妨礙看,但紙幣對印刷術的要求,就實在高多了!

  必得雕刻技藝精湛,能清晰印出各種花飾、圖形、文字和官印,才能令偽造者難以按照刻印。

  否則,這可是貨真價實的錢啊。若是官方印鈔技術不達標,那估計不出一年,就會假的紙幣滿天飛,

  直接崩潰掉。

  當然除了印刷各種邊飾、屋、木、人物等圖案來防偽之外,如宋明清等朝代,還會通過給紙幣編號,加上官方特質的印泥等多重手段來防假//幣。

  然而這些的前提,都得是印刷術的進步。

  於是過去這些年,姜握只想過這個問題,一直沒有去試著推進。

  但現在,技術的門檻,應當勉強能達到了。

  她一枚枚數過銅錢——

  待到下次再見,辛相可就不能用帶不動那麼多錢為由,只給她五貫錢了吧。

  **

  「給紙幣上畫圖?」

  姜握點頭:其實現代紙幣上喜歡印人物和風景,大概也是傳承自古。

  自宋代交子起,紙幣上就多印各種人、屋、木等圖,且會多色套印,還時不時改版圖案,與時俱進的防偽。

  王鳴珂很是新奇而歡喜:「能把我的畫印在錢上?」想想好像過於美妙了。

  想當年她每回替姜握寫定制話本,都會收潤筆費。

  可這次,如果能把她的畫印在錢幣上,那真是可以不收潤筆費了!

  王鳴珂立刻提筆,准備認真記錄姜握的要求。

  「你想讓我畫些什麼?」

  「女娘。」

  「軍中的女兵,在朝上的女官,治病救人的女醫,上學念書的小女孩……」

  王鳴珂怔住了:「你要把她們印到錢上去嗎?」

  姜握點頭。

  她從想到紙幣的時候,就想這樣做了:從前父母也會收藏各版人民幣為紀念。在第三套人民幣的一元紙幣上,畫了一個女拖拉機手:梁軍。

  她是新華夏成立以來,第一個女子拖拉機手,後來,她也組建了第一個女子拖拉機隊。

  其實新華夏剛成立的時候,城鎮女職工人數也只占全國職工總數的7.5%,且絕大部分還都是從事紡織業。[2]

  正是一個個如梁軍這樣的女性,走向了各行各業——

  她們讓更多的人意識到,這些事,女娘也是可以做的。

  而在此時,姜握也要把一個個『她們』印在紙幣之上。

  *

  蓬萊宮。

  姜握來向皇帝回稟第一版紙幣的圖案之事。

  與後世許多國家的錢幣,比如英鎊上會印女王不同,在中國古代印帝王圖像在錢上卻是不可能的,起碼短時間內,普遍的認識是無法被改變的——

  華夏歷朝歷代,見帝王御相如見帝王一般,臣民是要好生供奉的。

  比如宋朝戰亂時,許多臣子和百姓,會因為護送皇帝一張御畫而犧牲,還有臣子寧死不降的時候也會選擇帶著御像殉國而死。*

  所以錢幣上的人物像,不可能是聖神皇帝本人。

  然而,皇帝御容雖不能繪於錢幣,卻不代表旁的不能——

  姜握進門,就見皇帝舉起兩張親筆勾勒的線條圖:「你覺得哪一張放到紙幣上更好?」

  一張是【日月懸於聖神皇帝登基的則天門之上】的風景畫,還有一張,卻是更為生動活潑的【上陽宮校門口猞猁與仙鶴】的動物畫。

  兩人一同選中了日月懸於則天門上的那一張。

  畢竟第一版紙幣,還是以風景人物為主。

  而姜握則坐在帝王身側,笑道:「其實陛下御容要繪於紙幣之上,也不是不能。」

  她向皇帝介紹起——非流通性絕版紀念幣。


第363章 大司徒的貨幣議事

  證聖二年,端午前夕。

  尚書省都堂。

  三省宰輔、六部尚書以及涉及錢幣的相關署衙朝臣,俱列坐參加議事。

  只是與之前的議事略有不同,此次除了各部的主事官員,還有不少些年輕的官員搬了桌椅板凳坐在一側。

  也就是說,一向只有紫袍緋衣的尚書省議事,出現了不少青碧色。

  似是看出有些朝臣的不解,在主座上落座的大司徒,開口解釋道:「今日要議的,有諸多銀錢、成本、賬目事。」

  「這些經濟學院的學生在側,以備隨時術算。諸位若有疑惑,可隨時提出,當場驗算。」

  不少朝臣這才注意到,坐在牆邊的學生們面前的桌上,都擺著麻紙、鉛筆、算盤、算籌等物。

  也就是說,今日大司徒召集議事,主要是為了銅錢與紙幣之事?

  自大司徒提出紙幣來,朝堂之上有不少疑惑以及異議。

  大司徒之前回應的不多,看來今日是要一並回應了。

  *

  果然,很快有數位女吏魚貫而入,給每一位官員面前放下一份木夾板。

  打開來看,裡面正是數張代表不同錢幣數目的紙幣。

  大部分官員先關注的,其實是鈔票的質量——

  這些官員,誰家中沒有些產業,於是他們多少都是見過飛錢的。且飛錢的面額可比紙幣這種五十文、一百文等數額高多了。

  民間櫃坊發行飛錢,類似於支票或者說是存折,便於商戶存儲和支領錢財。其中最要緊的當然是重視防偽,最怕的就是人偽造了自家的飛錢來取錢。

  於是每個櫃坊都有專門的私密印記,花大價錢請專門的印刻師與鑒印師,屬於各櫃坊最密不外傳的核心技術。

  與其余朝臣,拿起紙鈔來多關注質量不同,李文成的目光卻是在一百文的紙幣正面的圖案上停留了半晌。

  背景雖寥寥幾筆,但看得出是她熟悉的西北城池,而畫上有戍衛的女兵、正在屯田的女農以及在篩選稻谷的育種女官——她早聽姜握和王鳴珂討論過,要畫的各業女娘很多,現有的紙幣數額上放不下,於是一張圖上往往不只放一位女娘。

  李文成忍不住伸出去撫摸了下熟悉的西北風貌,與這些她曾經見過無數回的場景。

  之後,才收斂心神,站在宰相的角度來審視這印出來的第一版樣幣。

  方才她撫摸過紙幣,已經認出了紙張:這不是單純的楮紙,還夾著桑穰(桑皮單獨剝出來的一層)與棉花。

  紙頁有一種特殊的韌性,看起來不明顯,但上手一摸一捻,觸感頗為獨特。

  光這種紙張,就是從前未見過、未在市面上流通過的紙,也就是說想要造假首先的突破新的造紙術。

  「李相,您看這是明暗雙紋嗎?」

  李文成聽見這一聲,轉頭去看旁邊的狄仁傑——

  狄相不愧是大理寺出身,觀察細致入微,旁人或是看紙幣材質,或是看上面的圖樣與刻印,唯有狄仁傑很快看過這些,然後對著光把紙幣變換角度,很快發現了異常。

  「這是川紙中特有的『水紋紙』吧。」

  狄仁傑看向庫狄琚,見她頷首便知自己沒有認錯,欣然在心裡表揚了自己一句:不愧是我。

  蜀地特有的水紋紙有明暗兩種印花。

  這還是之前姜握與皇帝入蜀後,無意中發現的,後高價(除了銀錢外,皇帝還給出了一個子爵的爵位),將此家傳技術收於官中。

  李文成也拿起來對著光線看過,果然紙幣明暗如水紋之印,頗為稱奇。

  這才又看向紙幣正反兩面——

  紙幣正面是鈔額數目、復雜邊飾以及人物風景圖畫,反面則以文字為主:刻有聖神皇帝尊號以及年號、紙鈔出戶部編號,以及官府印章,並一段律法文字,寫明造□□的嚴重後果。

  狄仁傑看到這段文字還挺親切的:還是他帶著法學院的學生,參考前朝私鑄□□的律法,擬成了一條新律。

  因紙幣並非黑白單色,而是朱墨間錯,多色套印,因此這段律法中多有朱字如血,尤其是『斬』這個字,看起來更為觸目驚心。

  今日的大議事,甚至連王神玉都到了。

  他此刻看過紙幣,尤其是聽狄仁傑提起暗紋,就與姜握道:「紙幣的這些防偽之作,不光朝廷知道,還要百姓能知能辨才行。」

  得先知道什麼是真的,才不會被馬馬虎虎的假貨就騙到。

  姜握點頭贊同,後世發行紙幣,也亦有『刊之印文,編之敕令』的公告之舉,更在各地設置『辨鈔吏』,來幫助民間鑒定紙幣的真假。

  而姜握此時要宣傳真錢假//錢的辨別,甚至比歷史上的『編之敕令』的宋朝更方便:報紙。

  **

  看過制鈔署紙幣的質量,哪怕許多朝臣不是內行,也能感覺到若要仿造這樣一張紙鈔的難度和成本。

  通過宣傳讓人民熟知真錢假//錢的區別。

  同時又有技術門檻,卡住假//幣的制作。

  而且,聽大司徒的意思,還時不時要更換雕版花樣和模具。

  再配以律法,造假//鈔以不赦之罪論處。

  以上的幾條累加,紙鈔的安全性倒算是有保障,畢竟說實在的,哪怕不是紙幣,從古至今鑄造假銅錢的事兒也從未斷絕過。

  畢竟造假//錢這種暴利行當,無論錢幣是什麼形式,總會有亡命徒前赴後繼的以身犯法。

  但是……

  正因這紙鈔的質量很好、技術先進(甚至超出了許多朝臣的想像),哪怕上面印的面額,是從五十文起步,不少官員還是要問一句——

  「大司徒,這紙鈔不知成本如何?」若是成本太高,豈不是需耗國庫?

  依舊是庫狄琚發言,表示統算下來,成本低於開支,將來技術再成熟一些,還能將紙幣的面額再降低一點。

  具體的各項成本,屬於機密數據,各宰相和戶部尚書可知,其余官員只要問得一句,不賠本也就夠了。

  畢竟……

  『鑄幣署』如今鑄造銅錢,有時候還是賠本的啊!

  沒錯,其實朝廷鑄幣發錢,並不是現代人會調侃的:某某國『印鈔機』又啟動了,是無本萬利的買賣。

  其實此時朝廷每年鑄幣投入民間流動,是要絞盡腦汁才能不賠錢,或者說少賠點。

  姜握直接點名:「周署令,報一報今歲鑄幣的耗用。」

  鑄幣署的署令,連忙翻開帶來的公文,開始迅速報數據。

  旁邊的經濟學院學生,也都在飛速的記錄和驗算。

  其實姜握從前只是宰相之一的時候,她對公文的喜好尚不能明顯影響到所有署衙。

  可如今她做大司徒都已經九年。她偏好的公文形式,就漸漸變成各署衙更多使用的形式。更重要的是,皇帝明顯也更看重此等公文——

  少浮詞陳調,多簡潔之語,更要多具體的實例和數據。

  於是鑄幣署也完全不繞什麼彎子,開始直接彙報鑄幣的成本:

  「鼓鑄錢幣,鑄一錢的成本大抵如下:需運銅、鐵,礦悉在外地;另有物料火工之費;若稍加工鐵錢牙樣,則費一錢之用,始能成一錢」。[1]

  也就是說,花一個銅錢的成本,才能鑄造一個銅錢。

  其實就算『無利潤』,還都多虧了這些年冶煉技術有所進步,才能達到鑄幣基本持平,之前基本都是虧本的!

  姜握倒也不意外:之前她研究王安石變法的時候,就看過蘇轍所作的《與王介甫論青苗鹽法鑄錢利害》,裡面就明確寫過,官錢『大率無利』。

  到了後來,更是拉胯成了『坑冶盡廢,每鑄錢一千,需用本錢一千四百』。[1]。

  姜握還在想宋朝,就聽庫狄琚開口了:「不對,若花一錢造一錢,朝廷還是賠本的。」

  她開口說完,鑄幣署的署令一愣:「庫狄尚書何出此言?」

  如今庫狄琚已然是兼任工部尚書——

  正式接到這個任命,收到工部尚書魚符的那一日,庫狄琚還忍不住去與姜握道:「當年大司徒不得不辭相位,離開京城去做巡按使。」

  「當時我心中日夜擔憂,恐朝上有人借工部之手,要吞並了城建署。」當時的工部尚書也傾向於東宮太子李弘,在城建署營造之事上,多少會為難一一。

  還好是天后攝政,才保得住城建署。

  但其中諸多瑣事的為難、窩火、步步小心,庫狄琚也不願再回去想。

  可如今,卻是她這個城建署署令,將工部一並兼管!

  這世上的風水輪流轉,轉的她實在是太舒坦了。

  但正因庫狄琚並非從尋常官員升遷之道,走到六部尚書之一,因此她能看到一些旁的官員會忽略的方面。

  此刻庫狄琚就問道:「鑄幣的成本——鑄幣署官吏卒工俸祿之費、公文筆墨成本之費、甚至署衙公廚之費,這些都未算吧。」

  也就她會這麼敏感:因城建署在創建之初,完全是自負盈虧,得不到戶部的撥款。其中俸祿(人工成本)可是不小的一塊開支。

  然而鑄幣署這種官方機構,習慣了是由戶部一起發工資的,而且裡面的官吏卒工都隨時可能會被調到諸如『掌冶署』『造器署』等將作部門去,因此鑄幣署是習慣性的不把人當成成本的一部分。

  此時聽庫狄署令這麼說,鑄幣署的官員臉色都跟爐子一樣紅了起來:別算人工費啊!

  要是這都算上,那,那我們署衙豈不一直是朝廷的賠錢買賣?

  而且是干的越多賠的越多的那種賠錢行當。

  然而隨著大司徒一聲令下,很快鉛筆寫字的沙沙聲以及撥算盤的聲音就響起——

  用庫狄署令糾正過的方式算過賬目後,每年朝廷鑄幣流入市場,確實是賠錢的。

  造錢反而賠錢,你說這事兒整的!

  也難怪辛相素日看銅子兒叫一個心疼:花錢也就罷了,鑄錢也是『花錢』!

  **

  想到辛相,姜握手裡一直把玩著一枚銅錢一頓。

  辛相在致仕前還上過一封奏疏,涉及缺錢。

  不,准確來說,是缺銅。

  其實我國的礦產一直是不夠用,銅錢短缺是從貞觀年間就有所顯現,在歷史上,終唐一朝會越來越嚴重,甚至鬧起錢荒。

  歷史上,唐代律法曾數次規定:「市井交易,以綾羅、絹、布、雜貨與錢兼用。」「十貫錢已上,即須兼用匹段。」*

  後來荒到一定程度,國家還直接用律法逼迫官員和商人把銅錢拿出來,不得囤積,定『積錢以七千緡為頂』,多的一旦被查到就沒入官府。

  甚至,還不許民間鑄銅器,要求佛像等均不准用銅,搞得女娘們都差點沒有銅鏡照。

  缺銅程度,可見一斑。

  而至於金銀……

  姜握又想起多年前與辛相的一次對話。

  那是她告知辛相倭國有大量銀礦之前——

  她拿著一枚大食國的銀幣問當時的戶部尚書道:「辛尚書,除了咱們用銅錢於市,許多番邦外族,都是用銀幣的。」

  當時辛茂將就對她解釋道:「

  姜侍郎(彼時姜握還只是吏部侍郎)是長在宮闈內的,大約見多了金銀器皿。但實則,大唐的金銀礦都很少——朝中還有定規,六品以下官員,不得用純銀器皿。」

  想用銀幣來代替銅幣,非得有大量外貿以及大量白銀流入後才可行。

  當時姜握就在想:與西域貿易往來,商人們用的既然是銅幣,自多有銅錢外流。

  可以說……給本就不富裕(銅)的家庭,雪上加霜了。

  因而這些年,從倭國一船船運來的銀礦,其實在本朝流通的不多,絕大部分都用於了對外貿易,極大減少了中原之銅的流出。

  比如吳英出海,帶走的肯定也不是本國的銅錢貨幣,而是就地取材,從倭國走的時候以金銀裝船。

  同時朝廷在各州,尤其是胡商來往最多的兩京東西市(長安)、南北市(洛陽),都設置官方銀坊。

  令民間商人也便於兌換金銀進行貿易。

  其實能從官方用銅錢兌換金銀,商人們也樂於如此:一來銅幣占地太大,每回出門拉那麼多銅錢占了多少貨物的空間啊,極為浪費。

  一來也是,許多西域國家根本不認銅錢啊!收藏一個兩個的沒問題,但大宗交易,人家就認本國也能流通的金銀。

  故而這些年來,姜握也算是拆東牆補西牆,拆倭國的牆,補本朝外貿銅錢外流的口子。

  **

  她看向手裡的第一版紙幣。

  因紙幣的成本問題,第一版紙幣最小的數額也定成了五十文。那麼大多數百姓,日用的還是銅幣——一下子要花出去五十文,在百姓眼裡就不是隨手的支出了。而五十文以下的錢幣,也比較便於攜帶。

  紙幣也只是加速錢幣流通,便於生產物資交流的一種方式而已。

  畢竟之前曾有州縣官員上過奏疏:因本地銅錢多被南來北往的商戶通過買賣帶走,本地銅錢吃緊,有的州縣不得不禁止錢幣外流,但如此一來,此地便商賈絕足不來,又很影響本地百姓的生活。[2]

  隨著生產水平的發展,商品流通的加快,金屬貨幣的短缺會越發明顯。

  紙幣在人類漫長的貨幣史上產生,亦是有其必然性的。

  姜握將手裡的幾枚銅錢擲於紙幣之上。

  **

  這日的大議事結束後,姜握來到了將作監。

  然而見到她,王鳴珂沒有往日的歡喜,她只是從堆滿了紙張的條案後抬起頭來:「太忙了。你自己坐自己倒茶喝啊。」

  等姜握坐下,她又警惕抬頭看向落座之人:「你不是來給我布置新公務的,對吧?」

  姜握笑道:「怎麼會呢,我只是來看望好友的。」

  不知為何,姜握看王鳴珂的眼神,還覺得頗為熟悉。

  她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又給王鳴珂倒了一杯,然後想了起來——

  這不就是王神玉說起『慈不掌兵善不為官』時,看她的眼神嘛。

  果然姓氏相同,祖上是一家人啊。


第364章 藝術學院

  將作監。

  丹青院。

  王鳴珂在抬頭警惕問了姜握一句『有無新公務』後,就又埋首作畫。

  倒是立在鳴珂桌旁的隸芙,邊幫著鳴珂換顏料碟、換洗筆用的磁缸,邊抬頭對大司徒歉然一笑。

  從前的宮女,如今的丹青院畫直隸芙,從『王皇后時代』起就屬於王鳴珂的智囊,也是當年王家替王鳴珂選的外置版【宮廷生活大腦】。

  只是……隸芙除了在規矩和察言觀色上,比王鳴珂強許多,其余的,尤其是腦回路這件事上,常常跟王鳴珂有志一同的跑偏。

  比如,姜握是後來才知道,王鳴珂曾經誤判先帝與崔朝的伴讀關系時,也得到了隸芙的認同,甚至兩人嘰嘰喳喳說了一整夜,第二天嗓子都有點啞了。

  這……

  不得不說,能成為相伴多年的密友,多少有點共腦。

  只是與王鳴珂不同,隸芙與聖神皇帝(她面聖機會倒是不多)和姜握每回見到,不會如王鳴珂般待二人自然如友,她都是帶著一種格外的感念——

  先帝永徽年間,王家柳家一敗塗地時,她真的以為她效忠陪伴的『王皇后』會永遠消失在這世上,她都做好了殉主的打算。

  然而後來,『王皇后』作為廢後是消失了,但王鳴珂一直在,且越過越好,不但能在玉華寺安靜度日寫話本作畫為樂,後來更能遠游東女國,甚至聖神皇帝登基後,還在將作監做了女官。

  這些年,隸芙每歲燒香拜佛,都不忘給聖神皇帝和大司徒祈福。

  故而王鳴珂沉浸在作畫中,很自然地讓姜握自己坐,而隸芙卻十分不安,匆匆忙過鳴珂桌上瑣事後,隸芙趕著重新浣過手,出門去公廚給姜握取了兩份點心。

  「大司徒,這份是我自己做的青團,裡頭的豆沙都是我自己淘澄的,並不很甜。」

  姜握道謝,用旁邊的銀叉叉起一枚來,一口吞掉。

  這青團明顯是特意為王鳴珂的情形做的:比尋常青團小許多,可以不用拿著吃,一口一個。

  果然,王鳴珂聽到這邊對話,頭也顧不上抬,卻還是表示:「給我也叉一個,這一晌午也有些餓了。」

  之後,王鳴珂又問起姜握有無急事。

  姜握搖頭:「晨起有尚書省大議事會,這一議就到了這個時辰。」

  「我只是過來看一看,你只管忙你的,我坐在這兒歇歇也好。」

  王鳴珂聞言,也就低下頭去繼續畫起來。

  *

  姜握確實是在放空自己。

  她的目光散漫的在屋裡滑過,很快視線聚焦在王鳴珂身後的一幅畫上。

  畫上是一個女子——畫祖畫嫘。

  雖說後世開山立派的畫家,並沒有女子,甚至姜握如果不去系統查詢,也一時想不出一個出名的女畫家,不比詩人,多少還能想起幾位。

  但其實,自古有『畫』,起自女子畫嫘,舜的妹妹。

  漢代許慎的《說文解字》中曾道:「畫嫘,舜妹也。畫始於嫘,故曰:『畫嫘』。」*

  雖說在此前就有伏羲八卦圖之類的傳說,但那時候的圖形線條,還只能是文字的代表。

  自古至今畫史考證,以畫為專藝,還是要自畫嫘而起始。

  只可惜後來,因種種緣故,女子畫作流傳於世,比詩文更難。畫史上不但罕有如『閻立本、吳道子』等名垂青史的女子丹青大家,更連畫嫘之名,也漸漸少有人聞。

  以至於到了明代,畫家沈顥還在《畫塵》中提到過:「世但知封膜作畫,不知畫自敤首(嫘的別名)始。」*

  而他專門寫出此事,倒還惹來做客的朋友感嘆:「惜此神技,創自婦人。」

  沈顥在書中就又為畫祖辯解了兩句:「敤首脫舜於瞍、像之害(畫嫘曾幫助哥哥舜逃脫過瞍、像的暗害),則造化在手,堪作畫祖。」*

  沈顥能在著書中專門再錄女子畫嫘為畫祖,又做此辯解,在當時已然是不容易了。

  然而,在姜握這個後人看來,畫嫘便不是舜的妹妹,沒有為哥哥做出過什麼貢獻,便不能為畫祖嗎?

  她原就是開創了畫技之人啊。

  姜握此時望著圖上衣袂飄飄宛如仙人的女子出神——後世不知畫嫘相貌,自是按照想像中的神仙去畫的。

  她今日聽了太多的賬目數字,又聽了許多關於紙幣發行政策,儲備銅錢量等大事的討論。

  大議事會上,精神一直緊繃,

  此時實在是有些累了,不願再多想頭疼之事。

  姜握吃著端午特有的艾草青團,只是在心裡希望,若後世的『朝代』,無有「惜此神技,創自婦人。」的感慨就好了。

  *

  「畫一幅自己心中的畫祖畫像,是我給學生端午休沐布置的作業。」

  王鳴珂忙完抬頭的時候,見姜握在望著她背後的畫嫘神圖發怔,就邊活動手腕邊與姜握閑聊。

  姜握回神。

  上陽宮學校的十二學院內,包含藝術學院,下設有美術學類專業。故而如今丹青院中的女畫師,並非只有鳴珂。

  她之所以這麼忙,除了她畫技精湛外,也是身份特殊,不管聖神皇帝還是姜握,都更信任她的緣故。

  而且每個畫家的畫風是不一樣的,尤其是繪制人像。第一版紙幣上的【百業圖】,自然還是出自一人之手,畫風統一最好。

  因此給王鳴珂忙壞了。

  主要是有的行業她還不甚了解,比如她從來沒有出海過,自然不了解女航海士的衣著動作該如何畫,只好現去上陽宮學校裡請教相關專業的學生,請她們給自己表演一下。

  除了王鳴珂忙的席不暇暖外,旁的畫師也都各有各的工作。

  譬如今日文成見到的,西域城池風光,這背景圖就並非出自王鳴珂之手。

  她這次主要負責人物圖。

  更有……

  姜握見王鳴珂忙完了,就開始跟她漫無邊際地閑聊放松:「這回紙幣上的青色龍文花欄,含平畫的很好,可以讓她開始想紀念幣上的紋飾了。」

  紙幣防偽,除了大幅的人像和風景畫外,還有一些邊飾紋路,比如框住律法條款的文花欄。

  第一版紙幣,最終選用的文花欄,便是青色龍紋的變體。

  繪制者:裴含平。

  聽姜握說完這話,王鳴珂再次用一種『為官不善』的眼神看她。

  從前太子李弘的太子妃裴含平,是王鳴珂最喜歡的學生之一:無她,兩人畢竟曾經是同行,都做了倒霉的李家太子妃。

  有這一重緣故,王鳴珂是喜怒隨心天真爛漫的人,她不由就對裴含平偏心一點。

  而裴含平與王鳴珂熱愛丹青不同,她選擇入美術專業,主要是……太平不停地游說嫂子裴含平,讓她也去上學,不要只『青燈守道觀』。

  裴含平覺得:如果不能考上上陽宮學校,太平公主大概不能算完。

  於是她認真研究了下上陽宮的各專業,最終選擇了藝術學院美術專業——

  對她來說,一來藝術學院最好躺平,二來可以就近接觸下偶像(王鳴珂的話本和游記她看了許多遍)。

  之所以好躺平,是因裴含平本就是世家出身,從小被母親以『高門貴婦』為標准培養。

  她從前所學,主打一個廣博而不精深:讀書識字、琴棋書畫(只畫技一道,就花鳥、山水、人物皆略有涉獵),紡織女紅,甚至於潔備酒食,以奉賓客等,她都學過。

  於是她就從道觀轉移到藝術學院躺平。

  這回王鳴珂忙不過來,自然把躺著的裴含平給薅了起來。

  而裴含平還是一如既往對自己認識清醒的性格:她覺得自己山水人物都不精通,倒是家學淵源,對自古至今各種紋飾(主要是衣裳首飾也多)頗為了解。

  她為人又安靜細致有耐性,最後慢工出細活畫出的文花欄,從數十張候選表中,被聖神皇帝挑中。

  而去掉糊名,皇帝發現竟是前兒媳所做,也覺頗巧。

  還對姜握道:「從前只覺得那孩子遇事只會躲。」

  姜握笑道:「她躲來著,這不被王鳴珂薅下來做新的小水鬼了嗎?」

  於是……

  姜握跟王鳴珂撇清自己,不是她『壓榨裴含平』,而是陛下點名,讓裴含平再畫幾款文花欄,用在紀念幣上。

  王鳴珂心道而不敢說:陛下跟先帝哦,真是夫妻倆。

  因又一次想到先帝,她不由轉頭對姜握道:「你今日看起來是有些累了。不如,咱們去戲劇學院看她們編戲曲吧!」

  說來也巧,上陽宮裡也正好有一個帶『梨』字的宮殿群,因遍植梨樹,花開如雪,稱為梨霜宮。

  這就讓姜握想起後世將戲劇班子稱為『梨園』。於是當時劃分宮殿,她就將此地劃給了藝術學院。

  而梨園鼻祖,也是老熟人——李隆基。

  是為「玄宗既知音律,又酷愛法曲,選坐部伎子弟二百,教於梨園。」[1]

  故而後人以梨園子弟稱戲曲演員,更認李隆基為『後代奉以為戲曲之祖師。』

  也就是說,要是按史冊來,上陽宮戲劇專業裡的『創始人』畫像,還得掛上李隆基呢。

  姜握思緒放飛:不知道先帝願不願意代領這個榮譽。

  *

  不過這一日,她與王鳴珂,並沒有去成戲劇學院,看王鳴珂的《東女國》系列改編戲曲的排演。

  有御前宦官一路找到了丹青院。

  見到姜握回稟道:蜀地進貢了一只祥瑞『白豹』。據獸坊說與之前的豹都不同,聖神皇帝讓人轉告大司徒,要不要去閑廄五坊看一看。

  白豹?

  姜握想,大概是可憐的白化病豹子吧。

  那當做祥瑞被進貢也好,不然在野外只怕難活。

  王鳴珂一聽有新祥瑞,她也不想去看新戲曲了,她表示也要去看與眾不同的『白豹』。

  然而,等姜握站在籠子前面的時候,就明白了為何閑廄五坊特意上報,這次蜀地送來的『白豹』與之前的各種豹都不同——

  因為,這根本不是豹子啊!

  姜握望著籠子裡面熟悉的,黑白相間憨態可掬的動物:這,明明白白是一只大熊貓啊!佛祖來了,都不能否認,這就是一只大熊貓啊!

  就算古人不知道它叫大熊貓,但從漢代起就有過記載,應當知道『食鐵獸』吧。

  最起碼也該知道這不是豹子。

  蜀地官員這豈不是欺瞞聖聽?

  姜握轉頭與聖神皇帝把疑惑道出。

  皇帝負手立於籠前,細細打量了下:「這便是食鐵獸嗎?」

  不過她很快就想明白了:「原來是這種『白豹』。那蜀地官員也不算說錯——」

  聖神皇帝與姜握解釋:「《爾雅》中有言:貘,白豹也。後有晉人注釋:貘似熊,黑白駁,能舐食銅鐵及竹骨。」*

  姜握:……懂了,可能蜀地官員覺得,食鐵獸這個名字,不能體現他的文化底蘊。

  原本想來吸大貓的姜握轉過頭去,與當年見到鴕鳥一樣,與籠中的大熊貓面面相覷。


第365章 王神玉致仕

  這日,閑廄五坊,姜握並沒有接近到大熊貓。

  她與皇帝確認過蜀地官員不是欺君罔上後,原想再走近些,久違地看看國寶滾滾,結果被皇帝和鳴珂一邊一個止住。

  鳴珂先道:「書上有記,食鐵獸極凶悍的,齒利如鋼,名曰『囓鐵』。」起初聽白豹,鳴珂也沒有對上號,但姜握都說到食鐵獸,鳴珂倒是想起來了。

  「蜀都賦中有記,其舔舐鐵器,須臾可去數十斤!」然後又上下打量了一下姜握。

  言下之意,鐵都如此,你夠被食鐵獸舔幾口的啊?

  姜握:可是它們吃竹子都挑嫩的吃。花花(某熊貓明星)吃蘋果都要好久。

  皇帝則勸道:「你認得它,它未必認得你。」

  姜握到底還是聽勸,站在了貢獸坊飼獸者畫的安全線外。畢竟,這不是熊貓基地裡的滾滾,是野生的滾滾,而且,它到底是熊!

  尤其是回去的馬車上,姜握又問過了皇帝,這只大熊貓之所以被抓住,正是因為從山上闖入了村落,咬了村民的羊。

  姜握記得,走近科學還是今日說法來著,也曾報道過類似的事件,熊貓也是能夠吃肉的,甚至原本就是肉食動物。

  那只好由獸坊養一養,她才能近距離接觸大熊貓了。

  「它們喜歡吃蜀地的冷箭竹。」如今朝上多用竹紙,之前為了研究竹紙,司農寺下屬的田畝中,倒是試種過不少種類的竹子。

  只是洛陽和蜀地到底水土不同,大概竹子口味也不盡相同。

  好在這只滾滾是已經落魄到返祖吃肉了,大概對竹子也不會太挑剔。

  *

  是夜。

  姜握在燈下畫大熊貓,畫熊貓墨筆一支就夠了。

  這可必須得加到動物版紀念幣上。

  皇帝站在她身後看她一筆筆畫食鐵獸。

  此為蓬萊宮,並非姜宅——明日有端午休沐前的最後一次常朝,未免早起奔波入皇城,姜握就再次借住在皇宮。

  夜裡還借了皇帝的紙筆畫滾滾。

  其實今日,只有姜握自己帶著八百層濾鏡,看出了熊貓的憨態可掬。

  皇帝和王鳴珂還是把它當成異色熊來審視的。尤其是在傳說中,食鐵獸的還屬於戰鬥力超群熊。

  因此拿過姜握的圖,皇帝不由道:「在你眼裡,食鐵獸是這般體態肥腯,優游恣育?」

  果然是倉廩實而知禮節,看來在她家鄉那邊,『人人』過的實在富足,因此連食鐵獸都如此憨態,並無熊的凶暴之色。

  皇帝能從她的筆觸裡感知到,她對食鐵獸,有著與當日見到鴕鳥(已正名非神鳥)截然不同的歡喜。

  也是……畢竟是相同的黑白配色。

  彼此看著順眼也是有的。

  於是皇帝道:「你既然喜歡食鐵獸,可讓蜀地多供一些,就養在閑廄五坊內。待如犀像一般養上兩三代,大約就與人親近了。」

  她看得出來,今日姜握很有種想摸一摸食鐵獸的樣子。

  但如今這只剛從蜀地供上來的野性食鐵獸,皇帝是絕不可能叫她伸手去摸的。

  姜握聽皇帝這麼說,連忙點頭,又想到皇帝方才提起的犀像——

  雖說史冊上皇帝,以正德皇帝朱厚照同學喜歡養『老虎豹子』等獸類最為出名,但其實古代皇城中,豢養奇珍異獸的實在不少。

  就比如這閑廄五坊,除了會養訓以供皇帝狩獵用的猞猁豹子鷹鷂犬馬等物,也會養各地進貢的奇珍異獸。比較常見的就是大像和犀牛了。

  因按照禮樂制度,大節慶下有『像、犀,入場拜舞』,是為吉慶。*

  而像犀不但可以當歌舞演員,還能當苦力:前兩年建明堂的時候,有的巨木和鐵柱難運,還讓大像和犀牛來拉過貨。

  因此皇帝完全不覺得替宰相要幾只熊貓來養有什麼異常。

  皇帝把食鐵獸圖放到一邊。

  與姜握說起另外一件事:「王相這一回的致仕奏疏,朕預備允了。」

  從天授三年夏,她們自蜀地歸來,王神玉上書堅求致仕,皇帝卻依舊留任宰相——又是六年過去了。

  今春樂城郡公又不再矣。

  王神玉再次上書致仕,皇帝便慨然道:「由著王相吧。」

  **

  端午休沐。

  姜握登門拜訪王神玉,單獨賀他致仕之喜。

  大概是多年美夢終於成真,王神玉整個人看起來簡直能用『容光煥發』四個字來形容。

  從前其余宰相致仕時的悵然若失,他是半點沒有。

  姜握打量了他片刻,開口道:「王相如此神采……」看起來能再干十年。

  然而兩人做了幾十年的朋友,王神玉實在太了解姜握了,當場打斷施法:「端午佳節,不吉利的話可不許說!」

  在王相『說則友盡』的目光下,姜握把話吞了回去。

  然後換了一個話題來說:「我昨日收到了辛相的回信,好厚一封,特意沒有拆,等著今日來與你一同看。」

  王神玉很感興趣,炎夏中連手裡的折扇都扔到一旁去了,接過信邊拆邊道:「辛相最喜收集錢幣,之前還從我這裡搜羅過不少漢代的古錢——也不給錢。我對古幣倒沒什麼興致,給他也罷了。」

  「但後來我聽說他給過你五貫錢?」

  這怎麼還厚此薄彼呢?

  姜握用手裡的折扇點了點桌子:「辛相這是放長線釣大魚。你看,之後每版紙幣我都得給他寄一套不是?」而且除了她與皇帝畫像的特殊紀念幣,其余的諸如山河風光等紀念幣,辛相那裡肯定也得寄給他收藏。

  王神玉想了想笑道:「也是,這五貫錢花的倒是值。」

  而很快,他們便知辛相為何至多拿出『五貫』錢來了。

  辛相信的第一頁,先就姜握給他寄全套紙幣道謝,然後用剩下的大半頁紙提了些對紙幣的建議,最後才圖窮匕見,表示:一套紙幣不太夠,萬一在欣賞的過程中不甚損毀了呢?多給他寄幾套。

  姜握:……確實是她考慮不周了。

  不過很快,她和王神玉的注意力,都被辛相接下來的信吸引住了。

  是許多數字。

  「我做戶部尚書那一年,曾至鄉間安民。」

  「一農戶之家,若想要耕種,需得有耕牛一頭,更得有犁、耙、鋤、鍬、闕、鐮刀等農具。」

  「若要開荒,還要有開荒熟刀,再加上每五戶人家就要分攤的踏水車、石轆軸等用具……」

  辛相雖說他後來學新式數字有些吃力。

  但其實也只是相較他自己年輕時學的慢,實則還是運用很純熟。這封信中,標的就都是新式數字,還列了表格。——

  比如鋤,上等值錢55文,次50文,下45文。

  再有耙,上等值錢550文,次500文,下450文。

  再有鐮……

  凡此種種,全都列了出來。

  最後總結道:「當時我便算過:按朝廷對耕牛和鐵器農具的定價(農具會有官方調控價格),若農戶之家,想配齊以上用具,以中等的價格來算,正好是五千一百文。」[1]

  五貫。

  姜握懂了。

  五貫,就是這天下無數農戶之家最需要的,能夠養活一家老小的『成本錢』。

  所以在辛相眼裡,五貫至重。

  姜握與王神玉往後看去。

  「就用大司徒曾經提過的『生產成本』一詞吧——」

  「當年我做戶部尚書時,農戶之家的農具(包括耕牛)生產成本,是五貫。而如今,我致仕歸鄉,再次去鄉間與市中挨個問過。」

  「如今再購齊這諸多農具,只需要三貫了。」

  「至此方覺,這數十年宦海,並未虛耗。」

  「故將此諸多農具瑣事寫與大司徒,想來雖人在兩地,欣然之心必同。」

  姜握與王神玉坐在屋內,看完了這封信。

  雖是炎炎夏日,但實覺得內心蘊涼而寧靜。

  片刻後,王神玉忽然開口問道:「你知道辛相特意寄這封信過來,還有什麼用意嗎?」

  姜握轉頭看他。

  王神玉道:「以後他再向你買諸如眼鏡一般,不得不用之物,就不會再給五貫錢。」

  「只給三貫了。」

  姜握笑道:「如此也好。」

  *

  而這日,姜握離開王相府之前,王神玉遞給了她一根木簽。

  簽柄為木色,簽頭卻是朱色塗過。

  王神玉道:「既然致仕,從此後我便閉門謝客,再不會見朝臣了。」他頓了頓又道:「除了朝臣,還有諸多族中的晚輩,也終於可再也不見了。」

  從前他做宰相,所有太原王氏的晚輩為官者,或者想要為官者,凡入京者自然都要來拜會他。

  甚至王氏的姻親,其余世家的晚輩,也少不了想往王中書令這裡多走幾趟。

  從此後,他終於可以再不管這些事了。

  姜握低頭看手裡的朱色簽,聽王神玉繼續道:「你若過來就帶著這朱簽,以防門房竟把你也當朝臣一般,攔在外頭。」

  還不等姜握說話,王神玉就道:「但你若來說些朝堂事,我可就把這朱簽沒收了。」

  姜握再次被打斷施法,只得笑道:「好,從此後我再不與王相論朝事。」

  她告辭離去,在馬車上,轉頭見夏日中,王相府門庭閉合。

  自此,閉門謝客。

  **

  姜握從王家離開後頗為悵然,倒是去將作監見了鳴珂。

  雖是端午休沐,但鳴珂……還在加班。

  王鳴珂比她小五歲,算來今歲也已然是年過六十之人。

  只是她性情經年未變,總覺一如當年。

  姜握也未特意與鳴珂說起她的來意,只是聽鳴珂閑談。

  其實上了年紀後,姜握是很願意跟王鳴珂論起故人之事的。

  因哪怕是有故人離去,鳴珂談論起她們也並不會沉溺於傷感。她身上有一種特有的鈍感力:也會哭也會煩躁,但無論什麼樣的世事從來不會傷她太深。她總是能更專注於當下,當這日子只如江潮往復。

  果然,王鳴珂說起王相終得致仕之事,也只笑道——

  「那以後,王相更多閑暇侍弄花草,他府上的桂花糕,就更好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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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6章 大司徒隔代教育的區別

  證聖二年,夏。

  每年五月,都是朝臣們最期盼的月份——端午連著十五日的田假,一個月內休沐比上班時間都多。

  然而何為田假?

  正是收麥子的季節,也就是說,五月其實是百姓們,尤其是北方農戶們最重要也最忙碌的一個月。

  甚至可以說,一年的生計就懸在這上頭。

  姜握還記得父母曾提起過:他們小時候學校都還放『麥假』的,就是田裡忙不過來,讓孩子回去幫著收麥子。

  夏日炎炎,全家勞動力都得出動,揮汗如雨。

  哪怕干不了什麼重活的小孩子,也可以拎著半大的麻袋在後面撿拾掉落的麥穗,給家人們送茶水餐飯——飯自然都是在地頭上吃的,省了耽誤功夫。

  烈日高溫,每年麥收都是一場辛苦仗。

  如今是田假的末尾,洛陽神都外的麥田都收割的差不多了。

  但這不代表農忙就過去了,收完後的新小麥,還要再晾曬才能貯藏或是拿去磨面。

  姜握曾經帶十歲左右的曜初去看過麥收,不過這回,她准備帶年紀更小的阿鯉,去看麥收後的農事,以及,一項城建署的新發明,或者說創造性地改進。

  *

  「外面這樣熱,大司徒真要帶小郡主去鄉間?就為看什麼立新式水車?唉,什麼樣的水車,不還是個水車,哪裡值得咱們小郡主親自去看?」

  「若是曬中暑了怎麼好?」

  說這話的是東宮郡主武赪的照管嬤嬤之一。

  此時,她們正在姜宅大司徒書房對面的南側候院,等著小郡主下學。

  來大司徒府上拜訪的朝臣、學生不少,哪怕都是先送了名帖按照預約好的時辰過來,但也常會出現,大司徒與上一位還沒說完,只能暫候的情形。

  這小小的一座候院,就是專為此准備的。

  原本這候院裡,也不只有兩位嬤嬤——唐願是要自己接送女兒『上學』的。

  只是此時他並不在這院中,去廚下跟著崔朝學做點心去了。這般炎炎夏日,正好可吃酥山和西瓜冰沙。

  唐駙馬既不在,兩個嬤嬤就比較敢說話。

  一個禁不住就如方才般略帶抱怨起來。

  大司徒不管日曬下雪的,她想帶小郡主去哪兒就去了,唐駙馬在大司徒面前如同面團捏的人,只會應是。

  是,他是駙馬,皇儲也不會拿他如何,但小郡主一旦曬壞了,她們這些跟著伺候的人,豈不是倒霉?

  另一位嬤嬤本不敢說的,但遙遙看著對面的院落,從花木掩映中能隱約看到大司徒正帶著小郡主念書,膽子也就大了點。

  且也實在有些怨氣——

  「這不是第一回 了。」

  「就在前日,大司徒居然還給小郡主找了一副小的杵臼,讓小郡主試著舂米!」

  「小郡主哪裡干的來這個?才不一會兒手就紅了。雖未起水泡大司徒就讓小郡主停了,也拿冰帕子敷過了,但小郡主手上的紅癢回宮後還未消。」

  「偏又讓陛下看到了,差點就罰了咱們!」

  這嬤嬤其實是心有怨氣誇大其詞,皇帝見了阿鯉掌心略紅腫,自然要問是不是跟著的人不經心。

  但問明是姜握帶著阿鯉一起體驗了一回舂米後,也就罷了,只給了阿鯉一塊冰過的玉讓她在手裡握著,然後還又教了孫女一遍農戶舂米之勞苦。

  但兩個嬤嬤卻覺得自己受了大驚嚇,跟著倒霉:「陛下從不怪大司徒,又心疼小郡主,豈不全是咱們在中間受夾板氣?今日又要出門……」

  她才說到這兒,就被聲音打斷:「放肆!」

  兩人嚇了一跳,連忙起身,這才發現小屋的窗外出現唐駙馬的身影,顯然是聽見了兩句她們的談話。

  兩人懊惱的很:唐駙馬不是去給大司徒和小郡主做點心去了嗎?怎麼一刻鐘不到就回來了?

  她們實在沒想到,也就沒留意院外。

  唐願在曜初跟前自然是溫順柔和,但在東宮下人裡還是頗有威嚴的,且兩位乳娘也確實是犯了錯被逮住了,此時都起身垂手聽訓。

  唐願道:「劉嬤嬤也是宮正司教出來考出來的老嬤嬤了,竟然不知不得議上?此時在大司徒府上,我先記下,待回東宮後……」

  他還在認真訓話,就見兩位嬤嬤忽然臉色大變,鐵青到像是見了鬼。

  唐願:?我已經有如此威望了嗎?

  但很快他就反應過來,他也立刻轉身看去,見身著淡金色皇儲夏日常服的公主,就立在門口。

  這下,連著唐願臉色也變了。

  *

  曜初是知道今日姨母要帶女兒出門的,於是特意將瑣碎公務都錯日子排開,早起聽過東宮屬臣回稟要事後,就離宮至此。

  姜府內遍植梧桐、竹叢,夏日內處處花木蔭涼。

  她原是來候院尋唐願的,誰料就聽到這番對話。

  而曜初對姜宅何其熟悉,她獨自立在梧桐樹後,竟連唐願也沒看到她。

  於是她聽到的,比唐願還全。

  她生的面目柔和,此時看起來臉上也沒有明顯怒意,只是神色與眼睛一般的清寒如霜。

  別說兩位嬤嬤,連唐願都深深生懼。

  雖是夏日,唐願額上出的卻是冷汗,他忙開口:「殿下……」

  自李唐起,只有太子稱殿下,其余親王依舊稱王。因此,之前唐願敬稱公主,如今卻稱殿下。

  曜初打斷他,直接道:「即刻帶上她們離了姨母這裡。」

  「今日回去,立時將東宮的人再細細理一遍。如今阿鯉身邊都出現了多嘴的人,宮裡還指不定亂成什麼樣。」

  唐願應是。

  然而卻聽殿下又接著冷淡道:「你若做不來、做不好,我便尋人來與你分憂。」

  太陽下,唐願臉色愈白,他上前一步欲行大禮認罪,卻又止住。

  候院畢竟就在大司徒書院對面,萬一他折騰的動靜大了,驚動了裡頭的大司徒——這幾年他常來接送阿鯉,大司徒待他也很和氣,說不得會為他講情——那只怕殿下一時面上恕過,實則心裡記著的罪過更大。

  於是唐願未行大禮,只是用言語和神色來表示自己的懊惱、認罪、以及接下來一定好生整頓東宮宮人的決心。

  **

  阿鯉轉頭而笑:「阿娘。」

  曜初進門的時候,就已經將方才的冷淡都收了。

  屋內的帶著柑橘味道的熟悉香氣,也撫平了她心中方才的火。

  曜初先問過姨母好,然後已經立在一側的阿鯉才過來牽了她的手笑道:「阿娘,太母正好在考我。阿娘坐在一旁聽阿鯉回答的對不對。」

  曜初跟著女兒來到書桌前:「是嗎?那我要好生聽一聽了。」

  姨母考阿鯉的題,多半小時候是考過她的。

  果然,姨母考的問題是:【如今哪些發明,是無需前置技術的?】

  這個問題,若非姜握從小帶大的孩子,其余的人,哪怕上陽宮學校裡,有些學生都要再多問幾句,才能確定大司徒這問的是什麼意思。

  然而曜初自然是懂得。

  小時候姨母就告訴過她:這世上有的發明,有時候甚至只需要一句話的知識,並不需要什麼前置技術。

  人們差的,就是對原理的那一點認識。

  曜初當年的回答——

  礦燈。

  燈火是古來就有之物。

  而姨母當年為了礦內多爆炸之事想出的礦燈,其實制作很簡單。

  就是在普通的燈外面,圍上一層細網眼的金屬網——如今的曜初也已經學了許多『格致』的原理和知識,明白這個道理:金屬導熱,可以把裡頭火焰的熱量吸收傳導,一旦熱度達不到燃點,礦內產生的易燃氣體也就不會爆炸了。

  因此礦燈就是姨母說的,不需要任何前置技術的發明。

  只需要懂得道理,並且想到如何應用。

  這種發明,與後來的水泥、玻璃截然不同。那些可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解決的問題。

  當年曜初回答對了這個問題,獲得了一塊點心獎勵。

  此時曜初看著女兒,等待女兒跟自己心有靈犀的回答。

  然而,阿鯉很快回答了——

  「不會壞的罐頭!」

  「好喝的牛乳!」

  曜初:……

  怎麼說呢,也不是不對。

  姜握也笑了。

  對阿鯉來說確實如此——畢竟從她出生起,玻璃器皿就是常見之物,這對她來說不算『前置技術』。而世上最早的用來保存食物的罐頭產品,正是加熱食物後,用軟木塞住玻璃瓶,外面再用蠟封上,而蠟封也是從前朝時就有的技術。

  『罐頭食品』可以大大延長食物的保質期。

  其實人類歷史上,無論東西方,玻璃和蠟封都出現的比罐頭食品早許多年。但是,想到把兩者結合起來,卻到了十九世紀。

  還是拿破侖征戰四方時,因為儲糧腐壞(尤其是海軍)問題嚴重,重金征集保存食物的方式。

  這才有了罐頭的誕生。

  *

  如果說罐頭這個答案,阿鯉答的還是有局限性——畢竟罐頭需要玻璃,而且玻璃在此時還是很貴的,這罐頭食品屬於絕對的奢侈品。

  那麼她回答的另外一個答案,好喝(安全)的牛乳,就是很標准的,無需前置技術,只需要知識的發明。

  巴氏消毒法。

  前置技術只有一個:火。

  所缺的唯有知識罷了。

  人類從古就會用火,但因為不懂『細菌』『病毒』,直到十九世紀,才明白可以通過用火將牛奶加熱到沸點以下的方式,對牛奶進行消毒,延長保質期。

  此法沿用至現代。

  其實牛乳雖然有營養,但在消毒前,也可算是世上最危險的飲品之一。

  牛乳裡很容易滋生結核杆菌,而結核,在古代基本就是絕症。

  但是巴氏消毒後的牛乳,就可以放心飲用了——時人還是很喜歡乳制品的,比如夏日常吃的酥山。

  這個原理無需人人明白,只需要按照這個簡單的方式來操作就行了。

  此法早就登報許多回了,太醫署的醫館前往各地時,也會將此事與其它醫學常識一樣宣傳。

  可以說,阿鯉回答『好喝的牛乳』一點錯都沒有。

  但曜初仍舊想跟女兒來一個時隔三十年的心有靈犀,於是循循善誘:「除了兩個還有什麼呢?」

  礦燈啊孩子。

  然而阿鯉很快補充道:「不會壞的葡萄酒。」

  姜握大笑:確實,歷史上巴氏消毒法的誕生,是因為人們覺得葡萄酒總是酸壞好浪費,於是想辦法保存葡萄酒。

  而葡萄酒又不能煮沸,否則會失去風味。

  這才有了巴氏消毒法。

  只是,阿鯉的回答句句不脫離吃,實在是很可愛,也讓曜初扶額。

  姜握:怎麼說呢,她教孩子的年紀不同,果然還是有差異的。

  她教曜初的時候,正是三十來歲事業心強的時候,每天打開系統查詢籌子,絞盡腦汁想可以買什麼指南。

  等教阿鯉的時候,正好是每天琢磨吃什麼的時候,於是……

  但好在,姜握安慰自己,也用目光安慰曜初:孩子不離了大譜就行,看看我們阿鯉回答的多好啊!

  **

  崔朝端著酥山進門。

  姜握見他倒是一怔:如今端點心的事兒不都是小湯圓在做嗎?

  曜初已然隨意笑道:「東宮有點事,讓他先回去了。」

  姜握也就不做理會。

  她只對阿鯉笑道「那等下吃過點心,帶阿鯉去看『需要前置技術的發明』,咱們去瞧新式的水車,好不好?」!


