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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穿)博果爾重生》作者:callme受【完結+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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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穿]博果爾重生》作者:callme受【完結+番外】

[ 本帖最後由 悠于 於 2015-3-15 20:22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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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獲新生

  他曾經想要輔佐兄長開創盛世,成為滿清第一巴圖魯;他的兄長為了一個女人視他做絆腳石眼中釘,百般虐待生生逼死了他。
  他曾經想要同妻子執手偕老,夫妻恩愛相濡以沫;他的髮妻在他屍骨未寒之際迫不及待進入宮闈爬上龍榻,被封為「賢妃」。
  他曾經想要孝順額娘承歡膝下,讓她含飴弄孫,盡享天倫之樂;他的母親在中年喪子的打擊下瘋瘋癲癲,終日以淚洗面。
  全書五百三十六卷的《清史稿》上只用簡簡單單兩行字道盡了他的一生:「襄昭親王博穆博果爾,太宗第十一子。順治十二年,封襄親王。十三年,薨,予謚。無子,爵除。」
  博穆博果爾站在荒無人煙的雪原上,大口喘著粗氣。他脖頸上橫著一把簡簡單單的馬頭彎刀,鮮血濺出去很遠,在白雪上灑下一大片觸目驚心的猩紅色。
  博果爾的呼吸很急促也很重,他渾身都在顫抖著,卻不是因為疼痛或者恐懼。那股難以言喻的屈辱和憤怒還在,壓得他喘不上氣來。
  溫熱的鮮血隨著心臟的每一次跳動從斷裂的血管中噴湧而出,博果爾的視野已經開始發黑了,他踉蹌了幾步,重重摔跪在雪地上,感覺到膝蓋咯著了一個硬邦邦的東西。
  這是一柄填燒琺琅、鑲嵌寶石的華麗蒙古刀,剛勁有力,觸手冰涼,是他六歲時磨了好幾個月才從汗阿瑪皇太極手中得來的。
  博果爾從得到它的那一天起就一直貼身不離地待著,愛若至寶。在汗阿瑪死後,這柄吹毛即斷的腰刀成了他緬懷的媒介。
  他選擇終結自己人生時卻特意取了另外一柄普通的蒙古刀,若是用皇太極送的東西見證他的軟弱,帶來的恥辱感是雙倍的。
  博果爾雙目赤紅,額角青筋暴跳。他近乎兇惡地緊盯著那柄腰刀,抓過來把尖端向下,用力撐在雪地上。
  當他向順治帝福臨抱怨福晉董鄂氏不守婦道,卻被自己哥哥劈頭蓋臉痛罵一頓後,整個京城都在流傳著某個見不得光的背德傳言。從那一刻起,所有人見了他總是指指點點,眼神曖昧。
  連他頭上的親王帽子,都成了「賣妻求榮」「福晉出牆」的鐵證。
  他已經無法有尊嚴的活了,在被孝莊皇太后喚入宮中語焉不詳地「指點」了一番後,博果爾發現自己甚至沒有辦法保有尊嚴地死去。
  他早就不想活了,想要戰死沙場,轟轟烈烈,死得其所,也算為額娘爭一份臉面;孝莊皇太后卻反過頭來「勸誡」他,「你也長大了,得為你額娘想想」。
  皇家無法接受「皇帝逼死了親生弟弟」的道德譴責,也不想他戴上「為國捐軀」的桂冠——那樣就成了「皇帝逼死忠臣功臣」了——所以他不僅得死,還得是悄無聲息的死,得是「辦差不利」「畏罪自殺」。
  汗阿瑪死後他和額娘都在別人手下仰人鼻息,看人眼色過日子。就算他不答應,孝莊皇太后也有法子讓他「自」殺。
  橫豎都是一個死,乖乖聽話好歹額娘下半輩子能好過上一點。孝莊皇太后沒有被皇父攝政王多爾袞的風浪掀翻,她是大清國最尊貴的女人。
  他絕不是她的對手。
  博果爾痛恨自己的愚蠢,痛恨自己的軟弱,也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四肢早已經酸軟了,大腦火燒一樣疼痛,可他決不要跪著死!博果爾藉著寶刀的支撐力,艱難又緩慢,卻毫不遲疑地一點點站直了身體,仰著頭看向天空。
  如果……如果還能有第二次機會……如果還能夠重新來過……
  他維持著最後站立的姿勢,雙目圓睜,向後傾倒,「咚」地一聲重重砸在地上。
  ————————————————————————————————————————
  博果爾不知道是只有自己這樣,還是世界上所有怨氣太重的鬼魂都不能投胎,他沒有走奈何橋,更沒有喝孟婆湯,恍恍惚惚間,他的靈魂從自殺的雪原飄蕩回了紫禁城。
  他看著額娘娜木鍾——她曾是那樣烈火一樣的漂亮女人,笑起來像燃燒生命那樣濃烈地綻放——聽聞他的死訊後一夜白頭。
  他看著董鄂氏在他頭七那天晚上守靈,他的好哥哥福臨迫不及待派人來接心上人,一轎抬入乾清宮。
  他看著董鄂氏一路晉封為皇貴妃,其後得子,喪子,哀痛而亡。
  他看著順治帝福臨一心一意要出家為僧,剃度前夕又身染天花,渾身膿包而死。
  他看著額娘悲痛之下偏癱在床,口歪眼斜,時時撫摸著他生前的衣物泣不成聲,至死仍然高聲呼喝著他的名字。
  他甚至看著皇朝更迭,洋人入侵,沖天的火光吞噬了萬園之園……
  眼前漫長無際的景象恍若沒有盡頭,博果爾頭痛欲裂,他感覺到旁邊有女人在哀哀而泣,溫熱的淚水滴在手背上,一滴滴像是砸在他的心頭。
  當鬼魂的時候可從來不會感覺到這些,他有聽覺有視覺,卻已經三百年沒有觸覺了。
  博果爾緩緩睜開了眼睛,出現在他視線裡的是一張熟悉又有點陌生的臉龐。他生前時只見過這女人笑靨如花的美麗模樣,死後倒是經常看到此時這般失聲痛哭的表情。
  這個鮮麗卻又顯出衰老之意的女人流著淚,跟他撞上視線的一瞬間又露出驚喜之意,失聲道:「博果爾,額娘的博果爾,你可算是醒了!」
  博果爾怔了怔,旋即緩和了表情,試探性抬起手來——這動作完成得比他想像得要容易許多——拍了拍對方緊緊攥著他的手背:「額娘?」
  娜木鍾用另一隻手捏著帕子拭淚,擦擦眼角轉瞬間已經收斂了先前的悲意,只眼眶還微微發紅:「正說著話呢,你突然間厥過去了,可嚇壞額娘了——哪裡還不舒服,讓黃大夫給你把把脈?」
  哦,對,他額娘不相信皇宮裡用的太醫御醫,都是府上自己聘了信得過的大夫給他們母子兩個診治。博果爾有些怔然。
  早在兒子昏過去的時候,娜木鍾就緊急把大夫請來診過脈了,不過黃大夫沒覺出有何不妥來,此時得了太妃的命令,讓學徒提著藥箱挨著後面站,自己上前來給小主子診脈。
  黃大夫五十許,瘦高個,鬍子老長,是漢軍旗人。博果爾十歲出宮建府時,他就已經跟在身邊伺候了。
  黃大夫食指中指併攏搭在他的手腕上,捏著鬍子微一沉吟,正待說話,聽到小主子道:「下去吧,我好得很。」
  黃大夫上次沒診出病來,這次也是一樣,便道:「貝勒爺身體並無大礙,想是日夜勤練武藝,氣血一時不濟,奴才給您開兩副藥方,將養數日即可。」
  娜木鍾張嘴欲言,對上博果爾的視線,頓了一頓,改口道:「熬好了藥就即刻送過來。」一邊說一邊側眼瞅了瞅自己身後的侍女達春。
  黃大夫這次沒有拖沓地就請安告辭了,達春跟在他身後親自監督著抓藥拿藥煎藥等繁瑣程序。
  娜木鍾另把跟著伺候的人都趕出房間,方才念叨道:「你啊,剛才真是嚇死額娘了——聽到剛剛黃大夫說的話了嗎,這兩天好生將養,額娘盼著你平平安安的,要是再來這麼一次……」
  說到一半她覺得這話實在不吉利,連忙用力嚥了回去。
  娜木鍾說完後留神打量兒子的神色,總覺得有些異樣,稍稍一等仍然沒聽到他回答,輕輕喚道:「博果爾?」
  「嗯,我聽著呢,您說。」博果爾扯著嘴角對著她笑了一下——他本來以為三百年沒做過表情了,再笑起來理當僵硬得很,沒想到這個微笑極為自然。
  孩子對母親微笑也許本身就是一種本能,迎著娜木鍾微帶錯愕的眼神,博果爾用力抓著她的手,好一會兒後才頷首道:「都是兒子的不是,累額娘擔心了。」
  為人母親總不會認錯孩子,娜木鍾確信眼前的這個絕對是自己的兒子,不是上身的野鬼,可她總覺得兒子醒來後跟之前有了很大的不同。
  她低聲試探了幾句,都被博果爾輕飄飄避過了,娜木鍾只好不再費力追究,卻還是忍不住抱怨道:「博果爾,我就說佟家的女兒更配你,我看了都愛極了,你偏不聽,瞞著額娘偷偷入宮求皇帝給你指了那個什麼董鄂氏——」
  博果爾本來在看著她安靜聆聽,聽了這一句一瞬間似驚似怒,神色猙獰而可怕——娜木鍾心頭一抖,凝神再看,卻發現他一臉木然般的平靜:「哦,額娘你繼續說。」
  「……」娜木鍾喘了一口氣,狐疑地看看他,見他不像是聽自己說董鄂氏壞話而生氣的模樣,猶疑著繼續說道,「你回來跟額娘說了,額娘都沒來得及教訓你,你自己就昏厥過去了,醒來後人還懵懵懂懂的,是不是那個董鄂氏不吉?」
  雖然黃大夫明顯是什麼病都沒看出來,娜木鍾倒也不會懷疑博果爾是為了逃避她的責罵而裝昏倒。
  從她肚子裡爬出來的她知道,別說她的博果爾絕不會因為膽怯而故意嚇唬她,就算兒子是裝暈的,聽了她的哭聲,也絕對會第一時間跳起來跪地認錯。
  博果爾隱約把時間點對上了,他貌似是對董鄂氏一見鍾情——具體見面的經過他倒是忘了個一乾二淨——打聽出來是內大臣鄂碩的女兒,今年選秀的秀女,就興沖沖跑到皇宮求福臨把人指給他了。
  福臨壓根沒當回事兒,一口答應了,還笑話他竟然為了個女人神魂顛倒,還好意思說自己以後會成為滿清的巴圖魯。
  剃頭挑子一頭熱的一見鍾情是他整個人生悲劇的開始,卡在這個時間點上簡直就是老天爺跟他開的一個玩笑。
  博果爾倒是一下子就笑了,他玩味地瞇了一下眼睛:「額娘說得是,兒子這就進宮找……皇兄去。」
作者有話要說:
  滿人早期對皇族父親母親稱呼是「汗阿瑪」和「額捏」,這裡延續「汗阿瑪」這個稱呼,「額捏」逗比作者寫起來感覺怪怪的,所以改用更大眾化的「額娘」,捂臉,我果然沒有成為考據黨的天賦QAQ
  博果爾在皇太極死時週歲也才三歲,劇情需要給他提了幾年年齡~原本是1641年,提到1638年了~
  還有一個改動是博果爾的額娘懿靖大貴妃,本文中的太妃娜木鐘的年齡,她在歷史上生博果爾時四十多歲了,給提成三十歲出頭了……因為貌似大齡產婦生出來的孩子都不大聰明……本文的博果爾腦子還不錯,所以就改了設定,捂臉……
  看到清朝三百年歷史啥啥的是逗比作者給親兒子開的金手指~~

  ☆、入宮面聖

  博果爾跟在首領太監吳良輔身後朝著乾清宮的方向走,他的眼瞼微不可查地輕輕顫動著,正上上下下打量著這個體型臃腫的太監。
  這個老太監是順治朝由始至終剛唯一的統領太監,最得福臨信重,哪怕是順治十五年他被牽扯進與官員賄賂勾結的案件,福臨都能顧自己所下的禁宦官干政的諭令,而對他未加處罰。
  博果爾微微勾起唇角,他想起靈魂狀態看著福臨為了一個貪得無厭的閹人跟孝莊鬧,扯著脖子怒吼的樣子就覺得可笑。要不是福臨死後他沒有看到對方的靈魂從身體中飄出來,博果爾都想告訴福臨他的首領太監是怎樣跟他的妃嬪不清不楚的。
  吳良輔感覺到身後的一束目光像尖釘一樣刺在自己的後脖頸上,讓他莫名惴惴的。他從來就沒把博果爾放在眼中過,這位貝勒爺跟皇上關係是親近,但他年紀小,人還懵懵懂懂的,吳良輔並不懼隱晦地給他下下絆子。
  但現在吳良輔卻感覺到有些不對勁兒,不自覺地領著博果爾貼著牆根走。一般都是來覲見的官員給他塞了足夠的銀子,才能享受到這種借圍牆影子來躲避大太陽的特殊待遇,博果爾剛才見了他並沒有啥特殊表示,權當他給這位貝勒爺做人情了。
  吳良輔清了清嗓子,把中氣放足了,才出聲笑道:「皇上正跟安郡王寫字呢,一聽您來了,可高興壞了。」
  這話是騙鬼呢,在他們因董鄂氏而起齟齬之前,博果爾跟福臨的關係是挺親近的,但福臨跟安郡王岳樂在一塊的時候可是從來都不喜歡別人打擾的。
  無他,在福臨眼中,這麼多親近的叔伯兄弟中,也就岳樂跟他志同道合,其餘人等都不過是滿口打殺、血腥野蠻的俗人,哪怕博果爾是他的弟弟,也不過是俗人之一罷了。
  果然,等吳良輔把博果爾領到乾清宮門口,他就看到穿著行龍四團郡王補服的岳樂正從宮內出來。
  兩人匆匆打了一個照面,彼此拱手致意,博果爾掃了一眼這位匆匆離去的安郡王,平靜地收回目光繼續向前走。
  上一輩子就是岳樂把董鄂氏的書畫晉上送到了福臨面前,福臨一看之下驚為天人,這才引出了後來一系列的悲劇。
  見到岳樂並沒有給他帶來太大的情緒波動,博果爾進入乾清宮時,看到順治帝福臨正趴伏在御桌上寫寫畫畫。
  「嘿,你來了,」福臨抬手制止他行禮,親熱道,「快過來,看看朕的新作!朕畫了一個月,最滿意這一副了,多虧了岳樂指點!」
  博果爾沒管他是什麼動作,自顧自堅持俯身叩拜請安,而後方才直起身來,懶洋洋拂了拂下擺,走到同御桌相隔五步遠的地方。
  福臨有些著急,自己走上前來拉他:「你就是不樂意這些,也不能拂了我面子,在這裡站著能看到什麼啊?」
  這時候他們的關係是真的好,就算因為彼此母妃不甚相合而微有隔閡,也仍然非常親近。這個人是他曾發誓要輔佐效忠的君主,博果爾定定看了福臨一眼,含著笑隨他一路上前。
  鋪滿整個桌面的宣紙上只正中間畫了一隻寥寥幾筆構成的水牛,他湊近了細細端詳,不禁讚歎道:「質拙高古,樸茂醇厚,好畫。」
  在心頭湧動的恨意讓他說不出「皇兄筆力越發雄厚了」之類的黏牙話,博果爾對琴棋書畫根本就不感興趣,他會欣賞卻做不到福臨這樣癡迷。
  他說出的評語是靈魂狀態看到董鄂氏跟福臨在他頭七那晚「洞房花燭」後對福臨說的,就是不知道同樣的話被不同的人說出來,能不能得到相同的效果?
  博果爾說完後細細打量福臨神色,見小皇帝一副被徹底震懾了表情呆住了。
  「博、博果爾?」福臨磕磕巴巴,而又有些遲疑,「你……這不像是你說得出來的話?」這個弟弟天生就是個粗人,見天舞刀弄槍,想不到竟然能夠一語戳中自己的心,這八個字簡直就是在跟他的靈魂產生共鳴。
  福臨一副莫名感動的模樣,博果爾看得有些牙疼,他的思考回路跟這種文青壓根就合不來,見福臨這樣激動也只是輕描淡寫道:「這確實不是臣弟說的,上個月皇兄賞賜臣弟墨寶,闔府上下共沐皇上恩德,是臣弟府上一個幕僚先生瞻仰御筆後所說的。」
  福臨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張了張嘴巴,頗想把這位知己喚入宮中長談一番,話還沒出口就聽博果爾道:「皇兄,臣弟這次來是有事相求。」
  福臨只好把到嘴邊的話給嚥了下去,想著先幫弟弟把事情辦了,而後再提自己的要求也好,問道:「有什麼事情,你儘管說,想要什麼我這裡可都不缺?」
  他說完後猛然間想到一事兒,一下子就後悔自己嘴快了——朝中諸位大臣這幾天可正為能不能給博果爾旁聽議政會資格而吵得不可開交,福臨自己倒是無所謂,關鍵是孝莊皇太后不肯鬆口。
  他雖然是皇帝,說的話一旦跟皇太后的相左,也是不大管用的。要是博果爾向他開口請求,他還真不能答應。
  博果爾仿若壓根沒有注意到福臨一臉的懊惱,笑道:「臣弟回府剛同額娘說了您答應把董鄂氏許給我當福晉的好事兒,莫名其妙仰頭就昏過去了,小半個時辰後才醒過來。」
  「怎麼回事兒,著大夫看過了嗎,朕指個御醫去你府上?」福臨鬆了一口氣——聽這個話音,不像是因著議政會的事兒,那他就放心了。
  「額娘也是嚇了一跳,請了十幾個大夫來看,都是好手,愣是誰都沒有看出不對來……」博果爾說到這裡有些羞赧地低下頭去,摸了摸自己的腦瓜,「我額娘也是心急我,想著是不是跟董鄂氏有關?非催逼著臣弟來回了您,說是不要這個福晉了。」
  「哦,這樣啊!」福臨一下子就明白了,擺擺手壓根沒當回事兒道,「你要是不喜歡這個媳婦了,那朕再給你換一個,那個董鄂氏還沒進門就害得你厥過去了,沒準真是兩方不合。」
  福臨自己跟來自蒙古科爾沁部落的皇后博爾濟吉特氏就很合不來,幾次三番鬧著試圖廢後,都被孝莊太后硬壓下來了。
  他此時看著弟弟就深有感觸道:「這福晉啊,娶了就是一輩子的事兒,想換一個也換不成,可不能小看了。」
  博果爾笑了一下:「皇兄可真是過來人。」
  福臨一想起來自己的皇后就覺得心塞,又不好當著別人的面數落皇后的不是,順帶著就把火撒到另一個女人身上去了,不大高興道:「那個董鄂氏,實在是不好,恐怕跟你八字上有衝撞,朕這就撂了她牌子把人遣送回家。」
  撂牌子這事兒吧,也不是皇帝說了算,福臨當著弟弟的面答應了下來,當下差吳良輔去跟孝莊太后說一聲。
  拉倒吧,皇太后本來知道您提前給博果爾定下了未選秀的秀女就已經很不高興了,您現在又出ど蛾子,她老人家能答應就怪了!吳良輔心裡罵娘,也不敢跟福臨直說,顛顛地頂著三伏天的太陽去慈寧宮跑了一趟。
  沒一會兒吳良輔就苦著臉回來了,不看福臨也不看博果爾,低頭越過自己肥碩的肚皮緊盯著腳尖,聲音細弱蚊蠅:「皇上,太后娘娘請您移駕慈寧宮……」
  福臨就是不聽他的話,光看這奴才哭喪著的臉就明白是答案了,瞬間沒了剛才的笑模樣,拉下臉來就要發火。
  他少年時在多爾袞的操控壓迫下成長起來的,脾氣暴躁易怒,情緒化到了極點,尤其碰上孝莊駁自己的情面時,每次都能又摔又砸鬧騰好半天。
  博果爾愧疚萬分道:「皇兄,都是臣弟不好,讓皇兄為難了。太后娘娘自有她的考量,您可千萬別為了我跟她老人家鬧,傷了你們母子的情分,那臣弟真是萬死難辭其咎了。」
  自有她的考量?她的考量才重要,朕的意願就不重要了?福臨更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他當著弟弟的面拽拽地誇了海口,怎麼能被親娘打臉?
  恰好此時博果爾提出告辭,福臨深切覺得這是善解人意的弟弟不忍心當面見自己被孝莊給難堪,咬緊牙關一把拉住他:「你不用走,跟著朕一併去慈寧宮,朕答應了你,就一定會做到!」
  憑什麼自個兒得娶個壓根不喜歡的皇后,憑什麼他說的每一句話都不管用?福臨當真有點火了,他比博果爾大一歲,今年週歲十七,還是爭強好勝的年紀,感覺被人打了臉就要把場子跟孝莊找回來。
  福臨雄赳赳氣昂昂像鬥雞一樣一頭衝了出去,連龍輦都不坐了,腳底生風似的跑了。這種場景在皇宮中倒是也經常上演,皇上年紀越大對把持朝政的皇太后就越不滿,母子間的衝突也越發頻繁。
  吳良輔急急忙忙追著他往外跑,呼喚道:「皇上,皇上您慢點!」他指揮著手腳麻利的小太監抬著轎子快去追皇上,不然半個皇宮的人都能知道皇上和皇太后又起爭執了,側眼看向端立不動的博果爾,苦哈哈道,「貝勒爺,皇上讓您一塊去呢。」
  老厭物,這是知道接下來不好收場,害怕孝莊事後責罵沒顧好皇帝,就躥攆他去拉孝莊仇恨呢。博果爾腳跟踩著地動也不動,也不管吳良輔催促個不停的話語,焦急而又苦惱地歎息道:「事情都是因我而起的,我可真沒臉見太后娘娘了。」

  ☆、母子擂台

  博果爾頂著吳良輔焦急萬分的催促聲,背著手慢吞吞地踱著步子,愣是走了足足一炷香時間,才算是從乾清宮蹭到慈寧宮。
  他確實是有意耽擱,本想著這都一炷香時間了,福臨和孝莊吵得再厲害也差不多該吵完了,等走到了宮門口,發現一溜宮女太監都縮著脖子低頭裝鵪鶉,還隱隱有爭吵聲傳來。
  吳良輔嚇得也不清,眼珠一個勁兒亂轉著,想找個借口溜號,無奈博果爾卻似乎很感興趣地停住腳步側耳傾聽。
  ——從頭到尾只能聽見福臨在大喊大叫,孝莊明顯沒興趣跟兒子比誰的嗓門大。從慈寧宮門口只能隱隱約約聽到說話聲,倒是不能挺清楚他們具體的談話內容。
  宮女小心翼翼地過去稟報襄貝勒過來了的消息,少頃,孝莊身邊的第一大紅人蘇麻喇姑親自迎了出來,笑道:「貝勒爺,您快快進去吧。」
  看來這是福臨真擰上了,孝莊也沒法子,只能火急火燎地把他叫過去救急。博果爾心知肚明,跟著蘇麻喇姑一路向前走,果然看到孝莊和福臨兩個人站得有三丈遠,正彼此對視著。
  孝莊還算平靜,說出來的話卻很戳人,她先是看著博果爾一笑,指著福臨道:「好孩子,快過來,幫哀家勸勸你哥哥。」說完一頓,滿帶感慨地歎息道,「皇帝大了,哀家的話也不管用了。」
  順治深感自己的臉面被打得辟里啪啦響,每次都是這樣,他敢在外人面前給孝莊難堪,孝莊就能翻倍還回去。
  「都是兒臣的不是,惹得皇額娘傷心了。」博果爾聽懂了孝莊話裡的意思,主動出面把過錯頂了下來,愧疚道,「皇兄,一切但憑皇額娘做主就是,臣弟絕沒有二話,難道皇額娘還能虧了我不成?」
  孝莊端坐在主位上,聞言微微抬起眼簾來,旋即又垂下,不動聲色地用茶蓋拂去杯中的茶末:「是啊,在皇額娘心中,你和皇帝都是一樣的。」
  她覺得有幾分意思,孝莊耳目靈通,在博果爾進宮前就知道了他莫名其妙昏迷的事情,心道這傻小子醒來似乎倒是開竅了不少。
  ——不過再開竅也是有限的,竟然闖到皇宮來躥攆著福臨來跟她鬧,難道皇家秀女是你想娶哪個就娶哪個的嗎?
  孝莊感到有些厭煩,卻也還算滿意,博果爾這樣也正好,福臨性子太軟和,不需要一個太過聰明的兄弟。
  她不緊不慢地抿了一口茶,蘇麻喇姑悄無聲息地靠上來給她添水。福臨在博果爾再三的眼色央求暗示下,終究還是氣呼呼地一屁股重重做到了孝莊右手邊的檀木椅上。
  這在他來說就已經算是服軟了,孝莊自然也要跟著軟和些,給福臨點甜頭嘗嘗。再生氣他因為一個外人來跟親生額娘鬧,畢竟是親兒子,還是個皇帝,能有什麼法子呢?
  她先是從蘇麻喇姑手中接過茶盞親自捧給福臨,見兒子接過去了,方才轉而看向一臉恭敬垂手站在下首的博果爾:「好孩子,別害怕,坐。」
  這種事兒自然不會是蘇麻喇姑親自來做,自有兩個十歲出頭的小太監慇勤地搬上來一個紅木擱腳凳。
  博果爾撩撩袍角坐了下來,微微前傾身體表現出一副認真傾聽的模樣來。
  「這事兒也不怪你,少則慕父母,好色則慕少艾,本是人之常情。」孝莊輕抬下顎示意,話語中帶著一股長輩對晚輩特有的慈愛和縱容,「想想皇帝在你這個年紀,早就大婚兩年了,這不丟人。」
  她說著還輕拍福臨的手背,無奈福臨一點面子都不給他親娘,「唰」地一下抽了回去。
  孝莊這是覺得剛剛丟人了,顯得天家母子不和,有意朝他刷慈母範兒呢。博果爾眼皮都沒抬,從頭到尾都裝作沒看到中間不和諧小插曲的模樣,配合地擺出一副羞赧的表情來。
  安撫他的話說夠了,接下來肯定就是「但是」的轉折了。他對此心中有數,孝莊絕對不可能答應他直接把董鄂氏換掉。
  但凡上位者都喜歡通過各種方面來展示自己的權勢,他們放放手就能成的事兒,偏要卡著為難人。
  博果爾先前跟福臨求董鄂氏,福臨是答應他可以不讓董鄂氏參加秀女大選直接指婚的。這就已經夠惹孝莊的眼了——她前不久才剛下令所有適齡旗人女子都必須參加大選,得皇上不要的,才能輪得到別人選。
  考慮到她要壓著博果爾不讓他進入八旗議政會,這個巴掌打得有點響,才不得已把董鄂氏當甜棗許出去的。孝莊許得就很不甘願了,沒成想人家轉頭就反悔想不要了。
  福臨讓吳良輔過來給她一說,孝莊的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一個小小的秀女不值得什麼,孝莊眼中從頭到尾就直接沒有董鄂氏這個人,說實話福臨也根本不關心董鄂氏的死活,他們娘倆死磕只是為了維護自己的臉面。
  她深覺博果爾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沉吟道:「皇額娘也知道你不喜歡現在這個媳婦了,只是皇上是已經許了你了,君無戲言。」
  福臨忍氣聽到這裡,再也忍不住了——原來皇額娘你也知道什麼叫做君無戲言,朕可是也誇下海口說一定給博果爾換一個福晉了。
  ——這話太難聽了,他心中對孝莊還是有敬也有幾分怯的,動動嘴唇沒敢直接說出來,只能帶著幾分不甘願改口道:「朕都還沒有下明旨呢,除了朕和皇額娘,還有這滿屋子的奴才宮女,連董鄂氏的父親鄂碩都不知道,就是臨時改了主意,也根本算不上是君無戲言。」
  我這才剛打算訓斥一下博果爾給你長長臉,你就給我拆台。孝莊被這句話戳得心肝發疼,面上絲毫聲色不懂,捧著滾燙的熱茶細細品。
  福臨繼續說道:「兒臣知道皇額娘為兒臣著想,不捨得兒臣落下個朝令夕改的名頭,可是博果爾是朕的親弟弟,皇考最小的兒子,他的福晉是朕的弟媳,朕難道連改個人選的權利都沒有了?」
  他抬出皇太極來了,孝莊的眼眸一瞬間變得凌厲了許多,穩了穩才抬頭看過去,柔聲道:「瞧您說的,皇上乃天子,全天下的主人。」
  博果爾坐在下首低眉順目沒有插嘴,這已經跟他關係不大了,而是福臨和孝莊在找個引頭打擂台。
  看福臨這分明是擰上了,他必須得依靠這次博弈證明他這個皇帝說的話比她這個皇太后管用,好借此鞏固自己岌岌可危的自尊心和自信心。
  孝莊有點心疼福臨的倔強,卻又恨他不懂事兒。作為一個母親,她沒辦法跟兒子比狠,想著一點小事兒沒必要鬧得這樣僵,終究還是鬆口道:「既然董鄂氏不吉,跟博果爾衝撞了,那就降一等,改以側福晉的身份抬進去吧,畢竟是鄂碩的女兒,不好太委屈了她。」
  被皇太后親口當著慈寧宮大幾十奴才的面說「不吉」,時尚沒有不透風的牆,她就不信這個董鄂氏還有什麼好名聲可言,指給博果爾當側福晉,也算是重重地打臉了。
  這算什麼,當福晉衝撞了,難道當側福晉就不是衝撞了?福臨對這結果不太滿意,但畢竟已經是孝莊難得的讓步了,標示著他少有的一次勝利,便也沒有說什麼。
  孝莊見兒子好不容易消停了,便看向博果爾。後者自然也不會說什麼,誠惶誠恐地感謝一番皇上和皇太后慈愛垂憐,便跟著福臨從慈寧宮退出來了。
  福臨一出來,還不等走遠,就迫不及待地給了他一下:「回府安心等信兒去吧,朕明天就下旨把事情定下來。」
  他覺得有點對不起弟弟——倒也不是事情只辦成了一小半,關鍵是福臨也很清楚自己親娘的性格,孝莊被他逼著讓了步,心中肯定順帶著看博果爾不順眼了。
  福臨剛剛在殿中跟孝莊硬頂時就明白,自己要真為了博果爾好,就該及時退步的。但是他忍不住,每次他想大展身手時,皇額娘都要百般阻撓——國事就算他做不了主,難道連家事都做不了主嗎?他才是皇帝,他才是天子!
  弟弟是親弟弟,可也沒有自己爭一口氣重要。福臨並不覺得自己做錯了——博果爾也不覺得他做錯了,他早就學會了不怨天尤人,要怪只能怪自己沒本事沒地位才被人毫不猶豫地利用了。
  福臨好生安撫了弟弟幾句,以跟來時的氣急敗壞截然不同的姿態,趾高氣昂地離開了。
  博果爾抿著唇短促地笑了一聲,垂眸遮住眼中的冷意。孝莊能讓步到這裡已經是看在福臨的面子上了,不過董鄂氏降到側福晉,已經給了他很大的還轉空間來施展身手。
  好戲才剛剛開始呢,慘敗一次就夠了,既然老天爺給了他第二次機會重新來過,他絕對不會重蹈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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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兄長濟度

  博果爾一回到自己的貝勒府,第一件事兒是去娜木鐘的屋子把事情跟自己額娘說了。
  「我就知道不可能把董鄂氏直接丟開,」娜木鍾對這個結果並不滿意,卻也不意外,冷笑道,「她,跟我鬥了大半輩子,都被我壓在屁股底下,她心裡恨死我了。這人要是能這樣輕易就如我的願,那才奇怪了,她巴不得給我使絆子下,好叫我知道誰現在才說了算!」
  同為皇太極五宮后妃,娜木鍾在崇德元年就被封為麟趾宮貴妃,確實是穩穩壓了當時還只是永福宮莊妃的孝莊一頭,無奈母以子貴,福臨當了皇帝,孝莊成了皇太后,娜木鍾也不過是一太妃罷了。
  他們娘倆商量這些話時,從來都是把伺候的人攆出去的。四下無人,博果爾抬手輕輕攥住了娜木鍾細長的五指,沉聲道:「都是兒子不成器,累額娘傷心了。」
  娜木鍾是真的想讓他出人頭地,壓過福臨是沒指望了,但好歹早日掙得個親王當當,等到她親眼看到兒子穿上了繡五爪正龍的親王補服,就是哪天嚥氣了,也不用為兒子擔心了。
  她恨極了孝莊,看著兒子卻毫不猶豫道:「才不是你的過錯,你比福臨小兩歲呢,先帝走得太早了……多爾袞和豪格爭奪皇位兩敗俱傷後,只能妥協改立幼子,孝端文皇后又跟那女人是親姑侄,沒人為咱們娘倆說話,跟你才沒有關係呢!」
  大臣們這一兩個月確實是在為博果爾能不能進八旗議政會吵得翻天,娜木鍾聽說後為了兒子的前途著想,昨個兒跑到慈寧宮低聲下氣跟孝莊求個情面,也被擋了回來。
  她能拉下臉來做小伏低求孝莊,卻不能讓自己兒子覺得他比不上孝莊的兒子,就看福臨現在那個軟和樣,一個皇帝說出的話還沒皇太后大聲,娜木鍾看不起這種慫包。
  博果爾笑了一下,眸色沉沉,像極了冬天裡靜謐死寂的雪原:「額娘放心,兒子日後必給您爭氣,安心等著我帶您重回紫禁城的一天。」
  娜木鐘的鳳眼一下子就立了起來,她「騰」地一聲站了起來,拿手去掩博果爾的嘴巴,頓了半晌才用小而尖銳的聲音道:「你、你……博果爾……」
  她是想要兒子有出息,也很惱恨為什麼福臨當了皇帝,可事情已成定局,她可從來沒想過要讓兒子去……去謀反!在孝莊的眼皮子底下,這是拿命去賭!
  博果爾豎起右手食指抵在嘴唇上,擺擺手表示不想討論這個話題,他丟下這顆讓娜木鍾多少年沒這麼失態過的雷,也沒多待,即刻就從娜木鐘房裡告辭了。
  也是他重生的時機不太對,要是早上那麼一天,博果爾還沒跟福臨把董鄂氏討來,那他會不會走這一步還兩說,可既然董鄂氏注定是要進門的,博果爾就必須先走一步,把主動權徹底掌握在自己手中。
  哪怕是謀反未遂死於養蜂夾道,他都不會在乎,再怎麼樣,也不會比上輩子他的下場更淒慘了——都是被後世人指指點點、嘲笑不已,成為一個謀反失敗的小丑,也總好過當一個「被親哥哥戴綠帽子」的小丑。
  更何況博果爾並不覺得自己會失敗,還沒開始著手做就先想到失敗的事兒,那是懦夫的行徑。他在娜木鐘房門前略站了站,轉而去了外院。
  三年多前他剛離開皇宮建府沒多久,就有一位姓陳名巖的中年漢人投奔到他門下當幕僚,陳巖有個兒子,名叫陳敬,崇德四年生人,同福臨同歲。
  博果爾依稀記得陳家父子原本應該在他迎娶董鄂氏進府半年後,因為一點小事觸怒了他——他那時正在為福晉對自己莫名其妙的疏遠而脾氣暴躁,找人撒氣——被他甩了一通鞭子打得遍體鱗傷後驅逐出府。
  本來這樣並不如何重要的小人物不應該出現在他的記憶中,然而在小半年後,皇帝和襄親王福晉的香艷傳說甚囂塵上時,跑到酒樓裡落魄自飲的博果爾偶然看到了流落街頭、食不果腹的陳家父子。
  他那時也是為自己傷心,想想這對父子被從自己府中趕出來也是被董鄂氏牽連的,算是半個同命人,難得發了善心給了他們贈了銀子表示歉意。
  陳敬就是利用這筆銀子在京城城郊破廟裡落了腳,刻苦攻讀,於順治十五年得中庶吉士,因同科考取有同名者也叫陳敬,故由朝廷給他加上「廷」字,改為廷敬。
  陳廷敬——日後的康熙帝師,文淵閣大學士,《康熙字典》總修官,先後曾任工、戶、刑、吏四部尚書——最重要的是,他在飛黃騰達後,並沒有忘掉博果爾當日的恩情,屢次暗中相助已經喪子的娜木鐘。沒有陳廷敬的多次援手,娜木鍾撐不到康熙十三年才離世。
  陳廷敬是在他死後為數不多的幾個肯對襄親王府表示善意的人了,博果爾感念他的恩德,更滿意他的正直,只要真正得到陳廷敬的效忠,他就能真正展開自己的大計劃了。
  現在,他正好先去外院找人聯絡聯絡感情。
  ————————————————————————————————————————
  指董鄂氏為襄貝勒側福晉的聖旨第二天就發了下來,博果爾跪領後,隔了小半個時辰就接到了簡郡王的帖子,請他過府一敘。
  簡郡王濟度是鄭親王濟爾哈朗的世子,天聰七年生人,大了他六歲,上個月剛從福建同鄭成功作戰後師還北京。
  博果爾欣然應約,他在宗親中跟濟度玩得最好了,或者可以說,在所有親王二代、郡王二代中,濟度都是真正意義上的領頭羊,連年歲比他更大的巽親王常阿岱都服他。
  等他到了濟度府上,博果爾發現跟自己設想的一群宗親湊在一塊喝酒聊天吹牛打屁不一樣,一向交友甚廣的濟度這次誰都沒叫,單單設席款待他一個。
  席間濟度也沒怎麼說話,給他添了幾次菜,自己悶悶一個人喝酒。
  博果爾對他在發愁什麼心知肚明,從侍女手中取過酒壺來親自給他滿上:「老親王的病還是不理想?」
  濟度的阿瑪鄭親王纏綿病榻也快一年了,眼看著就要不行了,福臨才趕忙下旨把他從前線召回來的。
  濟度捏著酒盅按在唇邊半晌沒出聲,好一會兒後才用力把酒水潑進嘴裡,喟歎道:「先前在福建時,誰見了我都是報喜不報憂,我是回來後才知道阿瑪已經病成這樣了,可恨一直被瞞在谷裡。」老父親在病榻上躺了一年了,他是人臨到走了才被獲准回來,心裡自然不好受。
  博果爾沒說什麼,繼續給他倒酒,聽到濟度道:「阿瑪年歲大了,太醫院那群人,向來都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不敢開藥,只是拿參湯吊著命罷了。」
  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鄭親王還有將將三個月活頭,博果爾道:「我府上有一位黃大夫,曾學於西昌老人,醫術了得,你要是信得過我的話,我這就著人把他請過來。」
  壽數如此,天命難違,濟度心中有數,知道博果爾這樣說其實是為他求個心安,不忍駁他的好意,點頭道:「那就麻煩你了。」
  博果爾當即讓跟著自己的伴讀回府叫人,兩人又添了一盞酒,濟度強笑道:「瞧我,都忘了賀你馬上就能迎娶福晉了,先成家再立業,可千萬別讓哥哥們失望。」
  鄭親王一系跟娜木鍾一直走得近,濟度權把博果爾當弟弟看,見他聞言並無喜色,只是帶著幾分嘲諷笑道:「一個側福晉罷了,也不值什麼。」
  濟度不知中間的幾經波折,一時拋開自己的思慮,打起精神問他道:「我單聽皇上指了人去你家,不知是哪家姑娘?」
  「內大臣鄂碩的長女,是今年適齡的秀女。」博果爾說完頓了頓,歎息道,「我額娘不大樂意這門親事呢。」
  娜木鍾能樂意就怪了,滿京城長眼的人都知道這時候皇帝指個側福晉過去就是為了打消博果爾進議政會的念頭的,這是拿前途換來的媳婦。
  濟度勸他道:「內大臣的女兒當側福晉,也不算低了。你年紀畢竟輕些,壓不住人,再等上兩年,那時就是皇上想壓你,我們這些人也在朝中站著呢,由不得他。」
  這句話濟度說起來帶有十足的底氣,現在還是清朝初期,皇權並不穩固,軍權還在八旗旗主手中捏著,沒能完全收上來。他們這些親王郡王的紮成堆,別說福臨了,就是孝莊也不敢小覷。
  博果爾心頭一凜,放下酒杯道:「進議政會雖然是大事,但是也急不得,皇兄就我這麼一個弟弟,難道還能虧了我不成?不過是想多磨礪我幾年罷了。」
  他可不能讓濟度再做傻事了,這位兄長就是太高傲了,濟度連福臨的面子都敢不給,他看不上這麼一個弱雞一樣的皇帝,很惹得福臨惱怒。
  濟度在所有宗親中威望非常高,血脈也近,加上本身才幹出眾,襯得同齡人都失了色彩。上輩子董鄂妃去後,福臨鬧著要出家的傳聞流出來,他的幾個兒子年紀太輕,當時朝中隱隱就有滿臣指出可擁立濟度繼承皇位,這種傳位方式在他們還在草原上時又不少見。
  這種說法出現是在九月底,十一月時濟度就在回京途中染了時疫驟病而亡,快得讓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甚至連棺材都沒有抬進京城,直接就地草草火化了,跟著去的人也都以「照顧不力」的罪名殉葬了。
  博果爾那時飄在紫荊城看福臨的好戲呢,並沒有看到濟度生前發生了什麼,他至今仍然懷疑濟度的死因有蹊蹺。
作者有話要說: 
  主要人物都出場了~
  濟度從福建回朝其實是順治十四年,跟董鄂妃進宮差不了幾個月,所以給提前了兩年,提到順治十二年了。
  每次看濟度的資料都覺得這人一定是開掛了,父親是四大親王之一的鄭親王,自個兒十七歲成了郡王+世子,十八歲就參加議政會,二十歲授定遠大將軍跟鄭成功打仗,二十三歲回來就襲爵封了親王,唯一可惜的是二十八歲莫名其妙就嚥氣了。歷史上濟度離世是順治十七年七月初,那時候福臨還在乾清宮跟自己的董鄂妃親親我我,活蹦亂跳的,為了劇情需要,改為十一月福臨鬧著要出家那段時間被孝莊弄死的了~= =我腦洞是不是開得有點大……
  PS:福臨其實是十三年七月原本博果爾死掉後才移居乾清宮的,為了方便,就當他一直住在乾清宮吧捂臉
  