第367章 工程專業楊小藜

  出門前,姜握從匣中取出三枚新的草藥香包。

  一枚給曜初系上,一枚給阿鯉系上。

  今日是要出門,不同於宮中多遍植羌活、厚樸、艾草等草藥,為防夏日蚊蟲,自要換上藥力強些的香包。

  馬車上也備好了消暑茶以及擋太陽的冪籬。

  臨出門前,阿鯉卻又轉回去,自己拎了個藤編的小箱子。

  到了馬車上,阿鯉打開箱子跟阿娘分享她的玩具——幾架用竹片打磨拼接而成的,很簡易的水車模型。

  「要我講給阿娘聽嗎?」

  曜初含笑:「好啊。」新式水車涉及冶煉、灌溉農事等諸多事,曜初雖未必會去如專業人士一般了解原理,但自然分的清楚幾種水車,以及它們各自的效率——以阿鯉的年紀,估計能大體分清水車以及作用就不錯了。

  果然,阿鯉聽說母親要聽她講,還很是認真的准備了一會兒。

  把她手裡的模具排了排順序。

  然後再開始講之前,還是不忘感嘆一下:「舂米真累啊。」

  曜初笑道:「知道累就好。」

  其實在農戶之家,並不是完全男耕女織。許多女子在承擔紡織、家務之外,也要承擔繁重的糧食加工工作。

  正如李白詩中的『田家秋作苦,鄰女夜舂寒』。不由讓他有『令人慚漂母,三謝不能餐。』之感。*

  而舂米,還只是去掉谷類外面的殼。

  如今在北方的糧作物中,麥子的占比更重:稻谷可以不磨,但麥子確實要磨成粉變成面才更好食用。

  而磨麥子用的碾磨,並不是每個人家都能具備的。

  就算在新華夏成立後,六七十年代的許多村落,每個村還都是有幾處磨坊,專門用來磨面。

  而推動大而沉重的碾磨,除了人力、畜力(如驢拉磨)外,自然還可以利用水力——通過水車之力來推動巨大的碾磨。

  不過,此法有個巨大的限制:水。

  水車必須建造在水體旁邊,而且水勢比較大(不能是咕嘟嘟的小泉眼),才有足夠的水力能夠推動水車。

  所以,史冊上還曾記載過,李隆基身邊的宦官高力士,曾經就占據渭水高地的合適地段,設置水車和水磨,提供『小麥加工服務』來賺錢。[1]

  可以說是一本萬利。

  畢竟水又不要錢。

  阿鯉已經排好了水車模型。

  「這是筒車,這是龍骨翻車。」

  其實方才阿鯉從舂米開始講起,也是她自己更關注吃的緣故。其實在農事上,水車更多並不是應用於磨面,而是應用於灌溉。

  最原始的灌溉方式是什麼?自然就是人自己拎個桶再放個葫蘆瓢,一勺勺的澆去吧。

  但人力有限。如此澆灌,實在是太費人了。

  於是,聰明的勞動人民,哪怕不懂能量的轉換,但也創造出了最原始的水車。

  大大解放了部分勞動力——

  之所以說是部分,是因為沒有那麼多合適置水車的地方。

  直到元代農學家王楨的農書,以及明代科學家徐光啟所寫的《農政全書·水利》裡,都提過相同的問題:「凡水岸稍下,不容置車,當旱之際,仍用戽鬥。」*

  何為戽鬥,就是用竹篾等編成鬥形,兩人對站,拉繩汲水。

  總而言之一句話:還是靠人澆灌。

  阿鯉又拿起了一個模型背書道:「這是十多年前改進的高轉筒車,『車戽可積為池沼』——哪怕是田地比河岸高,甚至田地在山上,也能灌溉到。」

  阿鯉自然說不清楚那麼多原理,這種水車也是元明時候才有的,亦是寫在王禎的農書之上「(高轉筒車)日夜不息,絕勝人牛所轉。此誠秘術,今表暴之,傳於後世。」*

  每回翻看這些農書,姜握都覺得,在古代願意把這些『秘術』『農事』記載下來的人,當真是心有赤誠的科學家。

  此時,阿鯉舉起了最後一個水車。

  「這是新式水車。也是水鬥式水輪車。」

  其實何為水車,原理都是一樣的,就是利用水撞擊水車的輪子,產生動能。只是傳統的水車,許多水的動能都是浪費的。

  而水鬥式水輪機,卻是通過改造的衝擊式葉片,大大提高水動能的利用效率。且提高率十分驚人,幾乎能百分百利用水的動能。

  經過計算,比普通水車小二十倍的水鬥式水輪車,就可以提供普通水車的能量了。

  這便能解決許多『水岸稍下,不容置車』,以及水流平緩,動能不足的問題。

  今日,姜握要帶阿鯉去看的,就是立新式水車。

  阿鯉轉著手裡的水車,其實有些不明白:「太母,為什麼如果水鬥式水輪水車的轉速,是水流撞上這種衝擊式葉片速度的一半時候,就能幾乎百分百利用水的動能呢?」

  姜握誠實回答:「我其實也不太懂。阿鯉如果想知道更多,到時候可以問城建署的研究員。」

  對姜握來說,動能轉換的原理她是明白的,但這種新式水車的復雜專業原理,她真的不是很明白。

  但正如她從前感慨過的,這種不明白,才是她的追求——

  從只有她明白(礦燈、火藥),到她努力啃課本然後帶著自己的團隊去搞明白(水泥、玻璃),再到最後,她終於可以不明白,只審批成果。

  比如那幾個曬鹽專用的【儲水池】【蒸發池】【結晶池】,她確實到現在也沒有將細節全部弄懂。起碼讓她現在去城建署搞出一套鹽池來,是絕無可能的。

  她到這裡來數十年,終於也算是磕磕絆絆走出了這三步。

  **

  洛陽城外當陽村。

  十七歲的楊小藜,站在待立的新式水車的邊上。

  她如今已經從女校畢業,是上陽宮高等學校工學院,工程專業第二學年的學生。

  女校的課程並不是固定的學年制,幾年就一定畢業,而是分為上中下三舍,只看成績——每科的成績都會被量化為學分,當學分考夠了,就能夠升入上一等舍。

  而上舍的學生,一年後就可以試著考高等學校了。

  她們是上陽宮第一批入學的女校生,在同學中,楊小藜不是前幾名考入高等學校的。

  但一向很刻苦的楊小藜倒不氣餒:一來她很坦然認識到,比起朝臣家送進來的小娘子們,她基礎就是很差,要先補足這塊不足才能往前走。

  然而旁人也不會停下來等她,進來念書的學生少有不刻苦的。

  若真有仗著出身官家在混日子的——雖說女校沒有固定的學年制度,但下舍可是有的,在下舍學了五年還考不上中舍,無論是真『不開竅』還是『憊懶偷閑』,就都得請退學將名額讓出來給新生了。

  除了基礎問題,再一個就是,楊小藜堅定要考的,是需要不少格致知識的工程專業。

  這在她剛考上中舍,拿到高校的各專業詳細介紹圖時,就決定了——

  【工程專業:我們將格致知識轉化為可用的機械;我們將自然的力量取來助人;我們能做到遠超自身力量之外的事情。】

  *

  楊小藜家是真正孤女寡母相依為命。

  沒有其余的家人,只有自己。

  小時候楊小藜見過太多母親搬不動的東西,尤其是楊母做醬菜生意為生,腌菜的壇子、大量的菜蔬、水甕、以及買來的糧民……

  早在楊小藜八歲去上學前,母親的腰就不太好了。至今,楊小藜還時不時會請相熟的,醫學院的學姐來為母親針灸理療。

  其實最開始,楊小藜入女校的時候,對未來還有點模糊:她當然要好好讀書認字,有學問有出息。

  但到底將來要做什麼,有什麼出息?她並沒有具體的概念。

  直到看到工程學院的介紹,楊小藜才確定她真正想做什麼:她要做個工程師。

  於是她在考入女校上舍那天,填初步志願的時候,就毫無猶豫地寫上了工程專業,並且沒有選備選志願。

  女校上舍的課程並不完全固定,除了必修課外,會根據各個學生的志願,分成不同的選修課班級,由高等學校裡的老師或是學姐學長們來給她們上課。

  比如偏好詩詞歌賦,志願填了文學院的同學,跟楊小藜這種奔著工學院去的,選修課自然不同。

  楊小藜上的第一節 選修課,是由城建署一位叫邢元的女官來代課的。

  她拿著鉛筆認真記筆記——

  「其實咱們身邊早就有許多『工程』了。」

  「先人的坎兒井,渠堰,精刻工藝,滑輪,機關鎖,拋石炮……都是造福於世的建造工程。」

  「再有,就是水車、風車。」

  來講課的邢老師說起風車水車,語氣都有些變了,果然,這兩項是她的專長。

  後來楊小藜才知道,這位邢元老師,也是城建署最早一批的女官,改造過高轉筒車和連筒架槽,前幾年已經升到一級研究員了。

  而且,這位邢老師……

  「小藜!水車都要開始立了,你的數據本都准備好了?怎麼在水邊上發呆?」

  楊小藜回神,抬頭望向熟悉的臉,連忙跑過去展示了一下:「老師你看,我都備好了。」

  邢老師,如今已經算是她的『導師』了。楊小藜考入高等學校一年後,就加入了水車的研究組。

  此時楊小藜手裡捧著的木板夾上,夾了數頁麻紙,還有用繩子拴著的幾根削好的鉛筆,用以記錄數據。

  而她斜跨著的麻布包裡,還裝了水鬥式水輪車的幾版圖紙、算盤、水車模型等物件。

  預備著一旦有什麼問題,可以現場驗算並在模型上標注出來。

  邢元喚過學生後,滿意點點頭。

  「老師,這就開始嗎?」

  邢元望著已經能看到的馬車笑道:「很快可以開始了——特殊的客人到了。」!


第368章 看一眼未來

  立在新式水車旁的邢元,遠遠見到大司徒府上的馬車,期待中還帶了點激動——

  她這般心情,除了成果會被宰相看到外,還有一個緣故:她終於追上『競爭對手』了。

  邢元與余常佳都是第一批考入城建署的女官。開始從事的當然也都是水泥和混凝土和置備人工化學物之事,後來又曾同時作為骨干技術人員,帶領過玻璃生產小組。

  而這十多年來,水泥玻璃都可以穩定生產,她們這種資格老,本身能力出眾的女官,便被分到了不同組別,開始作為真正的學科領頭人各自帶組。

  從當年一起考進城建署開始,邢元就一直把當年每次考試,總比她考的高一點的余常佳,作為追趕的競爭對手。

  這些年她們各有成果,起初是邢元改良的水車得到了嘉獎,算是領先一步。

  但很快,聖神皇帝登基沒多久,余常佳就搞出了『特大課題』曬鹽法。鹽,鹽稅,這可實實在在關乎朝廷近一半的稅收。

  於是皇帝都親慰嘉獎過余常佳——其實聖神皇帝會定期來城建署練火銃,也常與大司徒一起走訪科研人員,因此她們這些研究員私下面聖的機會其實不少——但在大朝會上當眾受到聖旨嘉獎,並得御賜爵位,還是極大的殊榮。

  再加上,邢元還知道,在曬鹽法真正推廣前,大司徒還特意在年節假期下,帶著兩位宰相(裴相、辛相)去看過鹽池。

  邢元沮喪:又輸了。

  不過,這一回她們課題組終於做出了新式水車。

  而且就在前幾日,她在城建署輪值時,還收到了尚書省的通知,請她將立第一台新式水車之事安排在田假的倒數第二日。

  大司徒要帶著小郡主去親觀此事。

  當時邢元就激動了,甚至當晚都沒睡著覺,第二日一見到余常佳就把她攔住,當場宣布:「大司徒要去看我們的水鬥式水輪車起立!」

  余常佳點頭:「哦。」

  邢元:……

  什麼叫媚眼做給瞎子看,她算是體會了個十足十。

  本來她從昨日接到尚書省的通知函後,就一直憋不住的興奮,像是個水車一樣不停地在屋裡轉來轉去(楊小藜眼中的老師),就等著今天余常佳來上班。

  結果,余常佳的反應,就這!

  余常佳見她似乎是吃魚卡住了一樣的神色,想了想才認真道:「恭喜。」

  她不太會社交,覺得這對話到這裡就夠了,於是揮一揮衣袖走向了自己的實驗區,只留下依舊『白做媚眼』『白炫耀』的邢元。

  楊小藜原是來送報告的,結果圍觀了整個過程,還不敢笑憋的臉通紅。

  邢元回過神來,忍不住對自家學生抱怨道:「這人還是研究鹽的呢!怎麼為人數十年如一日這麼『淡』啊。」

  那些鹽怎麼沒有把她腌的有滋味一點?

  邢元還有好些關於她新式水車的用處,沒來得及跟余常佳顯擺,只好留著第二日說給大司徒聽了——

  而她看到從大司徒府馬車上下來的,除了小郡主,竟然還有皇儲外,那更是驚喜的像是小風車一樣快速迎了上去。

  姜握也只含笑聽著:城建署裡幾位能挑大梁的一級研究員,每個都是她真正的『寶貝』,她們的性格也各有不同。

  余常佳多沉默,邢元就有多少話。

  在水車安於河岸的過程中,根本沒有旁人能插上嘴,只聽邢元的聲音在闡述水車的各種用處:「這水車可不止能用在農家灌溉、碾磨麥子谷物上,凡事需要『人力、畜力』之地,都可用上:開礦碎岩、打井抽水、冶煉鍛造、造紙化漿……還有鹽井、曬鹽都是用得上啊。」

  姜握聽她最後還不忘強調一下她的水車能用在『鹽』上,不免一笑。

  這回,可得給邢元和余常佳一樣的爵位,否則她可能睡著睡著覺半夜都得坐起來:怎麼回事啊!

  而姜握看著新式水車,看著它將大自然水的動能轉化為可用的能量,自然會想到另外一種利用『水』為動能的方式。

  她原沒想到曜初這一日也會特意過來。

  但既然曜初今日來了,也見到了水車這種動力源,就帶她去看看那件『雛形機器』吧。

  **

  城建署。

  曜初起初是有些吃驚的。

  「姨母,我怎麼看著這一處實驗室,比火銃研制區還要監管嚴密?」

  姜握點頭:「是更嚴密些。」

  畢竟……

  姜握帶著曜初和阿鯉往裡走去:「如果說火銃還是當下,那麼,這個實驗室裡,則是未來。」

  *

  曜初看到的第一個模型,其實不需要旁邊的研究員解釋,她小時候見過這件東西,她想阿鯉也見過——

  是一個『汽轉球』玩具。

  這是個只可遠觀的金屬玩具:下面架著燒水用的鍋,鍋上面連接著一個裝有噴嘴的金屬球體,隨著水沸騰,球體噴嘴噴出水蒸氣,帶動著這個球轉動起來。

  果然,不只曜初認識,阿鯉也見過這個玩具。

  她笑道:「汽轉球!」

  姜握點頭:「它其實還有另一個名字:最早的『蒸汽機』。」

  是的,若是追溯人類第一次工業革命的標志【蒸汽機】的起源,最早,就是在公元一百年左右,古希腊人做出的這種汽轉球。

  人類其實很早就意識到,蒸汽的力量。

  但一直到近兩千後,才真正將蒸汽機普遍運用於工業,並不是在瓦特之前,所有人都想不到這個問題。

  而是真正的蒸汽機前置技術真的太多了。

  就連瓦特,眾所周知,他也並不是發明了蒸汽機,而是改良了蒸汽機。在瓦特之前的百余年,初版蒸汽機基本只用在煤礦上,用來做排水之類的工作。

  正如姜握來之前,曾見過的一句調侃:「我為什麼不上清華北大,是因為我不喜歡嗎?」

  蒸汽機也是同理。為什麼人類會用畜力、風車、水車,不去用蒸汽之力,是因為不喜歡嗎?

  是做不到。

  就連瓦特,在他改良蒸汽機後,也沒有能立刻應用到工業上。

  比如,蒸汽機一個很重要氣缸密封問題,瓦特當時能做到的密封法,就是……用麻繩緊緊纏繞在活塞底部。

  想想就知道,這怎麼可能完全密封。

  而瓦特的蒸汽機終於能應用於工業,也是多虧了當時已經有了水力驅動的炮筒鏜床這種前置技術,後來又有英國的科學家,進一步精進了炮筒鏜床,才能做出真正適用於工業的蒸汽機。

  而現在這個時空裡,真正蒸汽機所需要的,機床鏜床能做出的標准工件自然全都不存在,焊接法也達不到相應技術。

  相當於,一台蒸汽機,全部靠人工『手搓』。

  能搓出來嗎?

  在圖紙齊備的情況下也是可以的,但終究只能是實驗用品,別說想大規模運用,就算是只用在蒸汽機最初的本行『煤礦』產業,以這台蒸汽機的效率(只能轉化大約百分之三的能量),都很不如水力甚至是人力畜力。

  而且,需要注意的是,蒸汽機可不是水車,借用的是自然之力。

  蒸汽機的本質,是要燒開水運用蒸汽。

  而燒水是需要煤炭或者是木炭的,若是轉化效率不足,完全就是賠本買賣,自然就是不會有人用的雞肋。

  如果以木桶理論『一個木桶能裝多少水,取決於最短的那塊木板』來類比——那現在這台蒸汽機基本上只有個桶的雛形,所有的木板都很短,而且桶的縫裡還在漏水(貨真價實漏水,密封性不行)。

  其實若沒有機械時代的金屬焊接鑄鐵密封,橡膠圈也可以頂一頂。

  但問題是,吳英還在海外飄著,別說橡膠制品了,橡膠樹都還在搜尋中。而姜握這輩子還能不能見到紅薯,吃一口土豆都是個問題。

  *

  「太母,這才是真正的『蒸汽機』嗎?」

  阿鯉的聲音把姜握喚了回來。

  她看著眼前這世上第一台手搓『蒸汽機』,她實在說不出,這是真正的蒸汽機。

  但她能理解阿鯉的意思,比起方才那只汽轉球,這台有鍋爐,有活塞,有杠杆,有泵……的一套鋼鐵大家伙,哪怕不能用,也勉強能算是『蒸汽機』了。

  於是她回答:「會有的。」

  而看到蒸汽機,想到第一次工業革命,她當然也會想到第二次工業革命,電氣時代。

  其實如果從制作來說,『制作』電其實比蒸汽機簡單。

  因為電更依靠原理和知識:她小時候還上過興趣班,學過怎麼用土豆插上不同金屬棒做成簡易小電池,可以點亮小燈泡(土豆換上檸檬效果更佳),也知道發電機的原理,是磁場中運動產生電流。

  但……

  如果說蒸汽機還能摸到真切的邊,要改良的是實在材料和技術問題。

  那麼電,則要考慮發電、電壓、儲存、運輸、輸送、電網等一系列問題。在沒有工業基礎的情況下,『試驗電』走到頭,應當就是『無線電技術』。

  姜握看向曜初和赪赪。

  親生的母女,總是相像的。

  她們像又不同,是隔了三十年的兩代傳人。

  姜握指著眼前的機器道:「現在這樣東西,還不好用。」

  「水車、風車,甚至在某些方面畜力人力都要比它要強。」

  「但別忘記它。」

  姜握摸了摸阿鯉的頭。

  小孩子長大的就是這麼快,原本還抱在襁褓中的嬰兒,現在已經無需她額外彎腰,伸手就能摸到她毛茸茸的頭發。

  姜握轉頭看著『蒸汽機』:「它就像是阿鯉一樣,是還沒有長大的孩子。」

  是還未越過龍門的鯉魚。

  *

  「今日我還要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研究員。」

  與余常佳和邢元都不同。

  研究蒸汽機的研究員,姜握曾經與她私談過數次——這位研究員需要有心理准備,她的工作可能數十年默默無聞。

  沒有辦法如曬鹽法和新式水車這樣,研究成功即可投入到使用中,同時作為研究員也能獲得巨大的榮譽和回報。

  研究蒸汽機,無疑是一件寂寞而漫長的事情。

  得是個穩得住的人。

  比如邢元的性格,哪怕她對機械精通,姜握也不會讓她來領這個課題組。

  說來也巧,最終姜握敲定了負責蒸汽機的研究員,名字恰好叫做陳穩。

  且她比邢元,余常佳等都要年輕不少,今年才三十出頭。

  *

  陳穩記得她進宮的那一年——

  她十一歲上,就因為父母亡故,叔叔嬸嬸不願意養拖油瓶,就給她虛報了兩歲的年紀,作為良家子送進宮做宮女了。

  陳穩進宮正是天后攝政那一年,也就是姜握離開朝廷去做巡按使的那一年。

  不過朝廷的風雲湧動,跟這種剛進宮的小宮女並沒有什麼關系。

  她只是按部就班的進行宮女培訓,然後……才發現每個宮女都要讀書識字,甚至還要學術算等科,學優者居然還能考官!

  陳穩是入宮小半年,才知道掖庭宮女讀書之事,正是天后與已經離朝的姜相定下來的規則。

  她心中深深地感謝——自從開始念書,她終於知道自己擅長什麼了。

  叔父嬸娘之所以非要送她進宮,也是覺得她從小瘦弱寡言,既不能干體力活也不太會討人喜歡,看起來也不好往外嫁,一直養著實在賠錢。

  然而在進宮後,陳穩才發現,在術算、圖紙等事上她皆一學就通,掖庭中的老師都感嘆,從沒教過這麼天才的學生。

  而她,也創下了年紀最輕就考入城建署女官的記錄:她只學了一年,十二歲就考過了。

  城建署庫狄署令當時都驚了,特意帶她去見了各位研究員。

  在她入城建署兩年後,姜相歸朝也見了她。

  那之後至今,又過去了二十余年。

  陳穩已經是三十余歲的陳穩。

  如果說三十多年前,父母給了她第一次生命。那麼十一歲那年入宮,開始認字讀書,絕對是她第二次生命的起端。

  在某種程度上講,她還要感謝叔父。

  當然,陳穩不是那種以德報怨的人。

  她考上城建署女官之後,彼時都城還在長安,叔父大概是從旁的宮女家人處聽說了此事。

  於是,之前每兩月宮女可會見家人,但家人一次都沒來過的陳穩,那之後忽然就頻頻被通知去見親叔叔——她叔父塞了銅錢給守門的宦官幫著傳話要見她。

  陳穩只道她沒有家人。

  或者說她的家人盡在宮中和城建署。

  後來,先帝末年她隨駕到洛陽城建署,就再也沒什麼然後了。

  直到聖神皇帝登基,有了上陽宮學校。

  陳穩又是第一批入上陽宮高校的。

  兩年後,大司徒找到了她,給了她蒸汽機的原理和詳細圖解。

  陳穩看過後就明白她主持的這個課題,有多麼大的潛力,而大司徒的話語,讓她的相信更堅定。

  哪怕這中間還要寂然無聲堅持許多年。

  陳穩索性給自己起了個字。

  正如她此時向皇儲自我介紹的那樣——她名陳穩,字不急。

  不急。

  皇儲氣度沉靜穩重,聽了她的自我介紹,神色未變。

  但生的面如粉桃,珠圓玉潤的小郡主一聽就笑了,把她的字念了兩遍,然後仰頭問她:「那以後我不叫你陳研究員,叫你不急研究員好不好?」

  陳穩拱手為禮而應。

  *

  姜握離開的時候,按照今日給邢元的加班補貼,也同樣留了一份單子給陳穩。她只需要月底前交給城建署的財務人員,月初就會隨著她的俸祿一並發下來。

  其實就算今日大司徒不來,陳穩也是在自願加班的。

  她對鋼鐵機械,有一種分外著迷。

  不過她還是沒有推辭地接過了加班費的簽單:她沒打算兌換,准備收藏下這張大司徒親簽的公文,也是收藏下這一日——

  大司徒帶著皇儲與小郡主來親看,並鄭重介紹了她主持制作數年,耗費了許多昂貴的鋼鐵等物力,目前卻依舊派不上什麼用場的機械。

  陳穩轉身回來,看著眼前閃爍著金屬光澤的大家伙。

  對它也是對自己道:「終有一天,你會派上大用場的。」!


第369章 三重致仕

  東宮位於皇城之東,入內可不經主門則天門,從重光門直接回到東宮。

  但這日曜初回宮後,依舊先去蓬萊殿面聖,將今日的行程一一回稟。

  只是順序稍微換了換,先說正事。

  回過所見水車與雛版蒸汽機(曜初是按照姨母的稱呼來的),這才將晨起聽到阿鯉身邊乳母不敬之言大略道來。

  然後語氣很平淡,如點評臣子得失般道:「駙馬顧此失彼,難以周全。」

  「還請母親將宮正司、殿中省掌刑罰的宮人,借幾個與我,明日是田假最後一日。」她要親自理一理東宮內宅事。

  皇帝蹙眉不悅:為東宮宮人有不敬之言,亦為這宮人還是阿鯉身邊的人。

  於是點頭:「去吧。」

  曜初這才告退,她自殿內出來,自有門口守著的小嚴公公一路將她恭送到大門。

  她看了一眼小嚴公公:雖然一年多過去了,曜初每次見到他,還是有點不習慣。

  嚴承財年紀也大了,聖神皇帝已經賜了宅子,讓他在京中養老,不必再入宮當值了。

  如今御前輪著當值的是殿中省選出來的宦官,與這位嚴承財的徒弟小嚴公公。

  說實話,小嚴公公可比嚴承財機靈多了。

  畢竟嚴承財這輩子也是主打一個進步靠命運:太早就遇到了聖神皇帝,屬於皇帝經歷和情感上的心腹。

  但他的弟子就不同了:先能在宮中一眾太監中,被選入御前伺候,又能在蓬萊宮中一眾宦官中殺出重圍,擠到嚴承財身邊被他收為徒弟的小嚴公公(連姓氏都跟著改了),必然是靠能力上位的。

  那真是比嚴承財機靈周到不知多少。

  但……曜初想起曾見過數次,姨母走過路過在廊下打瞌睡或是走神的嚴承財,就要調侃兩句。

  而如今,對母親和姨母來說,這蓬萊宮中宮人,應當都沒什麼分別了。

  *

  曜初回到東宮的時候,宮內氛圍頗為壓抑肅殺。

  時已黃昏,但對幾位宮正司和殿中省的掌刑罰審訊的主事來說,夜裡突查以及夜審是常事。

  於是當即走馬上任,按部就班開始順著今日的兩個自爆的『大瓜』排查起來。

  在自己院中的唐願,自然也很快聽到了這個消息。

  這讓他原本有些糾結的心思很快做出了決定。

  他來到東宮正殿請見。

  先把今日晨起在姜宅未行的大禮行完,然後垂首道:「殿下,我實在無能,顧此失彼,差事不能兼顧。因常去大司徒府上接送郡主,便疏於對東宮宮人的管教,誤了正事。」

  「此後,還是得勞煩殿下另選周到之人陪同接送郡主,我先將分內之事做好才是正禮。」

  再拜:「實是我無能,望殿下寬恕。」

  唐願很是忐忑,不知道他這一次,有沒有如從前一樣,猜對皇儲的心思——

  其實若說二歲前,小郡主的衣食住行還難自理,總需要嬤嬤貼身照應。

  但如今的阿鯉,只是休沐去姜宅念書(上朝日姜握直接往東宮來更方便),哪裡還需要自己再加上兩個嬤嬤一起陪著。

  反正也都進不去大司徒的書房,只是干等著。

  就路上那段時間,他自己完全可以接送阿鯉。

  但這個安排,殿下卻一直沒有取消掉。

  唐願今日細細琢磨了一番忽然明白了:殿下……是不想自己單獨與郡主接觸太多,尤其是對郡主產生什麼思想上的影響。

  說起來,他自然也讀書認字的,但殿下早就交代過,連阿鯉的啟蒙教認字,都不許他來教。

  於是今日,他特來請無能之罪,並且表示東宮內宅才是他的正事。

  是啊,若是類比前朝來看,也沒有宮妃的正事是出門去接送孩子讀書,都是要安安分分待在自己宮裡,管好宮人不出亂子才是。

  唐願覺得時間過了許久。

  他能聽到殿下手裡翻動紙頁的聲音。方才他進門請罪的時候曾經不經意瞥到了一眼,上面是些復雜的圖形線條。

  也不知他方才說的話,殿下有沒有聽進去……

  「就如此吧。」

  唐願終於松了一口氣,慢慢退了出去。

  **

  姜府。

  五月底的夏夜,風拂到臉上還是溫熱的。

  正適合喝冰鎮過的葡萄酒和西瓜汁。

  姜握選的是葡萄酒:今日帶曜初和阿鯉看過了蒸汽機的雛版,總覺得又放下一樁心事,當喝酒為賀。

  崔朝見她選了酒,還去拿了撒了椒鹽的培根條配酒。

  姜握接過碟子來捧著吃,免得掉落在衣裳上:「還好今日太累了,阿鯉已經睡熟了。」

  否則聽到動靜,很可能也要跟著吃一頓宵夜。

  吃了兩塊烤培根條,姜握才問道:「今日唐願是怎麼回事?」

  晨起曜初那一句輕描淡寫的東宮有事,姜握也不願多問,但到了晚上,曜初卻是自己回宮,把阿鯉留了下來。

  崔朝也只大約知道些:「阿鯉的嬤嬤們口舌不謹,讓曜初撞了個正著。」

  他又道:「東宮要整飭,也非一兩日的功夫。且今日能有口舌不謹,說不得下回就有手腳不干淨的。不如讓阿鯉在家裡多待幾日,等東宮徹底安穩了再回去。」

  姜握喝了一口冰鎮過的葡萄酒,笑道:「明日也罷了,是田假最後一日,後日咱們都去上朝,誰看著她呢?只怕只有女衛看不住她。」

  崔朝一時沒說話,只是望著姜握。

  而姜握忽然就明白了。

  崔朝聲音一如既往的平和,在夏夜的風裡顯得溫熱而柔和:「朝上如我一般年紀致仕的朝臣也不少。」

  這些年的宰相們都太卷了且不論,但普通朝臣致仕年紀,還是基本都卡在七十歲前的。

  「太常寺原就不是我所長。當年先帝與我此位……」只是將自己的身後事交給了他,並且希望他作為太常寺卿常去看他。

  但對崔朝來說,他哪怕不是太常寺卿,也不會耽誤他常去太廟陪伴先帝。

  至於鴻臚寺,他在外交學院任教也有九年了,所學悉以教給學生,亦或是變成書籍。

  「夏日裡去上陽宮也覺得累的很。」

  崔朝道:「雖說我不像王相一般,天天念叨著致仕,但我心裡,也是一直想致仕的。」

  他端起了他手邊的玻璃杯:「還請大司徒代我在陛下面前陳情。」

  杯子停在空中半晌。

  崔朝也不催促也不放下,只是安靜地舉杯等著她。

  直到姜握最終端起杯子與他相碰:「好。」

  夏夜中,玻璃杯相碰的聲音清脆作響。淡紫色的酒液中倒映著天下星河燦爛。

  *

  而這一年,如崔朝一般請姜握代為陳情致仕的人,還不只一個。

  尚書省。

  姜握起初是下意識搖頭的:「那不行。」

  裴行儉想致仕,她一聽這件事,就把自己搖成了阿鯉小時候玩的撥浪鼓。

  見此,裴行儉解釋道:「我是有緣故的。」

  然而卻看眼前大司徒已經開始『認真』盯奏疏,顯然單方面要結束這段對話,裴行儉有點無奈。

  他道:「我致仕也不是不干活。」

  觸發了關鍵詞,姜握抬起頭來。

  裴行儉在姜握對面坐下來:「陛下是明有定規:不管是京官下派,還是直接去吏部考官,各州縣的官員均不得回祖籍為官。」

  即官員『盡用別郡人』。

  這種地區回避,除了打壓世家,自然也是一種避嫌,以及防止政治腐敗。

  而除了地域本鄉上的回避,朝堂上還有些雖未明定,但也是普遍公認的『潛規則』。

  比如,父子、祖孫、叔父兄弟等,自然不好同省、同部為官。

  打個比方,總不好兒子在負責戶部負責擬度支計劃,而父親就負責批准計劃。

  「其實,別說同為宰相,就算是我為宰相,夫人為尚書……若換成父子或者是兄弟,在從前也是不可能的。」

  也就是庫狄琚晉升路徑不同,一路是從城建署上來的,而且,對朝臣們來說,父子、兄弟同為重臣,需有一人辭官避嫌這種事,他們能找到先例,但夫妻倆同朝為重臣……

  怎麼說呢,大司徒家中,實在不算是夫妻倆同為實權重臣。

  也不能作為參考。

  裴行儉道:「這與她是不是女官並無甚關系,而是一家子同為宰相,實在是不太妥當。」

  裴行儉已年過七十,以他的身體素質是可以繼續干,然礙於朝上約定俗成的規則,他繼續為相,夫人庫狄琚和女兒,就都難再進了。

  就算聖神皇帝用人唯賢,不避親屬。

  但若讓他們夫妻同列宰輔之位,必然也少不了風言風語,以及將來他們夫妻共事,反而要避許多嫌疑。

  比如他與姜握能單獨正常交代的公務,為了避官場腐敗之嫌,或許就沒法跟夫人單獨交代。

  如此一來,兩人同為宰相,反倒是耽擱了公務。

  尤其是,在裴行儉看來,若夫人拜相,最適合的宰相位置正是尚書省。而不是中書省擬詔之職,亦或是門下省封駁之權。

  下轄六部,抓落實工作的尚書省,更加適合庫狄琚。

  那自己這個尚書右僕射要是一直做下去……

  裴行儉端起茶來喝了一口笑道:「不是我偏私自家人——其實這些年為了避嫌,城建署的公務我就是一點不問的——故而不論其中辛苦,只按照吏部對官員的考功來算。」

  「她也可拜相了。」

  姜握點頭:固然城建署的許多『秘方』是她所供,但這些年城建署的攤子越鋪越大,事無巨細的一線管理人還是庫狄琚。

  那些性情各異的研究員、科研人員能夠安心研究,諸多秘密實驗能夠這些年安穩無漏,以及城建署一直以來的盈利……種種成果,也都是庫狄琚的心血。

  兼之她現在又監管工部,炎炎夏日也在加班,安排新式水車的水利工程的鋪設。

  以功績論,庫狄琚也當拜相了。

  不等姜握說話,裴行儉就道:「況且,我給自己找好了一個更合適的去處。」

  「大司徒必然能猜到。」

  其實從裴行儉說出那句『致仕並非不干活』,姜握就猜到了——

  自劉仁軌離開後,上陽宮學校的教導處主任一直空缺著。

  實在沒人能在劉相之後,再挑起二校教導處主任的大梁。

  秉承寧缺毋濫的原則,如今學校中若有事需裁斷,都是學生/老師報給上級系主任,解決不了再上報學院院長,實在不行院長再去尋副校長解決。

  算是所有人分攤一下劉相的工作。

  然後……作為副校長之一的姜握,也就體會到了劉相原來做了多少工作。

  她與聖神皇帝也商議了不止一次教導處主任的人選,甚至已經商討到,一人挑不起大梁,可以排個班,讓宰相以及六部尚書們輪流代理。

  可如今裴行儉提出這個方案——

  「我若不做宰相,如劉相般只待在上陽宮學校裡,應當擔得起此職。」

  確實,若如此論,沒有比裴行儉更合適的了。

  **

  證聖二年十月,宰相裴行儉致仕,封聞喜(其家鄉為聞喜縣)郡公。

  聖神皇帝念在他辛苦多年,並未直接令他入職上陽宮,而是極為大方給了裴行儉二個月的假,令他可回家鄉走親訪友。

  待到明年正月後,上陽宮學校開學前回京即可。

  然而,聞喜郡公並沒來得及衣錦還鄉,甚至沒來得及趕上明年的開學——

  邊地傳來緊急戰報:後突厥可汗默啜兵寇靈州,還鼓動了旁邊一個叫做室韋的小國一起造反。

  其實從後突厥這個名字,也能回答一個問題:為何無論之前被揍得多慘,過不了十年二十年,邊境四夷總會再起兵造反?

  因為……已經不是之前被打怕的那群人了。

  比如後突厥,就脫胎於北地東突厥和後來的薛延陀混合體——當年東突厥被李靖大將軍滅國,後來薛延陀又被李勣滅國,還售後了兩次,老實了許多年。

  然而時光流逝,現在掌權的又不是當年被打的嗷嗷叫的那一批人,這不,連國名都改了,號後突厥可汗默啜。

  這位可汗覺得祖宗們總輸,可能是個人素質有點遜,還是得他『降伏』中原。

  於是『養精蓄銳』數年,終出兵二十萬(號稱)寇靈州邊境。

  *

  姜握在朝上認真吃瓜,見兩位好友爭辯——

  上次還是遼東出事,劉仁軌和裴行儉爭奪領兵權。

  這次,是裴行儉跟文成在爭。

  裴行儉開口就是絕殺:「李相,您可是宰相怎麼能輕動?」

  文成:……剛辭職的人說話是硬氣哈。

  她緩一口氣,剛准備辯駁,就聽裴行儉第二句絕殺已經拍馬趕到:「您還是軍事學院副校長,怎麼好走開。」

  裴行儉: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當年沒競爭上副校長,原來上天就在這兒等著補償我呢!

  李文成:……

  不對——

  「裴相不是要做二校教導處主任嗎?」

  裴行儉越發理直氣壯:「我還沒走馬上任。」不好意思正好卡在空窗期,現在我是無業游民。

  李文成無奈:爭不過,這實在爭不過。


第370章 「恭賀陛下得子」

  「恭賀陛下新歲喜得新子!」

  證聖二年的正月朝會,群臣們恭賀聲隆隆回蕩在明堂中。

  聽起來很莊嚴肅穆。

  然而不管別人『恭賀』出這句話時,心裡到底如何想,但列於百官之前的姜握說出這句話時,心底已經有個小人笑翻過去了。

  甚至為了維持面上的雲淡風輕宰相姿儀,姜握還特意打開系統,在系統的面板上打下了一串『哈哈哈哈』。

  小愛同學:?

  群臣恭賀完畢,宰相們入座。

  姜握這才略微側頭:能看到剛拜相月余,新任尚書右僕射庫狄琚的神色,也是有點繃不住的復雜。

  再換個方向略側首,文成的嘴角都放不平,顯然也在努力忍笑。

  聖神皇帝在丹陛之上,見自家大司徒的吃瓜神情,眼底也不由閃過幾分笑意。

  而這一切都要從出征兩月余的裴行儉那說起。

  裴守約也是『與眾不同』,從前將領出征,戰利品或是俘虜,或是牛羊、或是金銀。

  然而這次裴將軍,給聖神皇帝打了個『好大兒』出來——

  新歲後,靈州送來捷報。

  後突厥默啜可汗戰敗,欲率部歸降,並且默啜可汗特意送了一封親筆書信到裴行儉處,請他轉交聖神皇帝。

  「默啜願歸降,並叩請為聖神皇帝之子。」[1]

  當時接到這封降書的裴行儉:……

  這是什麼新的投降方式?

  但到底是後突厥可汗的降書,裴行儉也不能私自扣下,只好隨著捷報一起送回了京城。

  **

  時間往回倒兩個月:靈州的急報剛送到,裴行儉就急著出發。

  靈州是軍事重地,西據賀蘭山,東有黃河險。從秦朝抗擊匈奴起,這裡就是邊境重地。

  而對姜握來說,之所以知道靈州必然是軍事重地的緣故,是因為……宋朝把這兒給弄丟了,且朝上還就要不要『棄守靈州』爭論過。

  連宋都要爭論下『棄守』與否的地方,必然是軍事上的咽喉要地!

  不過裴行儉急著出發,倒不是多擔心靈州重地失守,而是怕……默啜可汗一旦進攻失利就心生懼意跑掉。

  游牧民族就這點實在讓人頭疼:打不過後跑路也快。

  裴行儉對靈州的防守還是很有信心的:此地從秦漢起就建了城池抵御外夷,這些年朝廷更是屯田安民,構築堡壘,囤積火藥。

  別說默啜可汗只是號稱二十萬大軍,就算他真有二十萬大軍,要拿下靈州也不容易——哪怕靈州本地士兵不夠,旁邊的安西都護府、北庭都護府的駐軍又都不是擺設。

  靈州守軍之所以發緊急軍情入京,也並非城池告急求援,而是這屬於超出他個人能指揮的『大戰』範疇。

  需要皇帝親自調派一位行軍大總管統一指揮,否則安西、北庭兩大都護府的都護,也不好彼此指揮,總得有一位能總領的大將。

  這才是裴行儉和李文成爭奪的領兵權。

  而裴行儉順利爭到後,自然心急火燎出發。

  生怕默啜可汗於靈州受挫後,帶著大軍轉頭就跑掉。

  *

  而在裴行儉出征前,庫狄琚認真對裴行儉道:「你此番出征不同以往。」

  「可不要光顧著打仗,不顧旁的。」

  裴行儉很少見夫人這麼嚴肅認真臉,還挺感動,於是接過夫人的話道:「你放心,我會保重自己的。況且我如今帶兵出征的年紀雖大了些,但比當年英國公和樂城郡公可要年輕。」

  他安慰完夫人不要擔心他的安危和身體後,就見庫狄琚抿抿唇,沉默片刻後冒出來一句:「當然,你的安危也是我很擔心的一方面。」

  裴行儉:……

  他搖頭笑問道「那夫人要囑咐什麼?」

  庫狄琚也不由笑了。

  其實她真不如何擔心裴行儉的安危,這自然是對他作為武將的信任。

  她擔心的其實跟裴行儉一樣,怕他去晚了趕不上仗打——說實在的,這倒是比較影響裴行儉的健康,可能會把他慪病氣病。

  並且若真發生了這種情況,只怕「裴行儉作為行軍大總管沒趕上靈州之戰」,就會與「李勣大將軍滅掉薛延陀結果首領夷男自己提前死了」一樣,成為旁人的『梗』,他們自己的耿耿於懷。

  故而庫狄琚要囑咐裴行儉的另有其事:「你不要光顧著打仗,別忘了多觀察下第一次上戰場的火銃營,回來後,要交給陛下這麼厚的觀察報告才行。」

  庫狄琚用手指比了一個可觀的厚度。

  裴行儉:懂了,原來夫人關心的是火銃的安危。

  庫狄琚又繼續交代道:「尤其是第二代火銃,陛下說了,只與你批十支。你自己與親衛試一試就罷了。」

  雖不至於『過於先進不便展示』,但陛下的意思,暫時沒必要將第二代火銃也拿出來用。

  讓裴行儉帶走幾支,也是因北地嚴寒,溫度與氣候都與京城的差異很大,帶去看看火銃有無異常。

  裴行儉眼睛一亮:「好!」

  他見過一次第二代火銃,與之前兩代的銅鐵為主的火銃不同,第二代火銃中的機括多用精鋼。

  鋼鐵鋼鐵,其實鋼,也是一種鐵——只有碳含量為0.2%~2.1%的鐵合金才能稱得上「鋼」。

  但在合適的高爐誕生前,只能煉出高碳含量的鐵(倍於2.1%),於是不能成為標准生產用鐵,只能稱之為生鐵。

  生鐵不耐彎折和拉伸,所以別說不能做建築橋梁,就連做菜刀都差一點:現代優質耐用的廚房刀具碳含量大概是0.75%。

  當然有壞處也有好處,生鐵熔點低,硬而耐磨,倒是比較好熔化,然後去做鍋、管狀材質、煉鋼的原材料等用。

  總之,正如九年前,裴行儉問起姜握,這火銃的造價高不高時,姜握回答的:「成本還有很大下降空間。」

  正是指,在高爐和貝塞麥轉爐煉鋼法出現之前,煉鋼一直是緩慢、昂貴的事情。

  說起來,貝塞麥轉爐煉鋼法,雖然是19世紀才由貝塞麥取得的專利,但具歷史的考據,早在十一世紀,華夏也出現過現代高爐的前身,即葫蘆形狀的煉鋼豎爐,上端設計有爐身角,防止熱量散發,提高煉爐的熔點上限。

  也就是宋朝的發明。

  於是站在這座宋代就出現過的『高爐』前,姜握實在是有一點迷惑。

  這麼看,宋朝的武力科技(火藥+煉鋼)都是毫無疑問的世界頂流,那,到底是怎麼了呢?

  不過歷史已成過去,而姜握這邊的時間線,更是已經扭曲起來,且很有扭成美味麻花的趨勢。

  姜握也就不再想宋朝的問題。

  *

  庫狄琚囑咐完,裴行儉也認真回答道:「好,我知道了,必會好生帶著火銃營。」

  其實原本,聖神皇帝令他帶上秘密訓練的火銃營一起出征時,裴行儉第一反應是沒必要。

  雖說四夷多年未作亂,看起來各自老老實實,甚至去歲明堂建成後,以波斯國大酋長阿羅憾(波斯等國極為期待聖神皇帝肯幫他們抵擋大食國的壓力)還一起湊錢捐款,要給聖神皇帝立一座天樞紀訟功德。

  看似四夷賓服,但不代表朝中對他們就放棄了戒備。

  這些年,邊境將領也源源不斷把周邊四夷的變動傳入京中——中原之地在變,四夷列國自然也在發展或是衰落,有的部落消亡,有的部落吞並擴張。

  而擴張的部落總是難免膨脹,有覬覦中原之心。

  比如說後突厥。

  但怎麼說呢,若是朝廷情報精准(這點裴行儉還是有信心的,軍事學院有專門情報專業),如今後突厥的實力與本朝還是相差懸殊的。

  而且後突厥是攻方,靈州重城是守方,裴行儉覺得真用不到火銃,火藥就足夠了。

  在他看來,火銃可以當成秘密武器,以後有大戰再用。(後突厥:?你在看不起誰?)

  因此裴行儉曾去回稟過皇帝:一旦拿出來用過一次,以後就很難看到敵軍對著火銃不知是何物,只當是普通鐵管子,然後毫不在意對著銃口衝上來的大好局面了。

  聖神皇帝自然也考慮過這件事,也曾與姜握與李文成都商議過。

  但最終還是決定:九年了,與其一直將火銃以及專門訓練的火銃營珍藏密斂,等待所謂『出其不意』之戰。

  不如將其投入實戰,去獲得寶貴的實戰數據。

  並且,火銃拿出來用了也無妨,將來還會有『出其不意』之兵器,實不必將已經研發多年的初代、二代火銃再只保留在城建署和軍事學校的訓練營中。

  裴行儉對城建署的研發工作不是很了解。

  但聽陛下這意思,還有『過於先進不便展示』的軍械,他就安心了,非常愉快接受帶著火銃營出發的命令——

  這可是火銃第一次出現在戰場上,他也甚為期待火銃營的實戰效果。

  只是,見到庫狄琚比量了厚度可觀的『觀察報告』要求,裴行儉不由道:「火銃營內不就配備有研究員以及數據記錄員嗎?」他要指揮作戰,還要寫這麼厚的報告……

  庫狄琚道:「他們記錄的是武器性能,你卻是從指揮的角度來寫報告。」

  「我知道軍情如火,讓你直接寫這麼厚的報告,是有些難為人了。這不,我已經給你准備好了底稿,裡面很多條目,你只需要『打勾』或者是標注『是否』就可以了。」

  說著遞上一本厚度可觀的『火銃營參戰詳報』。

  裴行儉:哦,怪不得剛剛夫人把報告的厚度比量的那麼精准。

  「可別丟了。」

  「放心。」

  於是剛卸任宰相,就新任行軍大總管的裴行儉,很快就帶著這份厚厚的待填報告,以及火銃營出發奔赴靈州了。

  說起來,火銃營這個名字是直接命名到火銃上,庫狄琚曾提出過要不要隱去火銃之名,叫『火機營』或是『火器營』?

  火器營還罷了,但火機營,姜握當時腦海裡立刻就浮現出了『火雞』,然後就不可抑制歪到了子弟兵拎著雞慰問百姓的畫面上去了。

  而想到將來還會有『炮兵營』之類的火器分營,直接叫火器營不好區分,最後依舊叫了火銃營。

  **

  時間再次回到證聖二年大朝會。

  群臣恭賀陛下新年新氣像,新歲新大兒——

  其實默啜可汗第一封『歸降且願為子』信送到神都,聖神皇帝是不接受的:先生出野心起兵造反攻打靈州,輸了又迅速滑跪,還想給她當個兒子就算了?

  在想什麼好事?

  而默啜可汗為人比較『靈』,他很快也認識到,犯了錯誤後空口做兒是不成的,於是他很快表示出了做兒子的誠意,拱手送了聖神皇帝一份大禮——

  有人要造反,我舉報他!而且我願意替媽媽打他!

  是為「契丹首領李盡忠欲謀反,臣子願帥其部眾為國討契丹!」

  而被默啜可汗舉報的契丹,確實是正在策劃謀反。

  從其首領名字李盡忠可知,也是從前被李唐打服過的——契丹部落地處東北,

  貞觀二十二年歸降,首領賜李姓,封為松漠都督。

  但李盡忠這次造反,倒不是人如其名,准備為李唐而反:畢竟契丹在顯慶年間(高宗登基後的十年)也造反過,可謂是造反就是認真為自己造反,不針對姓李還是姓武。

  而當年造反不成,被高宗嘎掉的契丹首領阿蔔固,正是如今這位李盡忠的爺爺。

  可以說,家族中流淌著濃厚的造反基因。

  李盡忠欲造反是真:而後突厥之所以知道,是因李盡忠偷偷派人到後突厥之地收購戰馬。

  當時默啜可汗聽說這事兒,並不怎麼當回事,畢竟兩人地處不同,契丹要反,也不會跟他在靈州撞上,應當會去偷襲營州。

  但現在,默啜可汗非常慶幸自己擁有這條情報!

  當場獻上契丹。

  而原本確實在積極准備造反,但在後突厥摧枯拉朽輸掉之後,就有點想要退縮的契丹,忽然就被推了出來,而且是被人當成認干媽的籌碼。

  契丹李盡忠:……默啜你&*%¥

  無論李盡忠心底怎麼崩潰,都不得不面對現實——

  契丹地處東北,聖神皇帝一面令裴行儉於靈州受降安民,一面飛書令安東都護府寧拂英就近去平契丹。

  並將新收的『好大兒』默啜可汗也編入行軍大總管寧拂英麾下,令他率兵趕往契丹之地——既然降書上寫的赤膽忠心要歸降效忠,就看看上戰場的表現吧。

  *

  如果說對裴行儉來說,後突厥的造反,還屬於:誒,巧的有點善解人意,我的『空窗期』,默啜可汗就造反打靈州。

  那對寧拂英來說,就真是人在家中坐,天上掉了個大餅下來。

  她愉快點將點兵,奔赴契丹。

  於這一年春日,獻俘契丹首領李盡忠於神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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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1章 天下戶籍

  證聖三年春末。

  按『軍凱還,飲至於廟』之禮,將軍向帝王獻俘虜都是在太廟進行。

  而聖神皇帝受俘虜的太廟,自然是天姓武氏廟。

  太廟中還供奉著那塊出自洛水的白石,上有文記:天姓女武,臨昌帝業。

  *

  直到獻俘儀式圓滿結束,寧拂英一顆心才放下:從接到聖旨出兵契丹起,除了領兵作戰之事,她也不得不擔心李盡忠的身體情況——

  這位叛軍首領的年紀可不年輕了,已經年近六十。

  而且據前線情報所知,李盡忠似乎叫默啜可汗的『出賣兼甩鍋』行為,給氣病了。

  以至於領兵作戰的是契丹部落另外一個首領孫萬榮。

  想到祖父英國公,寧拂英發自內心為李盡忠祈禱:……請一定不要病死。

  否則英國公府這怎麼洗的清啊。

  好在,李盡忠『善解人意』,病的不重。同時也是心裡憋著好大一口氣,在聽說默啜可汗不但出賣他,更非常積極帥部來攻打他以表現投降誠意,李盡忠就像是曹丞相見到檄文一樣,頭疼都被氣好了。

  當即親自披掛上陣。

  然後親自被抓成俘。

  整個流程非常之流暢:畢竟契丹之前雖然准備了叛亂,但所做的准備,哪怕在他們自己的認識裡都尚不充分(不然就會像默啜可汗一樣直接動手了)。

  此番純屬倉促應戰。

  而且又是被東西兩邊包抄,很快就像是餃子裡的餡兒L一樣被包圓了。

  寧拂英抓到李盡忠之後,在『護送』他去神都洛陽的路上,都不忘帶兩個隨行的軍醫。

  此時終於完成了獻俘儀式,在看李盡忠病病怏怏的樣子,寧拂也就不擔心了:死活隨便你吧。

  她還有許多旁的事兒L要忙呢——

  先向聖神皇帝交上一份報告:此番出征契丹,她帶的幾乎都是軍事學校的畢業生,因此這也算是一份『就業』反饋報告了。

  之後,寧拂英還要回上陽宮學校去做彙報演講;接受報紙的專欄采訪;將整個作戰過程的原始資料提交史館留檔……

  實在是忙得很。

  *

  上陽宮。

  寧拂英上台的時候,就看到下方人群中,坐了一張熟悉的面孔,呱唧呱唧給她用力鼓掌。

  正是李敬業。

  寧拂英看到他就有點頭疼:按說李敬業是天授六年秋日入學的那一批學生,甭管是兩年制還是三年制,都該畢業了。

  然而,前年畢業考,他有兩科成績並不是很理想。

  倒是沒有掛科,老老實實領了成績單也是可以畢業的,頂多是評不上優秀畢業生罷了。

  但李敬業總覺得自己的時務策裡的『政治理論』和『外交策略』答的非常好啊,不應當得個普普通通的分數,於是拿了他的試卷去跟副校長李文成、負責軍事學院高等班的裴行儉都請教(理論分數)過。

  這也罷了,畢竟李文成也好,裴行儉也好,不在戰場上時,都是脾氣溫和的宰相。

  且二人在學校裡和人前雖不會偏袒李敬業,但私下裡都會念在李勣大將軍的份上,對李敬業格外照顧些,因此詳細與他補了課,講了卷子。

  然而,李敬業天生就是會惹事的,他又拿著卷子去問彼時還未致仕的劉仁軌去了。

  劉仁軌可不會慣著他。

  於是教導主任劉仁軌當場表示:你說的有道理,這個分數尋常學子畢業是夠了。

  但李敬業一是安東都護府都護,二來也是朝廷的英國公,這個分數畢業確實是說不過去。

  那就——別畢業了,繼續修吧。

  於是李敬業就繼續留下來『重修』,遼東之地這幾年都是寧拂英代安東大都護。

  而此番寧拂英來做彙報,就在觀眾席上看到了久違的李敬業。

  怎麼說呢,其實不見也可以。

  因李敬業不但在她上台前、講話中、彙報後都熱烈鼓掌,並且還像一只大鵝一樣左搖右擺,跟旁邊人道:「台上是我夫人。」

  這還不算完,李敬業還跟旁邊同學道:「你們看到管理學院那個穿緋袍的女娘了嗎?年前大考考頭名的那個,那是我女兒L!」

  寧拂英&李慎修:……

  我們不是,我們沒有。

  **

  寧拂英於上陽宮做彙報之時,蓬萊宮中,聖神皇帝正召皇儲、諸宰相並六部尚書議戰後事。

  東宮皇儲與諸臣入內,就見大司徒已經在了,正坐在御案側面,手上拿了幾張硬黃紙,傾身遞給皇帝看。

  皇帝則拿了只鉛筆,在自己手下的紙上正在隨手記錄著什麼。

  見曜初和諸同僚入內,姜握從御案旁起身避開。

  朝臣們可不是當時武三思,他們來見皇帝,姜握自不會坐著不動。

  待諸人見禮完畢,皇帝賜座。

  眾人落座後皆屏氣斂聲,等待皇帝發話。而每個人手裡都拿著一個硬皮本和鉛筆。

  自有鉛筆後,對朝臣們來說,最方便的就是做記錄了:從前筆墨紙硯不方便攜帶,總不能到皇帝跟前,向皇帝借水借地方現場磨墨鋪紙寫字吧。

  因此從前在御前只能拼命開動腦瓜子,努力記住皇帝的每個字。

  雖說能考出來官來朝臣們記性都不差,但再好的記性也不如筆頭,況且在御前常十分緊張,有時候腦子空白也是難免的。

  自從有了鉛筆和會議本,真是給了朝臣們大大的安全感。

  *

  聖神皇帝先將案上散落的硬黃紙,親手重新理了排序。

  在座諸位臣子,其實不必等皇帝說起這紙張上的內容,只見這種特殊質的硬黃紙,就知這是記錄天下十道三百六十州戶籍的公文。

  如今朝中用紙多用竹紙等(成本問題),但要緊的存檔公文,還是專門用軟硬黃紙(剡紙已停用)寫成,不光因其堅韌澤瑩,更取其辟蠹。

  許多魏晉時候的世家子多以此做書為貴,雖不知能否真的『紙壽千年』,但事實證明,二三百年過去了,依舊保存頗為完整。

  因此戶籍要事,朝有定規,要用這種尺寸特殊的硬黃紙記錄。

  見到皇帝手中的硬黃紙,現戶部尚書岑長倩就不由摸了摸袖中記錄著不少關鍵數據的公文紙,開始在心內復習。

  陛下今日一定會問到戶籍相關事宜,他可不能磕磕巴巴。最好能夠如當年辛相一般,不需要取出小抄來,就能回答流利!

  聖神皇帝先提起的並不是戶籍事,而是戰後處置——

  默啜可汗這種逆風局很快滑跪,並且在此番平契丹戰事中,也著實出力的,受降收貢,封其歸順郡王。

  而李盡忠這種負隅頑抗的,已經作為俘虜來到洛陽的,自然此後只能終身在神都蹲著,看看有無機會養好身體,加入歌舞團。

  契丹之地由朝廷另封新王。

  其實從聖神皇帝對這兩地的處置也能看出,如今對邊境,依舊是羈縻制——畢竟本朝沒有足夠多的官員和人口去管理填補廣袤的邊境土地。

  其實莫說邊境四夷之地了,連正經的天下十道,都有不少地廣人稀之處:比如嶺南道,有44個州(是州最多的道),但整個道戶籍總共才有25萬戶左右,還不如長安(以及周圍京兆府管轄的州)戶籍人口多。

  為此,治理歸附的四夷,還是要設立羈縻州,以夷治夷,依舊用當地少數民族去治理原部族人口。

  其部落的首領(王/酋長),都是身兼兩職:一邊做著自家的王,一邊做著本朝的官。*

  比如李盡忠造反前,身上也帶著一個『都督』的官職。

  於是戰後處置,也沒有太多可商議的:廢掉李盡忠一脈,再換一脈乖巧聽話的扶持為新的契丹首領罷了。

  因此,聖神皇帝今日主要議的,還是戶籍人口事。

  方才姜握給聖神皇帝看的,就是近四十年前,永徽三年的戶籍統計記錄。

  永徽三年,戶部尚書高履行奏,計戶三百八十萬。[1]

  戶籍統計,是三年彙總於中央一回:先是各縣、府統計好,然後彙集於州,再有各州上報中央。

  也就是說一式三份:朝廷戶部一份、州級一份,縣府還有一份原始資料。

  朝廷的勸農使下去檢田擴戶時,會將三份資料對一對,若是出現造假和數據誤抄誤算,或是三處根本對不上的情況——那涉事官員當年一個下等考評是沒得跑了。

  如今是證聖三年春,而去年正好又是一個三年一彙總戶籍的大年。

  戶部尚書岑長倩,依舊是先熟練報出一個最新統計出的戶籍總數,然後才挨個道分析過去——

  「今歲舉國計戶約合六百一十五萬六千,其中京畿道較之三年前……」

  岑長倩有條不紊地開始報數據。

  這些數據皇帝也已經看過文字版奏報了,因此她還有精力分神,想到當年永徽三年她剛回宮不久後的天下戶籍數。

  三十多年過去了,戶籍增加了二百多萬戶,人口增加逾千萬。

  這讓她想起了當年姜握說起的『人口陷阱』,以及占城稻。

  而姜握此時也剛好想到這裡。

  她邊聽岑長倩的彙報,邊用鉛筆在她的會議記錄本上,畫了兩種植株,一種是天下人人認得的水稻,另一種卻是還沒有人認識的紅薯——

  雖說宋以推廣占城稻,能夠將人口陷阱的上線,推到一億人口。如今天下戶籍人口數目對比這個上線,還有較為寬裕的發展空間。

  但姜握還是很期待吳英能夠帶回來紅薯這種重要救災糧,也是將人口陷阱上線繼續往上推的重要作物之一。

  能夠吃飽,永遠是人最要緊最基本的需求。

  **

  諸臣離開蓬萊殿之時,其實已經過了午膳的時辰。

  聖神皇帝便賜了一席,就擺在偏殿,令諸位重臣不必再餓著肚子趕回各署衙公廚去尋吃的。

  李文成見姜握和鎮國公主都未告退,就知她們還有旁事,邊與庫狄琚同行而去。

  姜握留下來確實有事——

  這一日,從晨起獻俘到晌午議事,也是格外充實的大半日了。

  而過去幾個月,因有兩線戰事,皇帝也是朝政繁忙,未有閑暇。

  連新歲和元宵過的,都比往年簡約。

  因此,姜握此時邊與皇帝一起整理案上的公文與筆記,邊笑道:「前幾日就想著置一席春日宴請陛下,擇日不如撞日,今兒L倒有半日閑暇,不知陛下肯不肯賞光?」

  在戰事未塵埃落定前,她作為宰相自不好請陛下行宴飲事。

  如今事妥,姜握便發出了邀請:畢竟時已春末,再拖幾日,都不能算春日宴了。

  況且,她最近還發現了一個新的驚喜人物,想著也與皇帝瞧一瞧,因此她這回的春日宴,是特意設在上陽宮藝術學院的一處院落。

  而聖神皇帝一聽不由一笑:「巧了,朕本欲於今日在蓬萊宮召行家宴。」

  蓬萊宮家宴,姜握每回也是參與的。

  皇帝繼續道:「既如此,朕就借你的春日宴吧。」直接將家宴挪過去就是了。

  聖神皇帝欲行家宴,也是為著近來實在國事繁碌:曜初為皇儲自然能時常見著,但其余人,皇帝連太平、阿鯉都見得少了,更遑論周王殷王以及一眾孫輩,更是在除夕宴和元宵宴後,都沒怎麼見過了。


第372章 後輩事

  蓬萊殿中。

  帝相在商議春日宴事,曜初則走到窗前,先將香爐裡的香換過,再推開窗戶。

  方才御前議正事,為安靜無擾,自然門窗閉合。

  此時諸臣已去,曜初知不管是母親還是姨母都不喜憋悶,便推開窗戶。春日惠風和暢,清潤的風卷著春末夏初的花香吹入殿中。

  實在是一片好春光。

  似乎能夠吹去人所有的煩悶。

  曜初沉浸在春光中幾l息後,便見殿外階下還站著一位官員候見。她略一打量就認了出來,轉頭於聖神皇帝稟明,鴻臚寺宋正卿在外頭候著,想來是有事要回。

  皇帝還未說話,就見旁邊姜握忍不住笑意。

  「怎麼?」

  「我猜著宋正卿來的緣故——必是請陛下旨意,好安排陛下的一對『孫兒孫女』。」

  聖神皇帝新歲剛得了個新大兒默啜可汗。

  其實此番默啜可汗原想親自上京認親,無奈不被允許——裴行儉還在靈州處置與後突厥的戰後事,他這個可汗自然也不能缺席。

  協助(出賣)打完契丹就得趕緊回去,還有一堆戰後賠償與保證書等著他簽呢。

  不過默啜可汗早有兩手准備:如果聖神皇帝允他入神都認親,自然最好,但如果不讓,就……讓兒女代行嘛!

  於是寧拂英此回不但送俘入京,還做了一回快遞員,不得不替默啜可汗捎了一對兒女入京代父認親。

  並請聖神皇帝為『孫兒孫女』指婚。

  姜握:不得不說,默啜可汗也是個奇人——雖說他這回走的也是四夷番邦先挑事兒後被打,然後歸附求和親這條老路,但人家愣是老路新走,整出了『認母』這種前所未有的花活。

  果然,皇帝召宋正卿進來一問,確是為了此事。

  「我朝無有和親之公主。」聖神皇帝道:「帶著歸順郡王(默啜可汗新得的封號)之女去武宅看一看,選一位她瞧上的送去後突厥和親吧。」

  雖說武三思、武承嗣先後作死,也求仁得仁求死得死,並且還連帶著一批有小心思的武家人跟著銷號。

  但武宅內還真有幾l個從頭到尾老老實實蹲著,後來更是嚇破了膽子,拼命學做合格和親人的武家兒郎。

  宋正卿領命而去。

  皇帝心情也不錯:又少了一個吃白飯的。

  說起來兒郎的青春年少一去不復返,再養幾l年,有幾l個侄孫輩的就要年過三十了,這將來如何有外邦公主願意選呢?

  不知契丹新王會不會來求和親。

  若有就可再和一位,也算是少砸在手裡一個是一個。

  *

  處置過白撿的孫兒孫女,皇帝當然更關注親生的孫輩。

  小嚴公公入內領命,很快派出蓬萊宮的小宦官們跑腿,去周王和殷王的宮殿通傳聖意。

  「倒是令月那裡……」皇帝略一沉吟:「若告訴她,以她愛熱鬧的性情,哪怕病沒好利索,也是要來的。」

  之前幾l個月,朝上兩線戰事,不光皇帝在忙,已經從上陽宮軍事學校畢業,進入兵部為官的太平公主武令月也很忙。

  直到契丹的捷報傳回才心神落定。

  且大約是久忙後心神一松,還著風寒病了兩日。

  當然,以上是太平公主府對外的官方說法。

  據姜握所知,太平是終於忙過一陣子後,如同開了鎖的猴兒,四處游玩宴飲不說,還與婉兒一並做東道,請了從前上陽宮學校內數位要好的女同學,一並去平康坊聽曲作樂去了。

  因飲了酒不慎吹風,又數日玩樂耗神,這才著了風寒。

  好在令月打小身體就好,又是軍事學校摔打訓練出來的,也只是傷風了兩日,喝了藥疏散後,連發熱都沒有就好了。

  只是她素來少病,就鬧到宮裡和東宮都曉得了。

  曜初親自還上門警告過妹妹,於是令月這幾l日都老老實實躺在家裡喝藥。

  姜握聽說後,對太平搖頭無奈之余倒是也能理解:二十六七歲的姑娘家,又是天生就世人再難比的有權有錢,好容易忙過了公事,閑暇時怎麼能不去玩?

  而姜握有時候想想,固然聖神皇帝坐擁天下,曜初這位皇儲有皇位要繼承,而她這位宰相也是位極人臣——但就按照現在所有人的生活來看,她要是能選,應當會選去過太平的日子。

  畢竟姜握一路走到大司徒,用數十年的官場仕途證明了,她這個人,還是很經得起權、財誘惑,算是有底線原則的。

  除了……

  正如王爾德所說:美是一種天才的形式——甚至更勝於天才,因為美不需要任何解釋。*

  見美人,無端就是令人心情愉悅。

  因此能讓她發出『你們就這樣考驗干部』感慨的,只有美色。

  而太平現在過的日子,可以用金聖嘆曾點評《西廂記》裡的一句話來管中窺豹:「又豈知郭汾陽王愛女(郭子儀之女),晨興梳頭,其執櫛進巾,捧盤瀉水,悉用偏裨牙將(一種較低的軍中官職,應該可以理解為年輕的武將郎君)哉?」[1]

  太平的日子就是如此。

  公主府上處處賞心悅目。

  當年她選駙馬,什麼內在美外在美,兩全其美的糾結了好幾l年,最後終於幡然醒悟,霎時天地寬廣,明白了小孩子才做選擇。

  她這一輩子,原就可以過的恣意。

  而曜初見母親有讓令月在家繼續養病的意思,就笑勸道:「若設家宴不告知令月,明後兒的她知道,只怕要鬧脾氣。」

  「母親,不如我去令月府上一趟,瞧瞧她如何了。若是身子好了就帶她一並去上陽宮,若是還病著,我說與她安心養病,也省了她日後知道鬧性子。」

  聖神皇帝點頭:幼女的性格她還是知道的,家宴若都不通知她,將來還有的磨。

  姜握也對曜初道:「你只管去吧,阿鯉你也不必操心,待我們去上陽宮時,從東宮捎上阿鯉就是了。」

  曜初應了一聲。

  才欲走,聖神皇帝又道:「若婉兒也在,就一並帶她過去。」

  *

  曜初才走沒多久,周王和殷王處的帖子也都由宦官捎回了御前。

  上面寫明了今日能參與家宴的皇三代。

  春日本就是多疾之時,孩子又較大人更易生病,周王武顯處就有一兒一女不能參宴,殷王武旦處,也有一個年不足三歲,最小的小五娘病著,不能出門。

  聖神皇帝將兩份花箋名帖遞給姜握看——

  就算膝下各有子女不能參宴,但周王與殷王處送來的名單還都是一長串:如今周王已有三子四女。殷王雖是弟弟,卻是後來者居上,有四子五女。

  姜握也知道,就這還沒完,史冊上中宗睿宗的孩子都是兩位數的。

  她不由微微一嘆。

  這是沒法子改變的,生理上的問題:男子想要繼承人,就是比女子容易許多,不必他們親自去生。

  周王和殷王還都是曜初的弟弟,比曜初小幾l歲呢,膝下子女都能組馬球隊了。

  「阿鯉也已經七歲了。」

  聖神皇帝聲音如輕如窗外春風:「我知道你心疼曜初,便如當年擔心我。」

  時人皆以多子嗣為福,聖神皇帝記性甚佳,自然記得當年她做皇后時,每回有孕宮中從皇帝到宮人都是歡喜沸騰賀喜不絕。

  之後誕下子嗣,先帝也是設宴群臣多有賞賜。

  但自她第一回 有弘兒起,便察覺到姜握總是更擔心她本人一些。尤其是她後來有令月和旦兒時,已經是四十歲左右的年紀,給她擔心壞了。

  聖神皇帝又道:「其實曜初自己,也一直是有打算的,只是想讓後面的孩子與阿鯉差上幾l歲。」

  若如她和太平,是長姐和幼妹就好。

  姜握看著手中的花箋,也點頭道:「我知道,晉陽也與我說過:女子初產的話,三十五歲就是高齡產婦大有風險。」

  好在曜初已然有了阿鯉,不用按初產算。

  但就算是經產之人,若是過了四十歲再有子嗣,風險也會更大。無論是對大人還是對孩子,皆是如此。

  而此時,坐在馬車上去往太平公主府的曜初,也在想這件事。

  這九年來,每年年節下家宴,她幾l乎都能發現,弟弟們那邊會多出一到兩個孩子。

  而她這邊,只有阿鯉。

  曜初又想起,當年她預備要子嗣之前,還曾與妹妹太平深談了一次,教她務必上進。

  其實,那何嘗不是她給自己設的警戒線呢。

  人非聖賢,總會有惰性之時。

  若是曜初知道母親和姨母除了她無人可選,哪怕她憊懶一些犯點錯誤,母親也無法舍她而去選顯兒和旦兒——她是不是也難以做到數年如一日的勤勉?

  正因還有太平。

  而太平的優秀,有她教導的緣故,也更是對她自己的一種鞭策:一個深得母親寵愛,從軍事學院順利畢業,如自己一般也能為母親分憂的妹妹,是曜初的警戒線。

  **

  蓬萊宮。

  聖神皇帝見姜握還在看花箋,就與她說起旁的:「你特意將春日宴設在上陽宮藝術學院,是網羅到了新的人才?」

  姜握回神:「陛下一猜就中。」

  她之所以將此宴安排在藝術學院,正是因她為聖神皇帝備了一場劍舞。

  是王鳴珂特意引薦入學的人才。

  其實早在許多年前,王鳴珂為她寫《東女國》系列話本之前,她自己寫著玩的是彼時很流行的俠女類傳奇。

  比如傳說中越王勾踐特意派人去請的「劍術天成的女劍士」之《春秋越女傳》

  自春秋戰國養士之風起,便有了『游俠』一詞。連司馬遷做史記,都有《游俠列傳》。

  魏晉之時,詠俠的詩文更多,一直延續至今。

  神都南北市也時不時會出現游俠。

  而前些日子,王鳴珂便極為興奮來尋姜握,道她發現了一位劍器天才,出身游俠之家,跟隨父母來到神都洛陽,曾於坊間略露劍舞。

  簡直如同傳說中的越女一般。

  才十三四歲的少女,舞劍之時便有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之姿。

  王鳴珂力薦:「這若不錄入藝術學院,實在是一大損失!」

  姜握當時就心中一動,問道:「那女娘……」

  鳴珂道:「她復姓公孫,因是家中長女,外人都以『公孫大娘』喚她。」

  果然。

  姜握聽到這個名字,立時便想起杜甫的那首「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這是杜甫開元五年,『尚童稚』時所見的劍舞,只是他寫下這首詩時,卻是五十年過去安史之亂後,再不聞公孫大娘之蹤跡,他見到的只是公孫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舞劍器,心有所感而做此詩。

  姜握轉頭望著窗外春光。

  如今的公孫大娘,才只是十三四歲的女娘。

  將來她還會劍器一舞動四方,只是……

  不會再入宮為唐玄宗李隆基賀壽舞劍,也不會再經歷安史之亂從此流離無蹤了。[2]


第373章 新的一步

  洛陽皇城清思宮。

  殷王旦的宮殿。

  劉王妃看著眼前站著的一溜兒孩子,跟宮裡套娃玩器似的,從大到小從高到低排著。

  殷王有四子五女,除了生病的小五娘,就都在這裡了。

  這裡面只有一子兩女是她所生。

  不過此番要出席家宴,她並沒有分出嫡庶彼此:所有的孩子都是一般的打扮,女娘們穿著一色的裙,頭上的釵鬟都是一樣的。小郎君們也都穿著同樣淡藍色錦緞裁成的袍子。

  如此打扮相同,大小不一,就更像套娃了。

  劉王妃例行囑咐了幾句帝王所召家宴的禮儀事,尤其是對幾個五六歲的小郎君小娘子,更是多說了幾遍:見到陛下要恭敬見禮,有問不可不答,無問不得搶話等規矩。

  再有就是囑咐孩子們,雖是家宴,但見到皇儲與郡主,也要先守著禮數問好。

  這就是連幾個年齡大的孩子也囑咐到了:可別想著郡主年紀比你們小,就真當成『妹妹』,還等著人家先來問候。

  畢竟如今皇三代裡,除了東宮郡主,還無有得陛下封爵的孫輩。

  不出意外,現在她眼前這些套娃們,將來都得在武赪小郡主手下過日子。

  等劉王妃囑咐完畢,准備帶著孩子們出門時,側座上一位殷王孺人竇氏卻開口了:「如今邊關戰捷,陛下龍心大悅。」

  「這才晌午於太廟接寧將軍獻俘,午後便欲召行家宴。」

  「陛下既聖心大悅,王妃也該趁此替咱們府上的孩子多說說好話才是——」

  竇氏起身,走到排序第三的男孩背後,拍了拍她親生兒子的肩膀:「三郎至今還沒有名字呢!」

  說起來,竇氏也覺得倒霉。

  王妃的嫡長子是出生四歲後得了聖神皇帝賜名——畢竟從孩子出生起,就一直處於先太子薨逝後先帝病重,後先帝駕崩,改朝換代等事的過程中,實在沒人注意到一個孩子的名字。

  直到諸事塵埃落定,聖神皇帝才集體給孫輩賜了一波名字,很有點批發的意思。

  比如劉王妃的嫡長子名武成守,之後崔孺人的庶子就跟著成字輩,起名為武成義。

  周王顯處的子嗣也是一樣的,不過是換了重字為中間字。

  不過,值得一提的是,當時兩王府已經出生的女孩兒們,也一並賜了名,而且都是按照成字輩,甚至名字聽著還更吉利用心些——

  比如劉王妃的長女出生的時候有點弱,聖神皇帝就為孫女起名為『武成壽』,王妃的次女出生在上陽宮學校開學的月份,便名為武成昌。

  然後……

  皇帝顯然又忙得把這件事情忘記了。

  於是從那以後出生的孩子,就只好先叫著幾郎,幾娘。

  比如竇氏的兒子,如今就只能叫三郎,已經叫到六歲了。算起來,這孩子就比小郡主小一歲,但這日子過的真是處處沒法比。

  竇氏想想就委屈。

  今日顯而易見是皇帝心情好,召行家宴。

  竇氏就跟著兒子三郎一起過來了:「王妃的兒女都已經有了名字,可三郎他們不也得叫王妃一聲母親?王妃在宮中一向有賢惠的名聲,必會看顧孩子們的。」

  自從竇氏開始開口,劉王妃面上不動,心裡的眉頭都已經擰成疙瘩了。三郎出生六年,為了三郎沒有名字,竇氏真是見縫插針就要提一提這件事。

  因後宮無有皇后,聖神皇帝又忙於朝政,連正經的孫輩都一年見不上幾回,何況是竇氏為殷王孺人,連家宴也去不到。

  估計聖神皇帝都忘了有這號人了。

  所以竇氏想給兒子弄個名字,只好來聒噪王妃。

  其實這種後宮往來,綿裡藏針的話,劉王妃入宮十來年其實早聽多了。

  但今日忽然就格外心煩起來——

  這幾年,尤其是今年,她總想起自己初入皇室的事兒:當時先帝還在,只是她入宮有些不巧,偏趕上東宮太子李弘薨逝,儲位懸而未決。

  當時她有些忐忑不知該如何做這個王妃。

  殷王就告訴她,可以學一個人:從前的太子妃裴含平。

  劉王妃劉筠想起:當時她其實有點同情太子妃的。

  也不光她,誰說起太子妃裴含平不惋惜呢:未來的皇后啊,偏生沒福氣,太子李弘英年早逝,原本都給她求了個孩子過繼,誰料她的命格又適合去道觀祈福,這輩子真是先甜後苦啊。

  但…

  …

  不得不說,世道變得太快了。

  不過數年,世事翻轉如此。

  劉筠想:她能夠欺人,但不能自欺。

  她其實很羨慕前太子妃現在的日子:在上陽宮藝術學院優哉游哉念書,放假休沐之時就在道觀裡安靜自在待著,尤其是去歲朝中添設紙幣,第一版紙幣上面的文花欄,竟然是裴含平畫的最終被聖神皇帝選中(所有作品都是糊名上交,也沒有什麼格外照顧兒媳之說)。

  而對比來看,劉筠想想她過的日子——

  這算差嗎?

  不。她曾告訴自己,在她長大的過程中,被教導告知的女子能過的最好的日子就該是她這樣的:身份尊貴,夫妻相敬如賓,作為正妻管好內宅,彈壓妾室養育子女。

  她都得到了。

  但是她為什麼日益焦躁,而且越來越覺得難受,總覺得跟旁人比起來,差點什麼且越差越多。

  割裂。

  劉筠漸漸明白:每次出門,每次有消息傳來,都讓她覺得日子越發割裂。

  外面的世界好像見天兒的在變:不是今兒傳來消息,前太子妃裴含平被先帝前廢後王鳴珂抓去將作監當值了,就是後兒又傳來新聞,有城建署的女官因改良了水車授了爵位。

  正如今日家宴,令皇帝歡悅的理由,自然是寧拂英寧將軍歸來獻俘。

  這些人,劉筠都早早見過,也早早聽聞過。

  譬如寧拂英,她就曾在少女時相見——母親帶她去英國公府拜見,如今的寧將軍,當時作為英國公孫媳出來待客。

  一晃多年,諸人各不相同。

  於是,對劉筠來說,生活實在割裂:在外面見完女將、女爵,女官,轉頭回到這殿中過她自己的日子——開始宮鬥。

  也不對,准確來說,其實鬥不起來。

  畢竟殷王旦最想要的事情就是躺平,最怕的事兒就是惹麻煩。

  如果這宮裡有人跑去跟他告狀說王妃欺負了她,殷王倒也不會為難她,只會道:你們都聽王妃的,不許作亂生事。

  因此,劉筠面對的,就多半是竇氏這種綿裡藏針了。

  十數年如一日。

  她都不明白,竇氏不累嗎?

  她已經太厭倦了:仿佛外面的時光在流動,她看得見,卻只能像一根鹽柱一樣一直佇立在舊日時光裡。

  **

  春日宴。

  姜握的目光從公孫大娘身上,散漫看到殷王一家的桌案上。

  看到殷王府「李三郎」。

  在這裡,他也不過是一個尋常的,連名字陛下都忘了起的王府庶子。

  就算將來有名字,也不會再是『李隆基』。

  按照殷王府成字輩排下去,按照陛下起名之意:守、義……那麼,這位三郎的名字,大概會是禮、敬、恭等差不多的字眼,就是主打一個安分守己。

  並且一直安分下去——

  劍光如電中,姜握想起宴前聖神皇帝說起對兩王以及子嗣的安排。

  曜初作為第一位公主為皇儲,要面對的舊規舊俗慣性難免更大一些,總有朝臣覺得,還是皇子繼位名正言順。

  於是聖神皇帝是不准備把殷王和周王送到各自封地上去的。

  其實殷王旦也罷了,去了封地大概只會換個地方躺平。主要是周王顯,他的性情實在是很容易跟旁人跑掉,屬於就近原則:誰在跟前且誰更親近,他就聽誰的。

  那還是放在眼皮底下看著吧。

  其實說是封地,朝中卻已有定規,將來公主/親王哪怕就封,也沒有兵權和行政權。

  而這一日,劉王妃劉筠雖根本未提孩子起名事,但家宴上,聖神皇帝看著一眾孩童,倒是忽然想起,是好久沒發名字了。

  於是在劍舞之後,皇帝乘興一氣兒將還沒有名字的孫輩,都按照『成』『重』給了名字。

  姜握自然更關注那位史冊上「李隆基李三郎」之名。

  果然與她想的差不多,在『恭、敬、謙、遜』的字眼中,輪到三郎的正好是個『遜』字。

  此世沒有睿宗李旦第三子李隆基,只有殷王府武三郎武成遜。

  姜握舉杯,飲了一杯春日宴酒。

  而這日宴後,姜握因公孫大娘事,又在上陽宮多留了一會兒,待到出門之時,便見她的馬車旁,殷王妃在候著。

  這些年,姜握對她的印像,就是一個再乖巧不過的,十數年如一日的『王妃』。

  而今日,她似乎有些不同了。

  「姨母。」她自隨著殷王旦的稱呼,只是因緊張,這一聲叫的還有點顫抖。

  「上陽宮女校已經成立九年多了,如今天下各州已漸開辦州學。」就像國子監有州學縣學一般,只指望京城中的女校,能收多少人?

  「州學漸多,但縣學、鄉學還少。」

  「我聽太平公主說起,今年定下要新立的,神都附近縣學、鄉學共有十二座。」

  「我……能不能將其中一座交給我呢?」

  姜握點頭:「好。」人手總是不夠的,有人願意主動承擔自然好,且殷王處多年無有錯漏,足見殷王妃管事的仔細周到。

  而她從前沒有打過殷王妃的主意,也是因為劉王妃總給她一種裴含平二號的感覺,遇事恨不得躲八丈遠。

  如今她自願『下水』,姜握當即點頭。

  倒是劉筠,見大司徒答應的這麼快,有些不安連忙道:「姨母,我的意思並不是如從前宮妃冬日施粥一般,只坐在宮裡出銀錢買個名兒。」

  「我是想……」

  劉筠頓了頓才鼓起勇氣重新說:「姨母,我能出宮去做這件事嗎?」就像別的女官一樣,從頭到尾盯著辦校選址、采買桌椅、聘老師收學生,最後,做一個名正言順的縣學或是鄉學的校長。

  姜握笑了:「要辦校,自然要出宮的。」

  「只是這裡頭好多學問呢。你之前未去上陽宮學校念過書,學過學校的經營管理——不如今年,你先跟著一位女官去做副手,等有了經驗,明年再辦自己的學校如何?」

  「好。」

  這一刻,劉筠只覺得心裡五味雜陳:為自己終於達成心願而歡喜,卻又為自己今日才來爭取而覺得難過和遺憾。

  但無論如何,她終於從新舊割裂的焦躁拉扯中,做出了選擇。

  向著『新』走出了第一步。

  **

  這一年夏日,姜握受到了一張文成府上的請帖。

  入府後,見雖然只有她們兩人,卻宴席齊備鄭重。

  姜握就笑問道:「今日是什麼要緊日子?」

  文成直接道:「我不信你真的忘了。」

  姜握當然沒有忘記——

  永徽二年六月癸巳,和親的文成公主自吐蕃還,馬車駛入了長安。

  文成邀她入座:「今歲今日,我已經歸家整四十載。」

  四十年過去了,她還記得當日吐蕃靈堂內,她不得不以斷發、黛面、墨衣的樣子,去面對故國使團。

  聽聞使團到後,文成給自己做了許多心理建設,要平靜堅強。

  但轉頭看到來的正使竟然是姜握,還是有些繃不住的淚意。

  原來,答應了會來看她,就真的會來。

  文成舉杯,卻並無旁話。

  兩人之間,再不用多言。

  姜握看著對面的文成。

  文成從和親起,先在高原上過了十年,後來又去了安西都護府訓兵、為將,日曬風霜未曾少歷。

  歲月留下的痕跡自然清晰可見,如今鬢邊也多有華發。

  但她的眼睛,依舊很明亮,明亮如兩人在太極宮的初次相逢。

  文成也想到了當年初見——

  「彼時你便告訴我,我會名垂青史。」

  時至今日,文成是篤信這句話的:且她不只是作為一位和親公主留於史冊,亦非一人留於史冊。

  「陛下,你,我,鳴珂,以及許多人,都會名垂青史。」

  她們的傳記中,總會有彼此。

  窗外,驕陽當空,萬物繁茂。


第374章 姜府白事(告別章)

  神功元年春。

  洛陽神都宵禁之前,有略帶風塵的旅人趕在城門閉合前入了城,就近尋了一間逆旅。

  京城中每日南來北往的過客不知有多少,也無人在意。

  哪怕入住的客人是幾位女娘,逆旅掌櫃與其余住宿之人也沒有什麼意外之色:一眼就看得出,其中一位穿胡服的年輕女娘為主,其余幾位顯然是護送她的女部曲(侍從)。

  自聖神皇帝登基十六年來,天下既然女官漸多,那驛站逆旅自然也多見女子。

  比如女學子入京趕考貢舉或者上陽宮學校,亦或是外任的女官入京述職、參與吏部年考,路上自然都是要住驛站或是逆旅的。

  為此,官宦人家(尤其是京外官員)便會培養一些女子戍衛、部曲專門陪同護送女兒入京念書趕考,就如同從前書童侍衛陪伴家中郎君去參加貢舉一般。

  甚至還發展出了一門生意:畢竟不是所有人家都有家底養著自家的女衛部曲,也可以去武堂聘請通拳腳的女武師陪同出遠門。

  因此有女娘們來投旅,掌櫃是不奇怪的。

  他主要是有點奇怪,這幾位女娘上京的時辰似乎晚了些:二月貢舉都過去了,那時候才是入京旺季,別說官舍了,他這旅館都爆滿,臨近宵禁時分絕對找不到空房的。

  這三月半都是淡季了,可別是這小娘子倒霉趕考來晚了吧。

  *

  逆旅掌櫃的擔心,辛幼萍並沒有注意到,她另有心事——

  一路從隴西狄道趕到京城,辛幼萍雖也十分倦怠,但入住逆旅後第一件事,依舊是取出祖父交代過的木箱,打開來小心查驗。

  哪怕出行前已經極細致的挨個各自打過了包裹,這才裝了箱,然而到底是一路趕上京城,且……明日可是要將這箱子送去大司徒府的,總不能到了大司徒府才發現有損毀。

  於是辛幼萍連一口吃的也顧不上叫,便從身上取出一枚銅鑰匙,將隨行部曲從馬車上搬來的箱子打開檢查。

  箱子裡面又是大小不一的小匣子,上面貼著標簽,比如『武德初年開元通寶(開元通寶與開元年間無關)』,再比如『乾封年間乾豐泉寶』……

  這都是祖父多年收藏的各版錢幣。

  為防止錢幣間彼此摩擦受損,每一枚錢幣都是用光滑的桐油紙包過的。辛幼萍主要就是檢查油紙包有無因旅途顛簸而破漏,傷了錢幣。

  除了本朝的錢幣,箱子中還有許多西域的銀幣、金幣,也是祖父的收藏。

  以及——兩版流通性紙幣,以及六版非流通性絕版紀念幣。

  從紙幣出現至今,已經過去了七年余。

  其中兩版尋常市面流通的紙幣,辛幼萍見得很多,甚至方才還用相同的紙幣付過了逆旅的費用。

  若是稍有損毀,想在市面上高價收一套全新的紙幣倒也不難。

  於是辛幼萍主要去檢查那六版非流通性絕版紀念幣,看到它們都依舊牢穩待在雙層木夾中,無有絲毫損壞這才放下心來。

  只要明日將祖父的遺物交到大司徒府,她這趟上京最要緊的任務就完成了。

  辛幼萍正是聖神皇帝與高宗兩朝宰相辛茂將的小孫女,今年十七歲。

  要不是辛相生前留下過話,其實家裡人還是有些不放心她獨自上京的。

  辛幼萍至今還記得,祖父收到第一份【絕版紀念幣·瑞獸】的時候,是一個午後,祖父匆匆翻過一遍紀念幣後,就開始帶上花鏡看信,嘴角含笑。

  那一年她十歲,正搬了小板凳坐在祖父身邊做數學題。

  她是最受祖父喜愛的小孫女,不過不只因為家裡她最小,還因為她術算最好。所以祖父致仕的時候,沒有把她跟家中的伯父家的堂姐一樣留在京城上陽宮念書,而是帶回了祖籍,說是要親自教她。

  「幼萍,來。」

  祖父把她叫到身邊,翻開紀念幣給她看。

  辛幼萍就見到,紙幣上印著的是動物,有的她認識有的她不認識,但俱各有神采十分靈動,怪道叫【絕版紀念幣·瑞獸】。

  她手上還有方才用鉛筆算數後留下的鉛灰,因此她並不伸手去碰這紙幣,只是隔空指著自己認識的瑞獸。

  頭兩頁是『猞猁』與『仙鶴』她都認識,再往後老虎、金紅相間的鯉魚等她也認識,但有的她就不認識了,比如黑白相間憨態可掬的熊,與脖子特別長看起來有點呆的大鳥。

  還好插著紙幣的紙頁下方有介紹:「食鐵獸(囓鐵獸)、貘、白豹、白羆、大熊貓」

  辛幼萍:好家伙,名字真多。

  只是……辛幼萍很敏銳地發現:「祖父,這套紀念幣上的圖,不是一人畫的嗎?」

  她記得第一版市面流通紙幣上的百業圖,上面的女娘雖從事各有不同,衣著姿態各異,但還是能明顯看出來,出自一人的手筆。

  但這套紀念幣上,明顯是兩種畫風。

  祖父戴著花鏡,拿起方才在看的信,一一指給她:「頭兩張猞猁與仙鶴是御筆、後頭就都是大司徒的畫了。」

  「啊!」辛幼萍當時就冒出來一句:「那這得多值錢啊!」她方才正好在算一道跟修河渠有關的術算題,此時都在估算這種絕版紀念幣能拍賣到多高了。

  祖父對她贊許點頭:「果然是我的孫女。」

  *

  想到這些舊事,哪怕祖父過世已經九月,辛幼萍還是忍不住落淚——祖父過世不足年,這也是為何家中長輩雖有些不放心,也依舊只能讓她一人上京來的緣故。

  她為孫輩,守九個月的喪期就可以出孝,但長輩們都得二十七個月足才能出門。

  再加上有祖父生前留下話,除了讓她給大司徒送這箱收藏數十年的錢幣,還讓她上京去考上陽宮經濟學院,於是辛幼萍就第一次獨自出了遠門。

  清點過了箱中錢幣紙幣都無礙,打小跟她一起長大的伴讀見小娘子又在落淚,就忙說話岔開:「我去坊中食肆買些吃食於小娘子用,好好歇一晚明早精精神神去拜見大司徒才好。」

  辛幼萍點頭。

  又從貼身帶著的包裹中取出一個長條手鏡匣:不過裡面裝著的不是玻璃手把鏡,而是一枚木牌,簽頭染成了朱色。

  正因有這枚朱頭木牌,辛幼萍今日才到洛陽,都沒有往大司徒府上送名帖,明日卻也能直接上門。

  這是祖父過世不久後,大司徒命人送來的。

  如辛茂將這種前宰相過世,身上又有爵位,當地官員自然即刻上報了朝廷,連著辛相生前留下的書信一起送到了京城。

  很快聖旨便到了隴西道,追贈故相辛茂將大司空之職,謚『文簡』。

  謚法曰:『一德不懈曰簡』。

  又曰:『能平易不信訾毀,使民易知則治亦自簡』。*

  辛府上下叩接聖旨。

  這只木牌也是隨聖旨而來的。

  辛幼萍知道,這是因為祖父生前病榻之上,曾與大司徒寫過書信:他此生收集的所有錢幣,並不准備帶到墳塋裡去,而是准備與孫神醫一樣,全部捐給上陽宮經濟學院作為收藏。

  到時讓孫女送此入京。

  於是大司徒送了一塊朱色木牌來給她,好讓她無論何時到洛陽,都無需遞名帖排隊候見,而是可以直接去姜宅。

  這一路上,每一晚辛幼萍都要拿出手鏡匣來看一看這塊木牌還在。

  而木牌下面還壓著一封信。

  那是祖父單獨留給她的信,哪怕在病榻上,祖父也為她考慮到了入京後的各種情況。

  祖父雖做過宰相,但伯父、二叔和她父親顯然都未繼承祖父的做官的本事,因此皆未留在京城為官,堂姐畢業後也離開了京城。

  這就導致了她上京後只能先住逆旅。

  之後……

  祖父說過大司徒最喜歡聰明的女孩子,且她知道辛家無人在京中為官,必然會留辛幼萍在姜府暫住。直到辛幼萍考過上陽宮學校,就可以入校寄宿了。

  當然,祖父也替她考慮了意外情況:比如她上京的時候,大司徒正好隨聖駕西巡長安,亦或是旁的緣故並不在洛陽,那就——辛幼萍看著信上的地址和稱謂。

  祖父讓她去尋同樣已經致仕的宰相,當年的中書令,如今的太原郡公王公。

  辛幼萍記得這位王相,祖父致仕前還帶她去拜見過。

  祖父信中寫道從他還是侍郎,王公也不是宰相,只是司農寺官員時就常坐在戶部不走,這幾十年不知道給他添了多少麻煩。那麼,代故人照顧一下晚輩也是應當的。

  當然,辛相如此交代孫女,更主要的原因是:旁的故交(譬如時不時想去邊境溜達的裴教導處主任、公務繁忙庫狄相、李相、狄相等)都可能因各種朝事不在洛陽,但辛相知道王神玉不會。

  他好容易致仕,必然窩在府中侍弄花草,過他的神仙日子。

  而多年同僚好友彼此了解,辛相臨去前很放心:大司徒不必說,而托付給王神玉的事兒,也都從來有可托底。

  他不必再擔心孫女上京後的事兒。

  **

  次日,辛幼萍呆呆站在姜府門口。

  她不是沒想過大司徒可能會不在京中,但她真沒想過,姜府門口會掛著明顯的白幡等物。

  這場景她太熟悉了,分明是家中有喪儀才會如此。

  辛幼萍知道大司徒已然年過七旬,但,但她可是位極人臣的大司徒與尚書左僕射啊,她若故去,洛陽城內不會無聲無息,一切如常。

  那還有誰能令姜府門口掛靈幡?

  是……

  姜府中有穿著素服的女衛走出,證實了辛幼萍的猜想。

  果然是前太常寺卿崔朝一月前故去,大司徒此時並不在京中,而是送靈歸於長安——崔正卿以旨陪葬先帝乾陵。

  且辛幼萍是之後才知道,聖神皇帝此時也西巡長安不在京中。

  此時她只是有些怔怔站在門口。

  倒是留守姜府的女衛,顯然極有經驗,她也不因辛幼萍是年輕女娘而怠慢,只問她要不要留下名帖,等大司徒回洛陽再遞上。

  而見到辛幼萍取出的是『紅牌』,留守女衛都驚了一下——

  還好她毫無怠慢且留心多問了一句。府上會發的朱頭木牌可不多,必是重要之事。

  於是她按照大司徒之前留下的話,並沒有讓辛幼萍離開,而是帶著她進入皇城入東宮請見皇儲。

  辛幼萍有些忐忑。

  她想過入京後的許多情形,見大司徒怎麼問好行禮,見王相又該說什麼。

  可,真沒想過會直接入東宮見皇儲。

  *

  監國的皇儲亦穿素淡常服,神色中有著難掩的沉郁之色。

  然殿下雖心緒不佳,待她卻很和氣。

  而見東宮屬臣收下那一箱錢幣後,辛幼萍一路上懸著的心,終於有些落下了。

  就在她告退時,就聽皇儲問起她入京後的居所,得知辛相的安排後,沉吟片刻道:「不如你留在東宮吧。」

  這些年女兒常去拜訪王相(吃點心),曜初自知王相府中倒有的是房舍,但並無與辛幼萍年紀相仿的女孩為伴。

  曜初問過辛幼萍的年紀,也只比阿鯉大三歲。

  既如此,倒是留在東宮為好,一來東宮中女官與女孩子都多,也便於一同讀書;二來……兩個孩子都算是失了祖父的,也可彼此有個慰藉。

  曜初瞧得出:阿鯉在自己跟前一直表現的很懂事堅強,想來是怕惹她傷心。畢竟她還要監國,有諸多朝政庶務需要料理。

  但阿鯉從小長在姜府,尤其是阿鯉六歲後姨父就致仕了,更多陪著阿鯉,給她做了不知多少點心。

  此時親人故去,那孩子如何會不傷心。

  **

  辛幼萍留在了東宮。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武赪郡主,見到她此後相伴一世的皇帝。

  當然,此時的幼萍並不知多年後的事。

  她只是按禮數上前問好。

  十四歲的郡主眼睛紅紅的,顯然剛剛哭過,但見到她卻並不疏忽冷淡,而是抬眼溫聲道:「你是辛司空的孫女?我聽阿娘說你是從隴西道趕到京城,真是辛苦了。」

  *

  在辛幼萍住到東宮後,武赪確實多了可說話的人——

  畢竟她的親妹妹還太小,才五歲有余。雖然妹妹現在也在哭,也想去姜府尋太母,尋阿翁。

  但武赪知道,妹妹會漸漸忘記的,與武赪相比,妹妹去姜府其實沒有太多。

  而且,武赪作為長姐,會好生照顧妹妹,卻無法與此時還是孩童的妹妹共同分擔這份痛苦和傷痛。

  於是,她與比她大三歲,也才失去祖父不久的辛幼萍,倒是更能分享彼此的傷懷。

  而這一夜,她夢到了小時候的事——

  武赪從小就吃的出各種點心的區別,譬如桂花糕若不是王相府上的,可不能糊弄過她。

  而從前她在姜府吃的點心,自然都是崔朝親手做的。

  但是後來幾年,武赪注意到姜府出現了好幾個廚娘,在學做菜做點心。

  而去歲,崔朝將兩盤點心端給了阿鯉。

  那是阿鯉第一次沒有嘗出來,哪一盤是廚娘做的,味道實在是一模一樣。

  崔朝見此方笑道:「阿鯉都嘗不出分別,她自也嘗不出來的。」

  武赪自夢中醒來,取過棉帕抹去眼角的淚水。

  她坐起身來望著窗外,看向長安的方向。


第375章 「近來人事已消磨」

  長安。

  乾陵。

  除了祭祀所用的獻殿、司馬院、下宮等殿宇,就在去主陵五裡處,還有供後代皇帝謁陵時,暫且駐蹕齋沐的行宮。

  因乾陵起建之時,高宗是住在大明宮內的,因此這處行宮的布局,倒是與大明宮的帝王寢殿仿佛。

  海棠滿樹,在夜色燈火中若雲蒸霞蔚。

  姜握住在這裡,不免會有一點恍惚。

  似乎這一世,走過太極宮、上陽宮、洛陽紫薇城後,又開始倒帶了一樣。

  她伏在窗口安靜看了一會兒L『高燭照紅妝』。

  直到風吹海棠花落如雨,她才起身從匣中取出一枚占風鐸,掛在窗口。

  聖神皇帝進門的時候,正看到她站在窗邊往金鉤上掛占風鐸的背影,發絲如雪,也如這春日皎皎月光,被窗外高懸的燈燭映成一片微紅。

  「陛下。」

  「咱們可在這兒L多住兩日。」皇帝伸手,捻去她發間方才掉落的海棠花瓣。

  姜握從桌上拿起半透明似的花瓣,剛要開口,一陣春風拂過吹動玉片做成的占風鐸叮玲作響,當真是敲冰戛玉之聲。

  姜握聽過風聲,忽然道:「初見之時,是晉王請我為他算西域之行可安穩。」

  她無需特意指出誰與誰初見之時,畢竟那一日在場的四人都明白。

  只是如今能聽懂的,自然只有她與皇帝兩人了。

  聖神皇帝也在榻上坐下來:這些日子,姜握其實很少提起崔朝,只是按部就班地起居坐臥。

  而臣子陪葬皇陵的一應流程,自然是太常寺的人最清楚。於是崔朝棺槨至長安後,接下來的步驟,聖神皇帝就都交由長安太常寺卿帶人妥帖料理。

  姜握一直隨行看著。

  直到今日封土,她親手將第一捧土輕輕拋在棺槨上,泥土打在木板上的聲音,有點像沉悶的落雨。

  許多回憶不免紛至沓來。

  春夜溫柔如許,在皇帝聽來,姜握的聲音也依舊如玲玲振玉,與懸掛的占風鐸仿佛。

  姜握看著對面的親人:「當時我與他們道——崔使節骨有榮貴,必得晚途安愜,兼年壽久長。想來年少時波折,便是艱難困苦,玉汝於成。」

  「如今看來,我十幾歲的卦像就頗准。」姜握還對著皇帝笑了笑。

  十七歲的她,覺得人假如能活到六七十歲,那絕對算是年壽久長。

  只是沒想到,這麼快就到了。

  **

  崔朝去的並不突兀,是很像一朵安靜的花。

  從開放到慢慢露出些枯萎之意,到真正落下,一切都有跡可循。

  姜握循跡走來,走到今日。

  「我只是一個尋常的人。」崔朝如是對她道。

  他自知不會像姜握一樣,來歷特殊身體狀況好的成謎,也不能像聖神皇帝一樣天賦異稟,顯然是天生長壽與精力過人。

  他甚至也不像先帝一樣,經年困於病痛折磨,令人看來傷懷惋惜。

  崔朝想,他就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人,生老病死皆如期如約而至。

  只是,他遇到了一些不尋常的人而已。

  自年後,他精神明顯不太好了,兩人相伴的時間就多起來。

  經常是他醒來,就看到姜握坐在榻旁。

  兩人只是斷續說起些家中瑣事。

  譬如崔朝囑咐她,每年夏日端午要懸掛的艾草,要如何系五色縷以辟邪,取下來後,又如何處置。

  其實,自然會有女衛為她做這件事的。

  而她……崔朝知道,她一貫也不是很在意這些。有一年他特意晚了幾日摘掉門框上的艾草,她進進出出全無所覺。

  艾草從門框上垂下來,自然會擋一下路,她要不繞著走要不伸手撥開就算了。

  在崔朝看來:如果真以小獸來作比,她屬於很好養活的那一種。

  吃的好、過的好會肉眼可見的歡喜,但若沒有那麼好,她也能如常接受。

  可是……

  兩人相伴的最後一日,皆是有所預感的。

  那一天崔朝精神很好,就像京城中一月的天,蔚藍明淨像是水洗過一般。

  姜握望著他出神。

  這樣的神情崔朝見過太多回太多年——

  只是彼此都年少的時候,崔朝還會發問:你望著我的時候在想什麼呢?

  姜握回答他:便如秀色可餐一樣,她望著美人,覺得更有助於思考。

  但時間長了,有時候崔朝會有種錯覺:她不只是在發呆。這樣子,倒像是看著他,但腦海中還忙著跟另外的人說話一樣。

  病榻之上崔朝手指微動的時候,姜握回神,並以掌心回握。

  「我知道你心裡有許多事,好像總沒法跟任何人說。」

  「這些年,我能做的只有陪伴你。」

  剩下的一句話,崔朝就沒有說出口,像是溪水流過心底,帶了些濕意:從今以後,你能安心地望著誰出神呢?我想一想,就覺得很難過。

  崔朝不再想不可強求之事。

  他只是對姜握輕聲道:「你曾經寫過:生前身後事,不過別春風。」

  窗外,正是初春的風吹遍新綠的樹梢。

  「不知人去後,魂魄當往何方。但若能選,我想我不忍離你太遠。」

  「將來若有風拂過,便是我來看你了。」

  **

  長安,乾陵。

  姜握抬頭看向占風鐸。

  此後,她在哪兒L,都會帶一枚占風之物。

  清風朝暮。

  如今,坐在乾陵,喪儀事已經是真正的『塵埃』也落定。

  姜握忽然想起那幾日,其實她都沒怎麼落淚的。甚至姜府的哭聲於她似乎很遠很遠,像是海風吹過破碎的窗紙。

  她真正反應過來覺得一時傷痛如錐心,是到了長安,且再次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後——

  兩年前的貢舉狀元,賀知章,此時正在長安為官。

  因洛陽的官位一向少空缺,於是兩年前賀知章高中頭名後,在洛陽集賢殿書院(圖書館)和長安太常博士這兩個能考的官位之間猶豫了下,到底是考了長安的太常寺。

  太常寺好歹是六部九寺之一,將來洛陽有官職空缺再考就是。

  既然是狀元,自然是經過皇帝親自殿選的,彼時姜握也在,還以身份公務之便,收集了一下狀元考卷。

  只是作為她收集真跡的一篇。

  但這回回到長安,是為崔朝葬於乾陵之事,驟然見到太常博士賀知章,卻翻上與之前不同的感觸來。

  不過她想起的,並不是賀知章那首最出名的「少小離家老大回。」*

  反而是他另一首回鄉偶書——

  「離別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惟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

  此間人、事於她,何止是半消磨。

  她看向眼前尚著青衣(太常博士為七品)的賀知章,高中狀元不久,他的仕途才剛剛起步。

  此世此時,自然只有姜握一人知道史冊上的他是如何宦海沉浮,年過八十方高壽致仕歸鄉,方做詩感慨『兒L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此時賀知章只是意氣風發著:他不但兩年前高中了狀元,還在加試的雜文科中頗為出彩,以詩文聞名御前。

  之後更在洛陽上陽宮文學院,以詩會友,結識了一眾文友。

  他的詩詞文章,還與他之前期待的那樣,登於報紙遍傳天下十道數百州。

  在賀知章自己看來,在任何人看來:他此時的青衣七品官職不過是如晨光熹微,未來的前途自是光亮。

  這回,聖神皇帝西巡長安,兼有大司徒家人故去,太常寺上下接旨辦理崔正卿陪葬乾陵的喪儀,俱是分外謹慎小心,拿出了十一萬分的周到,生恐出了岔子觸怒帝相。

  賀知章也不例外。

  所有公文事條都要檢查數遍,十分潤色了才送上。

  姜握想起賀知章每回來奏事認真專注的神色,那是一種未來甚可期待,才會有的投入專注。

  這朝上,永遠有人在年輕著。

  *

  不知是不是她有些只言片語念叨了出來,亦或是她與皇帝實在是相伴太多年心有靈犀。

  只聽聖神皇帝說起:「孩子們也都長大了。如今算來,曜初其實都算不得『年輕皇儲』了。」

  年過四旬,其實正是一個政治家最好的年紀。

  畢竟除了特殊的人,絕大多數人隨著年齡增長,其精力與經驗,會成兩道趨勢相反的線。

  經驗逐步積累,然而精力漸不如年輕。

  四十來歲則是經驗與精力並存,不只對政治家,對許多專業(諸如醫學、科研等)都是如日當空的好時候。

  所以這幾年皇帝西巡漸多,停留在長安的時間也逐漸變長。

  皇儲監國自然也越來越純熟。

  將來……

  她看向姜握,兩人盡在不言中。

  皇帝還感慨了一句:「當年朕有曜初的時候,覺得三十歲才得女兒L,還有些晚了。」

  「如今看來剛剛好。」

  皇帝與皇儲之間,若只差十幾一十歲,而皇帝又長壽的話,對兩方無疑都是一種尷尬的折磨。

  身體狀況正常的皇帝,哪怕再滿意自己的繼承人,也不會考慮在五六十歲就放權。

  但人到了七八十歲,心境又不同了。

  如今看來,曜初三十歲上才有阿鯉,也未必是一件壞事。

  聖神皇帝道:「朕這一世,做過才人、昭儀、宸妃、皇后、天后、皇帝……再加個太上皇也好。」

  姜握心道:這是什麼稱號解鎖類集郵嗎?