  ☆、細細籌謀

  博果爾挺擔心這次濟度又惹了福臨母子的眼,尤其還是為了自己的事情,再三表示自己無所謂什麼時候能進議政會,慢慢熬資歷吧。
  他說到最後還半開玩笑道:「我跟你玩得好,是脾性合得來,又不是圖你在這種時候拉我一把的,讓別人知道了也不好看。除了幾位叔伯,你是宗親中的這個,」博果爾伸出了大拇指比劃了一下,「作為領頭的,就得一碗水端平了。」
  「你這是什麼話,我就是向著你怎麼了?」濟度老大地不高興,「咱們兄弟關係好,誰敢說什麼?他們想眼紅心氣,也得有那個資本!再說了,你是先帝的小兒子,皇帝的親弟弟,你不進議政會,誰還有資格進去?」
  濟度脾氣倒也不是不好,他這人就這樣,一旦認定了是朋友是兄弟就恨不能掏心挖肺地對人好。他還特別討厭自己遞好處人家不肯接,我就樂意照顧你,你管別人怎麼看幹什麼?
  博果爾心頭暖烘烘的,看著他沒有說話,只是一個勁兒抿唇笑。
  濟度被他笑得渾身發毛,總覺得這個弟弟今天怪怪的,抬手重重砸了一下他的胸膛:「博果爾,你可別唧唧歪歪的了,我可受不了這個,跟個娘們似的,沒個爽利時候。」
  「我也不是不想承你的人情,關鍵這事兒不好辦,慢慢籌謀吧。」博果爾笑瞇瞇的,聽他說話重了也沒惱,「你連日上朝,也聽到那些大臣們說什麼了,幾位輔政大臣都不同意,你們就是硬抬個轎子把我抬進議政會,也是無法服眾的。」
  濟度頗感幾分驚奇,前幾天博果爾來找他,還表達了迫切想進議政會的願望呢,怎麼現在就改了主意?
  他聽博果爾像是話裡有話的樣子,心念一轉,明白過來,方才轉顏笑道:「好小子,原來你是在這裡等著我的?」
  博果爾本來就打算跟他說破,見濟度領悟了,慢慢道:「身份再高,也比不過自己有本事,等我當真幹出成效來,看誰敢再說什麼?」
  以他記憶裡的那些東西,想幹出成效來是真的不難,難的是要幹出什麼樣的成效來。
  博果爾的身份高是優勢也是劣勢,他稍有異動就會引起那兩尊佛的警覺,在現階段,得先把自己定位在輔佐皇帝的臣子上。
  他得有民心,有好名聲,還不能功高蓋主,惹得福臨嫉恨,這步棋要怎麼走,得好好思量思量。博果爾摸了摸下巴,抬眼看著濟度道:「我現在還是空領著俸祿的小小貝勒了,說自己想幹甚干甚,也難以取信於人。濟度,你得給我點時間,至多明年,就能見成效。」
  濟度提議道:「咱們滿人,連血都沒見過,既不能算是個長大了的男人。如果你想上軍隊待上幾天,這個好辦,我阿瑪掌了幾十年的鑲藍旗……」
  他沒說完就被博果爾打斷了:「這個倒是不用,我已經有了謀劃,用不著再給你添麻煩了。」
  鄭親王工於權謀,小心謹慎,然而濟度作為兒子,卻跟自己的父親完全相反,他是調兵遣將的好手,卻往往不懂收斂自己的光芒。
  也跟清初軍權下放有關,所有宗親都覺得由他們握有軍權是再正常不過的了。但對於皇帝來說,回收兵權卻是必然的,哪個皇帝都不會允許親戚手中握有能隨時推翻自己的力量。
  現在宗親們日子過得舒坦,不用再過幾年,過上幾個月就到了被穿小鞋的時候,不出幾年,在軍中享有威望的親王郡王在福臨嚥氣之前就都死絕了。
  濟度忍不住皺了一下眉頭:「我說你今天是怎麼了,張口閉口『麻煩』不『麻煩』的?」
  「上頭坐著的那個是我親哥,我想歷練,不去求他,反而來找別人?」博果爾反問道。
  濟度被噎了一下,確實這麼做就是在打福臨的臉面了,小皇帝可受不了別人說他「苛待幼弟」。
  這倒是他之前想得太簡單了,濟度只好道:「那好吧,只要你不是跟我生分了就好,以後有需要儘管來找我。能幫的不能幫的,我都能出把力。」
  博果爾含笑點頭:「這是自然的了。」
  濟度見他答應了,轉而高興道:「好小子,只要你肯知道上進,就沒人能把你壓下來,咱們都要撐起愛新覺羅家的名聲來!來,喝酒!」
  博果爾端起酒盅來跟他重重一碰,眸光微微發沉。他記不太清楚濟度被害死具體是哪一天了,可得小心防範著孝莊下黑手,這位可是他看中的巴圖魯人選。
  ————————————————————————————————————————
  濟度跟博果爾說完貼心話,就把玩得來的同輩宗親都叫來了,說是慶賀博果爾迎娶側福晉。十幾個身份尊貴的年輕人一向玩得很開,鬧騰到大半夜才紛紛散去。
  濟度黑著臉送博果爾出府,挽留道:「不多留一會兒,眼看著就到宵禁了,不如跟羅克鐸一樣住下?讓跟著你的小子去給太妃說一聲就行。」
  博果爾盯著他的臉一下子就笑了,連連擺手道:「不用不用,簡郡王如此盛情,我可消受不起,就讓羅克鐸自己一個人好好享受吧。」
  平郡王羅克鐸在席間喝得酩酊大醉,吐了濟度一身。博果爾告辭離開的時候他是剛從內院換了乾淨衣裳出來,因而臉色現在還沒有緩過來。
  害濟度當著這麼多宗親的面丟了這麼大的醜,等羅克鐸醒來,有他好受的。博果爾對兄弟倒霉表示喜聞樂見,跟濟度告辭後,他沒有耽擱,直接回了自己的貝勒府。
  回府時娜木鍾還沒歇下,讓丫鬟打扇,硬撐著在等著他,見兒子回來,迎上去抱怨道:「怎麼就喝到這個時辰?」
  她酸溜溜的,頓了頓忍不住道:「都說了那個董鄂氏跟你不相合,還真是一個側福晉,怎麼就高興成這樣了?瞧你那點出息。」
  婆婆和媳婦是天生的仇敵,娜木鍾早在得知兒子瞞著自己偷偷進宮跟皇帝把人討來的事情,就對董鄂氏厭煩到了極點。
  好不容易中間兒子清醒過來,自請進宮把她降了側福晉,娜木鍾心中才算好受點,沒成想高興了沒兩天,轉眼博果爾就因著福臨下了指婚的聖旨,興奮得出去喝了快一整天的酒。
  博果爾「噗嗤」一聲就笑了,上輩子他額娘恐怕就是因為這個,跟董鄂氏也非常不對付,從沒給過董鄂氏好臉色看,他那時還傻乎乎夾在兩方之間左右為難,現在想想,為了那麼一個女人惹得額娘傷心,當真是他的不是。
  他擺了擺手,扶著娜木鍾回到她的房間,親自伺候著她卸了妝,方才道:「一個側福晉不值什麼,兒子是看濟度因著鄭親王病重的事兒,悶得狠了,才多留了一會兒。」
  吃酒坐席一向都是聯絡感情的好法子,他以後卻要跟這幫宗親們適當保持距離了,趁著現在還有機會,自然要好好利用,刷高那群人的好感度。
  娜木鐘的神色這才緩和了,她一抬眼照著不太明亮的燈光,見兒子一臉疲態,登時心疼得不行,連忙道:「好了,這些活計讓丫鬟們去做,我讓人備了醒酒湯,你喝了就快去歇著吧。」
  博果爾應了,端起她捧過來的茶盞來一飲而盡。他今天是喝得太多了,跟那幫狼崽子們要想套交情,就必須得玩命地喝,現在的滿人還正是最崇尚血性和男子氣概的時期,要是連喝酒都不會,那簡直就不是個男人。
作者有話要說:

  濟度:小弟你放心,有大哥在,誰都別想欺負你!
  博果爾:濟度挺不錯的,正好適合給我當小弟。

  ☆、董鄂謀劃

  鄂碩下朝回來,一進家門,沒有同往常一樣第一時間去書房看兒子費揚古讀書,反而轉首去了內院。他膝下子嗣單薄,除了一個幼子,就只有董鄂氏一個女兒了,平時也是捧在手心哄著寵著的,但凡所求從無不應,然而此時鄂碩對這個女兒卻有些惱了。
  他一走進內院,甚至都不用跑到董鄂氏窗外偷聽,就能聽見十分明顯的哭泣聲。這聲音自從指婚聖旨下來後就再也沒有斷過,這都兩天了,怎麼還是沒有緩過勁兒來?
  鄂碩皺了一下眉頭,心頭的火氣上湧,硬撐著推門進去,果然看到女兒伏在軟榻上哀哀而泣。他斥責道:「放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你這種情態,傳出去豈不讓人說我教女輕狂?」
  董鄂氏生得極美,哭起來也是梨花帶雨的,一雙楚楚可憐的漂亮杏眼都腫得不像話了,見父親進來,連忙拿手帕拭淚,也不出聲辯駁,只是默默低頭垂淚。
  鄂碩一腔怒火被她的模樣哄得發不出來了,只好緩和了口氣,勸道:「襄貝勒現在還聲名不顯,那也是年歲小的緣故。他乃太宗幼子,皇上唯一的弟弟,皇上愛之、重之,何愁沒有前途呢?」
  其實別說董鄂氏受不了被指到貝勒府當側福晉,就是鄂碩都有些接受不了。他生兒子生得晚,絕大多數時間都用在教養女兒身上,鄂碩對董鄂氏的看重尤勝於此時的費揚古,這女兒不僅德言容工無可挑剔,琴棋書畫更是樣樣精通。
  鄂碩不說存了讓女兒入宮當娘娘的心思,起碼是打算著怎麼也能當個王爺的福晉。博穆博果爾現在還是個貝勒,這個不打緊,日後必能升上親王去,皇上不會讓人議論他苛待幼弟。
  可指婚聖旨一下,就算博果爾升了親王,自家女兒也就只能當個親王側福晉,頭上還有大福晉壓著。鄂碩也很接受不了這個,他也是一想就覺得心塞。
  再不樂意能怎麼樣,難道他還能攔著不讓女兒嫁過去?鄂碩也只能勸了幾句,只求女兒能看開些,要是三個月後出嫁再頂著這樣一雙紅腫的雙眼,先不說襄貝勒怎麼想,萬一皇上知道了,他們家一個「怨懟」的名頭就跑不了了。
  董鄂氏並不言語,只低頭默默垂淚。
  鄂碩從女兒的貼身丫鬟桐玉手中取過手帕來,細細給董鄂氏擦淚:「我今日在朝上,還特意去給襄貝勒請安呢,貝勒爺待下和藹寬容,對誰都是一副好顏色,從不亂使脾氣呢。」
  和藹寬容云云,董鄂氏才不相信,她半年前在京城最有名的筆墨店莫子軒中結識了安郡王岳樂。董鄂氏對這位文質彬彬的郡王十分敬重,安郡王可是告訴她,宗親中多是粗蠻野人,也就皇上跟他興趣相投,稱得上一知己。
  董鄂氏聽了岳樂的描述,禁不住對紫禁城裡住著的皇上滿帶傾慕。她自小受漢學影響深重,太平天下正需要這樣仁愛醇厚的皇帝來領導才行呢,其他人身上還脫不了在草原上的粗俗蠻夷氣。
  她跟岳樂聊得來,以此類推,若是有幸得見皇上,也一定能相談甚歡——至於那個襄貝勒,董鄂氏從來沒從岳樂口中聽過,可見不是一類人。真要是個不知冷不知熱的,她心中勾畫出的「舉案齊眉」「白首偕老」的美好畫卷,豈不都是一場笑話?
  更別說嫁過去還只是個側福晉,她自從董鄂氏接了聖旨,就感覺天崩地裂,了無生趣,這才接連哭泣了好幾天都沒能消化這條噩耗。
  好不容易送走了擔心她的阿瑪,董鄂氏讓丫鬟磨墨,給安郡王寫信約見,親手封上火漆,讓最信重的貼身丫鬟桐玉去莫子軒跑一趟。
  桐玉直到了兩個時辰,天都全黑了,才回到了鄂碩府上。董鄂氏早等得心焦無比,見她輕手輕腳推門進來,連忙站起身道:「怎麼能耽擱了這麼長時間,可是王爺有差事在身不能應邀?」
  桐玉跑得氣喘吁吁地,卻兩眼發光地對著她不停擺手:「小、小姐!不、不是!我——」
  這模樣一看就是天大的好事兒,董鄂氏卻有些提不起興趣來,皺眉道:「你權且歇一歇,把氣喘勻了再說。」
  桐玉用力嚥了一大口口水,尖聲叫道:「安郡王說皇上敬重海外來的傳教士湯若望,每月中旬都會偽裝成漢人家公子,去教堂旁聽布教!」
  董鄂氏先是一驚,又是一喜,上前幾步一把拉住她的手:「你說的是真的嗎?這話怎麼讓你聽到了?」
  她雖則高興,臉上卻又覺得火辣辣的,若是安郡王岳樂故意把這條消息漏給自己的婢女,別是岳樂看出來她對皇上隱約的傾慕之心了吧?董鄂氏不敢再想下去,一時間覺得臉上火辣辣的,連忙拿帕子摀住羞紅了的芙蓉面。
  「不是,小姐,安郡王不是特意說給我聽得!」桐玉把事情經過詳細說了出來,「我去的時候,安郡王還沒來,莫子軒的學徒就帶我到內堂等著,過了一個多時辰,安郡王跟莫師傅交談著這條消息走進來,看到我才收了聲。」
  莫師傅是莫子軒的掌櫃,算是董鄂氏的半個師傅,也很得安郡王敬重。
  哦,那就不是岳樂有意透露給她聽的。董鄂氏長舒一口氣,沒再搭理桐玉,自個兒坐在梳妝台前怔怔出神。
  桐玉焦急地跺了跺腳,湊過來給她捏肩膀,勸道:「小姐,今兒個已經十三了,還有兩天就到月中,您看我們?」
  董鄂氏也有些心動,她眼看著就要嫁作他人婦了,難道在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青春年華付諸東流之前,真的能甘心不去見皇上一面?
  那是她心心唸唸了多年的仁愛君主,哪怕就遠遠看那麼一眼也好,她也不會去打擾他,就看一眼,權當圓了自己的心願。
  這個念頭太放肆了,她這輩子還從來沒有這樣不守規矩過。董鄂氏扶著梳妝台的纖纖玉手漸漸用力,緊緊捏著梳妝台邊緣,被心中湧動的念頭搞得惴惴又不安。
  她想要去見他,他能看得見她嗎?
  第二日,一抬不起眼的四方小轎載著董鄂氏去了常去的莫子軒,桐玉跟在她的轎子旁護送。小轎把人抬到地方就離開了,少頃,一個面白如玉的公子哥搖著折扇從莫子軒出來,旁邊跟了個紮著總角的清秀小廝。
  她們兩個腳步略急促地從莫子軒門口走過,一個正在樓梯口處普通旗人打扮的男子飛快瞄了她們一眼,對著小二嫌棄道:「不行,你這面鏡子要價還是太高了,爺可不當被宰的冤大頭。」
  「大爺,這個可是明初時的古鏡,咱們這兒絕無假貨……」小二沒說完就看對方頭也不回地走了,把懷裡的鏡子用衣襟擦拭乾淨,朝地上啐了一口,「呸,屁都不買還有臉在這兒賴了一上午!」
  ————————————————————————————————————————
  博果爾從派去監視鄂碩府上動向的探子口中得知了董鄂氏終於跑去教堂撞大運的消息後,感歎了一句命運強大的慣性。
  ——上輩子董鄂氏也是不知道從哪裡打聽來福臨喜歡去教堂的消息,急急跑去見了一面,貌似從那次起就徹底愛上了這個圓圓臉的小皇帝,連嫁給他後,還瘋魔似的拚命在閨房裡畫福臨的畫像。
  不過這次她可見不到福臨了,董鄂氏不知道自從她領著桐玉天天去教堂後,太妃娜木鍾也天天跑到皇宮中找孝莊喝茶聽戲,孝莊偏又喜歡展現天家和睦美滿,就也叫福臨作陪。
  那個十幾歲少年樂意看那些講述家長裡短、婆媳關係的戲,福臨無聊得要死,心裡惦記著該到了去教堂的時候了,算計著拿這個搪塞了孝莊,還找個借口溜出去散心。
  還不等他開口說,吳良輔就溜過來歡天喜地地稟報襄貝勒來了。福臨不覺用讚許的目光看著他,這奴才是知道他近日被拘束得緊了,才特意跑來報喜的。
  他跟兩個媽媽輩的女人沒有話說,看戲也不樂意看 ,來個同齡人說說話也是好的。福臨當即愉悅地把人請了進來。
  結果沒想到,博果爾比吳良輔還懂他的心呢,來後先跟孝莊和福臨請安問好,而後就提出想請皇兄去城外莊子上賞荷花。
  福臨喜,大喜,心想終於能出去溜溜了,二話不說就搶在孝莊說話前答應了,帶著博果爾和吳良輔急急忙忙出宮了。
  他一出了宮就猶豫了,盯著乖乖跟在自己身後的博果爾。福臨壓根就不想去啥莊子上看荷花,他想的是去教堂跟湯若望促膝長談,可總不能跟弟弟明著說「我就是打著你的旗號逃出來,其實不樂意跟你玩」。
  福臨正糾結著怎樣把話說得不傷人,就聽到博果爾道:「臣府上一幕僚仿皇兄手筆,作了一水牛圖,不知皇兄是否賞光移步前去一觀?」
  噢噢噢,這一定就是博果爾上次說過的稱讚他水牛圖畫的好的那個幕僚了!福臨至今仍記得「質拙高古,樸茂醇厚」這說出了自己心聲的評語來。
  他立刻把湯若望拋到腦後了,一口答應道:「好,朕這就隨你前去。」

  ☆、截胡好戲

  福臨在自己弟弟府上一見了那位幕僚陳敬,第一個感覺就如同見到了知己,對方每一句話都那麼戳他那顆寂寞孤獨的文青心,讓他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博果爾在旁邊前半程全程圍觀,還不忘對用眼梢偷瞄自己的陳敬幅度極小地點頭表達讚許之意。
  康熙朝一代名臣的陳敬跟他同齡,現在還不過是位十六歲的半大少年,辦起事來還略顯稚嫩,時不時謹慎小心地看博果爾一眼,生怕自己說錯了話。
  他自以為做得隱蔽,其實手段有限,要不是福臨此時處於見到了知己的興奮感中,八成已經看出來了。博果爾對此倒是並不介意,一回生兩回熟,換了誰第一次拿著背好的稿子來坑皇帝都會信心不足,多鍛煉幾次就好了。
  陳敬的表現也很符合他的預期,博果爾雖說是以靈魂狀態圍觀了福臨和董鄂氏在紫禁城你儂我儂、互訴衷腸的全過程,但那都過去多久了,他多無聊才能把每句話都記得清清楚楚?
  不過大致記得零星幾句,都讓博果爾轉述給陳敬了,還順帶丟給他一沓福臨的字跡書畫,讓陳敬這幾天自行揣摩領悟的,沒成想還能說得很對福臨胃口,看得出來陳敬是下了大工夫的。
  看福臨跟陳敬說得一包帶勁的,尤其在陳敬給他展示了自己仿皇上真跡畫的水牛圖後,福臨更是對此人滿意極了。
  可惜皇帝是不能離宮太久的,尤其還是白龍魚服、微服出行,吳良輔出去了沒一會兒就苦著臉回來,小聲附到福臨耳邊告訴他孝莊太后派來的小轎已經在門外等著了。
  當皇帝當到這個份上也是憋屈,老婆不是自己選的,旨意不是自己下的,連在弟弟家多玩一會兒老媽子就得來叫人。福臨氣吁吁的,他臉上火辣辣地燒成一片。
  ——當著博果爾的面也就罷了,竟然還在博果爾的幕僚面前丟了臉。福臨踢了吳良輔幾腳,見這狗奴才趴在地上叫痛求饒,外面又來人催了幾次,方才怒氣沖沖地上轎子走了。
  陳敬跟在博果爾身後跪送皇帝起駕回宮,一回了書房就給博果爾又跪下了,恭敬萬分道:「小的行事疏漏,險些誤了貝勒爺大事,還請主子爺懲罰。」
  博果爾親自把人扶了起來。
  讀書人都講究風骨,陳敬自小苦讀,雖還未有功名,卻也有些傲骨,肯為一點小錯就低聲下氣,也是為了顯現對他這個當主子的敬重。
  博果爾自忖自己還沒有悲哀到需要借助折損手下人還樹立威嚴上,他笑道:「先生做得很好,不必多慮。」
  「小的幸不辱使命,未有辱貝勒府名聲。」陳敬聽到此,一顆亂跳不停的心才算是落了地,稍顯稚嫩的臉上呈現出激動之色,連垂在身側的手掌也微微顫抖著。
  對於一名讀書人來說,能夠跟當今聖上面談近兩個時辰,還受到了對方的連連誇讚,絕對是夠讓人激動的了。
  他知道的並不多,此時還非常激動主子爺看重他,竟然還親自為他搭起晉上的通天梯,並不知道他的主子爺已經在算計著要利用他弄死皇帝了。
  博果爾也不打算讓陳敬知道。他確實感念上輩子陳敬對娜木鍾表現出來的善意,也不代表他這輩子就得像二傻子一樣什麼都跟陳敬說出來。
  上輩子是上輩子,陳敬固然是個顧念舊情的人,但這次他謀劃的可是牽連九族的大事,跟上輩子伸伸手就能幫幫忙可不是一個概念。
  忠誠度是需要培養的,博果爾正打算再勉勵他幾句,眼見自己的伴讀阿楚琿一路小跑著進了小院,停在書房門口三步遠處,焦急地在原地打著轉。
  這一看就是有事兒,博果爾把人叫進來,聽他附耳說了一句,臉色猛地沉了下來。
  本以為都這個時辰了,福臨該乖乖回宮,沒成想這位爺似乎跟孝莊置氣上了,轎子半道轉了向,朝著湯若望設在京郊的教堂去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無論董鄂氏此時有沒有失望沮喪地回家,博果爾都冒不起這個險,真讓這兩人一見鍾情看對眼了,他的許多計劃就都要被迫提前了。
  所幸福臨是回宮回到一半才想起要轉道去教堂的,要繞過大半個京城,還是博果爾的貝勒府離得教堂近些。
  他心念一轉,回內堂換了身衣服出來。
  清朝初年為了穩定局勢,對於服飾的規定還是「男從女不從」,即男性可以仍可以遵從漢人服飾,女性則需要遵從滿人裝束。對於男子來說,漢服和滿服的差別還是很大的。
  他一走出來,明顯穿著的是一身漢服,阿楚琿和陳敬都愣住了。
  博果爾並沒有在意屬下的失態,叫來阿楚琿附耳吩咐了幾句,等他離開後半刻鐘,方才出了貝勒府,翻身上馬,抄小路朝著教堂方向快馬前進。
  他到達地方時,阿楚琿早已派人來跟湯若望打過招呼,說是襄貝勒從皇上口中聽聞湯神父種種,對天主教大感興趣,想來聽神父傳經講道。
  博果爾對湯若望的印象並不深,他這輩子也從未見過湯若望這個人,但料想這名外國人能歷經明清兩代不死,甚至得康熙封「光祿大夫」,就知道他不可能是個對政治和特權一無所知的愣頭青。
  果然他還沒到教堂,遠遠就能看到一位金色頭髮、樣貌古怪的外國人守在門口等候著迎接他。
  他可是見過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的景象,見了夷人就覺得不爽。博果爾下意識地皺了一下眉頭,旋即舒緩開,從馬背上下來,笑道:「湯瑪法?」
  他一眼就看到站立在湯若望身後幾米遠處怯生生站立的董鄂氏,這女人倒是也不傻,一看能讓湯若望鄭重其事專程相迎的人一定身份不低——只可惜,他可不是她心心念念不忘的順治帝。
  「湯瑪法」的說法不是他說的,而是順治主動叫出來的——湯若望早在清軍入京時就冒死自薦,得到孝莊的賞識,連順治親政的日期都是他給選定的,很得順治的信重。
  博果爾喊出這個稱呼後都覺得燙嘴,汗阿瑪要是知道他的皇位繼承人叫過多爾袞「皇父」,又叫過一個外國人「瑪法」——前者福臨好歹還只是迫於時局,後者福臨叫得可是不亦樂乎——在九泉之下不知道作何感想?
  燙嘴歸燙嘴,也不妨礙博果爾叫出來,他現在還沒有權利挑三揀四、嫌這嫌那。
  湯若望本來還很詫異怎麼襄貝勒突然間提出要來看自己,心中有些小忐忑,一聽到這聲「湯瑪法」,徹底放下心來,表現得也熱情親切了許多:「上帝與您同在。」
  博果爾隨著福臨稱呼自己,湯若望倒是沒有多想,他認為這是皇家兄弟親近,對方才一見了自己就特意借此表達善意。
  因著襄貝勒派來提前通報的人委婉表示了襄貝勒不希望有人發現自己的身份,湯若望可以沒有說出尊稱,他對此也是習以為常的,這幫子皇親貴族都喜歡玩這套,像順治帝也是,不好好把他宣召進宮,反倒喜歡自己跑來找他。
  看這位襄貝勒還穿了一身漢服就知道,這位爺也是玩上癮了,順治來他這裡也是都打扮成漢家公子模樣,這兩兄弟倒是一般性情。
  湯若望見博果爾一下馬還專門從腰間掛著的扇套中抽出一柄折扇來扇,嘴角的笑容都止不住了,恭敬又不是親熱地請他進去。
  湯若望有意後退半步,博果爾走在前面,他進門時自然要路過站在門口偷望自己、女扮男裝的董鄂氏——對方堵著門還一點要讓開的模樣都沒有,他要是特意繞道避開走,那也太明顯了。
  博果爾抬起眼來十分自然地從她暗含激動的俏臉上掃過,輕輕停頓了一下——倒不是特意這樣的,他現在看到這張臉就覺得噁心,博果爾就是有點感慨,他上輩子就是對這張臉一見鍾情,害了自己一輩子的。
  撇開當年的少年懵懂青澀,他再看董鄂氏發現這女人漂亮是漂亮,倒也算不上是傾國傾城、八旗翹楚,她最迷人的反倒是週身氣質,朦朦朧朧,似幽似怨,一看就帶著詩情畫意,讓人想到江南水鄉的纏綿春水。
  當初理當就是這種在時下的滿族女子中獨一份的氣質吸引了他,也吸引了福臨。博果爾眼梢轉開的時候發現董鄂氏被他帶著點漫不經心地一掃之下竟然羞紅了玉面,還欲語還休地低下了頭去。
  這個震撼非同小可,他的腳步頓住了,博果爾特意又看了董鄂氏一眼——這次董鄂氏嬌羞的表情愈發明顯了,被他看得還轉身避開——博果爾趕緊收回目光,木著臉走進教堂。
  他總感覺渾身黏糊糊的,後背上非常不舒服,像是大熱天策馬過來,汗水浸透了衣裳,又像是有人正用傾慕的目光偷偷看他。
  博果爾趕忙拿扇子用力扇了幾把,才把心頭的噁心勁兒壓下去,他玩味地笑了一下,拿扇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敲擊著自己的後脖頸。
  他一直以為董鄂氏是愛上福臨,才會在嫁給他後仍然不死心,一門心思要往皇宮鑽營——今天也確實該是董鄂氏和福臨一見鍾情的日子——只不過被他中途截胡了,男主角都換了人了,怎麼看董鄂氏還是按照原本的劇本上演春心萌動的戲碼呢?

  ☆、一見鍾情

  有了這個插曲,博果爾在跟湯若望交談時一直有些心不在焉。過了約莫三刻鐘時間,才有一個他看得眼熟的御前侍衛上前來跟他行禮而後又跟湯若望附耳交談。
  拖了福臨這麼長時間,阿楚琿的辦事能力可真不算差了。博果爾把侍衛叫起來,帶著幾分緊張道:「可是皇兄要來?」
  他一副「老天爺我怎麼那麼倒霉」的模樣,拿著扇子一個勁兒扇,扭臉對著湯若望,其實是在跟福臨的貼身侍衛說道:「唉,我這是看皇兄敬重神父,他平時說得些話我都聽不懂,尷尬得不行,才專門來找您的,想不到正讓皇兄撞上了!」
  湯若望跟他交談自然是要避開人領進內堂的,博果爾也不懼董鄂氏能夠聽到。
  湯若望心道怪不得這位襄貝勒來了就興致缺缺,明顯對他的傳經布道不感興趣的模樣,原來是為了跟小皇帝套關係才硬著頭皮來聽的。
  博果爾趁機提出告辭,拿扇子遮臉道:「皇兄慣常就喜歡挑我不同文墨,這要真讓他知道我偷摸著來找神父,我還不得被他笑死!」
  湯若望用長輩看孫輩的慈祥目光很溫柔地看著他笑道:「貝勒爺放心,下官不同皇上提起您來就是。」
  反正只是不特意向福臨提起,又不是故意告訴福臨「襄貝勒沒來過我這裡」,再加上不過是一點小事兒,根本算不上欺君之罪。以湯若望跟福臨的關係,壓根不懼這個。
  御前侍衛本來是有些狐疑的,不過他想的是襄貝勒提前打聽到皇上的行蹤,才專程跑到教堂來聽禱告,想要跟皇上「偶遇」刷高好感度的。
  不過一來皇上是臨時改道的,這次出行不在計劃中,二來襄貝勒沒見到皇上就主動要求離開了。他去了心中的疑慮,連忙跟著道:「貝勒爺,奴才也不會專程跟皇上說起您的。」
  湯若望都答應了,他答應下來也無妨,反正確實不是大事兒,就算讓福臨知道了,不過口頭笑話弟弟幾句,那也是人家天家兄弟自己的事兒,跟他這個小人物沒有任何關係,還不如退一步賣貝勒爺一個人情,何樂而不為呢?
  侍衛見襄貝勒連連道謝,自覺這個人情賣得好賣得妙,客氣地提出請貝勒爺先行離開。
  「那倒不用,我同你一起出去,一路上也說說話。」博果爾要盡早離開就是想著得出去看看董鄂氏還在不在,不論對方因為什麼對他起了好感,現階段都不能讓董鄂氏見到福臨。
  「您先請。」御前侍衛慇勤道。
  博果爾一撩袍子,率先走在前面,一出了內堂到了禱告大廳,果然看到董鄂氏和一個書僮打扮的小丫鬟還守在角落裡沒走呢。
  這女人也是大膽,外面天都將將擦黑了,竟然還敢賴著不走,博果爾才不相信她出來是得到鄂碩允許的。清初期滿人養女兒是不如何拘束,但也絕沒有哪家阿瑪在女兒指了人家,婚期將近時還敢讓女兒穿著男裝滿大街亂跑。
  他這次飛快掃了董鄂氏一眼,冷冷淡淡地走出了教堂。早有他的伴讀阿楚琿牽著馬等在外面,見了他立刻迎了上來,恭敬無比道:「奴才給主子爺請安。」
  博果爾一打眼發現他是拿左手牽的馬韁,右手垂在腰側,皺了皺眉,不動聲色地上馬揮鞭前行,等跟那回去覆命的御前侍衛拉開了距離,才道:「把你的手給爺抬起來。」
  阿楚琿遲疑了一下,還是順從地把右手舉給他看,木訥地笑了笑:「都是奴才蠢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
  雖則博果爾說得是「手」,沒特指是左手還是右手,阿楚琿也沒故作聰明地把左手抬起來敷衍他,他明白自家主子爺是想看什麼。
  博果爾見他右手手心紅腫著,被燙去了一大片油皮,嚴重的區域還淌著血,無奈道:「你是真夠蠢的,拖延個人還把自己給傷成這樣。」莫非阿楚琿還舉起烤羊肉串的火爐來了個雜耍,才惹得福臨好奇圍觀的?
  他們的伴讀都是從上三旗選的,也是權貴之後,阿楚琿就是鈕祜祿氏的旁支。這樣的人是不能拿小恩小惠收買的,博果爾也沒給金子銀子,那太俗了,想了想道:「我記得額娘那裡有些像膽膏,專治這個的,回府後你跟著爺進去,爺讓人找給你。」
  他這種粗人不值得用這樣好的東西,一聽就是晉上之物,不過這話不能明說。阿楚琿吶吶道:「奴才使不慣這些女人東西,還是回去拿萬花油一抹就好。」
  博果爾被噎了一下,眼角一抽,不再搭理他了。
  阿楚琿這個奴才博果爾是真的很滿意,忠心有,能力也有,腦子也不笨,就是說話有時候太不講究了——什麼女人東西,幸好他沒說那些像膽膏是他前年燙了手後用剩下的,不然丟大臉了。
  ————————————————————————————————————————
  董鄂氏在目送「皇上」離開教堂後,還自怔怔出神,就聽到旁邊的桐玉焦急道:「小姐,咱們可得快點回去了,這個時辰老爺都該從衙門回來了!要讓他知道了咱們偷偷溜出來,那可不得了!」她從剛才就一直催著董鄂氏快點回府,無奈人家不聽,此時人都走了,那好歹該快點回了吧?
  董鄂氏這才回過神來,連忙出門上了自家等候已久的馬車。她直到上了車還恍恍惚惚的,捏著帕子半天後才輕聲道:「你說……那個、那個少年郎真的是皇上嗎?」
  博果爾長得在所有宗親中勉強可以算上等,卻也不算多麼出眾,在樣貌上,他更多的還是像了太宗皇太極。他勝在身姿挺拔,形容瀟灑,走起路來龍行虎步,步步生風,氣勢十足。
  董鄂氏一眼就能看出來這是個與眾有別的男人,他身上帶著一股隱約的危險氣質,一看就是久在上位者。
  桐玉一上了馬車,情緒就平復了些,擔心焦急被壓了下去,親眼見到「皇上」的興奮狂喜就湧了上來:「那還用說,小姐,一定是了!您沒看到他走出來時身後跟著的那個,配著腰刀,腳下踩的還是朝靴,一定是個專門派出來保護皇上的武官!」
  「他腰上還掛著御前侍衛的腰牌呢,也不知道白玉的腰牌是幾等規制的?」董鄂氏說完後頓了頓,忍不住補充道,「還有,你沒見他走進教堂時手裡拿的那把折扇,上面的字跡跟我們在安郡王那兒看到的相仿,一看就是御筆,不過稍顯稚嫩些,恐怕是皇上幾年前寫的。」
  她是趁著對方從她身邊經過的時候隱約掃了一眼——畢竟絕大部分注意力都是用在觀察人上面了——董鄂氏卻仍然隱約看到扇子落款上「辛丑」的字樣。
  天干地支紀年法六十年一輪迴,最近的辛丑年是順治八年,那也是順治帝親政的年份,從這個角度上來考量,他仍然用著那時的扇子,是用於紀念了。
  ——其實是福臨好不容易捱到多爾袞嚥氣,自個兒親政後,興奮得不得了,寫了上百把扇子,每個宗親一人一把。博果爾這個從他拿到後就壓箱底沒用過,臨時火急火燎催娜木鍾找出來的,這就拿來蒙人了。
  扇子一看就是久不用的,福臨在扇柄上也寫明了是送給胞弟的,所以不能讓董鄂氏仔細看,博果爾才特意抓著在她眼前一晃而過的。
  ——至於皇帝為什麼要用舊扇子,就叫給董鄂氏想了,這女人向來擅長腦補,一定能想出「用舊扇子的那個一定就是皇上」的一百零一條理由。
  正如他所設想的,董鄂氏並沒有懷疑「皇帝」身份的真假,他那麼俊朗,卻又有著說不出的苦惱掙扎感,確實正如安郡王所言,「皇上渴望一個能真正理解他的人」。
  董鄂氏光想想都覺得面頰發燙,連忙用手帕蓋住了,緩了緩才低聲歎道:「只可惜……」
  恨不相逢未嫁時,她雖則還未出嫁,卻也已經指了人,還是皇上的親弟弟,自此兩人只能咫尺天涯,恨造化弄人。
  董鄂氏本來就冥冥中有這樣的感受,等到她見了「皇上」,才終於確認,這是一個可以懂她、憐她、愛她的天命之子,相對應的,她也可以懂他、憐他、愛他,成為他心靈的寄托。
  董鄂氏現在閉上眼睛,對方的一個挑眉一個抬首,都是那樣清晰深刻,深深地印在她的腦海中,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這注定是一段無望且無法托付的感情。
  「小姐……」桐玉擔憂地呼喚了一聲,遞上帕子去,低聲道,「您別太傷心了……貝勒爺也一定不比皇上差的……」
  她也為自家小姐感到惋惜委屈,要是皇上是個歪瓜裂棗的草包,那說不定小姐還看得開些,可偏偏一看就讓人覺得頭角崢嶸,無怪乎小姐放不下。
  不比皇上差又如何,他終究又不是皇上。董鄂氏用力閉了閉眼,終究什麼都沒有說,接過手帕來把眼角溢出的清淚擦拭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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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呈離京