  *

  夜色已深,窗外越發寂靜,似乎連海棠都已睡去。

  皇帝道「早些睡吧,明日咱們再去看看聖陵的石刻群。」

  聖陵,便是聖神皇帝的陵墓。

  自天授三年定陵墓之址於梁山乾陵之側後,迄今已經修建十余年,陵墓大形已具。

  而聖神皇帝說的石刻群,則是自建乾陵而起,從前帝陵皆無:乾陵陵墓的內城的四門之外,設了一批雕刻精致的石刻,其中除了華表、記述碑文等,還多有翼馬、石獅等傳說中的瑞獸。[1]

  而這些年,皇帝也常給乾陵外的石刻,添加新成員:比如鴕鳥、食鐵獸等。

  總之,就是她們聖陵這邊要設的石刻,皇帝總會給乾陵也添上一對。

  聖神皇帝坐到鏡前。

  十多年過去了,至今她還會按照孫神醫的囑托,睡前梳發百余下,以養生安神。

  只是此次離開洛陽有點急,沒有來得及帶上孫神醫特制的百齒梳。

  姜握就走到皇帝背後,從荷包中取出一枚犀角梳——梳子大不盈掌,如墨玉般溫潤油亮,哪怕數十年過去了因養的好,也未出現梳子常見的碎裂之紋。

  這還是當年,兩人剛從『朋友』成為真正彼此確認過,不會因境遇改變心意的朋友後,媚娘送給姜沃的。

  一對黑犀角梳出自同一支犀角,兩只梳子對起來,紋理正是一朵祥雲。

  姜握此時就用屬於她的一枚梳子,慢慢替皇帝梳發。

  比起當年青絲如瀑,如今的聖神皇帝,自然也多見華發。

  她們已經走了太遠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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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6章 聖陵

  長安。

  次日晨起,聖神皇帝與姜握看過聖陵的石刻雕像林後,就在下宮暫歇。

  所有皇陵皆設有陵令官,任掌山陵、率守衛之職。

  這一日聖陵的幾位陵令官自然一直隨行在帝相身側,以備吩咐,且早早備好了帝陵相關的一應公文。

  果然,聖神皇帝入下宮暫歇時,便要聖陵的地宮、陵園、山脈、陪葬陵群等細圖來看。

  陵令連忙捧上來。

  隔著桌子倒著看圖文不便,姜握就起身繞過桌子,與皇帝坐在一處看——

  帝陵與皇城布局相似,都是帝王陵墓建在北面,取皇帝與北辰星一般坐北朝南。

  故而乾陵、聖陵兩皇陵為鄰,並不是取一個『面對面』,而是各自占據一座北面山峰,如同兩個並肩而立的人。

  而帝陵的陪葬陵群,則呈「拱辰」形。

  格局大致為:皇帝陵墓坐北居峰,陵山下東、西、南三面都可設陪葬墓,按照身份、功績,陪葬陵遠近高低各不同,如此鋪成扇形。

  陪葬墓之於帝王陵墓,就如同天空之上,諸多星辰拱衛帝星一般。

  而陪葬墓的設置,遠近規格也各有不同。

  隨行的除了陵令官,還有太常寺卿。

  此時太常卿按照聖意,遞上昭陵的陪葬墓圖——太宗昭陵的陪葬墓是有史以來最多的(而姜握所知的歷史裡,昭陵陪葬陵不光是『空前的多』,還『絕後的多』,後世帝王陵陪葬墓也未有超過昭陵的)。

  因此陪葬墓裡面各色身份的人也齊全,最具有參考意義。

  離太宗皇帝陵山玄宮最近的陪葬墓,是『諸王、公主』等親眷,他們的墓地都是設在山上較為靠近玄宮之地。

  而臣子們,就都要次一等,在山陵下的平地上起陪葬陵。

  按照功績、親近等標准來決定距離玄宮的遠近。

  最遠的……如果按照縣、府來劃分,已經跑到隔壁縣去了——畢竟太宗的陪葬墓太多,大家都排著隊拿著陪葬的號碼牌,從九嵕山北麓(這自然是最近的)一直排到最南邊的趙家村。

  倒不是說趙家村那塊的風水不如,也不是說這種樸實的地名不好,但是【陪葬於九嵕山】和【陪葬於趙家村】,這實在是聽起來有點區別。

  此時聖神皇帝要過她自己皇陵的山岳陵圖細看,便是要在皇陵大形初具之後,先給姜握留一處最近的吉壤。

  其實原本,她有動過心思,直接同玄宮也未為不可:因皇帝的陵山玄宮不是尋常的數尺墳塋。帝王陵墓本身占地面積就大,這也就決定了,哪怕離她最近的一處陪葬墓,在空間上也是有不近一段距離的。

  未如同玄宮而不可分。

  後來,皇帝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她西巡長安,也不只會去乾陵,年節下也去過昭陵:曾見晴空萬裡之下,昭陵處處陪葬塚正前方,都立著各位功臣的穹碑紀文,上刻其一世之功。當風吹過昭陵遍植的蒼松翠柏,好似每一處墓穴穹碑都有著自己的魂魄。

  那一瞬,不光聖神皇帝有所動容,姜握站在九嵕山上下眺此景,也覺得就好似……貞觀一朝的君臣,依舊在此議政論事從未斷絕。

  於是,皇帝便要為姜握選一處自己的墓地。

  就像姜握可以常住久居在蓬萊宮,但也有自己相府一般。

  其實聖神皇帝也清楚,若她提出來玄宮事,姜握一定會應的,她不會在意自己一旦『隨於帝陵玄宮』,哪怕有穹碑紀石也只能陪在角落。

  可……皇帝是在意的。

  此時聖神皇帝鋪開皇陵的圖紙:上面已經用各色的筆,標出了可設陪葬墓的地點。

  姜握看這張圖頗為熟悉——好多都是她標的。

  於是皇帝也省了去問旁邊站著的太常寺卿,直接指了被朱色圈起來的,最靠近陵山玄宮的一地問眼前專業人士:「你覺得這一處如何?」

  在圖紙上,此地與玄宮相距不過是一段指節的距離。

  姜握點頭,平和道:「那我就在這裡陪陛下。」

  兩人只簡單的一問一答,便把身後事定下。

  直接把旁邊長安太常寺卿都聽懵了。

  他自懵他的,帝相二人已經開始推進到下一件事了:開始一起安排旁人。

  比如,文成早與姜握提過,將來百年歸身,願彼此為鄰。

  姜握就在她周圍的幾處,開始選適合文成的『將星』之位。

  選完文成的,自然想起鳴珂來,她的要求就比較……

  其實鳴珂原本是沒想過她將來能陪葬聖神皇帝皇陵的,一來她身份特殊,是先帝的前任廢後;二來,就算以官職論,她的官位也不夠啊。

  但崔朝陪葬乾陵後,王鳴珂又幡然醒悟:原來也不用官位多高,有什麼文臣武將的功績,跟皇帝關系好也可以啊。

  於是她難得未雨綢繆,思考起了身後事。

  聖陵與乾陵既然是『並肩而立』,陪葬墓又呈扇形分布,那麼自然有一部分相接的邊緣。

  王鳴珂悄悄來尋姜握說:要是她走後,陛下未給她陪葬之榮也罷了,若是許她陪葬聖陵,那……一定給她選另一個,離乾陵遠的方向。

  姜握:嗯,果然是你,擔心的事情總是與旁人不同。

  **

  在聖神皇帝與姜握於長安聖陵的這一日。

  洛陽,城建署。

  曜初熟門熟路來到蒸汽機的實驗區域。

  都無需一路負責看守、核查人員信息的戍衛開口提醒,曜初就知道該在哪裡登記,在哪裡簽字,格式又是什麼樣。

  曜初走到實驗間前,透過長條的玻璃見到陳穩的背影——

  陳穩的發髻,是一種非常簡約扎實的盤髻,蟠曲交卷於腦後,十分穩當而不易脫滑。如今越來越多的女娘,因要做事、騎射、走動,習慣於這樣簡單的發髻,而非各種高疊婀娜,能展露更多釵環的發髻。

  尤其是對於城建署的研究員來說,這樣的發髻,還非常方便扎一塊包頭或者戴帽子,以防各種灰塵碎屑。

  當然這是工作日,休沐日時女娘們的打扮便因人而異——每逢休沐,上陽宮中總能走出各色裝扮的女娘:有為了方便騎馬出門著上衣下褲馬靴一套胡服的,有愛亮麗衣裙首飾好容易放假就可著自己心意打扮漂漂亮亮的,還有便是如陳穩一般無論上班休沐都只求舒服合身的,就如常穿著。

  諸人愛美之心不同,隨性而為。

  而這些不同,也是一道道亮麗風景線。

  此時,陳穩身上除了常服,還套了一件看上去有些沉厚的『工裝』,分為上下兩件。據陳穩與她說起,這衣裳雖看著有些厚笨穿著也悶,但無論春夏秋冬,只要進實驗室她都是穿著的。

  這外頭塗有一層特殊的塗料,可以防止火星蹦到衣服上後,輕松就將衣服點著,也可以叫做阻燃服。

  陳穩工作起來,一向是心無旁騖的。

  其實曜初是與她約過時間的,此時實驗室外面的刻漏,時辰都已經到了。

  曜初等了一小會後,就輕輕叩了叩門上長條玻璃。

  陳穩回過頭,知道自己又誤了時辰,忙對著門外拱手行禮為歉,然後將手頭上的活放下,又檢查過實驗室內的器具,這才將工裝在門口換掉走出來。

  「殿下……」

  曜初直接抬手打斷她的致歉。

  「無妨。」陳穩就是這樣的性子,入迷後就忘了時間。

  曜初並不是來查崗的。

  起初,她第一回 單獨到這蒸汽機試驗區來,只是來靜心的。

  對曜初來說,這世上有的累有兩種。

  一種是片狀而短暫的,比如某一天的奏疏忽然特別多,或是出了緊急事,需要她召集屬臣們立刻議事處置。可以說一日忙得沒有一點空閑,思維與精神都像是一只陀螺,被『朝政』這個鞭子抽著一直轉。

  但這種累還是能緩解的,好好睡一覺亦或去妹妹府上走一走——每回看到太平那種恣意的快活勁兒,曜初就覺得放松了許多。

  然而還有一種累是長久而隱形的。都無需曜初自己去想比喻,這種累正是她之前的長輩帝王們,她的祖父、父親、母親都體會過並會如實告知下一任皇帝的【臨淵駕朽】。

  偌大家國,真是不知哪裡就會出一點問題,容不得人松一口氣升起垂衣拱手而治的心思。

  只是戰戰兢兢。

  「機器大了,總會出問題的,不是這兒不夠好,就是那有待改進。」

  幾年前,曜初又有一回覺得深深倦乏。

  而那時姨母偏又隨駕西巡不在洛陽。

  她獨自閉目養神時,忽然就想起了城建署內,日復一日守著那或許幾十年都沒有什麼成果的蒸汽機研究員。

  曜初就來城建署走了一趟。

  陳穩第一回 單獨見皇儲時,自然還是有些緊張的:尤其是,距離皇儲上回跟著大司徒過來,已經過了大半年,她卻並沒有什麼飛躍性的進步可以彙報。

  比如說她為了增加活塞的密閉性,已經用各種材質實驗過,甚至麻繩浸桐油、麻繩浸蠟等復合材質試驗都試了,前前後後做了不下數百次的試驗,但結果並不是很理想。

  一言以蔽之:如今蒸汽機的效率依舊是低的,低到如果燒好一點的煤炭驅動蒸汽機,再讓蒸汽機用於挖煤,那麼……還是略有些賠本,挖出來的煤可能都不夠燒的。

  曜初一頁頁翻過陳穩厚厚的實驗日志。

  她看的太久神色太專注,以至於陳穩都有點『穩不住』了:皇儲不會是覺得她太浪費紙和鉛筆了吧,確實每一回試驗她都會記得特別詳細,失敗後還會有許多想法和分析。

  並且,她還需要大量的紙用來繪蒸汽機運作原理,以及各種零件的圖。

  於是,她這裡雖然人手不多,但每月核算『辦公用品費』,她這裡用量都很大。

  陳穩在心底默默祈禱:不會的不會的,大司徒特意強調過蒸汽機的潛力,哪怕我屢試屢敗,皇儲應該也不是來縮減我研究費用的。

  當時曜初的心思卻是——

  雖然這樣想有點對不起陳研究員,但她真覺得,自己那種繃著的疲倦,似乎在這一頁頁失敗的實驗日志中,得到了一定的安撫。

  於是這幾年,她時不時會來這裡靜靜心。

  後來,陳穩見到她也不怎麼緊張了,兩人漸漸有了種特殊的『君子之交淡如水』似的友情。

  因陳穩也不上朝,她就是單純的研究人員,她對皇儲唯一的所求,就是兩人初次單獨見面時她祈禱的那樣……不要斷掉她的經費。

  在她發現皇儲沒有這個意思後,陳穩就安心了。

  而且……如果硬要說的話,這幾年她也不是沒做出一個實用性的研究——

  汽鍋雞。

  這還是姜握提出來的,其實她也不知汽鍋雞跟蒸汽機的原理有多大關聯,但看到蒸汽機咕嘟嘟,她忽然就想起了汽鍋雞。

  於是蒸汽機專家陳穩,第一項實用性的『發明』,就上了餐桌。

  故而曜初這兩年過來,還時不時會吃個汽鍋雞——雞自然是曜初提供的,如今都已經注冊成了商標的周王雞。

  雞是昨日就送了來,兩人也約好了時間。

  陳穩此時邊取過胰子洗手邊道:「殿下更喜歡喝湯,所以今日的雞已經蒸燉了兩個時辰了。」若為了吃肉,則要燉的時間短一點。

  曜初點頭,忽然道:「姨母也更喜歡喝湯。」

  她想起,此番姨母離開洛陽時,已然是發如霜雪。

  陳穩也知大司徒府上白事,此時靜默片刻後,盛了一盞湯輕輕擱在曜初跟前道:「殿下亦是失去至親,監國之余也要保重自身。」

  曜初端起了碗。

  她會的。

  當母親和姨母回家,會看到有條不紊的朝廷,會看到好好的她。

  時日遷綿,她已不再是讓人不放心的孩子了。


第377章 再糊一次紙窗

  神功元年,直到秋日,帝相才自長安歸於洛陽。

  姜握這才見到已經考上經濟學院的辛幼萍。

  那一日秋陽很好,透過玻璃窗灑下來,照亮了走進門的少女的容顏。

  玻璃窗。

  姜握還記得,當年她剛兌換出《古代的奢侈品:玻璃的制造》的時候,小愛同學曾經贈送給她一個『有趣的知識科普』——

  現代建築隨處可見的板狀、平整、透明整塊的大玻璃,百分之九十都是浮法玻璃。

  而新華夏是在1971年,才突破西方的技術封鎖,研發了能夠自給生產浮法玻璃的生產線。而且生產線能運作,需要大量燃料和電力的支持。

  也就是說,能燒制出各種玻璃碗、玻璃杯等器皿,跟能用上玻璃窗,又完全不是一個概念了。

  姜握剛來的時候,是很不習慣古代的照明問題的。

  尤其是當年她剛進太史局的時候——那時候她哪有『私人辦公室』,更別說是如後來尚書、宰相時的私人辦公院落了。

  只是在太史局的正堂內擁有一張辦公桌。

  還好太史局的官員少,大家除了一張桌子,還能有『半私密空間』。

  太史局的大堂被一扇扇屏風分成錯落有致的一塊塊區域。

  為了看得清公文,白日屋內也得點著九枝燈台,每旬每人都要各自去領蠟燭辦公用。

  又因屋宇高闊,大堂最深處黑如夜色,哪怕點著燈也不好辦公,只能設些櫃子做存放文書之用。

  所以姜握從那時候起,就喜歡靠窗的位置。

  她自我安慰除了夏天曬點,冬天冷點,春秋季還是不錯的(雖然北方的春秋天短的像是兔子的尾巴,嗖嗖就過去了)。

  不過……她也有喜歡古代窗子的時候。

  當年在掖庭,每逢年節下,她常與武姐姐一起,為窗戶糊新的窗紙或是綾紗。

  雖然她糊窗紙的水平,就如同她的女紅技巧一般,但她還是頗樂在其中。

  後來,媚娘就專門安排她去給窗紙塗桐油(防雨水之用)去,到了糊窗戶的細致活則自己來做。

  宮女居住的屋舍,窗子都是最簡單的直欞窗,也就是一條條豎向的木杆排的像是柵欄一般,糊窗紙也簡單。

  那就是她們最開始的窗戶。

  而每回姜握從太史局回到掖庭,從窗口看到武姐姐,都覺得木制的窗欞如同一架畫框,裡面裝著一張美人側顏畫。

  等到媚娘再次入宮,兩人再於窗前對坐,自然就不是掖庭小小的直欞窗了——因直欞窗不能做的太大,如果窗子太大欞條過長,還需要另外增加橫穿的承欞串。

  因此皇城中的宮室殿宇為了采光通風便宜,大多用的都不是直欞窗,而是四扇到八扇不等的檻窗,便如詩中所說的『玲瓏開戶牖』。

  那時候自不用她們再自己糊窗紙。

  而當年紫宸宮中的窗戶,除了帝王寢宮特有的露皇宣糊窗紙外,有時候為了亮堂,欞格間還會采用琉璃片鑲嵌,采光就要好多了。

  而現在用的玻璃窗,則是三年前,城建署玻璃坊新研究出來能夠量產平板玻璃的兩種法子——

  一種是冕牌玻璃,方法有點像陶器制作,加熱玻璃到熔點,然後放在金屬旋盤上不停地轉動,運用離心力把玻璃『甩』成一個圓盤狀。

  只是這樣『甩』出來的玻璃,注定了中心厚邊緣薄,只能切割合適厚度的部分來用,因此做出的平板玻璃面積有限,而且透明度和平整度也不會很好。

  第二種玻璃的質量更好些,但制作起來成本和技術要求更高:需要在特制的大型鋼鐵圓筒狀模具裡吹制『玻璃球』,等玻璃冷卻後切開,再慢慢加熱使玻璃攤平變成一塊平板(這對溫度和玻璃工技術的要求就高多了)

  而以上兩種法子,其實也都是隨著冶煉『高爐』的出現,才能從想法變成現實。

  最先更換玻璃窗的,當然是明堂。

  明堂為皇帝布政之所,換了玻璃窗後,名副其實變得更『明』了。

  而姜府中,因崔朝這兩年在養病,倒是沒有大改。

  只是姜握的書房換了兩扇玻璃窗。

  此時她透過玻璃窗看著走進來的辛幼萍,忽然還挺懷念當年『白紙糊窗堪聽雪』,那種雪打在紙上沙沙的聲音。

  *

  辛幼萍起初以為大司徒在看窗外風景,後來才發現,大司徒在看玻璃窗。

  而大司徒書房的兩扇新窗,自然也讓辛幼萍想起了祖父——

  祖父是在去世前一年,收到了兩大塊平整透明的玻璃。

  這種從京中城建署直發的極貴重物品,到隴西道後,是當地驛長親自帶人送過來的。

  拆開層層包裹,直到他們和辛相一起,親眼看到玻璃是完整沒碎的,驛長才松口氣,請辛相簽了字復命京中。

  辛幼萍記得,很快祖父就叫來了匠人,按照玻璃的尺寸重新給他改了書房的窗子。

  之後何止全家人,凡來探望的親友,都得來參觀下祖父的玻璃窗書房。

  祖父又按照大司徒信上所寫,在玻璃窗下放一塊反光鏡,屋裡就更亮堂了。而且冬日無需開窗就能看到外面的風景。

  那時候,她常陪在祖父榻前,用棉布小心地擦去冬日裡玻璃窗上泛起的霧氣。

  這樣祖父就可以坐在窗邊看雪景,而不用冒著染風寒的風險開窗或是出門了。

  那年看著院中的白雪紅梅,祖父捧著熱茶道:大司徒在朝他就放心了。

  如今水泥也好、玻璃器皿也好,雖未到常見如陶罐瓦罐的程度,但在家底豐厚的簪纓之族看來,已經不算什麼奢侈品了。

  起碼早就不用像當年水泥路剛出現一樣,搞什麼『拍賣』,還拍賣『拍賣會名額』,簡直是套娃似宰肥羊。

  然而……

  辛相望著窗外對孫女笑道:舊的奢侈品去了,大司徒總是有法子,創造新的奢侈品。

  玻璃窗要不要?

  想不想家裡亮堂堂的?

  想不想可坐在室中視外,無微不矚?

  掏錢就能擁有哦!

  並且繼從前那篇《玻璃鏡賦》後,王勃又再次寫了《玻璃窗賦》,寫的那叫一文昌流麗、美輪美奐,於是城建署玻璃坊時隔數年,再次出現了高價拍賣「預訂玻璃窗名額」的盛況。

  是的,賣的還不是平板玻璃本身,而是預訂名額。

  據說負責研究平板玻璃的秦研究員,那段時間每天嘴角都是放不平的,需要身邊的學生提醒一下『老師您別笑得太明顯』才行。

  秦研究員:唉,她也不想笑啊,但無奈賺不完……錢根本就賺不完啊,真愁人!

  辛幼萍當時還替祖父做剪報,將《玻璃窗賦》這一篇剪下來,就壓在玻璃窗旁的炕桌上。

  祖父對著明淨透明的窗看這篇《玻璃窗賦》,顯然心情更好了。

  好到還讓她開錢匣子取了三貫錢,讓她寄給大司徒。

  辛幼萍:給錢了!那祖父真的是很高興了。

  *

  姜府。

  辛幼萍也不是無緣無故想起這些事的——

  也是因大司徒問起了她,祖父生前有沒有留下什麼別的話,做了些什麼事兒。

  她起初以為自己會緊張,可後來,面對大司徒的眼睛,辛幼萍不自覺就放松下來,並且越說越多。

  直到起身告辭的時候,才發現,她來的時候是午後燦爛千陽之時,如今竟然已經臨近黃昏了。

  *

  辛幼萍離開後,姜握開始整理從長安幾處舊宅中帶回來的東西。

  今歲去長安,除了送崔朝至乾陵,姜握還把所有長安幾處『舊日姜宅』內她惦念之物,都帶回了洛陽。

  自此,姜握在長安的宅院也好,崔朝從前留下的產業也好,她無心再去打理,就都分給了幾個孩子,她們府上都有屬官可以幫著料理(婉兒的想來也不用她操心)。

  從長安回來的路上,她還在與聖神皇帝說起:自此,她在長安就沒有『房產』了,更是只能蹭住皇宮。

  正如過去半年在長安,不管是在乾陵聖陵行宮,亦或是回太極宮掖庭小住,又或是住到大明宮去,她都是借住皇宮。

  直到回到洛陽。

  其實今日辛幼萍並非自己來的,她入洛陽後既被曜初留在東宮,此番與其說是她按照祖父吩咐上門拜見大司徒,不如說她直接搭了皇儲的順風車來的。

  姜握回到姜府的第一日,曜初和阿鯉就都來了,太平和婉兒甚至到的更早些——她們自然都來探望姜握……回到洛陽後獨自住在姜府好不好。

  辛幼萍告辭後,其余人是想留下陪姜握的。

  但姜握都讓她們回去了。

  她總要習慣自己待在這姜府中。

  孩子們也無有敢違拗的,雖各自惦念但也只能各自離去,倒是姜府今日輪值的女親衛長,前前後後被不同的人囑咐了好幾遍,緊張到恨不得時時刻刻陪著大司徒。

  姜握無奈,只好讓她守在書房院內,透過玻璃窗就能看到她的地方。

  夜色中,她忽然覺得這府邸很大。

  她從前未覺察到的大。

  眼前堆著許多箱籠,姜握有些不知該如何著手。

  索性先在一只箱子上坐下來:或許讓她覺得宅子大的,不是一間間房舍,而是安靜與影子。

  姜握知道,如果她想要什麼點心宵夜,廚下還能送來一模一樣味道的。

  但她也不太想要了。

  「你隨我回去吧。」

  姜握回頭。

  她原是不知道坐了多久,忽然聽到皇帝的聲音,還以為是聽錯了,略帶些茫然轉頭。

  皇帝是在門口站了片刻的。

  她們自長安回到洛陽,皇帝當然也擔心她驟然回到姜府能不能適應。後來得知孩子們都去陪著才放心了些。

  然而阿鯉自宮外歸來告訴她,太母不肯留她們住下,還特意強調了下連『阿鯉都沒被留下』。

  皇帝實在不能放心,就出宮來瞧瞧。

  果然隨著親衛指引來到書房,就見她坐在一只木箱上,看著滿屋舊物出神,當真是楚楚謖謖,孤意在眉。

  姜握望著皇帝,點了點頭。

  在回宮的路上,姜握忽然道:「今年冬日,咱們再糊一次紙窗好不好?」

  皇帝應聲:「好。」!


第378章 禪位之意

  神功元年秋。

  二十四歲的楊小藜自城外歸來,趕在宵禁前回到了家。

  從前為了減省開銷,她與母親就湊活住在南市租賃的醬菜鋪後面。都不是一間單獨的屋,就是木板隔出來的一塊數尺見方的地方罷了。

  如今,她們母女已經在南市旁的坊中,購下了一座小小的房舍。

  雖房舍不大,但在神都洛陽能有這麼一處房舍,也是極不容易的。

  除了母女倆多年的積蓄,楊小藜還向署衙申請了一部分的女官貸——

  出版署和城建署都設有給本署女官、女吏的一些無息貸款。

  而出版署下設的數處官方抄報處、報亭,也供給神都中或是因和離/守寡,或是欲讀書而家人不許等手頭窘迫的女娘可貸銀錢。

  不過針對民間所立的貸就不是全然無息的了,一來為防一人借去太多,二來也防著人大量借錢後反而去放高利貸生利。

  因此針對神都女娘的貸款,是驗過戶籍身份無誤後,只有前十貫是無息的,三十貫內利息也較官貸低一半,再若要再多借,利息就會逐漸走高。

  而十貫,原也足夠一個女娘(哪怕帶著孩子),從頭租賃屋子支應過頭一年生活了。

  何況若是單身的女娘,原也可不獨自租賃坊中屋舍,既昂貴又有些不安全。

  如今京城周圍的縣、甚至村都有女校,識字的可以去試一試應聘老師或是後勤,哪怕不識字的女娘也可以去應為廚娘、灑掃、紡織校服等事。

  再不濟,哪怕學校中恰恰沒有任何一個崗位(這種情況是極少的,往往都是缺人的),女校中也有教職工以及學生宿舍,落單的女娘也可以憑戶籍去租一間【一難舍】,不但比神都中的房舍便宜,最要緊的還是安全。

  之所以叫做【一難舍】,是因在房舍入口都寫著一句話:人生在世,誰能不遇到一件難事?

  也是取一個「每位女娘從這裡搬走,都是渡過一難」的柳暗花明吉利之意。

  因此楊小藜每次跟母親說起,都道她真是極幸運的了:八歲時南市抄報鋪的劉融副管事就告知上陽宮女校事,並最終說服她第一批進去讀書。

  而如今京中的小女娘們再想直接考進上陽宮主校,都不是難,而是不可能了。

  在第一批吃螃蟹的人就讀後,女校學生是呈指數式增長的。

  上陽宮占地再大,也經不住洛陽是京城,人口眾多。

  以至於如今上陽宮女校內,就不再設下舍(初等班),而是將下舍開成數十座分校,散落在洛陽城數坊內,負責女娘們的啟蒙教育。

  成績好考入中舍及上舍的女娘,才能再到上陽宮主校來念書。

  但據楊小藜看著,以現在學生的增長速度,再過幾年,只怕中舍都要挪出上陽宮去。

  而這些年,神都中除了專門的女子私塾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也有越來越多有大儒坐鎮的書院、學堂放開招收女學生。

  有時候,楊小藜覺得這十來年過的太充實,太快。

  一天天過去的時候沒察覺到什麼驟變。

  但有時候格外去回憶年少事,才驚覺變化之大,令她這親歷者都有些不敢相信。

  甚至晚輩們聽了還覺得是『奇異故事』。

  比如她現在休沐日去劉筠劉校長(殷王妃)的縣學兼職代教,作為三級研究員,給學生啟蒙格致之學。

  當然,楊小藜不可否認的是,因劉校長給的錢多能夠補貼家用多還貸款,她才休沐日願意來回跑。

  而今晨,楊小藜在教室裡,跟一個和她當年一般年紀的八歲小女娘說起『老師當時還猶豫要不要去上陽宮內讀書』時,得到了學生不可置信的眼神。

  那小女娘明顯家境殷實,聽楊小藜說完後就捧著書本嘟囔道:爹娘送她來讀書,每日都恨不得拎著她耳朵告訴她好好念,花多少銀錢買書和筆墨都沒關系,只要這輩子考進上陽宮內讀一讀書,就光宗耀祖啦。

  於是那孩子小大人似的嘆氣:「可惜我沒趕上楊老師的好時候。」

  不然就直接進去念書啦!

  楊小藜不由笑了:是,她趕上了好時候。

  但……眼前的孩子們,趕上的如何不是更好的時候?

  *

  楊小藜換過家常衣服,取下了頭發上趕路時扎著的包頭。

  楊母在旁給女兒遞了一杯溫熱的飲子,也有些心疼道:「你平日要在城建署當值,每攢幾日休沐還要趕到東頁谷縣的女校去教書,也太辛苦了些。」

  楊小藜笑道:「早些將署中銀錢還了,心中不就踏實了?」

  其實她如今的俸祿母女兩人吃用舒坦綽綽有余,但因『背著貸款』,她知道母親總是減省的。

  她的午膳都是在公廚吃,母親自己就吃的特別簡單,有時候吃個餅配上自家的幾塊醬菜就過去了。

  「阿娘,東頁谷縣做的好豆腐,原先夏日不好捎帶,如今天涼下來了,我就帶了些回來。」

  「我先送些好的去劉融姐處。」

  宵禁是指坊子外的大路上,夜間不得有人亂走,坊內是無妨的,甚至坊內還有食鋪徹夜開著。

  而這些年,楊小藜有什麼好東西,都不忘送去給當年的抄報鋪副管事,也就是告知並鼓勵她去上學的劉融姐一份。

  聽她提起劉融,楊母忽然一拍手:「我真是老糊塗了,這麼要緊的事兒都忘了說。」

  「你不該拎豆腐去,應當拎些正經賀禮去——你劉融姐高升了,不再是洛陽抄報鋪的總管事,從後日起,就要去大司徒府上做長史官去了!」

  「啊?」

  楊小藜這一聲『啊』裡,先是驚喜,再就是迷惑了。

  長史官……宰相府哪有長史官?

  便是按照爵位算,也得公主、親王、郡王等府上才有長史。

  楊母道:「官場上的事兒我不太懂,你自去問吧。」又道:「四色禮都給你備好了。」

  她雖對自己減省,但在女兒的事兒,尤其是正事兒上,倒是從來不省的。

  楊小藜耐不住性子,當即就出門往劉融姐家去。

  **

  「各公主府、王府長史之職,原是統理府寮,紀綱職務。」幾乎就是管著一府所有庶務,其中自然包括官場上的應酬往來。

  劉融與楊小藜解釋道:「陛下特旨,亦按此為姜府置屬官。」

  只是大司徒多不在府中,且府中也無旁的主人,因此她府上的長史最要緊的公務便是負責接應拜帖,替大司徒安見拜訪官員之事。

  劉融與楊小藜大約講了講她的工作:每旬(十日)起始,大司徒會交給她一張時間表,上面是她那幾天(一般隔三四日才會有一天)會回到姜府,有暇按序見送上拜帖之人。

  而她要做的,就是彙總諸多送到大司徒府的拜帖,整理過後以表格和一句話事條的形式呈給大司徒。

  之後再按照大司徒標出的要緊程度,將紅牌、黃牌等各色不同的預約牌分送給拜訪之人,定下時間。

  當然,還有一些拜帖就要由她這位長史官代為回掉,亦或是指引送拜帖的人去相應署衙。

  總之,相當於一份宰相府機要秘書的職位。

  其實許多宰相會鍛煉自家晚輩,亦或是養著專門的幕僚來做這件事。

  而大司徒府上原人少,無有家中晚輩行應酬事。

  從前自然有人料理此事,如今無人照管,大司徒也不願現聘幕僚。於是便由皇帝專門下了敕令,令吏部選合適的擅長庶務的女官和女吏們,按照公主府的設置,給大司徒組了個『屬官隊伍』。

  劉融在庶務、管理上都有豐足的經驗,便被選為了大司徒府帶頭的長史官。

  楊小藜看過劉融的新魚符,真情實感道賀:「劉融姐多年掌抄報鋪。」且從掌一家到掌數家,楊小藜道:「本事絕對沒問題的!」

  兩人相望而笑。

  劉融還不由感慨了一句:「算起來我大你十六歲,當年薦你去讀書的時候,我還只是一家抄報鋪的副管事。」

  那一年,她二十四歲,楊小藜才八歲。

  如今,楊小藜長到了與她一般的二十四歲,已經是城建署了女官和三級研究員了。

  而她也未蹉跎空耗,將要去大司徒府為長史官。

  **

  次日,劉融將洛陽城抄報鋪的許多公文最後整理歸檔,連同自己的官印一並交到了上級單位出版署署令處。

  魚符倒是可以留下來做個紀念,只是也要去將作監『銷號』,打上此魚符作廢的印記。

  自此,她將不再算是出版署的女官了。

  想想還頗為不舍。

  她到署令院中,就發現正副兩位署令都在,她上前見禮道:「裴署令,裴副署令。」

  沒錯,兩位署令都姓裴。

  只是兩人並非一家也並非姊妹。

  一位是從前裴相,如今聞喜郡公的女兒裴寧,另一位身份更特殊些,是從前太子李弘的太子妃,裴含平。

  裴含平:其實我並不知道怎麼就變成了這樣。

  她原本是耐不住太平公主的催促,考進了上陽宮藝術學院欲徜徉(躺平)在藝術的海洋裡。

  然而,因紙幣事被王鳴珂拎出來干活,之後為紙幣設計的文花欄被聖神皇帝看重後,又被調任到了出版署為報紙設計圖形——用皇帝的話說,報紙出版多年,也該推陳出新。

  從前礙於紙張成本印刷技術等,報紙上都是文字,可天下依舊有許多百姓是不識字的。

  報紙也該漸多圖片科普,譬如以簡單線圖繪上各種良種的識別、漚肥的新法、害蟲的防治、新式水車的灌溉法……更容易被尋常百姓所看懂理解。

  裴含平就這樣到了出版署做了編輯,年復一年,去歲,變成了副署令。

  忙得她連自家的道觀都一旬才能回去一次。

  裴含平:當時的我太年輕,後來才懂得,只要做了水鬼就不能脫身了。

  這些年她不是沒有發掘人才,拉人『下水』,但她自己還是沒掙脫出去,如今已經是另類躺平,只期待退休年紀趕緊到來。

  而出版署的署令裴寧倒是工作熱情滿滿,還常與裴含平笑道:「多巧,咱們雖非本家,但都姓裴,這就是緣分啊!」

  看著刻漏等待下班的裴含平:啊,或許吧。

  *

  「裴家出人才。」

  這句話,是姜握與裴行儉說的。

  她從長安回到洛陽後,除了上朝,自然也要去學校看一看。

  裴行儉邀她去教導處稍坐。

  先老友閑談關懷片刻,裴行儉見姜握狀態還好,這才說起旁的:「我與你引薦一位晚輩。原是在北庭都護府為參將的,今歲考進了上陽宮軍事學校。」

  裴行儉引薦之人也姓裴,雖非他本族本家,甚至這一脈裴氏早幾輩就搬到東魯(山東)去住了,但因祖籍是聞喜人,入京後當然要來拜見下裴行儉這位聞喜郡公。

  當姜握聽到裴行儉說起『裴旻』兩個字的時候,不由就想起了李白。

  被後世稱為三絕之一的『劍聖裴旻』,據說曾教過李白劍術。

  算來……距離李白出生,也就只有四年了啊。

  **

  神功元年冬至。

  這一年依舊是皇儲代為祭天地與神都的數處殿廟。

  曜初回蓬萊殿復命時,卻見姨母並不在。

  只有母親立在案前寫字。

  「過來瞧瞧朕的字。」

  曜初立在御案旁,見是「日月光明,萬民樂業,海宴河清……」

  她的目光落在最後四個字上,不由怔愣。

  最後四個字是『登基宜良』。

  聖神皇帝擱下朱筆道:「今歲至長安,朕便思慮過禪位之事。」

  曜初很難形容那一刻的心情。

  但很快,她還是從心誠道:「母親御極以來,日有孜孜,撫夷函民、方得寰宇安平。如今母親體魄康健神無倦怠,何苦要早思禪位之事?」

  在曜初看來,母親如姨母一般,雖歷經世事多見白發,但依舊是神志清明勝於常人。

  「曜初,朕已年過七旬有余。」

  「年過七旬又如何?我看母親比史冊上許多三四十歲的皇帝,要聖明清楚的多。」

  聖神皇帝看著眼前的女兒,她容貌很像先帝,但眼睛很像自己。

  而母女兩人的路,雖起點截然不同,但一路走來卻也有些仿佛之處。

  「曜初,朕雖登基十余年,然開始攝政,也差不多是你這個年紀罷了。」

  算來這天下事在手,也當以數十年計。

  「如今朕有禪位之意,也並非明日就撒手不管。」聖神皇帝道:「我們會再看你幾年的。」

  *

  神功二年正月初一。

  百官拜賀新歲之晨,聖神皇帝下了一道聖旨——

  「自今歲起,唯軍國重務、用政大端,皆遵前例題奏於蓬萊宮。」

  「余朝政庶務,毋庸奏上,皆決於東宮。」

  朝臣領命遵行。


第379章 上皇

  延載元年正月。

  住在官舍中的周青驚訝地坐了良久,直到兒子來扒拉她的手:「阿娘!」

  周青這才回神,發現她跟丈夫一樣,看到「聖神皇帝禪位於皇儲」的消息後都在桌前發愣。

  一時都沒有人顧得上,兒子已經在窗旁榻爬上爬下好幾回了。

  此時的李白小朋友,雖說已經比尋常小孩子多認識些字,但尚不足以讓他讀懂報紙上繁復的大詔(為避諱『詔』字,現稱作制書)。

  於是上京時還不足三歲,但此時轉過年來已經年滿三歲的小李白(『長大了』不再稱李小白),見爹娘看過報紙後雙雙在發呆,顧不上理會他,已經急了好一會兒了。

  尤其是,他年紀雖小卻耳聰目明,早聽見官舍外面也漸有人聲鼎沸,顯然是在討論讓爹娘發呆的『禪位』之事。

  周青回神,把兒子抱到身邊固定好:哪怕穿著棉襖,要是一個倒栽蔥從榻上摔下去,只怕也要把腦袋磕壞的。

  兒子的腦袋絕對不能磕壞,這是她跟丈夫的共識——

  說起來,周青原本以為這是一次普通的上京考試。畢竟她只是一個普通的中等縣城裡,一個普通的刑案主司。

  然而去年深秋到了洛陽後,她才發現,這次入京考試,似乎越來越不普通了!

  他們一家三口剛入住官舍,就有明顯來自於宮中的宦官出來傳話,並且留下了一塊朱色染過的木牌,定下了日子請周主司帶著兒子李白前往大司徒府一趟。

  作為刑案相關的官員,周青敏銳察覺到,大司徒要見的兩個人裡,兒子李白好像才是重點。

  在帶兒子去大司徒府前,周青就覺得:據傳說大司徒相人如神,想必是兒子頗有神異!

  而到過姜府後,周青就更加篤定了。

  一來,在姜府門口她才發現,原來這種『紅牌』不是每個來拜訪大司徒的人都能有,而是稀有牌!

  二來,大司徒顯而易見很喜歡她家小李白,兒子從相府出來的時候,甚至還跟了一輛專門的馬車拉東西,上面裝的全是大司徒送的禮物:諸多古籍珍本、自有報紙以來的詩集彙總、更有筆墨紙硯各色玩器不可計數。

  這也是他們夫妻倆在京中通過官員考核,卻依舊沒有趕在年前回家鄉的緣故之一——

  只要是做父母的,發現自家孩子聰慧過人後,為了孩子的前途,都會考慮下要不要盡其所能讓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

  而世上最好的教育資源無疑是在洛陽城內。更何況,自家孩子還明顯得到當朝位極人臣宰輔的青眼。

  再加上,周青這回的考試成績很不錯,可以試著考來年刑部空出來的『令使』和『主事』官職。

  雖說這兩個官職都跟她原本縣中主司品級相同,為從八品,但京中刑部的官自然是不一樣的,將來上升空間也大。

  於是,哪怕丈夫只是正常地通過了考核,沒什麼留在京中的理由,他們一家三口還是選擇了留在京城先過個年再說。

  而這個年過完,周青就更篤定要帶著兒子留在京城了:冬至、腊八、除夕當夜,大司徒都沒有忘記給自家兒子送吃食點心。

  周青只是略微有點懊悔:原以為是上京一趟帶孩子見見世面,也為了讓他們夫妻多跟孩子相處,所以特意沒有帶乳娘。

  見丈夫有猶豫想辭掉家鄉官職留下陪她們母子留在京城的意思,周青表示:你回去做你的事,倒是把乳娘換了來她更放心。

  而年後,李家大郎還沒有啟程返鄉,就又得知此震驚朝野的大事。

  於是直拖到這一年二月,新帝於則天門上登基大典後,『請假數月』的李大郎才離京回到家鄉。

  *

  在周青一家三口看來『震驚朝野』的大事,其實朝堂之上並沒有多麼震驚。

  他們的震驚來源於久在外地,也不能上朝。

  而京中絕大部分官員是提前知曉的:旁的不說,這登基大典也不是一月能預備出來的。

  更何況,從六七年前起,聖神皇帝就將朝政庶務皆交於東宮,這兩年更是除軍國大事外,連官員任免考核等行政大事都不問了。

  於是,對京城官員來說,比起「聖神皇帝禪位」這種按部就班,早有預兆之國本大事,倒是聖神皇帝禪位前的一道聖旨,更令朝野震驚——

  聖神皇帝早於數年前為大司徒選定吉壤,此為朝野皆知。

  然而陛下在禪位前,忽下一旨:來日大司徒的陪葬墓,許以號墓為陵。*

  朝臣們:!

  需知自來,帝後之墓稱陵。

  如有乾陵、聖陵,再如漢代呂後陵、竇皇后陵等。

  而功臣、宗親陪葬之墳塋,稱為陪葬墓。

  陪葬墓的規模大小各有差異,但……但再未有聽說提高禮制,以至於號墓為陵的啊!

  別說朝臣們,連姜握聽到這件事都是一怔:一來,皇帝也未提前與她提過此事;二來,她是想起了歷史上『號墓為陵』事的先例,其實正是中宗李顯提出來的。

  中宗將他死於武周末年政治之變的兒女永泰公主仙蕙、懿德太子重潤以禮改葬,號墓為陵,大約是為了表達追思哀痛之情。*

  也是從前未有的創新。

  怎麼說呢,果然是武皇武曌與高宗李治的孩子,歷史上做皇帝之後的周王顯,也是個在禮制上有創新的人。

  當然,這種逾越禮制的號墓為陵,並不是當真比照皇帝的規格再修一座皇陵。

  只是格外抬高陪葬者的身份,並且在陪葬墓的規格上,較之其余陪葬墓更高一些。

  「如此一來,你的陵墓門口,便也可有自己的石刻雕林了。」聖神皇帝如是對姜握道。

  「你想要什麼樣的石刻,就告知太常寺。」

  見姜握要開口,皇帝還提前打斷施法:「這事兒,你不要再勸朕了。」

  「此為朕禪位詔書前的最後一道皇帝聖旨,大司徒也不遵嗎?」

  姜握:話都說到這兒了,她除了領旨並無話可說了。

  只是因『號墓為陵』實在前所未有,禮部和太常寺的官員不得不一並來面聖,再跟陛下確認一遍。

  「陛下,此事並無先例……」

  還未說完,便被帝王揮手打斷。

  聖神皇帝:有句話朕從做皇帝前就開始說,如今都做太上皇了,卻還要再說,真是說累了——

  「既無先例,便自朕作古。」

  好在如今朝上能留下來的,都是自我管理意識超強的上好青蛙,無需溫水慢煮的那種。

  起初涉事官員因震驚而多問了幾句,見聖神皇帝都說到這份上,當即毫無異議,按此執行。

  並且迅速動作起來,向大司徒遞公文,求問陵墓前石刻雕像。

  *

  而『號墓為陵』這種級別的朝堂事,反而是現在周青接觸不到的。

  對她來說,眼前最大的事,便是一張春日花草汁染就的花箋,上面還畫了大熊貓的圖案——

  是大司徒府送來給兒子的。

  洛陽城的三月到了,這一年春意鮮潤,景致明媚。

  周青看著眼前這張花箋,再一次刷新了認識:意識到大司徒究竟有多喜歡自家兒子小李白。

  竟然會單獨令人給一個小孩子送帖子,邀請他去參加『春田花花同學會』。並且,在請帖的開頭,寫的還是『小太白星』。

  大司徒居然把自家兒子比作太白星!

  於是,周青雖沒弄懂這『春田花花同學會』是個什麼宴席,但不妨礙她的激動。

  早早開始給兒子選舒服得體的衣裳。

  *

  蓬萊宮。

  姜握也沒想到時隔數十年,自己居然還記得從前陪妹妹一起看的香港電影《麥兜之春田花花同學會》,裡面的『春田花花幼兒園』的校歌。

  而她之所以想到這個名字,還是因為准備帶小李白他們去看大熊貓(想到了出名的大熊貓花花)。

  姜握一共准備了三份請帖——

  只有小太白星一個幼兒園學生,當然算不得『同學會』。

  她還找到了另外兩個小朋友:時六歲的王昌齡,三歲的王維。

  論起來,在戶籍做不到電子信息化的此時,姜握能找到這幾位小朋友,也多依靠系統作弊法。

  她利用史書中記載的這幾位的家鄉與系統中的『吉凶』測算,不斷縮小範圍,最終找到了這幾位小朋友。

  為此,系統還曾經給她發過一封郵件:【用戶66688號,請您注意,我們是正經權力系統,不是電子狗。】

  姜握回復:【咱們這麼多年的關系,系統你現在跟我較這兩個字三個字的真,有什麼意思呢?】

  系統就沒有再回她郵件了。

  倒是客服小愛冒個泡道:系統好像不太高興。

  姜握也只拍拍小愛同學:不必理會。

  說起來,從她多年前開始卡bug刷系統的籌子起,

  系統肯定就不太高興。只是,既然系統只能按規矩辦事,高不高興倒也無所謂。

  總之,姜握就這麼集齊了她的「春田花花幼兒園」一日同學會。

  **

  是日春景嘉辰,清流魚鳥,草木蔥翠,萬物同榮。

  上皇坐於廊下,見姜握帶著三個孩子喂熊貓盆盆奶與果子。

  如今這獸苑中的大熊貓,已非當年蜀地進貢來的野生『白豹』,而是在專門的竹林獸苑中養育出了新的一代。

  就在獸苑出生的熊貓,已然很是親近飼養之人。

  在飼養員的看護下,旁人也完全可以上手摸一摸,甚至抱一抱半歲大的熊貓。

  姜握今日就在衣裳外套了干淨的棉布服後,抱過了一只剛喝過盆盆奶,手裡還拿著一半林檎果(此時沒有後世的蘋果,只有類似的林檎果)的大熊貓崽崽。

  此時,她正握著熊貓崽崽的一只爪子,對廊下坐著的人揮手:「陛下。」

  落在上皇武曌眼中,這笑容一如當年。

  她也不由笑了,回應揮了揮手。

  之後,目光便逐漸放遠,看到天際殿擎旭日,風散流雲,遙想田間麥芃含秀,桑藹敷榮——

  延載元年,會是個好年景。


第380章 新帝事

  延載元年春。

  姜握頗有閑心逸致,帶著春田花花同學會的小朋友們抱熊貓崽,並且收獲了數張字畫兼備·幼體版·真跡。

  其中尤以王維畫的熊貓和竹子,雖筆觸稚嫩但覺最有可觀,果然是將來詩畫雙絕之人。

  小孩子們精力雖旺盛,但來的快去的也快。

  今日他們先拜見過上皇(這個過程中倒是年紀最大,最了解『帝王』二字的王昌齡最緊張),之後又認識過新朋友,好奇摸過從未見過的大熊貓,參觀過獸苑其余他們未曾見過的諸如鴕鳥大像等異獸……

  當真是精彩紛呈的半日,於是玩過鬧過又吃過兒童餐後,很快年紀小的兩位,就有些困倦之意。

  見此,姜握便讓人各自好生送他們回去,橫豎將來都在京中,今日認識了,他們家中彼此可常來常往。

  等下回……倒是可以讓他們的前輩,帶這幾位小朋友提前去上陽宮文學院轉一轉。

  不知道三歲的小太白星,見到十幾歲的孟浩然,會不會還覺得格外有眼緣?

  畢竟是曾讓他直白寫下『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的人嘛。*

  只剩下她與上皇在廊下對坐時,上皇隨口卻也用一種很確定的口吻道:「你很喜歡這幾個孩子?」

  姜握連著點了三下頭,表示三個都喜歡。

  當然,如果讓她私心來論,自然是有些偏愛小太白星的。

  這也是沒法子的事。

  「我瞧陛下也喜歡他們。」

  這幾個孩子叩見之時,上皇還親手給他們拿了果子吃……雖然,接下來上皇也親手拿春日的鮮櫻桃喂鶴來著。

  但到底是陛下親賞。

  而她也是親眼看到了『武皇賞賜李白』這一幕,覺得人生規劃小本本上,又可以打掉一個勾。

  「這幾個孩子,都十分有靈性。」

  上皇武曌這大幾十年走來,觀人無數,尤其是登基後欽定殿選人才,更是天下英才皆過眼前。

  一雙帝王之目說是火眼金睛也不為過了。

  所以哪怕今日所見三童年紀還小,她也不似姜握一般,知他們將來成就幾何,但上皇依舊覺得他們很有靈性,前途無量。

  姜握聞言,就倒了一盞春日扶芳飲遞給上皇:「那我陪著陛下好生安養,想來不必太久,就能見到他們可期之來日。」

  她說這話是真情實感:這幾位都是年少成名,是史冊中明記『少有逸才』、『博學多藝』以聞天下。

  實打實的是『出名會趁早』。

  此世又不會有什麼神龍政變,不會生出帝王被奪權幽禁,心志損毀之事——

  史冊上,武皇的身體一直很不錯,據《唐統記》所載:「太后(武皇)善自塗澤,雖左右不覺其衰。」哪怕有塗澤妝飾,可伴隨左右的人都不覺衰老,自是有精氣神在的緣故。

  是直到神龍政變後,方才變得——「(武皇)及在上陽宮,不復櫛沐,形容羸悴。」*

  前後變化之大,以至於『上(中宗顯)入見,大驚』,更悲泣,可見是迅速老去。

  而此時,上皇接過姜握遞過來的這杯飲子,眉眼間依舊是帝王神采,評點人物,依舊是胸懷天下的口吻。

  **

  較之姜握與上皇兩位的悠然,剛登基的新帝,自是忙的終日無暇。

  曜初還清楚的記得,二月則天門之上的登基大典。

  母親頒禪位詔,姨母雙手轉交給自己。

  那詔書中的最後,是這樣寫的:「祗承聖命,弗懈益勤;勉荷宏圖,靡不躬親!」

  如今,『馬車』真正換了她來駕,韁繩轉移到她手中,為萬民而立君,敢不兢兢?

  她當以此自勉。

  而二月登基大典後,皇城中也一直未清淨下來,接下來還有許多冊封和後續事——

  當年聖神皇帝登基後,令彼時還是鎮國安定公主的女兒告於南郊天地之壇,宣大赦天下之旨。

  曾經定下此事時,時禮部尚書許圉師還震驚過,畢竟代皇帝宣明『大赦天下』多為太子所行之職。

  如今倒回來看,方知帝王之心高瞻遠矚,早有謀定。

  而時移世易,如今新帝登基,令長女真陽公主武赪前去告祭宣大赦天下之旨,便毫無朝臣感到意外了。

  其實若不是真陽公主,才會令人吃驚呢。

  朝臣們都看得出:新帝登基,真陽郡主武赪自然要循例從郡主升至公主,但這公主應當也不會做的太久,很快就要再升為皇儲了。

  揣度帝王以及未來帝王的性情,一向是臣子們最常做的事之一。

  真陽公主與新帝的性情又截然不同了——論起來,有些朝臣也覺得疑惑,當今陛下與真陽公主都是自大司徒府長大的,但性格行事又迥然有異了。

  新帝從為公主起,就是柔中帶剛的性子,且喜怒不形於色,未可揣摩。

  而真陽公主武赪則明顯性情鋒銳外露的多,果斷大膽,從聖神皇帝還未禪位時交給她的幾樁差事就看的出,這位不是『穩穩當當先求無錯再求有功』的作風,這位是一開始就敢大膽計劃下,哪怕冒點險能不能利益最大化的作風。

  朝臣們揣摩完畢……也沒什麼用。

  新帝與准皇儲性格再不同,有一點是相同的,也是承襲自之前聖神皇帝:完全不好糊弄。

  那到底是在心裡記賬到時候算總賬,還是當場就把賬給人算了,也沒太大差別,反正賬是跑不了的。

  沒的說,上心干活吧!

  畢竟如今外頭可不差預備官員。

  **

  若按從前例,皇帝登基大典後,應按序先尊長輩後封平輩:如先將母尊為太后,將庶母們封太妃,再將太子妃立為皇后,一應公主升輩分為長公主等。

  然今歲新帝是公主登基,自與歷朝先例皆不同。

  首先,宮中自無有太后太妃,唯有上皇。

  而新帝原是尊請上皇依舊住在蓬萊宮。她可擇東西兩側的觀文殿亦或是大儀殿作為帝王宮殿,接對朝臣。

  倒是上皇令女兒不必另擇宮殿。

  帝王居於蓬萊殿,更便於朝臣們覲見與帝王理政。

  上皇早為自己選定了皇城西側的神都苑為禪位後的居所——曾經漢以洛陽為都時,神都苑舊址也叫上苑或是上林苑,既接於皇城又幽靜疏朗。

  並且還有一樁好處:上陽宮原就在皇城的西邊,故而從神都苑去上陽宮也更近。

  上皇退位後閑暇時多,預備多與姜握一並去學校裡走一走。

  畢竟當年為帝時,諸事纏身,非大事大典難有空親至上陽宮學校。

  上皇心意已定,新帝遵照而行。

  待新帝忙過奉上皇移居上苑事後,接下來卻也不是如前例先冊封皇后與後宮。

  而是先為姨母兼大司徒加爵:姜握的爵位從高宗一朝的姜侯,至聖神皇帝一朝末,已累至國公(侯與國公之間並非差一等:中間還隔著縣公、郡公)。

  待到新帝登基,則加至王爵。

  之後皇帝再加封妹妹太平公主為長公主,再加食邑。

  待到兩個女兒也由郡主封公主後,新帝方下旨立後,至此諸封完畢,各有大酺(即宴飲)。

  可謂是忙到暈頭轉向,當真是直到四月初,新帝才騰出半日空來,前往姜府。

  **

  曜初是得知今日姨母回了府中,便特意來探望。

  沒想到正好又遇到姨母哄孩子——

  曜初駐足於門口,見姨母手中拿著一物遞給眼前的孩子,心道:姨母真是很喜歡這個叫做李白的小孩子。

  居然將去歲才由航海船只帶回來,如今還處於司農寺和農學院研究階段的土豆也送給他。

  還在特別溫柔地哄他:「是,上次帶你們去看熊貓,吃的兒童餐裡面的炸薯條,就是這個做的。好吃嗎?」

  *

  是的,在紅薯、玉米、土豆三種明星作物中,是土豆拔得頭籌,先來到了這片土地上。

  其實論起真正歷史上,在推廣種植以及實際救災的作用中,紅薯無疑是遠超過土豆的——

  兩者都是明朝進入華夏,但紅薯的記載比較詳細清楚,在萬歷年間就在救荒中發揮了重大作用,《金薯傳習錄》中有記:「溫陵飢,他谷皆貴,惟蕷獨稔,鄉民活於薯者十之七八。」*

  故而,自明至清,多旱之地『朱蕷(紅薯)無人不種』,迅速推廣開來,被稱為『救荒第一義』。

  甚至明清兩朝,好幾位皇帝都特意下過聖旨,三令五申要求百姓種植這種『功勛作物』。

  譬如《清高宗(乾隆)實錄》中就記載過,乾隆下旨各地「至甘薯一項,廣為栽種,以濟民食。」且頗見成效,年景不好的時候,紅薯甚至成為了『農民鹹藉以為半歲糧』的半壁江山級別作物。*

  相較之下,土豆,雖然也差不多同期傳入華夏,但光彩就暗淡多了,可以說在官方和民間地位都遠遠不如紅薯,記載也零落。

  姜握印像中最深的印像,其實是《金瓶梅》裡,西門慶喝過的土豆泡茶——跟西門慶喝的另外一種『芫荽(香菜)芝麻茶』,一並給姜握留下了深刻印像,覺得會是黑暗飲料。

  由此可見土豆也是明朝就有了,但據史載,土豆作為農作物的種植,卻是直到道光年間才有比較多的記載,一直要到同治(1875左右)年間才在全國有一定的種植,那都是清末時候了。[1]

  但這裡,她先得到的是土豆。

  其實土豆與紅薯各有利弊:

  論優點,土豆澱粉含量大、畝產量高,耐寒耐旱,且塊莖耐儲存……因這諸多好處,姜握記得她來到這裡之前,故鄉還啟動了『馬鈴薯主糧化戰略』。

  而且除了作為救災糧食的優點外,土豆還可以作為藥用,比如葉莖能提煉龍葵素,再有西門慶之所以喝土豆茶,也是在《本草》上有記載,土豆(生服)可清熱解毒。

  當然,還有一點就是……土豆真的好吃,姜握覺得土豆是怎麼做怎麼好吃,她之前吃薯條,就沾土豆泥,被妹妹震驚稱為『原湯化原食』。

  不過,土豆作物的缺點也很明顯——

  哪怕後世離了土豆就不能活的歐洲諸國,也不是一開始就接受土豆的。

  比如法國,是用了二三百年才接受了土豆,最開始都稱它為『魔鬼的食物』。最開始許多貴族種土豆也只是為了欣賞土豆花。

  那時候,土豆都是快餓死的人才肯吃的食物。

  除了新食物被人接受需要時間外,土豆本身生芽有毒等特性,也加大了傳播的難度。

  再者,薯類作物長期種植退化,影響土壤,產量逐年縮減的問題,確實是需要更多農業知識來解決。

  畢竟「制土豆的脫毒苗」,比起谷物留去歲佳種種植,要來的麻煩。

  姜握托著手裡的土豆。

  但這對她,對如今有教材可以參考的農學院並不是什麼太大的難題。

  薯類,很快就會發揮它應有的作用。

  因此,從去歲起,每回見到土豆,姜握心情一直很好。

  此時還拿來問小太白星——

  「你知道為什麼馬兒脖子上拴的鈴鐺歸土豆管嗎?」

  小李白認真想了,想的小臉兒都發紅了,也沒想到土豆跟馬鈴鐺有什麼關系。

  就搖了搖頭。

  門口,隨著姨母發問,曜初也跟著想來著,但她居然也沒想到。

  答不上姨母的問題,這對她來說,也是罕有的事兒了。

  於是曜初也極為認真等著聽答案。

  只聽姨母道:「因為土豆就是『馬鈴薯(署)』啊。」[2]

  曜初:……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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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1章 《自傳式指南》

  延載元年端午前。

  蓬萊宮中,新帝難得有些心神不定,擱下了朱筆。

  殿內彌漫著夏日艾葉松香的氣息。

  見皇帝擱筆,服侍在側的宮人還以為陛下要用點心,便略上前一步輕聲請示:「回陛下,皇后宮中、薛承旨(六品,以代從前寶林)、胡奉櫛(正八品,以代從前采女)處,都送了親手做的青團來。」

  話音還未落下,就見陛下擺手。

  宮人便不再多說,意欲退下。

  如今能進蓬萊殿內侍奉的人,都是自東宮跟過來的得力可靠人,很了解陛下的心意。

  此時宮人還在心裡為敢於送點心的二位感嘆了一下:這也就是才被勛貴之家送入宮,完全摸不透陛下的性子,還如此主動想要表現。

  然而陛下與太平長公主不同,她只喜歡安靜不生事的人。

  所以從東宮起,陛下的內宅就一直是大貓小貓兩三只的樣子,且基本都是各種緣故才入了東宮。

  陛下自是不會用他們送來的點心。

  尤其是號稱『親手做的』,陛下就更不會用了:何苦放著那麼多熟知她口味的御廚手藝不用?更何況,若他們廚藝不精細,說不得艾葉淘澄的都不干淨。

  就在宮人准備退下前,忽然又聽陛下道:「把皇后那份留下。」

  宮人:誒?果然還得是皇后。

  而皇帝想的則是:唐願是曾隨姨父學過怎麼做點心的,他做的既能合阿鯉的口味,想來姨母也喜歡。

  正好留下等姨母過來吃。

  而姜握要過蓬萊殿來單獨面聖,也是皇帝心神不太定的原因。

  以至於她看著眼前碧生生的青團,都覺得扎眼,不由閉了閉眼睛:其實過去那麼多年,都是姨母在身邊的時候,她覺得最安心,總有所依靠。

  可這回不一樣。

  如今母親已經禪位於己,她再見姨母反而覺得不安神——曜初生怕姨母是來致仕辭官,永不入朝的。

  姨母曾說過,會陪著自己到『她放心為止』。

  如今……她已順利登基,連阿鯉都已經年過二十,算是後繼有人,豈不正是姨母說的『放心』?

  尤其是今日姨母特意讓女衛傳話,想讓她在五月百官休沐時,挪出一點空,兩人單獨談一談。

  曜初實在不能不這麼想。

  於是她根本沒等到端午休沐,直接令人去請姨母。

  *

  姜握進門的時候,稍有一點恍惚:蓬萊宮,堆疊壘壘奏疏的御案,御座上身穿皇帝常服的身影,低頭看公文時候的神態。

  好像依舊是來見陛下一樣。

  直到曜初抬起頭來,如常笑迎上來:「姨母。」然後不等姜握開口,就將她挽到御案前坐了,指了她方才在看的一道《時策論》。

  字跡太過熟悉,一看就是阿鯉的字。

  曜初半嘆半笑似的:「阿鯉的脾氣秉性,姨母最清楚,好的時候自然叫人愛,但有時候又實在讓人頭疼。」

  果斷大膽,有時候還很倔,不會內斂鋒芒。

  這也難免:如今阿鯉正是二十出頭的大好年華,又是實打實的天之嬌女——

  用《莊子》的話說,便是『夫至人者,上窺青天,揮斥八極』之昂然銳意。*

  而借用偉人的話,也真是『揮斥方遒,指點江山』的恰風華正茂勁頭十足。*

  於是姜握哪怕是隔代親,看親手養大的小鯉魚怎麼看怎麼好,但此時也得努力摘掉濾鏡,用宰相的眼光去客觀評價一位准繼承人。

  「是,還需磨練。」姜握看向曜初:「阿鯉不似你小時候,是吃過委屈的。」

  那時,上頭還有太子李弘,而先帝待女兒雖好,卻從未想過讓女兒繼承皇位。

  曜初聞言笑了笑,又取過另一份功課來,遞給姜握:「倒是皎皎,雖然比阿鯉小九歲,但文章也好,練字也好,從小就透著一股子沉定之氣。」

  她說起的是次女武暉,暉亦有太陽、光輝之意。但她的小名皎皎,其實更能體現曜初的心意——取自西晉陸機的《擬明月以皎皎》,裡面有一句『照之有余暉,攬之不盈手。』*

  這自然是對次女的期許:若長姐如太陽,那便希望她做映暉的明月。

  姜握看過皎皎的功課,想到新帝方才的評價,想了想不由開口認真道:「曜初……」

  雖說姜握今日過來的本意,並不是探討對兩個孩子(尤其是皇儲)的教育問題,但曜初既然把兩個孩子攤開來說,姜握就想多說兩句。

  然而,見姨母神色凝重了些喚自己的名字,曜初卻又猝然開口打斷:「姨母這些日子都陪著母親,或在神都苑靜養,或是去上陽宮學校,難得今日有暇,我還有些朝事請姨母指點。」

  姜握:這彎轉的……把她的整理好的教育理念又給噎回去了。

  不過,如果說剛才一進門,曜初就拉她看孩子們的功課,姜握還有些不確定。那麼,現在卻是十分確定,並也猜到了曜初為何堵著不許她說話了。

  這孩子是怕自己要開口致仕吧。

  果然,曜初案上的朝政,『剛巧』都是她一向較為關心的大事。

  譬如來年組織新的航海隊伍出海事:吳英到底也有了年紀,不是數十年前去往倭國鎮守的年輕女將軍了,且能尋得土豆回朝,已經算是功德圓滿。新帝登基,再派出新的航海隊,也算是新的起點。

  再比如,改良推廣土豆種植事。

  ……

  起初姜握還聽著,但等到曜初都開始老生常談,說起要繼續改革制書公文,以『文意明白曉暢、短小精悍』為標准後,姜握不得不打斷她了。

  這都不能算是要緊朝政了。

  「曜初。」姜握抬手,想要阻止她取下一份公文。

  然而新帝反過來按住她的手道:「若姨母這數十年走過來真的累了,那也……保留著如今的官位好不好?或者像當年王相,無大事不需要上朝、去衙署,只要偶爾在朝上出現一下就好。」

  哪怕姨母不會經常出現,但就保留著那一把椅子不撤掉,對坐於九重丹陛之上的她,也很重要。

  曜初還欲再說,卻見姨母點頭道:「好。」

  曜初眼睛一亮。

  而對姜握來說,感想便是:果然是她養大的孩子!

  簡直是心有靈犀。

  她今日來要談的就是這件事——

  在聖神皇帝生出禪位心思時,姜握是問過系統的:畢竟她曾經綁定的上位者,就是陛下,且除非一方死亡否則永不可解綁。

  姜握主要是擔心,萬一聖神皇帝那邊一退位,她這邊忽然成就崩盤然後當場掛掉,那陛下這退休生活還怎麼好生過?

  系統當時就告知她:不用擔心,你與唯一上位者綁定後,其並非被奪權失權,而是繼承與傳承。那麼,只要你繼續保留當前的官位,就依舊可以維持你位極人臣的成就以及當前的身體素質。

  當時姜握就驚了:??等等,什麼叫只要?

  就是必須死在工作崗位上唄。

  系統當時也認真反問她:不然呢?不然用戶覺得,為什麼位極人臣的成就獎勵,是給你【神元久駐】?

  甚至還貼心重新顯示了下備注:精神體力不會隨著歲月流逝而下降,是為神元久駐。

  正是為了讓用戶有體力一直奮鬥,保住自己的官位啊!

  而這件事,姜握在今日過來尋曜初前,又確認了一遍。

  之後不由痛心疾首於自己的『不能致仕』,便於系統道:你這不是權力系統,你這是資本家,不,奴隸主。

  系統回復:【咱們這麼多年的關系,用戶您現在跟我較這兩個字三個字的真,有什麼意思呢?】

  姜握:……怪不得當時不回我的郵件,原來在這兒等我。

  蓬萊宮。

  「姨母答應了?」

  姜握安慰曜初道:「就按你說的來吧。你放心,只要我還在此世,就不會上書致仕的。」

  曜初覺得這些日子盤桓在心頭的一朵烏雲,驟然散去。

  **

  而兩年後的某一個春日,姜握忽然收到了一封系統郵件。

  【檢測到用戶66688號已在該世界停留滿七十年(且歷經四朝),現系統誠摯邀請用戶,撰寫一本《自傳式指南》留於系統內。】

  原來今日,是她過來的紀念日嗎?

  而姜握收到這封郵件的時候,自然也想起了宦官前輩的回憶錄,她抽取到的唯一一本免費指南。

  但那是因為她幸運,如果沒有抽到卻感興趣的話,就必須花籌子購買。

  然而,那位不知道哪條時間線上的宦官前輩,肯定早已經不在了,收不到旁人購買他指南的『稿費』。

  也就是說,她的《自傳式指南》,將來哪怕有人購買,系統也不會跟她分成,屬於一次性買斷。

  那她就不得不問了——

  「寫一本《自傳式指南》報酬是多少籌子?」

  「一千枚。」

  姜握剛在想,雖然不多但也還好,就見系統發來了一封新的郵件寫明了數條要求。

  她才看到第一條:「《自傳式指南》必須一百萬字以上。」就『啪』的關上了郵件。

  告辭。

  同時也幡然醒悟,為什麼宦官前輩的那本指南寫了許多細節(倒是很方便她對照參考),是一本高達一百零一萬字的長篇巨作。

  她原以為是前輩晚年無聊且表達欲旺盛,原來是系統的無良要求。

  姜握有點心酸:難道前輩晚年也依舊缺籌子至此?

  為了一千籌子……

  姜握心道:為了保住小命,不,老命,我的晚年不得不『生命不息工作不止』不說,竟然還想讓我加班寫上一百萬字以上的自傳,最後還只結算我一千籌子?

  「我是絕對不會……」

  姜握剛要慷慨陳詞地堅決拒絕工作中的霸凌(得加錢),就被小愛同學及時打斷:「姜老板,看最後一條關於報酬的條款。」

  「等你寫完後,系統會送給你一件綁定靈魂的禮物。」

  *

  系統也好,客服小愛同學也好,都會隨著她在此世的終結而離開。

  但所有能達到並完成「自傳式指南」成就的用戶,系統會送上一個臨別禮物。

  【電影制作儀:一件可以將用戶靈魂記憶中的文字、圖像、影像,轉化為一部部電影的神奇儀器(電影演員由用戶記憶中萬千人物碎片隨即抓取合成)】

  【備注:感謝用戶多年的努力,達成該項成就。所以,讓我們送您一個讓靈魂不再寂寞的小禮物吧——

  畢竟,正如加繆的《局外人》中所說:一個人只要學會了回憶,就再不會孤獨。哪怕只在世上生活一日,你也能毫無困難的,憑回憶在囚牢中獨處百年。*】

  【恭喜用戶,當您收到這件禮物的時候,說明您的《局外人》生涯,已經平安走過了七十年。】

  姜握看了良久【電影制作儀】。

  系統再次提問:「尊敬的用戶66688號,請問您是否願意寫一本《自傳式指南》留於系統?」

  姜握說完了方才那半句:「我是絕對不會……」

  她堅定補充道:「系統你只管放心,我是絕對不會寫少於百萬字的。」


第382章 九十歲

  在聖神皇帝自帝位『退休得以頤養天年』後,姜握又在相位上堅持了十年余。

  每回她上朝,都要面對朝堂晚輩們越來越敬重的眼神——

  大司徒這是何等盡心竭節,鞠躬盡瘁的朝廷柱石!

  且最難得的是,大司徒雖位極人臣,卻未攬權專政,哪怕皇帝向以長輩待之敬之,大司徒也從無擅專事,當真是德行光裕,令人遐邇惟敬。

  而姜握每次走過這些目光,心情也逐漸從復雜,變成了躺平。

  總之,這朝上如同這世上,親近懂得她的人越來越少,敬重遠畏她的人越來越多;了解她真相的人越來越少,關於她的傳說越來越多。

  有時候,在這些目光裡,她還有閑心逸致去想一想——

  曾經,她常拿『九十歲都不能徹底退休』這件事去戳王神玉心中最痛;也常人前人後調侃裴行儉是總不能脫身,且不太會抓替身的『水鬼』;以及,極為欽佩劉仁軌劉相,一直兢兢業業,甚至是仙逝前一年九十歲才致仕。

  可如今看來,她還不如他們呢!

  *

  而她,為什麼會突然想起他們三人。

  姜握是在長安接到裴行儉故去之信的。

  上皇禪位後,也時不時會西巡長安,甚至雲游四處,姜握自然都隨行。

  那一年,她們恰是在長安。

  姜握看過洛陽信後,安靜坐了片刻,然後去了大明宮的尚書省。

  也是一年秋風乍起的時節,劉仁軌自遼東而還。

  就在她與王神玉、裴行儉正在尚書省討論劉相回朝事時,一貫喜歡坐在窗口的姜握,就見『說曹操曹操到』,劉仁軌進門的時候,走的那叫一個虎虎生風長驅直入。

  而見到姜握他們三人都在窗口,如同三只蹲守貓貓一樣看著他,劉仁軌靈魂發問:「明明是多事之秋,你們怎麼都閑著在窗口看風景?」

  是不是不夠忙?

  當時他們三位宰相,當即大難臨頭各自飛,各自指了一件公務跑掉。

  此時,姜握如當年一樣坐在窗前,像一只蹲守的貓貓。

  院中鋪了一層厚厚金黃色銀杏葉。

  這裡很安靜。

  因長安是西京,其余六部九寺的官員都與洛陽的設置相同。唯有宰相自然不會再多六位,頂多是有洛陽的宰相過來輪值。

  今歲過來的宰相,正是中書令上官婉兒L,她是在中書省理事,故而尚書省宰相院中十分安靜。

  婉兒L是在新帝登基後才拜相的,聖神皇帝禪位前的最後幾l年,對婉兒L多有磨練——她走的並不是姜握當年吏部侍郎、尚書、宰相的路,相反,婉兒L是幾l乎做遍了六部的侍郎,直到新帝登基後,才歷任吏部尚書而拜相。

  算起來,婉兒L是姜握近四十歲時才收養的孩子。

  如今婉兒L都年過四旬有半,正式拜相,姜握的同僚們自是已然走的差不多了。

  畢竟姜握入朝很早,能與她同輩的官員,大抵比她年紀更大。

  大家再高壽,也終究是人,無病也要老故。而如孫神醫那種超過百歲神人,還是僅此一位的。

  *

  姜握並沒有在尚書省坐多久,她怕待久了陛下會擔心。

  於是略坐了片刻,就起身重新關好窗戶,還不忘扣上銅扣,以免秋日風雨吹開窗戶打濕屋內的桌椅。

  走在路上,姜握自然在想裴行儉的身後事。

  他這一世自是有陪葬皇陵之功,故而,姜握倒是無需回洛陽祭拜,她……只需要在長安等著,很快便能見到故人棺槨了。

  而這些年文臣武將故去後,究竟是陪葬先帝的乾陵還是上皇的聖陵,更多是參照他們的官位來源於何:舉個最直觀的例子,就是當年英國公李勣大將軍,哪怕他在高宗一朝位極人臣更得倚重,且做官時間更久,但因他在太宗一朝就已經出將入相,於是依舊是陪葬的昭陵。

  以此類推,在高宗朝拜相、高封之人,絕大多數(除非姜握這種特殊要求的)是陪葬乾陵的。

  不過,聖陵人也一點都不少,因諸多女官自要陪於聖陵,如今……文成和鳴珂已如天上星辰般,先去向了各自的星位。

  她們陪葬墓的位置,都是姜握選的,也皆是符合她們的心意:文成的『家』與帝王陵墓和她的陪葬陵都很近,彼此為鄰;而鳴珂則要遠一些,沒法子她十分堅持要離乾陵遠一點。

  當然,聖陵陪葬墓中也不只有各位新朝才得以展才的女官女將,還有在聖神皇帝一朝拜相封將的其余朝臣:狄仁傑、婁師德、劉祎之、岑長倩、王孝傑、郭元振等人——

  此時,俱已故去,皆有陪葬聖陵之旨。

  其實,諸如狄仁傑等人,雖在為官仕途上算是比姜握晚一代的後生,但這還是姜握入仕早的緣故,其實只算年紀,他們比她也小不了太多。

  去的時候,也都算是壽終就寢,甚至都比史冊上延壽了數年。

  比如狄仁傑,若如史記,便是聖神皇帝還在位時,他就不病逝了,於是讓武皇發出了狄仁傑一去朝堂若空的感慨。

  而此世,他還在新帝手下做了幾l年宰相,甚至做過皇儲真陽公主武赪與永寧公主武暉的老師。

  *

  故人離去,在不同階段,帶給姜握的感覺並不同。

  年少時的全然悲慟,中年時的凄慌痛楚,與年歲漸老後的悵然傷感。

  而這幾l年,心頭所感又不同了。

  隨著光陰的流逝,她的悲傷和愁緒越來越淡,甚至是一種……安心的了然。

  生離死別的界限變得模糊。

  如今的作別就像是——兩位經年老友晚飯後出去散步,沿著河岸垂柳,眼中望著家家戶戶裊裊炊煙,耳畔聽著孩童嬉戲人聲鼎沸,而走著走著夕陽沉沒天色昏黑,已經看不清腳下的路。

  於是,到了岔路口,彼此揮手作別。

  一切安寧而融洽。

  並不會遺憾,因為,明天就會相見。

  她們,他們很快就要,就都要相見了吧。

  *

  姜握這麼期盼著,並且第很多回問系統:「你真的不清楚我死後的歸處嗎?是你們把我拉來的啊!」

  當時系統承諾送她【電影制作儀】時,說的是「讓我們送您一個讓靈魂不再寂寞的小禮物吧。」

  姜握當時就很敏銳察覺到,並且發問:系統說的這個『靈魂不再寂寞』,是指從七十年後到長命百歲之間的年限,還是指……人去後也有靈魂?

  而且,就算這個世界的人去後有靈魂,那她們能去向一處嗎?

  畢竟,她們的來處不一樣。

  她與所有人來歷都不一樣。

  尤其是系統還引用《局外人》來送她【電影制作儀】這個臨別禮物,不得不讓姜握擔心:她不會如這句話中所說,『靠回憶在囚牢中獨處百年』吧!

  然而,無論她怎麼問,甚至表示願意花籌子購買,系統還是很遺憾地表示,它們只能接入她的過去,經管她的現在,但實在不知她的未來。

  用系統的話說,三千世界,每個時空都有自己的規則,它們真的不確定這裡的死後世界會如何,脫離系統的用戶又會去向哪裡。

  姜握:懂了,就是你們管殺不管埋唄。

  系統:……你要非這麼說也沒毛病。

  *

  因此,上皇武曌發現,自她退位後,姜握倒是開始重新帶佛珠道珠。

  年輕時,因姜握對神佛偶然的口無遮攔,她是送過姜握佛珠,並要求她去給自己點佛燈,做做功德的。

  上皇記得,有段時間姜握還是一會兒L佛珠一會兒L道珠,念佛號道號前都得先想想,以免念反了卻損功德。

  然而後來,諸事繁多,她腕上便又難見數珠了。

  上皇也無法,唯有宮中有祈福事時,多為她祈一祈罷了。

  然而,如今她卻自己又尋出來戴上了。

  待問起,姜握只是笑道:「忽然就想戴了。」然後給上皇看,這依舊是她當年送的一百零八子的七寶佛珠。

  因兩人坐的近,姜握腕上的佛珠垂落下來,就落在上皇手邊。

  武曌就順著這串佛珠一一數過去,並念誦了幾l遍玄奘法師譯的《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姜握安靜聽著,感受著腕間微涼的珠子一枚枚滑過皮膚。

  她伏在上皇肩上,數著陛下的發絲,聽她念完了經文。

  那正是一個青梅垂枝的初夏。

  **

  上皇九十歲大壽之期,皇帝為母親再上尊號,為越古聖神皇帝,取「登三鹹五,邁古越今」之意。[1]

  以聖神皇帝一世所為,是實實在在多有『越古』開辟之舉。

  而當今皇帝武曜初的尊號,還是姜握選定的——

  在新帝登基初,群臣上書請陛下如聖神皇帝聖例,在皇帝前加尊號時,新帝未允,只道不敢比肩上皇。

  這也是曜初發自內心之言。

  她知道母親為何開創上尊號之制:從攝政天后到元武神皇到聖神皇帝,彼時尊號是一種政治體現,是母親一步步邁向皇位的路石。

  於是當今的尊號,是登基三年後,才定下來的。

  是為欽明皇帝。

  欽明二字,為敬肅明察之意,釋文曰:『威儀表備謂之欽﹐照臨四方謂之明。』*

  據群臣來看,極配當今皇帝的性情。

  然,對曜初而言,這個尊號還另有一重意思。

  此二字,出自出自《書·堯典》:「曰若稽古帝堯,曰放勛,欽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讓。」*

  安安。

  這其中有她的幼年乳名。

  如今會叫這兩個字的人,不,如今知道這兩個字的人都不多了。

  *

  而上皇加尊號時,禮部自也上書,請當今再加尊號,欽明皇帝依舊未允,道帝王在位,當倦勤不敢自逸,不必多加尊崇之號。

  姜握得知,也頗欣慰:如此甚佳,可見曜初登基十年,也並未喜功好奉。

  總比李隆基,登基後就給了自己「開元神武皇帝」的尊號,十幾l年後,還不甚滿足地疊加成了「開元聖文神武皇帝」(二鳳皇帝:聖文神武??)要好。

  其實李隆基哪怕貶武周,但他口口聲聲還是尊李唐的。然而太宗皇帝的謚號,高宗上元年間才加為『文武聖皇帝』,可見李隆基也未怎麼避諱李唐的祖宗,當然,也或許是覺得他可以比肩祖宗所以無需避諱。

  不過,若說開元年間,李隆基還是能夠蹭一蹭這幾l個字,那麼天寶年間,他為自己把尊號加到十四字版本『開元天地大寶聖文神武孝德證道皇帝』,就……

  就很難評。

  姜握想到這兒L,不由把這件事從腦海中揮出去:大好的年份,怎麼又想到李隆基了?

  大概是她去歲拿系統贈予的【電影制作儀】做了安史之亂電影的關系吧。

  當然,也為著,在她所知的歷史上,這一年正是李隆基登基之年。

  「太母。」這是阿鯉來請她去赴宴。

  姜握看著走進來的皇儲。

  是完全不同的一世了。


第383章 正文完(無刀)

  延載十一年,冬。

  神都洛陽。

  是日雪飛玉屑,風度銀梭。

  這一年上皇居所神都苑內的山茶,開的明如烈火。

  晨起,姜握從屋外拾起了幾朵掉落台上的山茶花,回到屋內後,就放在窗下的玻璃水甕中,見火紅的花朵在水面沉沉浮浮。

  她與上皇依舊在窗前榻上對坐。

  案上的紅泥小火爐上溫著微滾的參茶,兩人隔案倚著同一條貫穿於炕桌下長條熏籠,一個在看書,一個在看拜帖。

  雖說外頭在下雪,日頭並不是很亮,然而雪光四耀,如同冰雪琉璃世界一樣,倒也明晃晃一片。

  姜握手底下,有厚度可觀的一摞拜帖待閱。

  准確來說,是拜壽帖——去歲是上皇的九十歲壽辰,她比陛下小一歲,今年正好輪到她的。

  晨起,她還再次吃到了陛下親手煮的壽面:都無需去小廚房,就在這屋內令人支起爐子,用小銅吊煮了一小鍋蕎麥面。面上只撒了一把冬日裡少見的小青菜,恰時窩了兩個荷包蛋並幾片薄薄的雞肉卷。

  這些年,上皇很注意養生,飲食多講究有營養但清淡,主食多粗糧。

  姜握倒是不必拘著,但為了陛下的養生大計,她凡是要吃諸如薯條、烤肉、麻辣肚絲等刺激誘人食物,就躲去小廚房吃完,然後給陛下帶一點點回來。

  *

  吃過長壽面後,姜握就開始看厚厚的近百封拜帖——就這數量,還是府上長史已經篩選過的。

  都是大司徒這些年較為親近的,發過朱牌的人之拜壽帖,府裡才送了過來。

  姜握挨個拆來看。

  她沒有特意挑,然而隨手從匣子裡抽了一封出來,就是特殊的一封——

  「大司徒制作侔神明,德行動天地,筆參造化,學究天人……」[1]

  姜握忍不住將讀了一半的拜帖翻過來扣在桌面上。

  其實這些年,由於她的官位權柄,褒贊她的詩詞歌賦實在不少。尤其是姜府接到的行卷、拜帖、自薦書——那既是求宰相青眼,欲仕途亨達的,自是諛美之辭甚多。

  姜握早些年就已經能臉不紅心不跳,聽人滔滔不絕誇自己三千字了。

  就算是諛辭話句太多,或是太肉麻,姜握也能做到哪怕內心尷尬症犯了,但面上也雲淡風輕,一派從容高士,然後適時打斷。

  然而方才,姜握才看了幾十個字,卻忍不住要緩一緩。

  無它,因這封拜帖是出自李白。[1]

  上皇原本坐在一旁,手裡拿了一柄龍紋放大鏡看書。忽見姜握將一張拜帖倒扣桌面,不由擱下自己的書,從桌上取過拜帖去看。

  不過她沒看出什麼異常來,畢竟在上皇看來,這封拜帖誇的還稍嫌不夠(字數不夠)。

  於是上皇看了一眼上拜人,李白。

  花箋上還畫了閃亮亮太白星的星辰紋路。

  上皇索性自己開念:「大司徒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權衡。海內豪俊,奔走歸之,若得品題,則為脫穎而出、龍蟠鳳逸之士……」[1]

  姜握聽眼前人讀出李白的贊頌之辭,更覺得不好意思,伸手去奪陛下手中的拜帖。

  上皇往後略仰了仰避過,繼續讀完才笑道:「他這話也沒錯。」如今天下才子文章,皆欲得大司徒點評。

  這也是過去無數先例凝結而成的聲望。

  用這拜帖裡的話說,『今人一登相門,則聲價百倍。』

  姜握:壞了,我成門了。

  天下諸多覺得自己是真龍的『魚才子』們,都想來越一越這座姜門。

  姜握好容易從上皇手中取回了拜帖,放回了匣子中,准備跟李白其余寄回的詩稿放在一起——如今還不足十五歲的李白,正在真·仗劍走天涯。他師父裴旻外放安西都護府為官,他也跟著往上陽宮遞了請假條,拎上劍隨行出發。

  時不時會有詩詞、文章、游記寄回來。

  數量之多,讓姜握懷疑他雖然年紀不到,但大概是偷著喝酒了,畢竟『李白鬥酒詩百篇』嘛。

  姜握又隨手抽出了一張拜帖,這次是陳穩的……

  她繼續看拜帖,上皇武曌則也翻起自己的書——

  依舊是她們年少時就常看的《漢書》《後漢書》。

  正看到一段漢明帝見陰太后舊時器服,因物在人不在,愴然動容而書:「歲月騖過,山陵浸遠,孤心凄愴,如何如何!」*

  上皇合上書卷,心中細念此句。

  歲月騖過,山陵浸遠。八字道盡歲月如潮奔流而去。

  不過……

  她抬起頭看向身畔人。

  見姜握正像一只屯糧的松鼠擺弄松果一樣,認認真真整理自己的拜帖匣子,上皇隔桌而觀,不由一笑。

  她並非孤心凄愴,不知如何。

  晌午的時光悠然而過。

  至午,窗外瑞雪初停,煙雲淨盡。

  **

  是夜。

  洛陽德政坊。

  杜審言與妻子薛凌去看過還不足三歲的小孫兒。

  薛凌如今正在禮部為官,對大司徒九十歲的壽辰宮筵所知頗多,因此小聲問道:「既是在宮中舉宴,當日必是大場面,我真怕孩子嚇到哭鬧起來。」

  杜審言立刻搖頭:「怎麼會,這孩子聰明懂事的很。」

  「也是。」薛凌不免帶上了抑制不住的喜色:「且大司徒特意提了,讓咱們帶著孫兒杜甫過去——你說咱們的孫兒會不會也是神異之才?就如大司徒從前一眼看中的其余孩子似的。」

  杜審言雖也邁入老年,都有了花白的胡子,但依舊保留著一種從年輕時就有的自信:「你想多了,大司徒只是看中我罷了。」

  見妻子一臉無語,杜審言舉出了非常強有力的例子:「你忘了?當年閑兒出生,也是襁褓之中,大司徒就送了他一塊玉佩,說將來傳之子孫。」

  「當時你還覺得閑兒將來有大出息呢,如今看怎麼樣呢?」杜審言還蹦出了一個新鮮詞彙:「可不是外頭說的啃爹?」

  薛凌:……

  杜審言總結發言:「可見大司徒看重的是我。」

  論起來,杜審言倒不是如從前英國公李敬業一般盲目自信,說話還是比較有根據的:他,杜審言,字必簡。年紀輕輕進士及第,考中官後還未及去做,就被大司徒(時姜侯)特特選中為巡按使書令史,隨行紀察天下事。

  之後,更是考入上陽宮歷史專業,歷任史館主事、國子監祭酒、歷史學院的副院長等諸多要職……

  同時,他還是一位頗為出名的詩人。

  雖然沒有『四傑』那麼出名,但他也是『四』之一呢——

  他的詩文與李嶠、崔融、蘇味道齊名。江湖人稱,不,文壇同道都稱他們為『文章四友』。

  綜上所述,杜審言斷定:將來,他妥妥會在史冊上擁有一段記載,成為大司徒慧眼識英雄的又一佐證!

  *

  雖然杜審言夫妻說話聲音壓小了,但還是吵醒了床上的孩子。

  小杜甫揉了揉眼睛坐起來:「阿翁,太母。」

  見糯米團子一樣乖巧的孫子,杜審言心情更好,也不走了就坐在床邊兒說起了兩年前的往事——

  那時小杜甫才出生不久。

  因見嬰兒不斷啼哭,杜審言就主動抱起孫子哄道:「好孩子,別哭了。有我這樣的祖父,你有什麼可哭呢?你可知,便是將來你資質平平,也可在史書上有一筆記載:杜審言之孫。」

  這都保底啦!

  他如實哄著孫子,但不知道為什麼,孩子哭的更大聲了。

  杜審言:唉,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想到兩年前的事兒,杜審言不由帶笑伸手摸了摸未足三歲孫子的頭:「將來要好生讀書、作詩、記史,不墮乃祖威名才是。」

  薛凌已經聽不下去提前走了。

  唯有小杜甫眼睛亮亮,乖乖點頭:「好。」

  **

  姜握的九十壽辰宴筵過後的夜裡,上皇是早入睡了,倒是姜握還沒有睡著——如今兩人有些反過來了,畢竟她的精力一直穩定不變,而上皇到底是有了春秋。

  姜握披衣掌燈坐在桌前,托著掌心的紅色骰子看。

  這並非她系統中那一枚紅色骰子。

  那是拿不出來的。

  如今她手上托著的這枚,是當年陶姑姑和李師父先後故去,她心中難過,以朱砂塗成以宣悲意的一枚。

  後來皇帝見了覺得此骰紅的刺目,就給她拿走,裝在一個荷包中收了起來。

  當時姜握也沒注意到。

  直到上皇搬到神都苑後,偶然一日,姜握翻抽屜找荷包扇墜佩戴上朝,才翻了出來。

  燈下細看,這骰子上塗的朱砂色,都略有些褪掉了——

  她早與孩子們說過,將來,陛下仙逝後她當隨陛下而去。

  唯一可慮依舊是,當她捏碎那枚紅色的骰子,她將要去向何方,又能否再與武姐姐,與所有故人相見。

  這是個安靜的冬夜。

  無風無雪。

  姜握想:一定會再見的。

  她一向是個運氣很好的人,不是嗎?

  -------

  (正文完)

  (建議開一下這一章作者有話說~)


第384章 地府番外1(比較放飛,有小劇場風格)

  我還在。

  這是姜握第一件意識到的事情。

  *

  上皇是在睡夢中無病無痛離去的。

  在這之後,姜握是與曜初等孩子們交代好諸事,送陛下入聖陵後,才終於捏碎了那枚紅色的骰子。

  其實按照年齡,莫說曜初,連阿鯉都實在不算是孩子了。

  畢竟陛下離去前,還抱到了當年小阿鯉的小小鯉魚。因為小小鯉魚,每個人又升了一輩。

  但在姜握看曜初她們,無論年歲和輩分如何變更,都十分平等地認定她們是孩子。

  而姜握之所以在陛下去後,還再次交代並安撫過她們才離去,也是知道:從此後,就再沒人會把曜初婉兒太平她們當做孩子了。

  除此外……

  姜握想,她之所以晚了一段時間捏碎骰子,除了孩子們的緣故,也有一點畏懼吧。

  害怕離了這裡也見不到故人。

  她就像一只薛定諤的貓。

  在打開盒子前,永遠處於一個混沌的狀態,得不到最終的答案。

  那枚紅色的骰子,比她想像中更易碎。

  她意識裡聽到最後聽到了兩道聲音——

  【用戶66688號永久注銷賬戶。】這是系統依舊毫無感情波動的電子音。

  【姜老板,謝謝。晚安。】這是小愛同學的溫柔留戀的聲音。

  **

  姜握覺得自己是薛定諤的貓。

  殊不知對地下人同樣這麼認為。

  在她還走在生死之界的黑暗中時,並不知道她的棺槨旁邊已經裡二層外二層圍滿了等待的魂。

  武皇——此時已上謚號『則天越古聖神皇帝』,地下人或以武皇、或以則天皇帝呼之。

  她的手放在棺槨之上,目光一瞬不瞬。

  說起來,武皇得知姜握的來歷,是從一個她未想到的人那裡:昭武大將軍,即平陽昭公主。

  這諸多魂魄中,比起與姜握相處過的所有親友師長,反而是從一開始就陰陽相隔的平陽昭公主了解姜握最多——

  她與武皇道:「這孩子對著我的畫像,說了許多後世的事情。我都聽到了。」

  是,雖說姜握在李師父故去後,也對著師父說起自己的來歷,是來自於一千多年後的華夏。

  但並未細說。

  她真正細數她的來歷和後世事,恰是在平陽昭公主的《渭水軍容圖》前。

  她說起她的時間線上,自唐以後歷朝歷代諸多的出色女子,諸如明朝女將軍秦良玉,諸如她所在的新華夏,獲得諾貝爾科學類獎的屠呦呦藥學家,主持研制出了禽流感疫苗陳化蘭院士……

  姜握無法對著『在世人』說的話,對著畫像就無所顧忌。

  此時平陽昭公主對武皇一一道來。

  而對武皇來說,從前種種,便如同散落的珍珠,被一條線貫穿。

  原來如此。

  不過,武皇覺得自己猜的也沒錯:能夠穿越時空,倏爾翱翔千裡、來去千年,正是傳說中鶴的特性。(能做皇帝的人,總是有些特殊的堅持)

  況且最要緊的是……

  無論是後世之人,還是鶴入凡塵,都是一樣的,她與旁人來歷不同,那麼她的歸處會是這裡嗎?

  於是,在姜握的棺槨被封入陵墓後,諸多魂魄圍了過來。

  緊張地等待著。

  *

  姜握睜開眼的時候,就看到一幅有點,不,十分陰間的畫面。

  試想一個人以躺在低處,一張眼就見周圍一圈人俯視自己,然後異口同聲:「你醒啦?!」

  這畫面……

  如果她還有心跳,那一定是嚇到心跳都停了。

  不過,就算沒有心跳,姜握也被嚇到魂掉。

  是真·魂掉。

  她如同大家一樣,變成了一朵魂體,輕盈盈出了棺槨。

  大約都是魂體的緣故,她看諸人(原諒她現在還是不太習慣用諸魂來)都很真切,並沒有她預想中如電影裡魂魄常見的透明感。

  頂多是每個人的輪廓帶了一點晶瑩的亮色,像是周身沾染著一圈星光。

  姜握帶著無比的懷戀、渴望與驚喜,看著這些熟悉的,卻年輕的面容。

  每個人,都停在靈魂記憶中自己最好的年紀。

  她面前,是無數風華正茂的故人。

  而在驚喜過後,姜握看著也以同樣神情打量她的故人們,後知後覺想到了一件事情——

  她與姜沃的面容並不是完全一樣。

  論起來,她能穿成姜沃,兩人相似的地方還是很多的,比如兩人都屬於從小生病,比如兩人的生日是同月同日(同年當然是做不到了),再比如,兩人的相貌其實是比較相像的。

  當然再像,也不是一樣的。

  不過,她知道她的親友們,都不會在意。

  *

  武皇最先看到的是眼睛,這是她辨認姜握的方式。

  那毫無疑問,是她再熟悉不過的眼神。

  之後,武皇的目光才落到面容上。

  在她看來,相貌略有不同,完全不是什麼問題,畢竟,她本來都設想過,或許真的會見到一只鶴(或是鶴的化形,帶著羽翼的人之類的形態)。

  此時,她細細看著姜握的相貌確實是略有差異,非要比較,倒像是一個人站在水邊的倒影,處處線條都要柔和圓潤一點。

  尤其是一雙眼睛,也是圓圓的。

  倒是不像仙風道骨的鶴了,像是一只好奇貓貓。

  而自姜握出現,武皇是一只牽著她一只手的:一來是種接觸式確認,確定姜握真的來了;二來,也是怕她初做魂體還不熟練,若是『走動』的時候,在諸多故人前忽然『五體投地』,那這地下生活的第一日開局可就有點丟人,不,丟魂了。

  偏生人已經在地下,就算丟魂,也沒法找個地縫鑽下去。

  故而武皇的一只手一直牽扶著她。

  而此時,細看過她原本面容的武皇,又用另一只手捏了捏她的腮。

  這動作讓姜握一怔,甚至讓她想起之前自己捏小李白的時候。

  聲音也奇異的,跟她當年誇小李白一樣重疊了:「很可愛。」

  之後武皇牽著她往前走,讓她能夠更仔細的一一見過故人,與每一位惦念的魂魄打過招呼。

  (崔朝在旁心聲如下:其實陛下,我也可以扶著她的。)

  **

  人間。

  聖陵。

  欽明皇帝抬頭望著天際。

  今日是姨母歸葬於聖陵之日。

  時值隆冬,這幾日的天兒原不好,到了今日,聖陵更是不但下著雪粒子,甚至還有寒風呼嘯,曛霧蔽天。

  隨行的群臣全都裹緊了自己厚厚的素棉袍。

  不知這風自何而來,竟似哀慟之音。

  直到陵墓封土,天氣變得更加晦暗,倏爾見蒼雲出於山陵之上,風聲更緊。

  然而,就在欽明皇帝於獻殿敬香後,忽見外面風雪歇滅,天色開霽,尤其是方才徘徊盤旋的風停歇下來。

  蒼雲散去。

  曜初忽然福靈心至一般篤定:應當是,母親已經見到姨母了吧。

  **

  聖陵。

  有如此多親朋好友,姜握對於地下的生活適應的很快。

  不但快,還很充實——

  在她來的第二日,隔壁乾陵的鄰居之一,劉相劉仁軌就送了她一份厚厚的『公文』。

  姜握打開來,只見裡面是劉相的心得體會:《拜訪昭陵一百九十四戶的最佳規劃路線》《諸陵興趣社團的彙總與分類》《如何合理高效安排地下的一天》等等。

  姜握:……

  第一個出現在姜沃腦海裡的念頭就是:人道活到老學到老,在死亡來臨前,人都不應該停止學習。

  然而,到了劉相這裡,完全是人無了,也不曾停止學習啊!

  這些題目的風格,明顯是陽間這幾年流行的——可見旁人在地府看陽間轉播,或許是看個樂子,而劉相:生命不息奮鬥不止,生命可息,魂魄也要奮鬥不止。

  姜握何止是肅然起敬。

  劉仁軌特意與她介紹了下社團。這還是他剛下來時,高宗介紹給他的:為避免漫長魂生無聊,可以去尋找志同道合之魂組成團體,進行小圈子交流,是為社團。

  *

  剛到地下時,姜握覺得親友、長輩、故人俱在側,地府生活很充實很美好。

  一月後——

  姜握:救命。

  這生活有點過於充實了啊!

  她其實並沒有來得及研究完劉相寫的《諸陵興趣社團的彙總與分類》,這些社團的社長們就紛紛找上門來。

  譬如【文學愛好社團·詩詞分社】,對於姜握那條時間線上,後世諸多驚才絕艷的詩詞歌賦自然是抱有萬分的興趣渴望。之前她未下來,他們只偶爾看到被她私下寫下的只言片語,就十分拍案叫絕了!

  如今她人已經來了,地下的文學愛好者們,看她就如同辛相看到了待挖掘的金山……

  再如【武器狂熱者社團】【文學愛好社團·話本分社】【歷史研究者社團】紛紛向她發來邀請。

  姜握: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其實,在她終於捏碎紅色骰子之前,回望自己數十年的人生,是用《雙城記》中的話感慨過的:「我現在做的,遠比我已經完成的一切都更美好;我將要得到的休息,也遠比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更甜蜜。」*

  彼時姜握心道:她將要得到最長久安寧的休息了。

  現在想來,她真的是太天真了啊!

  *

  甚至,在某日去昭陵拜訪的路上,姜握還偶然發現了一張顯然是被掉落的各社團時間分配表。

  分配?

  姜握很快發現,他們在分配的是『什麼時間』——

  「禁止任何單一社團占用姜卿超過一個時辰公告。」下面還有昭陵、乾陵、聖陵二位帝陵之主的聯合簽名。

  「要合理、公平、恰當地瓜分姜卿的時間,以便於更全面、高效、多樣性地了解後世。」

  姜握:……

  要不你們把我燉了,當成唐僧肉分了吧!

  *

  而對這張時間表耿耿於懷的,不只有姜握,還有獻陵的唐高祖。

  昭陵、乾陵、聖陵二帝的聯合簽名?

  李淵:???怎麼又不帶朕!朕是大唐開國高祖好不好。

  況且朕的獻陵的社團雖然少,但並不是沒有!

  二鳳皇帝不甚委婉地表示:「您的那幾個諸如【如何預防兵變社團】【吾兒叛逆傷透我心社團】,完全沒有占據姜卿時間的意義。」

  而跟在父皇背後飄過的天皇大帝荔枝,就更加不委婉地表達了觀點:「不只是姜卿,是根本沒有占用任何魂時間的意義啊。」

  之後想起一事,荔枝又加了一句:「而且祖父,要是你還覺得兒女不夠好,那我建議祖父去參加姜卿自己組織的社團。

  李淵:……

  他還真有點好奇。

  因姜握唯沒有在高祖武德年間做過官,因此李淵也就沒什麼稱姜卿的原委,橫豎他輩分最老,就直接稱呼一聲小姜。

  「小姜組織了什麼社團?」

  荔枝道:「凡爾賽社團。」

  李淵不太懂什麼叫凡爾賽社團。

  旁邊二鳳皇帝道:「姜卿這個社團很有趣。朕不過說了句,朕是個尋常的皇帝,就被邀請入社了。」

  李淵點頭:「那朕也用這句話吧。」

  然而,他收到了『很遺憾,您的申請函不符合該社團標准』的退號函。

  直到得到了孫子荔枝的指點:「祖父你換一句『我的兒女都只是普普通通的小孩子啦』。」

  果然,這次順利通過。

  李淵:……

  好像,也沒有很高興。

  番外四(完),希望你也喜歡恭喜你可以去書友們那裡給他們劇透了,他們一定會「羨慕嫉妒恨」的


第385章 地府番外二·《安史之亂》電影

  【地府今日速報】

  諸位長安市(鬼)民朋友請注意,現在播報一條快訊:因《安史之亂》電影的播出,獻陵、昭陵、乾陵、聖陵四座皇陵方圓百裡內氣壓極低,已經形成風暴漩渦。

  請各位市(鬼)民不要好奇、盡量遠離,以免被傷及魂體。

  為了您的鬼身安全,感謝您的配合!

  下面,本台將為您放出本台記者冒『死了又死魂飛魄散』的風險,深入皇陵內得到的部分人物采訪。

  *

  我只是按照大家的要求,放了一場電影(嚶)。

  ——某位不願意透漏姓名的二朝宰相姜x

  這不能怪小仙鶴。

  是他們主動要求看另一條時間線上的李唐。

  ——某位接過采訪蠟燭的帝王

  是的,我們錯誤的低估了《安史之亂》,與自己能承受的打擊。

  ——(發言人數太多本台記者無法統計)

  總之,再次提醒市(鬼)民朋友,請勿靠近相關風暴地段!

  感謝您的配合!

  ———

  剛到聖陵的最初幾天,姜握是很快樂的。

  畢竟是處於『新魂保護期』的時間段,並沒有什麼魂來卷她。

  於是姜握不做人的頭幾天,過的就是她生前夢想中拜訪長輩朋友,並在此過程中適應魂體的愉快生活。

  細算起來,地下人輩分繁多,且諸如平陽昭公主、房杜二相等,都屬於標准的大前輩。

  於是,除了姜握的同輩好友比如王神玉裴行儉等人,以及晚輩狄仁傑劉祎之等人,會依照過去數十年的慣性,依舊管她叫姜相或是大司徒外,其余的長輩、前輩們,多半是隨著當年她的老上司王老尚書,笑眯眯管她叫一聲『小姜』或是『阿姜』。

  聽著『小姜』這個稱呼,姜握像是回到了幾十年前剛入朝廷的時候——周圍都是指點過她的前輩大佬,以及指點過前輩大佬的前前輩大佬。

  姜握並沒有辛辛苦苦數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指資歷和輩分)的不滿,相反,她覺得這樣簡直安全感爆棚。

  正如系統曾經一針見血的指出:「用戶66688號的權力成就,最

  多也就到位極人臣這一種白金成就了。」

  其實與【位極人臣】同為白金成就的,還有「雄霸一方」「割據為王」。

  再往上,還有挾天子以令諸侯(曹操:誰在叫我?)

  自然,更有直接登基為帝手握天下的鑽石成就。

  然而,系統不覺得用戶66688號能做到。

  以上這些,都需要一種獨一無二、唯我獨尊、舍我其誰的心性和野望。

  但姜握是沒有的。

  她連做老師,都是陪伴引導風格。

  這也算是某種意義上性格決定命運:並不是因為她到了大唐,先後歷經的都是明君的緣故,她才會選擇『名臣』輔佐路線。

  系統覺得:就算把她扔到二國去,她可能也只會投奔個明主(而且為了自己的小命,哪怕讀史的時候會欣賞梟雄曹操,但投奔的話肯定還是直奔劉備就去了),而不是選擇用系統給予的各種知識來自立為王。

  所以,姜握剛來到地下時是很快樂的。

  這裡沒有什麼需要她頂梁為柱、費心籌謀擔憂的事情:況且就以這幾座帝陵的帝王將相配置,哪怕真有什麼陰間大亂,也完全能做到陳毅將軍詩中所寫的那樣『此去泉台招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

  姜握愉快做起了小姜。

  *

  然而這世間的快樂和美好,總是彩雲易散琉璃脆。

  做『小姜』自然也有做『小姜』的難處。

  尤其是諸多前輩們,在發現她有【電影制作儀】這件神器,可以把他們想知道的繁榮後世,不只通過文字描述,而能通過畫面投影出來後,小姜就更累了。

  很快姜握就被卷成了一根麻花。

  直到王神玉都來無意識『卷』她,想要從好友這裡看更多的歷代園林,以及除了華夏之地,其余各國他未能得見的各色花木後,姜握決定了——

  魯迅先生說得好: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啊,不對,姜握搖了搖頭,她最近已經被各路人馬紛紛來榨取知識,榨取的有點混亂了。*

  應該是,魯迅先生說的好: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而姜握面前,正好有個爆發的機會。

  *

  在經過一個多月的『榨汁小姜』後,諸陵的帝王將相們,已經梳理出另外一條時間線上,自唐起各個封建王朝的順序,並且知道了兩千多年的封建帝制終究會消亡。

  其實,皇帝們雖然說著千秋萬代,但心底也清楚,自家的朝代也會如前朝一樣倒下,只是時間長短問題而已。

  現在得知連帝王都將不會存在,自然就越發接受了沒有不滅的一姓之國這個觀點。

  因此,他們覺得自己已經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備,許多人想要邁出新的一步了——

  再強大的人,都難免有點逃避直面痛苦的心理。

  因此,之前諸陵的君臣,一直沒有具體問起那條時間線的唐是如何滅亡的:畢竟,在昭陵、乾陵和聖陵的君臣看來,就他們所見到的國家,強大逾前萬邦來朝。

  實在不忍,不想,不願去聽聞它覆滅的過程。

  這樣強大的朝代是如何消亡的呢?

  據他們現在畫出的朝代時間線,唐朝是持續了近二百年。

  得知這個時間的時候,許多人自是有悵然。

  未超過漢四百年國祚,更未超過八百年周王朝啊。

  那麼,是為什麼呢?

  是天下承平二百年後,後世子孫逐漸安於太平享樂治國無方?還是諸如土地兼並等只能抑制難以根除的大弊,二二百年來積弊成疾?又或是四夷出現了過於強大的敵人,侵入華夏?

  姜握:以上的緣故倒是都沒錯,但,不是二百年來『逐漸』腐朽敗落,而是有人後半生『集以上諸事之大成者』。

  驟然中折。

  姜握決定邀請所有人來看電影《安史之亂》。

  若是諸陵的帝王將相想要了解那條時間線上大唐的終結,這自然是繞不開的轉折點。

  姜握出於體貼前輩們的心思,還特意發了邀請函(打了預防針),並且注明了電影名,甚至還附贈了簡筆畫版電影海報。

  是一片沙場。

  「安史之亂。」

  昭陵,二鳳皇帝接到這份帖子的時候,嘆了口氣,果然朝代末年總難免刀兵之禍。

  既然顯而易見這場電影會有戰爭之事,二鳳皇帝帶著浩浩蕩蕩的昭陵觀影

  團到達『觀影壁(聖陵一處巨大平整的封山所用石壁)』後,就特意排了座位。

  他右手邊自然坐著妻子長孫皇后。

  但左側的座位,他特意邀請了姐姐平陽昭公主同坐,身後又安排了李靖、李勣等將領,顯然是方便一會兒看電影的時候討論戰局。

  而乾陵處,高宗李治接到請帖後,是特意去聖陵等武皇一起走。

  今日姜卿要坐在她那【電影制作儀】旁邊當播放源,那麼就是他跟阿武單獨坐在一起看電影啦!

  除了九五雙帝坐在一處,乾陵聖陵其余陪葬臣子也彼此熟悉的很,很快就尋了各自相熟的友人坐在一處。

  裴行儉更是直接蹭到了昭陵坐席——他跟著師父蘇定方,而蘇定方又跟著師父李靖,師門二魂仿佛一串糖葫蘆。

  見諸魂已經各自找好了心儀的座位。

  姜握變戲法一樣掏出她的【電影制作儀】,一枚巨大的骰子。

  就像後世的投影儀一樣,把『一點』處的鏡頭蓋打開,對准光滑巨大的石壁,開始放映。

  這枚【電影制作儀】不能離開她太遠,於是姜握要坐在旁邊。

  崔朝也搬了小椅子陪她坐在一旁,時不時給她叉一塊貢瓜。

  *

  既然是電影,自然是有詳略側重,起承轉合的。

  大致可分為二部分劇情(事後武皇想想:果然是她的【電影制作儀】,)

  第一部分:明君到昏君(亂前)

  第二部分:安史之亂(亂中)

  第二部分:盛唐中折(亂後)

  而在電影開播前,姜握還提前為大家分發了孫神醫的最新力作:安魂香。

  尤其是李隆基的直系親屬們,姜握直接一次性下發兩瓶。

  而姜握自己也拿了一瓶,擰開來聞了聞:孫神醫一世懸壺濟世、救活萬民,他身上是帶著特殊醫家『願力』的,尋常香火經過他的手,也變成了一種安寧魂魄的幽幽香氣。

  實在是地府居家旅游必備之物。

  電影開幕。

  她已經看過,因此不太關注,也不太願意再重溫安史之亂的電影。

  姜握的注意力主要在留心觀影人——

  開篇是

  一首詩。

  李白《古風》的詩句配著畫外音。

  「一百四十年,國容何赫然。

  隱隱五鳳樓,峨峨橫二川。」*

  「開國一百四十年後(准確來說,從大唐建國到安史之亂起137年),盛唐中折。」

  此時,影壁前諸魂的神色不由就驟變——一百四十年?怎麼回事!

  不對!大唐國運近二百年,怎麼會一百四十年開始驚變中折,難道過後的大半,都是……

  而且,一百四十年,算一算離他們並不遠,也就是,傳到第五代就不行了嗎?

  而電影前五分鐘畫面徐徐展開時,還是那個『萬國衣冠拜冕旒』的大唐。

  鏡頭以空中視角緩緩滑過兩京、十道、二百六十州的大好河山,百姓安居樂業。

  之後,便是御座上的天子。

  姜握體貼在旁打出了李隆基為自己上過的十多個字的尊號。

  當然,也沒有忘記客觀由旁白講述出李隆基前半生的一些功績。

  這位李二郎,在前期是能稱得上一個好皇帝的。

  然而,與所有後世人都感慨的那樣:多好的皇帝,就壞在命太長。

  電影逐漸推進,展示了一個皇帝從明君到昏君的過程——

  於是開播才二十分鐘,將將演過開元晚期李隆基一日殺二子(包括太子)、納兒媳壽王妃入宮,以及天寶年間貶斥忠良、不理政事、揮霍無度、好大喜功猜忌武將等玩崩前兆時,二鳳皇帝就已經用掉了兩管安魂香。

  就這,還是有長孫皇后在側,時不時安慰拍拍,順順鳳毛的結果。

  倒不是旁人看這種『發昏』不生氣,而是人與人性子不同。

  二鳳皇帝原是自己蓋章過的『朕本性剛烈,若有抑挫,恐不勝憂憤,以致疾斃之危。」[1]

  相較而言,另兩位皇帝,武皇沉潛剛克,高宗更是黑蓮花一朵,當年心裡都對著舅舅磨刀霍霍了,面上還能甜蜜蜜親遞酒盞。

  故而此時都尚能忍耐怒火,准備看看這個真孫子的人還能干出什麼事兒來。

  但,姜握看到,開始消耗安魂香的,絕不止二鳳皇帝一個。

  幾位宰相,看到李隆基貶張九齡等人,轉

  頭開始全權任用李林甫這種會陷害太子和武將的奸相時,自然也感同身受,開始吸香安神。

  姜握清點了下安魂香存貨,還好她有先見之明從孫神醫那裡大量拿貨了。

  *

  漁陽顰鼓動地來。

  安史之亂到了。

  姜握的【電影制作儀】將她看到的《舊唐書》《資治通鑒》等史書中的文字記錄,轉化成了一段段影像——

  安祿山步騎精銳,煙塵千裡,不過短短一月,就連下河北二十余郡。

  「時海內久承平,百姓累世不識兵革。猝聞範陽兵起,遠近震駭。」[2]

  大唐的百姓,已經過了那麼久的盛世,他們不懂朝廷的紛爭,不懂帝王平衡邊將的失敗,他們只以為和平富足的生活,會永遠持續下去。

  於是安祿山一反,天下駭然。

  看到百姓毫無防備驚慌失措,流離失所妻離子散,在史書上也以愛哭著稱的二鳳皇帝,再次為此民生苦景落淚。

  旁邊長孫皇后遞上兩條手帕。

  安祿山的精兵鐵騎踏碎城池,而彼時朝廷的軍隊,卻是望風瓦解,丟盔棄甲。

  甚至京畿拱衛都城的十六衛,都已經是『祿山反,皆不能受甲矣。』這種爛到根的情形。

  以至於天寶十四年,十一月起兵的安祿山,不但勢如破竹拿下河北道二十余郡,更渡黃河,兵逼武牢關下。

  這裡,是東都洛陽的屏障。

  奉命討叛軍的將領封常清高仙芝,並非無能,相反,他們也是曾征討達奚部叛亂、破小勃律的名將。

  只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封常清當時所帶領的軍隊,早已不是初唐的精兵,而是……現招募的百姓與市井之徒,史載「常清所募兵皆白徒,未更訓練。」

  兵敗。

  洛陽失守,東都淪陷。

  封常清高仙芝轉而死守潼關。

  潼關是軍事要地:北踞黃河,南臨大山,是絕佳的易守難攻天險要地,同時也是護衛在長安京城前的最後一道關卡。

  安祿山的叛軍也確實被兩將擋在了潼關外不能寸進。

  彼時軍情如火。

  而這時候,就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作為一個皇帝,在東都淪陷戰事擴大後,李隆基並沒有第一時間丟盔棄甲,帶著妃子等內眷跑路。而是留下來坐鎮試圖平定叛亂。

  壞消息,他試圖平亂,還不如直接跑路。

  *

  聖陵影壁前。

  「死守潼關無錯。」

  從安史之亂戰事起,諸多武將(包括二鳳皇帝在內,擦干眼淚後)自然就忍不住開始討論,在家裡根子爛掉絕大部分,兵力羸弱的情況下,若是他們為帝王為將領,該怎麼應對安史之亂。

  固然那幾位神操作人員,覺得憑他們應當也能守住武牢關,守住洛陽。

  但隨著電影的推進,他們很快達成共識的觀點便是:若是洛陽已經丟了,那麼死守潼關保長安是沒有錯的。

  尤其是,接下來叛軍安祿山那邊犯了錯誤——

  攻潼關西進長安受挫後,安祿山並沒有特別堅持一鼓作氣,集中所有力量去攻打潼關,反而先在洛陽稱帝,甚至還分兵東掠(主要是東掠還不太順利,手下將領還被嘎掉了)。

  這其實就給了朝廷絕大的反擊機會!

  到這兒,諸多懂戰略軍事的帝王將相們都眼前一亮:敵人的錯誤就是己方勝利的契機——

  長安猶在,帝王猶在,而敵人卻銳氣已減甚至遭遇了兵敗,正該趁此調動所有能調動的力量,盡快平叛!

  然而接下來,他們就看到了李隆基的操作。

  李隆基派去封、高二人軍中監軍的宦官邊令誠,因二將不肯奉承聽從於他(不肯聽他的瞎指揮),回長安面聖時就奏『封常清高仙芝二人故意棄地敗走』更誣高仙芝『盜減軍士糧賜』。

  李隆基聞言大怒,下旨斬殺二人。

  當電影演到李隆基「敕發軍中,立斬高仙芝封常清』的片段時,所有方才還在討論如何守潼關、如何調動各道軍隊更高效的帝王將相們,霎時震驚憤怒到瞠目。

  殺掉了……

  殺掉了!

  臨陣殺將!而且還是聽信一位宦官監軍的謠言連殺鎮守潼關的二將!

  二鳳皇帝他不能明白:這愚蠢的究竟從何而來?!