  博果爾對董鄂氏對自己的「一見鍾情」有些接受不能,不過想想也能明白這女人看重的是「皇帝」的光環——可笑上輩子董鄂氏和福臨還自詡「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
  他對董鄂氏發現男主角不對時會有啥反應而有些好奇,好奇過了也就放下了。博果爾不會把所有的時間精力跟個女人瞎白耗,他開始著手謀劃正事兒了。
  第二天早朝,福臨在早朝中大發雷霆,他把手中的一份折子重重摔在龍案上,怒道:「自朕親政至今,年年徵稅都不盡如人意,單江南一省,八年至今從無一年全數上繳,積欠的賦稅銀兩已達四百萬之巨!馬鳴佩,你來跟朕說道說道,這是怎麼回事兒?」
  被點名批評的江南江西總督馬鳴佩額頭有點冒汗,連忙跪地求饒:「奴才辦事不利,叩請聖上息怒。」他是漢軍正白旗人,所以才口稱「奴才」。
  其實這事兒不能怪到他頭上,他是順治十一年末才從因病卸任的首任兩江總督馬國柱手中接過江南和江西這一檔子差事的,連頭緒都還沒摸清楚呢,年中就得回京述職,轉眼就被福臨提出來斥責了。
  各地拖欠賦稅是這幾年的常態了,蓋因江南自古乃水米之鄉,才被當做典型拉出來。馬鳴佩不敢說自己委屈,只能沒命地磕頭求饒。
  福臨還沒從「刻意求治」的狀態中脫離出來,他一看到每年徵稅的折子就心裡憋屈,見馬鳴佩磕頭磕得可憐,心頭的火氣燒得再旺,當著群臣的面也不好苛待臣子,一抬下巴示意左右官員把人扶起來。
  這日子過得真憋屈,連辦事不利的手下都不能放開來懲處,生怕落下個「暴君」的名聲。福臨重重一巴掌拍在龍椅的扶手上,氣惱萬分地宣佈退朝。他一回到乾清宮,週遭伺候的都是自己人,也不擔心傳出去壞了名頭,又摔又打地鬧騰了好一番。
  吳良輔縮頭縮腦地躲在門口,等看皇帝氣消得差不多了,才敢湊上來道:「皇上,襄貝勒求見。」他是挺佩服博果爾的,這一看皇上心裡就不痛快,連安郡王都不敢來觸霉頭,這襄貝勒竟然上趕著往槍口上撞,以前也沒看出來他這樣具有犧牲精神啊?
  福臨現在就想自個兒靜一靜平平火氣,剛才連孝莊派蘇麻喇姑來打聽怎麼回事兒都讓他給幾句話攆走了,博果爾什麼的,他還真的不想見。
  吳良輔看出來福臨心裡想的是什麼了,他是巴不得有個人頂上來給福臨罵,也省得自己這幫太監們被皇上拿來出氣,連忙道:「皇上,貝勒爺在外面候了差不多一個時辰了,這大熱的天的,汗把衣裳都浸透了。」
  福臨心軟的毛病是從小帶來的,他先是踹了吳良輔一腳,罵道:「那你就不知道早來稟報朕?找個地方給博果爾歇腳也好。」這狗奴才又耍小聰明,蘇麻喇姑來就趕緊著來報,博果爾來就敢晾人家一個時辰,看人下菜碟呢。
  ——廢話,這要是當時就來報了,難保您不在氣頭上直接不見人,那這現成的出氣筒就沒了。現在拖了一個時辰,以您的性子,總不好讓人家白白站在外面,總得見見才好。吳良輔陪著笑,也不敢避讓,硬挨了他這一腳,見福臨沒再說別的,只是氣哼哼坐下,就明白過來他的意思,連忙跑出去叫人。
  博果爾站在乾清宮宮門外,從頭到尾都垂著眼睛一動不動等待著,將將一個時辰時才見吳良輔一瘸一拐地走出來,衣裳下擺還一個特明顯的腳印,關切問道:「公公,您這是……」
  吳良輔「哎呦」「哎呦」呼著痛,擺手道:「咱家賤命一條,不值得貝勒爺您擔心,倒是您,面聖時可得小心些,皇上正在氣頭上呢,連咱家一句話不合適都挨了責罰。」
  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博果爾再清楚不過了,隨手從荷包中摸出來三顆金花生來遞過去:「有勞公公了。」
  要說奴才也有當奴才的訣竅,看吳良輔這手玩得也是高明,既讓他幫忙堵了槍口,還要從他手中扣好處。
  吳良輔接過來顛顛,這重量著實不輕,這襄貝勒以往還懵懵懂懂的,最近倒是越發懂人情世事了。他拿了好處,喜不自勝,慇勤地領著博果爾進去。
  博果爾一進乾清宮,就看出來福臨的火氣還沒消,他面無殊色地上前行禮,還沒起身就被福臨一把拽了起來。
  小皇帝對著他絮叨了一通:「朕有感國庫空虛,早就為百官做表率,讓後宮節衣縮食,連皇后都是用的陶瓷碗吃飯,怎麼下面那群人就一點都不能體諒朕的苦心呢?」
  關於福臨讓皇后用陶瓷碗的事兒,娜木鍾也跟博果爾說過,事情似乎完全不是福臨說的這樣。
  ——出身博爾濟吉特氏的皇后從小就以國母的規制教養長大,素喜奢華,吃飯用的是金碗金筷子,福臨難得去一次皇后宮裡,看見了就跟她大吵一架,小兩口現在還在嘔著氣呢。
  福臨好面子,當著他的面,肯定也要在強調自己良苦用心的同時往皇后臉上抹點金。博果爾沒出聲,卻聽福臨隨後抱怨道:「大前年時,大清國庫僅存銀二十萬兩,當真到了油盡燈枯的境地,那群人有誰體諒朕了?」
  這句話讓博果爾吃了一驚——他是真的不知道順治九年時朝廷竟然都窮到這種地步了,怪不得福臨一親政就火急火燎地停了好幾項費錢的奢侈享受工程。
  其實滿朝文武——尤其是宗親們都在私底下笑話福臨當皇帝沒個皇帝樣,連妃嬪頭上的釵都幾年不換,自己的行頭也不帶換幾身。博果爾也是死後以靈魂狀態重回紫禁城才知道朝廷確實沒錢——可他先前也沒想到能沒錢成這樣——要知道每年光官員俸祿都要下發六十萬兩,一個皇帝還不如土財主家裡有錢,這皇帝當得是憋屈。
  這話不該說,福臨看他的反應就意識到自己不小心說漏了嘴,尷尬地頓了頓,咳嗽道:「不過到了今年,國庫的存銀數量以大有改觀,這都是朕和諸位臣子共同努力的結果。」
  前腳還嫌滿朝文武沒有一個懂他的呢,估計福臨冷靜下來也是意識到話說重了,後腳就開始往回找補。
  博果爾權當沒看到他的窘迫,端正神色,一撩袍子直接跪下了:「臣弟願為皇兄分憂。」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的,福臨純粹就是想跟個人吐吐苦水,沒想這個資質平庸的弟弟幫他解決什麼問題。
  他一愣間,聽到博果爾正色道:「常言道,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皇兄居於高位,身處九城宮闕之中,難免不能深切體會民眾艱難。朝中忠君報國的大臣數不勝數,卻也難免有粉飾太平、一味歌功頌德之輩。」
  福臨又是一愣,這番話簡直說到他的心底去了,他激動地站了起來,拍著桌子高聲道:「你不用把話說得這麼好聽,朕心中有數,那幫子大臣,都恨不能堵上朕的耳朵,蒙上朕的眼睛!他們巴不得朕什麼都不知道,朕要是直接成個傻子,反倒更隨了他們的意!」
  福臨自從親政後,就總有力不從心之感,他下達的命令不能在諸臣間暢通無阻,他想推行的改革遭到大臣宗親的一致反對。他覺得自己空有滿腔抱負,卻苦於無法付諸行動,他被這偌大的皇城關成了一個孤家寡人。
  博果爾聽完後在心中輕輕歎息。福臨作為入關後的第一任皇帝,絕對是有雄心壯志,想要做出一番驚天偉業的——他就這麼想啊想啊,天天都在想著,等有朝一日自己真的掌握了大權,要幹啥幹啥幹啥,從親政想到嚥氣死,照樣沒做出幾件實事來。
  ——是你光想沒用,掌握著權利的人都攥得死死的,誰會平白無故地白送給你?得自己想法子集中皇權,做出成效來。
  自己不去拼去闖,就會縮在紫禁城裡面跟孝莊叫嚷,想著有哪天能從母親手裡把權利都奪過來,可著勁兒一刀刀往孝莊心口上捅刀子,這事兒也就福臨幹得出來。
  博果爾垂下眼簾緩了緩,再抬頭時已經一臉的鄭重真摯:「臣弟願替皇兄去江南巡查,切實貼近平民百姓的生活,臣弟願當皇兄的眼,也願當皇兄的耳,臣弟願輔佐皇兄,開拓一方太平盛世。」
  他說出來的話自己覺得很刺耳——這當真是上輩子他的畢生願望,可惜讓一個女人和自己的親兄長給生生扼殺了。
  博果爾的視線輕輕在福臨臉上掃過——現在的他確實想要開拓太平盛世——不過不是為了福臨,是為了他自己!
  清初還沒有親王不能離京的規定,福臨感動地把他拉起來:「博果爾,好兄弟,果然只有你一個肯真心實意為朕著想,你能有這個心,不論此行結果如何,朕都無憾了。」
  這就表明福臨答應了派他下江南一趟。博果爾擺出欣喜若狂的表情來,動容道:「臣弟必不負皇兄重托!」
作者有話要說:  順治九年庫銀不夠二十萬兩和江南欠稅四百萬什麼的都是清世祖實錄中明確記載的~看少年天子裡面的妃嬪頭釵確實都很簡陋,那時候追天涯分析貼,說這一點還是比較符合史詩的~不得不說,08年左右的涯叔牛人輩出,跟現在水軍遍地開花的涯叔不是一個概念……

  ☆、母子交鋒

  從博果爾自請離京去江南實地考察的事情發生後,福臨深深感受到自己唯一的弟弟對自己的兄弟之情和忠君之心,連帶著他糟糕到了極點的情緒都變得好轉了。
  哪怕是晚間被孝莊叫去問話,他都沒有表現出平時一貫的彆扭和不配合來。就算福臨覺察到自己的母親似乎不甚高興的模樣,也仍然維持著笑臉把這事兒跟孝莊說了。
  末了,福臨還忍不住感歎道:「都說先成家後立業,看來還是有幾分道理的。朕看先前博果爾還是個愣頭小伙,這才幾天過去,就已經會替朕謀劃操心了。」
  孝莊側目看向慈寧宮角落裡放置的冰山——她近年來越發體虛,就算三伏天熱得汗流浹背,也不敢把冰山挪近了,現在這樣不過略有點涼意罷了。
  這點涼意是滅不了她心頭的火氣的,孝莊笑道:「皇上說得不錯,娶個福晉進門就是有這樣大的好處,您就是看在這一點上,可得好好厚待皇后。」
  福臨本來正在高興呢,見親娘待答不理的模樣,情緒就沉了下來,再聽她有意提到「皇后」來刺自己,面色一下子就變得青白了,憤怒地動動嘴唇,緊盯著孝莊淡淡然的眉目,終究沒再說話。
  他的現任皇后出自博爾濟吉特氏,是孝莊的親侄女,偏巧福臨對這位髮妻橫豎看不順眼,兩人一見面就跟烏眼雞似的鬥個不停,福臨光聽人提起她就覺得胸悶氣短,何況是在他心情正好的時候,簡直就是有意拆台。
  孝莊是臨用晚膳時聽到乾清宮伺候的人來稟報,說皇上本來怒極了,跟襄貝勒說了半個多時辰的話,情緒就好轉了。來通風報信的小太監喜氣洋洋的,皇上高興了底下人都跟著高興,皇上要不高興了底下人就都得掉腦袋。
  孝莊卻一點都不高興,她那時就隱隱覺得不對勁兒,晚膳也幾乎沒用,時時讓信得過的宮女出外打探消息,好不容易挨著福臨跟博果爾共進完晚膳。前腳乾清宮席面剛撤了,博果爾拍拍屁股走人了,後腳孝莊就趕緊把福臨給叫來了,想問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能讓福臨從大怒轉到大喜。
  孝莊沒想到自己還沒開口問,福臨就主動把自己下旨讓博果爾出京前往江南的事情給說出來了——看皇帝的反應,明顯是把這事兒當大大的好事兒。
  ——呸,沒腦子的蠢貨,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呢!旁邊站著伺候的蘇麻喇姑都在小心翼翼觀察她的反應,孝莊恨得不輕,見福臨還不樂意自己說他,把茶杯不輕不重地往桌子上一磕,慈寧宮的太監宮女連帶福臨帶來的吳良輔都識趣而悄無聲息地退下了。
  大晚上地氣得胃疼,孝莊壓低了嗓音:「皇帝,哀家問您,前朝因何要使得諸王非奉詔不能進入京城?」
  福臨頓了頓,粗聲粗氣回答道:「兒臣不知。」
  一肚子書又不是讀到狗肚子離去了,說這種話簡直就是抬槓了。孝莊眉梢重重一跳,強自按捺住:「那哀家問您,您年前為何要將簡郡王濟度從福建召回京城?」
  「那不是因為鄭親王病重,濟度身為世子,自然應服侍左右了,這本是孝道。」福臨一下子就笑了,難掩譏諷道,「再說了,那哪能是我把人召回來的,還不是您一道太后懿旨把人召回來的?」
  這確實是孝莊的意思,不過確實是為了福臨的皇權集中著想,所以當初她一跟福臨提,福臨很痛快地就答應了,調軍聖旨上的玉璽還是小皇帝興沖沖親手蓋上的呢。
  孝莊捏著佛珠的手指一下子因為用力而發白髮青,旋即又緩緩恢復了血色。她面無殊色從手邊把放了很久的茶盞端了起來:「全都是哀家的不是,哀家給皇上敬茶賠禮。」
  福臨耍完賴後確實感覺到自己理虧了,見孝莊明明白白擺出端茶送客的架勢了,腳步一頓,猶豫了一下才告辭離開了。他對母親的愧疚之心一閃而逝,等從慈寧宮匆匆走出來,福臨深吸了一口氣,又覺得有些怨恨。
  他當然知道讓博果爾出京有些不妥,不過也就是短短數月即回,難道博果爾還能掀起大風浪把他這個皇帝給掀翻了不成?福臨也不願意相信自己弟弟能這樣蠢,他都當了多少年皇帝了,親政都四年有餘,屁股下的龍椅早就坐穩了,傻子才會有謀朝篡位的念頭。
  這一點上福臨是有些怨恨孝莊的,別說博果爾不會有他念,就算他有,難道在孝莊心中,別人出京三個月的謀劃就能把她兒子幾年積累的資本全盤擊潰,佔據上風?在孝莊心中,他這個順治帝該是多麼的無能無用啊?
  ——再說了,他送走博果爾時可是聽博果爾說得,不用讓吳良輔多跑一趟這太監還是留在宮中好生伺候皇上吧。福臨就直接寫了明旨讓弟弟帶走了,難道就因為孝莊的一點毫無根據的疑慮,還能派人把聖旨追回來?那也太不把他這個皇帝說的話當回事兒了。
  福臨想到這裡,愧疚徹底無影無蹤了,撩著袍子快步走上龍輦返回乾清宮。
  他氣糾糾走人了,留下慈寧宮中的孝莊也是氣得不輕。蘇麻喇姑在福臨出了正殿後就進來了,把舊茶連帶茶盞一併撤了下去,等收拾完回來見孝莊端坐在位置上一動不動,勸道:「皇上還小呢,您何必跟他置氣?」
  「三阿哥眼看著都滿週歲了,他早就是當阿瑪的人了,還小呢?」孝莊才聽不進這種安慰人的皮毛話,咬著後牙槽含糊道,「橫豎在他眼中,哀家做什麼都是錯的。」
  她要不是把福臨放在心尖子上,怎麼會千方百計把濟度這個甚有威望還比福臨年長數歲的郡王從前線調回來?沒成想濟度是回來了,轉眼福臨就把博果爾丟出去了,人家家兒子都是抬轎的,偏偏她生的這個,就會沒命拆台。
  其實吧,博果爾也就是身份尊貴,也沒見有多大的能耐,一來一回最多半年時間,跟濟度的威脅根本不是一個概念。蘇麻喇姑多少也覺得這次是孝莊反應過大,把小事化大了。
  她可以說是看著博果爾長大的,那幫宗親小子們跟她也都很親近。孝莊年紀越大,疑心就越大,勸又不好勸,平日裡蘇麻喇姑也只能多替他們回轉著,此時便道:「襄貝勒年紀大了,總要有點差事做,不然倒叫人說皇上的不是呢,難道還能一直白養著他不成?」
  這話倒是真的,孝莊和福臨倒是壓根不介意白髮一個人的俸祿,關鍵阿哥跟公主還是有本質不同的,不是上百台嫁妝嫁出去就能完了的。人家是太宗活在世上為數不多的兒子,要是被當豬圈養著,宗親和漢臣都得鬧翻天。
  孝莊是又氣又惱,還帶著些心灰意冷,著實不想管這檔子破事兒了,揮揮手示意這個話題可以止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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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果爾拎著聖旨回府,先跟娜木鍾提了一句,又去外院找陳敬委婉暗示他「皇兄近日多為朝堂之事煩憂,苦於無處排揎」云云,陳敬果然很上道,當天晚上就勤苦臨摹福臨的《水牛圖》通宵未眠。
  娜木鍾麻利地把他出行需要的東西整理了三大車出來,搓著兒子的臉頰道:「早不讓你出去晚不讓你出去,還三個月就該抬側福晉進府了,怎麼這個節骨眼上再讓你去江南?」
  她高興兒子終於得到了重用,卻又很不捨一分就分開小半年。再者,娜木鍾對素未謀面的兒媳婦董鄂氏沒有好感,卻也渴望著早點抱上孫子,博果爾這麼一走,婚期恐怕就要往後延了。
  「一個側福晉罷了,自然還是公事重要。其實也快,騎快馬日夜兼程,十餘日即可到達江南境內,三個月是不夠,四個月之內回來倒是沒問題。」博果爾盤算著時間。
  這次是最好的機會了,趁著離京拖延迎娶董鄂氏的日期,給陳敬足夠的準備時間跟福臨套近乎刷知己,也夠他在江南細細籌謀了。一旦娶了董鄂氏,就束手束腳的不好施展了。
  等婚期延遲的旨意下來後,對鄂碩府上也算是一個警告,不過畢竟有四個月他不在京城的空白期,還得去敲打敲打鄂碩,也得讓阿楚琿密切關注董鄂氏的動向。
  說真的,他重活一輩子不是為了浪費大量時間唧唧歪歪跟個女人報仇的——仇當然要報,但理當乾淨利落,絕不拖泥帶水——但考慮到董鄂氏是他對付福臨的重要棋子,他還真得在這女人身上多下點功夫,保證一切都按照自己的計劃順利進行。
  這種憋屈的日子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結束。博果爾摸摸下巴,跟娜木鍾指天畫地保證一年半內準保讓她抱上白白胖胖的大孫子,才算是安撫好了自家額娘。

  ☆、虛驚一場

  相比太妃聽說兒子即將遠行後的擔憂不捨,鄂碩府上自從得了貝勒府上婚期延後的消息後,就一直愁雲慘淡的。
  鄂碩不是傻子,小半月前董鄂氏帶著丫鬟桐玉在教堂待到天都擦黑了才回來,被鄂碩堵住的時候身上穿的還是男裝。
  鄂碩看了一眼就覺得天旋地轉,他當即把董鄂氏關在閨房中,把桐玉和隨董鄂氏出行的車伕分開來關進柴房先餓了一天,第二天他下朝後再審問。
  桐玉還能忍著不說,車伕先前不過是收了桐玉塞來的銀子才沒把董鄂氏的小動作向鄂碩稟報,此時早就嚇破了膽,一五一十把小姐一整個月都風雨無阻往教堂跑的事情給說了出來。
  鄂碩聽完後臉色鐵青,把兩人都就地打死了,封了董鄂氏的門窗讓她「臥病修養」。他先前是想著女兒一向知書達理、自重自愛,決不會做出有辱家風之事,就算知道董鄂氏時常前往莫子軒同岳樂會面,也未放在心上。
  但光明正大地以文會友和男扮女裝偷偷摸摸溜去教堂可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一去還去一整天,有意封了車伕的口不讓自己知道,鄂碩都想不出除了自己女兒不檢點之外的理由來說服自己。
  要就這樣也算了,胳膊折在袖子裡,除了他和董鄂氏,門房車伕連帶董鄂氏原本貼身伺候的四個丫鬟都被處死滅口,鄂碩好歹還算是把事態給控制住了。
  鄂碩的一顆心還沒有放到肚子裡,轉眼就聽到了一個噩耗——貝勒府明明白白說要拖延婚期,你家姑娘先在家裡呆著吧,先別忙著抬進貝勒府的事兒了。
  來報信的僕從面對著他這個內大臣加貝勒爺的半個親家,態度恭敬有理,卻也難掩冷淡疏離,弄得鄂碩一顆心上上下下跳個不停。
  他旁敲側擊問拖延婚期的原因,對方不說,問拖延到什麼時候,對方還是不說。末了離開前,貝勒府的僕從還別有深意地朝著紫禁城方向一拱手,勸鄂碩道:「大人莫急,我們貝勒爺行事,俱是得皇上應允同意後方才為之的。」
  這哪裡是安慰他,分明就是說博果爾不顧皇上賜婚而拖延婚期是有皇上給在背後撐腰的。鄂碩急出了一頭汗,送走了報信人,扭頭就去見董鄂氏了。
  自從董鄂氏偷溜出府被鄂碩發覺,她的閨房門窗關著的,外面站了兩個強壯的嬤嬤守著送水送飯。鄂碩讓人把門打開,本來滿心以為能看到一個以淚洗面、後悔不已的董鄂氏,沒成想他剛推門就看到董鄂氏匆匆忙忙地把桌子上的紙張一把扯了折起來。
  鄂碩本來見她杏目紅腫、面色蒼白的可憐模樣,還有些心軟,等見了她的小動作,面色不自覺沉了三分,大踏步上前。
  董鄂氏捏著紙張的玉手沒有半點血色,她的臉上滾下淚來,央求道:「阿瑪……」
  鄂碩一把把那張畫扯了過來,看清楚這張被揉得皺皺巴巴的畫捲上畫的人影後,整個人怔了一下,滿臉的火氣都順勢消散了許多。
  他狐疑地看了看董鄂氏,又瞅了瞅手中的畫像,心想著別是自己女兒有意來哄自己,把董鄂氏的書桌翻了個底朝天,接連找到了十幾張畫像,全部都是同一人的。
  董鄂氏嚇得要死,她這幾日感覺到從來都對自己耐心寬厚的阿瑪像是變了一個人,不僅把她身邊跟著的僕從全部打殺了,還把她關在屋裡幾日不讓出門。
  尤其剛剛鄂碩進來時的表情真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剝了一般,董鄂氏渾身一絲力氣也無,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阿瑪把她這十幾日的心血都翻找了出來。
  眼見鄂碩見鬼一樣盯著紙張半晌沒出聲,她的臉頰上一時間感覺火辣辣的,董鄂氏自己對「順治帝」有傾慕之心,可沒想著跟任何人提及,她相信自己絕無惡意,不過是少女情懷不容人自主,她愛上了不該愛的人,卻也沒有傷害別人,她不該受到這樣毫無尊嚴的對待。
  「阿瑪,請您聽女兒解釋……」董鄂氏不敢再看,低眉垂眼好一會兒後才怯生生抬起頭來,央求道,「事情絕不是您想的那樣……」
  她是真心覺得委屈,她別說沒有做出過鄂碩想像中瓜田李下那樣見不得人的勾當,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她跟「皇上」只見過一面,這是心與心的吸引和共鳴,是來自靈魂的震顫,同世俗的男歡女愛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
  董鄂氏想要辯解,後半截話卻沒有說出口——她敏銳地覺察到鄂碩情緒的轉變——如果說半柱香前是從大怒到大驚,現在就成了死裡逃生後的舒暢放鬆。
  鄂碩也感覺到自己情緒變化忒大,他畢竟上了年紀,一時間腳下不穩,眼前發黑,連忙用手撐著桌子,另一手去揉自己的額頭。
  董鄂氏掙扎著站了起來,把自己阿瑪扶住了。
  鄂碩長長舒了一口氣:「是阿瑪錯怪你了,好孩子,起來吧。」畫像上的那個分明是襄貝勒博果爾,想不到自己女兒戀上的正是未來的夫君。
  雖則未出嫁的女孩兒自己跑出去偷見夫君也有些不地道不守規矩,但也總比鄂碩先前設想的情況要好了很多,他的情緒一下子就平復了,轉而對自己女兒充滿了愧疚之意。
  董鄂氏茫然地頓了頓,扶著鄂碩站好,見鄂碩渾身喜氣洋洋的,心中怪異之感越發濃厚了,低聲問道:「阿瑪?」她畫的可是皇上,在世俗眼中,也算是驚世駭俗了,怎麼鄂碩是這個反應?
  鄂碩只感覺所有董鄂姓氏旗人的臉面算是保住了,見女兒忐忑不安的模樣,笑道:「你這幾日好生同你額娘親近親近,左不過半年,就該嫁作人婦了。你又是嫁入皇家,想再回府住上幾日可是難如登天了。」
  這話味道就更不對了,她的婚期定的是在三個月後,怎麼又成半年了?董鄂氏一愣。
  鄂碩明白她在詫異些什麼,生怕一向心思重的女兒再胡思亂想,避重就輕道:「這是皇上的意思,襄貝勒屢受皇上重用,怕是有差事派遣到他身上,沖了婚期。」
  他說完後還有點擔心女兒會抱怨什麼差事重要到連婚期都得挪後,沒成想董鄂氏一點惆悵失落的情緒都沒有,本來蒼白如紙的臉頰上瞬間敷了一層粉色,羞怯難當地垂下頭去。
  鄂碩頓了頓,反應過來——哦,這是聽到襄貝勒得皇上重用高興的——他這樣一想就更加為自己誤會了女兒而愧疚了,這樣好肯事事為夫君著想的女子世上已經不多見了,自己女兒不愧飽讀聖賢詩書,淑慎有儀,齊莊知禮。
  鄂碩自此解了董鄂氏的禁足,還從女兒房裡的二等丫鬟中提拔了四個一等丫鬟,近身伺候她。雖則這算是個皆大歡喜的結局,他卻仍然心有慼慼焉,交代兩個嬤嬤也得寸步不離董鄂氏,教導她宗室規矩及侍候夫君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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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鄂碩第二日早朝聽福臨當朝宣佈委任襄貝勒下江南體察民情,一顆心算是放到了肚子裡。他下朝後還特意走得快了些,追上了第一梯隊跟簡郡王和巽親王等人說笑的博果爾。
  以鄂碩的身份,哪怕是當朝一等大臣,身上只有一個二等梅勒章京的世職,算是第二梯隊的,跟這群親王郡王貝勒爺的沒得比。
  眼見他走了過來,明擺著是來找博果爾的,巽親王常阿岱發出一聲短促的怪笑,被簡郡王濟度凌厲地瞪了一眼。
  濟度見鄂碩果然尷尬地頓了頓腳步,一把把常阿岱扯向一邊,拍了拍博果爾的肩膀示意他自便,便加快腳步拉著常阿岱走人了。
  常阿岱不樂意就這樣錯過好戲,他可打算著圍觀岳父見女婿的好戲後好好臊臊博果爾的。無奈濟度死死捏著他的胳膊,力道大地都快把他的手給折斷了。
  常阿岱論爵位比濟度高了一截,年紀也比濟度大,但他可不敢觸濟度眉頭,見濟度幫著博果爾,只得惺惺作罷,尖聲嚷嚷道:「鬆手,爺自己會走!」
  常阿岱一向嘴賤人也賤,博果爾壓根懶得搭理他,跟鄂碩相互見禮後,兩人一併朝宮外走,期間簡略寒暄了一番。
  鄂碩當著週遭大臣的面也沒有跟博果爾套近乎的意思,兩人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話,就在宮門前散開了。
  見博果爾態度還好,不是多熱絡卻也不算冷淡了,鄂碩徹底放下心來,趁人不注意,抬起袖子來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
  他這半個月成天提心吊膽的,一閉上眼都是全家受女兒牽連被流放到寧古塔為奴為婢的場景,看起來一下子就蒼老了十歲不止。這下證明是虛驚一場,他可得回府好生睡個好覺了。                        

  ☆、商議屯田

  博果爾一走就走了整整五個月,當他從江南回到京城,再回到自己的貝勒府時,提前幾天就接到他派回來的僕從消息的娜木鍾已經守在外院門口等著了。
  娜木鍾一看到兒子的模樣,眼淚「刷」地一下就掉了下來,當著一眾下人的面,急忙拿手帕遮住了,垂眸緩了半晌,通紅的眼眶才消下去點,迎上前來強笑道:「一走就是幾個月,可把額娘想壞了,快進去說話。」
  博果爾先給守在門前的阿楚琿使了一個眼色示意他有話晚點說,跟著娜木鍾身後從外院跨進了內院,立刻就被娜木鍾提起了耳朵。
  「好啊,翅膀真是長硬了,一翅子飛出去就把額娘拋在腦後了?」娜木鍾氣惱得不輕,算算博果爾臨走時答應她的那些事兒竟是一個都沒有做到的,「你走時不是說至多四個月就能回來?還說會好生照顧自己,怎麼就黑瘦成這樣了?你口口聲聲說隔幾天就給額娘來封信的,你自己數數,這五個月你給我送回來的信夠不夠十個手指頭?」
  嗨,他這是去幹正事兒的,一時間耽擱了些時日,也是有的。這事兒是他的不對,博果爾聽後也沒反駁,聽到後來一下子就笑了:「我只跟您說要保持聯繫了。」
  像隔幾天就寫信回來這種明顯不可能的允諾他是不會說的,要真是天天寫了信往京城送,別人得怎麼說啊。所以博果爾都是給福臨送折子順便給自己親娘捎封信回來的,他可不能被人指著後背說是離不開額娘的奶娃子。
  娜木鍾也理解這個,倒也不妨礙她見了兒子就氣哼哼的,好好抱怨了一通,就張羅著讓人給博果爾燒水洗浴。
  也就娜木鍾頂著個太妃的名頭,算是福臨的半個長輩,博果爾回京後才能先回府讓自家額娘看看。現在人見過了,他讓丫鬟先把洗澡水燒熱了,自己先得去紫禁城,把此行的成果向福臨稟報才是。
  雖則洗個澡也不多浪費時間,可以福臨的性子,看到他風塵僕僕、滿面疲憊地覲見和他換上新衣裳去,得到的分數明顯是不一樣的。
  他回京的具體時辰自然先一步稟報了皇上,博果爾來到宮門前就被兩個小太監請了進去,走到乾清宮門口,吳良輔親自來領他,滿面堆笑道:「皇上兩個時辰前得到消息說貝勒爺這就要進入京郊了,高興得不得了,特意讓奴才在這兒候著您呢。」
  博果爾摸了摸懷裡揣著的折子,對著吳良輔含笑一點頭:「有勞公公了。」
  他一點表示都沒有,讓特意來討功的吳良輔不免有些無趣,不過看上次貝勒爺出手大方,理當是這回急著覲見皇上,才沒反應過來該意思意思的。
  算了,人家畢竟是皇上親兄弟,前面四個月還好,最近一個月博果爾的折子從江南送入乾清宮,皇上看過後就一直在念叨著,還專門寫了密旨催襄貝勒快點回京。
  吳良輔這樣的人精自然看出來襄貝勒在皇上眼中已經不僅僅是一個無用的弟弟了,而已經開始朝著可用人才的方向轉化,他對博果爾的態度自然更恭敬和順。
  博果爾一進乾清宮,才看到裡面除了福臨,還有簡郡王濟度和安郡王岳樂,兩位王爺分立在福臨皇位下兩側,彼此互相不看對方,明顯很不對付。
  福臨正氣哼哼地拿眼角瞪濟度,濟度正眼都不搭理他,反而對著博果爾幅度極輕地略一點頭。
  博果爾掃了一眼就明白是怎麼回事兒了,他就說嘛,濟度看不上岳樂,更看不上福臨,等閒不會自個兒往乾清宮湊的,尤其還是福臨在跟岳樂會面的時候。
  他權當沒有看到三個人之間的波濤洶湧,自顧自一撩袍子跪下:「臣弟見過皇兄,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福臨對他倒是挺和藹的,溫言讓他起來,還讓吳良輔搬凳子來給他坐,眼睛盯著博果爾這身經過一路顛簸而佈滿塵土的衣裳,還有滿是泥濘的靴子,一點都沒介意被踩髒了的大殿,反而動容道:「博果爾,這一去半年,苦了你了。」
  福臨雖然就是否讓博果爾離京一事跟孝莊吵了一架,口口聲聲說不相信自己弟弟會如何如何,回到乾清宮冷靜下來一想,卻也隱約有種後悔自己嘴快的糾結感。
  他可不能把聖旨收回來打自己的臉了,福臨仍然堅持派博果爾下江南,卻也派了信得過的刺史跟著他,一路把博果爾的所作所為都寫密信稟告給他。
  就因為有眼線跟著,福臨才更清楚自己弟弟為了他的江山都做了什麼,這五個月先是快馬加鞭趕到江南,然後就走訪民間,私訪當地農戶瞭解每年收成情況,甚至還下苦力鑽研《汜勝之書》《齊民要術》等農業著作。
  福臨自從親政後,就一直試圖從宗親中提拔出一個真正得力的人,安郡王岳樂算一個,但福臨更多地把他定位在能同自己談詩論賦、聊人生理想的知心長輩上,他捨不得把岳樂下放讓這個難得的知己吃苦受累。
  除了岳樂外,其餘的宗親倒也沒有貳心,但很明顯都是跟著福臨屁股底下的皇位聽令,而不是尊敬服從他這個人。
  這一點福臨心知肚明,光看濟度對他的態度就很明顯了,人家除了參與議政會時得跟他當朝陳詞,平時都壓根不正眼看他。
  福臨想到這個就心塞無比,忍不住刮了座下的濟度一眼,再看下首端正坐著的博果爾就說不出的順眼了。
  博果爾一下子就從座位上站起來,撩撩衣擺再次跪下,朗聲道:「能為皇兄鞍前馬後,盡忠效勞,臣弟當盡心竭力,不敢言苦。」
  濟度不著痕跡地皺了一下眉頭,岳樂倒是比先前顯得更沉著了三分。
  福臨聽得更開心了,緩了緩後想著是時候辦正事兒了,從御案上抽出一封藏青色封皮的奏折,在打開折子的一瞬間,情緒立刻就糟糕起來:「博果爾,你在折子中同朕所言俱皆屬實?」
  「臣弟所言不敢有一句虛言,因近年連年征戰,致使流亡遍地,許多百姓落草成寇。為防賊患,各地加大養兵力度,進而需要多徵賦稅以養民兵,百姓交不上賦稅而病餓,許多人活不下去又變成了賊盜,以此循環往復,惡性循環,長此以往,事情只會越發惡化。」博果爾說道。
  這也確實是他實地考察後發現的問題,博果爾因此一下子就想到了上輩子一個叫王命岳的官員所提出的屯田主張。
  王命岳是福建晉江人,本應於開春科舉考中庶吉士,這是個可用之才,已經被博果爾秘密命人找來收為幕僚了。
  折子福臨看過後就交給岳樂看了,濟度就沒這個待遇,他還是第一次得知此等情景,面色一時也變得凝重了。
  博果爾繼續說道:「依臣弟愚見,各省並非推諉塞責而有意不上繳足數歲銀,實在是百姓家中再無餘糧。設若因朝廷國庫告急而加大賦稅徵收,也只能激化矛盾,而不能解燃眉之急。」
  加派賦稅是一部分宗親貴族們主張的,怎麼樣,現在被打臉了吧?福臨繼續斜眼瞅濟度,發現濟度仍然不搭理自己,而是側耳聽博果爾所言,一時間覺得有些無趣。
  濟度感覺到福臨在勝利後示威似的看自己,實在是懶得回應他——小皇帝八成是忘了,在這件事兒上自己難得跟他站在一塊,都是主張屯田一派的。
  福臨吃了個軟釘子,抬手慢吞吞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調整了一下心情才問道:「朕普一親政,就下令讓各省監督農民墾荒屯田,還給予他們三年後可以將所屯之田變為自己產業的獎賞,可惜有小人暗中作梗,效果一直不甚明顯。」
  博果爾知道福臨口中的「小人」是暗指主張加派的各位宗親,不過這話福臨能說,他不能順著接口。再說了,屯田施行三年效果仍不明顯,還真跟宗親們關係不大。
  恰好福臨提起「小人」了,他趁機反映道:「地主豪強強佔土地,農民們墾田也不過是白做工,因此江南各地方百姓積極性都不高,卻也有人被官府抓了壯丁做徭役墾田開荒,為地方官充作為政業績。」
  其實還不僅是這樣,各地方官員虛報功績、強佔農民良田當做是墾荒新開的土地,種種現象都常有發生、屢見不鮮。這是博果爾上輩子以靈魂狀態看到的,他可沒法如實跟福臨解釋自己是如何知道的,因而也只能暫且不提。
  即便如此,他今天說的也已經足夠了,看福臨一臉震驚的模樣,明顯是沒有想過自己的屯田舉措不僅沒有給老百姓帶來實惠,反而害得他們多加了徭役。
  小皇帝總是這樣天真,因為頒發下去的命令就能得到執行,取得好的成果。博果爾看他有點可憐,上輩子的自己何嘗不是這樣,懷揣著一腔熱血以為憑借努力一定可以造福民眾,是變成靈魂,守在紫禁城跟隨歷代皇帝見得多了,才意識到當初的自己是多麼天真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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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中諸事