  作為曾祖父,他生前未見過雉奴的幼子殷王旦,因此他下意識先看向

  李隆基的祖父李治,然後很快搖了搖頭,不,雉奴為帝期間用李勣、蘇定方、劉仁軌等人皆無所疑。

  目光又落在兒子身側的武皇,很快也在心底否定:這遺傳也不能說是來源於她。

  武皇執政期間事他是在地下親眼所見,在軍事上,武皇曾下過一道旨意廢除監軍:「古者名君遣將,閫外之事悉以委之。比聞御史監軍,軍中事無大小皆須承稟。以下制上,非令典也,且何以責其有功!」[2]

  作為皇帝,既然派遣了將領,就應該是信得過諸事托付之。若再跟個御史(對,還不是太監,而是正經御史監軍),豈不是制約牽絆?

  於是武皇的態度,大致就概括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且不要外行指揮內行!

  太宗皇帝看過這兩位,實在找不出什麼遺傳的緣故,讓李隆基干出這件事來!

  畫面一轉,敕令到達軍中。

  接下來觀影壁前諸魂肅穆一片,停止了所有對李隆基的怒斥,只隨著電影中的片段,在靜送兩位枉死的將軍——

  封常清曾接連派了二回麾下兵使去長安回稟平叛的局勢,然而李隆基皆不肯召見。封常清無奈,接旨赴死,死前唯有一句話。

  「臣死之後,望陛下不輕此賊,無忘臣言!」[2]

  敕令到了高仙芝處。

  他被邊令誠誣陷的罪名更多一條,於是起初他不肯赴死,只道:若是陛下以御敵兵敗處死他,他無話可說。但,天地可鑒,他從未『盜減糧賜』!

  彼時敕令到時,軍中士卒皆在,皆為將領喊冤,史載『其聲殷地』。

  然而震動天地又如何。

  邊令誠手持帝王敕令,斬而無赦。

  至此。

  封常清死,陳屍蘧蒢(粗席)。

  高仙芝死,尚負賊名。

  在座諸陵帝王將相眼中含淚者,何止太宗皇帝。

  他們哭,為這昏庸的帝王,為這枉死的將領,更為這顯而易見將要陷入浩劫的國與萬民。

  平陽昭公主眼中早已有如烈火般的怒意,此時擲地有聲道:「潼關還未失!」

  曾經她與二鳳皇帝會兵渭水畔,兵抵長安下,她自是極為清楚長安最後一道天險屏障,潼關的重要性

  。

  哪怕她此時厭惡極了這個枉殺逼殺武將的李隆基,從情感上覺得他被叛軍從長安拎出來殺了也無甚可惜,但理智上,她還不得不盼著那條時間線上的李隆基還能守住潼關,守住長安!

  守住……家國。

  *

  姜握看著她的【電影制作儀】的光影,其實電影到這裡才四十分鐘——

  這時候的李隆基還沒有逃出長安。(姜握:其實真不如早點跑了)

  他開始了第二輪微操。

  既然殺了守關的高、封二將領,自然還要換新的將領,於是,李隆基換上了……哥舒翰。

  哥舒翰此人,乃番將出身,為人也勇猛善戰立過不少戰功,看起來沒有問題。

  但他又確實有問題——他有病。

  這不是罵人,哥舒翰此時是真的身有痼疾!

  天寶十四年,哥舒翰中風了在家養病,而且病得還挺厲害,史載『絕倒良久乃蘇』。

  然而就是這一年安史之亂爆發了,不出二月封高二人被殺,李隆基下旨:哥舒翰拜兵馬元帥,掌平叛事。

  躺在家裡的哥舒翰:……

  大哥,我有病啊!我真有病啊!

  哥舒翰數次上書請辭不能擔此任,李隆基依舊表示:就是你了,去吧!

  但事實證明,中風的哥舒翰也比沒中風(只指身體不代表腦子)的李隆基強。

  他憑借天險守住了潼關,且一守數月。

  時間來到了天寶十五年的六月盛夏。

  而這期間,各地戰事也有了變化,叛軍並未再如之前一般,攻城掠地如無人之境,大唐漸漸開始有了反攻之勢,郭子儀、李光弼在還在河北對戰史思明時,連勝了幾場。

  戰局之變,安祿山都開始害怕了。

  他甚至招來手下大罵:「當時你們讓我造反,說肯定沒問題,現在呢,潼關一直攻不下來,倒是周圍都是平叛軍,我快要被包了餃子了!這就是你們說的萬全之策?以後別來見我!」

  安祿山手下也很是無語:……這鍋甩的。

  局勢如此,似乎又看到了一點曙光。

  觀影壁前一點聲音不聞,所有人都緊緊盯著石壁上的李隆基:還有救。

  人不可能一件事都做不對吧。

  不,甚至這時候都不需要你做對什麼,你只需要別做什麼!

  只要按照如今的局勢,令哥舒翰守住潼關,其余人按部就班去平亂!

  若說封常清高仙芝是因為戰敗被李隆基懷疑,那麼此時已有勝仗的郭子儀李光弼的意見,按說李隆基該相信的。

  這兩人也都前後上書表示:潼關不可出,一定請哥舒翰死守潼關。

  然而……

  李隆基再次開始了操作:你們帶兵的懂什麼打仗,聽朕的!

  而他,也是聽了不少楊國忠的耳畔『盡忠之言』。楊國忠與哥舒翰的關系不好,常在李隆基耳邊說什麼哥舒翰養寇自重,明明手下有大軍,卻故意逗留不出,不然安祿山早就滅了之類的話。

  李隆基:甚是有理!

  於是聖旨連下,催逼哥舒翰出潼關。

  哥舒翰不能抗旨,撫膺慟哭。

  然後,不得已引兵出關。

  *

  觀影壁前,諸魂消耗安魂香的數目陡增——

  那一戰,大唐二十萬大軍,活著入關得還者八千余人。哥舒翰被俘。辛卯,叛軍進攻潼關,克之。[2]

  唐軍兵敗的戰場,是一處很狹長的山道,士兵們難以展開,退兵時彼此踩踏,屍身很快就填滿了一道道為戰事挖出的戰壕。

  兵敗如山倒,白骨累累,屍殍遍地。

  李隆基倉皇帶著貴妃等人逃出長安。

  觀影壁前的魂們已經不再激烈討論什麼了:之前他們會謀劃若是他們,到了哪一步該怎麼做,還能再做什麼來力挽狂瀾。

  但現在已經俱無言語。

  不是他們沒有法子,而是他們已經再不願設身處地李隆基。

  畢竟,若真能以身代之,哪怕之前走對一步,也根本到不了如今慘狀。

  在座帝王將相們已經從姜握處梳理過了後世時間線,算是知道『大結局劇透』,知道大唐國運還有百多年。

  也就是說這場戰亂終將會平息。

  可……事已至此,兩京失守天子逃亡,哪怕將來戰事平息,也不能叫平定叛亂,只能叫做勉強收拾山河。

  觀影壁前的人,

  都太清楚這天下將要遭遇什麼,畢竟他們中許多都是經歷過隋末亂世的。

  於是他們只能看著,只能遺恨著——

  看著馬嵬坡兵變,一國帝王入蜀避難,太子李亨北上靈武,後繼位為帝。

  看著皇帝為了奪回長安洛陽兩京請回紇出兵,竟與之定下『克城之日,土地、士庶歸唐,金帛、子女皆歸回紇』[2]

  看著回紇來『收取報酬』時,彼時以為得救的洛陽百姓,驚愕迎來自安史叛軍後的另一場洗劫,而大唐的軍隊只能旁觀束手。

  看著回紇軍『恣行殘忍,士女懼之』。百姓們倉皇躲到聖善寺及白馬寺躲避被回紇人抓走。於是回紇人怒而縱火焚二閣,將百姓燒於其中,終傷死者萬計,大火綿延數十日不停。[2]

  看著這場碾磨蒼生的戰亂持續了六年余。

  **

  電影的第二段安史之亂後,是以平定叛亂的大功臣郭子儀的傳記為藍本制作的。

  場景轉換間,再次如電影開頭一般,以俯視的角度看過大唐山河。

  而此時影壁前,所有獻陵、昭陵內出生的早見過隋末的人,都恍惚了起來。

  這不就是隋末民不聊生之景嗎?

  「宮室焚燒,十不存一,百曹荒廢,曾無尺椽……人煙斷絕,千裡蕭條。」[2]

  山河破碎至此。

  畫面忽然一轉,回到了貞觀二年。

  在座諸魂都愕然一怔。

  因【電影制作儀】是隨即抓取姜握的記憶碎片來合成演員,而本來就在她記憶深處的人,自然直接出現在這裡。

  御座上的天子轉換,從太宗到高宗到聖神皇帝,是二位帝王在聽臣子回稟的場景——

  貞觀初,戶部尚書上奏:歷經隋末戰亂,民間戶口凋殘,天下人口從大業初年的八百多萬戶銳減至如今,只剩下了二百余萬戶。

  畫面再轉,貞觀十二年,天下戶籍已然有二百萬戶左右,人口也來到了一千二百多萬。

  接下來的畫面,是姜握最熟悉的高宗與聖神皇帝兩朝。

  從永徽年間的二百八十多萬戶,一直到聖神皇帝執政二十年後的六百多萬戶。

  天下人口穩定增長著。

  之

  後,電影裡展示的便是歷史線上的開元盛世。

  過了開元到了天寶年間,據戶部官方統計是近九百萬戶,但《通典》中曾記,當時天下隱戶甚多。甚至可以說,天下戶籍數達到了『猶可有一千二四百萬矣』。

  但無論是九百萬戶,還是約莫估算的一千二百萬戶……

  在安史之亂後,在朝廷終於有了精力再次開始統計戶籍時——天下人口,斷崖式跌回到了二百萬戶。

  與隋末天下四分之二的死傷,無甚區別。

  這才是歷代皇帝辛辛苦苦百余年,全部化為烏有。

  而且,這不光是哪幾位帝王的心血。

  這是,人命。

  安史之亂,不過四字。

  一筆史書,萬萬民哭。

  且自此,唐朝雖還在,且又延續了一百多年,但再不復『唐』。

  這數年戰火,燒的關中凋敝,天下經濟重心甚至開始南移。自此後,長安、洛陽再也沒有成為過一朝都城。

  而此番戰亂後藩鎮割據,朝廷連天下十道都控制不住,何談什麼西域之路、北地各州、南邊交趾。

  俱分崩離析。

  國破山河在,在的也只是山河而已。

  電影的開頭,姜握用的是李白的詩,中間兩京淪陷,旁白也曾用了杜甫的二吏二別。

  於是結尾的時候,電影的旁邊,念誦的是白居易的詩。

  不過不是那首《長恨歌》,而是寫於安史之亂數十年後的《西涼伎》——「涼州陷來四十年,河隴侵將七千裡。平時安西萬裡疆,今日邊防在鳳翔。」*

  再也沒有『大唐』了。

  說起《長恨歌》,在文學角度看來,自然是璀璨明珠。

  但對於其中是否有可令人哀戚的『愛情悲劇』,姜握的想法,與袁枚詩詞所寫的一樣:「莫唱當年長恨歌,人間亦自有銀河。石壕村裡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

  **

  《安史之亂》放完,石壁前一片絕低氣壓的死寂。

  其中身體不好的太宗李世民、高宗李治,都很慶幸自己現在是魂魄,若是以當年風疾之體看完這場電影,什麼安魂香保心丹都沒用,肯定會當場氣的大病,甚至說不定當場氣死

  !

  是李治先開口打破了死寂,他問的是姜握。

  「這個李隆基,是如今旦兒的第二子?」語氣裡帶了些沉沉危險的意味:「他還活著?」

  姜握回答:「沒有李隆基了。」

  她這些年從沒有忘記過關注武成遜。

  如今已經年近二十的武成遜,身上沒有官職,只因精通音律,被欽明皇帝武曜初送到了太常寺,老老實實給太常樂人當編曲,時不時還會在宮宴上做做樂隊指揮。

  而且姜握走之前,還不忘私下囑咐曜初和阿鯉:此子終生只可任此職,若接觸政事、軍事則於國不祥。

  以她之身鄭重出此言,武成遜此生是半點朝堂事也不可能碰到的。

  在座諸魂稍稍安心,但也決定親自去看看另一條時間線的『李二郎』。

  若有異狀,當托夢後人除之。

  如今的大好盛世,決不能再次催折!

  **

  一場電影看完,諸陵之上的天空晦暗一片,守陵官俱嚇得膽寒。

  其實,從前武皇和高宗,也會因孩子的問題互相甩鍋,比如太平讓人頭疼的時候,他們也會像尋常夫妻一樣推來推去:『看你女兒』;『不,是你女兒。』

  但,李隆基這種級別的不肖子孫,已經讓這兩位同時沉默,絕不忍心彼此甩鍋。

  畢竟這孫子跟誰扯上關系,都夠糟心的。

  以至於房玄齡、杜如晦這兩位【不肖子孫社團】的創始人,默默取出了他們的介紹卡片,給兩位皇帝一人塞了一張。

  他們會定期組織同道中人(也可以叫做受害者)聚會,通過訴說自家子孫的敗家破業,並傾聽別人子孫的糟心事,來獲得一定的心理安慰。

  收到【不肖子孫社團】名片的九五雙帝:燙龍爪。

  之後,房謀杜斷兩人正猶豫中,魏征過來拿了一張卡片,直接塞給了二鳳皇帝。

  太宗:……好晦氣。

  然後身體很誠實地低頭,默默看向並記住名片上的社團活動時間。

  確實需要吐一吐今日所受之創。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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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6章 地府番外三(小劇場風格放飛版)

  這裡,是聖陵的地下。

  但這裡,更是顏控的天堂!

  ——姜相的鬼魂日志節選

  姜握來到聖陵時,是飛雪的隆冬。

  待到來年春暖花開之際,她已經完全適應了魂生,並且在充實的『小姜』生活裡找到了最大的樂趣。

  同時也是她宦海數十年來,唯一難以抵御的弱點——美色。

  在她剛睜開眼就無比歡喜的發現:故人們,都回到了自身靈魂記憶中最好的年紀。

  其實,若只是故人們回到相識相遇的青年時分,姜握也只是會懷戀欣慰之情更多,畢竟她曾見過這些面容,並陪著、看著他們老去。

  但有些前輩先人,也回到了風華正茂之年,就讓姜握遇見太多驚喜了!

  畢竟她到大唐的時候已經是貞觀十一年了,惜乎平陽昭公主、長孫皇后等人俱已故去,等她能上朝的時候,許多貞觀朝的名臣諸如杜如晦、戴胄等名臣也已然過世,其余還在世者也並非盛年。

  連二十七歲登基的二鳳皇帝,等她見到的時候,也已經是四旬年紀的帝王。

  但現在卻不同了。

  想想吧,她可是能夠看到——

  勒兵七萬,渭水映軍容時英姿勃發的平陽昭公主。

  虎牢關一戰擒雙王奠定李唐一統天下局面的天策上將李世民。

  年歲正好籌謀江山社稷的貞觀一朝文臣武將。

  還未須發皆白但依舊仙風道骨的袁師父。

  年紀成謎然而年輕版的孫神醫(不過孫神醫的樣子差別不大,畢竟他早就說過自己少白頭,所以年紀常被人誤解)

  ……

  當然,還有最重要的,此生最打動她審美的,會令她生出『你們不能這樣考驗干部』感慨的一張面容。

  也回到了初見時分,以容貌名動天下的崔郎。

  當真是走到哪兒,都是一場視覺盛宴,大飽眼福。

  姜握就如同掉進米缸,不,米倉(還是好幾戶糧豆成山的米倉)裡的米老鼠。

  她甚至升起過一個比較荒謬的想法:早知道是這樣……我早下來啦!

  所以,姜握到這裡第二日,收到劉仁軌的《拜訪昭陵

  一百九十四戶的最佳規劃路線》的詳細圖文後,她固然心底驚愕於劉相的真·卷生卷死,但還是立刻開心接了過來,認真道:謝謝劉相。

  真是一份非常寶貴的材料。

  說起來,劉仁軌的相貌自然也是姜握未曾見過的青年版——他出自寒門,仕途頗為曲折艱難,回到京城被啟用的較晚,故而姜握第一回 見他就是年過五旬之人。

  面上已多有風霜之色。

  因此在姜握的印像裡,劉仁軌一直就像是白眉鷹王的中老年形像。

  到了地下後,劉仁軌也回到他的青年時刻,在姜握看來,就是從白眉鷹王,變成了金毛獅王的感覺。

  少了點嚴肅穩重,多了些銳利霸氣。

  果然是當年一言不合,就敢以九品縣尉身份,執刑杖打死違法亂紀四品折衝都尉的硬核狠人。

  於是在整個冬日,姜握在被卷成麻花之余,還不忘對照劉相的拜訪地圖,帶上她的簽名紙,快樂出發。

  *

  姜握這種每天樂陶陶,甚至有點顏醉微醺的狀態,自然也落到旁人眼裡。

  尤其是與她相見機會較多,且對她完全沒有濾鏡的高宗李治,對她的心態把握的非常准。

  於是在春天到來,四人組在聖陵吃鮮魚火鍋的時候,李治提起此事,還用一種『朕就知道姜卿果然如是』的眼神看她。

  姜握已然免疫。

  但在李治用一種『你看她就是喜歡你年輕美貌容顏』的眼神看崔朝後,姜握難免有話要辯解一下:我並不是沉溺於大家的色相,我只是欣慰於見到狀態最好的,令我敬仰的前輩們,以及令我牽掛的故人們!

  姜握這話也是發自肺腑的。

  比如——

  姜握去昭陵拜訪李承乾時,就真覺欣慰。

  從她第一次去蜀地,真正與大公子李承乾交談起,就發覺他的淡然中,帶著些『看開,而且看的非常開』『活不活無所謂』的意味。

  而這樣的心態,反而表明他心底有此生也難解開的心結。

  畢竟,讓他心結難消的人,已然不在了。

  果然,非得真的到了地下,再與父母相會,彼此能說開些舊日齟齬心聲,李承乾的淡然,看起來才是歸於真正的

  平靜。

  見姜握來拜訪,他平和從容請她入座,並給她上了葡萄藤晾干後的茶。

  時人講究事生如事死,於是各人的墳塋地宮中除了家具、器皿等都與陽間一般外,生前要緊、慣用之物,除了留給世上親人為紀念的,其余的也都會陪到地下來。

  比如李承乾當年陪於墳塋中的,就有一匣匣各種的葡萄籽。

  而屬於他的墓園區,除了昭陵各處廣種的松柏等樹木,還有當年高宗特意下令,讓守陵官搭起的一大片葡萄架子。

  大約是魂體限制了李承乾的發揮,也或許是世上真的有一個【李承乾與他經手的葡萄只能有一個留在陽間】定律,總之,與他從前親手種下,仔細侍弄的葡萄統統嘎掉相反,如今,李承乾墓園中的葡萄長的特別好。

  春日裡遠遠看過去,就如一片郁郁蔥蔥的傘蓋。

  翠色十分怡人。

  兩人閑談片刻後,應李承乾的所提,姜握還拿出她的【電影制作儀】給他播放了下史書上歷代太子的下場。

  怎麼說呢,太子可實在是個高危行業了。

  兩人安安靜靜坐在兩張竹椅上,一邊看電影一邊喝葡萄藤曬干後制成的茶葉。

  在陽間,藤茶具有清熱解毒,還有些降血壓的功效,但在此地,當然就是喝個味道了。

  李承乾看著眼前一位位太子。

  看到有跟他經歷仿佛的,還會側首跟姜握說兩句,當時貞觀年間他的處境和想法。

  見李承乾能把貞觀年間事都如煙一般提起,而且從前在蜀地從不過年的他,如今也都會在昭陵跟父母一起慶祝新歲,看綻放在皇陵之上的焰火。

  可見是真的放開了舊事。

  *

  於是,四人組火鍋宴上,姜握喝掉魚湯後,提起了這件事為自己證明清白。

  「如大公子心病消除,我見了當然欣慰。」

  「且我見高宗陛下亦如是欣然——從前見您被疾病所困,總是忍耐痛苦,如今卻見魂體年少安康,精神十足,如何能不歡喜呢?」

  姜握嘆口氣:「畢竟我前世也是重病不治過世的,怎能不懂久病沉痾之人的辛苦。」

  「所以我是真的為所有前輩、故人的年輕面貌而歡

  喜,然而……高宗陛下卻要冤我至此。」

  說到這兒,她垂眸看著眼前的杯盞。

  此時,崔朝已經新盛好了一盞魚片湯放在她面前,然而姜握搖頭:「不太想喝了。」

  李治聽姜握這番為他欣慰的話,原本也有點動容的,結果左右一側頭,就發現媳婦和摯友竟然都在用一種譴責的目光看他——

  顯然是覺得,姜握如此『關心』他,為他重新回到康健而歡喜,然而他卻總是誤會於姜握沉溺美色,委屈了她如朗月懸光的真心不說,甚至還勾起她的傷心久病過往,害的她連飯都不想吃了。

  真是過分了。

  李治:……她不想吃了,那是因為她已經吃了五碗了好不好?!

  再有胃口就有鬼了!

  而李治見坐在對面,略帶愁態的姜握,忽然升起了一種棋逢對手,將遇良才之感。

  **

  三月春光正好之時,四座皇陵組織了一場友誼賽。

  各位帝王均壓上二月最新的貢品為彩頭,分陵比試彎弓射箭、火銃射擊、投壺、聯詩等宴席間常見的娛樂項目。

  畢竟從前許多年,只有昭陵魂口眾多,因此難以分皇陵來比賽。如今各皇陵文臣武將都已然下來了不少,倒是可以比一比了。

  說起來,魂體們並不是只能在地宮中活動——

  哪怕諸陵都有陵官守衛,但這些官吏們其實只是在山下的陵園區內活動,到不了帝王陵寢所在處。

  當然,不光他們,任何人都到不了。

  就像當年李治哭的那樣:昭陵太宗的陵寢是修在山上,當年修的時候需沿著山體架梁修棧道為路,等到太宗皇帝葬入陵寢之後,這些棧道就被燒掉了,從此「靈寢高懸,始與外界隔絕。」

  因此魂體們在幾座帝王陵寢所在的山頭上活動,非常自由。

  並不用怕魂體無意識撞上人(人倒是看不見,但可能會被這些帝王將相的魂魄衝一下)。

  姜握坐在裁判席上。

  她來做裁判,有兩個原因。

  一來是實力問題。

  其實最開始,姜握是想為聖陵出一份力的,她來到負責統計項目報名的李文成處,決定選一項報上。

  然而……

  李文成看著眼前的朋友,有點為難:四陵友誼賽的射箭、射擊、投壺等賽事,姜握是都會,但,也就止步於都會。

  比如說火銃,雖說是她貢獻出的圖紙。

  但姜握最開始學用火銃,那種裝了火藥就掉彈丸,裝了彈丸又找不到火藥的笨笨小熊掰棒子狀態,文成是親眼目睹的。

  之後,熟能生巧,姜握的火銃水平確實有所提升。

  哪怕以文成的濾鏡來說,也只能說是:若是靶子有一只熊那麼大,姜握應該是沒問題的。

  射擊如此,射箭這種姜握沒怎麼練過的,就更不必提。

  至於投壺和即興聯詩……

  文成面對好友的圓圓眼睛,溫柔道:「你去做裁判,對我們意義很大呀。」

  於是姜握去做裁判的第二個理由,還是實力——

  她做裁判可以錄像,若是賽事中有什麼糾紛和異議,還可以讓她通過【電影制作儀】投影回放。

  姜握找到了最適合自己的職業。

  愉快坐上一張最高的椅子,俯視所有參賽的帝王將相。

  值得一提的是,平陽昭公主其實加入的是聖陵組:畢竟她並未陪葬獻陵、昭陵等任何一座皇陵,她到這裡都屬於客居。

  既然不歸屬任何一座皇陵,自然是由著她自己選擇隊伍。

  在得知平陽昭公主選聖陵前,高祖李淵還特意發出了邀請函:女兒,你要不加入父皇的獻陵組吧!

  平陽昭公主淡然道:「父皇有諸多兒子陪於獻陵,我就不摻和了。」

  是的,在獻陵的二十三座陪葬墓中,諸王墓就占據了十六座。[1]

  可以說,高祖是在地下擁有最多孩子的皇帝。

  李淵:……是,我這裡是有十六個兒子前呼後擁的,但,這不是最能打的那一個兒子在昭陵,剩下的團吧團吧捏在一起,也不行嘛。

  其實李淵自己的騎射很是不錯,還給後世留了一個成語「雀屏中選」,即能一箭射中屏風上孔雀的眼睛。

  但只有他自己不錯也沒用啊,這是團體戰。

  這時候,李淵當然想起了還有個好女兒。

  被女兒拒絕後,李淵苦口婆心:「平陽,你可是個

  好孩子啊……」

  李淵還准備再游說一下,發現平陽昭公主已經走遠了。而他預備請出孩子們的生母太穆竇皇后做說客時,又吃了個皇后的閉門羹。

  只好悻悻然認了。

  於是友誼賽開始前,看著四座皇陵的人員配置,李淵不免有點憂心:「唉,只怕這次我們獻陵要墊底了。」

  姜握正好掛著裁判的牌牌走過路過,很想說:高祖您要一直老說大實話,我的凡爾賽社團可要把您開除了。

  *

  說起高祖的『十六個好大兒』,其中也有一位算得上姜握的故人——高祖的幼子,年紀跟李治差不多大的滕王李元嬰。

  李元嬰在第一輪就被迅速淘汰掉了,且顯而易見有幾分擺爛劃水的氣質。

  他看著親爹高祖李淵的吹胡子瞪眼,嫌棄他不爭氣的神色,沒敢直接回到獻陵的隊伍中,而是來到裁判座旁,開始跟姜握訴苦。

  「這些日子父皇竟然還抓著我們十來個人苦練騎射。」

  「父皇難道指望我們練上幾天,就能去對抗太宗哥哥?還是指望我們去面對平陽姐姐?」

  就,很無語好不好?

  李元嬰覺得,父皇對他們十六個兄弟,寄予了過於錯誤的厚望。

  於是,出於孝道,他早早用實力,給了父皇一盆清醒的冷水。然後溜過來跟姜握聊天敘舊,說起了他那幾座心心念念的滕王閣。

  姜握邊聽滕王絮叨,邊坐在春風中看扣人心弦的賽事。

  啊,真是美好的一天。

  **

  說起來,姜握覺得,之所以地下每個人都會變得可愛,除了相貌都回到了年輕時候的緣故,更重要的一點是,所有人平等地失去了權力。

  哪怕還是會用之前的稱呼,但作為臣子,也沒有了命被人握在手裡的恐懼。

  帝王生殺予奪之權,在死亡後,自是消散了。

  所以——

  「我有點後悔了。早知如此,何必為了躲他離你們這麼遠呢!」

  「現在他又不能拿我怎麼樣。」王鳴珂如是懊惱道。

  其實從前,王鳴珂不只是不喜歡高宗,她亦是發自肺腑怕他的。

  因李治的喜怒哀樂,就決定著

  她,以及全家的生死榮辱。

  偏生,她又猜不出看不懂,他的喜怒哀樂。

  但如今,還有什麼可怕呢?彼此偶然碰到,王鳴珂再聽不懂他的陰陰陽陽,就會直接道:「能不能好好說話?」

  李治:……

  *

  「阿武,你看她,你看她!」

  聞此熟悉之聲,武皇不由抬手按按頭。

  說起來,她從前做皇后妃嬪時,自然就十分了解李治的性情。

  因他是皇帝幼子,父母又『比較』慣孩子,自然受不得委屈,尤其是後期他頑疾纏身,更是病人心嬌,凡事都得順毛去摸。

  但沒想到,他現在還添了這麼一樁愛告狀的性子。

  姜握在旁,一眼看出武皇的心思,於是附耳悄聲笑道:「高宗陛下本來就愛告狀,會告狀。」

  只是他當了皇帝後,沒了能夠他告狀的對像。

  而他當皇帝前,太宗陛下對幼子有一種濾鏡,不,也不能叫濾鏡,那叫做盲目。

  不但不覺得兒子在告狀,還覺得兒子在隱忍委屈,並且太過溫厚善良。

  姜握的『悄聲』,也沒有多小聲。

  起碼李治是聽得到的。

  於是道:「姜卿原來都不這樣對朕的,可見真是人走茶涼啊。」

  姜握笑眯眯:「怎麼會,高宗陛下的『茶』在我心裡永遠都不會涼。」

  李治:……再次被內涵到了。

  不過,他沒有再跟姜握互相禮貌下去。

  畢竟,今日李治要跟武皇告的也不是姜握(主要是發現了,告她也不好使,阿武看她濾鏡跟父皇看自己差不多厚)。

  他今日過來,主要是舉著證據來狀告王鳴珂。

  李治手裡拿著的,正是王鳴珂畫了送來給武皇看的兩張《四皇陵射箭大賽圖》。

  之所以是兩張,因為王鳴珂畫了一張人(魂)版,一張擬人版。

  有一張,所有人都是可愛的動物,唯有李治,是一只荔枝。而且是非常簡陋的荔枝,一個圓圈上面頂著一片葉子。

  李治都懷疑,王鳴珂畫完『自己』,都不用換氣呼吸。

  這也就罷了,他能勉強理解為,因為名字的緣故,王鳴珂把他畫成了一只荔枝而非小動物。

  但……人形的那張圖,在諸多鮮活生動的魂體中,也唯有他,是一個粗糙的圓形!

  所以——

  「阿武,你看她!」

  今天,又是天皇大帝告狀的一天。

  姜握(圍觀吃瓜):今天,又是聖陵愉快的一天。


第387章 番外·論壇體一

  千年後世。

  歷史論壇。

  在風雲人物版塊,尋常的一天飄起來一個尋常的新帖,閃著紅色的『新∼』

  主樓【扒一扒誰才是歷經四朝三朝為宰的姜相,最喜歡的食堂大佬?】

  1L:???(瞳孔地震jpg)這個主樓?我知道自武皇一朝起,史料數量陡增,尤其姜相還是頭一任歷史學院的院長,相關資料那真是恆河沙數。但……真的已經到了,有史學大佬扒出了當時朝廷各衙公廚的食堂大廚的資料?

  2L:排一樓。(好奇貓貓探頭jpg)

  3L:吸溜吸溜(端碗jpg)。

  4L:本歷史愛好者持懷疑態度。

  誠然,自高宗一朝設立出版署,到武皇朝雕版印刷、蠟版印刷、活字印刷等以及造紙術皆飛速發展,但事物的發展總有其必需要經過的時間。

  推薦大家去看一看央視的歷朝歷代百姓生活的情境紀錄片,裡面就有還原過貞觀時期長安的東西市。

  那時候除了官方雕版印刷(簡稱官刻),民間坊刻只有東市上刁家印刷、李家印刷兩間大的印刷鋪。而且印刷的並非通俗意義上的『書籍』,只是百姓需用的歷書和經文而已。[1]

  而眾所周知,姜相的仕途非常長,經歷過的署衙很多。

  如果要扒她最喜歡的食堂大佬,總得從貞觀年間算起吧,甚至還要從掖庭扒起。

  據我所知,那時候許多署衙具體的官員姓名都沒有留下,更是沒有公廚相關具體史料的。

  5L:贊同樓上。而且按照論壇以往的規則,若開『xx最喜歡……』這種樓,一般都會引起爭論的,那麼最好還是開一個史實資料比較多的話題比較好吧,大家可以有理有據的吵架(劃掉),友好充分地交流。

  至於姜相為官期間的公廚資料……以姜相出名熱愛美食的性子,說不定她真的會把從入仕到離世,所經歷過的所有『單位食堂』都記錄下來帶入她的陵墓中呢!

  只是長安諸皇陵都屬於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在沒有萬全的技術准備下,是不會批准進行保護性考古發掘和全面的勘探工作的。

  大約咱們的後人能見到?

  不過話又

  說回來,考古界也是日新月異的嘛,說不定又發現或者搶救性發掘了古墓,裡面又有什麼驚人的史料。

  樓主是不是專業內部人士?

  啊!是不是真的找到了姜相為官那四朝,掌管朝廷公廚的官員之墓!!

  (今天我就搬上我的小板凳坐在這個樓不走了)

  6L:敲碗等樓主下飯!最喜歡看扒美食的帖子了!姜相晚年不是寫過兩本關於美食的書嘛,我已經把復原姜相菜譜的紀錄片看了好多遍啦,還有某站上所有對著食單做菜的up也都收藏了,這些都是我的電子榨菜,不,電子大菜。

  雖說姜相這一生,發明和推廣了許多事物,但我這人沒有覺悟(我先疊甲都不許罵我),我堅定站姜相最重要的發明就是炒鍋!誰能離開炒菜!

  7L:同上,揮舞筷子,揮舞勺子,正好快到中午飯點了,樓主快出現!

  (……中間省略十層附和樓)

  17L(樓主馬甲標紅):啊啊啊,對不起,是我手滑打錯了字。

  我,我,我想打的不是【誰才是姜相最喜歡的『食堂』大佬】,而是——【誰才是姜相最喜歡的『詩壇』大佬】

  (尷尬狗頭jpg)

  18L:……

  19L:……

  20L:我飯兜兜都系上了,你給我看這個?

  21L:其實我覺得就樓主原來的話題不是沒法討論啊——就以姜相晚年親筆所撰的兩本飲食之書來扒好了。

  第一本《食膳鴻要》。

  這本主打一個廣,其中所記錄的南北菜肴、酒、飯、點、蔬、果、魚、禽等數千品。比如燒尾宴一宴就分為五等,最高等有數十道大菜,姜相都一一記下。總覺得姜相這本書,與其說是晚年寫給自己的,倒更像是留給後人的,是為了告知後人,時人宴飲菜肴。

  倒是另一本《姜苑食單》明顯更私人化,顯然是姜相所記平生所好,食單之外還偶有提及往事。

  裡面明確提到過的姜相最喜歡的『大廚』有四位:第一位是姜相師父之一,太史令李淳風。就像剛剛6L提過的,姜相的炒鍋。炒鍋是姜相年少時所做,起初因鋼鐵難得、油鹽醬料價貴等緣故,在民間並未流行。

  彼時對

  姜相來說,這應當就是師父專門開的小灶,且年少滋味難得,故而晚年依舊記憶猶新,特意記下『山筍腊肉、醋溜菘(白菜)、清炒菠薐菜(菠菜)等小肴,無有廚藝過其師者。』

  第二位,自然是姜相唯一明媒正娶(劃掉),名正言順的家人,崔朝崔子梧,姜苑食單中雖然許多飲子、點心、小菜沒有標注做菜人,但想也知道出自誰手,故而姜相晚年有數道點心皆注『味同人非,不忍入口』。

  第三位,鐺鐺鐺!讓我們隆重請出最重量級沒有之一的『大廚』,武皇陛下。我不得不問一句,誰家好天后,好皇帝給臣子親手做壽面啊?具體食譜倒是不用討論啦,如今哪家飯店都有武皇版長壽面。

  第四位,蒸汽機大佬陳穩,這位大佬的汽鍋雞,何止被姜相記錄在食單中,也是欽明皇帝所好,直接列入了除夕宮宴。慕了,這世上怎麼有人能做到『機雞雙絕』的啊。

  當然《姜苑食單》裡還提了不少姜相的親友,比如王公王神玉府上的桂花糕,李將軍李文成府上的安西烤全羊等,但這些應當都不是主人親自下廚,故而就不算在姜相最喜歡的『大廚』討論範圍內啦。

  所以,現在我們的四位候選人已經隆重出鍋,不,出場。我拋磚引玉完畢,家人們可以開始討論,誰是姜相最喜歡的『大廚』了。

  22L:這還用討論嗎?如果是這四位的話,我直接恭請武皇陛下登頂。

  23L:投師父一票,年少的味道才是最好的!

  24L:樓上,你覺得年少時期,在掖庭的武皇沒有做過壽面?那不也是年少的味道嗎?

  25L:投家人的味道一票!夫妻數十年啊,姜相最熟悉最懷念的,肯定是崔郎的菜肴,他就是姜相最喜歡的大廚,不接受反駁!

  26L:樓上不接受反駁是什麼精神勝利法?!難道武皇不是姜相的家人嗎?要不要看看陵墓在哪裡?

  26L:救命!覺得這個話題開始逐漸走向危險,而且開始有火藥味道了!

  27L:對,打住打住,本歷史論壇有單獨的史同CP版塊,其余版塊禁止CP黨扯頭花。

  那邊常年高樓林立血雨腥風,樓上幾位要是『摩擦出了火花』,就帶著這個問題去加入戰場吧。

  不過,提醒下你們,《姜苑食單》這本書,在那邊都被掰開揉碎扒過太多遍,光加精的高樓就有數十座。各家CP黨就差把每個字都拆了,看看姜相有沒有在裡面留下什麼藏頭詩和隱喻,以『表達什麼不能為人知的愛意』。

  因此那邊可是各種史料原文滿天飛,每個人都能隨口背出來與自家CP相關的具體史冊原文,樓上幾位要不要准備下再過去。

  (日常感嘆,有時候磕cp是第一背書動力)

  28L:是的是的,那邊史料可多啦。

  不過大家也不要把CP版塊想的太可怕啦。

  我有個一個小小的竅門:你們不要把那邊當成戰場,你得選一邊加入戰鬥,而是可以像我一樣,作為一個甜甜all黨,把那邊當成食堂,什麼窗口都去吃一碗飯。

  正所謂:什麼都磕不會害了我,只會讓我營養均衡。

  我每天都會過去轉轉。

  然後意滿離,又是吃到了百家飯,健康茁壯成長的一天!

  29L:禮貌問問28L,有的CP真的很冷門,冷到南北極,你也吃得下嗎?

  30L(28L同馬甲):可以啊,冷門就是涼菜冷盤呀,別吃太多,留著肚子吃主餐就好啦。

  31L:6,但有的CP不是冷門,有的是邪門啊!屬於那種看一眼,我當即虎軀一震,眼睛受到暴擊,要立刻關閉帖子的程度。

  然後又不禁懷疑我看錯了,世間怎麼會有如此邪門的CP?!忍不住用顫抖的手點進去重新確認一遍,然後再受一次暴擊!

  啊啊啊,我不干淨了!世上怎麼會有如此%&*^之事。

  32L(28L同馬甲):哈哈哈哈樓上說的好形像啊,但我都還好哎,世上沒有什麼CP能創到我。

  如果用食譜來類比的話——就像酸辣土豆絲和土豆燉牛肉自然是土豆的大勢CP,但如果有人端上來一盤土豆炒草莓,我也會嘗試一下噠。

  不過樓主方才說的邪門CP,更像是……土豆炒螺絲釘?唉,但世上總有異食癖的,我雖然不吃但也能尊重理解。

  33L:佩服。

  34L:以上幾樓發言太危險啦。

  35L:是的,本論壇禁止在

  非歷史同人CP版塊討論相關話題。

  36L:對,咱們快點刷掉上面的討論,繼續回到樓主的問題,真正的問題——【誰才是姜相最喜歡的詩壇大佬】

  37L:駱賓王粉騎著大鵝來了!

  朋友們,姜相可以算是我們家大鵝的座師!姜相第一年參與貢舉事,做副考官的時候,在諸多行卷中,她可就接了兩份,一份是狄仁傑狄相,一份可就是我們家大鵝啊!

  而且我們大鵝的仕途吧,家人們也清楚,一路走的都是文學類官,可見才華是得到姜相認證的。

  還有一個證據,他可是寫過一篇很出名的《賀李副都護敬業四月大破海匪八十六人文》——

  李敬業是誰啊,那可是從貞觀年間起,就妥妥無人敢惹的頂尖官三代好不好?

  他前半輩子有祖父,太宗高宗兩朝出將入相的英國公李勣罩著;中半輩子有妻子,聖神皇帝年間平契丹的功臣寧將軍罩著;後半輩子還有有女兒L,欽明皇帝最信任的宰相另一位英國公李慎修罩著。

  他一生吃過什麼虧啊?

  據史料,從高宗起歷代宰相,包括姜相在內都格外照應他,唯一一次吃虧,就是在駱賓王這篇文上了吧。

  但駱賓王之後居然仕途(以及人身安危)都沒有受到影響!

  此地必須插播一條著名詩人張若虛的史料,出自他晚年自傳:他當年初入上陽宮文學院,曾親見時英國公李敬業『氣勢洶洶』『從天而降』(?這四個字不知道是不是誇張),來尋駱老師的麻煩,多虧了姜相把李敬業帶走了。

  綜上所述,我們駱賓王,絕對有資格可以加入到這個話題的競爭中來!

  38L:樓上既然說起了駱賓王,那我必須要提一句——

  姜相當年為吏部侍郎,只是科舉的副考官,而且又是年輕時第一次參與貢舉事,因此接行卷必然是非常謹慎的。

  她接下狄仁傑行卷,是時工部尚書閻立本力保,那麼接駱賓王行卷,是誰居中引薦,姜相才見呢?

  沒錯,是盧照鄰!(盧粉圖窮匕見)

  在所有詩壇大佬裡,我們盧升之可是與姜相相識最早的,而且如果從孫神醫論,兩人還算是同門呢。

  再者,不會有人不知

  道,姜相識才斷人之名,正是起自貞觀年間詩會,一眼相中我們小盧吧!

  還有還有,據盧照鄰晚年隱居蜀中的《歸隱賦》所記:貞觀十六年,姜相第一次參加元宵燈會,他亦然。也就是那一年燈會,寫出了那首『願得長如此,年年物候新』。

  然後,他得了太宗皇帝親賜的一盞金魚宮燈,姜相得了一盞兔子宮燈。

  更別提之後數年傳書、從作死的武承嗣手裡救走小盧等經典案例……

  綜上所述,我們範陽小盧,才是姜相最喜歡的詩壇大佬(起碼是喜歡最久的詩壇大佬)!

  39L:既然上面兩位都用初唐四傑開局,那我王勃唯粉跟一樓。

  話說,如果按出生年齡來算,可就不講武德啦。

  還是要看相關作品啊。

  世上第一份報紙上刊印的是誰的《滕王閣序》來著?

  是誰年少時初見姜相,便被斷為文采驚人乃『王家之寶樹』?

  是誰被姜相親批命『易溶於水』,特意關懷叮囑不許他出海來著?

  再有,是誰一直在給姜相的最看重的城建署,諸多發明寫軟文廣告來著?

  啊,以上種種特殊優待,原來都是我們王勃啊!

  如果這都不是最喜歡的詩人,真不知道什麼是了。

  40L:此時初唐四傑裡剩下一只楊炯默默路過:是的,哪怕姜相做巡按使的時候我也跟隨來著,哪怕我也進了上陽宮學校先做學生後做老師,哪怕我……但,我還是從所有人的世界路過,沒有專屬於我的故事。

  41L:嗚嗚嗚是的,我也是楊炯的詩粉。為什麼啊,姜相的心尖就像是榴蓮,上面站滿了人——既然每個人都好似她的心尖尖上的人,為什麼不能多一個我們楊炯!

  42L:老人們(bushi)發完言了?姜相最愛的晚輩們突突突出現了。

  賀知章(重在參與版):那個,姜相丈夫的喪儀我有參與辦理。(狗頭jpg)

  43L:如果要說姜相最愛的隔輩詩壇大佬,那我們春天花花同學會的詩人們一出,誰與爭鋒?

  首都博物館裡,那幾張展出的春田花花同學會的請帖,大家都見過吧。

  經過與其余史料比對,已經

  確定請帖是姜相本人手書,甚至上面的大熊貓,都與珍藏版紀念幣上的筆觸一樣,都是姜相手畫!

  44L:等等,雖然都參加過『春田花花同學會』,但還是不一樣的,請勿捆綁。

  李白單推在此,我只需要放三個字:馬鈴薯。

  雖然這個笑話,曾經讓我在夏日裡感到了一陣透心的涼意,但,史冊明確記載被姜相『哄』的詩人,只有我們詩仙李太白!

  再有,既然樓上提起『春田花花同學會請帖』,那我不得不說:其余人可都是名字,但我們李白的請帖上,寫的可是小太白星。

  哎呀說到這兒L,根本不知道怎麼輸呢(凡爾賽臉)。

  45L:等等,樓上不知道怎麼輸?big膽!

  我們上官宰相的官粉雖然多,但詩粉也不是死了啊——要不要看看誰是被姜相親手養大的,而姜相的家宅遺產諸多藏書又都留給了誰?

  46L:嗚嗚嗚我們杜甫只是出生的太晚了,只在童稚時見過姜相兩面,不然絕對是有力競爭者!

  (……以上省略數十樓的各家詩人battle)

  106L:這個,大家是不是忘記了,武皇也是詩人,留下了近百首詩詞呢。

  107L:好了,我們現在有了最終的勝利者。

  108L(樓主馬甲標紅):其實本來我開這座樓,是想說,如果姜相能穿到現代來,會喜歡她未及見到,自她之後出現的一位位驚才絕艷女詩人的。

  就像她曾經在上陽宮第一回 開學演講的時候,在皇帝與百官之前,鄭重其事地請來並介紹的是一位改良織機的普通女娘(當時被後人稱為『棉紡織專家』『技術改革家』的黃棉棉還名不見經傳)。

  就像她之前在開學典禮上的講話一樣:她能提供的只是生長的沃土,以及一旦有人做到了,就不會讓她們被淹沒被遺忘。並且失去姓名。

  109L:樓上+1。

  唉,其實每次扒詩文相關的史料,都不得不遺憾:姜相本人的詩詞,除了一首『生前身後事』外,竟然俱無留存於世。

  說到這兒L,我就要再貼一下我扒史書整理過的,其余大佬對於姜相文采的評價——

  聖神皇帝武曌(太多,就簡單放幾條):『文約則美』,『詞簡英淨』『朕之大司徒,詩詞深雅義博,如珠流璧合。』

  王公王神玉:「姜相詔令辭約義豐,曉暢自然,甚佳。」

  (背景:高宗永隆元年正月十五上元佳節,百官及蠻夷酋長朝拜天后於大明宮紫宸門,後百官皆奉命做《奉和天后上禮撫事應制詩》。)

  原是裴相裴行儉之詩得天后贊譽,然裴相道:「天后明鑒,臣之詩文不及姜相遠矣。」

  以此辭受宮燈。

  欽明皇帝武曜初:姨母之詞超逸塵外,然凄忱處不忍卒讀,朕憶則錐心。

  ……

  110L:謝謝樓上的整理,申請轉載。

  111L:標注出處可以轉載,唉,要是當時就有網絡可以雲備份就好了,姜相的詩詞應該都能留下來了。大家拜拜∼吃午飯去了。

  (此帖完)!

  番外四(完),希望你也喜歡

  聽說和異性朋友討論本書情節的,很容易發展成戀人哦


第388章 番外直播體·上陽學校

  華夏歷1***年。

  J平台直播間。

  【UP『我考上啦』定於今日7:00開始直播】

  【直播間名:上陽大學開學典禮日】

  【該直播等待UP上線狀態……】

  因直播間已開啟,雖然主播還未開始直播,但已經可以看到零星彈幕飄過。

  並且在黑屏上愉快聊天——

  「開始了嗎?開始了嗎?」

  「七點啦,主播快出現!」

  「太羨慕主播了,上陽大學啊!全世界最古老的大學,沒有之一啊!當然也是最難進的大學之一,面對主播獻上我的膝蓋。」

  「是啊,這可是不管什麼朝代,不管有沒有皇帝,都完全不舍得放棄的一所學校啊。」

  「怎麼可能放棄?除非是外夷打進華夏,想要掠奪帶走這些文物寶貝,否則但凡是華夏人,哪怕朝代更迭也只會想著趕緊繼承(占有),誰能去破壞上陽學校呢?」

  「是啊,畢竟攻打也都去攻打皇城去(狗頭小表情)。」

  「其實史冊上也有喪心病狂的叛軍想要燒宮啦。但好在上陽宮多河流水澤,且一直有人在舍身保護其中的文物——畢竟天下百業,多有發源於上陽者。打個不是很恰當的比方,就像哪怕改朝換代,甚至早就不再『獨尊儒術以儒家經文取官』,但也沒人會特意去燒孔廟一樣。」

  「不過除了人禍,還有不可避免的天災。洛陽、長安也是發生過幾次地震的啊,再有千年來的風霜雨雪——所以上陽宮就像同期的大雁塔一樣,這一千年來,也是在盡量保留原建築的基礎上,後世對損壞的危樓進行加固翻修過的。」

  「感謝前面彈幕科普,我一直以為我看到的上陽宮和大雁塔,就是千年前的建築呢!」

  「有一部分保存完好的確實是,比如說觀風殿。」

  (彈幕越來越多,都在端碗催主播趕緊開播)

  「冒昧問問,樓主考了多少分才進的上陽大學啊?」

  「高考狀元肯定能穩進的。比如,浙省曾經的狀元——武皇時,已未科賀知章就進去了嘛。如果沒有記錯,這應該是你們浙省第一位狀元吧(雖然隋朝以前也沒有科舉)。」

  「哈哈哈哈,果然,上陽宮是有悠久的收狀元歷史的。」

  「七點零二分了,主播在哪裡,我是急急急國王。」

  「是啊,上陽大學雖然也開放對非校生的參觀,但為了維護上陽宮各種古跡文物的安全,每天放出來的名額太太太少了。」

  飄紅彈幕:「唉,其實我們本校生,也只有開學典禮、畢業典禮和每年的特殊貢獻校友頒獎典禮,才能進入『上陽大學上陽宮校區』。畢竟,除了是我們的校區之一,這裡更是國家最重點的文物保護單位之一。所以學校也只選了幾處因地震損毀,後世重修的宮殿進行了現代的改造,其余的宮殿都是盡量加固保護,保留原樣的。」

  「從彈幕裡抓住一位大佬!還是高級號紅色彈幕。」

  「快告訴你的學妹,到點要開播啦!」

  飄紅彈幕:「我已經畢業了,所以開學典禮、畢業典禮都用掉了,此生最大的心願就是能參加一次特殊貢獻校友頒獎禮,領到『上陽宮學術獎』!」

  「膜拜大佬!等著大佬成為院士的一天!」

  「說起上陽開學典禮,誰還記得語文課上、歷史課上被武皇和姜相兩篇開學演講『背誦全文&背誦該事件歷史意義』支配的恐懼。」

  「啊啊啊,背誦全文的恐懼啊……不過比起武皇和姜相,這座學校裡的文學院才是帶給了我們太多的傷害。嗚嗚嗚,背不完,根本背不完。」

  「對,所以雖然現在非常遺憾,但上學的時候還是慶幸過姜相的詩沒留下來的!」

  (彈幕聊天愈發熱烈,直到七點零五分,鏡頭一亮)

  「開始啦!」

  主播顯然是個新手,最開始屏幕上出現的是她大半張面孔,清秀的鵝蛋臉望著屏幕。

  然後生澀打招呼:「抱歉朋友們,路上耽誤了一點時間,我剛到校門口。朋友們好,能看到上陽宮了嗎?」

  「主播好可愛!」

  「可愛,但還是不得不說,我們看到的是你,不是上陽宮哈哈哈。」

  直到看到彈幕提醒,主播姑娘才翻轉了鏡頭——

  「啊!我看到了上陽宮!」

  「我武皇的石碑題字!」

  「雖然看過很

  多航拍圖,但還是要說,這就是白樂天筆下的『瞻上陽之宮闕兮,勝仙家之福庭』。」*

  「主播快進去吧,上陽宮外面的風景,好多人都見過啦,帶我們沉浸式體驗下上陽學校開學一天吧!」

  【主播:我們是九點在觀風大禮堂(仿觀風殿建築)舉行開學典禮。從上陽宮任何一處坐特快小火車到大禮堂,都不會超過二十分鐘,所以還有時間陪大家轉一轉。】

  【主播:現在給朋友們看一看我的《上陽宮高等學校新生入學手冊》,樣式完全復刻博物館裡典藏的那幾份,聖神皇帝一朝上陽宮第一年新生入學手冊!】

  「哇,羨慕!」

  「我這輩子是進不去了,我那並不存在的孩子,不要怪媽媽將來要雞娃,我作為學生進不去,也要作為學生家長進去!(bushi)」

  (在羨慕的彈幕裡也夾雜著零星的疑問)

  「哎?為什麼是特快小火車,不是各景區常見的代步電車?現在不都提倡新能源電車了嗎?」

  「回答前面彈幕,上陽宮可是第一輛火車運行的發源地,裡面拉游客運行的至今都是小火車。」

  「對啊對啊,主播帶我們去看看世上第一條軌道和蒸汽機小火車吧。」

  【主播:好,我正好也要去『校內驛』買票。根據入學手冊上介紹的,當年武皇一朝入學的學子,也都是去校內驛乘坐流水式發車的校園馬車,往返於上陽宮的十二條主路上】

  (主播走路過程中依舊在拍攝風景,彈幕越發嘰裡呱啦的聊天,觀看人數一直在上升)

  【主播:到了!這就是第一輛火車——不過說火車也不是很准確啦,你們看,它只有一節車廂,裡面可以拉承最多三十人。前面就是第一輛火車的蒸汽機車頭了。】

  (鏡頭又挪到環形鐵軌上,給大家看了第一條鐵軌)

  【主播:我給大家大致梳理一下時間線吧。】

  【據史料:蒸汽機的雛形機是在武皇一朝晚年就已經存在了。只是當時各項技術有限,蒸汽機的效率極低。經過陳穩大佬數十年的研究,以及冶煉、焊接、機械機床等技術的發展,於欽明皇帝執政二十五年後,蒸汽機已經運用到了礦產業,甚至作為動力,進入了紡織業,使紡織的效率大

  大提升。】

  【主播:睿哲皇帝武赪繼位初,蒸汽機研究專業首次將蒸汽機作為推進動力,試圖運用在船舶上——是的,最先運用蒸汽機的交通工具並非火車,而是船舶。】

  【主播:不過,陳穩大佬雖然高壽,但只來得及看到蒸汽機船只試下水,並沒有看到第一艘蒸汽船真正出海。不過她生前曾道:她從不懷疑有那一天。】

  (雖然主播在說話,但鏡頭一直在緩緩動著,從各個角度展示這一輛火車,也只能叫做火車雛形)

  【主播:大家都知道,在火車之前,畜力當然是最主要的運輸工具沒有之一。而不論牛、驢、騾子等較為緩慢的畜力。就算是最好的馬車,在平整的路上,也只能每小時至多走十幾公裡(考慮到人貨的安全,而不是脫韁而去的野馬)】

  【而這第一輛火車,大家看到它碩大的火車頭了嗎?這種高壓蒸汽機在當時就是科技的最高水平。】

  【它在環形的鐵軌上開動,能夠拉著一節沉重的車廂並三十個乘客,達到時速四十公裡左右!這絕對是創造歷史的速度!】

  「歷史書背過!」

  「嗚嗚嗚物理題考過。」

  「誰還記得火車相遇問題?」

  【主播:這就是鐵路時代的開端了。】

  【不過,據史料記載,雖然能載客三十人,但最開始,這輛火車上可不敢坐人,因為運行起來稍微有那麼一點『安全隱患』。】

  「哈哈哈主播太懂春秋筆法了吧,哪裡是一點安全隱患!」

  【主播:被發現啦,是的火車第一回 試運行實在有些駭人——史載『時濃煙滾滾,不知者皆謂走水,都有學子提桶奔走』,又有『鐵軌車廂間火花四迸,若除夕夜地老鼠焰火』,甚至連沿途的古樹都倒了霉,明明修鐵軌的時候已經設計了遠離的距離,但實在沒想到蒸汽機的火力這麼大——『火燎噴冒,道樾為枯』,有的樹都被燒禿了半邊!】

  「對的,國家文化局出版的上陽宮記錄片中,還特意拍過沿途被燒過的樹木遺跡,有幾株可是至今猶在!」

  「是啊好在柏樹和銀杏樹都是長壽的樹,尤其是上陽宮地氣好,至今還有千年古樹存留。」

  「主播等下做小火車的時候,給我們看

  看那幾株『倒霉老樹』好不好啊?」

  「是啊是啊,史冊中還記有,當年睿哲皇帝武赪還特意給這些樹掛過銅牌——歷史不會忘記你們為蒸汽機事業做出的偉大貢獻。」

  「樹:??謝謝陛下的墓志銘。(不對,還是有幸存樹的)」

  「哈哈哈哈最好笑的並不是樹啊,而是第一次火車試運行,裡面根本不敢坐人,坐的……是一車周王雞啊!」

  「雞們大概也沒有想到,周王不在後,它們也要倒大霉。」

  「據說,等到火車到的時候,已經有幾只雞被烤熟了。加上車裡墊著葉席,簡直就是新鮮出爐的烤叫花雞嘛,估計當時來『救火』的學子們都餓了。」

  【主播:沒錯,據史料記載,睿哲皇帝也給這一車雞掛了『歷史不會忘記美味的你們,為蒸汽機事業做出的偉大貢獻。』的銅牌,然後……把這車周王雞做成了數百份汽鍋雞,分給文武百官吃掉了。】

  「哈哈哈哈睿哲皇帝果然是你,老了以後的性格也這麼可愛。有誰還記得她的帝號,是取自正正經經的『睿哲玄覽,世有明聖之意』?」

  「不過睿哲還有『邁古獨光前』之意,作為第三代女帝,她一生也多有改創,不愧這個稱號啦。」

  「也是,我沒記錯的話,就是在睿哲一朝,男女同歲入學,同窗同業的吧。」

  「前面彈幕沒記錯。如今看來,從聖神皇帝與姜相創女校,女子可讀書,到學子同校同窗為學,也是一段很值得細盤的歷史啊。」

  「可以去看研究片《學校的演變》。」

  「話說睿哲皇帝性格真是跟欽明皇帝真是一點兒也不像,從做皇儲時候的很多事跡就看得出。做了皇帝也是不一樣的煙火好生跳脫,不由再次感慨一下,姜相幼兒園的孩子真是各個不同啊:欽明皇帝、上官宰相、睿哲皇帝……太平公主也算半個吧,這幾個人,不說誰能想到是被同一個人教大的啊!」

  (彈幕持續討論最初三代女帝的不同中)

  (鏡頭隨著小火車的運行移動,直到前面出現了一株高大的銀杏樹,時值秋日,銀杏樹葉金黃燦爛)

  【主播:就是這株銀杏,家人們看到掛著的銅牌了嗎——不過這是後人同比仿制的銅牌,真正的睿哲皇帝筆

  書銅牌在博物館放著呢!】

  「啊啊啊,這株出名的銀杏樹,壽過千年已經算是銀杏仙了吧。而且看到這棵樹,誰能不想起兩個人啊!」

  「李白杜甫!」

  「他們都給這株樹寫過《銀杏樹賦》!啊,再次磕到了我李杜的神仙友情。」

  「說起來兩人能把臂同游上陽宮,一起為各種景致寫賦,一定給杜甫高興壞啦——畢竟是《夢李白》《贈李白》《寄李白》《春(以及夏秋冬)懷李白》等等都能各自寫成一個系列詩文的迷弟杜子美一枚啊!」

  (彈幕忽然開始大量飄過杜甫寫給李白的詩詞,還調皮配上了杜甫的心聲——)

  「寂寞書齋裡,終朝獨爾思。——《冬日懷李白》。啊,冬天好寂寞,朝思暮想要見到偶像啊!(畫圈圈)」*

  「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春日憶李白》。『哎呀,春天到來,偶像的詩太棒啦』(發出子美的聲音)」*

  「前面彈幕誇的太含蓄啦,我一直覺得下面這首誇的最好:『昔年有狂客,號爾謫仙人。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寄李十二白》,杜子美:看看,能直呼排行,我與白哥關系可好啦!」*

  「啊啊啊,還有那句『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杜子美他超愛。」*

  「前面彈幕都是誇誇,來,讓我們看看實料:『余亦東蒙客,憐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與李十二白同尋範十隱居》。範十:三個人的世界,是否太過擁擠?要不我走?」*

  ……

  以下省略各種迅速飄過去的五花八門詩詞彈幕。

  「啊啊啊前面的彈幕大軍又戳中了我的痛楚:背不完,根本背不完!」

  「希望每一份感情都沉默寡言,不給社會添麻煩——杜子美說的就是你,如果愛默默愛謝謝!」

  (火車停下,鏡頭轉移到某處學院)

  「啊,主播原來是歷史學院的高材生嗎!」

  【主播:是的,我考上的是歷史學院,在開學典禮前先來看一看先賢遺跡,順便給大家介紹下。】

  【姜相許多神夢發明、推廣都廣為人知,那我作為歷史學院的准入校生,主要來提一提這一項吧——碑刻

  與拓本。】

  【眾所周知,姜相為歷史學院第一任院長,她很重視歷史的記錄,尤其是原先在史冊上不為人重視的『格致』『百技』以及當時情況下記載很少的女性。】

  【但除了重視記載外,她很還重視傳承,對於碑刻與拓本的傳世也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聽起來像是在背書哈哈哈)】

  「主播多講點吧,碑刻與拓本在姜相的一生中,感覺比較冷門哎。姜相更出名的關於記載和流傳知識的創舉,不該是出版署的印刷術改進嗎?」

  【主播:是的唯有印刷術、造紙術的改進和推廣,才能讓知識傳播更快更廣。但對於一些特殊的珍貴書法原件,古籍,『紙壽千年』也終究可能因為各種緣故而遺失散落難以保存】

  【畢竟書法跟史書的保存傾向性不同,一個重視的是內容不要遺失,一個重要的卻是文字藝術的本身。因此又有了刻石為紀——姜相曾組織過,將歷朝書法大家的手跡,通過名匠雙鉤描摹後,刻鑿石碑上,之後再拓印裝訂成帖,傳於世間】

  【如此一來,不但增加了名家書法流傳的廣度,更是讓後人見到真跡的可能性極大的增加了——比如因天災人禍,人世流轉,許多名家的手稿原件已經損毀或是不知所蹤,甚至連當年的碑石都因為地震、風雨等磨損難見。】

  【那麼唯有通過這些留下來的傳世拓本,才能窺見當年諸多書法大家的筆墨風采,比如漢代的華山廟碑,以及貞觀年間虞世南、歐陽詢的九成宮內的碑就已經倒塌,還好有拓本可以復現!】

  「哇,我要再次感嘆一下,姜相這簡直是一卦千年啊!她怎麼知道我們後人在想什麼啊!」

  「是啊,姜相這相當於是做了三手准備:印刷術、刻石、碑帖。」

  「姜相她……算了太多列舉不完,給大家指路論壇的帖子,一直有熱帖在扒姜相的生平,從方方面面論證——她大概真的不是人,或者是外星人。」

  「前面彈幕,科學發展觀好不好?姜相之後又不是沒有六邊形全才的出現。」

  「可姜相自己也是言道『神夢所托』。」

  「拜托那時候不托於神佛,做出這些事兒來會被當成妖怪燒掉的吧。」

  ……

  【主播:彈幕要

  友好不要吵架呀,一千個人眼裡有一千個歷史解讀,不要彼此攻訐。】

  「對啊,在主播直播間吵什麼,歷史論壇還不夠你們引經據典吵的嗎?」

  「要打架去練舞室打,不要耽誤我們看上陽宮直播!」

  【主播:大家看這正堂玻璃展櫃裡放著的,就是第一版《上陽宮帖》,這是我國最早的,彙聚了聖神一朝之前,自先秦起歷代書法墨跡的帖子】[1]

  【若無此帖,不知有多少古碑記事,書法墨寶流傳不下來呢!】

  【主播:好啦,我要去參加開學典禮啦。等到十一點半開學典禮完畢,我再給大家直播上陽學校的師生盒飯!】

  「吃盒飯嗎?」

  【主播:對的,為了避免明火、污水、油煙等問題,上陽宮校區內不設立大型食堂。所以慶典日大家都是吃盒飯的。】

  【主播:但盒飯特別好,是按照姜相《食膳鴻要》裡所記,當年尚書省公廚宰相的工作餐來的!每人有三葷三素還有茶點和水果喲∼】

  「啊啊啊啊,我也要吃宰相級別的盒飯!」

  「嗚嗚嗚是的,雖然外面有飯店也會以此為賣點。但我想坐在上陽宮裡吃姜相的盒飯(貓貓頭流淚jpg)」

  ……

  (彩色彈幕)「主播,你的直播我一直有在錄像,能不能申請轉載到論壇上,想看歷史大佬對著裡面所有的建築古跡、文物典籍、碑文石刻、甚至花草樹木逐幀分析!畢竟主播這樣作為學生第一視角拍到的,又跟大型紀錄片裡的感覺不一樣。」

  【主播:可以噠,我也喜歡逛歷史論壇,你們看到的分析貼裡,說不定就有我的呢。】

  【主播:好啦,我要進入禮堂參加開學典禮啦,開學典禮不需要我給大家直播啦。請大家移步上陽學校官方平台觀看多鏡頭高清版。

  【推薦大家不要錯過!今天給我們講話的還有一位去年執行完國家特級任務,今年春天剛參加了『特殊貢獻校友頒獎典禮』飛行員李風耀師姐。】

  「李風耀?好巧啊,跟昭武將軍(平陽昭公主)同姓同名!」

  「也不是很巧吧,很多家長就是會給孩子起跟先賢一樣的名字。」

  「也對!」

  「那主播再見,我們去官方平台看直播啦,期待飛行員的講話。」

  「午飯見!主播一定不要忘記給我們看盒飯啊。」

  「還有,主播下午一定帶我們轉轉更多的上陽宮景致好不好,嗚嗚嗚——來自一個這輩子也搶不到預約的手慢黨。」

  【主播:好的好的,大家再見啦。】

  直播的鏡頭停留在秋日上陽宮晨起的燦爛千陽,明媚一片。

  (如果有屏蔽作話的家人們,麻煩大家開一下作話)!


第389章 番外·論壇體二

  歷史論壇。

  在風雲人物版塊。

  主樓【詩聖杜甫最出名的是什麼?】

  1L:樓主這個話題也太大了吧。

  2L:而且,樓主這個問題,本身也就是答案了吧——『詩聖』杜甫啊!

  3L:是的,與大家分享一張美景(泰山jpg.)好巧啊,我現在正在泰山上,除了來看武皇與其元後高宗(狗頭)當年封禪立下的雙束碑,也花了好幾個小時終於登頂覽景。

  太巍峨磅礡,雄偉壯麗了。

  每到了這時候,我就感嘆好在咱們之前有那麼那麼那麼多的詩人名句,要是我自己,只能說出一句『啊,好美!』『怎麼這麼美』。

  但現在腦海裡就有一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杜甫絕了。

  4L:啊,樓上提起這首《望岳》來,我最喜歡的反而是裡面那句『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你們不覺得很有仙氣嗎?我之前看很多仙俠小說,就有高人、仙人直接以鐘神秀為名。

  就像杜甫自己聊《短述》一樣,他對詩句的追求從年輕時候就是『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

  話說,凡文人墨客誰不想揮毫潑墨,句句震驚世人。

  但有心無力者多了,然而杜甫,完全就是這句話的寫照啊,我看杜子美的詩就是:這首怎麼這麼好,啊,這首怎麼也這麼好!

  5L:是的是的,而且有的名句因為太出名,常拿來隨手用了,我都經常會忘記是杜甫的——什麼『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啦,什麼『出師未捷身先死』,什麼『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啦。*

  話說朋友們,你們會不會有的詩句記得超級清楚,但常常會混掉是哪位詩人的作品?

  6L:當然會,沒辦法,咱們的大詩人實在太多了,數不完根本數不完。背不完,根本背不完,實在是太苦惱了啊。(凡爾賽臉)

  7L:而且,公評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但有時杜子美的句子,也不逞多讓啊——你們看到『山青花欲燃』、『窗含西嶺千秋雪』這些句子時,腦海中沒有畫卷嗎?

  8L:啊,已經有了。而且單看文字,已經

  被美到了。

  9L:所以……樓主去哪裡啦?這個問題再討論下去,今天就是杜甫的作品賞析大會了。

  10L(樓主馬甲飄紅):我剛一直在,看大家提起杜子美的詩,忍不住也跟著讀了一遍。其實我這個問題,主要是今天剛看到了一段史料,越想越笑得我肚子疼——容我先賣個關子。

  那我修改一下主樓。

  【當人提起詩聖杜甫,第一時間想到的相關名人是誰?】

  11L:李白!

  12L:姜相!

  13L:高適!

  14L:沒有人提名跟他既是同僚又是朋友的岑參嗎?[1]

  15L:第一反應還是李白。我說一句『李杜』至今為止也是詩人中執牛耳者,不會有人反對的吧。

  而且後世人給這兩位定號實在是太精准了——詩仙和詩聖。

  李白的詩真給我一種,脫去拘束,鯤鵬遨游一般上下倏爾千裡之感,實乃九天仙人;而杜子美雖是『語不驚人死不休』,但卻是那種人間其世大或千言、盡工盡善的詞氣豪邁,確為紅塵詩聖。

  16L:哇,給樓上呱唧呱唧。

  17L:因為背書背的想哭,搜杜甫的名字看到了這個帖子,有個疑問,剛剛看到樓上有說,提到杜甫,第一個想到的名人,還有人提名姜相?為什麼啊,杜甫沒趕上武皇一朝出仕吧。(歷史小白誤入,不要罵我)

  18L:回樓上,有兩個原因。

  其一:是,杜甫出生晚,要不是姜相長壽,兩個人肯定是見不到的。但據杜甫自己所寫的《憶相賦》中所記『延載十一年冬,余尚稚子』之時,就曾隨長輩入宮得見姜相,那還是姜相九十歲壽宴。

  據杜甫後來聽家中長輩所述,是『大司徒特令入宮』。

  就算這個聽長輩轉述的話未必准確,但還有更石錘的史料——杜甫是最後一位收到大司徒春田花花同學會請帖的詩人。

  於是李白、王維、王昌齡,還有高適——這位比較慘,李白、王維三歲時的第一回 春田花花同學會,那時候高適才一歲。實在沒趕上頭屆,不然就能更早認識他的好朋友太白金星啦hhh。

  如果按照『同學會』來算的話,以上這些都是

  杜甫正兒L八經的(幼兒L園)學長呢。

  你去看他們幾個人的詩就知道了——都寫過幼年與大司徒看大熊貓之事。還有都寫過《明堂賦》。

  樓上是學生黨在背書是不是,就慶幸咱們只需要被他們最出名的詩詞吧,建議你去搜一下李白的《明堂賦》,看看那一千多字洋洋大大蔚為大觀引經據典的賦有多難背!

  19L:對不起,我要插一句,說慘的話,高適不是最慘啊。高達夫小朋友只是晚了一屆,之後也愉快收到請帖去看熊貓啦,還有李白作為學長帶著一起玩(羨慕哭)。

  但岑參就慘了:杜甫比李白小十一歲,堪堪趕上姜相九十大壽,而岑參比杜甫還小三歲!

  出生時正是姜相仙逝之年(冒著被封的風險我也要磕一口:武皇走後不過三月,姜相隨之仙逝,這是什麼?哪怕管理員封我的號,我在墳墓裡也要吶喊:我們萬壽武姜是真的!)

  咳咳,回到正題。話說岑參但凡早出生三年,是一定會被姜相邀請的。

  在所有的小神童裡,他其實才是背景最硬,跟姜相淵源最深的——他的曾祖父是貞觀年間岑相岑文本啊!

  給樓上歷史小白的朋友科普一下:姜相當年從掖庭中走出來,第一次出現在朝臣前,就是一次詩會。對,就是那次有盧照鄰的詩會。

  盧照鄰晚年對此詩會有極為詳細的記述,那場詩會的主持者正是岑相。

  而岑相待人公允和氣。

  想來當年剛從掖庭中走出來的年少女官,雖必然面對過許多攻訐和指責,但也有過一些寬正前輩的指點照看吧。

  而且岑參能啃的長輩,也不止岑相一個——岑相的侄子岑長倩,也就是岑參的本家叔祖父,可是聖神皇帝一朝的戶部尚書,欽明皇帝一朝的宰相啊!

  多好的背景,結果,生的晚,誰也沒轍。

  20L:是的,我們岑參好慘啊!(沒辦法,名字裡就帶著半個慘字)。

  21L:岑參:「嗚嗚嗚,我曾經也像李敬業一樣,有一個,不兩個,可以啃老的機會,無奈生的太晚!」

  22L:哈哈哈哈雖然很慘但是我笑了。你們去看看岑參作的《三憾詩》,裡面就提過這件事。

  主要是後來他跟杜甫

  特別有緣分,倆人年紀差不多不說,還老一起做同事:一起做過諫官,還一起去安西都護府做過掌書令,後來回到京城,一個在史館,一個在出版署,又要常見面。

  岑參要經常看著這個最後一位,只比自己大三歲的『春田花花同學會』同僚在眼前晃,更窒息了。

  23L:但在戳岑參痛處上最『缺德』的,還是要屬我們喝多了就開始亂創人的太白星——姜相仙逝前,曾留有遺言,將府中窖藏數十年,甚至其中諸多宮廷賞賜之佳釀的藏酒,盡數留給小太白星。

  不但如此,還特留手書一封,勸誡他愛酒可,然不得濫飲傷身。

  (說到這裡插一句,上次還看到一個帖子,討論誰是姜相最喜歡的詩壇大佬,當時在場的李白單推竟然只說了一句『馬鈴薯』,哎呀這給我急的。姜相看重我們小太白星的事跡明明還有一籮筐好不好!但凡武皇不參加詩人賽,我們太白星人就敢說,李白就是姜相那菠蘿/榴蓮一樣的心尖兒L上,最尖尖兒L的人。)

  而我們太白星也沒有空自繼承姜相所有的美酒。

  每年隆冬姜相忌辰,但凡李白在洛陽(話說歷任上陽宮文學院院長,興之所至就離京仗劍走天涯的,大概也只有李白了吧,真是『有才任性』)——就都會取出兩壇好酒,遍邀當年同學會上的朋友、以及上陽宮文學院的一些同僚朋友一並行詩酒會,憶童稚/少時登大司徒府舊事。

  而這些詩酒會,李白也從來不忘邀請岑參。

  讓太白星笑死。

  24L:岑參:你們清高你們了不起,你們用我的眼淚下酒。

  25L:是的,你們去看看那本彙聚了數十次詩詞酒會大作的《冬憶姜相》詩集,每次到了岑參畫風都很好笑哈哈哈。別人都是憶及如師如長的姜相舊事,詩意尚切,度越常情。

  到了岑參——『青雲羨鳥飛』『我欲登高去,無人送酒來』『溫泉火井無生意』。*

  就是單純看去沒什麼,但聯想下作詩背景,就非常好笑。

  26L(原19L):對不起,插一句岑參把話題扯遠了,請十八樓繼續說回杜甫和姜相吧(乖巧貓貓道歉jpg)

  27L(原18L):哈哈哈沒關系,扒岑參確實是很有意思嘛。

  28L(原18L):那我繼續說回原話題。

  為什麼說提到杜甫,會立刻想到姜相的第二個緣故:杜甫也做過很出名的神夢。

  對了17L,你既然在背杜甫的詩,那應該也背過那首『國破山河在』以及後世許多人評為「古今獨步,杜詩中七言律第一」的《登高》吧——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裡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你不覺得以當時盛世,杜甫的詩詞中卻多有『忠君憂國、傷時念亂』的傳世名作很奇怪嗎?

  29L(原17L):啊,我剛背過這首。哪怕我這麼討厭背書的人,都覺得這首詩超級好背,而且,每次背都好想哭啊。

  不過想想是很奇怪啊,杜甫所在的時代並沒有大的家國動蕩,我以為……是這個人比較喪。

  再有就是他性格比較居安思危?咱們現在不也是嘛,時政考點上就有國家去年的總結報告:越取得成績越要如履薄冰,誠如《左傳》言『居安思危,思則有備,有備無患。』*

  (嗚嗚嗚再哭一遍,要背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

  30L:史載,杜甫自己的許多文、賦中也提過,少時曾經做過一場漫長的夢,夢到沒有姜相的一個『唐』,並且在夢中經過了一場長達六年的戰亂,以及自己的落魄老病,病死方歸。

  據記,叫什麼安史之亂,安、史是兩個亂臣賊子的名字。在夢中他面對的就是『國破山河在』的家國,因此寫下了許多離喪之事。

  之所以叫做神夢,正是為此:咱們都做過夢的,都知道夢中經歷過的事兒L,一旦睜眼立刻忘掉十之八九,哪怕是噩夢,也極少有完整清晰全部復述出來的,總是片段。

  但據杜甫所說,他記得的絕不是片段,而是漫長大半生。

  與其說是夢,用杜甫自己後來的揣測來說,倒更像是陶淵明所寫的《桃花源記》,他是誤入了另外一處天地,所以經歷的一切都清晰記得,但是『出來』後就再也尋不到那裡了。

  而在時間上,又像是傳說中的《觀棋爛柯》:樵夫在山上觀仙人下棋,他以為只過去了一會兒L,

  其實已經是數十年光陰轉過,連他砍柴的斧子都爛掉了——杜甫的一夜之夢,或許真的是另一個時空的六年戰亂,數十年家國呢?

  史載欽明皇帝、睿哲皇帝都曾為此事單獨召見過杜甫密談(估計是想知道他夢中皇帝是誰,而亂臣賊子又是誰吧),之後還將他記下來的夢中詩作也刊登於報紙,並注以居安思危,以此為警。

  否則你想想,『國破山河在』這種詩作,在當時的情形下,若無皇帝允許怎麼可能流傳甚廣。

  31L(原17L):啊,原來還有這樣的故事!

  32L:是的看出來樓主是真的不關注歷史啦,但凡稍微逛一逛歷史論壇,都能看到好多相關的歷史衍生文創作。

  就因為杜甫這個神夢,別說現在,從當時起就有話本開始創作若無姜相的if線故事。

  33L:說起這個,很多文寫的真的超級精彩,劇情曲折人物詳實,但就是太虐了。

  我看過最虐的一篇是,欽明皇帝居然剛出生就夭折了。不但如此,還有人把長女夭折的鍋直接砸在武皇身上。

  我反正被虐的當場棄文,下面評論也是血雨腥風,說『歷史同人』可以,但也不能太過分了吧——這種武皇被史書記載『手扼親女,栽贓王皇后,哄騙高宗以謀後位』的魔鬼劇情,到底是怎麼想出來的啊!!!

  34L:快樓上說出作者名和文名,讓我避雷一下!本甜文愛好者絕不吃這種開腸破肚刀。

  35L:還是不要公開掛人家作者啦,我私你了。

  (以下省略數十層討論if線小說、杜甫詩句、同期詩人友情的樓層)

  78L:等下,大家誰還記得,樓主說開這個樓的原因,是今天剛看到了一段史料,越想越笑得我肚子疼,先賣個關子啊。

  所以樓主的關子哩?

  79L(樓主馬甲標紅):哈哈我還在,爬帖子樓入迷了。

  我今天看到的史料是,有人在晚年傳記中寫道「將來杜甫哪怕不才,也必因他留名於史冊。」

  80L:誰啊?好張狂的口吻啊。

  81L(樓主馬甲標紅):杜審言。

  82L:杜審言是誰啊?也姓杜的話,杜甫的族人嗎?

  8

  3L:不是吧樓上,杜甫的祖父,武皇一朝的『文章四友』之一都不知道?

  84L:83樓什麼語氣啊?你知道?你現在立刻馬上背一首完整的杜審言的詩我聽聽。

  (話說,打杜審言這三個字,我的輸入法都沒有『名人聯想』哎)

  85L:哎喲喂,要被樓上笑死。不過,說起杜甫,我至少能現在來上十句,但說起杜審言,我現在腦子也一片空白……

  86L(樓主馬甲標紅):所以,今天看到這段史料,我越看越好笑。

  其實杜審言在當時確實是官位和名氣都不錯啦,起碼是能夠在史書裡有記載的人。

  但誰能想到他孫子是杜甫呢!

  杜審言生前belike:孫子,爺爺罩著你,到時候你沒本事也可以在我的《傳》上蹭一筆。

  也確實是,《杜審言傳》上有一筆:審言生子閑,閑生甫。

  但問題是,後面還跟著一句:甫,另有傳。

  然後杜甫的傳記比他爺爺長多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畢竟他們祖孫倆被放進的都不是名臣卷,而是《文苑傳》啊!(史書除了帝王本紀、宰相名臣單人傳,還有諸如按職業劃分的集體傳記:『文苑傳』『良吏傳』『隱士傳』『游俠傳』『宦官傳』等等)

  在《文苑傳》裡,杜審言最出名的作品當然是——好(詩)聖孫,杜甫。

  87L: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88L:樓上笑得吵到我眼睛了哈哈哈哈。

  以下省略二十幾層『哈』。

  106L(樓主馬甲標紅):其實我今天看到的史料還不止這個,杜審言此人真的是非常自信的人。

  蘇味道大家都知道吧。

  107L:知道,跟他一樣的文章四友嘛,也跟他一樣,都是後代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在後世看來,蘇味道最出名的是——三蘇(蘇洵、蘇軾、蘇轍)的祖先。

  在當世看來,蘇味道最出名的是——一位裴相(裴行儉)的女婿,另一位裴相(裴韞)的夫婿。

  哈哈哈哈,兩人還挺有緣分。

  他們可以跟李培根組成一個啃親三人組嘛。

  108L:拒絕捆綁銷

  售(狗頭jpg),論起啃親,我們李都護李培根才是專業的!祖父、媳婦、女兒L這種三代啃,跟他們這種只啃一兩代的水准,完全不一樣好嘛。

  109L(樓主馬甲標紅):對,就是這個蘇味道,也曾被咱杜甫祖父的自信創飛過,還差點『創死』——

  高宗年間,蘇味道不是吏部侍郎嘛,然後杜審言到了年底去參加考核,交了他的策論行卷,出來後跟同僚說:「味道必死。」

  人驚問何故,杜審言道:「彼見吾判,當羞死耳。」[2]

  言下之意:蘇味道見到他杜審言那文采驚為天人的策論,當場就會羞愧死啦!

  周圍人:……

  蘇侍郎有沒有羞愧死不知道,我們要被你雷死了。大家快都站遠一點,免得雷劈下來連累我們。

  110L:哈哈……(省略一百個哈)什麼顯眼包啊!

  111L:心疼我杜子美。

  (以下省略一百多層哈哈樓、發『自信顯眼包』樓)

  ————

  地府,杜審言看到了這個帖子。

  哪怕是公開處刑的第一千年,他還是不能做到淡然而過。

  尤記當年,他剛下來,特別興奮挨個皇陵去拜訪帝王將相前輩們時,自報家門後都得到了一句:「哦,你是杜甫的祖父啊。」

  (當時地下眾人已經看過《安史之亂》電影,了解了姜握時間線上的文人墨客)

  杜審言:???

  直到他也弄懂真相——真相來源蘇味道。

  蘇味道耿耿於懷老久了:畢竟聽說,杜審言到處跟人說他死了。

  終於抓到機會,給予了杜審言暴擊。

  杜審言還記得那時候自己跑去聖陵找姜相,言辭激動:「原來大司徒愛的不是我嗎?」

  被旁邊武皇清凌凌看了一眼,立刻(嚇得)冷靜了下來,捋直了舌頭把剛才的話修改了一遍道:「原來大司徒愛護的晚輩不是我嗎?」

  原來送給子孫的玉佩,也不是因為我嗎?

  原來從頭到尾都在透過我看別人,甚至等待別人嗎?

  姜握被他看的,還實在有那麼幾分愧疚。

  杜審言捧著破碎的心而去,直到在地下看到孫子一首首的詩,以他的『自信』,都不得不承認,是比他寫的強那麼『一丟丟』。

  *

  替身文學創傷太深,以至於千年過去,杜審言看著『扒』他的帖子,還是難以釋懷。

  不過——

  他轉頭對正好在一邊看書的孫子杜甫慶幸道:「還好沒有人發到公眾群裡,否則……」要知道,現在的公眾群,可是甚為壯大,甚至不只有他們兩朝的帝王將相,越來越多人被拉進群了。

  話音未落,兩人的電腦同時響了起來。

  【群消息:李太白轉發了鏈接——歷史論壇·風雲人物版塊:詩聖杜甫最出名的是什麼?】

  杜審言:……

  杜甫:哇,偶像不但看還轉發我的帖子啦,幸福快樂的一天。

  (作話有彩蛋∼)!


第390章 番外·後世人參觀聖陵(上)

  陽光明媚的初春,晨起空氣還帶了幾分冷冽,然而因是四面皆山,遠離車水馬龍城市的緣故,倒是格外清爽。

  陵山(古乾縣梁山)下停了一輛旅游大巴。

  休息室內,帶著擴音器的講解員,正在為今日預約聖陵、乾陵一日游的游客發放兩座帝陵的導游圖。

  其實有段時間,這山是被稱為雙陵山的,畢竟兩座帝王陵墓嘛。

  但問題是,很快有人就實際情況提出異議:兩座帝王陵墓不錯,然而山上卻是『三陵』。

  三陵山不知怎麼聽起來就怪怪的,於是後世縣志有記,人皆以陵山呼之。

  講解員小楊為今日的游客們大致介紹了下游覽順序,從大框上來說——「先至聖陵,再到乾陵。」

  「聖陵內為雙陵,那麼便按照從山腳往上走的順序,先至後人祭拜皇陵的陵園,包括獻殿、下宮、司馬院等處參觀游覽,之後便至姜相陵園。」

  因屬國家文物保護單位,許多地點也是不開放參觀的。

  講解員已經按規定要求計劃了最合適的路線,在地圖上用紅點和線條連成一個半環形。

  游客們俱是精神抖擻。

  在前往聖陵的路上,小楊按照往日給游客們科普下相關知識——預約來游覽聖陵的,自然多有歷史愛好者,不過,也有只慕諸如『第一位女帝與女相』『唯一一對互為帝後的夫妻皇陵』等名頭的參觀者。

  於是小楊打開了別在腰間的擴音器,聲音清爽的如同山間的晨起春風一般:「聖陵中不但有聖神皇帝的皇陵,還有百余座將相功臣的陪葬墓,其中更以姜相的墳塋,號墓為陵,在史書上也是唯一一座功臣陵。」

  之後帝王甚至朝代,也有皇帝效仿此,在痛失兒女或是手足至親後,給予過號墓為陵的榮耀。

  不過數量也是掰著手指就能數出來,且再未有一位臣子有此殊榮。

  「現在,咱們看的建築就是下宮,當年帝王凡至皇陵祭拜,皆陛駐下宮……」

  ————

  地下。

  姜陵。

  曜初問道:「今日的講解員,是聲音很好聽的小楊,姨母不是喜歡聽她說話嗎,我陪姨母一起去聽吧?」

  雖說欽明皇帝也有自己的定陵,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大概有三百天都呆在聖陵。

  如此一來,連帶著陪葬定陵的宗親、將相功臣也都跟著陛下常年蹭住聖陵。

  就如同曜初一般,她陪葬墓中的許多臣子,也都能在這邊尋到長輩、老師、朋友。

  而欽明皇帝每年住在定陵的那幾十天,一般還是因為有諸如友誼賽、節慶宴飲等活動被安排在定陵。

  姜握原本在電子吃瓜。

  聞言放下手機:「是小楊講啊,那好,咱們一起去。」

  但……

  姜握很快強調:「但等小楊講到姜陵,我可就不聽了。」

  曜初望著姨母很警惕的圓眼睛,不由笑道:「好,那我只陪姨母聽小楊講聖陵皇陵。」頓了頓又邀請道:「過幾日就是可以摘草莓的日子了,姨母還是去定陵住幾日吧。」

  畢竟,定陵有華夏可以說是最早的一片草莓園(曜初堅持不算司農寺的培育園)。

  欽明皇帝晚年,航海隊帶回了幾種野生莓類的植株。

  哪怕時已年邁,曜初還是立刻想到了姨母曾經提過的草莓。

  於是便下旨在定陵內的花木內,額外添了一片莓果園。

  原本也只是以做悼念的一旨,畢竟幽冥渺渺,無以為寄。

  然而到了地下成為魂體與親人們相會後,曜初無比慶幸自己的決定。

  而草莓培育的成熟可口,已經是睿哲皇帝武赪時期的事兒了,小鯉魚便下旨給歷代皇陵,當然也包括她自己正在修的建陵,都添了一塊草莓園。

  並且聖陵是比較特殊,有好幾處草莓園——除了武皇陵園、姜握陵園以及山上合適的地段的公共草莓園外,武赪還不忘記特意在王相陪葬墓附近設上小小一片草莓園,與從當年王相府中移栽過來的桂花樹相毗鄰。

  她還特意來探望過墳塋,就當世上確實有幽冥事一般,與王神玉道:朕小時候吃了王相那麼多桂花糕,如今世上有太母心念的草莓了,也給王相送一份嘗嘗。

  另外,還請王相研究下草莓糕的食譜,朕以後下去了再吃。

  王神玉:……果然是武皇與高宗一脈子孫,又果然是姜握教導出來的孩子,真會壓榨人啊

  !生前讓他延遲退休不說,死後還要繼續卷他。

  不過,雖說各皇陵處草莓園不少,但誠如曜初所說,她定陵中的才是頭一處。

  因此每年春日,她都邀請姨母去定陵小住。

  *

  晨起春風舒服如酥。

  姜握確實很喜歡講解員小楊的聲音,也很喜歡她那種不緊不慢溫和如樹懶的性子。

  她正在聖陵獻殿中給游客們講解——

  「獻殿之中陳列帝王神位,以及陳列帝王生前用物。比如此殿之中,就有武皇曾經的四時龍袍各一襲,常服御衣數件。」

  「以及武皇登基時穿的旒冕袞袍。」

  她指向兩套陳列的旒冕袞袍。

  雖然絕大多數人都知道為什麼是兩套,但小楊還是盡職盡責講解道:「史載光宅二年,四月庚辰,武皇御則天門行登基大典,姜相亦著旒冕袞袍親隨,並捧奉神璽。」

  「是日百官萬民,為元武神皇上尊號曰聖神皇帝。」

  游客們紛紛上前細觀兩套旒冕袞袍。

  真正的古物自然已經被嚴密保存在博物館中,受到專業的文物保護。

  這裡的兩套旒冕袞袍是後世仿品,不過是一比一復原,哪怕是細碎的玉滴、玉璜、玉花等飾物都分毫不差的復刻,因此依舊極為珍貴。

  所以游客們都是隔著護欄觀看拍照。

  也無需游客們遙想當年武皇姜相,這第一位女帝與女相共同走上則天門的場景——獻殿內掛著影屏,上面循環播放著國家文化局根據史書復原的紀錄片。

  並非真人出演,而是CG動畫版,主要展示的是神都萬民觀看登基大典的場景。

  小楊是等游客們看過動畫後,才繼續道:「在巍峨城門上行登基大典,原是武皇的開創。」

  「然而自此倒是成了先例舊規,後世多有帝王隨之,並不在大殿內百官群臣面前登基,而是在城門之上萬民面前舉登基大典,繼任為帝。」

  姜握聽小楊歷數後代女帝登基,也在心裡默默放電影:與CG動畫不同,她看的可是貨真價實真人版。

  這些帝王的登基大典她可是都親眼見過,雖然是陰間圍觀。

  *

  哪怕已經知道

  了官方的演講稿是什麼,姜握還是在小楊帶隊往姜陵出發後,迅速拉上曜初撤退。

  「不是要去定陵嗎?咱們這就去吧。」

  哪怕過去了一千年,有些事情也是難以習慣的——

  比如杜審言,被『替身梗』創的,到了現在看到自己當年的自信發言被群嘲都會郁悶,想到自己啃孫的事實,也會憋屈與驕傲並存的心情復雜。

  再比如李敬業,每次想到另一條時間上的自己,造反後害的自己祖父墳被刨了,都要拉著李勣大將軍強調:「嗚嗚嗚祖父,我真的不是那個被人忽悠的傻子啊,祖父您能不能從不肖子孫社團退出來啊?」

  主要是這個針對性太強了,要知道他英國公府可是跟裴家一樣,一門朱紫,祖父還去參加不肖子孫社團,明顯不是因為順順她們。

  被祖父拒絕後,李敬業自然也不敢強求,只能去他的『啃親聯盟社團』裡去倒苦水。

  而對姜握來說,就是哪怕過去了一千年,也很難面不紅心不跳去聽人誇自己,何況是誇的如『神仙聖賢』一般。

  尤其是導游講解這件事,出現的時間也不長(對比千年來說),姜握更難習慣。

  在封建帝制時期又沒有人會成群結隊來參觀游覽皇陵。

  尤其是朝代更迭後,這裡有幾百年是很安靜平和的。

  畢竟後面朝代祭祀前面諸朝皇陵,只是按照四時祭祀,不會大興祭祀——是的,一般華夏皇朝也會祭祀先朝帝王,哪怕不是武tang與大唐這種關系緊密的朝代,也多半會祭祀。

  比如唐朝開國後,不但祭祀堯、舜、禹、湯等上古賢君,秦始皇陵與漢代諸陵也有四時供奉。

  甚至都有明文定規:『歷代帝王肇跡之處,未有祠宇者,所由郡置一廟四時享祭。』[1]

  應當是取《論語》中興滅繼絕之仁義。

  而對此事姜握的猜測比較實際,不關仁義道德:大約是帝王們已經認識到,沒有不滅的王朝,也沒有萬歲的皇帝。於是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朕在位時祭祀下前朝所有帝王,將來哪怕改朝換代,後面帝王也祭祀下朕,取個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意思。

  直到隨著生產力發展,社會關系的矛盾,變革日益劇烈,

  最終出現偉大的人改天換地,這世上再也不存在帝王將相——

  姜握心心念念的新華夏出現了。

  像是走過了一個漫長的輪回:她從熟悉的世界被連根拔起扔到極為陌生的古代,但她又見到這個時間線慢慢改變發育,世界像是從孩子走向成人,逐漸長成她熟悉的模樣。

  而旅游團參觀皇陵,自然也是姜握熟悉的前世事之一。

  只是這回,她變成了陌生的被參觀者而已。

  姜握至今還記得,她第一次聽到後人直接長篇大論(講解詞)誇到她臉上(當時她正和武皇在自己的陵園溜達看草莓長的如何,所以是真的懟臉誇)的感想——

  她尷尬地差點給自己再挖出一座新的陵墓。

  武皇也記得。

  那是個草莓還沒有完全成熟的早春,於是姜握的面容比紅了大半的草莓們還要紅。

  姜握呆呆了三分鐘後,徹底反應過來,覺得魂體渾身發麻,想拉上武皇落荒而逃:「姐姐,咱們快走吧。」

  然而武皇站著不動,並且一手拉住了姜握,讓她與自己聽完了一場關於姜相的講解辭。

  事後,武皇表示,按住姜握一起聽實在是不容易:因姜握的表現格外像一枚麥芽扭股兒糖,努力要扭走。

  她真心道:「姐姐知道的——」姜握想起了她那裡的一句廣告詞:「我不生產水,我只是大自然的搬運工。」

  她的知識來源是系統,是那條時間線上無數人的智慧。

  武皇依舊只是含笑駐足。

  姜握是發現武皇其意甚為堅決,才終於放棄了掙扎。

  然而臉色更紅,甚至生動形像詮釋了何為紅的簡直要滴血。

  雖說陽間人看不到她們,但聽人講解的全程,姜握還是把臉埋在武皇肩上沒抬起來,以免她除了被迫聽到外,還要看到講解員和後人臉上的驚嘆。

  這種掩耳盜鈴的心態,武皇就沒有迫她抬頭了。

  反而是略側首,看到埋臉的姜握,再去對照陵園內一對石刻鴕鳥來看:鴕鳥一只呈正常站立狀,另一只就是把頭埋到沙子裡的姿態。

  還真是……挺像。

  武皇的目光隨著講解員的聲音一起,落在陵園的諸多石刻上。

  講解員走到一處,止步。

  「游客朋友們,接下來我們要看到的,就是姜陵中最令咱們後世人驚訝的幾種動物石刻。」

  聖陵與姜陵的石刻中,瑞獸石刻都占了不小的比例。

  其中猞猁和仙鶴自不必說,雖然沒有寫進標准的正史,但後世史學家都已經能幾乎百分百斷定,這兩種動物對武皇和姜相來說,大約是有彼此指代含義的。

  尤其是第一份【絕版紀念紙幣·瑞獸】的流傳於世更佐證了這一點——上陽宮經濟學院內有幸保存了歷朝的錢幣、紙幣,是史學界最重要的研究資料之一。

  因此猞猁、仙鶴、大熊貓、犀牛、大像、鴕鳥、獅子、老虎等這些在史書中明確提過,兩京的閑廄五坊豢養過的珍獸,它們的石刻並沒有引起後世太多的注意。

  但姜陵前有的動物石刻,卻有不少研究——

  講解員停下來:「這是虎鯨。」

  古人當然是認識鯨魚的,許多詩詞裡都寫過:比如什麼鯨飲方豪,龍吟未已;萬裡長鯨等詞句。

  可見因為鯨魚的龐大,古人看待鯨魚,是有一點瑞獸神獸色彩的。

  但聖陵的石刻,經動物學家鑒定,不是古書中描寫的『巨鯨』,就是非常標准的黑白配色,海洋街溜子虎鯨。

  「姜相見過虎鯨?」

  講解員道:「史冊上,姜相確實有過幾次出海的記載。」

  而在陵園內聽講解的武皇,聽到出海之事,略微有些出神,不由想起生前事——

  她在登基前,其實也曾到走過幾處山河大地。

  少時父親過世後,隨母親從荊州到長安。若是算的細致,入宮後從長安到九成宮行宮,也可以算是一次出行。

  之後她第二次入宮,去的地方就更多了——洛陽長安兩京自然不必再說。

  除此外還有並州,高宗與她帶著許多朝臣們一起回過她的故鄉,之後,還去過泰山封禪。更有諸多行宮,諸如上陽宮、溫泉宮、八關宮……

  但她真正看到海,還是登基之後了。

  武皇看向依舊鴕鳥埋頭的姜握——

  那一年,陶姑姑李仙師過世,她陪姜握入蜀是初春。然而兩人是夏日才回到了洛陽京城。

  朝臣們都以為她們在蜀中休養,其實並沒有,她們去看了海。

  那之前,武皇見過不少江河湖,人道江濤浩渺如海,甚至洛陽皇城內的九洲湖,也被詩人形容為難望邊際,恍如海上。

  故而她原以為,海大約就是差不多的。

  然而姜握與她反復強調:真正的海洋是不一樣的。

  咱們去看看海吧。

  她們去的是登州港——姜握前世與家人看過的海,就是煙台蓬萊島,而後來她來送李淳風出海,恰巧又是這登州港。

  而在李師父不在後,她再次與陛下來到了登州海邊。

  看到了同一片海。

  武皇還記得,她看到真正海洋時的震動。

  確實不一樣。

  海,與其余的水域,都不同。

  姜握站在船板之上:隔著時間軌道的千年後的海,此世數十年前的海,與眼前的海,重疊在一起,恍如岸邊一層層的海浪,最終都變做浪花碎在岸邊。

  兩人站在一處,靜靜看了半個時辰的海。

  武皇才轉頭問道:「要不要吃點東西?艙內有帶上來的糕點。」

  那段時日姜握憂思過度一日三餐吃的很少,武皇自然常問這句話,既然少食那就多餐,間歇性投喂一點。

  見姜握點頭,武皇轉身回艙。

  然而姜握卻把她叫住:「陛下戴上手套吧,吹海風太冷了。」

  其實武皇沒覺得多冷,只以為她是關心也就戴上了。然而很快武皇就明白為什麼姜握堅持要她帶手套了——

  她剛打開油紙包,甚至還沒看清裡面牛乳松釀卷酥的點心花式,就覺得眼前一花,同時伴隨著耳畔陰風劃過——

  一只海鳥迅速叼走了她手裡的兩塊點心,順便大翅膀掀翻了油紙包,很快又有幾只海鳥落在船上,紛紛啄食地上的點心。

  整個搶劫過程發生的太快,等聖神皇帝反應過來後已經被『劫掠一空』。

  轉頭就見姜握伏在欄杆上,笑得甚至在拍欄杆——看,管你是不是皇帝,我們海鷗的生活是很簡單的,就是去碼頭恰飯!

  見她如此,聖神皇帝也不由笑了笑,帶著手套拍掉了身上方才掉落的點心碎屑——

  這是,陶姑姑和李仙師先後故去後,姜握第一次笑如從前。

  是該來看看海。

  她們都會好起來的,也都會一直走下去的,直到最後。

  *

  武皇的回憶結束後,講解員已經帶著游客們從虎鯨轉移到下一處的瑞獸石刻前。

  「如果說虎鯨石刻,還能用姜相曾出海解釋,但卻沒有史料證明,姜相到過南極,所以這對石刻才是歷來引發爭議最大的——」

  准確來說,不是一對,而是兩大一小三只石刻:企鵝的一家。

  已經有游客問道:「這會不會是按照傳說中瑞獸雕刻的呢?不是說山海經中就有『企鵝』的記載嗎?」

  講解員道:「有史學家持這個觀點,但反對的意見是:《山海經》中是這樣描述的:「讙頭國在其南,其人人面有翼,鳥喙,方捕魚。一曰在畢方東,或曰讙朱國。」[2]

  「也是後世人類到了南極後見到企鵝,反推測這大概是古人對企鵝的描述,覺得兩腳站立的都是『人』。」

  「那麼在姜相的時代,就算她要雕刻瑞獸,也不該雕刻『讙頭人』,或者就算以讙頭人為瑞獸,也該按照描述雕成鳥身人面。」

  「可這個石刻,非常明顯就是帝企鵝一家三口。」

  有游客半開玩笑道:「懂了,南極自古以來屬於我們。」

  也有游客感嘆:「仙鶴、大熊貓、虎鯨、企鵝……姜相真的好喜歡黑白配色的動物啊,咱們能不能給她雕一只哈士奇送過來呢?」

  眾人邊議論說笑,邊從栩栩如生的企鵝石刻前面離開。

  去看姜陵其余非瑞獸類石刻——其引發的後世爭議,也有很多。

  (作話有彩蛋∼)!

  番外四(完),希望你也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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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1章 番外·後世人參觀聖陵(下)

  初春,陵山。

  姜陵陵園。

  游客們從瑞獸石刻區,走到姜陵內同樣爭議極大的另一處。

  帝王陵墓前的石刻多分為幾類:比如昭陵六駿是太宗心愛的戰馬;比如昭陵、乾陵、聖陵內都有的數尊蕃酋長的人像,代表著四夷歸心(不得不提一句,聖陵的蕃酋長像,領頭的兩位正是當年『叩請為聖神皇帝子』的後突厥默啜可汗以及帶頭出資建立天樞的波斯國大酋長阿羅憾,可謂是一個出錢,一個『出人』)。

  再有常見的石刻便是代表天人合一的祥瑞、神獸;代表帝王威嚴的儀仗、仗馬;以及記述功德時事的華表聖碑。

  總之,帝王陵墓前的石刻雖多,但類型和所代表的意義大致分為以上幾類,是比較固定的。

  然而姜陵這唯一一座號墓為陵的臣子陵,石刻類型自然不能跟帝陵相同,甚至也無法跟其余臣子歸類,史學家都道姜陵的石刻『奇峰突起』一般——

  有不甚了解歷史,不過是慕名來參觀游覽的游客停在一處石刻前,頗為訝異道:「這石刻是天文望遠鏡?」

  他還辨認了下旁邊刻石上的文字,有些磨損,看起來就費力。

  還是小楊道:「這上面的字,是『地球之渺小,宇宙之無窮』。」

  講解員小楊講到這裡停頓了一下,她已經習慣了每次講到這裡,都會有游客提問。

  果然,已經有游客下意識問道:「古人不是覺得天圓地方嗎?當時就知道地『球』嗎?」

  哪怕講了許多遍,小楊還是好脾氣的笑笑,很溫和的從頭講起:「並不是這樣的。」

  「所謂天圓地方,曾子就有過兩種解釋:一是『上謂之圓,下謂之方』,所謂天圓地方只是上下;二是『方者主幽,圓者主明』,即明暗之分。」

  小楊熟練道:「在春秋戰國時,華夏的先人們就在懷疑腳下的地並不是平的——」

  「依舊是曾子質疑道:若誠天圓而地方,則是四角之不揜(掩蓋)也。」*

  「而到了漢代,朝廷甚至為此廷辯。」

  「《後漢書·律歷志》中就寫道:『渾天如雞子。地如蛋中黃,孤居於內,天大而地小……地兩端謂之南北極。』」*

  游客們許多早上正吃的是雞蛋。

  想想,若古人真認識到地如蛋黃,那怎麼不算『地球』呢?

  小楊又走到天文望遠鏡旁邊的石刻,『璣衡撫辰儀』之前道:「這是姜相之師李淳風所用的觀星之儀。」

  「其實在李淳風貞觀年間所著的《晉書·天文志》,也已經認定『天像蓋笠,地法覆舟,周行如輪』。」*

  「而之後,李淳風出海而去,後來為彼時新攝政的天后(武皇),修成了新的歷法。」

  旁友有游客問道:「就是帶著司農寺的人,去發現占城稻那次出海嗎?」

  果然是華夏人,骨子裡都帶著對糧食、種菜和食物的熱忱。

  小楊點頭:「是的,那次出海,更廣為人知的歷史意義,是占城稻的發現與培育,以及對當時航海術的推進。」

  「但其實,在數年的漂泊中,從北至南,李淳風還選了二十多處來測定北極星高度和角度,測量出從北到南,星辰角度能差近五十度,這便是證明了『維度』,而東西的日升月落時刻不同,則對應了我們現在所說的『經度』。」

  「是,比起其它許多廣為人知的功績來,姜相與師父一起數次修改歷法,測算天文,所知者便寥寥。」

  正因許多人不了解古代天文學的先進,在自己陵園的石刻上寫下『地球』這兩個字,竟然也成了姜相『外星人論』的一個有力佐證。

  小楊有時候也會在網上各個論壇發一些科普帖,來證明姜相這句話來源久矣。

  而且其中有些測算工作,還是他們師徒一起經年累月做的,所以她在暮年感嘆一句『地球之渺小,宇宙之無窮』很正常。

  實不該用一句『外星人』就抹掉了不止姜相,更有無數古代先賢天文學家的皓首窮經。

  姜握之前聽講解員講到這段,也與武皇道,她那邊的後世也會有人誤解,認為:直到明末利瑪竇帶來許多西洋器物知識,甚至是清朝洋人送來地球儀後,華夏才知道地球是圓的。

  其實華夏自古以來對世界的認識,一直是走在前列且是不斷探索的,正是——近世言天文者,輒謂地球之說創自泰西,不知古書中早具言其理。[1]

  不過,小楊發出來的正經科

  普,自然沒有『震驚!史上第一位女相果然是外星人的十個石錘』等震驚體來的閱讀量高。

  小楊:……

  那要真這樣,姜相咋不把自己陵墓修成個飛碟,到時候走的時候直接一起飛走算了。

  說起來,小楊算了算,她在陵山上負責講解工作也有四年了,對聖陵姜陵的每一處,甚至每一尊石刻,都已經諳熟於心。

  武皇和姜相的在正史上的生平,她也都能背下來。

  然而,對姜相這個人,扒了越多的史料,她反而越覺得隔著一層愈深的雲霧,更加看不清楚了:姜相的許多做法非常符合古代的能臣忠臣,但有些思維又確實是迥異於世。

  且她一生行事風格多有所變,有時為虔恭竭節、小心慎微的萬事求全的賢臣,有時卻又似不履尊卑、不畏生死的傲縱權臣。

  她歷經四朝二朝為宰,為官風格數遍。

  尤其是晚年行事,更讓人不解——

  若說她貪戀權柄專權攬政吧,她又不似高宗一朝長孫無忌一般,會以長輩與大司徒身份違拗逼迫欽明皇帝,甚至上朝的次數都不多。

  但若說她不棧戀朝堂,也屬於是睜眼說瞎話:畢竟姜相終身不肯致仕,且大司徒府常年賓客盈門,登門求見以期仕途亨通(或是文名大噪)的青年才俊不計其數,以至於需要發放『朱簽』『木簽』。

  如果姜相不肯致仕這點,還能解釋為皇帝的堅持挽留,那麼姜相還有許多行事,也著實不符合『謙恭自省之臣』——帝王加諸於她身上的額外尊榮、虛職她向不推辭,皆欣然而受。

  聖神皇帝一朝,她身上官位爵位掛的最多的時候,加起來都有兩位數!

  這哪裡又是『小心恭謹以求善始善終』臣子的做派?

  只不過當時礙於帝王恩寵,無人敢諫或者是諫也無用罷了。

  聖神皇帝曾明確於朝上表示過:「大司徒經國之才,思竭其用,對朕知無不言。朕亦自凡事無疑,委之台鼎。」還警告諸臣勿『以疏間親』。

  那還有啥可諫的?自是一片和諧之音。

  但後來的皇朝評論前朝事,不必只褒贊頌揚,就曾有皇帝直白感嘆道:非啟女帝之業的聖神皇帝,難用此相。

  這句話有兩層含

  義,一自然是欽佩聖神皇帝的用人和韜略,但還有一層含義——若不是聖神皇帝當時面臨的局面,是需開天辟地,劈出一條不存在的血路來的頭一位女帝,那也可不用此人。

  有此感慨的皇帝,是封建帝制越發成熟和穩定後,繼任為帝者,故而她便明確表示,會更願意用『有能力但好掌控』的宰相。

  畢竟,若是一個臣子總是拿出新的驚喜,主要還不是那種『礦燈、聽診器、炒鍋』等巧技小驚喜,而是遍及糧食、軍事、火器、教育等各方面的大驚喜,對皇帝來說,就是一種驚嚇了。

  總之,後世千年,從封建帝制到新華夏,關於姜相的評價向來紛紛,爭議也頗多——

  雖說自武皇一朝,隨著歷史學院的成立,印刷術和造紙術的飛速發展,留下的史料指數型增長。但有時候史料多也未必全是好事,因流傳下來的當時史料,很多根本是彼此矛盾的。

  比如有史冊記載姜相是生有宿慧。

  但也多有武皇一朝的野史、話本堅決稱:姜相為鶴仙化人,還列了許多證據,比如聖神皇帝對鶴的偏愛,比如欽明皇帝曾在姜相仙逝後,於洛陽皇城內設『歸鶴華表柱』。

  因傳說中:鶴千年乃歸,停於華表。

  此似又為一證。

  可見同時代的人,對姜相就頗多揣測,只是更擅用當時的最流行的『聖賢之人都是某種神仙或者瑞獸的化身』說法來解釋。

  小楊有時候在網上看人各執一詞吵架的時候,就能夠理解了:就像現在發生一件新聞熱點,或是出現一個名人,每個人的看法也不一樣。

  而各人將各人的看法言之鑿鑿記錄下來,表示自己說的才是真相,那麼再過一千年被後世人看到,只怕也要一個頭兩個大。

  到底什麼才是真相啊!

  越接觸歷史,小楊反而越有一點非常個人的感觸:有些事,或許在成為歷史之前,就是永恆的謎語。

  那又如何靠後世的復盤,去解開本來就沒有謎底的題目呢?