  一跟領導匯報工作,加上事情確實很嚴重,四個人一直討論到快宮禁閉宮門的時辰才算是把大基調定下來。
  期間福臨當然得管飯,考慮到他跟濟度兩人相看兩厭,對著彼此的臉都沒有胃口,博果爾是跟濟度在側殿用的餐。
  臨到屯田的事情討論的差不多了,時辰是太晚了,福臨不大好意思了,盛情邀請博果爾和岳樂留下來住一晚上,直接參加明天的早朝。
  他倒是沒邀請濟度,不僅因為福臨不樂意看到他,還因為知道邀請了人家也絕對不會留下來,福臨才不會自虐到伸臉給對頭打,倒是岳樂和親弟弟不一定會駁他的意思。
  濟度面無表情目視前方,一派的高然肅穆,從福臨開口留人起就沒吭過一聲。
  博果爾笑道:「臣弟倒是挺想同皇兄秉燭夜談、抵足而眠的,只可惜府上額娘恐怕不樂意了。」他頗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頭,「臣弟畢竟第一次離家,額娘很是放不下。」
  開玩笑,看福臨意猶未盡的模樣,明顯是想拉著個人繼續吧啦吧啦,明天一早還要上朝,旅途奔波了大半個月才從江南趕回來,傻子才不想好好睡一覺。
  博果爾在福臨面前刷忠臣已經刷得差不多了,他接下來要再刷就刷大臣們的好感度了,這個不急於一時,像「襄貝勒遠道回京當天就辦差」之類的好評要慢慢刷,還得擴大刷好感的受眾,跟福臨死磕是刷不出來的。
  岳樂其實也不大想留下,長眼睛的都能看出來留下今天這覺就一定睡不好了,可是博果爾不接福臨的話還理由充分,他這個理由就不大好找了。
  不管怎麼著,皇上的聖恩浩蕩就得有人來接,總不能讓它落在地上。當臣子不能連這點犧牲精神都沒有,更何況這種跟皇上套近乎的差事多少人求都求不來。
  岳樂想到自己被宣召入宮時剛剛發動的庶福晉,一天都過去了,管家也沒有能耐把信報入宮中,也不知道現如今母子是否平安。
  他的子孫福並不旺,年年生子年年夭折,岳樂在心中歎息一聲,把焦急擔憂都嚥回心中,迎上福臨殷切的目光,笑道:「臣榮幸之至,叩首百拜以謝皇上聖恩。」
  福臨很滿意安郡王的反應,這才是能信得過的臣子呢,比那個光用白眼看他的濟度強出幾條街去。他用力拍了拍自己鐵桿的肩膀,看向博果爾笑道:「也是呢,怪朕讓你一走走了這麼些時日,連迎娶側福晉的大事兒都給耽擱了,不怪太妃要著急呢。」
  這是兄長對幼弟善意的打趣了,博果爾自然配合地低頭裝羞澀,摸著後腦勺呵呵笑道:「不礙的,只要能早日抱上孫子,準保能把額娘哄高興了。」
  「那當然了,朕的三阿哥都快慶週歲了,你可要努力爭取把朕比下去!」福臨順手重重錘了一把他的胸膛,震得手生疼,驚道,「好小子,力氣還挺大。」
  就福臨那二兩小勁兒,捉雞都費勁兒,博果爾就是不在重生後每天拚命打熬筋骨,對付他也不成問題,聞言自得一笑,微微抬起下巴。
  說起這個來福臨就覺得沒意思了,看博果爾一副在力氣上壓了他一頭就高興得不得了的模樣,暗歎一句還以為出去長大了多少呢,怎麼還是這種傻小子脾氣?
  好不容易從乾清宮退出來,博果爾跟濟度並肩走在道上,吳良輔打著燈籠帶著四個小太監走在前面,屁股後面還有四個小太監跟著。
  濟度明顯是有話想跟他說,在拐角處特意隱蔽地斜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看模樣也不像是惱他今日多次給福臨遞梯子說好話。
  吳良輔天生一雙厲眼加賊耳,所幸他走在前面看不到後頭的官司。博果爾便對著濟度笑了笑以示善意。
  濟度微微錯愕了一下,旋即扭開頭去不理他了,等出了宮門,臨上各家派來的馬車時,他才低聲道:「半年不見,刮目相看,佩服佩服。」
  博果爾瞇了一下眼睛,回道:「下次讓你刮目相看可用不了半年這麼久了。」
  呸,臭小子不過才做出點政績,就敢在他面前抖起來了?濟度板著臉想刷點嚴兄狀態,一張嘴巴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破功破得有點忒沒面子了,他立刻重重咳嗽一聲掩飾,一張臉板得比剛才還冷。
  臉拉得比驢長也找不回他破損的形象了,博果爾笑瞇瞇地,很給面子地特意扭開頭不去看他,算是給敬重的兄長留點臉面,自顧自撩開車簾跳上了馬車。
  跟著伺候的人都知道,貝勒爺出了一趟遠門就不樂意別人給他撩簾子當踏板了,人家嫌顯得女裡女氣的。要不是天太晚了不能騎馬,他得連馬車都不坐。襄貝勒府裡的太監袖手在一邊看著,等自家主子上了車才給車伕打了手勢。
  宮門前不得高聲喧嘩,車伕當即輕聲吆喝著馬車行進。
  博果爾因著中間發生的小插曲,想著可能好好燥一燥濟度了,直到回了自己的貝勒府,嘴角還是上翹著的。
  他先托人去跟娜木鍾稟報了自己回來的信兒,轉臉就進了書房,讓貼身太監把等了一整天的阿楚輝叫來,細細詢問他自己不在京中發生的事兒。
  雖則每隔幾日也都會有驛站送來阿楚輝的密信,但礙於人多眼雜,一封信快馬加鞭送到江南要經過多次轉手,有些事情不能寫得太明白了。
  阿楚輝見了他明顯很激動,咬咬牙硬忍了下來,二話不說撩袍子跪下,朗聲道:「奴才幸不辱主子所托!」
  「起來說話。」博果爾把人扶起來,滿意道,「這麼說來,京中一切事宜皆順?鄂碩府上如何?」
  「您不在京中,想是鄂碩大人也有了警醒,府上隱約鬧了幾次,卻也聽說擋住了小人作祟,側福晉一切安好。」阿楚輝道。
  那麼多正事兒主子爺不先問,他沒想到博果爾一開口就問了這個。其實這也是阿楚輝最怵頭回答的問題了,沒進門的側福晉再不得自家主子喜歡,那也是皇上下旨賜的,是不能休棄的。
  既然勉強算是主子爺的女人,他就不能言語中有不恭敬,怎麼把意思表達了卻又不顯得粗俗,討論側福晉不安分還不能讓主子爺覺得丟臉,可把阿楚輝為難得不輕。
  博果爾看出屬下的左右為難了,嗤笑道:「她算是你哪門子的女主子,這樣不安於室的女人,就是進了門爺也不會多看她一眼。」
  頓了頓,他又道:「這女人也真是能折騰,都到了這個節骨眼上了,竟然還沒有死心。幸好爺走前專門敲打了鄂碩一番,他要是連個女人都看不住,這個內大臣也不用當了。」
  笑話,鄂碩都覺出不對了,不論那個男的是不是董鄂氏未來的夫君,傳出去一家子的名聲都完了。到這份上鄂碩要是還管不住董鄂氏的腳,他這幾十年的飯也真白吃了。
  阿楚輝聞言自然明白他是真的沒把董鄂氏當回事兒,不然也不會當著自己的面說話這樣直白。他頓時放鬆了不少,笑道:「主子爺說得是呢,您剛走時,鄂碩大人本來也沒如何,看守的人都放鬆了的,沒成想那位買通了新來伺候的丫頭,還想往外溜,這簡直是自個兒找死。」
  董鄂氏原本貼身從小長大的四個丫鬟就是因為這個被鄂碩盡數打死的,就是當著一屋子伺候董鄂氏的下人的面杖斃的,打的就是殺雞給猴看的念頭。
  鄂碩封了口,別人不知道具體原因,本來二等服侍的丫頭多少都能猜出來,就是她們從二等升上來直接當的董鄂氏的大丫鬟。前車之鑒,歷歷在目,小姐是有情有義不假,為了死了的四個丫鬟哭了好一通,可人都死了,誰還稀罕你那點眼淚啊!
  新晉的大丫鬟之一見董鄂氏竟然還想出府一趟,實在是嚇破了膽子,先拿話哄住她,轉臉就把她的謀劃連帶董鄂氏拿來收買她的玉鐲子都給老爺上交了,她可是要命的!
  鄂碩自然勃然大怒。這時才徹底覺出來不對的,要真是溜出去見貝勒爺,襄貝勒可是接了聖旨出京了,自己女兒還一門心思往外跑……
  鄂碩嚇得膽寒,不敢深想下去,讓人重新把守衛加了一倍,日夜不離地看守著董鄂氏的閨房。
  一家子的性命都掛在你身上,怎麼就一點都不懂事呢!他也對董鄂氏徹底失了耐心,管你是哭是求,關上幾天讓嬤嬤好生教教規矩,到了日子就得披上嫁衣高高興興地出嫁!
  世上沒有不漏風的牆,前兒折騰時鄂碩還能把事情控制在自家府上,這第二回折騰下來,京城中慢慢就起了流言。
  誰家嫁女兒前把門窗封著嬤嬤們日夜不離地守著呢,這是等著嫁女兒還是防賊啊,這別是他家姑娘如何如何吧?怪不得襄貝勒娶親前突然向皇上自請離京呢,怕是早一步打聽出來這董鄂氏婦德有虧,不樂意娶這個媳婦了。就算是側福晉,娶了也是丟臉啊。
  關於姦夫是誰,大家也有猜測,坊間流傳最廣的就是跟鄂碩府上的小廝,沒見鄂碩這樣如臨大敵麼,就是兩人私奔被抓了回來,才這樣緊張萬分的。
  流言傳的實在難聽,阿楚輝從頭到尾就沒給博果爾提過這個,他覺得這種話說出去簡直髒了自家主子的耳朵。
  董鄂氏還沒見到福臨就好,其他的他都不關心。博果爾聽過就罷,轉而道:「京中其他府上呢?」
  說到這個阿楚輝就來了精神,他投身主子可不是就專門打聽些男女苟且之事的。他鄭重答道:「鄭親王纏綿病榻多時,已在用長樂散續命,皇上三日前還專門下過聖旨撫慰。黃大夫傳消息過來,怕是日數快到了。」
  黃大夫原是博果爾府上養著的大夫,他推薦給濟度來醫治鄭親王了。博果爾依稀記得要擱上輩子鄭親王三個月前就該離世了,能拖到現在已經很不容易了,也不知道是他重生影響的還是黃大夫確實有妙手回春之能。
  怪不得看濟度今天從頭到尾情緒都不高,到最後才露了點笑模樣。博果爾在心中暗歎一聲,問道:「還有別的嗎?」
  「最近京中倒無大事發生,各府都還算太平。」阿楚輝心知肚明主子爺絕不是要聽誰家納了妾,誰家從揚州買了瘦馬,但這樣一說顯得自己實在是沒本事,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補充道,「也就今日傍晚時分,安郡王府上一位庶福晉去了,產下的男嬰撐了約摸兩個時辰就嚥氣了,也沒留住。」
  不管是誰的孩子,聽到小生命死亡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博果爾愣了一下,從椅子上坐直了身子:「也就是剛發生的?」
  阿楚輝有些詫異他為何對這條消息這樣在意,道:「是,奴才候在書房等您,安郡王府的眼線就傳消息到了,不是什麼難打聽的事兒,所以剛出了就傳過來了,跟您也就是前後腳的功夫。」
  他是忙活了這麼多天實在累得上了,不想那麼早回來跟阿楚輝說這些煩心事兒,在路上特意讓車伕趕得慢了些,不然可以早一柱香功夫就能到的。
  博果爾閉了閉眼睛,他在宮門口是看到安郡王府的管家焦急地候著了,要是岳樂那時跟他們一塊出來,得了信快馬加鞭往回趕,說不定還能見孩子一面。                        

  ☆、大婚吉日

  
  托博果爾忠心諫言的福,福臨在早朝時直言痛斥了地方官員虛報屯田數量,致使民不聊生之事,徹底否決了部分宗親提出的利用擴大加派來填補國庫空虛的主意。
  下一步行動的大方針確定了,具體細則還需要細細斟酌。福臨這次擼起了袖子鼓足了勁兒打算幹一次大發的,還特意去奉先殿給太宗皇太極上了一柱香。
  一應後續措施就輪不到博果爾插手了,福臨把這項工作交給了八旗議政會,因管事的鄭親王臥病在床,就由安郡王岳樂暫時負責統領各宗親。
  長著眼睛的都能看出來鄭親王是沒有精神抖擻爬起來的那一天了,福臨這一次任命擺明了就是在指定下一任議政會首領大臣。
  臨安排完一應事宜,第二天晚上宮宴看到安靜地坐在太妃娜木鍾身旁的博果爾,一時間倒有些愧疚了。
  總不能讓弟弟白白忙活這麼半年時間,自己還不讓人家插手後續,福臨想盡量彌補一些,想了想道:「博果爾,這次你回宮,已經成了朕的好臂膀,想要什麼賞賜,儘管說就是!」
  他興高采烈地誇下海口了,旁邊的孝莊皇太后抬起眼來看向垂首不語的博果爾,滿目慈祥疼愛:「皇帝還說呢,早晚的不好,偏要趕在這個時節,連娶側福晉的大事都一拖再拖。」
  這明顯是孝莊有話要說,福臨也確實不知道要如何彌補自己的弟弟,心情大好之下也樂意順從自己親娘刷一刷天家母慈子愛的光環。他朝著孝莊的方向微微欠身,笑道:「都是兒臣的不是,那皇額娘的意思呢?」
  孝莊道:「博果爾為了皇帝的事兒才耽擱了婚事,依哀家看,倒不如皇上親自為博果爾擇定婚期,以表慶賀之意。」
  一般只有遇上國家大事才是由皇帝親自圈定日子,像什麼親王郡王大婚,都是欽天鑒占卜凶吉後定下的。讓福臨親自選日子給博果爾娶親,確實算是挺大的榮寵了。
  不過榮寵歸榮寵,都是親兄弟,誰稀罕你選個日子啊,這都是拿來騙傻子的,就這麼輕飄飄就要把這次的功勞抹了,哪有這麼便宜的事兒啊?
  孝莊畢竟是長輩,他可不能明著反駁。博果爾抿著唇低頭不語裝羞澀
  娜木鍾笑道:「太后娘娘慣會開玩笑的,本來就是我的兒媳婦,不過是讓她等了幾個月,難道還怕她跑了不成?再說了,不過是個側福晉,難道就要由皇上選日子抬進門?」
  頓了頓,她用上挑的鳳眼眼梢撩了一下孝莊,娜木鍾抬起手帕來摁了摁嘴角有些冷的笑,指著福臨道:「知道您和皇上都心疼博果爾,連他娶個側福晉都惦念著,也該為其他宗親子弟們考量,省得他們說皇上偏心呢。」
  福臨本來覺得親娘的主意挺不錯的,也體現他們兄弟親近,聽了娜木鐘的話也覺得有道理,就一個側福晉,不值當什麼,真這樣看重她,日後自己弟弟真正大婚迎娶福晉時該怎麼辦呢?這樣的臉面要給就得給嫡福晉才是。
  他其實聽出來孝莊插嘴不是真的為了讓他給博果爾選日子一一這主意確實不大妥當一一孝莊橫插一腳其實是為了委婉地警告他,別什麼都亂許出去,家事大可由他做主,但若博果爾提出的要求事關議政會云云,那是絕對不能答應的。
  福臨很不喜歡孝莊做自己的主,然而想想孝莊說得倒是也挺有道理的,弟弟才這麼小,要是就許以高位,日後就不好壓服他了。
  他想了想,打消了原本打算晉博果爾郡王位的念頭,笑道:「既然太妃嫌側福晉不夠,那朕就指個好的嫡福晉給博果爾,您看可好?」
  好個屁,有本事一碼歸一碼,我兒子立了功,你賞個老婆下來算什麼破事兒?娜木鍾老大不高興,面上絲毫聲色不露,笑道:「我家這小子啊,老是不讓我省心,娶個媳婦看住他,倒也好。」一邊說一邊扭頭看向博果爾,「還不快向皇上謝恩?」
  博果爾倒是很乾脆地站起來下跪謝恩,橫豎福臨都不可能給他升一升頭上的帽子,指個他看得上的嫡福晉倒是也不賴。
  反正想想福臨一旦跟董鄂氏勾搭上,是絕對不會想起來給他操心嫡福晉迎娶的事兒的,趁早定下來也了卻一樁心事。
  連福臨都被迫娶了科爾沁草原的皇后,這個年代清征服為了拉攏蒙古,宗親們基本上都要迎娶蒙古福晉的,按博果爾的身份,他也是跑不掉的。
  上輩子他能娶董鄂氏,也是托了他拉下面子去跟福臨求的福,這輩子福臨都開口了,博果爾當然要在滿族中選一個身份地位都不低的女孩兒,兩人性格還得合得來才是。
  只是一時間他也想不起來,這事兒也不是他該操心的。博果爾為難了一下,笑道:「還是煩請太后娘娘做主。」
  孝莊很滿意福臨的處理方法,就這樣施以小恩,吊著博果爾才行。一條狗吃慣了同一個人給的骨頭,自然就會認主,等博果爾真的認了福臨這個主人,再施以厚恩拉攏人心才算是水到渠成。
  福臨做得好,博果爾也做得不錯,孝莊見下面娜木鍾笑得有些發僵,很樂意看到老對頭為了兒子不得不跟自己低頭,痛快道:「你放心就好,哀家同你額娘好生商議著,有我們兩個掌眼,給你選個你一定會滿意的媳婦。」
  這事兒就這麼定下了,一頓晚飯稱得上是賓主盡歡,好不容易宴席散去,博果爾騎馬帶著兩隊侍衛護著自己額娘回府。
  母子兩個避開人進入裡屋,他當即就跪了下來,愧疚道:「都是兒子無能,累額娘受辱。」
  說受辱也算不上,早在福臨登上皇位的那一刻起,娜木鍾就明白自己的頭得向孝莊低下去了,這次也不過是口角上帶出來一點,她能忍下去。
  她低不低頭的無所謂,只要兒子不用給孝莊的兒子低一輩子的頭就好,那她現在吃得苦都是甜的。娜木鍾抬手搭在他的腦袋上,低聲道:「額娘服一次軟,能讓你選個自己中意的媳婦,這生意倒是也不算虧,好孩子,快起來吧。」
  她就這麼一個孩子養大了,當眼珠子疼,娜木鍾想到前些日子博果爾話語中漏出來的意思,鄭重道:「你想幹什麼,放開手去幹,額娘絕不會給你拖後腿。你成了,額娘下半輩子都能享兒子福,你要是……額娘跟著你一塊碰死去,決不讓你孤零零一個人走。」
  博果爾被她一句話說得眼眶發熱,鄭重伏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方才站起身,迎著娜木鍾灼亮的目光,咬著牙根道:「兒子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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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屯田一事轟轟烈烈展開,這算是他登基以來真正推行的第一項重大國策,福臨每天早朝都樂得不行,連帶著對底下的官員都寬鬆了不少。
  頂頭上司高興了,下面人也不是都跟著瞎樂的,安郡王岳樂領著議政會,自然得跟皇上看齊,每日都努力在福臨面前刷忠君愛國的好印象。
  八旗議政會中不服福臨的少有,看不上岳樂的就多了幾倍,雖則岳樂是福臨看好的接管議政會的最佳人選,備不住別人都看他不順眼,不敢明面上鬧起來,暗地裡來點小彆扭也是敢的。
  博果爾對此隱約有些耳聞,岳樂這段時間的日子並不好過。他對此一笑而過,壓根就沒放在心上。
  隔了小半月,就到了他正式迎娶董鄂氏的日子了,迎側福晉比不得娶嫡福晉來得鄭重,博果爾婉拒了福臨要請給他三天假的好意,抽出半天的空就把事情給辦了。
  他趁機請了交好的宗親來喝酒,博果爾最近在朝堂上風頭挺盛的,福臨也擺明了要重用這個弟弟,來蹭酒喝的宗親人數著實不少。
  八旗中上三旗歸福臨管,下五旗旗主中,鑲藍旗旗主是濟度,實打實的鐵哥們是一定要來捧場的,其餘四旗旗主派門下奴才來送了重禮,倒都沒有登門。
  這是自然的了,不過是一個側福晉,能辦到這樣聲勢浩大,還是托了他此時還沒有嫡福晉的福。要是下五旗旗主都來了,那就是在給他招禍了。
  博果爾挨桌敬酒,喝得著實不少,期間還有起哄叫新娘子出來見禮敬酒的,被濟度一個大腦瓜子給抽走了。
  好不容易都把來賀的人送走了,他讓丫鬟給娜木鍾說一聲自個兒沒事兒,灌了醒酒湯,腳下跟踩了棉花似的,一步步來到喜房前。
  喜娘早在外面伸長了脖子候著了,眼見著快誤了吉時這位貝勒爺才一搖一晃地過來,湊近了就聞到滿鼻子的酒氣。
  她一張老臉笑成了菊花,連忙拉成了聲音喊道:「金玉滿堂,長命富貴——貝勒爺,您腳下悠著點。」
  這老奴才張著手站在門前,博果爾一把把她給推開了,推開門看了一眼。董鄂氏斜簽著身子坐在喜榻上,一身接近正紅的品紅色,雖則拿喜帕蓋著頭,光看這聘聘裊裊的身形,也能看出是個美人。
  博果爾勾起唇角冷笑了一聲,大踏步走了進去。

  ☆、拂袖而去

  董鄂氏從被鄂碩送上小轎,就一直在低著頭默默流淚。她哭起來一向惹人心憐,只流淚不出聲,加上有喜帕的遮蓋,喜娘忙裡忙外的愣是沒有發現。
  一滴滴的眼淚順著臉頰滑下來砸在手背上,又一路滑到喜服上,暈開了一大片深色。她垂眸看著自己身上的品紅色喜袍,隔著滿眼的淚花還覺得刺眼難當。
  董鄂氏無數次設想過自己一身華裳,盛裝出嫁的場景,但都跟今天的絕不相同。品紅色,再像正紅,也不是正紅,被以側福晉之禮抬進門,這輩子都要低人一頭,為奴為婢。
  她等了幾乎有一輩子那麼長,才聽到喜娘在外面唱祝詞的聲音。董鄂氏閉了閉眼睛,微微一翻手背,把上面殘留的淚珠盡數擦在喜服上,她也不是那樣不知機的人,既然已經嫁了,那也只好認命,她也是想好好經營過日子的女子,三從四德,該有的她一個都不會缺,只歎所托非良人。
  這位貝勒爺的腳步很重,對方一靠近就有濃重的酒味傳來,董鄂氏幾乎是下意識地朝後避了避身子,偏頭側開了身邊喘著粗氣的這個人。
  她自覺動作幅度不大,旁人卻也都不是傻子,陪在博果爾身後進來的喜娘嚇得臉稍發白,見貝勒爺不動聲色似乎壓根沒有注意到側福晉的失禮,才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來:「貝勒爺,該行合歡禮了。」
  她轉身遞上喜秤,迎側福晉的禮可大可小,聽宮裡來人的意思,是希望大辦的,無奈貝勒爺自己沒有多大的興致,在府中放了話指名要一切從簡,喜娘再想在主子面前施展手腳,也只好湊合著簡略安排,想著等迎娶嫡福晉時,可就一定能讓自己大顯身手了,一個側福晉,倒是不值得什麼。
  博果爾輕輕把蓋頭挑起來,露出下面董鄂氏滿面都是亮晶晶淚痕的臉,她出門前畫的妝都花了,在臉上暈開一片,再漂亮的人也經不起這樣折騰,迎著燈一看慘不忍睹。
  醜不醜的倒是其次,在婚禮時哭成這樣,實在是不吉。旁邊的喜娘看清楚情況,兩條腿一下子發軟,整個人控制不住地癱在地上,再看貝勒爺一張俊臉也沉了下來,拉得老長。
  笑話,上輩子董鄂氏還沒有這樣出格呢,雖然從頭到尾一點喜色都沒有,也沒調一滴淚。如今竟然敢在今天哭成這樣,這是不滿這個側福晉了?博果爾站起身來,把喜帕摔在地上,二話不說掉頭就走。
  喜娘嚇得肝膽俱裂,掙扎著爬起來,膝行著一路追過去:「貝勒爺,貝勒爺,您息怒啊!貝勒爺!」
  博果爾重重一腳把她踹開,都懶得回頭看董鄂氏是什麼神色了,怒火沖天地拂袖而去,出來後還直覺得晦氣。
  他上輩子喜滋滋挑起喜帕來,看到日思夜想的意中人神情寥落時也覺得掃興,但也體諒她是驟然離家,悲傷些也是難免的,好言好語地勸了數月,連董鄂氏硬撐著不肯跟他圓房都能默默忍下來,連對著太妃都沒有抱怨一句,在人前還事事幫她遮掩。
  他那是太給她作臉了,狂得董鄂氏都不知道天高地厚了,難道他博果爾就合該骨子裡賤,低聲下氣去哄一個看不上他的女人?博果爾才不打算這輩子還委屈自己,董鄂氏瞧不上他,他也瞧不上董鄂氏,正好兩不相見。
  他打消了好歹在董鄂氏屋裡過新婚之夜的念頭——雖然本來就沒打算圓房,但現在他是決定見都不要再見那個女人了——對方給臉不要臉,他也不會上趕著伺候。
  喜娘攔貝勒爺沒有攔住,嚇得哭都哭不出來了,大好的日子這是鬧得什麼事兒啊,好事沒成不說,貝勒爺連合巹酒都沒喝就氣哼哼地走了。她守在院子裡盯著博果爾的背影也不敢出聲喊他,真把事情鬧出來喊得滿院子都聽見那就壞事兒了,只好如喪考妣地退回來。
  這可讓她怎麼跟太妃還有紫禁城裡那兩尊佛交代啊,太后娘娘派她來,可是下了令務必要把事情辦得漂亮無比的,鬧成現在這樣,她的命都能不保了。喜娘盯著董鄂氏,恨不能一口咬斷她的脖子,勉強勸道:「側福晉,您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貝勒爺年輕能幹,人還體貼溫存,您說您這是有什麼過不去的呢?」
  這事兒要她說也是董鄂氏做的不對,皇上下旨指的婚,難道還有你說「不」的權利?別說貝勒爺金尊玉貴,當今聖上唯一的弟弟,就是換了個尋常農戶,成親的大喜日子回屋見新娘子哭得跟死了爹似的,氣性大的都能直接把人就地打死。
  再說了,你一個內大臣的女兒,也不是天仙下凡,能嫁給貝勒爺真是祖上燒高香了,竟然還不知足。喜娘直埋怨董鄂氏不知好歹,說出來的話不覺就硬了點:「側福晉,咱們經手過多少王公貴族的婚禮,這還是頭一遭遇到這種事兒,您這樣害苦了自己,咱們可不知道怎麼找補回來了。」
  貝勒爺這是脾氣還不算差,只是摔了喜帕走人了,最起碼沒當場定董鄂氏的罪。喜娘心知肚明,這還不算完呢,皇太后娘娘如何不好說,光太妃娘娘一人就能生吞了董鄂氏。
  她忽輕忽重地說了幾句,怎麼提點暗示對方還是找個機會給貝勒爺好生賠罪,把人哄回來要緊,見這位側福晉只是愣怔怔看著前方一言不吭。喜娘有千般手段也沒了施展的餘地,只好按捺住心口的驚慌,把滿臉的油汗一擦,起身去找太妃請罪。
  董鄂氏等喜娘關了門出去,單薄瘦弱的身體才開始止不住地顫抖——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人……那個人怎麼能跟皇上生得如此相近?
  她在喜帕被挑開的一瞬,迎著牛油大蠟明亮的燈光看清楚眼前的人,心緒一瞬間複雜難辨,連自己都分不清楚是喜還是悲。
  襄貝勒比她記憶中的那個人黑一些,眉目間更多了幾分沉沉的威嚴,但中間相隔了六個月,這個年紀的少年正是一天一個模樣的時候,董鄂氏也說不准究竟是天家兄弟樣貌酷似,還是貝勒爺去江南數月曆練出來了。
  她忍不住把記憶中的人跟博果爾相比較,眼前的這位更有氣勢,隨便一眼掃過來,她的心現在還在劇烈跳個不停。
  再好他也已經走了。董鄂氏深吸了一口氣,拿帕子按住心口,長長吐了一口氣,一時間竟然感覺有些心安,從他對自己的態度也能看出來,這不是一個能交心的知己,脾氣暴烈成這樣,生得再好氣勢再大,她也不稀罕。
  董鄂氏閉上眼睛,在心中一遍遍地告訴自己,她絕不是這樣輕浮的女人,只憑著一個人的相貌、只憑在人海茫茫中看一眼就愛得死去活來。
  世人都說當今聖上溫文爾雅、素喜漢學,這樣的人才值得她托付終身。不論皇上是否是她那日在教堂見過的那位,她的心都不會動搖。
  她想找的是可以白首偕老的良人,不是粗暴無禮的莽夫。董鄂氏擦乾淨眼淚,目視床邊點著的喜蠟,事已至此,對方沒給她一點補救還轉的機會,那她也不會厚著臉皮貼上去。
  不論日後的道路有多麼艱難,她都絕不會毫無風骨地搖尾乞憐,跟其他女人去爭寵,她有她的堅持,有她的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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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貝勒府一共多大小啊,何況從兒子陪客喝酒到進洞房,娜木鍾都讓人全程跟著,所以不用等到喜娘來跟她稟報,幾乎在博果爾踹門怒沖沖離開的一轉眼,娜木鍾那就聽到了消息。
  她風韻猶存的俏臉登時就變了顏色,等到喜娘來顫顫巍巍地把事情一說,娜木鍾再也坐不住了,先讓人封了喜房,再去兒子的房間看。
  這事兒實在是太丟臉了,她氣憤之餘,倒有些摸不準兒子的心思,照理說胳膊折了折在袖子裡,這種事兒當然應當想著辦法遮掩,再怎麼生氣也得先把新婚之夜熬過去,省得傳出風聲去惹得滿京城笑話。
  但知子莫若母,娜木鍾從博果爾沒有任何猶豫,摔了東西就走上又隱約覺出來兒子並不想簡單地息事寧人,琢磨著得去探探兒子的口風。
  她到了博果爾的房間,發現博果爾十分平靜地坐在書桌邊上正自個兒磨著墨呢,瞧他拿著墨錠慢悠悠一圈圈轉的架勢,怎麼看都不像是著急上火的模樣。
  博果爾對自己親額娘這麼快找過來一點都不感到吃驚,等把墨磨好後才抬眼看過去,笑道:「額娘,坐。」
  娜木鍾得了他的笑臉,徹底放下心來,到主位上坐下,忍不住埋怨道:「鄂碩府上是怎麼叫女兒的,就教出來這麼個玩意?」

  ☆、福晉人選

  娜木鍾老大的不爽,一個勁兒說要治鄂碩府上不敬之罪,再不濟也得千挑萬選選個拿得出手的嫡福晉。反正是福臨母子許了她的,側福晉娶成這樣已經沒辦法了,嫡福晉可千萬不能再差了。
  她說了老大一通,見博果爾有點心不在焉,勸道:「額娘不知道你要拿這個董鄂氏如何,橫豎已經這樣了,自認倒霉吧,可嫡福晉千萬要選個好的來。夫妻一過就是一輩子,要再選個不知冷不知熱的,額娘也心疼你。」
  看福臨在皇宮中跟皇后鬧得不像話,成天想著要廢後又根本不現實,可見嫡福晉是不一樣的,選了就是一輩子,不合適也不能再改了。
  至於其他的誰誰,娜木鍾則壓根不放在眼裡,光想起來就覺得心裡憋屈,皺眉斜眼道:「什麼側福晉庶福晉,都是些什麼東西,你不喜歡了,正眼都不用看她們,回頭額娘再給你要幾個更好的回來。」
  其實對滿人來說,側福晉也不算差了,前期他們還沒有被完全漢化,沒有完全遵從漢人的一妻多妾制,從本質上來講還是多妻制,側福晉和嫡福晉從名分上來說也不差什麼了。
  不過娜木鍾在氣頭上才不管這些,她說側福晉不值錢就不值錢,說完後還心疼地摸了摸博果爾的腦袋瓜。
  博果爾被摸得回過神來,對著她笑了一下,而後繼續心不在焉地想事情,半晌後才道:「董鄂氏大喜的日子鬧成這樣,也不知是怎麼想的?」
  他估計是這個世界除了董鄂氏本人外最瞭解她想法的人了,但有些話並不能明著說,得探探娜木鐘的口風。
  「這還用說,依額娘看,分明就是心裡沒你。」娜木鍾氣惱地說完,一時間又後悔話說重了,生怕再傷了兒子的心,急忙補救道,「你見識的少,不知道就有那樣不守婦道的人,被豬油迷了心竅,什麼事兒都幹得出來,跟你無礙,全賴她瞎了眼罷了。」
  在世上每個母親心中,自個兒孩子都是千好萬好的,娜木鍾看博果爾真是從頭到腳無一不是閃亮亮的優點。她現在就想著幸好抬進來之前有嬤嬤去驗明正身了,董鄂氏倒還是清白的,不然他們貝勒府的臉面就真被撕得破破爛爛的了。
  滿人現在還很興改嫁,也不太講究失貞不失貞,三從四德什麼的也沒太拘束。但這改嫁和初次嫁娶可不是一個概念,就是擱草原上,未婚女子有情郎無所謂,真失了身那可就成了笑柄了。
  博果爾托腮歎息道:「都說空穴來風,未必無因,我本還不信呢——兒子有件事兒一直沒跟額娘提起過,怕您聽了糟心。」
  娜木鍾聽話音就聽出不對來了,臉梢一沉:「怎麼,難道有人嚼舌頭嚼到你那裡去了?」莫非董鄂氏的名聲一直不好?
  博果爾因把京城中流傳董鄂氏跟家中小廝私奔一事說了出來,這事兒阿楚琿說不出口沒有告訴他,還是他回來這一個月時間,在京中撒眼線時得知的。
  廣大人民群眾的想像力真是奇妙無窮,他聽過後也沒有生氣,反倒覺得有幾分意思——上輩子董鄂氏跟福臨勾搭上的時候,看不上眼的人很多,但京城中主導風向還是「衝破一切束縛的真·愛」。
  這輩子八卦的男主角換了個普普通通的小廝,所有人的口風都變了,這一對就成了「不要臉的奸·夫·淫·婦」,董鄂氏的形象也從「勇於追求真愛的先進鬥士」變成了「沒有教養的蕩婦」。
  博果爾從中悟出了一個道理,可見真愛也是有階級屬性的。他說完後再看娜木鐘的神色,發現自己額娘氣得面色都變了,生怕再把她氣出好歹來,連忙補救道:「沒事兒,兒子都當笑話聽了,也幸虧是有這條真假不知的流言打底,兒子今日見了她那樣行事,也沒多生氣。」
  他是這樣說的,娜木鍾仍然渾身顫抖,咬著後牙槽怒道:「你怎麼不早告訴額娘?我要是得知她是這樣的名聲,絕不會讓這樣的女人進咱家的門,丟光了你的臉面!」
  博果爾親手給她倒茶,捧過茶盞去,裝模作樣歎息道:「我聽過就算了,想著別是鄂碩不知道得罪了哪裡的小鬼惹來這場口角官司,正一品內大臣的女兒,誰想到竟然真是這樣的,只歎自己倒霉吧。」
  娜木鍾氣了一場,被兒子溫言勸了好久,總算是把這口氣給嚥了下去,冷笑道:「週遭這麼多雙眼睛看著,準保過不了今晚,宮裡那位就能知道了,我倒要看看他們母子是什麼個打算!」
  她說完後忍不住埋怨地看了博果爾一眼:「你說說,當初要不是你迷了心竅似的非要背著額娘跑進宮去跟皇帝把這個女人求來,也不會惹出這檔子破事兒。」
  只是側福晉罷了,可也夠憋屈心塞的了,偏生還是兒子自己求來的,怨別人都沒處怨去,娶個這麼個女人還不如娶個蒙古貴女呢。
  博果爾剛重生那會兒也一個勁兒怨自己運氣不好,要是早上一天,他也不用跟董鄂氏又糾纏在一塊。不過老天爺都給了他一次重頭來過的機會了,他要是還挑三揀四那也忒不知足了,博果爾糾結了幾天,也就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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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襄貝勒迎側福晉當天就怒氣沖沖從喜房衝了出來,從此再也沒有踏入側福晉房裡一步,這事兒不僅孝莊和福臨從喜娘那裡聽說了,在苦主本人不著痕跡的推波助瀾下,京城裡差不多的人家都得到了消息。
  博果爾是在為以後鋪路,董鄂氏的名聲越臭,越有利於他的後續計劃展開,此時受到人指指點點一些,倒也無妨,大丈夫能屈能伸,比這更難忍受的屈辱他都承受過。
  要是董鄂氏是嫁了他再跟下人小廝攪和在一塊,那戳他脊樑骨的人就多了,可關鍵根據流言判斷,這位貝勒府側福晉是在家中就不清不楚的,跟貝勒爺沒有多大關係,廣大人民群眾雖然也有幸災樂禍的情緒在,倒也都覺得錯不在博果爾。
  也只有福臨母子和博果爾母子清楚董鄂氏是他去求福臨賜婚的,在其他不知情的人眼中,襄貝勒就純屬倒霉攤上這麼個媳婦,皇上指給他的,有什麼辦法呢?
  福臨聽後十分不好意思,雖然是弟弟自己求得,可正因為是自個兒賜婚,打不能打罵不能罵的,就算往角落裡一丟正眼都不看,光想想也覺得膈應。他為此多次把博果爾宣進宮中好生撫慰,還特意賜了兩個格格到襄貝勒府上。
  格格不格格的,博果爾的心思壓根就不在這上面,倒是瞅準機會跟福臨探了探口風,先說自己從董鄂氏這兒得到了教訓,再說娶妻娶賢納妾納顏古人誠不欺我,後又說赫捨裡家風一向嚴謹。
  福臨聽到這裡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仔細追問了一番,試圖從很不好意思的弟弟口中探聽到他看中的是赫捨裡氏哪家的閨女。
  赫捨裡氏雖則還不被列在滿洲八大姓之內,但也算是最古老的姓氏之一了,這是一個大宗族,待嫁的女兒有很多,但娶妻不是娶得這麼個人,還是結兩姓之好,看重的是對方背後的根基。
  叫福臨想赫捨裡一族中能拿得出手數得上號的,也就當朝內大臣兼議政大臣的索尼一人了。
  果然,博果爾低頭揉了揉自己的後脖頸,紅著臉支吾道:「都怪弟弟不懂事,側福晉娶得高了,內大臣之女當個側福晉,當真委屈了人家。額娘的意思是嫡福晉不能壓不住人,總得讓兩位福晉一進門就能分得出高低來才好……這才……」
  福臨一聽,老大的不高興,打斷他的話道:「你這是什麼話,內大臣之女算什麼,你是皇考的小兒子,流著愛新覺羅家的血脈,她還有臉委屈呢,朕都替你燥得上!」
  聽昨晚孝莊把他叫去話裡話外的意思,還是希望拿博果爾這個唯一的皇帝親弟跟蒙古聯姻的。但福臨本人看著後宮滿滿的蒙古嬪妃尤其還有科爾沁出來的皇后,早就煩透了,覺得給弟弟指了個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側福晉,在嫡福晉的人選上,不如就寬鬆些。
  這可是博果爾拿推行屯田的功勞換來的福晉人選自主權,他最近倒霉成這樣,福臨也不好意思再落井下石了,笑道:「行,趁著選秀還沒過,朕同母后說一聲,準保把赫捨裡選上來的所有女孩兒都留下,任著你挑。」
  福臨說完後在心中盤算了一下,索尼跟鄂碩同是內大臣,但索尼世襲的爵位高了鄂碩一大截,他還總領內務府一應事宜,這個人選倒是不愁壓不住董鄂氏。