  但……

  小楊忽然想起自己看的那一本,情節非常虐心的,根據史冊中記錄的『杜甫神夢』寫成的無有姜相的if線文。

  無論迷霧的背後,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如果參照史

  料,到底是不是人還要打個『?』)。

  但好在她們有過這樣一個人。

  **

  游客們隨著小楊來到了姜陵的墓表前。

  「誒?姜相的碑……與剛才看過的聖神皇帝碑好像啊。」

  每個游客都有自己的個性,有的游客不太懂歷史,怕露怯就從頭到尾不出聲,只豎著小耳朵聽到什麼算什麼。

  但也有游客是那種,我來都來了,不懂可得趕緊問問不能白來,比如這一位,就非常開朗好問。

  「講解員,我沒看錯吧?好像兩塊墓碑只有碑頭上的圖案不一樣?」

  小楊是樹懶性格,不緊不慢的,因此開口就比同為游客的一位姑娘晚了些。

  穿著紫色衝鋒衣的姑娘脆生生開口:「是,姜相陵號墓為陵,因此墓碑也是按照皇陵的規格修的,與聖神皇帝的聖碑規制相同,是為對碑哦!」

  「這一對碑的形制,與首都博物館裡存放的《帝相對印圖》畫的對印一樣。」

  邊說還邊拿出一張照片來——顯然是從博物館拍來的一張畫。

  畫是聖神皇帝親筆,畫的是一對印,大小形制相同,唯有頂上的印紐圖案不同,是一日一月。

  選石雕刻印章的時候,顯然選的也巧妙:日印原石裡帶著一抹紅色,正好被雕琢成日章的印紐,宛如一輪微型紅色旭日,而月的那一方印紐,則是純白無暇的一彎細白月色。

  紫色衝鋒衣姑娘如數家珍:「這一對印章是武皇與姜相年少在掖庭時所得,為私印,因此比起武皇其余的國印,與姜相的歷數官印都小許多,也簡約許多——從記載來看,材質也並非上佳。」

  「但這正是帝相相識於微時的佐證。」

  「而首都博物館之所以只藏有《對印圖》,正是因實物隨葬於聖神皇帝陵寢。這是明明白白下過旨意的被史官記下來的。」

  時人既然講究事生如事死,生為陽宅死為陰宅,那麼許多皇帝都會提前選好自己的陪葬之物,留下旨意給太常寺和禮部,令其遵行。

  「大詔令有記武皇聖旨【朕萬年之後,將此諸物隨於帝陵梓宮內】裡,頭一件就是日月對印。而最後一物為【另有朕少時所得母贈犀角梳,勿隨朕寢。隨於姜陵,方二梳合

  一也。】」

  小楊看著眼前游客姑娘越說越振奮,再看清她雙肩膀上別著的徽章,忽然明悟——看來大家都是混同一個大歷史論壇CP版塊的朋友啊!

  只是,小楊看著人家的徽章,想到自己吃的冷門CP:在許多小的歷史論壇都查無此糧不說,甚至在最大的歷史論壇的CP版塊也沒有點亮徽章,真是一把辛酸淚了。

  因此她不由再次仔細看了看,紫色衝鋒衣姑娘雙肩包上別著的兩枚徽章:玄底鏤日月以及猞猁仙鶴。

  羨慕啊,我家啥時候能讓我在論壇掛上徽章就行。

  紫色衝鋒衣姑娘沒有留意到講解員的溫和打量,她只是拿著照片繼續『越俎代庖』做起了講解員道:「聖神皇帝的《帝相對印圖》上,還蓋著這兩枚印章,因此我們不但能看到印章的樣式,也能知道其刻字——」

  「日印刻『日』字與日形,用陽朱文;月印刻『月』字與月形,用陰白文。啊,真是處處相稱!」

  小楊邊聽邊心道:就這一對對印和對碑,怎麼說呢,人家在論壇裡CP版塊做頂流也是底氣十足的。

  因為有紫色衝鋒衣姑娘,小楊都得以在講解過程中開會兒小差。

  而且紫衣姑娘明顯樂在其中——也是,在論壇裡隔著網線對人科普,哪有就站在自家CP的墳前,跟旁人講解她們的生平來的快樂。

  小楊忽然想起一句話:就是要舞到正主面前!

  她不由笑了。

  *

  不過在紫色衝鋒衣姑娘發言過後,小楊還是要進行應有的科普的。

  「游客朋友們,剛剛我聽到有人說,『姜相這墓志銘如何如何』,其實你們眼前看到的碑文,並不是墓志銘。」

  「自漢以來,碑碣興起。」

  「碑碣,其實可算作一物,只是稱制不同。《六典》中有記:五品以上立碑,螭首龜趺。七品以上立碣,圭首方趺。」*

  因此碑碣並沒有大的差別,只是代表墓主的身份不同。因此地是皇陵,陪葬者多為重臣,因此『碣』是很少的。」

  不過……

  小楊笑道:「也不是沒有,聖神皇帝後宮中有兩位擅琵琶、唱曲的承旨(六品),在年老過世後被欽明皇帝特旨賜葬於聖陵

  之邊緣。」大約是覺得,若是魂魄有知,母親還能聽聽演奏小曲兒。

  「他們位分不夠,墳前便豎碣,等到自由活動的時間,若有家人們不嫌遠,可以做景區小車去看一看。」

  之後,小楊把話題重新拉回『墓表與墓志銘的區別』。

  「墓表,是立在墓前的碑。當然,如皇陵或是顯爵之人,碑多是立在墓道上,為神道碑。《碑版廣例》中稱:「墓表與神道碑異名同物。」

  「都是用來記述功德,表彰於外之物。」

  「而游客朋友們方才說起的墓志銘,其實是在安葬時,與棺槨埋在一起的石碑。」

  「主要是為了防止朝代變換,滄海桑田,陵谷變遷時不知墓主是何人。」

  為的是防備因戰亂、天災等事,地上陵園所有建築石碑都毀掉了。從外面根本看不出是誰的墳墓,那麼最准確的方法,就是打開墳墓,找到墓志銘。

  「根據已經發掘出來的墓志銘,上面會刻有過世者的生平,從出身、官銜、事跡、卒葬等俱全。」

  而這些文字,有些就與史料上不同。也與立在外面明面上的碑文有異。

  畢竟許多史筆和碑文,礙於掌權者,都會春秋筆法,辭采華茂但過於空泛,甚至欺瞞當世,疑誤後世。

  想想也知道,要立在外面所有人都看著的碑文,跟隨自己棺槨葬在一起的墓志銘,肯定是有區別的。

  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就像是公開發表的論文跟私人自傳日記似的。

  於是墓志銘,一向為史學家所看重,認為是研究一個歷史名人的地下最原始的檔案,可補充釐訂史實。

  「也就是說,其實武皇和姜相的墓志銘咱們都看不到?」

  小楊點頭:「並不只有武皇帝相,諸多皇陵都是如此。」

  比如秦始皇陵亦然,在國家沒有完全准備能最大可能保存文物的情況下,是不會全面開展勘探工作的。

  許多秘密千百年後,依舊深埋在地下。

  或許將來打開一座座皇陵,能夠揭開許多史學界的秘密。但或許……也會帶來更多的謎團。

  一切,都是未知。

  留待後人。

  *

  而一天的講解工作結束後,返程的車上,小楊才有時間拿出手機來看看未讀信息。

  習慣性登入論壇,忽然收到一條消息。

  「恭喜您關注的CP徽章已點亮,請前往個人中心領取。」

  小楊:?今天的論壇發生了什麼呀?

  但為防止在盤山道上暈車,小楊也沒有繼續看下去,她的目光落在窗外看了數年的陵山上。

  松濤如海。

  山陵浸遠。


第392章 番外·現代篇一

  寫在前面。

  本篇前情設定:全員現代重生各自奮鬥中,在同一天記起前世回憶——除了姜沃因為心髒病待手術未記起。

  也就是說在正文的世界,只有姜姜一個人知道後世。

  而在這個現代AU世界,只有姜姜一個人不記得前世(暫時)。

  名字就還是用原名啦,就當這個世界的人自動修正不會覺得他們一個個『歷史名人』奇怪吧!

  **

  姜沃原本覺得自己是個運氣很差的人。

  任誰有難以治愈的先天疾病,都不會覺得自己是個幸運的人。

  不過好在,她的運氣沒有差到死,隨著她不斷長大以及多年的治療調養,在二十歲這年,她擁有了一次進行手術的機會。

  如果這次手術能成功,很大概率她就能漸漸過上正常人的生活了。

  *

  然而,正是從她簽下手術同意書這天開始,姜沃發現,她的生活忽然變得怪了起來。

  是那種突如其來幸運爆棚的怪。

  而不知怎的,她心中總把自己的轉運,從那天在醫院的小花園裡遇到那位明艷的姐姐開始——

  那日上午,簽過手書同意書後,姜沃想去花園裡坐一會兒。

  與許多電視劇裡演的,家屬來簽手術知情同意書不同,真實的情形是,只要患者為成年人,都需要自己來簽署同意書。

  除非病人是不會寫字的老人或者是神志不清需要家屬代簽,還需要家屬在委托書上按手印才行。

  於是姜沃與父母一起坐在醫生辦公室,聽醫生談了許多該手術的術前風險。

  這並不陌生。

  每次手術,甚至是做有風險的檢查項之前,都要談話簽字。

  而醫生當然不能言之鑿鑿告知病人及家屬,不用擔心手術沒問題,作為大夫要盡責將方方面面的風險交代到。

  自然也包括——她會下不來手術台的風險。

  姜沃安靜聽完,又問了兩個沒太聽清的注意事項,然後拿過黑色簽字筆,一筆一劃給自己簽了手術知情同意書。

  「後天就是劉主任的手術日,你是第一台,這兩天好好休息吃飯,全麻

  前需要禁食水的時候,會有管床護士通知你。」主治大夫例行囑咐過,拿著她簽好字的通知書離開。

  姜沃的心情遠沒有簽字時表現出來的平靜,因而她不想呆在病房裡,扭頭看了看窗外,想出去走一走。

  爸爸媽媽陪她來到醫院的小花園後,卻沒有能一直陪著她,而是接了個電話後滿面欣喜道:「有朋友說,幫我們聯系上一位享譽海內外的孫院士,他正好到咱們M市來了!」

  之後就要拿著女兒所有病例資料趕去見院士。

  但媽媽也知道姜沃不想回病房待著,並沒有要求她回去,而是溫柔道:「那小沃就在這花園裡坐著別動,等妹妹來陪你回去好不好?」

  姜沃點頭:「不會有事的媽媽,這是在醫院裡。」

  平時覺得三甲醫院人多,但人多也有人多的好處,倒在哪兒都能很快被人發現。何況她現在身體狀況也沒有很差,是能夠自己走動的。

  *

  姜沃穿著藍白條的病號服,獨自坐在長凳上發呆。

  如果下不來手術台的話,這就是她人生中的倒數第三日。

  秋日的太陽很好,透過花園裡的楓樹和銀杏樹,照在人身上暖而明,讓人想起貓咪胡須上跳動的金色陽光。

  不斷有病人和家屬在小花園中穿行,步履匆匆,各懷擔憂心事。

  然而在姜沃眼中,人潮是與樹沒有什麼不同的背景。

  她只是專心致志伸手去握住透過樹葉,落在自己掌心的光點。

  風吹樹影,光點跳動。

  直到感覺有注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姜沃才抬頭,然後怔住——

  秋日的粲然陽光也好,火紅的楓葉金黃的銀杏葉也好,似乎任何景致都不如眼前的女子鮮明柔亮。

  她明明只穿了件常見的卡其色風衣站在那裡,卻勝過萬千秋景。

  *

  武曌很難形容她那一刻的心情。

  在她想起了一切,終於找到姜沃後,就看到她穿著病號服獨自坐在光影下,一如當年伸手去捉光點。

  她看著姜沃抬起頭來,與她對視時,眼神中有天然的善意和好感,卻顯然並未想起過去;看著姜沃臉色與唇色一般蒼白,好似連金色的陽光與紅色的

  楓葉都難以映上顏色;看著那搭在身上的左手背上帶著的留置針管,周圍皮膚帶著一點難以避免的青紫微腫……

  武曌原以為自己是在靜靜地看著,直到姜沃給她遞了一包紙巾,仰著臉問她『有什麼難過的事兒嗎?』

  她才意識到,大概自己有些失態了。

  *

  姜雪起初只看到背影。

  見姐姐跟一個穿著風衣的姑娘坐在一處,她連忙趕了兩步:姐姐常年在住院,都少去上學更不怎麼接觸外界,只怕沒有什麼警惕心,別被人騙了。

  但當她繞到正面,看清風衣姑娘面容的時候,整個人的想法就變了——嗯,這麼好看且如此氣度的美人,絕不可能是騙子。

  姜沃介紹道:「這是我妹妹,姜雪。」

  姜沃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因常年生病,她性情自然算不上熱情愛社交,尤其是醫院也不是個好的社交場所,很可能今日認識的新朋友,明日就走了(兩種走,出院離開或者真『走』了)。

  因此,她一向是少與陌生人交談的。

  但今日,她一見到眼前的姑娘,便自然覺得親近恰然。

  甚至兩人才坐在同一條長椅上不過幾分鐘,姜沃就已經能與她說起,自己今日簽的手術通知書,以及她心裡的畏懼。

  這大概就是書裡寫的『白頭如新,傾蓋如故』吧。

  是直到妹妹來了,姜沃才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她們竟然說了快兩個小時的話。

  武曌看著眼前明顯比姜沃健康活潑許多的女孩子。

  姜雪。

  姐妹倆的名字是有關聯的。

  沃雪——《文選》中道:「如湯(熱水)沃雪,言易也。」*

  是為形容一事簡單的,如同用熱水去澆雪,雪隨之融化一般。

  武曌再次看向姜沃沒有血色的面容:她的父母是希望,長女的病痛也能如湯沃雪吧。

  姜沃起身作別時,還有些不舍。

  茫茫人海偶然一見,很是投緣,然而人世之大。將來再見只怕難了。

  卻聽這位武姐姐溫和道:「現在我還有些事要去辦。」

  「我下午去病房陪你。」

  按道理、按禮節、按常識……無

  論按什麼,一個剛剛偶遇的人,別說要去病房陪床,就算去探望幾分鐘,似乎都有些不合適。

  姜沃是不知怎的,不想拒絕。

  而姜雪在一旁,是完全被氣場壓的說不出話來。

  姜雪是一直走進病房樓才松了口氣問道:「姐姐你不怕嗎?方才她一開口,我就有種完全不敢說話,甚至要屏氣的感覺。」

  毫不誇張的說,她覺得方才自己就像一只尋常的兔子,路過了老虎跟前。

  哪怕老虎沒有敵意,她都下意識緊張。

  在此前,姜雪完全不信什麼小說裡描寫的『大佬氣場』。

  今天,算是開了眼了!

  姜沃想了想:「好像沒有。感覺武姐姐是很溫柔很好說話的一個人。」

  姜雪:……你也沒發現,路過的人,都有些下意識繞著她走嗎。

  唉算了,姐姐有病呢,感覺異於常人也是有的。

  **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先是主治大夫來通知她,先暫停她的手術,後天不做了。

  這點姜沃倒是沒有很意外:畢竟她的手術不是急診手術,而是擇期手術。再者,她確定的是某位主刀醫生而不是手術日,一旦這位醫生有什麼緊急會議或者情況,推遲到下個手術日也是常見的事。

  但接下來樁樁件件的事兒,就讓她開始懷疑人生了。

  先是午飯時,爸媽滿面容光十分喜悅地來告訴她,那位到了M市的孫院士,願意代領他的團隊親自為她做手術。

  姜沃自然也聽過那位享譽世界的院士。

  但也知道,這位老院士七十多了,早十年起就很少再做手術,而是全世界各地會診各種疑難雜症,以著書和為國家研究疾病防控為主。

  然而就在她手術前幾日,這位孫院士及其團隊,卻一起來到了M市,並且正好就認識她父母的朋友,還就願意給她做手術——

  她也太幸運了吧。

  然而這還不止。

  因突如其來的變化,爸媽自然很忙,匆匆陪她吃了一口飯就離開了。

  而姜沃在下午迎來了她原本的主刀大夫。

  「小姜啊,孫院士帶著學生親自來看過咱們醫院的情況

  了,經過討論,還是決定把你轉到一家醫療條件更好的私立醫院去做手術。」劉主任看起來也很容光煥發,雖然從主刀變成了助手,甚至還不是一助,但能跟著孫院士同台的機會,多珍貴啊!

  但姜沃卻不由皺眉。

  是,她家境不錯,但也只是那種『可以安心接受治病,不用擔心家庭因為要給她治病就傾家蕩產,全家為了她一個人吃苦』的不錯。

  可家裡絕沒有富裕到她能入住什麼高檔私立醫院,由醫護人員全天候悉心照顧她一人的程度。

  她就算不知道這種私立醫院治療心髒病的收費,但她可是見過鋪天蓋地的私立醫院月子中心的廣告——坐月子短短一月就少則五萬,多則,十萬二十萬的都打不住,想花錢多少都花的出去。

  大約是看出來她在擔心什麼,平時只有每周大查房才會見的劉主任,此時對她笑的和藹可親:「不用擔心私立醫院的費用問題,小姜,你被幸運的抽中為他們的VIP體驗用戶,不需要繳納任何費用。」

  姜沃:……這話鬼都不信吧!

  我是心髒病,不是腦子有病好不好。

  只聽說過超市抽幸運客戶,可我從來沒聽說過醫院有幸運病號大酬賓。

  天上哪兒有掉餡餅的事兒。

  莫不是……她的病情其實很特殊,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所以他們想把她騙走做成標本?

  今日發生的意外之事兒太多,而且完全是她無法把握的。

  父母妹妹又都不在身邊,姜沃確實是越想越害怕,不由在病號床上往後退了又退,甚至抓住了病床旁的欄杆,像是警惕下一秒就被人套麻袋抓走的貓。

  於是面對催促,她一言不發只是搖頭,不肯答應劉主任。

  爸爸媽媽肯定是因為太擔心她的病情,聽說有享譽世界的名醫肯為她做手術,就被蒙蔽了。

  她躺在病床上無聊的時候,可沒少刷到類似的視頻。該怎麼趕緊提醒爸媽,防止被詐騙呢?

  *

  武曌進門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畫面。

  她覺得眼中有些發燙。

  頭發已經不太多的劉主任,此時尷尬很多,見姜沃的家屬到了也就光速離開。

  武曌在病床

  上坐下來,姜沃才沒有再往後躲了,而是往前挪了挪小聲與她說了今日各種古怪的事兒,然後道:「哪裡有這麼好的事兒呢?他們未必是院士團隊,倒有可能是詐騙團伙,要把我賣到緬甸去。」

  雖然她的心髒病還沒好,但她身上別的器官沒問題啊!

  姜沃最近正好在刷類似的視頻,看到有的詐騙團伙竟然會先成立一個公司,然後發半年工資(甚至還有五險一金),然後以團建的名頭把員工集體騙到緬甸去賣掉。

  真可怕!

  而見姜沃一臉認真說到詐騙,武曌忽然想起李治前天給她說起的笑話。

  以他們這些人的本事,一旦『醒』過來,要尋到彼此實在不是什麼難事。倒是大海撈針一樣各醫院去找尚且一無所知的姜沃比較費事。

  李治說起的是親爹收到的一條詐騙短信——

  【你好,我是秦始皇,我沒有死,現在被困在地宮。只要你V我50,我就能帶著軍隊重建王朝,到時候會給你封王。】*

  李世民認真回了一條:「我是唐太宗。」

  對面騙子都生氣了:……干啥,不給錢就不給吧,咋的,還你是唐太宗?這是想反過來從我們騙子身上撈五十?

  唐太宗被騙子怒而拉黑。

  想到這裡,武曌不免有些遺憾,若是姜沃此時已經想了起來,那麼聽到這個笑話,一定又會笑得欄杆拍遍。

  她思緒不過略微一轉,很快就把別的事兒都拋下,准備先安慰姜沃,勸她去『幸運抽中她的私立醫院』治療。

  「那家醫院沒問題的,晚上我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武曌如常伸出手,順著她的脊背以做安撫。

  然而手卻頓住。

  她不記得姜沃有這麼瘦的時候。

  從前初見的時候,姜沃看起來是帶了一點久病初愈的病弱,但待到兩人熟悉起來後,姜沃已經是綁定了系統,起碼混到了中人之體,而且很認真的把自己養的健康勻稱。

  然而今日,她觸到清瘦到驚人的脊背。

  這一刻,武曌忽然就想起了紫宸殿門口她吐血的那一日。

  可就算那一日,也沒覺得姜沃如此單薄。

  *

  因想起了

  紫宸殿她被迫辭相吐血的舊事,武曌接到電話時,就有些不痛快。

  李治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聽對面阿武道:「我這兩天很忙,有事我會找你的。」

  之後電話就被掛掉了。

  李治:……

  阿武為什麼突然對他不高興了?

  姜卿不是沒恢復記憶嗎?那誰還能在阿武跟前告他一狀,讓阿武對他這麼冷淡?

  郁悶的李治只好給好朋友打電話問詢姜卿轉院事如何了,然而也無人接聽——直到半個小時後崔朝才打回來,與他解釋道,方才在下廚沒有聽到電話。

  之後簡單說了幾句後,就說起姜沃今晚就要轉到私立醫院來了,他自然要提前開始准備有營養的病號餐。

  說完也匆匆掛了。

  李治聽著手機裡的忙音:果然,他們查到姜卿在哪兒後,我就被冷落了。嚶。

  這還不算,待他回到家後,在客廳的坐著的父母兄長,也都一齊轉頭問他姜卿的情況。

  李治:……

  我現在就是個信息中轉站嗎?

  不過他還是把從崔朝和孫神醫那裡彙總來的消息轉達:大約是身體狀況的緣故,姜沃確實是什麼都沒想起來。

  偏生現在又是術前准備期,不適合諸多『熟悉的陌生人』輪番去探望她。萬一受了什麼刺激情緒激動倒不好了。

  但對於這些已經恢復記憶的長輩、親友來說,不能親自去看一眼還生著病,尤其是很快要做大手術的姜沃,總不能放心。

  不能刺激她,但遠遠看一眼總是可以的吧!

  *

  於是,次日清晨,姜沃坐在私立醫院的花園中,完全流連忘返不願回病房。

  當然,這花園中的花木養的實在好,但比起名花,她自然更願意看美人——

  這家醫院是怎麼回事啊?!

  不管是路過的男女『大夫』,還是從花園穿行經過的『病人和家屬』,看起來都風采過人,氣度非凡。

  而且與她之前醫院裡,所有醫護和病患都步履匆匆顧不上別人不同,這裡的人,每一個見到穿著病號服坐在長椅上的她,都會友好打個招呼。

  有的還停下來,似乎想跟她閑聊兩句,但很快就被

  身邊的同伴以『有事』為由叫走了。

  在花園內看了一早上人來人往,姜沃大飽眼福之余,甚至開始懷疑:顏值不夠高,是不能進入這家醫院嗎?

  尤其是在她吃早飯的時候,有制作營養餐的『工作人員』來調研的時候,姜沃拿著勺子都怔了:世上真有長的這麼好看的人啊!

  崔朝走進門前,原以為已經做足了心理建設。

  要知道昨夜姜沃轉院過來後,他因心情激蕩,都只是隔著玻璃門看了看她,並沒有立刻來與她說話。

  但此時做足了心理准備後,崔朝進門,見姜沃坐於病床上,在支起的桌板前認真一勺勺吃病號餐的時候,還是眼前頓生霧蒙蒙一片。

  此時她能吃的東西有限,他能做的亦然。

  崔朝眨了眨眼睛,視線恢復清晰後才走進去,然後垂眸面對記錄板,努力以平靜語氣詢問:「您對昨晚的宵夜和今晨的早點,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嗎?口味我可以再調整。」

  崔朝感覺到姜沃的視線一直落在他面容上,然後語氣難掩輕快道:「都很好。」

  別說姜沃本就覺得這裡的餐點很適口,就算是沒放鹽,只看著眼前這張面容,她就完全不會有任何不滿!

  並且覺得眼前這碗清淡淡的燉蛋羹都美味翻倍了。

  當真是秀色可餐,古人誠不我欺。

  崔朝沒有待太久,他還要去准備午飯。

  在走之前,他留下了一盒點心:「我問過大夫了,用的都是你可以吃的食材。」

  姜沃道謝接過來,還頗為新奇:如今哪怕主打老式宮廷糕點的店面,也很少有人會用這種精致的木匣裝點心了。

  她打開來看,是一盒姜餅小人。

  *

  「小沃,你怎麼隨便就吃陌生人送的點心?」

  爸媽是來陪她吃中午飯的時候,發現了被吃掉三分之一的姜餅小人點心。

  兩人起初以為是姜雪從大學美食城那邊買了送來的,也吃了兩塊,贊過味道後問起才知道,竟然是某崔姓陌生人送來的——其實崔朝一進門就認真做過自我介紹。

  但姜沃當時全部注意力都在人家臉上,聽力都轉移給了眼力,連姓崔都是後來才想起來的。

  崔朝來送午飯的時候,正好聽到這一家人的對話——

  姜沃努力辯解道:「也不算全然陌生人,他本身就負責這家醫院的病號飯嘛,送我點心我就吃了。」

  爸媽這才放了大半心,但還不忘繼續囑咐道:「就算是醫院員工,也到底不是通過院方送來的飯菜。你還是要有防備心的,不能亂吃陌生人的東西知道嗎?」

  聽到他們談起這件事,為避免尷尬,崔朝是特意在外面等了一會兒,才叩門進去。

  姜沃見到他,完全是無意識的就眼睛變亮,然後對父母道:「就是他給我送的點心。」

  而崔朝進門前,是特意准備了一篇腹稿,准備向姜父母做自我介紹,留下一個好的第一印像的。

  然而還沒有開口,就發現,他們一家三口,是非常驚人一致的眼睛亮亮望著他。

  不等他開口,姜母就點頭道:「這孩子看起來可真善良,怪不得給我們家小沃送點心。」

  姜父:「是啊,一看就是好孩子,所以點心做的也好吃。」

  兩人神色之溫和慈愛,若是此時有人進門,絕不會認為這是初次見面的陌生人,說不定會把崔朝錯認為姜父母的孩子。

  崔朝忽然就有明悟;原來如此。

  原來她的性情,是有濃厚家族遺傳基因的。

  **

  說起來,藥王孫思邈在帝制時代,就是個敢於要求尊貴病人遵囑的大夫。

  何況是現在。

  甭管之前是什麼帝王將相,統統都不許破壞醫院的制度,進入手術室打擾大夫!

  不是專業人士,就全部按家屬的規矩等在外面。

  連武皇也只能送姜沃到手術等候間為止(其實已經比其余家屬都多送了一步)。

  好在孫神醫還是允許她換了手術衣等在麻醉蘇醒室的。

  因此,武曌此時就握著姜握沒有打著吊瓶的那只手道:「等你醒來,就能第一時間看到我了。」

  病人進了手術室,不管本身能不能走路,是全部要上輪椅(或者是病床)被推進手術間的。

  因此,此時姜握是坐在輪椅上,仰頭看著與她說話的女子。

  明明她們才認識三天而已。

  可是熟悉

  的像是經年相伴。

  既然要進手術室了,想到她之前聽到的種種圍手術期風險,姜握就如實問出了心中疑惑:「武姐姐,我忽然住到這裡來,與你有關嗎?」

  武曌點頭。

  「可……你為什麼這樣幫我呢?」

  武曌一時不知從何說起:這可是個需要回答太多話的問題了。

  於是她只是伸出手,把姜沃耳邊一縷從手術帽裡滑落出來的頭發抿回去,然後輕聲道:「等你好起來,我慢慢告訴你。」

  姜沃用力點頭:「我會努力活下來的。」

  既然換了主刀大夫,孫院士就曾經再次與她談過一次手術,須發皆白的老專家帶著一種讓姜沃熟悉的安心。

  他溫和道:「大夫的醫術很重要,可病人的求生意志也很重要。」

  「我們都要盡力,好不好?」

  因而此時,姜沃與眼前人道,她會盡力的。

  *

  姜沃進了手術室後,麻醉醫師確認過她手腕上的病人腕帶。

  然後道:「別緊張,我是你今天的麻醉醫師薛則。」

  她帶著手術帽和口罩,只露出了一雙美麗而溫和的眼睛。看著這雙眼睛姜沃就覺得更為安心。

  而薛則一邊確認一會兒要用的鎮定麻醉藥,一邊與她閑聊安慰,她舉起了手中一支乳白色的藥物:「這是丙泊酚,許多人全麻後的病人都說,會做個美夢呢。」

  姜沃點頭作證:「是,會做個好夢。」

  這不是她第一次全麻手術。

  薛則笑了笑,溫柔將呼吸面罩叩在她面上:「好孩子,睡吧,睡醒了就都好了。」

  *

  姜沃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夢裡數十年歲月流轉,人世變幻。

  哪怕有些不可避免的別離。然因為相遇與陪伴,也不失為是個美夢。

  有人在喚醒她。

  姜沃睜開了眼睛,耳畔依舊是熟悉的監護儀滴滴的聲音。

  而更為熟悉的面容出現在眼前。

  因為藥力的作用,她的聲音有些含糊:「姐姐。」

  姐姐。

  不是這幾日的武姐姐。

  但其實,在姜沃開口前,兩人目光相觸的一瞬間,武曌就知道,她已經想起來了。

  「手術很成功。」

  她伸手拂過姜沃被無意識的淚水濡濕的鬢發。

  「很快就會好起來了。」

  姜沃望著她點頭。

  是啊。

  明天,會是新的一天了。

  (作話有彩蛋)!


第393章 番外·現代篇二

  寫在前面:

  現代校園(私設有,與現實無關)。

  地圖限定學校。

  全員無回憶。

  年紀:武皇22姜沃21李文成21崔朝21李治18王鳴珂17,長輩們年齡差與正文大致相同,不再一一注明。

  **

  姜沃走上學校接新生的大巴車。

  車內空位多,她就選了空著的雙人座,靠著窗坐:她從外地來到T市,也想多看看從高鐵站到學校的一路風景。

  但坐下扣上安全帶後,還是顧不得細看外面,而是先拿出手機,在家庭群裡報平安,又放上一張剛才拍的大巴外面掛著的【T大學生返校直通車】的橫幅。

  「安全到了就好。」爸媽顯然是一直在等著消息,因此回復很快。

  媽媽很快又發了一條:「@小沃,媽媽托朋友找了一位你的學姐,到時候麻煩人家帶你轉一轉學校。」

  隨後又單獨發了一條聯系方式。

  姜沃回復收到。

  保存電話,存為『武學姐』。

  打下這三個字的時候,姜沃也不知為何,無端覺得心情很好。

  她將這突如其來的好心情,歸結於即將開始的新大學生活和T市秋高氣爽的天氣。

  群裡爸媽還在一條條叮囑,到了學校後再報平安。

  也不怪爸媽對她上心過度,哪怕她都一十一歲了,還是恨不得像接送小孩子一樣陪著她去各種地方。

  畢竟她從前身體一直不好,上學也斷斷續續。直到前年才徹底好起來,因此考取大學的年齡比尋常高三生要大三歲左右。

  她能爭取到這個自己來上學的機會,已經很不容易了。

  爸媽妹妹把她送進高鐵站的時候,看起來都要哭了,而且很有種想要當場買票跟著她過來,替她打理的樣子。

  姜沃再三保證一路信息不斷。

  她正在想著,忽然收到一條信息。

  武學姐:「姜學妹嗎?已經上了學校的大巴?」

  姜沃連忙回復過,很快又收到一條:「發車告訴我,我去校車停車場接你。」

  「謝謝學姐。」

  還是麻煩別人了。

  姜沃正在心裡想著一會兒見了武學姐要說什麼,之後又要怎麼感謝,思緒忽然就被打斷了——

  「同學,你是什麼學院的?」

  前面座位上的女生轉過身子趴在座椅靠背上看著姜沃。

  她生的面容秀麗,膚如淨玉,眉眼盈盈,此時不等姜沃回答,就已經自我介紹道:「我叫王鳴珂,美術學院。」

  甚至還對著姜沃伸出手,姜沃都愣了下,才試著淺淺拉了拉她的手。

  「商學院,姜沃。」

  王鳴珂又道:「你的手有點涼啊,你是不是有點冷。T市的秋天是這樣的,我還多帶了薄外套,就在書包裡,你等我給你拿。」

  姜沃從前常年生病,不得不麻煩家人和身邊許多人照顧她甚至讓著她,現在好了就總不願叨擾旁人。

  然而王鳴珂根本沒有聽到她小聲的『謝謝不用了』,而是迅速給她拿了一件外套,又順手拿了包裡的零食出來,然後就從前面自己的座位上直接坐到了姜沃旁邊——

  整個流程一氣呵成。

  兩分鐘內,兩人就從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變成了姜沃披著她的衣裳吃著她的零食,聽著她給自己講T大的事兒。

  姜沃(倉鼠進食中感慨):屬實是有幾分社牛在身上嗷。

  「T大裡面大的很,新生容易迷路的。」王鳴珂看了看比較空蕩的大巴:「所以許多外地學生都是有家長陪同。」萬一迷路了找不到宿舍,起碼行李箱能倒倒手呢。

  王鳴珂熱心道:「小沃你在學校那邊有沒有人接?我本家長輩會在學校那邊等著接我,你跟我們一起吧。」

  姜沃余光落在手表上:五分鐘,她已經跟爸媽一樣叫自己了!

  她糾正了下王鳴珂:「我肯定比你年齡大的。」

  王鳴珂愉快表示:這沒關系。

  通過王鳴珂嘰裡呱啦的閑聊,姜沃了解了她來自一個很大的家族,家中不少長輩同輩,都在T大教書或者念書。

  故而她雖然也不是本地人,但打小就常來更加繁華的T市,對T大了解也多。

  「學校是真好,就一點不好。」

  「今年跟咱們一年入學的,還有校領導家的幼子

  李治。我們兩家來往多一些,因此從小就認識——他性格可不好,到時候我指給你看。」王鳴珂的眉毛都擰起來了。

  姜沃笑道:「所以你們是世交的青梅竹馬?」

  毫不誇張,王鳴珂整個人都抖了一下,像是聽到了什麼倒牙的冷笑話:然後否認三連。

  「才不是,我們打小就相看兩相厭!」

  兩人天生不對脾氣,打小但凡見了就難免多有爭吵。

  然而,一旦爭執鬧到長輩跟前,李治都先乖乖認錯,端著一張純善的小臉表示『王家妹妹是客人,我該更加讓著她。何況她脾氣原急,雖然有時候對我很凶,但應當也不是故意的。』

  跟兩人吵起來時的陰陽怪氣,完全是兩幅嘴臉。

  於是每次兩人吵架,往往鳴珂一人被王家家長教育。

  而李家父子:哎呀雉奴真懂事,爸爸/哥哥真欣慰真感動。天啊,世上怎麼有這麼乖這麼好這麼省心的崽。

  王鳴珂:……

  在王鳴珂看來,他們家裡唯一眼神好使的,只有長孫阿姨,會公平也教導李治一番。

  但是綜合來看,王鳴珂無疑是吃虧更多的。

  主要是她一般都是氣成個河豚,很難委委屈屈哭出來。

  不過嘴上吵不過,王鳴珂也不慣著他。有一次被李治氣狠了,王鳴珂干脆就『能動手就不叭叭』,把他鎖在莊園裡一處名『玉華樓』的雙層待客小樓裡。

  本來是想嚇唬嚇唬他,半個小時就放他出來。

  結果王鳴珂轉臉見了李家其余的小姑娘,開開心心就把他忘了。直到晚上兩大家人一同坐下來吃飯,點一點孩子,才有人發現李治一直不在。

  王鳴珂:……呀。

  李治那天的哭天抹淚,毫無偽裝。

  被關在無人的玉華樓大半天,他又怕鬼又怕冷的,覺得像是被關了好幾年。

  自此後,他也不太敢『茶』王鳴珂,甚至見了她都往自家大哥背後躲。大哥不在也能將就在一哥背後躲一躲,畢竟他一哥李泰,很有些泰山坐鎮的氣勢,胖墩墩能完美遮住李治。

  而隨著兩人漸漸長大,自然不會如小時候爭吵外露了。

  只是偶然在宴會等場合遇到,拿著彼此當空

  氣。

  總之兩人關系差的,哪怕同一年考入同一所大學,兩家家長也沒有妄想過,讓一直生活在T市的李治盡地主之誼,接一接王鳴珂之類的事兒。

  甚至都在慶幸,還好,倆人不是一個學院!

  *

  托王鳴珂的福,一個小時的車程,讓姜沃對T大有了許多了解。

  大巴在學校裡的停車場停下,她們剛下車,就見到了來接王鳴珂的長輩。

  車上她已經與姜沃說過了——文學院的老師王神玉,她本家長輩。王家在T大的人不少,如今新生開學有行政職務的老師都忙得很,只有王老師閑散有暇。

  被家裡安排了來接侄女。

  姜沃初見這位很是風雅的老師,就覺賞心悅目並天然好感:「王老師好。」

  兩人寒暄幾句後,王神玉還把帶來的桂花糕,分了姜沃一盒。雖是頭一回見,但他卻覺得與眼前這個沉靜的小姑娘,很有些眼緣。

  他向來是個隨心的人,於是順著自己的心情,就把原本帶給王鳴珂的點心分出去一半。

  王鳴珂一點兒也不介意,還在一旁大力推薦道:「是王家獨家桂花糕!跟外面能買到的不一樣。」

  之後與姜沃揮手作別,還不忘依依不舍道:「你一定要來美術學院找我玩啊!」

  **

  「抱歉,我來晚了。」

  姜沃按照與武學姐的約定,站在停車場外的一株大梧桐樹下等她。

  她聞聲抬頭看清來人的時候,連准備好的客氣話都卡了幾秒才說出來,還說的中途磕絆了一次。

  姜沃懊惱:啊,都怪我這個見到美人就臉紅頭腦空白的毛病。

  於是兩人並肩而行時,姜沃只好去看路,不去看學姐唇邊的笑意。

  其實武曌那幾分笑意,並不是為了新入學小學妹的緊張。

  她方才走過來,就見這學妹乖乖站在樹下等自己。

  然而時值秋日,剛剛好一片大的梧桐葉掉下來,就落在她身上,嚇了她一跳——武曌忽然就想起了最近看的動物紀錄片,姜學妹方才好似被自己尾巴嚇到受驚的小雪豹。

  (雪豹很容易受到驚嚇,經常原地『起飛』)

  邊走,武曌邊與

  學妹解釋了下來晚的緣故。

  姜沃連忙表示沒關系,學姐既然是學生會主席,開學季一定很忙。

  武曌只以為是兩邊家長溝通的,其實姜沃是從王鳴珂處聽說的——

  在車上的時候,王鳴珂就想要讓姜沃跟他們一起走的。直到聽聞姜握也有人來接,又聽到人名後就放心了。

  並且再次叭叭介紹了她聽聞的傳說中的武學姐。

  「這位學姐是你本學院吧。」

  「我沒記錯的話,也是商學院。」

  「我聽文成說,她超級厲害的——成績又好,又擅組織管理。文成比她低一屆,從在學習部開始,就在給她當副手。」

  「我瞧得出,她每次說起武學姐,都是打心底裡十分佩服!」

  「如今武學姐已經大四了,將來一年不在學校裡的時間多,許多事情就都開始交給文成去做了。所以,我一想就知道文成忙得很,直接就沒告訴她我今日到校,免得她來接我。」

  「對了,聽文成說,武學姐是准備自己創業的,文成想到時候畢業後也加入……」

  王鳴珂不用人問,她的話就起承轉合不斷,簡直像個小說家一樣。

  根本沒留給姜沃插話的時間,問問『文成是誰』,這聽起來似乎不像全名。

  還是王鳴珂自己反應過來:「文成,學生會副主席李文成。啊,雖然都姓李也確實是親戚,但你千萬別把文成,跟我剛才與你說的那個惡劣李治混起來。」

  「文成為人爽快又大氣,從不計較小事,與李治正好反著。」

  姜沃:果然恨比愛長久。

  這一路,王鳴珂跟自己介紹的『好人』很多,但提起次數最多的,還是拉出來做對比組踩一下的『人如其名,他素日裝的像荔枝肉一樣白,然而他的心就像荔枝核一樣黑』的李治。

  介紹完文成,王鳴珂又道:「但我入學,文成一定會要請我吃飯的。咱們一起吧,正好,你們也都認識那位武學姐,我也好想見見啊。」

  於是,就這樣,雖然王鳴珂還沒見過『傳說中的武學姐』,而姜沃也沒見過她口中的『文成』,但王鳴珂已經為她們定下了四人的聚餐。

  姜沃再次見到了社牛的實力。

  *

  「劉主任好。」

  姜沃隨著武學姐,向一位看上去非常威嚴的老師問好。

  這位劉老師與武學姐有些開學工作要交代,姜沃就退了兩步站在馬路牙上等著。

  然後就發現,周圍的學生,除了像她一樣左顧右盼,明顯是新生的,其余學姐學長,在看清這邊後,都默默繞行。

  姜沃還看到,有直接表演了一個『忽然想起有事』然後轉頭反方向匆匆離開的。

  直到兩人說完,劉主任龍行虎步走了,武曌才重新回來,對姜握道:「方才,是教導處副主任劉仁軌。」

  「他是主管學生的,為人嚴格不容錯處,所以學生們都怕他怕的緊。」

  姜沃點頭:連她這種不了解性子的新生,只看劉主任白眉鷹王似的面相,也有些望而生畏,下意識就退的遠一點。

  而且不知為什麼,很想手裡找點活干,似乎只要閑著就有些不安似的。

  「學姐方才說,劉老師是副教導處主任?」難道他上面還有更可怕的?

  武曌笑著接了學妹手中的行李:「我替你一會兒。」

  兩人繼續往前走,她才道「教導處正主任魏征魏主任,在性情直耿不容錯處上,與劉主任仿佛,只是他主要負責各學院老師們的教學管理工作,所以學生們怕他倒是少了些。」

  相應的,老師們見了魏主任就麻爪。

  當然,也不只老師們頭疼——

  「畢竟魏主任是連校長的話都敢直接駁回的。」

  *

  武曌說的一點兒都沒錯。

  就在此時此刻,行政樓校長辦公室。

  李一鳳校長拍了桌子:「魏征!你還記得什麼是教務處主任嗎?」

  「教務處主任,是在『校長領導下的』——」一鳳校長把這幾個字重讀了兩遍,才繼續道:「學校工作的組織、管理者!」

  然而魏主任無所畏懼,依舊堅持自己的觀點。

  並且跟校長對著背起了規定:咱們是民主的學校好不好,不是校長的一言堂!而且在許多事情上,校黨/委書記才是一把手,校長也要服從領導!

  不但熟練背完了規定,魏主任還速速撤退,表示:我這就去找校黨/委

  書記評理去!

  李校長面對魏主任絕塵而去的(告狀)背影,再次拍桌:明年一定把他教務處主任給削了!

  魏主任並不是虛張聲勢,他在走廊上整了整衣服,很快敲響了校長辦公室不遠處的書記屋門。

  「請進。」聽到裡面溫和平靜女聲後,魏主任不甚平靜直接推門進去,邊進門邊已經開口了——

  「長孫書記,校長他……」

  他的聲音止住。

  因看到並不是校書記一個人在屋裡,竟然紀/委書記李風耀也在。於是魏主任便先停下來打招呼。

  「李書記好。」他態度好並非因為職務。

  而是魏征很敬重這位李書記——她的紀/委書記,正是管著校園的廉政建設和反腐敗等校風校紀問題。

  她為人公正無私,作為前任校長的女兒,在發現問題後,就很果斷把自己親爹給辦了『退休』。

  可謂是鐵腕、鐵拳、鐵心腸的鐵人三項領導。

  而且在檢查工作之余,這位李書記還能親自帶學生,給學校帶出來一支屢戰屢勝的體育系隊伍。

  故而魏征是很敬重這位書記的,何況他向來問心無愧,也不會似旁人一般,見了管『紀檢監察工作』的書記,就有些心虛害怕。

  相反,他見了李風耀就更高興了——兩位書記在一起,太好了,少跑一趟!

  於是魏征麻利把狀告完:「校長不按照去年通過的年度計劃走,又想要組織額外的大型文體活動!」

  長孫嘉忍不住按按頭。

  她的名字起自古書:《釋詁》——嘉、善也。《周禮》中也有『以嘉禮親萬民』的句子。

  總之,是為美好之意。

  但有時候面對這一對經常吵吵起來的校長與教務處主任,長孫嘉覺得,自己常常要失去一些美好的品質。

  要論省心,房杜兩位副校長,可比正校長和魏主任省心多了。

  不過,長孫書記還是准備耐心調解一下:學校裡也確實需要魏主任這樣敢於堅持觀點跟領導唱反調的人。

  *

  而此時,在辦公室生了一會兒氣的李校長,決定先放下工作,轉而給今日剛到校報道的幼子打個電話關心一下。

  畢竟之前高中三年,雉奴都在念寄宿學校,對小時候常來玩的T大估計也有些生疏了,何況校園裡也是日新月異,這幾年變化很大。

  「爸爸不用擔心,我已經見到阿朝了。」

  果然,聽到小兒子乖巧的回答,李一鳳校長心情好多了。

  然後又囑咐了幼子許多照顧好自己,有事兒就來找家長的話,這才依依不舍掛掉通訊。

  想想連幼子都上大學了,又有點眼眶微濕。

  然而轉頭就見長孫書記兼妻子站在門口,神色顯然有點無語。

  「雉奴是來上大學,不是去上幼兒園。明達(晉陽)還小,舍不得哥哥也罷了,你怎麼也做出這幅形容。」[1]

  一鳳校長搖頭道:「雉奴不比承乾和青雀,他從小柔和靦腆,又性子軟善,叫人擔心。」

  他心中記掛幼子,甚至在辦公室就隨口而出了家裡的稱呼:「阿音,你難道見過比咱們雉奴更乖巧的孩子嗎?」

  長孫嘉:……比雉奴『柔善』的孩子我見多了,但我真沒見過比你盲目的爹!

  **

  崔朝見到李治的時候,就見他拿了一張學生會的表格。

  他是十一歲時,因父母的工作要遠赴非洲做長期調研,所以常將他托付給李家照顧,從那時起跟李治一起長大的。

  所以哪怕這三年,兩人一個在大學,一個在高中,也從未斷了聯系。

  見面依舊是連招呼寒暄都不用的熟稔,崔朝直接指著學生會表格問道:「你要報名嗎?」

  李治卻否認:「方才有人發給我,我順手接了而已。」

  「之前我聽文成堂姐說過那位學生會武主席許多事。」他搖了搖頭:「雖然文成堂姐說的都是贊譽之詞,但……」

  他從堂姐說過的諸多事情中,拼湊出了一個堅定果決、雷厲風行,甚至有點霸道的形像。

  「我可不太想去。」

  李治隨手把表格折起來塞到書包裡,對崔朝道:「我已經把行李放下了,你帶我轉轉吧,好幾年沒仔細看過T大了。」

  *

  新生宿舍樓內,武曌幫著姜學妹把行李放好,然後道:「我帶你去走一走。」

  見姜沃拿著一枚單獨的宿舍鑰匙,就從包裡取了一枚鑰匙扣給她:「這是昨日抽獎抽到的,正好是兩枚。」昨天組織部在安排新生活動,其中就有一個抽獎箱。

  鬼使神差一樣,武曌就過去抽了一下。

  抽出來的正是一對鑰匙扣。

  姜沃接過來,見是一枚小小的銀色月亮。

  (下章繼續)!

  番外四(完),希望你也喜歡


第394章 番外·現代篇完

  兩人走過簌簌飄落的梧桐葉。

  姜沃接住一片大落葉,在手中當做小扇子來用,然後側首問身畔人:「學姐去過洛陽嗎?」

  她上回見到這樣無邊落木蕭蕭下的場景,還是有一年秋日去洛陽,坐車經過九州西路和中州路,街道兩旁的梧桐落葉如雨,秋景如畫。

  「去過。洛陽這座城市,一見便覺得親切。」說這話的時候,武瞾也伸手接了一片落葉在手。似是接住了不知多少年前,洛陽城內的秋葉。

  兩人先從宿舍到學院幾處教學樓轉了轉,確保了姜沃能認好路來上課,免於迷路。

  邊走邊閑聊時,武瞾問起姜沃:之前了不了解T大的學生會和社團。

  「我電腦裡有各部和各社團的詳細資料,晚上發給你。」

  姜沃原本是不太了解的,然而在來的路上,不但被王鳴珂灌輸了許多知識,就在剛剛還收到王鳴珂的信息:「小沃,跟我一起參加『花木鑒賞社』吧!」

  姜沃本來想婉拒:她不是很懂花木,無論是侍弄還是鑒賞。好在王鳴珂話密,很快發來了下面的幾條。

  「這個社團還是二十年前,王老師當學生的時候創辦的。」「寫做『花木鑒賞』,讀做『躺平』。」

  「主要的社團活動就是欣賞王老師新栽培出來的花。」

  「最重要的是,社團活動上,王老師會提供各種鮮花制作的點心!都是他家的獨特的方子,用的也是他自己栽培出來的花,外面可吃不到。」

  「好多人想進這個社團呢,咱們可以先走綠色通道報個名。」

  姜沃想起方才在宿舍嘗過的美味桂花糕,迅速刪掉對話框裡她打了一半的『不懂花木』之詞,底線很靈活地想:啊,正是因為不懂花木才要學著鑒賞嘛!怎麼能因為不懂,就放棄挑戰自我呢?

  她回復王鳴珂:「好誒!」

  很快收到了一個海豹拍肚子慶祝的表情包。此時姜沃就如實告知武學姐,她准備去花木鑒賞社,提升自己的鑒賞(點心)水准。

  武瞾聞言一笑:王老師當年創辦的社團啊。

  也好。

  武瞾想起讓自己照應姜學妹的長輩說過『這孩子打小身體不好,這兩年才養的好些』。那去『花木鑒賞』社團養著也好。

  「那學姐在什麼社團?」

  「馬術。」

  姜沃聽著眼睛一亮,在武瞾看來,似有晶瑩星辰閃動:「咱們學校連跑馬場都有嗎?」

  武瞾點頭:據學院辛老師說起,當年校長拍板建跑馬場射擊場等地時,也沒少被魏主任追著『勸』。最終被校長以『展示學校風采,促進學生德智體美發展』等理由給堵了回去。見姜沃露出向往之色,武瞾便笑了笑:「我教你。」雖然還沒開始教,但她就篤定,姜學妹會是個好學生。

  反正看完了教學樓,兩人也沒什麼特殊目的地,武瞾索性道:「咱們這就去跑馬場看一看。正好路上也會路過『花木鑒賞社』的園林區,一起指給你看。」

  **

  學校的林蔭道上,崔朝問道:「你想先去哪兒看看呢?」

  李治不假思索道:「跑馬場。」

  崔朝也一點兒不意外:李治小時就學過騎馬。

  不過並不是彼時工作格外忙碌的父親教的,而是他大哥李承乾教的。

  只是在他九歲那會兒,李承乾因騎馬意外,腿受了些傷,是做了一次手術養了一年才徹底好起來。於是中間有幾年,李治想著兄長手術與休養的辛苦,都不太願意繼續學騎馬了。倒是這兩年重新有了興致,偏趕上高中學業重時間緊。直到現在諸事無礙,他當然要去馬場再重新拾起來。

  **

  跑馬場建在學校南邊角落。

  姜沃隨著武學姐一路南行,路上學生漸漸稀少了起來。「累了咱們就歇一歇。」

  姜沃搖頭笑道:「我都好了。」

  雖她如此說,但武瞾還是放慢了些速度,一來避免勞累,二來也是讓姜沃有閑暇看校園風景。姜沃望去—人少則景致愈靜。

  今日的天色很好,校園大巴行走在城市快速路上的時候,王鳴珂就曾指著天,從畫者的角度對她道:「《林泉高致》的畫決中描繪天色:春晃、夏蒼、秋淨、冬黯。」

  姜沃想了想,確實如此:春日晴空多有絢爛晃目之感,夏日則覺天空蒼藍澄亮。而秋日,則實實在在是淨』。

  尤其是面對著此時的天,姜沃甚至想起了小時候玩的水晶球——目之所及的整個世界,像是被裝進了極為透澈干淨的玻璃球內。她放眼望向天際,兩朵悠悠然白雲,在蒼梧之間相遇。

  姜沃忽然就想起了李白描寫秋日的詩句。比起旁的詩句不算出名,但恰合此時之景:「秋色無遠近,出門盡寒山。白雲遙相識,待我蒼梧間。」*

  姜沃是扇著梧桐葉隨口念叨了半句秋色無遠近。

  就聽旁邊武學姐,接了這首詩的後一句——「借問盧耽鶴,西飛幾歲還。」*念至此,兩人目光剛好相觸,不由相視一笑。

  跑馬場。

  武瞾自去更衣間換騎裝靴子並頭盔,姜沃則捧著果汁,在觀眾席第一排等著看武學姐出來。然而還沒等到學姐,倒是在觀眾席上等來兩個新觀眾。

  「馬場又擴建了?」李治邊隨著崔朝走上觀眾席,邊在心中對比與幾年前的不同。在見到觀眾席上還有旁人,崔朝與李治停下閑聊,笑著擺了擺手:「你好。」

  姜沃看清來人面容,頓覺眼前一亮:啊,開學第一日,眼睛就像是炎炎夏日吃到了草莓冰淇淋球一樣快樂。而崔朝則是也不知怎的,下意識走近問道:「同學,你是今日新生入學嗎?怎麼走到了這裡。」不會是迷路了吧。

  身後李治:??朋友?

  我記得你不是這樣的人啊!今天不是要陪我逛校園嗎?直到聽到馬場上的跑馬聲,李治回頭——馬場之上,天淨雲高。穿著明紅色騎裝的姑娘,神色飛揚衣袂當風縱馬而來,眉目宛然,明麗無方。

  他記得前幾年,崔朝院中的葡萄,留給了他很大的心理陰影。就吃了一枚,簡直像是被葡萄給打了一耳光一樣,酸的臉頰都發麻。

  崔朝對他點頭:「放心,自從兩年前承乾哥忙起來,再也沒空來『幫』我照料葡萄後,我家葡萄就好吃了。」

  又遞給李治一個淡綠色的水紋玻璃碗:「多剪兩串吧。」總覺得他要不囑咐,李治很可能剪一串回來送給武學姐,然後就把他們都忘了……

  而在吃火鍋前,除了葡萄外,崔朝先端上來的是一瓦罐雪梨百合老鴨湯:「秋日干燥,先喝點湯清燥潤肺。」這也是他一早起就燉著的。

  跟家中備著的火鍋食材一樣,原都是為了迎接好友荔枝第一日報道准備的。

  而此時,就見好友再次借花獻佛,仔仔細細撇去表面些微浮沬,盛了一碗湯遞給武學姐。崔朝則作為主人,為另一位客人盛了一碗。

  清湯甜潤甘美,因為惦記著一會兒的火鍋,姜沃就只喝了三碗。然後想起她家中秋日常做的排骨玉米藕湯。

  崔朝聽後溫和笑道:「這個時節新下來的藕鮮脆。一會兒吃火鍋,可以用姜絲涼拌一個鮮藕片清口。」「但若是煲湯,倒是再過兩三個月,冬日經了霜雪的藕更粉糯。」「等冬天你再來喝蓮藕湯。」他說完後望著姜沃笑道:「好不好?」

  月色燈燭下看美人,更勝三分。當真是蘊星懷月,光暈琳然。

  「好。」

  T市天氣多變。

  明明白日天很好,然而等四人的火鍋吃到尾聲,倒是下起了星點小雨。

  雖是秋雨,卻一點也不凄涼。院中彌漫著泥土微濕的雨水氣息,像是回到了夢中深遠的夜晚。

  姜沃指尖碰到涼涼雨絲,確信—

  這會是個美好的秋日。

  ***

  全文完。

  作者有話說:

  *引用原文已標注

  全文完結。

  再見,武皇和姜姜。

  再見,所有文中人

  這篇文從去年冬天十二月,寫到今年立秋後,也算是一起走過了四季。對我來說,這一段時日,文中人與我『相處』的時間,甚至比家人、同事、朋友在一起的時間都長。

  要在各自的世界好好生活呀∼

  立秋十多天了。祝每一位看文家人們接下來度過一個美好明亮的秋天

  以及,更多美好的四季。

  感謝一路陪伴的家人們之前營養液有盡量加更∼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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