  ☆、私下會面

  因著側福晉一事在京中沸沸揚揚傳了一通,博果爾成了大家公認的倒霉蛋,不管是上朝還是辦差,碰上大一輩的叔叔伯伯就是被人盯著一個勁兒歎氣,要是遇上平輩的,年紀比他小的都有意識躲著他走,年紀比他大的就喜歡沉痛地拍拍他的肩膀一言不發地走掉。
  雖然他做的這些都是為以後鋪路的,但次數多了時間長了,博果爾也煩了,找個借口說自己去江南待得水土不服,得好好歇上幾日。
  呵呵,襄貝勒去江南都是半年前的事兒了,回來也都一個多月了,這時候才水土不服?流言一時間更甚囂塵上了,都說他這是被側福晉給氣病的,想想也不怪貝勒爺氣性大,誰攤上這事兒都得直叫晦氣。
  博果爾乾脆閉門靜修,跟這次下江南搜羅來的幾位幕僚忙屯田的事兒——福臨是不讓他插手,但看議政會也為讓岳樂領頭的事兒鬧著,單指著他們這事兒得拖到明後年去,福臨現在還能坐得住,再過兩個月可就看不下去得另外出招了。
  他忙得熱火朝天,娜木鍾也沒閒著,特意從宮裡找孝莊討來了兩個嬤嬤,讓她們每天從寅時三刻摁著董鄂氏學規矩,中午用午膳休息兩柱香,就得一氣學到戌時才能再用晚膳。
  娜木鍾也沒如何作踐董鄂氏,反正這兩個嬤嬤是太后娘娘聽了這鄂碩府上規矩亂套的事兒才派下來的,她這個做婆婆的再心疼兒媳婦也不能跟太后娘娘對著幹。
  而她呢,也只好當面看著點,免得兩個嬤嬤趁她不在背地裡太過欺負人了。娜木鍾和顏悅色勸了一通讓董鄂氏「好孩子盡可寬心」「這是太后娘娘給你的恩典呢」的軟話,在她被嬤嬤磋磨的時間段內就自個兒坐在上首喝著茶看著。
  她本來氣得要死,聽了兒子的勸又覺得很有道理,她犯不著為了這種人氣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降低自己格調不說,還累壞了身體。娜木鍾是當朝太妃,兒子又孝順,她是貝勒府說一不二的女主人,只要她把態度擺出來,自有下人上趕著幫她把事情辦了,她只需要坐在一邊看戲就足夠了。
  董鄂氏是什麼反應博果爾也沒特意去問,光想就知道這女人鐵定受不了了。上輩子她嫁過來後不肯跟他圓房,娜木鍾看出來這女人跟兒子不是一條心,給她甩了些冷臉看,董鄂氏就跑到莫子軒當著掌櫃、小二連帶安郡王岳樂的面期期艾艾寫了「悲辛無盡」的字卷拿著到處展覽。
  就那樣都受不了了,何況是現在。博果爾權當笑話看了,他也沒在貝勒府上躲多久,小半月後就接到巽親王常阿岱的帖子。
  常阿岱是禮烈親王代善的孫子,比濟度略長幾歲,在順治九年就襲了親王爵。這人有點小賤,身上沒有正經差事,見天滿京城亂逛著撩貓逗狗,惹是生非。人沒本事無所謂,常阿岱照樣是他們這一輩封親王最早的那批人,等閒宗親也不敢小視他。
  博果爾對常阿岱其實沒多大好感,就這麼個草包受先祖蔭蔽都能順順當當地進入議政會呢,他這個太宗文皇帝的兒子被親哥卡著到現在還摸不到門路呢。
  他拿著那封帖子歎息了一回,而後才開始考量究竟要不要應邀。博果爾自從在江南回來後就有意跟宗親們都保持距離,連濟度幾次相邀他都沒應。
  常阿岱跟他也不是很熟,兩人的朋友圈幾乎不相合,性格也不一樣,算來博果爾上次接到常阿岱的帖子還是他幾年前剛出宮建府時被常阿岱拉去喝酒慶祝。
  正事兒輪不到常阿岱來找他,私事兒兩人又玩不到一塊去,這就顯得常阿岱給他下的這封帖子很有意思了。博果爾半瞇著眼睛把最近的京城中發生的事兒從頭到尾想了一遍,玩味地笑了一下,對著自己的貼身太監吳修道:「備馬,爺去巽親王府上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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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阿岱在大門口迎了他,親親熱熱地上來一挽他的胳膊:「可算是來了,真讓哥哥好等!」他年長了博果爾將近十歲,也不是第一次擺兄長架子了。
  博果爾一笑而過,倒也沒有駁他的面子,給跟著來的太監和小廝隨從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們在府外守著就好。
  常阿岱一見他這樣行事,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來,笑呵呵拍著博果爾的肩膀,壓低聲音道:「真想不到你小子短短時日長進不少,哥哥以前是小看你了。」他還想來個明示暗示呢,沒想到人家一來就看出來了。
  博果爾抬眼看向他,不著痕跡地冷笑了一聲,把自己的胳膊抽了出來,見進了外院就再看不見來往伺候的人,心道一句果然如此,便沒有應和常阿岱。
  常阿岱也壓根沒有在意他驟然冷淡下來的態度,把人領到中廳,裡面已經擺了一桌酒席,常阿岱得意道:「這是我在長醉居定下的席面,那的大廚沒九兩銀子是請不動的。」
  博果爾沒接話,主動上前走了兩步,見濟度從側面小門內繞進來,兩人相視一笑。濟度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常阿岱,露出點無奈的表情來,意思是「我請你你不來,只好托別人來請你了」。
  他在接了常阿岱帖子就猜是濟度動的手腳,這位兄長分明是看出來自己為了不惹福臨母子猜忌而有意跟宗親們保持距離了。
  他跟濟度兩人天天出去吃酒未免太打眼了,但來常阿岱這裡倒是沒多少人注意,這位巽親王是出了名的混不吝,誰來找他除了吃喝玩樂沒正經事兒的。
  三人分主次坐下,一時間席面上有點冷場,常阿岱似乎也沒有胃口的模樣,用筷子夾著桌邊上一碟花生米一顆顆往嘴巴裡丟。
  他吃了幾口,見博果爾和濟度都心事重重地低頭各自飲各自的,主動出聲道:「我說,你們一個是鄭親王的世子,一個是先皇的小兒子,怎麼到頭來混的都還不如我好?」
  這人不說話也就罷了,一說話真讓人恨不能抽他兩個嘴瓜子。要是常阿岱光嘲濟度和博果爾,兩人還能不跟他計較,偏他還要把鄭親王和皇太極給扯出來,這就容不得他們不翻臉了。
  濟度飛快掃了博果爾一眼,自己先把酒盅往桌子上一摔,沉著臉把桌子拍得震天響:「你說什麼?」
  「我說什麼難道你聽不見嗎?」常阿岱一點都不害怕,仍然笑嘻嘻的,「鄭親王從議政會退下來才幾天啊,你濟度說的話就屁都不管了?」
  他說完後一指博果爾:「你就更不管用了,自個兒望江南跑了幾個月,差點連媳婦都跟別人跑了,上躥下跳地叫嚷著要加大屯田,結果呢,黑鍋你頂了,宗親你得罪了,桃子讓岳樂那孫子給摘走了?」
  博果爾非但沒有惱,反而一下子笑了起來:「哦,我明白了,怪不得你今天特意出頭幫我和濟度牽線,原來是在這裡等著呢?」連常阿岱都憋不住站出來激將他們了,可見在議政會的岳樂幹得有多不得人心。
  他跟福臨提議屯田確實得罪了一部分宗親,這幫子人見他後來被排擠得插不上手,各個都在看笑話呢。博果爾對此並不在意,轉了轉手裡的酒盅,淡淡道:「這不是明擺著的麼,皇兄信重安郡王,安郡王本身也是個有才幹的,濟度都沒不高興,你冒出來幹什麼?」
  明擺著屯田的事兒交到岳樂手上,就是為了他日後從鄭親王手中接管議政會鋪路的,這事兒做好了就是岳樂現成的功績。
  福臨的任命出來前大家都是跟著濟度走的,安郡王能幹是能幹,但在宗親中人緣差得實在不像樣,叫常阿岱說,皇上一身的酸腐之氣都是被岳樂給帶壞的。
  博果爾聽他抱怨了一通,倒是沒有立時接話,漢化是必然的,從馬背上打下來的天下是不能夠騎在馬背上治理的,福臨這樣也是順應天時。
  他是在死後看得多了漸漸領悟到的,此時的八旗還普遍沒有這樣的覺悟,像福臨那樣的行事,挺多人壓根就看不上眼,一個皇帝連老祖宗馬背上的功夫都拾不起來,連見血都能嚇得做噩夢,這簡直不是個男人。
  不過好歹福臨是皇上,看不上他的人等閒也不敢輕易說出口,對上岳樂就完全沒有這種顧忌了,幾個膽大年輕的親王郡王壓根不怕當著岳樂的面冷嘲熱諷、指桑罵槐。
  這樣的大環境下,福臨想推岳樂當議政會領事大臣,一個是岳樂年紀不足,再一個是他也實在不得人望,肯聽話的沒有幾個。
  常阿岱嗤笑道:「岳樂那孫子是個什麼東西啊,不過是個代管,還真抖起來了?論年齡,幾位叔叔伯伯也不到告老的時候;論威望,濟度你甩了他幾條街;論身份,誰能比得上博果爾你呢?憑什麼就輪到他踩著一大幫兄弟們往上爬?」都知道你安郡王得盛寵,可皇上你這樣任人唯親也太不厚道了啊。
  博果爾非常平靜,長眼睛的都看得出來起碼在福臨當皇帝的時候,他就算進了議政會也不可能當領事大臣,倒是濟度確實挺倒霉的,人脈能力身份都夠格,本來誰都當他是下一代領事大臣的人選了,沒成想中途被人截胡了。
  濟度內心如何想,從面上是看不出來的,他只是凌厲地瞪了常阿岱一眼——要不是得藉著他跟博果爾見上一面,有些事兒得私下囑咐他幾句,濟度真不想跟常阿岱打交道。
  他把酒盅重新拿起來,給常阿岱滿上:「不說這些不開心的事兒,咱們三兄弟今天不醉不歸。」上好的千里醉就不信堵不住你那張臭嘴。
  常阿岱看看濟度又看看博果爾,見兩人表情都有幾分凝重,知道自己想傳達的「兄弟們都看不上岳樂,誰想當這個領事大臣得早作準備」的意思已經表達清楚了,呵呵笑了兩聲,埋頭喝酒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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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宮事宜

  
  轉眼就到了順治十二年的新年,娜木鍾有點發愁地跟兒子商議:「新年大宴論理是所有福晉都得去向太后和皇后請安。」
  所謂「所有福晉」包括了嫡福晉和側福晉,博果爾知道自己額娘在發愁些什麼,勸道:「這個倒是好辦,兒臣給她告了假,今年不讓她出門了。」
  一個病假而已,又不是不能請,要是嫡福晉成親第一年務必得進宮向孝莊請安才是,可要是側福晉,還是這種名聲的側福晉,真帶進宮才是膈應人呢。
  博果爾笑道:「您放心就是,福臨正對我愧疚著呢,是不會在這種時候拆我的台,拿這點小事兒斥責我大不敬的。」
  說句實在話,福臨在沒遇上董鄂氏之前,除了不肯給他太多的權利之外,其他方面還真能算得上是個真心實意的好哥哥,不然博果爾也不會打心底敬重並想要輔佐他。
  博果爾其實一直都沒有想通,到底是什麼讓福臨能夠前後判若兩人,愛情的魔力真的這樣強大麼?他轉了轉眼珠,盤算著是不是該找個機會驗證一下。
  娜木鍾不是很高興,面色有點陰沉:「皇帝還好說,額娘擔心的是那位,這麼好的看戲機會,她要是看不成我們母子的笑話,還不知道能鬧出來什麼ど蛾子呢。」
  她跟孝莊可是老對手了,彼此沒命地死磕了一輩子,雙方的仇恨怎麼可能這麼輕易就被化解掉。現在是孝莊的兒子當了皇帝,要娜木鍾說,要當初上位的是自己的兒子,她也絕對不會讓孝莊好過。
  就這還算是她前半輩子一直穩壓孝莊一頭呢,換成孝莊,更不會放過她和她兒子的,這是明擺著的。娜木鍾實在不相信她會放過這麼好又現成的羞辱方法。
  博果爾聽過就算,倒是也沒有放在心上:「怎麼會呢,兒子琢磨著,恐怕孝莊是最擔心有人拿這位側福晉做文章的了。」
  孝莊是個理智永遠大於情感的女強人,這一點跟他額娘還有點不同,娜木鍾放在心尖上的是兒子博果爾,孝莊在乎的是整個大清的江山。
  福臨是單純對他的愧疚,而孝莊卻完全站在政治立場不希望他側福晉的事情被大家喜聞樂道——這會顯得皇上苛待幼弟,故意指這麼個破鞋去撕他的臉面。
  娜木鍾被他一說,倒是有點回過味來,緩緩點頭道:「這倒是,那我趁著這幾天進宮時就把這事兒跟太后說了,看她什麼反應吧。」
  說完後她頓了頓,帶著點小心翼翼的味道,試探性說道:「那……趁著過年這幾天,再讓人好好教教她規矩?」
  這個「她」是誰不言而喻,娜木鍾有點摸不透兒子的意思,要說看得上董鄂氏吧,這成親一個月了倒是愣是沒再朝她房裡去一趟,可要說看不上吧,這個側福晉還是他自己去求的呢,又不見他往福臨賜的兩個格格們屋子裡去。
  娜木鍾思來想去,覺得還是自己兒子被那女人傷透了心才會這般行事,最近提起董鄂氏來,都很注意措辭,生怕再刺激到自己兒子。
  博果爾被她這種說話的語氣給弄得錯愕無比,詫異地看著前方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一下子被逗樂了:「隨便您吧,我去跟董鄂氏說一聲,今年輪不到她進宮了。」
  他有多恨福臨,對董鄂氏的恨意就算不是更深,也絕對少不了。博果爾沒碰福臨送來的兩個格格,絕對沒有替董鄂氏守身的意思,不過是他忙於正事,顧不到這些罷了。加上這兩個人肯定是經孝莊的手挑選出來的,值不值得信任還是兩說,他一想就覺得倒胃口。
  不過沒想到自己額娘腦洞開得著實有點大,博果爾想笑,又怕真笑出來惹得她惱了,乾脆也不解釋了,從書房出來進入內院最偏僻的抱廈廳。
  兩個嬤嬤一左一右跟哼哈二將似的牢牢把著門,見了他來先依次行禮,聽到貝勒爺問道:「最近如何?」
  為首的嬤嬤姓李,率先答道:「回貝勒爺,側福晉規矩學得日漸妥帖了,這幾日尤其好,您大可放心。」她在放出宮前,也是在儲秀宮當管教嬤嬤的,不得不說這一個董鄂氏比十個秀女都棘手。
  她們這些管教嬤嬤不怕秀女犯錯誤,只要看得出來的就能及時改,只要落在她們手裡,再大的刺頭都能被訓得服服帖帖的。她們最怕的反而是董鄂氏這樣的,看著一應規矩都不算差,一副柔柔弱弱、知書達理的模樣,誰能想到私底下能幹得出那些事兒?這種的看著都不知道怎麼管教。
  第二位嬤嬤姓章,堆著笑答道:「貝勒爺是要進去看看側福晉?」鐵樹開花啊,她們被分在這裡時,還以為這輩子都看不到貝勒爺朝抱廈廳走一步了呢,想不到今天竟然還能見到主子爺。
  哪壺不開提哪壺,你這不是火上澆油嗎?李嬤嬤沒忍住隱蔽地瞪了她一眼,還沒說什麼,就見博果爾面無表情點頭道:「把門開開。」
  李嬤嬤一驚,再看章嬤嬤一臉得意的模樣,也不敢說什麼,躬身把門打開,心中焦急萬分。
  能看得出屋子裡很久沒有開窗通風了,就算點了熏香,味道也不好聞。博果爾在門口頓了頓,才慢慢走了進去。
  董鄂氏靠著窗坐著,臉頰明顯消瘦了,還帶著點久不見陽光的蒼白色,她的雙眼遍佈血絲,眼皮紅腫不堪。
  博果爾迎著光走進來,董鄂氏不知道自己是太想他了,還是太想念這久違的陽光了,眼淚止不住又掉了下來。
  章嬤嬤趕忙道:「看側福晉這是向貝勒爺撒嬌呢。」她在心中暗暗叫苦,本來這幾天好不容易好點了,這位小祖宗也不再日日以淚洗面了,怎麼一見了正主就哭成這樣?再哭你的眼睛都要瞎了。
  董鄂氏生得有漢家女子的嬌美,年輕水嫩,哭起來也是梨花帶雨,她不施粉黛,面頰上慢慢滾下淚珠來,模樣也是十分美麗動人的。
  博果爾卻一點憐香惜玉的意思都沒有,走上前揮了揮手,示意兩個嬤嬤退出去。
  當著兩個嬤嬤的面,董鄂氏還比較鎮定,見章嬤嬤和李嬤嬤沒有丁點遲疑地倒退著走了出去,卻有些驚疑不定,下意識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一步步緩緩後退,手不自覺撫上了自己的衣領。
  博果爾慢慢往前走了一步,見董鄂氏驚慌地接連後退了三步,眸光暗沉:「怎麼,你這是什麼意思?」
  董鄂氏強自平復心情,勉強自己鎮定下來,扯起嘴角僵硬笑道:「貝勒爺,今天不行……我……我今天不方便……」
  這句話倒是挺耳熟的,上輩子董鄂氏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拿這句話來搪塞他。博果爾聽了這句話倒是不奇怪,他就是沒想到這女人竟然會往那方面想。
  他定定看了董鄂氏兩眼,沒覺出來這是個能然天底下所有男人都神魂顛倒的絕色美女——也許福臨和上輩子的他都曾經神魂顛倒,但對現在的他來說,這張臉只能夠讓他覺得噁心。
  博果爾想了半天也沒想到自己這輩子幹了什麼事兒能讓她有這樣的自信,走上前去壓低聲音道:「既然你不方便,那正好,額娘也想向太后娘娘給你告假呢。」
  這句話一說出來,董鄂氏整張俏臉白得一絲血色都沒有,失聲道:「不——你不能——」
  她受了這麼多天折磨,不僅要天天罰跪,還被那兩個老厭物逼著一遍遍學規矩,唯一支撐著她活下來的動力,就是新年大宴時她要進宮領宴,她有機會見到皇上!
  董鄂氏近乎憎恨地看向博果爾,感覺自己心頭剛剛一瞬間的悸動消失全無,她對這個人有的只有痛恨與厭惡:「你怎麼、你怎麼可以——」
  「我為什麼不可以?」博果爾勾起唇角輕輕笑了起來,他就納悶了,這個女人既然打著進宮跟大伯勾搭的念頭,怎麼責怪起他來,還能這樣的理直氣壯?
  如果說上輩子還有可能是因為「傾心相許的愛情」,那董鄂氏是抱著對他這張臉的迷戀入府的,在得知他身份——偽皇帝其實不過是個貝勒——的第一時間,他在董鄂氏心中的地位就從「暗戀者」變成了「拆散愛情的惡鬼」。
  要是董鄂氏這輩子把他當夫君,那他也不會這樣對待一個女人,但既然董鄂氏嫁入他府上就從來沒打算安下心過日子,一直都把他當做攀高枝的踏板,那也就別怪他沒有好臉色了。
  博果爾彈了彈自己的手指甲,故作遺憾地歎息道:「這是一貫的規矩,宮裡的貴人可不能過了病氣,尤其皇上、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金貴著呢,這是動搖國本的大事。」
  他不提福臨還好,一提福臨,董鄂氏立馬心如刀絞,她低頭擦拭乾淨臉上的清淚,帶著鼻音道:「貝勒爺,我……我就是身上不潔……絕不會過病氣給貴人們的……」
  「有個萬一,誰說得準呢?」博果爾權當沒有看到她灰白的臉色,「要是真出了事兒,這責任可是得牽連得一府人都得掉腦袋。」
  董鄂氏單薄瘦弱的身體搖搖欲墜,她無措地看了看博果爾,仿若下了什麼決心一般,伸手把自己的衣領解開了兩個扣子,回身往床上一躺,閉上眼睛近乎決絕道:「我沒事兒了,貝勒爺……您……」
  她此時滿心的委屈,這男人怎麼能夠這樣小心眼,不就是想跟她圓房嗎,竟然能想出不讓她入宮的法子來威脅她,簡直不是個男人。
  「……」博果爾跟活吞了蒼蠅似的噁心,劈手把桌子上的茶盞掃落在地,冷笑道,「這可真是貞潔烈婦的活樣板,你以為爺稀罕你不成?」
  他這輩子都不想再踏進這個房間了,博果爾嫌惡地再也沒有看董鄂氏一眼,直接扭頭離開了。

  ☆、鄭親王薨

  新年大宴沒有出任何ど蛾子,襄貝勒府不同於鄂碩府上,被嚴密看管的董鄂氏根本就不能從房間中出來半步,更何況就算她有通天之能逃出了貝勒府,也別想通過重重嚴密守衛進入皇宮。
  往年一直都是鄭親王代表福臨向眾大臣祝酒,自他前年臥病在床後,去年是由濟度代勞的。
  博果爾看看今年接過這項殊榮滿臉榮光的岳樂,視線不動聲色在所有大臣宗親中逡巡著,右手食指指腹輕輕刮擦著耳後。
  碩塞長子、莊親王博果鐸坐在他的上首,見狀用胳膊肘用力拐了他一下,同所有被敬酒的宗親一般舉起酒盅來,低聲道:「你在想什麼呢?」
  新年大宴就是普天同慶,皇帝要恩賜群臣,下面人就得興高采烈接著,甭管發生了什麼事情,都必須得笑容滿面才對。
  博果鐸在心中嘟噥著皇上這讓岳樂祝酒也太不成樣子了,他也很不痛快,但像博果爾表現得這麼失態就不太好了。
  博果爾回過神來,一扭頭看出他誤會了,皺眉解釋道:「我就是在想,濟度和勒度都沒有出現。」
  濟度是鄭親王次子,敏郡王勒度是鄭親王三子,兩人是同父異母的兄弟。除了病得都下不來床的鄭親王本人,他這一支有臉面進宮領宴的就這兩人了,還都一齊沒來。
  福晉請個病假倒是無所謂,但宗親本人敢在新年大宴上告假不來的還真不多,可見鄭親王的情況是當真不好了。
  博果鐸面色也變得有幾分凝重了,湊過來歎息道:「我入宮前也聽到了些風聲,老親王昨日晚間就吐血了,餵下參湯去原番吐出來……」後面的話他也沒有說出來,深深看了博果爾一眼,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這消息他何嘗不知道呢,博果爾應了一聲,硬撐著到宴席進行到一半時,看到吳良輔匆匆從外面進來湊到福臨耳邊低聲說了一句什麼。
  福臨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收了,沉著臉在龍椅上不自在地扭了扭屁股,把酒杯輕輕放回桌子上,取來手帕擦了擦手,才撐著擠出點笑意來聽岳樂繼續誦讀祝酒辭。
  博果爾旋即看到蘇麻喇姑在乾清宮偏殿門口對著自己隱蔽地招了招手,他悄無聲息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匆匆走了過去。
  蘇麻喇姑拉著他來到一處僻靜之地,臉色蒼白小聲道:「鄭親王府上剛傳來消息,王爺半個時辰前去了。」
  博果爾早從福臨的反應中猜出來有這回事兒了,他長歎了一聲,打起精神問道:「那太后娘娘的意思是……」
  讓蘇麻喇姑來找他,顯然是有事情要吩咐他,博果爾沒明白這種時候自己有什麼能幫得上忙的——更何況好事兒孝莊一般是不會來專門找他的。
  「老親王走得不巧……」蘇麻喇姑為難了一下,有些話她也不想說出口,「正值新年,牽扯太大,也沒法大辦,停靈也不能停太久,犯忌諱。」
  「親王是議政會領事大臣,皇上不下旨撫慰也就算了,難道連停靈的天數都要縮減?」博果爾適時地表現出幾分不忿來,皺皺眉卻又旋即鬆開了,「蘇麻姑姑,去舊迎新的日子誰都不想惹上晦氣事,可老親王為大清立下汗馬功勞,這樣做是不是太過火了?」
  蘇麻喇姑拿腳輕輕碰了碰他的腳尖,示意他不可胡說,歎道:「這是自然的,等過了這十五天,太后娘娘和皇上都會下旨撫慰,路祭也不會虧了親王的。」
  她頓了頓,進一步跟博果爾許諾道:「太后娘娘說過了新年慶典,就把草原活佛請來為親王辦水陸道場,一定讓王爺走得安安心心的。」
  停靈都不讓停夠日子,聽她的話音連路祭都得延後辦,博果爾輕輕吸了一口氣,沉默了許久才接話道:「那請太后娘娘懿旨,我出宮同濟度勒度他們說吧。」
  這絕對是得罪人的活計,鄭親王才剛走宮裡就下令連兒女盡盡最後的孝心都不准,確實太不近人情了。
  要是換個人去,結仇是結定了,以濟度的脾氣,得恨死孝莊和福臨,連送信的人都得一併惱上。怪不得蘇麻喇姑滿臉愧疚呢,這是知道他跟濟度親如兄弟,知道這壞人不好當。
  蘇麻喇姑正斟酌著要如何開口呢,一聽他主動把話接了過去,鬆了一口氣,卻又更加愧疚了,盡量軟和道:「好,奴婢這就跟娘娘回稟去,事情辦成了,皇上和太后娘娘都念著您的好。」
  這個博果爾就不奢求了,再記著他的好吧,下次再碰上這種事兒恐怕還是他去唱黑臉,這種好記了還不如不記。
  他跟著蘇麻喇姑去了慈寧宮一趟,孝莊已經把來慶賀的女眷都移往偏殿了,單獨囑咐了他幾句。懿旨也在蘇麻喇姑去叫人時就已經寫好了,孝莊當著他的面取了皇太后金印鄭重蓋上了。
  她不忘叮囑道:「你同濟爾哈朗家的小子們親如兄弟,去了可要好生寬慰他們,老親王壽數也已不小,天命如此,人力難為。」
  要不是看他們親如兄弟,孝莊也不會特意玩這一手來讓他惹濟度的眼,報喪的人總是難免會被遷怒的,更何況濟度又是出了名的孝子。
  博果爾面無殊色地跪領了太后懿旨,匆匆出宮趕去了鄭親王府,府門前的紅燈已經都撤下了,門上掛起了白綢。
  一走到門口就能聽到裡面震天的哭聲,博果爾腳步頓了頓,醞釀了一下情緒,方才紅著眼眶走了進去。
  勒度跪在外側,率先看到了他,沒說什麼,朝兄長那邊看去。濟度閉了閉眼睛,撐著站起身來,啞聲道:「你怎麼來了?」
  博果爾什麼都沒有說,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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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果爾過了一個時辰回宮,他的右側顴骨上帶著一塊明顯的淤青,人看著面上帶著悲慼,倒是不見憤怒。
  濟度明顯明白了他話語中的意思,順勢朝著他的臉給了一拳,對方不是實心想打他,那樣的力道和速度博果爾也能避開,卻仍然撐著實實在在地挨了一拳,只有這樣才好對孝莊交差。
  他匆匆離席又頂著傷回來,在座的都不是傻子瞎子,見狀自然知道出事了。京城裡鳳子龍孫雖多,有那份底氣在新年宴期間打傷皇帝胞弟的卻一隻手都能數的過來。
  再看看除了他再沒有別人中途離席的,聯想到鄭親王一脈今日俱都沒來,私交好的大臣們不動聲色對了個眼神,都心中有數了。
  岳樂對自己新接的這個祝酒的任務欣喜若狂,他也是牟足了勁兒要把事情辦得漂漂亮亮的。宗親們不服他沒事兒,只要皇上信重他,誰都說不出別的。
  他確實文采出眾,祝酒辭寫得華麗激昂,極盡歌功頌德之能。岳樂準備了好幾篇祝酒辭,博果爾離開時他在誦讀第一篇,此時博果爾回來了,他正讀到第二篇開頭。
  擺明了在宗親中領頭的鄭親王去了,這下岳樂就懵住了,不知是要就此收聲,還是繼續讀下去。
  他心中暗自埋怨博果爾出現的不是時候,想著大好的時節要真因為一個親王的離世就連祝酒辭都不唱誦了,那這個年節過得也太不倫不類了。
  岳樂咬了咬牙,大聲繼續讀起來,他隱約聽到宗親中傳來嗡嗡的議論聲,脾氣暴躁又跟鄭親王一脈走得近的信郡王多尼借醉摔了酒杯。
  在剛入關還不到二十年的滿人心中,皇權還不是那樣的至高尊貴,他們仍然延續著八旗議政會的政體,由最德高望重的人擔當領事大臣。
  鄭親王就身處這樣一個位置,他同太宗文皇帝同輩,是存於世最久的老親王,在宗親中受到廣泛的尊敬和信服。
  這樣的人走了,連上首的福臨不管真情假意都要流露出惋惜、傷感和痛心來,何況是其他人?
  這也就是在新年大宴上眾人才有所收斂,不然老親王去了,不管心中作何念想,宗親們都得放聲悲哭,以示尊崇才是。
  岳樂滿含深情讀出「載瞻象闕,阻奉瑤觴」,博果爾聽到下首的平郡王羅克鐸不算小聲地罵道:「得得得,屁放得真響,你算是個什麼東西!」
  岳樂明顯聽到了,話語哏了一下,週遭的幾位宗親發出細細的低沉嘲笑聲以示不滿。
  都是鳳子龍孫,真論起血緣來,都是皇上五服以內的親戚,在場的不敢跟福臨硬頂,難道誰還怕了岳樂不成?一時間指指點點的人更多了。
  岳樂硬撐著興高采烈的模樣念祝酒辭明顯引起了眾怒,博果鐸為人謹慎,沒有貿然行動,只偷眼去看博果爾的反應。
  博果爾被濟度揍了一拳,他心中也還拿濟度當自己人看——濟度也明顯不是真恨上他了,這一拳是打給孝莊看的。
  不過做戲也不能做過頭,要是他真不輕不重挨了一拳就此跟濟度疏遠了,也難免被人指著脊樑骨罵涼薄寡恩,更惹得孝莊起疑。
  博果爾重重把面前擺酒放菜的小案桌推開,湯湯水水的濺了岳樂一身。岳樂再也忍不下去了,礙於福臨還在上面坐著,又不敢當堂吵起來,只能面沉如水地收了聲看向他。
  博果爾垂眸看著同樣濺上了菜湯的衣服下擺,難掩悲慼地緩緩吸了一口氣,被旁邊的博果鐸用力拽了一把。
  你瘋了這是,敢在新年大宴上當面給代表皇上祝酒的臣子難堪,這往重了說可是蔑視皇權的大不敬之罪。博果鐸勉強笑道:「他有酒了,安郡王別惱。」
  岳樂明顯想說什麼,看看週遭面色不善的幾位親王郡王,再看向上首坐著一直沉默的福臨。
  福臨跟濟度不對付,但是對鄭親王的敬重卻不下於任何人。他又一向多愁善感,聽岳樂念祝酒辭也感覺有點刺耳,見下面鬧起來了,滿堂的大臣都在看著自己的後續反應,心煩意亂地站起身,胡亂敷衍道:「朕下去歇歇。」

  ☆、深層含義

  福臨一走,整個乾清宮偏殿的氣氛就更加古怪了,岳樂僵在場地中央頓了頓,終究還是把祝酒辭收了起來,肅容回到位子上坐下。
  緊挨著他坐的溫郡王猛峨和康親王傑書都幅度挺明顯地朝著旁邊讓了讓。本來坐在一塊就是情分,福臨向著岳樂,也知道岳樂跟大部分宗親都不大對付,才特意跟排座的官員囑咐了一聲,讓把這兩個人排得挨著岳樂坐,免得他席間無聊。
  康親王和溫郡王已經算是得了福臨示下的禮部官員特意挑出來的跟岳樂還能說得上話的人,他們也未必是心存義憤就有意當著這麼多宗親和滿朝權貴的面給岳樂難堪。
  無奈此時岳樂明顯是惹了眾怒了,他們必須得做出姿態來劃清楚跟岳樂的界限。再者說了,岳樂這次踩著剛故去不久的鄭親王跟福臨賣乖討好,他們平時就算關係再好,此時也得覺得這人根本不可深交。
  這感覺跟被人照臉上扇巴掌似的,岳樂只感覺臉上火辣辣的,迎著在場諸多別有深意目光的打量,和常阿岱等人嗤笑鄙夷的聲音,放在膝蓋上的右手緊緊攥成一團,指甲把手心都給掐破了。
  福臨到宮裡放完煙花都沒有再出面,只是讓貼身太監吳良輔來告知群臣可以離宮了。博果爾注意到今年的煙花只放了一炷香時間就停了,比往常短了一半還多。
  一場新年大宴就這樣草草結束了,吳良輔複述完皇上口諭就匆匆離開了,他的臉色也並不好看,走的是向慈寧宮去的道。
  博果爾推測估摸著是福臨跟孝莊又針尖對麥芒地硬頂上了,最有可能引起爭端的就是孝莊在鄭親王喪禮一事上讓人覺得心涼的態度。
  福臨此人倒也確實敦厚軟和,他平時為人處世都容易衝動感情用事,尤其是碰到親近的人離世,緬懷之意氾濫得都能躲在乾清宮偷偷大哭上一場。
  博果爾兩輩子加起來,唯一一次見到福臨面對死人還冷酷得如同寒冬一般就是在他的葬禮上,這位能為宗親離世而惶惶的兄長在親弟弟頭七都沒過時就在靈堂上接走了他的髮妻。
  博果爾回身看向身後的九重宮闕,壓下嘴角勾起的冷笑,長長而又緩慢地吐出了腹中的郁氣。他順著剛才的思路繼續想下去,按照福臨的一貫行為,鄭親王離世當然得弄得隆重些,配得上老親王議政會領事大臣的尊位。
  這跟孝莊的意願是相違背的,尊貴的太后娘娘也是知道她兒子的性情,才要趕在福臨能插手之前,就讓博果爾拿著懿旨往鄭親王府走一遭。等福臨反應過來,發現章程都已經定下來了,他是不可能做出當著滿京城這麼多眼睛的面把太后懿旨追回來的,只好認下了,卻又實在氣不過,跟孝莊爆發衝突再正常不過了。
  他正想得出神,感覺到有人走在他身後半米遠很接近的地方,對方的呼吸聲都能清晰地聽到了。博果爾皺了一下眉頭,側身看過去,見常阿岱籠著手閒閒衝自己笑了一下。
  笑屁啊,博果爾被孝莊擺了一道心情正不是很好的當口,看到常阿岱這種明顯欠揍的表情就心煩,頓住腳步沉著臉看著他不說話。
  常阿岱本來是想逗逗他故意賣關子的,被他一看卻感覺到渾身發毛,把懷裡籠著的湯婆子抱得緊了些,抬頭看向飄著細雪的天空,裝模作樣歎息道:「今年天可真涼啊,盛京那邊都得鬧雪災了吧?」
  他說完後見博果爾面色不但沒有好轉反而變得更森冷了,連忙湊過來低聲道:「博果爾,哥哥得說一句,你可真是長進了。」
  頓了頓,常阿岱也沒在意博果爾的沉默,朝著孤身走在朝臣最前方、頗有點落荒而逃味道的岳樂一揚脖子:「真是想不到,想不到啊——」
  有些話可不能說明白了,都說出來那就成得罪人了,彼此心中有數就好。常阿岱看著博果爾平靜萬分的側臉,禁不住暗自感歎。
  博果爾身份尊貴,是他們中拔尖的,除了福臨外,沒人能穩壓他一頭,連濟度都次了一等。但讓常阿岱說,他從頭到尾就沒把博穆博果爾這個人放在眼裡過,一個愣頭愣腦的傻小子,懷揣著一腔熱血總想幹出點成績來,擱戰場上這種人是死得最快的。
  這樣想的不僅是他,估計好多宗親都沒怎麼把這個年紀輕輕的襄貝勒放在眼中,不然他們也不會自發圍攏在濟度周圍了。
  可今天,常阿岱得說,博果爾真的長進了,這一手玩得真是太漂亮了——嘿,他才不信博果爾是正巧在岳樂念第二篇祝酒辭時剛趕回來的,說這事兒是湊巧,那是騙傻子的。
  這分明是博果爾藉機陰了岳樂一手,你說他那個時候頂著老大一個被濟度打出來的傷出現在偏殿裡,岳樂是繼續讀下去啊,還是就此中止啊?後者固然得罪了宗親大臣,可他要敢中途停下,慈寧宮坐著的那位能活撕了他!
  皇太后前腳下旨要把鄭親王喪禮從簡從速辦,後腳你岳樂就敢停下念新年祝酒辭?這是往皇太后臉上扇巴掌呢。岳樂看著是做了傻事兒,其實心中再明白不過了,兩害相較取其輕,得罪權貴不算什麼,只要太后和皇上都念著他的好,他的青雲梯就不會中途斷掉。
  常阿岱本來還有幾分得意,博果爾跟岳樂不太對付,可也沒有關係差到要當眾使絆子的程度,他還當是自己數日前的挑撥離間起了作用,可如今看博果爾鎮定而不見絲毫得意的反應,他又覺得有些沒底了。
  博果爾見他一個勁兒盯著自己跟個稀罕物似的看個沒完了,心中說不出的厭煩,繞過常阿岱逕自走開了。
  雪越下越大,博果爾罩著斗篷守在宮門外等到自家馬車從後宮駛出來,顧忌著漫天的飄雪,沒跟往常一樣把簾子拉開看看額娘的形容,只是隔著簾子輕輕喚道:「額娘?」
  倒是娜木鍾示意丫鬟把車簾子掀開,伸手搓了搓他冰冰涼的臉頰,心疼道:「額娘好得很,快別說了,咱們回府。」
  她有心想把懷裡捧著的熱乎乎的湯婆子塞給兒子,顧念到兒子日漸威嚴,必定不肯捧著這玩意騎馬,免得讓宗親們看到了笑話,只好吩咐跟著的小廝好生護著點他。
  博果爾有點無奈,定定看了挑著簾子的丫鬟一眼:「還不快點把簾子放下,冷氣鑽進去讓額娘著了涼,你們一家子都得跟著吃掛落兒。」
  丫鬟聽了他的話還未如何,被他那一眼看得渾身發涼,連忙把簾子給合攏了,隔著簾子確保沒有冷風再灌進來了,才敢福身向他請罪。
  這個丫頭倒是機敏,博果爾回身跳上馬,護著馬車返還貝勒府。
  母子兩個一回了府就避開人商量事情,娜木鍾才算是收了笑容,露出點疲憊悲傷之色:「鄭親王的事兒,我都聽說了,你去他們府上看了嗎?」她說話時看著博果爾臉頰上的淤青,動了動嘴唇,卻沒就此說什麼。
  博果爾緩緩點頭:「勒度和濟度兄弟兩個今日就沒進宮,說是鄭親王昨晚就不好了,好歹捱了一天時間,也是壽數如此。」
  要是擱上輩子,鄭親王一年前就該離世了,博果爾本就猜到他很難活過今年,因此還算平靜。
  娜木鍾就是實打實的哀傷了,他們這一輩活著的人越來越少,她聽了鄭親王的死訊就想到了逝去多年的兩任夫君,心情連帶著就低落了下來。
  博果爾勸了幾句,見她情緒多少緩和了些,有意拿別的事岔開她的注意力,開口問道:「今晚在慈寧宮如何?」
  他去接孝莊懿旨時倒是去過慈寧宮正殿,不過那時所有女眷都被移到偏殿避開了,博果爾也沒跟自己額娘見上面。
  「別提了,今天鬧了一場大笑話。」娜木鍾帶著幾分鄙夷道,「起先消息傳過去的時候,我們都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兒,單看出來她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
  能讓孝莊變一變臉色的,這世上也少有了,娜木鍾那時就知道是出大事兒了,不過孝莊恢復得也快,轉眼就鎮定自若了,溫聲把女眷都請去了偏殿。
  娜木鍾說起來倒是帶著點解氣的意思:「她還想瞞著我們呢,隔了兩柱香時間照常回來說笑,倒也看不出什麼了,沒想到才半個時辰不到,她自個兒的親兒子就跑來拆台了。」
  福臨一來,雖然沒當著這麼多女眷的面當面給孝莊難堪,說話卻也沒多客氣。他也是有意跟孝莊對著干來發洩心中的不滿,既然孝莊不想在新年大宴上就讓鄭親王過世的消息傳開,他就有意拆台,當著那麼多女眷的面把話都給明著說了。
  娜木鍾是一想到孝莊當時的臉色,只感覺這麼多年受得氣都算是出盡了,難掩幸災樂禍地跟兒子說完,她又想到正事了:「只是太后這樣做,難免叫人說皇室涼薄呢。」
  福臨就是因為這個跟孝莊吵起來的,雖然爭吵時母子兩個為臉面記特意挪了個地方,但娜木鍾從先前的話音中已經都聽出來了。
  她是搞不懂孝莊究竟是如何想得,也不怕涼了宗親的心,都說人走茶涼,老親王屍骨未寒,茶都還沒涼呢,孝莊就連都不讓人家正兒八經辦了,這做得真心有點太過分了。
  娜木鍾是這樣想的,沒成想博果爾一聽後反倒笑了起來:「這個倒也好理解,鄭親王這是當了給猴看的雞了,太后有自己的打算呢。」

  ☆、陳敬改名

  在博果爾看來,孝莊的意思非常明顯——鄭親王上輩子也是死得及時,還沒有特別顯出來,不過那時孝莊對他葬儀下的旨令就已經挺模糊曖昧的了,這輩子只能說他正好趕上了新年的時候,也是事不湊巧。
  他抬頭看了娜木鍾一眼,輕聲道:「其實不單是鄭親王喪儀這一件事兒,往前推,像太后下懿旨但凡適齡滿族女孩兒都必須參加選秀,經皇上篩選後才能婚嫁,這跟今天的事兒都是一脈相承的。」
  孝莊的手段哪裡只有這一點,蓋因娜木鐘的眼界還是略局限在內宅,博果爾才拿這最能讓她感觸深重的事情來分析的。
  娜木鍾半晌沒有說話,猛然間明白過來,從座位上一下子就站了起來:「你的意思是,皇上借由這麼一個看似是小事的命令,就把所有滿人的婚嫁都捏在了手裡?」
  宗親皇室全都由皇上指婚,而在大選中被刷下來的秀女才輪得到普通旗人,這樣一下子就把福臨的權利給凸顯出來了。
  要說娶老婆在誰眼裡都是大事兒,迎娶嫡福晉跟抬進來個格格、庶福晉是完全不同的,它是一個男子成人的重要標誌,誰都不能等閒視之。
  不跟著皇上走,別說是封官加爵,你連福晉娶得都比別人要次一等。更有甚者,你不跟皇上好好表現,皇上眼裡沒你這個人,指婚時說不定就有意無意地把你給漏了。
  娜木鍾想通這一點,一時間只感覺眼前豁然開朗,低聲喃喃道:「從前我真是小看她了……我單以為她這是為了讓全天下人知道,宗室的女眷都是皇上挑剩下的,皇上才是最至高無上的……」
  後者只不過是一個隱形的威懾作用,她還在心中暗暗嘲笑孝莊小題大做呢,沒想到人家這才是舉重若輕,輕飄飄就把事情給辦了。
  博果爾看自己額娘明白過來了,頓了頓繼續說道:「當然,這只是太后這一年多來做的其中一項舉措罷了,說白了,還脫不了小打小鬧的範圍,今天這出才是真正的重頭戲。」
  福臨親政以來,推行的各項政令接受到的來自宗親的阻撓和反對確實不少。究其原因,一來皇帝尚且年幼,又顯得寬厚中帶著點小懦弱,不能服眾。二來,還沒有從草原時代完整過度的八旗宗親還都保留著以旗主為尊的老想法,八旗旗主一旦同皇帝的意見不同,福臨這個皇帝就處於弱勢。
  而對福臨多項政治舉措指手畫腳、多加阻撓的宗親又有幾大依仗,有的自詡是順治帝的長輩,依賴賣老;有的自覺與國有功,皇帝必不敢清算到他頭上給人留下「鳥盡弓藏」之感;再有的,就是愛新覺羅家這一幫子,實打實的皇親國戚,別說沒出五服,絕大多數鬧得凶的連三服都沒出,算起來大家都是一個祖宗。
  「太后肯定早就厭煩了這群不長眼的了,可惜她又不可能明著表示出來,多方暗示,偏生人家還看不懂。」博果爾說到這裡倒是有點想笑了,「太后正在慈寧宮氣悶著呢,可巧鄭親王這事兒發了,上趕著瞌睡送枕頭,她當然要好好拿捏一番。」
  娜木鍾徹底明白了過來,點頭道:「一點沒錯,鄭親王是議政會最年邁的一位老親王,比皇上還要高上一輩。一生戎馬,論功績,絕不下於任何宗親。他又是太祖的親孫,你皇考最信重堂弟,這個人選份量足夠了。」
  孝莊太后是想借此一舉讓仗著打江山的功勞就漸漸不把皇上看在眼裡的親貴們看清楚了,愛新覺羅·福臨才是一國之主,是這天下的主人。若是有損了他的威嚴,鄭親王都要避讓,何況是其他宗室?
  娜木鍾說完後就感覺一陣羞愧:「我還想著要跟她爭一爭,臨到老了,人家不過露了三鱗兩爪,我就抓瞎了。」
  這個倒是無所謂,娜木鍾雖然不忿是福臨繼承了皇位,這麼多年來可也沒有想過要讓自己的兒子取而代之。她對博果爾的定位就是當親王當賢王,久而久之眼界自然就變得有點局限。
  孝莊與娜木鍾就正好相反,這十幾年來她一直都在與天爭與人爭,早就不是當初跟娜木鍾鬥得旗鼓相當的莊妃布木布泰了。
  兩人的水準要是還在一個水平線上,博果爾反倒會覺得奇怪。退一步講,他也壓根不想讓自己額娘變成孝莊那樣,鬧到母子成仇的地步,那是何苦呢。
  不過他看得開,並不代表娜木鍾也能看得開,一輩子的對手了,在皇太極在時娜木鍾比孝莊可要高了一頭,現在掉了個個兒,她一時接受不了也是很正常的。
  博果爾並沒有出聲勸慰,反而抬手摸向自己被濟度打出來的瘀痕,裝模作樣歎息道:「太后的算盤打得響亮,可憐我得去給他們跑腿,白費了不少力氣不說,也根本討不了好,您看看濟度把我給打成什麼樣子了?」
  娜木鍾早看到他臉上一大塊很明顯的傷痕,不過見博果爾沒說,就強忍著一直沒出聲,見他自己提起,才急忙道:「什麼,是濟度把你打成這樣的?」
  「可不是?」博果爾撇了撇嘴巴,「都知道是打給那位看的,他怎麼就好意思下這麼狠的手?」
  娜木鍾本來看著並不嚴重呢,聽他一說還以為當真打重了,一聽就坐不住了,走到門口連聲讓丫鬟把府醫請來。
  這點小傷不過用燒酒調和水粉擦擦就好,暫時頂上黃大夫空缺的府醫三兩下就處理完了。他又生怕自己做得太輕描淡寫,顯得兩位主子小題大做了,特意吩咐淤青散下去前盡量不要吃發物。
  府醫拎著藥箱走人了,娜木鍾倒是想起來一事:「你把黃大夫派去給鄭親王醫治,如今親王去了,恐怕用不了多久黃大夫就該被送回來了。」
  博果爾點頭道:「我明日就派人把他接回來。」他把自己得用的大夫推薦給濟度,那是看兩人關係好的份上,既然都要在孝莊面前裝決裂了,那自然應該由他上門去要人。
  娜木鍾聽得一愣,沒有就此多說什麼。
  ————————————————————————————————————————
  博果爾從鄭親王府上把黃大夫給要了回來,第二天就輪到福臨出面給他要人了——當然,福臨要的不是黃大夫,而是陳敬。
  博果爾去江南這五六個月時間,福臨倒是跟陳敬相見恨晚,每個月都能抽上三兩天專門到他府上外院來跟陳敬閒聊。
  可自從博果爾回來後,福臨一開始還頻頻上門,等他迎了董鄂氏進門,貝勒府的側福晉又是這樣一個名聲,福臨也生怕不小心再衝撞了,便再也沒有來過。
  新年時忙忙叨叨的還不如何覺得,等鄭親王和新年的事兒都過去了,福臨閒了下來,就難免想再找人暢談一番。
  以往這個人選都是落在安郡王岳樂身上的,宗親中岳樂的漢學出眾是數得著的,福臨跟他也相談甚歡。
  但自從新年宴上岳樂事情做得不大妥當之後,不僅弄臭了自己在宗親中的名頭,搞得福臨看他也有點不是滋味。
  小皇帝一向自詡仁厚,孝莊下令讓喪儀簡辦本來就已經讓福臨堵得上了,岳樂還這樣行事,他再對著岳樂的臉,哪怕對方一如既往的恭敬謙和、誠誠君子做派,福臨看著都一個勁兒覺得彆扭,他再跟岳樂交好總感覺跟對不住鄭親王似的。
  岳樂有些失了盛寵,福臨沒了說話的親近人,這時就凸顯出陳敬的作用了——這也是博果爾的目的,不然憑著上輩子那些矛盾,他沒必要這輩子急火火這樣明顯地坑岳樂一筆,樹立這麼大個敵人。
  福臨想再跟陳敬說說,卻又不方便再跑弟弟府上去,乾脆就伸手朝博果爾把人給討了來,想著今年正是科舉年,順帶著給陳敬個身份,也算是個得用的人。
  他設計了這麼多步不就是為了這個嗎,博果爾自無二話,准許陳敬帶著他父親出府,回澤州老家參加鄉試,還贈送了一百兩金子當盤纏。
  陳敬臨走前跪在他腳下痛哭流涕,把額頭都磕破了:「小的萬死不能報主子爺大恩!」
  一百兩金子砸得他有點暈頭轉向的,但這不重要,襄貝勒對他的大恩在於向皇上舉薦了他,這才是通天之階。
  博果爾不動聲色任他磕頭,半晌後才把人給扶了起來,笑道:「這也是你的造化,日後封侯拜相指日可待,唯須牢牢記住,你要對皇上盡忠效勞,萬死不辭。」
  「若非主子爺提攜,小的何德何能能有幸瞻仰聖顏。」陳敬真心實意道,「主子爺但有吩咐,小的赴湯蹈火,推辭一句都不是個人!」
  若不是博果爾掐准了福臨的脈,明示暗示他福臨的喜好,他也沒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刷夠福臨的好感度。
  從這句話就能聽出來,陳敬對自己的定位還是忠誠於福臨的臣子,把博果爾看做是有再造之恩的大恩人。博果爾琢磨著自己此時要是跟陳敬說自己是在謀劃著謀反,估計都能把陳敬嚇趴下。
  他玩味地笑了一下,拍了拍陳敬的肩膀:「你在我府上當幕僚,這事兒瞞不住人,對你日後的名聲恐怕有礙。」
  這倒是實話,陳敬前面三年都當著博果爾的幕僚,就算是當了官,也難免被人指摘是襄貝勒一系的,皇上要重用他,恐怕也會有些顧慮。
  陳敬正想表示自己絕不會在乎這些,卻聽到博果爾不容商量道:「我在澤州為你辦了個新的身份,改名『廷敬』,希望你忠心為朝廷辦事。」
  陳敬眼淚才剛擦乾淨沒一會兒,此時又嗖嗖往下掉,感動萬分道:「小的陳廷敬,叩謝貝勒爺恩典!」他說著又跪了下去,乾脆利落地磕了三個響頭。

  ☆、岳樂邀約

  陳廷敬上輩子是庶吉士出身,可惜沒有問鼎三甲,但也很快就位極人臣了。他這輩子的起點比上輩子要高得多,博果爾並不擔心以他的本事和能耐會出不了頭。
  送走陳廷敬後,他也沒有閒著,繼續跟幕僚們忙屯田的一應細節。這些人都是博果爾利用上輩子的記憶和到江南多方打探後挖出來的,他們都算是農事的好手,幫著對此瞭解不多的博果爾出謀劃策,派上了大用場。
  他不清閒,外面也鬧得非常熱鬧,除了鄭親王出喪外,另一件大事兒就跟岳樂有關係了。除去在新年宴上來了一次陰招外,博果爾倒是沒再出手。
  事實上,也不需要他再費勁兒了,只要撕開了一條口子,早就看不順眼岳樂統領議政會的宗親們就像聞到了血的野狼,紛紛朝著岳樂撲了過來。
  岳樂在新年大宴上的失態並沒有被輕輕放過,正相反,隨著十五天後新年大假結束,議政會重新運轉後,他再想把一堆做到一半的事兒撿起來繼續,發現本來就不怎麼服帖的議政會大臣們直接不聽使喚了。
  鄭親王去後,想接替領事大臣的人不少。本來連進入議政會的人選都不能完全由皇帝指定,得由宗親們商議後共同決定,更何況是領事大臣,皇帝一個人說了想選誰,最多給他多算幾票。
  現在福臨一門心思就想把自己最看重的岳樂給推上位,宗親們不說樂意還是不樂意,心中都犯嘀咕。
  他們也不是傻子,當然感覺得到皇上和太后最近琢磨著要收回皇權了。當然,這樣做是維護正統,誰都不能說什麼,可一旦兵權政權都被皇上全面捏在手心裡了,他們的日子一定不可能像現在這麼好過。
  岳樂這事兒就成了博弈點,福臨要上前一步,宗親們不肯讓步,雙方掐得很激烈。
  而鄭親王過世無疑催化了這種政治鬥爭,宗親們也未必是為鄭親王鳴不平,可岳樂都把小辮子送上門了,他們再不抓起來捏住,也太對不住先輩們從死人堆裡打滾才換來的爵位了。
  岳樂在議政會天天都因為這事兒被不同的人明裡暗裡指責譏諷,偏偏對方還都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高高在上俯視著他,他是真心有苦說不出。
  當時情況所迫,別說是他,滿朝宗親中換哪一個上去,誰敢停了祝酒辭,變個哭成淚人?要是別的宴席也就罷了,那是新年宴,別說死人哭喪了,前前後後十五天連宗親們生了病都只能硬捱著不能請大夫給看。
  他別說是哭了,就是露出點悲慼之意來,要是來年再鬧點旱災水災的,那幫想生吃了他的宗親們都能跳出來指責他壞了國運。
  所以就算現在這樣,也得虧岳樂當時反應迅速,不然他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了。最起碼皇上還是很支持他的,太后聽說了他被刁難之事後,還派人來撫慰他。
  心塞還只是其中一點,更讓岳樂焦急的是已經有膽大不怕事兒的諸如常阿岱這樣的人開始煽動著大臣們罷工了,就算有的大臣沒有明著跟他撕破臉,做起事兒來也慢慢吞吞、磨磨蹭蹭地在磨洋工。
  岳樂最後實在沒辦法了,把這一個月發生的事情前前後後想了一遍,下帖子請博果爾入府一聚。
  博果爾捏著帖子,倒是沒讓門房把來的人直接轟走,托著下巴想了一會兒,反倒把帖子給接了,他還特意寫了回帖讓人給岳樂送過去。
  雙方約定下來時間後,博果爾讓府上一個挺不顯眼的心腹小廝給他剛重生那會兒收下的鑲藍旗的奴才送信。
  濟度的回信直到晚間才送回來,博果爾先照著火漆看了看,確定信封沒有被拆開過方才打開來看。
  確實是濟度的筆記,上面倒是委婉解釋了他是擔心那個奴才短時間內一來一回地太顯眼才遲了這麼久讓他把信送回來的。
  博果爾快速通讀一遍,而後又開始看第二遍。為了隱蔽一封信轉了兩次手,誰都不好說送信的人值不值得相信,所以裡面暗語仍然很多。
  博果爾看完後摸了摸下巴,他猜得果然沒錯,岳樂連同濟度一塊叫了——看來他倒是挺清楚比起常阿岱那幫跳得最歡的,究竟誰才是跟他過不去的人中最有殺傷性的。
  不過岳樂也未免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濟度自老親王過世後唯一一次出門還是被福臨召進宮撫慰,其餘的人等閒都不敢打擾他。
  岳樂真以為自己臉比天大,竟然下帖子說要請岳樂吃酒,他倒是想傳達自己的歉意呢,關鍵是濟度現在哪有心情搭理他啊,直接就給推死了。
  博果爾倒是挺期待三天後的會面岳樂打算做什麼來化解雙方的矛盾呢——岳樂估計經過這一次能恨死他,而他托上輩子經歷的福,對岳樂也是沒有半點好感的,雙方都不打算跟對方交好,岳樂偏偏要垂死掙扎一次,弄得他對將要發生的好戲還算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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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樂從派出去的手下口中得知了濟度的反應,倒是也沒有放在心上,他早料到不可能請得動濟度,不過是做做姿態表明態度罷了。
  本來這種類似於賠禮道歉的事情他也不樂意當著太多人的面做,單獨跟博果爾見面能說的話也多了不少,岳樂對此還是信心滿滿的,他早幾天就已經打好了腹稿。
  博果爾如期赴約而來,考慮到鄭親王的事情,岳樂也沒有再傻到請說書的跳舞的來助興,為了防止場面冷清,又特意讓家中下人尋了個不大的方桌擺上酒菜來。
  博果爾來時,岳樂遠遠就迎了上去,特意頓住腳打量了一下對方的表情——這位襄貝勒看起來倒是十分和善,眼角眉梢絲毫不見對他的輕蔑和敵意。
  事情有點不好辦,會咬人的狗都是這種模樣的,岳樂想到一年前博果爾這個人在自己眼中還跟西洋人造的琉璃瓶似的一眼就能望到底,現在他再看博果爾,竟然有種看不透的感覺。
  想不到情傷對一個人的影響如此之大,岳樂覺得站在長輩的立場上,自己還是更加欣賞以前的博果爾,在心中無奈地長歎一聲,端著笑臉迎了上去。
  兩人簡單寒暄過後,岳樂請博果爾入內堂,彼此說些無關痛癢的閒話,酒過三巡,岳樂感覺火候差不多了,輕輕把筷子放下了。
  他特意擺出一副「呵呵我有話要說」的態度來,沒成想博果爾壓根就不接招,自顧自繼續端著酒盅細品。
  岳樂硬撐著權當看不見,笑道:「年前你從江南回來,我就想找你慶賀慶賀,只是後來糟心事兒一件接著一件,這才沒能顧得上,還望你莫要見怪。」說罷意味深長地苦歎了一聲。
  博果爾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被岳樂剛剛那一歎歎得渾身發毛,裝傻道:「是啊,誰能想到這一出接著一出的呢。」
  他不肯接話,岳樂唱了幾句獨角戲也實在是唱不下去了,於是就換了一個套路,正色道:「博果爾,我虛長幾歲,妄自尊大地說一句,也算是你的兄長了,我和你之間,也許陰差陽錯有著些許誤會,但也沒什麼過不去的坎,不如趁著這次機會,把話說明白了,你看如何?」
  這是跟他玩婉轉抒情路線的玩不下去,於是改走直白風了,博果爾倒是適當表現出了自己對這條路線的些微好感,微微偏頭看向他。
  岳樂說是他兄長,聽起來有點小不要臉,嚴格來說倒也並不出格,大家一百多年前在草原上時確實都是一個祖宗。
  岳樂誠懇道:「博果爾,你有什麼話,只管跟我說,有則改之無則加勉,說出來你也心裡痛快點。」
  他三句話不離自己想要擔當一次心理導師,岳樂新年大宴後回到府上越想越不對,他承認他跟博果爾關係平平,雙方沒多少交情不假,可要說結仇,那也著實說不上啊。
  就算博果爾覬覦領事大臣的名位,可就算那個位子不是他岳樂坐,也得讓濟度撿了去,對方沒必要站出來跟自己死磕。
  那他到底是哪裡得罪了這位皇帝的親弟弟呢?岳樂承認自己是有點看不上他沒腦子,可平時言行中絕沒有帶出丁點痕跡來,思來想去,他在排除了一切可能後,覺得很可能是跟董鄂氏有關。
  京城中誰不知道博果爾被戴了綠帽子,岳樂覺得能讓對方跟瘋狗似的胡亂攀咬他的也就是這件事兒了。
  這樣一想,他還真是叫苦不迭——岳樂跟董鄂氏是真的相熟,認識了快兩年了,兩人經常 在賣字畫的莫子軒見面。
  兩人興趣相投,董鄂氏年輕貌美,岳樂對董鄂氏還真有幾分傾慕之心,出了後來的事情後,他先是不相信董鄂氏竟然是這樣的人,又覺得大概沒有哪個男人會故意傳這種謠言,鬧成現在這樣,董鄂氏固然名聲掃地,可博果爾的臉面也丟了不少。
  岳樂現在想起來就覺得頗為慶幸,要不是博果爾先一步向福臨討了人,他還想把董鄂氏給討回來呢,那時候被戴綠帽子的說不定就是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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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進一步

  岳樂篤定博果爾明裡暗裡跟他過不去全都是因為自己跟董鄂氏交好,惹得襄貝勒著惱了。對於這樣的無妄之災,他是真心不想受著,想著趁此機會趕緊解釋清楚了,不然等雙方真結下無法化解的仇怨,那可就晚了。
  岳樂挺有點看不上博果爾為了一個女人失態成這樣的行徑,他也從一開始就沒怎麼看得上博果爾,但無奈人家天生有個好老子,生下來就佔著皇上唯一的弟弟的天然優勢,要不是逼不得已,岳樂也不想跟他為敵。
  岳樂一臉誠懇地委婉表述了一番「我跟你家側福晉不熟啊,只是在書畫店偶然見過幾面」「我也沒想到鄂碩養的女兒竟然是這樣的」「你也別太心塞了,頂了天就是個掀不起風浪的側福晉」之類的意思。
  博果爾面無表情盯了他好久,而岳樂見自己的話不怎麼有效果,都轉口說起來「赫捨裡家的女孩兒家風一定不差,日後你們夫妻琴瑟相諧,再好不過了」的話來了。
  鄭親王新喪,最近京城中誰家都不能談論嫁娶之事,因而福臨還沒有明著下旨說要把索尼家的大女兒赫捨裡氏指給他,也就跟索尼漏了漏口風,無關的人都是不知道的。
  岳樂竟然知道得這樣一清二楚,顯然之前是費了勁兒打聽過的。這雖然也不是什麼要緊的消息,但博果爾也不覺得自己跟岳樂關係親近到能談論這些,更何況岳樂還直接擺出了一副為弟弟操心的好兄長面孔來。
  多大的臉,福臨這個真正當哥的說話口氣都不會這麼大,還特意擺出一副「之前你真是受苦了」的憐憫心疼模樣來。
  他端著酒盅都有點喝不下去了,看岳樂這個緊張的模樣,還真把他博果爾當成了為了兒女私情就胡亂攀咬國家重臣的傻子愣頭青了。
  看岳樂以為自己跟他過不去就是為了一個小小的側福晉,就能明顯看出來他在岳樂心中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博果爾不打算忍氣,反正新年宴上他都狠狠算計了岳樂一次,岳樂又不是什麼心胸寬大的,兩人日後最多不過是個點頭交。
  人都得罪了一次了,也不怕得罪第二次,博果爾沉著臉正打算摔酒盅,看他面色不對的岳樂還以為是他被自己說中了心思覺得面上無光。
  也對,為了一個女人跟將要接任領事大臣的權臣加兄長過不去確實太不著調了,岳樂倒也覺得博果爾是應該為此覺得羞赧丟臉的。
  不過他這次特意把人請來是為了修好而不是結仇,腦補博果爾確實明白了自己的錯處,就及時改口道:「撇下這些不開心的事情,我倒是想問問,你對議政會的事兒是怎麼打算的?」
  博果爾聞言頓了頓,抬眼看向他。
  岳樂別有深意地注視著他,歎息道:「你年齡也大了,也到了在朝堂上為皇上盡忠的時候了,去年皇上不是還跟諸大臣商議這事兒,只可惜總有小鬼在背後使壞,鄭親王、簡郡王權傾朝野,那麼努力周旋,還是被擋了下來。」
  岳樂上半段「交心長談」顯得真心有點弱智的意思,這番話說出來才變得有點意思了。對方特意提到鄭親王、簡郡王父子,還強調人家權勢大也沒把這事兒辦成,就是在暗示他這兩個人不是盡心盡力幫助他博果爾的。
  這人挑撥離間的手段略顯低端,博果爾眉間微挑,笑道:「難道不進議政會我就不能向皇兄效忠了?不論是尋常貝勒貝子還是議政會領事大臣,對皇兄的忠心都是一樣的。」
  岳樂這是在暗示一旦他能坐穩領事大臣的位置,說不定就能提攜博果爾進議政會呢。博果爾聽了都覺得好笑,他自己都自身難保被諸位宗親擠兌得找不到地方站了,竟然還敢拿這種沒譜的利益來誘惑旁人加入他的陣營。
  博果爾自認不是在鼻子上拴上根蘿蔔就能拉磨拉一天的蠢驢,鄭親王在他入議政會一事上確實站中立的,那也是顧慮到他的身份不宜明確表態。濟度卻實實在在出了不少力,就算這事兒最後被孝莊給攪黃了,博果爾也承他們的情。
  別說人家確實努力了只可惜事兒沒成,就算濟度確實不怎麼真心出力,博果爾也不能去怨恨人家。濟度又不是他爹不是他媽,幫他是情分不幫他是本分,人家又不欠他什麼。
  岳樂被他噎了一下,苦口婆心道:「話不能這麼說,在其位謀其政,身處議政會,行事才能多有便宜。」
  這人怎麼就那麼煩呢,看來不拿話把他徹底噎死,今天就別想脫身了。博果爾先是一歎,裝模作樣苦惱道:「我難道不知道進議政會的好處?我這個身份在那裡擺著,再不早點進去,被人嘲笑無能沒本事也就算了,也連累得皇考額娘面上無光。」
  岳樂聽後還以為他心思鬆動了,心中大喜,正待乘勝追擊繼續往下勸,卻見博果爾嚴肅正直地朝著紫禁城方向一抱拳:「不過這一切都要由皇兄定奪,我相信皇兄一定有他的考量,當臣子當弟弟的,絕無二話。」
  這人怎麼這樣啊,剛說了一句上道的話,轉眼就這種反應了。岳樂面上笑呵呵的,心裡都忍不住罵他,你說這種話要怎麼接吧,說皇上說了不算其實我跟他關係好能在他面前吹吹耳邊風,還是說皇上根本沒有什麼考量,都是太后不想讓你手裡捏著權利?
  對方今天說一句話就讓他難受一次,弄得岳樂心情十分複雜。從理智上,他覺得這人肯定是有意跟他對著干;但從情感上,他又很難接受自己的小算盤被一個以前很看不上的小年輕給輕易看穿了。
  不不,不可能,沒人能成長得這樣快,就算博果爾被董鄂氏的事情給刺激得心智成熟了,以他的天資潛質,不可能在短短半年內就變成這樣。
  岳樂忍下心中的郁卒和被對方幾句話激起來的火氣,笑道:「這是自然了,皇上聖燭明照,對你也是一片誠誠之心。」
  對方都那樣說了,岳樂除了順著他一塊拍福臨馬屁外沒有別的選擇,安郡王再不甘心,也只能承認這次交好拉攏行為得宣告失敗了,博果爾對他就算沒有明確的敵意,也很顯然沒有多大的好感。
  岳樂認清這個事實後,也沒再努力找話題,更沒有再擺出好兄長的姿態來噁心博果爾。兩人話不投機,博果爾又略坐了坐,就起身告辭了。
  岳樂本著做戲做全套的心思,還是打起精神來很熱情地把他送出門去,看著襄貝勒騎上馬走遠了,他才反身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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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濟度那裡吃了閉門羹,跟博果爾交談得也心塞無比,不甘心坐以待斃的岳樂本來打算著再來幾次宴請,固然不可能跟鬧得最歡的常阿岱等人交流,但拉攏一部分作壁上觀的持重之臣理當不成問題。
  還不等他騰出手來下帖子,岳樂就焦頭爛額地再也顧不上找人吃酒挨個擊破了——濟度丟了一個大雷,說自己要為鄭親王守孝二十七個月,期間閉門謝客,推掉身上一切差事。
  漢人都需為父守孝滿三年,而滿人入關時日尚短,基本上沒有守孝的說法,滿臣普遍是守孝夠百日,就照常入朝的。
  結果濟度一下說要守兩年半時間,不說滿京城震動也差不多了。滿朝文武本來都等著三個月後濟度出府為了領事大臣的位子跟岳樂死磕呢,不少人摩拳擦掌想要下場把水攪得越來越渾,沒成想唱對台的主角之一直接撂攤子不幹了。
  不過濟度也就是這樣說說,京城現在這樣子混亂,順治還真不敢讓他近三年都不出來鎮壓蹦躂得很歡的宗親們。
  福臨收到了濟度上的折子,當天就派吳良輔去鄭親王府上了,他也不想阻撓人家兒子給老子盡孝,但三年也實在太長了一點。
  再說了,鄭親王去了才留下一堆爛攤子等著人收拾呢,不說別的,濟度身為鄭親王世子,得準備襲爵之事了。
  本來沒了鄭親王護著兒子,福臨打算著把濟度整治得歸心後,想辦法讓他主動站出來說自己配不上領事大臣的位子,正好能順勢推岳樂上位。
  能乖乖讓他這樣利用的就不是濟度了,他跟博果爾私下商議過,都覺得這步棋是最好的。一來全了他的孝心,二來主動退一步也能減輕皇室的忌憚,三來,他看著是丟了位置吃了虧,卻等於把岳樂推到風口浪尖上了。
  濟度是岳樂最有力的競爭對手,他要是主動站出來說自己比不上岳樂,那自然等讓一幫跟著濟度混的宗親們偃旗息鼓。但人家這次是為了老親王守孝,宗親中看岳樂不順眼的照樣還很不順眼。
  ——比濟度他們比不上,難道跟岳樂競爭還競爭不過嗎?看看這人也是,在鄭親王去世當天那種反應,竟然還好意思硬搶人家的位置,還把老親王的親兒子逼得沒地方站了。
  岳樂感覺濟度宣佈守孝後自己的日子更難過了,屯田一事拖了這麼久一點氣色都沒有,福臨再支持他也有點等不及了。
  是私人感情重要還是國家大事重要?福臨是跟岳樂關係好,可也沒好到這種地步,他從年前等到年後,三個月過去了,岳樂遞交上來的東西還是不能讓他滿意。
  福臨終於火了,把岳樂和中立的幾位宗親另派了任務,屯田另外指派人手去做。他坐在乾清宮從腦子裡把能用得上的大臣們都過了一遍,沒了岳樂等人,議政會剩餘人手就不大夠了,而屯田又是一項複雜繁瑣之事,需要的人不少。
  福臨挑挑揀揀選了幾個,讓吳良輔把聖上口諭發下去,在貼身太監走到門口時,又想起來一事,補充道:「對了,還有博果爾,去年朕給他的差事辦得都很不錯,他在江南待了半年肯定對此的瞭解超過旁人,你也去他府上說一聲吧。」
  吳良輔恭敬應下。                        

  ☆、正室福晉

  
  吳良輔親自帶著福臨的撫慰上門都沒能把濟度請出山,就算後來濟度改了主意不守孝二十七個月了,也最少得等老親王過了百日後才能上朝。
  這一下子就有了三個月的空白期,加上鄭親王過世,相當於議政會內一下子少了兩個重要的人物,這意味著必須得有人補上來。
  這幾年也正好是才俊青黃不接的時機,躍躍欲試想著進入八旗權力中心的年輕子弟們倒是人數不少,但能跟博果爾比競爭力的,那還真沒有幾個。
  福臨出席議政會最近一次會議,幾位老成持重的宗親也向皇上奏請該重新考慮襄貝勒是否有資格正式參政的事情了。
  博果爾利用下江南一事在福臨那邊狠狠刷了好感度,提議舉薦他的幾位老臣在岳樂一事上一直都採取中立態度不偏不倚,他們說的話福臨還是很樂意聽的。
  兩相一合,博果爾順利在屯田後續事宜上插了一腳,他年紀輕資歷淺,還沒有主事的資格,但共事的幾位宗親也沒因著這個輕看了他。
  ——呵呵,如果說以前襄貝勒在京城中還是個空有尊貴身份的小透明,在他輕描淡寫遞上了政敵們對付岳樂的刀後,能混進議政會固然有祖上蔭庇,但他們本人也不是傻子,自然都知道這位年輕的襄貝勒不是一個善茬了。
  博果爾初入議政會,他雖然還只是暫時被拉來頂空缺的,能不能正式進入議政會還是兩說,但也如魚得水,混得很是不錯。
  屯田一事一直忙了三個月,到鄭親王百日一過,福臨火急火燎地把濟度召入宮中。
  三日前福建八百里加急信函送到京城,屬於白蓮教分支的無為教廣收教徒、煽動民心作亂,已成流毒之勢,號召教眾,密謀起兵覆清。
  福臨大怒之下,責令時任閩浙總督的范承謨徹查此事。調查結果更是讓他大發雷霆,無為教活動範圍很廣泛,據說在全國各省都有支派。
  若是其餘地方還好,福臨聞聽連北京、天津等地都被波及了,根本就坐不住了,這跟被人打到家門口來有什麼區別?
  他手頭得用的將領不少,但無為教流毒最深之地還是福建,福臨心中最中意的將領就是曾經率兵在福建同鄭成功作戰三年的濟度了。
  國事為重,濟度也沒有推脫,當下整裝待發。博果爾也在朝堂上請願希望隨軍出征,在戰場上磨礪自己,被福臨婉言給拒了。
  對方能答應就怪了,博果爾從一開始就沒想過福臨會答應,他愣頭青一樣跳出來只是為了展示一下自己從不畏懼為國捐軀。
  散朝後福臨似乎怕他多想,還專門把他叫去乾清宮安撫了一番。博果爾一開始時適時地表現出了些微的不滿,等跟福臨交心長談完畢,又露出釋然羞愧之色,訕訕道:「都是臣弟愚笨,差一點白白辜負了皇兄的一片好心。」
  福臨帶著幾分得意笑道:「這沒什麼,朕畢竟年長你幾歲,想得比你周全些也是理所當然的。」
  他深切感覺到這番長談滿足了自己刷兄友弟恭剛的慾望,聽聞無為教之事後一直很憋悶的情緒倒是也得到了緩解,一反前幾天的苦大仇深臉,還有心情開玩笑了:「也不是朕阻著不讓你上進,可自古先成家後立業,老親王的百日已過,京中低迷了這麼多天的氣氛也該緩解緩解了。」
  博果爾的臉頰一下子就漲得通紅,低頭半晌,拿手搓了搓後脖頸,打馬虎眼道:「皇兄說笑了。」
  「朕可一點都沒跟你說笑,」福臨攤開御案右上角放著的一卷明黃色聖旨,笑著讓吳良輔取印來蓋上,逗他道,「年前就許了你了,這指婚的聖旨朕早就該發了,博果爾,你要是等不及了,早該來找朕說得。」
  這人有完沒完,我都這麼盡職盡責配合你了,一下子就得瑟得蹬鼻子上臉了。博果爾有點不耐煩,連連擺手道:「沒……弟弟沒有等不及……」
  福臨哈哈大笑,又拿話刺了他幾句,才讓吳良輔把聖旨捧下去,看著下面手足無措的博果爾道:「你大可以放心,這次朕都提前派人去打聽了,索尼家的女孩兒教養很出色,容貌聲色在去年選秀的那批秀女中也是翹楚,絕不會虧了你。」
  娶個側福晉那種貨色也就算了,要是嫡福晉也攤上董鄂氏那樣的,他得多倒霉啊?博果爾露出點心有慼慼焉之色,聯想到前世的經歷,他這個表情做得再真誠不過了。
  好不容易從乾清宮出來,博果爾長舒一口氣,出了宮門打馬回府,跟娜木鍾說了一聲福臨圈出來的大婚日子。
  娜木鍾禁不住喜上眉梢,拿帕子按著唇角,笑道:「我算著也差不多了,鄭親王百日都出了,親王府的白綢也撤了,正該鬧點喜慶的事兒緩緩京中的氣氛呢。」
  不僅福臨派了人留心打聽,娜木鍾也在密切注意著索尼府上的動靜。她對兒子選定的嫡福晉人選也算滿意:「年節時索尼福晉還來我這裡請安呢,看著規矩什麼的都不差。」
  索尼膝下就養大了一個嫡福晉所出的女兒,但他六個兒子中就只有次子早殤,其餘五個兒子中長子噶布喇和三子索額圖都是正室所出,後面養大的幾個是兩位側福晉和一位庶福晉生的。
  府上懷了孩子的都順利生了,生下來除了一個也都平安長大了,最起碼能說明索尼福晉不是個對孩子下手的惡人,娜木鍾為這個也高看她一眼。
  想到從皇太極到福臨兩代帝王后宮中無數死掉的無辜孩子,她忍不住歎道:「皇上的大阿哥八十天就殤了,六位皇女還不是只活了二格格一個?就為這個,額娘也盼著你福晉別起歪心,不說別的,你後院還有兩個太后賜下來的格格呢。」
  「額娘大可放心,兒子還不至於糊塗到讓人在後院胡來。」博果爾想到後院的兩個女人——加上董鄂氏就是三個——就頭疼,他沒收用這兩個女人,也是盼望著長子能落到嫡福晉肚子裡。
  格格生的孩子和福晉生的孩子在他眼中當然是一樣寶貴的,但他給福晉做了臉,夫妻和睦才是正道,不論對嫡子還是庶子都好。要真把後院攪得烏煙瘴氣的,第一個受害的就是他的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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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鄂氏側耳聽著外面人來人往細細的腳步聲,還夾雜著丫鬟小聲的說笑,心中頗感到有幾分奇怪,柳葉眉也微微蹙起。
  ——她所處的倒轉抱廈廳在這個府上簡直就是「災難」「不祥」的代名詞,為了繞開她門前這塊地界,下人僕從們都寧願繞到花園走遠路。
  上次她聽到這麼多人聲還是三個月前鄭親王過世,因著是三服之內的親戚,府裡也意思意思扯下了大紅裝飾。
  透過不大的窗戶縫隙,董鄂氏隱約看到四個小丫鬟手中捧著雙喜字,身上也換上了喜慶的新衣,連頭上戴的釵都是新打的。
  電光石火之間她一下子明白了什麼,本就蒼白的俏臉上一絲血色也無,踉踉蹌蹌地朝後退了幾步,跌坐在床上。
  董鄂氏怔了足有一炷香時間,面色變得極為豐富,在聽到丫鬟們忙完從她屋前折返回去的動靜後,又猛地撲到窗戶邊上。
  外面守著的嬤嬤們聽到動靜,重重咳嗽了一聲,算是對她失態的警告。不過貝勒爺只說要好好教她規矩,沒說她們就得限制側福晉的人身自由。
  ——其實董鄂氏要是願意,可以在小院裡走動走動的,時間當然不能太長,但礙不著貝勒爺的眼,貝勒爺也不會專門來找她的茬。偏這位側福晉不知道上了什麼牛勁兒,怎麼請都不肯出來,非要擱房間裡待著,成天一副誰欺負了她害得她跟坐牢似的連點自由都沒有。
  叫兩個教養嬤嬤說,都得讚一句貝勒爺寬宏大量、肚大能容,這種女人不定找個借口弄死了也就算了,像現在這樣好吃好喝地養著,一應吃食用具從不苛待【博果爾:= =把她養得面黃肌瘦了我拿什麼去坑福臨啊】,就已經夠不錯的了,貝勒爺實在好性。
  就這樣裡面這位主還不領情呢,李嬤嬤聽到裡面傳來細細柔柔的哭聲,臉稍一沉,沉聲道:「還請側福晉恕奴婢僭越多說一句,咱們襄貝勒府大好的日子,側福晉得高高興興、喜喜慶慶的,不然讓太妃主子知道了,您的日子可不好過了。」
  董鄂氏充耳未聞,伏在窗戶上問道:「喜慶,有什麼好喜慶的,他、他當真要娶別的女人?」
  這話怎麼聽著那麼怪呢,兩個嬤嬤飛快對視了一眼,章嬤嬤冷冷道:「側福晉說笑呢,咱們福晉可是聖旨冊封的福晉,跪天地跪祖宗入祠堂宗廟,再名正言順不過呢,怎麼能是『別的女人』?」

  ☆、赫捨裡氏

  早在博果爾跟福臨委婉透露看中哪家姑娘後,索尼府上隔了不久就已經得到了消息。不過中間出了鄭親王的事兒給小小耽擱了一下,隔了三個月才正式下了指婚聖旨。
  婚期即定,索尼府上上上下下都算是鬆了一口氣,去年大選時他家姑娘被留了牌子,為皇上選妃時卻沒有選上,弄得闔府上下都惶惶不安——既不是給皇上定的妃子,那就只能指給宗親。
  索尼也是朝中顯赫,能跟他家唯一女兒相匹配的,也不能是等閒宗親。襄貝勒算頭一個,而另一位挨得著邊的就是連死了兩位福晉的安郡王岳樂了。
  要誰說,當博果爾的嫡福晉總比給岳樂當繼福晉強,姑且不論男女雙方的年齡差距,就岳樂這不停死兒子死女兒死福晉的名頭,誰家樂意把好好的姑娘嫁到這樣的人家去?萬一真是岳樂命硬克妻,自家花朵兒般的姑娘就這麼被白白糟蹋了。
  雖則早先皇宮中就有風聲透露出來,但事情沒真正確定下來,索尼一家子都提心吊膽著,好不容易聖旨發了,索尼率領長子和三子下跪接旨,一顆心才算是徹底落下來。
  索尼府上歡歡喜喜備嫁,此時已經需要避嫌,得暫時跟貝勒府稍稍疏離些了,免得叫人說他們結了皇親就輕狂得不行。索尼福晉卻仍然有些小疑慮,拐著彎托門下一位官太太提著禮物上門給太妃請安。
  本想著能被門房請進去喝杯茶已經頂了天了,沒成想傳言中一向跋扈不好相與的太妃讓丫鬟把人領進去還交談了幾句,雖則說得不多,但人家這樣抬舉他家,索尼福晉喜不自勝,暗暗叮囑女兒去了府上可千萬不能行左踏錯半步,免得白白浪費了現在的大好開端。
  赫捨裡氏懷著幾分忐忑和不安,穿著大紅嫁衣,頭戴鳳冠,肩披霞帔,在鑼鼓嗩吶聲中被花轎抬進了貝勒府。
  博果爾喝得略多,挑開蓋頭後頓了幾秒鐘時間才看清楚了自己嫡福晉的模樣。赫捨裡氏年紀略小,圓圓臉,還帶著幾分孩子的稚氣,看著他笑得有幾分拘謹小心,從眉眼看長開了倒必是個美人。
  博果爾也衝著她笑了一下,兩人喝過交杯酒,順利完成任務的喜娘不著痕跡地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檢查了一下兩邊燒著的龍鳳紅蠟,躬身告退。
  鑒於上次襄貝勒納側福晉時鬧出來的ど蛾子,上次伺候的喜娘被嫌棄不吉利,自然換了一個人。這位來時也是提著心,生怕悲劇再重演了。
  如今順順當當地結束了,看雙方還都有些拘謹生疏,不過這不妨事兒,新婚夫妻都這樣,處上一段時間摸清楚彼此的性情就好了。喜娘見得多了,並不當回事兒,她還覺得嫡福晉看著有些膽怯模樣,沒想到膽子還挺大,一掀蓋頭就衝著貝勒爺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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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博果爾來說,赫捨裡氏倒是不難相處,對方一開始還有些怕他,行動做事都得端著架子一副「我一定要做好貝勒爺福晉」的架勢,後來倒是慢慢放鬆下來,想是已經漸漸適應了如今的生活。
  博果爾自認自己也不算是個難相處的人,就是有點擔心自己額娘跟赫捨裡氏能否處得來,專門讓人盯這事兒盯了幾天。
  都說婆媳天敵,娜木鍾在兒子娶了嫡福晉還挺寵著這位嫡福晉後,確實有點別彆扭扭的,總有種微妙的嫉妒心理,有時言語中隱約就帶了出來。
  婆婆說刁難也算不上,就是態度不算熱絡。這情況已經比赫捨裡氏預想中的最糟糕情況好了百倍了,她權當沒有覺察到娜木鐘的小小敵意,幾次都巧妙地避開化解了。
  娜木鍾每次出招對方都不接,幾次下來她既有種拳頭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又覺得自己好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摁著個十五六歲的小丫頭鬥法有什麼意思?
  她想找人較量,慈寧宮裡就坐著現成的一個,眼前這位是她名正言順的兒媳婦,不論真心實意,反正待她是孝順備至,每一點不順心之處。
  真要是自己一次次無事找事,惹得家宅不寧的又是何苦?兒子在外面努力著,她得跟赫捨裡氏把勁兒往一處使,決不能拆兒子的台。
  她不是孝莊,博果爾更不是福臨,她們母子沒有互坑的興趣,娜木鍾想明白這一點,也就漸漸放下了。
  博果爾到此才算鬆了一口氣,他不可能為了赫捨裡氏出頭損自己額娘的面子,最多只能暗中維護一二。既然赫捨裡氏自己輕描淡寫就把事情給解決了,娜木鍾也迅速想通了,也給他省了不少事兒。
  他也沒多少精力在後院折騰,在婚後半月就再次常住書房,跟幾位幕僚通宵達旦忙碌。
  屯田一事接近尾聲,擬出來的二十三項舉措被福臨批後發回他手中,博果爾只需根據福臨的意願把舉措小小改動一番,就可以重新上奏給福臨,在全國正式推廣。
  這是他做出來的第一個數得著的大功績,近日頻頻有大臣對這個借此一舉嶄露頭角的權臣胚子展露善意,博果爾忙得腳不沾地,連帶著收下了一大批奴才。
  誰都不覺得他這輩子能擔當八旗旗主了,所以來投奔門下的人員成分比較複雜。上三旗姑且不論,在下五旗中,博果爾更傾向於選擇正藍旗的奴才。
  正藍旗和濟度掌管的鑲藍旗都位於皇城南部,對他日後行事有利。博果爾把毛筆丟下,示意貼身太監上前來整理滿桌的雜物紙張,看著這太監當場把東西都燒掉後才起身往後院來。
  他一連六天晚上都是歇在書房了,如今事情總算是告一段落,也可以回後院鬆快鬆快了。
  他沒有猶豫就去了赫捨裡氏的院子,博果爾當然不會不知道給福晉太大的榮寵的權力並不是聰明人幹的事兒,但在沒有任何女人懷上他的子嗣前,多寵寵嫡福晉為嫡長子努力一把也無可厚非。
  赫捨裡氏正在拿著賬本盤算著,她是新媳婦,對夫家萬事都還不熟,更何況貝勒府人多事雜,千頭萬緒的事情都等著她去捋清楚,無時無刻都督促著她更加努力。
  她帶了四個陪嫁大丫頭,還有一個從小把她養起來的松嬤嬤,老嬤嬤此時正在勸她:「福晉頭晌午給太妃娘娘請了安就一直在看賬本子,午膳都沒正經用,小心熬壞了身子,還是歇歇吧。」
  從襁褓裡奶出來的情分,兩人感情非同一般,赫捨裡氏聽得多了,倒也不覺得她聒噪厭煩,待又看完一旬,確實感覺到腰酸眼澀,忙讓丫頭把賬本暫且收拾起來。
  松嬤嬤一聽這明顯就是休息休息再看的意思,連忙道:「時辰也不早了,福晉若是想用膳了,奴婢這就著人去膳房取食籃。」
  此時還是冬末春初時節,白日還是略短,用過晚膳後天色就暗沉下來了,點燈熬油得容易害眼,福晉自然就不會再跟個賬本子死磕了。松嬤嬤這話也不算逾矩,這也眼看著到了往常用膳的時辰了。
  赫捨裡氏忍不住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窗外,垂眸輕聲道:「再等等吧,前院還沒消息呢,沒準今兒爺就回後面歇了。」
  她未出嫁前設想了種種可能會遇到的問題,最擔憂的就是妻妾爭寵——襄貝勒府上一攤爛事本來就不是秘密,更何況額娘有意打聽,赫捨裡氏出嫁前也是聽了一耳朵,什麼府上名聲有瑕的側福晉是貝勒爺親自向皇上討來的,什麼太后賞了兩個小格格來府上給貝勒爺解悶。
  這個家庭成分是有點複雜,赫捨裡氏沒嫁進來前很是擔憂地沒怎麼睡好覺,滿心琢磨著萬一貝勒爺對側福晉舊情未了怎麼辦,萬一比起她貝勒爺更喜歡另外兩個格格怎麼辦?
  她被自己的腦補很是虐了一回,為此發愁地嬰兒肥都跟著消瘦下來,甚至開天闢地頭一遭竟然有了點下巴尖的意思,喜得額娘直念「阿彌陀佛」。
  ——結果嫁進來第三天,赫捨裡氏就發現,她之前設想的那些根本就連點影都沒有。貝勒爺很忙,除了大婚後連著三天歇在她房裡給她做臉,其餘絕大多數時間都跑外院去,根本見不著人影。
  連一開始看她不怎麼順眼的太妃娘娘喝了她敬的媳婦茶,都把兩個格格叫來給她請安,明明白白說了這兩個人隨她調遣。
  這話什麼意思再清楚不過了,本以為這兩個格格畢竟是太后所賜,看太妃和貝勒爺顯然都沒有當回事兒。赫捨裡氏喜出望外,也沒讓人作踐她們,好吃好喝地養著,凡有賞賜,念著她們的出身,都會在舊例上加厚三分。
  她在後院使得手段,貝勒爺從沒過問過,偶爾她有心提起,對方都是一副「無所謂,你做主,哎呀我們說點別的不行嗎?」的神情。
  赫捨裡氏從那時起就明白,戲本子裡寫的成天給小姐推鞦韆連詩作對的書生都是沒點正經事兒干的草包,真正有擔當的男人都是很忙的,才沒時間和精力在這些他們看來雞毛蒜皮的小事兒上白耗。

  ☆、二女相見

  松嬤嬤再三勸她盡早用膳,赫捨裡氏正猶豫著要不要讓人去膳房領食盒,就見貝勒爺的貼身太監來稟報,讓她準備準備,貝勒爺馬上就要過來了。
  赫捨裡氏大喜,連忙起身修整,換了身更亮麗的衣服,臉上的妝也重新補了,匆匆迎出門去。松嬤嬤一個勁兒在心中埋怨自己剛才差點誤了事兒,想著等明日跟福晉請罪,守在門口焦急地張望著,沒一會兒見福晉和貝勒爺兩人攜著手回來,才喜笑顏開地迎了上去。
  博果爾一向口重,膳房總管特意抬了半扇烤羊過來,還送了餅和辣椒醬來,自有侍膳太監上前來幫他卷餅。博果爾捏著羊肉餅抬眼見赫捨裡氏不怎麼動筷子,就知道飯菜不合她的胃口,另讓膳房準備了清淡的小炒端上來。
  赫捨裡氏感動非常,眼睛水潤水潤的,正想說點什麼,聽到博果爾自然而然道:「側福晉前段時間身體不大妥當,如今已經大安了,明日讓她來給你請安吧。」
  赫捨裡氏一愣,被身後的松嬤嬤不著痕跡地碰了碰後背,才反應過來,連忙應道:「貝勒爺囑咐的是,我也正想同妹妹相見呢,都是我疏忽了。」
  博果爾挺有意思地笑了一下,不怎麼在乎地擺了擺手:「什麼相見不相見的,你多看顧著她點吧,吃穿用度上別虧了她。」
  赫捨裡氏本來剛才一顆心都沉了下去的,聽了這話有點回過味來,笑道:「貝勒爺大可放心,妹妹身子弱,就好生將養著。」
  頓了頓,她抬眼特意看了看博果爾,見後者一臉平淡。赫捨裡氏明白自己理解的一點問題都沒有,雖然有些看不透貝勒爺究竟是怎麼想的,卻也很樂意順著他的意思來,吩咐道:「嬤嬤,去庫房裡選些時令頭釵首飾出來,給側福晉送去,說是我賞她伺候得貝勒爺妥帖了。」
  很不錯啊,怪不得能把他那麼難伺候的額娘都順毛摸了。博果爾讚許地看了赫捨裡氏一眼,倒是沒有再多說什麼。
  兩人用過飯就備水安歇了。
  次日寅時博果爾起身匆匆走了,今天是早朝的日子,他得往紫禁城趕。赫捨裡氏跟著起來伺候他擦臉用膳,把貝勒爺送走後,才歎息著折了回來。
  松嬤嬤先上來為昨日自己的莽撞請罪,被赫捨裡氏勸起來後,難掩擔憂道:「貝勒爺怎麼會提起側福晉來?別是……」
  這位側福晉可是當初在大選開始前就被貝勒爺給看上的,專門跑去找皇上求來的,坊間都傳言是個絕色的狐狸精。要她說,威脅性可比太后賞賜下來的兩個格格要大得多了。
  赫捨裡氏倒是還能穩得住心神,大早上的她的心思清明得很,聞言笑道:「嬤嬤前兒還同我說,這位側福晉是皇上賜的呢,貝勒爺當然不能一味晾著。」
  以往她還沒有嫁過來,貝勒爺又不想看到那個女人,才簡簡單單把人往倒轉抱廈廳一丟就正眼都不看了。但她嫁過來後,府上就有了女主人,一應規矩都要拾起來,再一味把人關著,就不像樣了。
  赫捨裡氏此時折返過頭再想,昨日席間貝勒爺突然讓膳房為她加菜的舉動就顯得別有深意了,這是在安撫她,也是在下人面前給她作臉。憑這個赫捨裡氏也願意相信博果爾才不是跟外面流傳的那樣被董鄂氏迷得暈頭轉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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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鄂氏從得知博果爾大婚的消息後,反倒不再一味以淚洗面了,她覺得自己的淚都流光了也無濟於事,她要立起來,昂首挺胸地活著,活出一番豁然敞亮來,絕不會讓博果爾作踐自己的陰謀得逞。
  ——既然對方為了刺激她,特意這麼著急娶了福晉進門,董鄂氏覺得博果爾用不了多久就會得意洋洋地跑來檢驗他惡劣手段的成果。
  ——那她絕不會讓他看到一個脆弱被打倒了的自己,董鄂氏甚至翻出了胭脂水粉來細細塗抹,她打定主意要讓博果爾進來時看到一個容光煥發、美麗無匹的自己,讓他徹底意識到他已經完全失去了她這樣一個優秀出色的女人。
  她等啊,盼啊,秉承著一顆熱火的鬥爭心期待著博果爾推開大門的一霎那,然而讓董鄂氏失望萬分的是,她沒等來一個鬥雞般狂妄自大的博果爾,反而被兩個教養嬤嬤領出去跪接了福晉的賞賜。
  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陽光了,董鄂氏薄唇抿得一絲血色也無,被光線刺得眼淚差一點掉下來。她看著被四個二等丫鬟捧上來的頭釵首飾,咬牙咬得半張臉都發酸了,才忍下這樣的屈辱,把眼淚憋了回去,默默接了下來。
  她沒料到博果爾一個堂堂貝勒爺,竟然無恥懦弱到不敢見她,只敢讓嫡福晉出來踩她的臉面。董鄂氏冷冷看著八個托盤的賞賜,聽章嬤嬤說讓她好生打扮,貝勒爺吩咐了,今天晌午福晉那裡得閒了就帶她去給福晉請安。
  董鄂氏心中百味陳雜,終究還是在兩個嬤嬤的催促聲中換上了新衣裳。她在新得的首飾中掃了一圈,見全是黃金寶石的沉重首飾,不禁對赫捨裡氏的品味報以微微一哂,從自己的首飾盒中挑揀了很久,才選中一個玉蘭紅珊瑚銀簪,斜插在烏黑油亮的鬢間。
  她攬鏡自賞,還是不太滿意,另外換了一個石榴石鍍金步搖,兩者分別簪上後又來回比較了半晌,方才算是確定下來頭飾,又嫌頭飾跟衣裳不配,乾脆把赫捨裡氏賞的衣裳也換了下來。
  兩個嬤嬤不動聲色地交換了一個眼色——福晉晌午才賞了這麼一大批東西下來,眼明心亮的人自然應該晌午去請安時就穿上佩戴上,看側福晉這個意思,呵呵,這是想跟福晉打對台?
  貝勒爺大清早讓人傳話時有過暗示,這事兒她們不用管,所以兩個嬤嬤也只是袖手看著,任她挑挑揀揀,每個首飾都要比對好久。
  不過也不是由著她這麼一直磨蹭下去,李嬤嬤看看天色,貝勒爺都快從衙門回來了,這再耽擱下去萬一在福晉那裡撞上貝勒爺了,估計貝勒爺不會高興。
  她出聲道:「側福晉既然收拾妥當了,請隨奴婢來吧,您多日病居,對這貝勒府恐怕不大熟悉。福晉的院子同外院只隔了兩道門,您可別不小心走錯,出去衝撞了貴人。」
  董鄂氏覺得這話說得未免太不客氣了一些——哪怕她真的有心故意拖延著看能不能見到博果爾那個懦夫,也不願讓一個粗淺下人這樣直白地說出來。
  她一時間感覺臉上火辣辣的,也撐不住繼續拖延了,只好委委屈屈地站起身來,深吸了一口氣,閉了閉眼,微微抬起下巴來,緩步走了出去。
  正院那邊早就等不及了,松嬤嬤出門看了好幾次,忍不住嘟噥道:「怎麼就能有這麼沒有規矩的人,都這個時辰了,她眼裡有福晉沒有?」
  赫捨裡氏貼身的大丫鬟松香從窗內聽見了,掀簾子走出來,低聲笑道:「嬤嬤可別說了,讓福晉聽見了,惹一場閒氣又是何苦?」董鄂氏戰力如何還未可知,這老貨就不能老老實實閉嘴嗎?
  松嬤嬤自然不可能讓一個小丫頭落自己的面子,凌厲地斜了她一眼:「回去伺候福晉吧,不用你做我的主。」
  話音剛落,就有守門的小丫鬟進來傳話說側福晉來向福晉請安了,松嬤嬤連忙折返到赫捨裡氏身邊,還是松香把人領了進來。
  都做好出大招的準備了,敵人遲遲不露頭,赫捨裡氏等得也是有點心煩,好不容易把人等來了,抬眼看過去,董鄂氏穿著淺黃色碎花旗袍裊裊而來,唇畔含笑,顧盼生姿,當真是個美人。
  松嬤嬤一時間有點小緊張,單論品貌,這董鄂氏還真算是上等姿容。對方五官細看不如她家福晉精緻亮麗,但勝在氣質出眾,風姿綽約,一看就是個窈窕美人,而她們福晉還有些孩子氣。
  她心中暗暗叫苦,倒是赫捨裡氏全無所覺一般,自捧著茶細品。
  董鄂氏來到近前,頓了頓,不見對方有任何的表示,只好忍氣淺淺一福身:「見過福晉。」她是打定主意能賴多久賴多久,今日一定要見到博果爾,所以也只好先忍下此時的屈辱,乖乖行禮了。
  赫捨裡氏用茶蓋撇了撇茶盞中的浮沫,等她維持福身的動作維持得搖搖欲墜了,方才笑道:「起來吧,我同妹妹第一次相見,不必如此多禮。」
  章嬤嬤和李嬤嬤交換了一個眼神,都心道這位新福晉還真是厲害。尋常人家就算給人下馬威,多少也該掩飾一二,像「瞧我品茶品得都忘了請你起來了」這種場面話總該說上一句,沒成想人家還真一點表示都沒有,就是明明白白要踩你的臉。                        

  ☆、再次見面

  赫捨裡氏比董鄂氏要小兩歲,但是氣勢捏得很足,她發現敵人略強大後也是有點心裡沒底,但絕不會表現出絲毫來,反而笑盈盈先給董鄂氏來了一個下馬威,好叫對方明白自己絕不好惹。
  她特意讓松嬤嬤搬了繡凳過來,見董鄂氏坐下前還抬眼掃了自己一眼,杏眼中可沒含著善意。赫捨裡氏也壓根無所謂,她敢當這個惡人,就不怕被人嫉恨上,倒對於董鄂氏如此不加掩飾感到有些好笑。
  她本來還有心多說幾句,看董鄂氏這樣的反應,就壓根沒有跟她繼續扯落的意思了。兩人相顧無言,對坐著用了茶,赫捨裡氏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就客氣地擺出端茶送客的架勢來。
  沒成想董鄂氏自顧自垂眸捧茶繼續喝,仿若壓根就沒有看明白她的意思,喝完了一盞還把茶杯放下示意赫捨裡氏房裡的丫頭再給自己添一碗。
  端茶送水的丫頭也很有自己是正院人的自覺,收到她眼神的示意後壓根沒有動彈,倒也確實被她這理所當然指使人的態度給震懾到了,忍不住偷眼去看自己主子。
  赫捨裡氏也看得微微一愣,然後極為反常地笑了一下。第一次見到這麼不要臉直接賴著不走的人,她其實心中有點惱的,但要是表現出來反倒遂了對方的意,赫捨裡氏見旁邊的松嬤嬤憤憤上前一步,用眼神止住了她。
  松嬤嬤有些莫名,卻還是及時收住了腳,卻聽到福晉輕聲道:「這個時辰,貝勒爺也該回府了,我今日讓膳房準備了黃鱔粥,若是貝勒爺有空,請他移步到後院來。」
  松嬤嬤震驚臉看向她,就差直接問出口「福晉您這是怎麼了」——以往貝勒爺不來時也從來不見您主動叫人,怎麼現在當著董鄂氏這個大仇人反倒大咧咧跑去叫人了?
  她想說點什麼,卻還是硬撐著把話憋了下去,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來乖乖出門找太監去外院叫人了。
  面對赫捨裡氏第一次找人請他來,博果爾先是有點摸不著頭腦,而後想明白了,問來傳話的太監道:「側福晉還在呢?」
  傳話太監垂眸笑道:「奴才在外間伺候,裡面的情況也不太清楚,想是側福晉同福晉說得來,這才耽擱到現在還沒走。」
  這話是在明著給董鄂氏上眼藥了,博果爾笑了笑,也沒當回事兒,把手頭的事情處理一下,才起身到後院來。
  進了赫捨裡氏的院子,就看到赫捨裡氏跟往常一樣迎了出來,身後董鄂氏柔柔弱弱地緊跟著她。博果爾腳下不停,直接朝前走,把福身行禮的赫捨裡氏扶了起來,柔聲道:「起來吧,天氣一天天寒了,跟你說過了,以後都不用迎出來接我,爺走不錯地方的。」
  赫捨裡氏含羞帶怯地垂眸一笑,見貝勒爺果然正眼都沒有往後掃一眼就直接領著她越過董鄂氏走了過去。
  董鄂氏在跟他擦身而過的一瞬間,腳底發軟得幾乎搖搖欲墜了,她擺出一副下一秒就要跌倒的模樣來,沒成想人家壓根就不在乎她就這麼摔下去,反而直挺挺就快步走了。
  這已經是她想出來的低聲下氣的賠罪方法了,董鄂氏仔細想想大婚當日自己確實有做得不對的地方,才想借此服個軟,稍稍緩和一下兩人之間的氣氛。
  無論她想不想當博果爾的側福晉,都已經被指到人家的後院來了,這段時間的經歷已經讓董鄂氏充分認識到,沒了博果爾這個貝勒爺的寵愛,闔府上下的僕從都敢上來踩她一腳。
  ——在進正院看到滿屋子人服侍、穿金帶玉的赫捨裡氏時,董鄂氏在覺得刺眼之餘,又前所未有地深切感受到了榮寵的重要性。
  她固然心有所屬,可是一味跟貝勒爺作對,吃虧的只能是自己。就這麼一日日一年年地蹉跎下去,被兩個嬤嬤把持住糟踐,她花兒似的年紀難道就這麼白白浪費了?
  看到各方各面都比不上她的赫捨裡氏能過得這樣自在,董鄂氏心中已經有些鬆動了,但她要想回頭,第一步就是得先修復跟博果爾之間的裂痕。
  可惜自己的第一次示弱對方偏偏冷心腸地不肯領情,董鄂氏無法,又不肯當真摔下去讓一屋子的下人都跟著看笑話,只好硬撐著死死踩著腳下的花盆底,重新站直了身子。
  旁邊傳來似乎是赫捨裡氏身邊那個松嬤嬤細細尖尖的嗤笑聲,董鄂氏閉了閉眼睛忍下眼眶中打轉的淚水,微微抬高了下巴,回身邁步跟了進去。
  她進去才發現裡面已經擺好了席面,赫捨裡氏伺候著博果爾換好便服剛從內室走出來,對方眼中帶著融融的水意,嘴唇也紅潤潤的,不知道剛剛在內室趁機做了什麼不知羞恥的勾當。
  董鄂氏覺得刺眼,急忙把目光撇開,看向博果爾,微微一怔,恍惚覺得對方比自己記憶中高了也黑瘦了些,但是氣勢更足了,已經從意氣風發的少年成長為成熟穩重的青年了。
  她一時間竟然捨不得挪開眼了,不自覺上前一步,欲語還休地頓了一頓,方才柔柔輕聲道:「一別數月,不知君可安好?」
  董鄂氏有點心焦的是對方從一進來就不肯正眼看她,這身裝扮可是她下了苦功夫準備的,配上帶著點病態的蒼白,正襯著她一身風華無雙,書香風流。
  她對自己的樣貌才情都有信心,可若是對方看都不看那就都成了白給,總得要引著博果爾關注到她才行。
  赫捨裡氏一愣,松嬤嬤是直接都驚呆了——沒聽說過側福晉跑到嫡福晉屋裡來勾引貝勒爺的,這側福晉學規矩幾個月到底都學了些什麼啊?
  她扭頭看向領著董鄂氏進來的章嬤嬤和李嬤嬤,見兩位嬤嬤也是一般無二的震驚臉,只好忍氣緊張地看向貝勒爺。
  博果爾倒是挺淡定的,他本來對董鄂氏很不耐煩,見此反倒有種解氣感,上輩子的經歷實在是太憋屈了,從來都是他追著董鄂氏不撒手,沒想到反過頭來晾涼她,對方反倒自己湊上來了。
  他瞥了董鄂氏一眼,隱約覺得她身上這身旗袍有點眼熟,想了半天才隱約記起來似乎上輩子自己領著她入宮參加新年宴,跟福臨第一次見面時董鄂氏就穿著類似的打扮。
  呵呵,他還真應該感到榮幸,董鄂氏都專門拿出面見皇上的盛裝來迎接他了。博果爾挺好笑的,沒有說什麼,側身扶著赫捨裡氏坐下。
  赫捨裡氏從他剛才盯著董鄂氏看時起,神態就一直沒有變化,仍然笑盈盈的,親手給博果爾夾了一筷子鱔魚:「今日母妃提點我,說貝勒爺您自小喜歡吃這個,正好府上有位師傅做鱔魚一絕,我就跟著您沾沾口福了,您可別笑我。」
  博果爾含笑虛點了她一下,埋頭把盤中的給吃了,示意侍膳太監再給他盛一碗黃鱔粥,拿起勺子來嘗了嘗,笑道:「其實我不愛吃這個,都是小時候愛吃甜食,母妃說鱔魚可以補氣養血,白天吃多了糕點晚上就得來一碗這個,時間長了,也就吃慣了。」
  這算是很貼心的話了,赫捨裡氏喜不自勝,有意跟他拉近距離,也試探性小小鬆了鬆口風,應道:「我以往在家中時,每到冬日,額娘怕我體虛,都要讓膳房燉了生薑金菇湯呈上來,我都得讓嬤嬤調入蜂蜜才能喝得下去。」
  博果爾想到太妃就是滿心的柔軟,歎息道:「是啊,世上每一位母親都是全心全意為孩子想的。」
  他找福臨討要赫捨裡氏,其實不過是看上了對方的父親家世能夠成為他日後的助力,但經過幾個月的磨合下來,覺得赫捨裡氏這個人也挺不錯的,懂事柔順,永遠可以選他最樂意聽的話題送上來,這份本事也不容小覷。
  而且黃鱔粥是真的很合他口味,博果爾喝了一碗還待讓侍膳太監再盛一碗,卻聞到身邊一股淡淡的清香,董鄂氏走到他身邊站著,想要主動把碗接過去:「妾身來伺候貝勒爺。」
  她說完後就滿眼期待地看向博果爾,試圖把服軟的意思表達出去——董鄂氏想到赫捨裡氏嫁過來前博果爾壓根就沒碰過後院的兩個格格,相信對方心中還是有她的,他在等著她回心轉意。
  她伸出手去,還沒有碰到碗邊,侍膳太監就先一步把碗端走了——開玩笑,膳食這種入嘴的東西至關緊要,主子爺吃得食物都得先讓人試過毒後才能下嘴,可不是誰來拿碗都能給她的。
  要是福晉來伸這個手,侍膳太監可能還得考量考量,可一個跟貝勒爺不對付的側福晉,他還真不用有半點猶豫。甚至那個碗董鄂氏雖然沒有碰,他也不敢用了,讓小太監另外換了新的上來。
  赫捨裡氏飛快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博果爾,心中已經有了計較,把筷子一放,肅容道:「側福晉連伺候貝勒爺用膳的規矩都還得再學幾天——側福晉的教養嬤嬤是誰?」
  之前董鄂氏的行事只是讓她看了膈應,但這次就實在是太出格了,容不得她不管。赫捨裡氏第一次這樣光明正大的唱黑臉,不過旁邊有博果爾給她撐腰,加上理本來也站在她這邊,弄得她還有點小激動,眼睛亮晶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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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議政會

  章嬤嬤和李嬤嬤連忙站了出來,雙雙就地跪下了,她們都明白福晉不可能真指著側福晉訓斥,被拿來做筏子的還是她們,心中恨董鄂氏恨得要死,都狠狠給她記了一筆,當下先跪地向赫捨裡氏請罪求饒。
  赫捨裡氏並沒有輕輕饒過她們的意思,柳眉微皺,帶著幾分怒意道:「貝勒爺同我是看二位嬤嬤是宮中出來的穩當人,才撥你們去伺候側福晉的,二位就是這樣辦差的嗎?」
  為什麼要專門派教養嬤嬤去看顧董鄂氏,在場的人也都心知肚明,要是把話說得太明白了,也襯得博果爾面上無光,赫捨裡氏也就順帶著隱去了,反正想達到的羞辱效果是已經有了。
  董鄂氏面色一變,她戀慕順治皇帝也是她自己的事情,固然對不住博果爾,那也是他們三個人的事情,憑什麼由赫捨裡氏一個外人插嘴來指責她?
  再者說了,她心中固然另有他人,可她同福臨之間是清清白白的,她完璧之身嫁入貝勒府,自問無愧於天地祖宗!
  董鄂氏心中的怒火壓都壓不住,念著博果爾在旁邊看著,她也著實不想做出多失態的舉動來,輕聲道:「妾身伺候貝勒爺用膳,天經地義,夫妻正理,不想礙了您的眼,還請福晉責罰。」一邊說一邊柔柔矮身下去。
  說是側福晉比嫡福晉矮了一等,可在滿人眼裡又沒有太明顯的嫡庶分別了。她這個側福晉比起赫捨裡氏來也不差什麼了,董鄂氏根本就不信敢接自己這一跪。
  可眼看著她的膝蓋眼看著都曲下去了,對方竟然還是安坐著沒有任何表示,董鄂氏咬了咬牙,可不想自己打自己的臉,急忙頓住試圖站直身子。
  無奈膝蓋都彎了,再想止住動作可不是那麼容易,她踩著花盆底撐得小腿發酸都沒再重新站直,只好極為不甘地跪倒下去。
  赫捨裡氏看戲看得非常開心,她也有點想不明白,董鄂氏憑什麼這麼篤定她就一定會把她叫起來呢?是你自己膝蓋軟,讓你站著給你臉你不要,非要跪著,難道還能反賴到她頭上?
  董鄂氏悄無聲息地跪實了,末了還帶著點委屈地抬頭看向博果爾,輕聲道:「都是妾身無禮,惹惱了福晉。」
  對方俏臉煞白,下一秒就能梨花帶雨地哭出來,她這個當女人的都看得心疼。赫捨裡氏偷偷瞄了博果爾一眼,見後者沒有任何反應地自顧自低頭喝粥,仿若董鄂氏的請罪對像不是他一般。
  果然天底下的男人都是小心眼,記仇得很,赫捨裡氏徹底確定了董鄂氏翻身無望了,心中喜不自勝,見貝勒爺喝粥喝得很認真專注的模樣沒注意到自己,悄沒聲息地看著他笑了笑。
  博果爾隱約看到點她表情的變化,心道莫非她這是被董鄂氏氣傻了,特意抬頭看了她一眼。
  赫捨裡氏不妨他冷不丁抬起頭來,臉上的傻表情正好讓貝勒爺給看到了,登時鬧了個大紅臉,趕忙收了笑訕訕低下頭去——千萬不能讓貝勒爺知道她剛才覺得他的小心眼特別可愛,不然被記仇的對象就變成她了。
  什麼意思?博果爾很有幾分茫然,不過想來不是什麼大事兒,也沒放在心上,把粥碗放下道:「有什麼好鬧的,既然知道自己做的不對,就退下去讓嬤嬤再好生教教規矩。」
  他說完後不顧董鄂氏震驚的面孔,對兩位嬤嬤道:「二位是宮裡出來的,我本以為你們知道輕重,沒成想現在兩個月都過去了,二位怕是當不起我的信任。」
  章嬤嬤和李嬤嬤剛才只是害怕福晉要責打她們,聽了這話才當真害怕了,李嬤嬤急忙叩了一個頭,央求道:「都是奴婢們辦事不力,求貝勒爺再給奴婢們一次機會……」
  不會說話就別亂說,章嬤嬤把她拉住了,也是先磕頭,再沉聲道:「奴婢們向貝勒爺保證,半個月、十天,最多十天,奴婢們一定不辜負貝勒爺所托!」
  「行,那爺就把側福晉交給嬤嬤們了。」博果爾漫不經心般轉了轉拇指上的扳指,輕聲道,「簡郡王一舉殲滅無為教的捷報已送入京城,至多不超過一個月,大軍就能得勝回朝,屆時太后娘娘定會設宮中宴,若是倒是再出了差錯,你們兩家上下的日子都別想好過了。」
  他這番話不是說給兩個嬤嬤聽得,博果爾輕輕掃過眼中驟然綻出光芒的董鄂氏,見她面容上隱隱浮現出的希冀與鬥志,就知道自己的這番話起了作用。
  棋子都已經擺上了,能下出怎樣一盤棋,就得看他的本事了。博果爾看著兩位嬤嬤對他千恩萬謝後把董鄂氏拖了下去,禁不住笑了一下,把碗筷放下,輕聲道:「今日的飯菜吃得爺很舒心,是膳房哪位師傅伺候的,賞他二十兩金子。」
  二十兩金子不算少了,看來這頓飯伺候得貝勒爺是非常滿意的。赫捨裡氏抿著唇想笑,想起剛才的那場眉眼官司,又連忙把笑給憋了回去,卻仍然止不住面帶喜色道:「貝勒爺若喜歡,日後天天讓人上黃鱔粥。」
  他倒不是為一碗黃鱔粥高興成這樣,博果爾微微瞇眼笑道:「胡鬧,真頓頓都上這個,你當爺不會吃膩嗎?」
  「那等爺吃膩了,再讓膳房撤了唄。」赫捨裡氏笑瞇瞇回答道。她這完全是度量著博果爾心情好,才敢貧貧嘴的。
  兩人一邊說一邊進了內堂,看天色還得在裡頭說一會兒話才會歇下,松嬤嬤提心吊膽地一直在外面守著,等到天色完全暗下來,兩位主子正式歇下了,她才算放下心來。
  福晉膽子夠大,敢跟貝勒爺那樣說話不怕,反正她是怕了,就怕貝勒爺一時不合意摔了碗筷翻臉呢。松嬤嬤想著明天得提醒福晉一句,方才慢悠悠轉身回自己的角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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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著回後院歇了兩天,博果爾又開始忙得腳不沾地,最近朝中的事兒也正好是湊到了一塊,不僅有濟度打了勝仗回來的事兒,還有今年春闈會試已經接近尾聲,馬上就要進行殿試了。
  改了名字的陳廷敬在鄉試時中了第二名亞元,會試時也是前二十名,就差最後殿試這麼一哆嗦了,而很明顯福臨不會出手把他當下來,基本上他日後的錦繡前程已經鋪就。
  對這個博果爾倒是不怎麼放在心上,他在忙的是正式進入議政會的手續——屯田的事兒轉了一個彎最後又落到了他手上,博果爾經過這麼長時間的準備,厚積薄發,辦得相當漂亮。
  這段時間連福臨在朝上提起他來都是讚不絕口,不少宗親們想著本來襄貝勒就是最有希望來填補空缺的人選,現在還得了皇上青眼,一個議政會位子已經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自古雪中送炭的人難得,但錦上添花的事兒大家都樂意干,現成的人情誰不會做啊,於是最近就有人上折子,再次商議讓博果爾進八旗議政會的事兒。
  福臨這次答應得倒是挺痛快的,他確實覺得自己弟弟這一年時間出了不少力吃了不少苦,議政會正好缺人幹活,沒有多思量也就答應下來了。
  恰好這次孝莊也不打算從中作梗,屯田一事博果爾立了大功,朝廷方面總得有點表示。進議政會只是早晚的區別,總比賞個郡王爵位好,這筆生意還是很划算的。
  博果爾上輩子到死都沒能摸到議政會的邊角,這次終於算是得償所願,心情著實不錯。他雖然忙得幾乎沒空回府,卻也沒忘了府裡一幫子女人,等福臨在朝堂上鬆了口,他出來後做的第一件事兒就是讓貼身太監回府上給娜木鍾和赫捨裡氏報喜。
  娜木鍾果然歡喜得不得了,厚賞了來報喜信的太監,又大讚赫捨裡氏持家有道。赫捨裡氏連忙說「兒臣萬分惶恐當不得額娘如此讚譽,貝勒爺日後前途遠大,我們夫妻一同孝順額娘,您就等著享兒孫福吧」云云。
  娜木鍾被吹捧得通體舒泰,又讚了她幾句把赫捨裡氏也讚得爽了,一對婆媳都非常滿意,這才各自散去了。
  娜木鍾回到自己的房間,忍不住狠狠哭了一鼻子,擦乾淨淚喚來丫鬟重新上妝,方才歡歡喜喜地出門去用晚膳。
  這樣大喜的日子,雖然博果爾回不來,她也得跟赫捨裡氏連帶兩個格格們一塊用才妥當呢,就當是小小慶祝一把了。
  她等啊盼啊,這麼久了兒子終於出息了,進了議政會,最起碼腰桿子都能挺直了。娜木鍾還思量著等兒子得了閒,可得在府上叫來一班小戲子熱熱鬧鬧地唱個十天八天的,才對得起這樣的大好事兒呢。

  ☆、福晉懷孕

  濟度帶領大軍返回北京時,博果爾已經正式進入議政會了。他跟濟度再見面時,是奉旨把濟度活捉的無為教首領人物壓入地牢。
  兩兄弟自從鬧翻給孝莊看後,得有小半年沒有見面了,好不容易藉著公事再次碰面,博果爾發現濟度瘦得不行,整個人看著都很病態。
  他嚇了一跳,同時很懷疑濟度這幾個月是不是鬍子拉碴地一直鬱鬱寡歡,現在看臉上這麼乾淨連青色的胡茬都沒有,很可能是因為馬上要入宮面聖才特意刮得鬍子。
  博果爾皺了一下眉頭,趁著濟度派人把關押的無為教首領人物押過來的空檔,他連忙問道:「你這是怎麼了?」
  要說是因為鄭親王吧,這都也過了有四五個月了,再傷心難過多少也該恢復過來了。博果爾對濟度出征本來不覺得如何,料想濟度是出了名的勇武,一個小小的無為教對他來說根本就不夠看的。
  可見了濟度本人,博果爾才感覺到一陣後怕,以濟度這個精神狀態去打無為教,別說打勝仗了,能活著回來都得念佛。
  濟度本來是滿臉的悲慼,對著他神色卻緩了緩,動動嘴唇一言不發,只是無精打采地垂下了眼簾。
  博果爾恍悟了,這人這副模樣都是裝出來的,心就放下來了大半。他定神想了想現在朝堂上的事兒,倒也明白了濟度在打什麼主意,對著他極為隱蔽地擠了擠眼睛示意自己明白了。
  既然人家沒事兒,博果爾領了人就很乾脆地走了,他只負責把這群逆賊壓到刑部大牢,後面那攤破事兒爛事兒他就不用沾了,免得髒了自己的手。
  刑訊這種勾當說重要也重要,皇帝都是派自己親信的人來辦,但普遍大家都不樂意沾手,嫌沾上一身的晦氣。而且這世上不要命的人總是很多的,萬一犯人來個咬舌自盡沒攔住,審訊的人也得跟著倒霉遭殃。
  福臨本來想一併把那人帶審訊的事兒都交給博果爾呢,被博果爾拿「福晉最近胃口不開,臣弟帶著血腥氣回去怕嚇著她了」的借口給推了。
  博果爾發現福臨真跟那種沒長大的毛頭小子似的,一聽他說赫捨裡氏就蔫壞蔫壞地笑,好似覺得拿這個打趣弟弟特別有意思似的。
  博果爾單論心理年齡比福臨大了一大截,他提起赫捨裡氏來都是非常平靜莊重的,見福臨每次都這種反應,頗覺無聊。
  可說要不搭理晾著他吧,這個畢竟又是皇帝,他也只能配合地裝出不好意思的臉紅反應來。
  不過赫捨裡氏最近胃口一直不大好也是真的,不過讓黃大夫來把脈說沒什麼問題。赫捨裡氏也說可能是聽了他進議政會的消息高興得在太妃辦的慶功宴上吃得略多了,胃裡積了食,這幾日才沒胃口的。
  博果爾回府上時還想著要是再過兩天還是沒有好轉,那就那帖子去請宮裡的太醫來給赫捨裡氏診診脈,黃大夫醫術是了得不假,可他也很可能會有疏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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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孝莊設宮中宴廣宴群臣的消息傳下來時,赫捨裡氏剛診斷出有兩個月的身孕。
  博果爾一聽直接就愣了,他木著臉聽黃大夫滿臉喜色道:「都是小的醫術不精,以往福晉這胎日子太淺,才把不出脈來,現在將將兩個月了,小的才能確定下來。」
  他說完後等了半天沒有等來貝勒爺的反應,黃大夫臉上的喜色就是一收,開始忐忑是不是自己這次診斷得太晚了,讓貝勒爺生氣了,不然聽了這麼大的喜事兒怎麼還不立刻應下?
  赫捨裡氏也是欣喜非常,一抬眼卻見博果爾恍恍惚惚的,一顆心直直沉了下去,忍不住小聲喚道:「貝勒爺?」
  叫了一聲對方還沒有反應,她一下子就惶恐得說不出話來了,捂著肚子不敢出聲了。
  博果爾這時候才回過神來,蹲下身隔著赫捨裡氏的手極輕極輕地碰了碰她的肚子,這才咧開嘴笑了:「好,好——來人,賞,重重有賞!」
  賞的自然不可能是赫捨裡氏,博果爾的貼身太監十分乖覺地抽了一個大大的紅包塞給黃大夫,一使眼色帶著滿屋的丫鬟退下了。
  松嬤嬤難掩擔憂地看著赫捨裡氏,腳下不自覺頓了頓,被大太監惡狠狠瞪了一眼,拽著拖走了。
  無關的人都滾蛋了,屋子裡就剩下他倆,博果爾才算是徹底清醒過來,看到赫捨裡氏小心翼翼地看著他不敢出聲,倒是一下子笑了。
  他的表情一下子變得特別、特別柔軟,知道是自己剛才的反應嚇到她了,特別用力地笑了一下:「別怕,爺剛才是太高興了。」
  博果爾上輩子到死也沒有一個孩子,他房裡就董鄂氏一個女人,還不讓他碰,所以別說是有孩子平安落地了,連懷的都沒有。
  他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跟他說有女人肚子裡揣了他的孩子,又想哭又想笑,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反應,才表現得那麼奇怪的。
  赫捨裡氏這才算感覺到自己活了過來,剛剛那幾息時間她都不會喘氣了。她沒撐住低頭掉下淚來,又連忙擦了,笑道:「這孩子是個急性子,先前我胃口不適,也壓根沒往這方面想。」
  「是啊。」博果爾輕輕附和了一句,他迎娶福晉時自然就想過日後兒女成群的日子,關鍵是沒料到成親還不到四個月,就有了喜信。
  博果爾跟赫捨裡氏湊一塊來回摸著她的肚子,他摸著摸著隱約感覺似乎確實有點鼓鼓的,還有點納悶怎麼孩子這麼小就能摸出來了。
  這是他的第一個孩子,而且還是正室所出,不管是嫡子還是嫡女都輕忽不得,正想叫黃大夫來問問,一抬頭見赫捨裡氏憋得臉通紅,對方還一把揪住他不讓他去叫人。
  兩人大眼瞪小眼彼此看了半天,博果爾恍然大悟:哦,原來是福晉肚子上的小贅肉。
  赫捨裡氏自己看起來還像個孩子,臉上的嬰兒肥圓嘟嘟的,身材也還沒多顯出女性的曲線來,這種姿勢坐著才顯出這麼點贅肉來,已經是她努力憋氣吸肚子的成果了。
  博果爾有點想笑,又怕真笑出聲惹得她尷尬,拚命憋回去了,站起身來,若無其事道:「對了,這個好消息還沒跟額娘說呢,都是我疏忽了。你先歇著,我去給額娘請罪。」
  這樣的好消息能讓娜木鍾看她更順眼,赫捨裡氏有心想跟著一塊去,話到了嘴邊又收住了,重新縮回貴妃榻上,特別乖巧道:「是。」
  赫捨裡氏看著博果爾撩簾子走出去,終於露出一臉的郁卒糾結表情來。
  ——他是真出去跟太妃稟報消息嗎,只是貝勒爺單純找借口出去笑吧?要真是這樣,她這個被嘲笑對象就不能跟著一塊去了,還得留出足夠的空間來讓他笑個痛快。
  ——額娘說得一點都沒錯,給人當福晉可真不容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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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鄂氏自從半個月被放出來給福晉請安那一次,聽博果爾的口風是簡郡王回京的慶功宴會帶她去出席——當然這條承諾的前提是她這半個月得好好表現才行。
  就是這麼一條還不知道兌現不兌現的承諾帶給了幾乎絕望的董鄂氏支撐著走下去的希望,她這半個月中,簡直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一般,對兩位嬤嬤言聽計從,不論對方怎麼磋磨她,她都沒有露出丁點怨言來。
  幸好連上天都在眷顧她,眼看著宴席就要到了,偏偏傳來了福晉懷有身孕的消息,董鄂氏按捺下心中的酸澀感,伏在門邊聽到兩位嬤嬤小聲議論說貝勒爺心疼福晉這次宴席給她告了假——可貝勒府總得有女眷去赴宴,單單讓太妃一個人去應酬會弱了氣勢。
  董鄂氏聽得雙眼水潤潤的,兩個格格就算是太后賞的,身份也照樣低得上不了檯面,只有她這個側福晉才是最適合的人選了!
  她雖然欣喜自己總算能入宮面聖了,卻仍然感覺到心頭刺刺的很不舒服。
  ——福晉也未免實在是太拿大了,她好命早早就懷了貝勒爺的孩子,金貴是金貴了,可也沒到這個份上。
  董鄂氏還記得以前尚在閨中時,額娘還同她說起身懷六甲的農婦都能照常下地幹活呢,到了福晉這兒,連入宮赴宴這麼長臉的事兒都能直接求著貝勒爺推了,這也太把自己還有肚子裡的孩子當回事兒了。
  懷了才兩個月大,能不能到十個月還不好說,就算到了十個月,生的時候能不能平安也還在兩可之間。孩子養到三歲之前都不算人,生下來養不大的孩子還不是有的是?

  ☆、董鄂入宮

  赫捨裡氏雖說要留在府上不去參加這次的宮中宴,心中終究是覺得有幾分不保險。尤其是聽博果爾說他打算帶著董鄂氏去赴宴時,就更覺得沒底了。
  倒不是她小性子好妒忌,赫捨裡氏深覺自己有那精力跟董鄂氏死掐還不如好好養胎,把肚子裡的孩子平平安安生下來呢,她是生怕董鄂氏靠不住,在宮宴上再舉止失儀,到時整個貝勒府都跟著丟盡了臉面。
  她怎麼想都覺得不保險,然而赫捨裡氏並沒有質疑博果爾的決定,她只是在問過貝勒爺的意思後,在他們一行人離開前,先把董鄂氏叫到正院來,想著旁敲側擊她幾句。
  然而出乎赫捨裡氏意料,這次的董鄂氏十分規矩,對她恭恭敬敬的不說,也沒再當著她的面對博果爾獻慇勤。
  要說有點不合規矩的地方,倒是也有——赫捨裡氏隱約覺得她對博果爾的態度有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明明上次時還方方面面試圖展現自身美好什麼的呢,現在就直接變成了連一個眼神都欠奉送。
  並且這種冷淡不是裝給她這個福晉看得,而是真真切切地看不上貝勒爺這個人似的,弄得赫捨裡氏都有點發怔。
  不過她專門側眼看了看旁邊的貝勒爺,見博果爾仿若一無所覺似的壓根就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便也沒有對此發表任何看法,讓董鄂氏退下了。
  屋裡就剩下了他們兩個人時,赫捨裡氏才側頭詢問地看了看博果爾,後者對著她笑了一下,倒是也沒有解釋的意思。
  ——今天晚上眼看著就能見到福臨的面了,董鄂氏的心怕都直接從襄貝勒府飛出去了,怎麼可能還顧得上他這個小小的貝勒?
  博果爾跟赫捨裡氏叮囑了幾句,從正院出來,先去把娜木鍾扶上馬車,再看著董鄂氏被人領上後面跟著的馬車上。
  董鄂氏一出來就先看到了太妃規格的紅蓋、紅幃、金黃垂幨的朱輪車,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再看到自己乘坐的普通馬車,心裡頭自覺不自覺地就拿兩者比較了一番。
  ——自然沒有任何可比之處,光看大小,太妃的馬車八個人都能坐進去,她的這個連第二個人擠進來都費事兒。
  什麼時候她也能坐上這樣的車子呢?董鄂氏悄不可聞地輕輕歎息了一聲,只好不動聲色地在馬車裡端正坐好。
  因博果爾在御前討了她,董鄂氏在選秀第一輪就被刷了下來,先前只有眼福看過宮門的門釘。她很好奇紫禁皇城究竟是何等模樣,悄悄從窗戶處把簾子撩起一條縫來往外看。
  不料章嬤嬤被博果爾特許陪她一起入宮,早就防著她再出ど蛾子,見狀二話不說把簾子給她併攏得一絲縫隙都找不到了。
  對方還擺出一副很關心她的嘴臉來,勸道:「外面風大,福晉小心些,別傷了玉體。」
  董鄂氏這幾日被這群嬤嬤們作踐得不輕,心中早就恨上她們了,卻也著實有些懼怕,聞言不敢再說什麼,只好絕了往外面看的念頭。
  她一路上忍不住哀歎自己命苦,明明有能入殿選乃至被皇上選為妃子,偏偏被一個小小的貝勒看上。
  若是這位貝勒爺是個知心人,她也肯踏踏實實靜下心同他一起熬過這輩子,無奈對方根本就是個不解風情的草包膿包,她也只好歇了「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念頭。
  董鄂氏一路自傷著身世,期間換了兩次轎輦,還步行了一段路,七繞八繞才算是到了地方。
  她看著面前巍峨的宮殿,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倒不是這裡的建築就真的美輪美奐了,真正讓董鄂氏心折的是這棟皇城的象徵意義,它是九五之尊的宮殿,住著天底下最尊貴的人!
  她還在呆呆地看得出神,被章嬤嬤推了一把。董鄂氏微微一愣,回過神來才看到娜木鍾理都不理自己已經徑直進去了。
  她這時才注意到眼前宮殿的名字——牌匾上用滿文漢文寫著的是「慈寧宮」,而不是「乾清宮」或者「養心殿」。
  董鄂氏遲疑道:「咱們……不需要先給皇上叩頭請安嗎?」
  一個貝勒的側福晉,還想去給皇上請安,一張紙畫個鼻子,好大一張臉。章嬤嬤木著臉皮笑肉不笑道:「側福晉說笑了,萬歲爺在乾清宮同大臣宗親們一併進宴,最多就是領著幾位相熟的宗親來後頭給太后娘娘敬杯酒。」
  ——其實吧,皇上跟太后娘娘的關係也算不上好,基本上這種宮宴皇上是不會到後頭來特意給太后敬酒的。
  但不知道為什麼,貝勒爺偏偏叮囑她,若是側福晉問起來,務必要加上這句,章嬤嬤雖然不解其意,但也聽從了。
  本來招待女眷的活也不是太后干的,這本該是在坤寧宮設宴的,由皇后來接受命婦們扣頭也才更名正言順。
  可惜本朝的皇后一貫不得皇上待見,加上太后權勢無匹,自然也不會有人傻到出頭頂著一連得罪皇上和太后兩尊大佛的風險為皇后正名。
  董鄂氏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此時也由不得她不進了,身後的章嬤嬤半架半推把她弄進了慈寧宮。
  董鄂氏分明感覺到自己一進去,正殿裡的說笑聲凝滯了一下。孝莊本來摟著皇后博爾濟吉特氏和康妃在跟娜木鍾打趣,見到她來笑道:「喲,剛剛還在說你快抱孫子了,這不你兒媳婦就來了。」
  話說得好聽,你又不是沒見過赫捨裡氏,懷了孩子的不是這個。娜木鍾一聽孝莊故意說董鄂氏是她「兒媳婦」,當仁不讓就拿話刺回去,指著康妃鼓起來的肚子道:「不敢跟太后比,太后您的兒孫福比我們可都強多了,三阿哥眼看著就要生了。」
  福臨的大阿哥牛鈕只活了九十天,皇女生了一堆也只活了一個,這麼多年了皇后更是連個喜信也無。孝莊的笑容也是一頓,兩個老對頭對視了一眼,只覺相看兩厭,雙雙挪開了視線。
  雖然董鄂氏被孝莊點了一句,但那也是想噁心噁心娜木鍾才特意說得,她這樣一個身份加名聲,進門就被宮人領到中後部落座了。
  這頓宮宴董鄂氏吃得味同嚼蠟,旁邊跟她挨著坐的都是宗親的側福晉,這幫人雖然不會在臉上表現出什麼來,但相互對個鼻子眼的,再拿眼神瞄瞄董鄂氏,彼此心照不宣地一笑。
  董鄂氏一時後悔就不該來,她心中就剩下皇上今天晚上有可能會來的信念支撐著她了——而且她冥冥之中有種很美妙的預感,她相信她跟皇上是有緣分的,今天皇上一定會出現在宮宴上的。
  老天爺幫不幫她不好說,但博果爾確實幫了她一把。他沒自己出面免得漏了痕跡,倒是想辦法引得相熟的幾位宗親在席上提起了濟度。
  濟度從福建打完仗回來還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樣,他雖然是為了坑岳樂才裝成這樣的,但也無意中狠狠刷了一把「孝子」的名聲,這次慶功宴甚至都沒來參加,現在誰提起來都得歎一句鄭親王教子有方。
  本來濟度就是慶功宴的主角,誇誇他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席上一群人於是就議論開了,誇得多了,上頭的福臨有點坐不住了。
  他一向自詡孝子,被下頭人說得也勾起了愁腸,由鄭親王想到尚在慈寧宮安坐的孝莊太后,暗歎一句樹欲靜而風不止,匆匆起身就要往慈寧宮去。
  當皇上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下面人的目光,皇上既然想去後面為太后敬酒獻孝心,自然就有好拍馬屁的想跟著沾沾光,外人平時見不到太后,這是難得的在孝莊面前露臉的好機會。
  一時間響應者頗多,福臨想想要是自己一個孤零零去也不合適,敬酒就是人多了才顯得熱鬧,隨手點了幾個親近的人跟著一塊去。
  博果爾跟福臨挨得近,考慮到雙方的血緣關係,是第一個被點中的。他看著同樣被福臨點了的岳樂,微微一笑,不動聲色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董鄂氏一個人的力量終究有限,博果爾褪去了上輩子盲目的傾慕之情再看,覺得董鄂氏的手段拙劣得讓人發笑。
  他覺得憑借對方一個人著實很難把事情辦好,這時候岳樂也跟著去再好不過了。
  岳樂同董鄂氏是老相識,跟博果爾也有不小的仇怨,加上此人心機深沉,很有幾分手段,有他的幫助,說不定董鄂氏還真能引起福臨的注意呢,就看這兩人能不能結成同盟了。
  機會他都已經送上門了,董鄂氏要是再把握不住,那也太對不起她上輩子紅顏禍水的名頭了。博果爾對於即將上演的好戲非常期待,朝著慈寧宮走時有意落後了岳樂一步。

  ☆、二人相見

  董鄂氏聽到太監尖細的聲音喊著「皇上駕到——」時,其實並沒有反應過來,她沒料到自己竟然真的有這樣的好運氣。
  看看周圍的幾個側福晉也都震驚地說不出話來,董鄂氏心道果然皇上並不經常在宴席間來慈寧宮,今日她一入宮他就來了,她跟他果然緣分天注定,千難萬險都拆散不了他們。
  她正想著,就見當先一人大踏步走進來,身穿明黃色滾金龍袍,被一大群人眾星拱月簇擁著走來。看到皇上還帶來了這麼多宗親,席上女眷紛紛起身迴避,董鄂氏略遲了一拍,還是被章嬤嬤拽走了。
  心跳得幾乎都聽不到週遭的聲音了,她嬌嬌怯怯地半垂著頭,卻不忘輕輕掀起眼皮來偷看福臨,一看之下微微一愣,而後就略有些小失望。
  第一眼看過去,福臨比不上博果爾有氣勢,就算是穿著明晃晃的龍袍來襯著,董鄂氏仍然覺得站在他身後氣定神閒的博果爾比他更搶眼。
  再仔細看看,福臨的五官生得倒是也不難看,上等容貌,俊俏非常。博果爾生得像皇太極,他生得更像孝莊。福臨不愛武功,喜好文墨,加上宮中供養得好,養得油光水滑的,隱約還有點雙下巴。
  董鄂氏看著倒覺得皇上身上確實有文墨書香氣,可是跟博果爾一比,看起來還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丑是固然不醜,漂亮得還有點奶油小生的味道,擱外頭也是個半大的公子哥形象。
  ——而且他跟博果爾兩個人長得一丁點都不像,她那日在教堂遇到的應當就是博果爾了。董鄂氏隱隱有點說不出的小失望,但又立馬把這種失望給強壓了下去。
  她一再在心中告誡自己,她絕不是那種以臉看人的膚淺女子,皇上就是皇上,旁人跟他根本就沒有可比性。
  ——生得再好有什麼用,氣勢再足也是白給,看如今這麼一幫鳳子龍孫一併進來,又有誰敢走在皇上前頭?離得最近的也得比皇上落後半步。
  不論生得如何,皇上就是皇上,萬萬人之上的九五至尊,他是天底下最尊貴的男人。
  這麼一想,董鄂氏感覺到心中好受多了,她不再盯著福臨的臉看,悄悄把目光下移,落到了福臨的衣飾上。
  都見到真人了,她現在該考慮的是如何讓皇上注意到她,董鄂氏覺得自己也別無所求,唯一希望的就是能跟仰慕已久的皇上說說話就心滿意足了,她想讓皇上知道選秀時他錯過了她,一個真心懂他的女人。
  可惜就連這麼一個卑微的願望都不能達成,董鄂氏還沒有頭腦發昏到覺得她能就這麼直愣愣地走出去,只好把希冀的目光投向博果爾,渴望著他能把她叫出列,為皇上太后敬酒。
  可惜博果爾正眼都沒有看向她,他混在諸位宗親中一併在福臨之後向太后祝酒,該離開時不動聲色看了自己額娘一眼。
  娜木鍾笑著對他招了招手,道:「博果爾,太后娘娘開宴前還念叨著你福晉懷有身孕的小事兒呢,你快點來向娘娘謝恩。」
  「瞧你說的,博果爾是咱們自家孩子,哀家也想著抱孫子呢,還什麼謝恩不謝恩的,沒得跟我這樣見外。」孝莊笑了笑,有點詫異她怎麼突然間這麼給自己臉面了,倒也沒有多說什麼。
  對方要示好,她為什麼不接?果然「抱孫子」的話一說出來,看娜木鍾臉上的笑都僵了,孝莊頗覺解氣,看著博果爾的目光越發慈祥和藹了,還招手把他和福臨一併叫到身邊來。
  這種「一視同仁,你們都是我的好兒子」的態度叫娜木鍾氣得牙癢癢,卻也無法,只好看著她以母親的姿態叮囑博果爾和福臨道:「哀家最樂意看到你們小夫妻和和美美的。」
  福臨的手都被她抓著去牽旁邊坐著的皇后了,心中頗為膈應,心知肚明孝莊這句話是說給自己聽的。
  他心頭微微冷笑——額娘現在還惦記著她科爾沁部落的興衰榮辱呢,竟然都不惜把他這個親兒子給蒙古人當墊腳石。
  別說福臨跟皇后本身性格就完全不合,兩人一見面就能鬧得跟鬥雞似的,就算換個人來當這個皇后,只要她還是科爾沁部落乃至蒙古草原出來的,福臨都絕不會寵著她。
  皇帝親王郡王貝勒,數得上號的宗親都娶了蒙古的福晉,大清下了這麼大的功夫來拉攏蒙古貴族,那幫子人竟然還不知足,還想要生個皇帝的嫡子,好把下一任大清皇帝也捏在手中?
  福臨一想到這個,滿肚子的邪火無處發洩,連繼續給孝莊盡孝心都不想幹了,勉強敷衍了幾句,沒有一絲猶豫地掉頭就走。
  孝莊沒想到他竟然能這樣混蛋——她也沒想讓他跟皇后真生下來一男半女,為了他的江山,難道她這十幾年花的心思還少嗎?
  她剛剛特意說那些話,不過是為了掩飾一下現在已經甚囂塵上的帝后不合流言,結果福臨這樣簡直就是往她臉上扇巴掌,一個是夫妻不和,一個是不敬生母,他這是生怕宗親們沒笑話看嗎?
  孝莊面色也跟著有點發沉,頓了一頓方才重新扯起笑臉來。
  她沒再勉強接著剛才的話頭提,看著博果爾坦然笑道:「你福晉月份淺,你們小夫妻又是沒有經驗的,用不用哀家從宮中撥一個有經驗的嬤嬤過去伺候著?」
  博果爾仿若壓根沒有看到剛剛的機鋒,自自然然地笑道:「多謝皇額娘好意,您怕是忘了,兒臣娶親時您已經下賜了兩位嬤嬤去貝勒府了。」
  他說完後朝著下面看了看,見董鄂氏看著門口魂不守舍的模樣,而章嬤嬤眼睛一錯不錯地緊盯著她,便指著章嬤嬤對孝莊道:「兩位嬤嬤伺候得都盡心盡力的,兒臣今日特意把人帶來了給您請安。」
  當奴才的都要能耳聽六路、眼觀八方,章嬤嬤這種從宮中混出頭的人精自然不會因為緊盯著董鄂氏就聽不見上位者在說什麼了,一聽到貝勒爺竟然提起自己了,慌得都有點腳顫,連忙走上前去,給太后娘娘請安。
  董鄂氏心慌意亂是因為覺得怪怪的——剛剛進來了那麼一大幫人,除了皇上和博果爾外,她倒是還有一個熟人,那就是安郡王岳樂了。
  不過心心唸唸的皇上就在眼前,董鄂氏倒是顧不得岳樂如何反應了,她眼中幾乎就沒有岳樂這個人。
  還是剛剛福臨拂袖而去的時候,董鄂氏的目光隨著他在大殿上移動,正巧看到了面色古怪的岳樂。
  岳樂正在看著她,董鄂氏心中一突,想到這人是自己嫁入貝勒府前難得的藍顏知己,難道也跟外面那些閒漢一樣聽了些流言蜚語就覺得她是一個不守婦道的蕩婦?
  董鄂氏心頭難受,仔細一看,卻發現岳樂的目光中沒有鄙夷和輕視,反倒滿帶著憐憫和敬重之意。
  她看明白的一瞬間起,整個人就呆住了,董鄂氏沒想到到了這種時候還有人明瞭她的冤屈,恰好在這時,除了被太后拉住不鬆手的博果爾,其餘宗親們尷尬萬分地隨著皇帝走了。
  岳樂來的時候是緊挨著福臨站得,走的時候卻特意停住了,給董鄂氏隱蔽地使了一個眼色方才離開。
  董鄂氏自然看出來他這是想跟自己單獨談談,無奈那時候博果爾派來的嬤嬤一步不離地緊盯著她,董鄂氏也不敢亂動。
  沒想到就這麼巧,現在那嬤嬤竟然被博果爾叫去給太后回話了!董鄂氏不知道岳樂想說什麼,可就沖岳樂的態度,她也想出去聽聽,一顆心七上八下跳個不停。
  入宮時每人就只帶了一位伺候的,別人家是帶小丫鬟來,就她只能帶著章嬤嬤,現在眾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大殿前方去了,董鄂氏見無人關注自己,急忙輕手輕腳地走出去了。
  慈寧宮外守門的幾個小太監都已經被岳樂想法子給引開了,董鄂氏一出來,就在隱蔽處的圍牆底下看到了岳樂。
  她快步走了過去,就見岳樂難掩擔憂地看著她,遲疑道:「你在貝勒府上,日子過得並不舒心吧?」
  董鄂氏低頭苦笑,輕輕搖了搖頭。
  時間有限,岳樂卻不能把話說得太明白,旁敲側擊道:「襄貝勒平時就是五大三粗的性子,從不懂得憐香惜玉,你若是受了委屈,只管向我說。」
  董鄂氏聽了只是低頭垂淚,又聽安郡王繼續道:「我聽外面傳言紛紛,實在是讓人不堪入耳,你無須向我解釋,你我相交多年,我自然信得過你的人品。」
  他覺得說到這裡就差不多了,果然董鄂氏遲疑半晌,猶豫著抬頭泣道:「若是世人都能有郡王您的慧眼卓識,妾身也不會落到如此境地。」
  雙方都知道時間緊迫,董鄂氏說完了這話見岳樂一臉動容憐憫,連忙切入正題道:「事已至此,妾身身上的污水以無法洗刷,不過是非黑白自有後人評說,妾身另有一事望郡王相助。」
  岳樂心道一句「果然如此」——早在他們在莫子軒交談時,他就隱隱覺得這女人不同尋常,非等閒黃金屋能藏得下的。
  後來他聽聞董鄂氏被博果爾討了去,果然鬧出了不小的風波。岳樂方才在慈寧宮中,一眼就看出來董鄂氏看皇上的眼神不對。
  他有點心驚這個閨閣小女子的膽量之大,但想想只有有野心的人才能成功。岳樂自忖除了他可以說得上是世界上最瞭解福臨性情的人了,還別說,董鄂氏的才情品貌正合福臨的胃口。
  唯一可惜的就是董鄂氏如今的名頭太臭了,皇上對她的印象肯定極差。不過若是在恰當的時機,有人能同皇上說,這一切都是有人故意朝董鄂氏身上潑的污水,那反而能引來皇上雙倍的憐惜。
  博穆博果爾在半年前的新年大宴上,可是差一點把他坑死,岳樂現在還沒有緩過勁兒來呢,既然對方先不仁,就不要怪他後不義,岳樂很樂意冒充一下紅年月老。
  事情成不成兩說,但出了董鄂氏勾引皇上的事兒,最起碼能讓博果爾噁心得不輕!岳樂深切地覺得這是一筆不錯的買賣。
  不過這種拉皮條的事兒傳出去肯定得壞了名聲,岳樂是想噁心別人可沒想順帶著噁心自己一把。
  他這麼一想,覺得還是得先想個萬全的法子好讓自己把從中摘出來才行。岳樂一邊盤算著,一邊對著董鄂氏鼓勵地一點頭,示意她大可以把話直接說出來。
  董鄂氏哀切道:「妾身自知福薄命淺,無緣得見天顏,仿皇上御筆,作一《水牛圖》,願借郡王之手,獻於皇上,博聖上一樂。」
  岳樂聽得眼睛一亮,他開始覺得這個法子也許不只是簡簡單單地噁心一下博果爾了——送畫,還是送仿照皇上畫的《水牛圖》,這個法子別說是後宮妃嬪了,連那幫天天絞盡腦汁要拍皇上龍屁的朝臣都沒有想到的。
  但還別說,福臨就好這一口啊,叛逆期的小毛孩兒總是覺得人生第一大煩惱就是世界上沒有人理解自己,皇帝不愁吃不愁喝的,就開始想如何滿足自己的精神追求,他想要的是一個真正的知己。
  岳樂本人之所以這樣受到福臨的重用,也因為他走的是「我瞭解你,我懂你,我深深地明白你的痛苦並且感同身受」的路子。
  其實看自己的手段被人學了去,岳樂心中有點小不自在,不過董鄂氏如果成功了也礙不著他,相反還能結下一個善緣。
  他並沒有思索猶豫很久,就已經拿定了主意,故意擺出一副遲疑的嘴臉來,沉思半晌才歎道:「你的一片誠誠之心真是感天動地——只是,這《水牛圖》……」
  為了不傷董鄂氏的臉面,他沒有把話說得太明白,不過意思已經很清楚了——董鄂氏從貝勒府出不來,他跟襄貝勒關係也不好,《水牛圖》就算董鄂氏畫出來了,可又如何拿到手呢?
  董鄂氏被他說得一愣,倒是迅速反應過來了,低聲道:「我阿瑪府上倒是留有我不少手跡,能否勞煩王爺您走一遭?」
  鄂碩自從唯一的女兒嫁到貝勒府鬧出這一通通的醜聞後,實在是無臉面出門了,臥病在床已有數月餘。
  岳樂見董鄂氏提起鄂碩語調平平,摸不準她這是當真冷心冷情還是對鄂碩重病一事並不知情。
  不過鄂碩養的女兒是不是白眼狼跟他關係不大,岳樂當下笑道:「這個不妨事兒,包在我身上。」
  兩廂計議已定,董鄂氏生怕她偷偷出來的事兒被人發現了,匆匆向岳樂告辭離開了。
  岳樂盯著她的背影看了良久,倒是忍不住笑了——鄂碩府上有畫成的《水牛圖》,這說明董鄂氏在入宮選秀前就已經開始謀劃了,這女子果然從一開始就所圖不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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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日宴席事了,博果爾護送自家車隊回府,寥寥幾眼就看出來董鄂氏正處在一種異常亢奮的狀態中。
  他故意把章嬤嬤支開,當然注意到了董鄂氏中途出去了一小段時間,再回來時精神風貌同先前已經大不相同。
  既然董鄂氏成功跟岳樂碰上了頭,後續的一切事宜就不用他多操心了。博果爾的觀感其實是有點小複雜的,上輩子也是岳樂牽頭把董鄂氏畫的《水牛圖》獻給福臨的,那還是在他正式迎娶董鄂氏之前。
  他無法確定上輩子的岳樂究竟是有心的還是無意的,但明顯人家這次就是故意來設計坑他的。
  博果爾扶著娜木鍾入府時,還特意對著董鄂氏極輕極輕地冷笑了一下。
  董鄂氏並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倒是扶著她的章嬤嬤一眼瞅到了心頭惴惴,當晚送董鄂氏回房休息後,讓李嬤嬤看好她,就急急忙忙跑去外院請罪。
  博果爾今天歇在書房,冷不防聽到她來求見,歎息了一聲,暗道果然是從宮中打熬出來的老人精了,這應變能力確實是了得。
  他想了想,倒是讓人進來了,冷眼看著章嬤嬤給他磕頭請罪,笑道:「嬤嬤言重了,今日宴席時側福晉非常妥當知禮,我倒是不知嬤嬤何罪之有?」
  博果爾當然不會承認自己就是有意放董鄂氏出慈寧宮的,他甚至都不打算讓第二個人知道自己是看著董鄂氏輕手輕腳走出去的,所以只顧裝作從頭到尾都不知道這事兒。
  章嬤嬤也沒覺得他會看到,那時候貝勒爺同太后娘娘和太妃娘娘逗趣說得正開心呢。就連她這個奉命盯著側福晉的人,都是跟太后娘娘奏對完,暗中擦了一把冷汗,一扭頭卻發現董鄂氏貼著牆角從宮外走出來。
  這個怎麼想都是她的失職了,章嬤嬤跪在地上不敢起來,沉聲道:「貝勒爺有所不知,側福晉在奴婢同太后娘娘奏對的當口,曾經離開過慈寧宮一次,過了約莫半盞茶功夫才回來的。」
  博果爾全部當回事兒般揮了揮手:「興許側福晉是出去更衣了。」人有三急嘛,這個理由是現成的。
  這也是董鄂氏塞給她的說辭,章嬤嬤卻不知道應該信還是不信,問她是哪個宮人領著去的又說忘了,她又不能追著每個慈寧宮伺候的人問「你有沒有領著襄貝勒側福晉出恭」這種話,只好作罷了。
  當奴才的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那也得是在順利完成主子交代差事的大前提下。章嬤嬤想起來總覺得心虛,咬咬牙乾脆說道:「啟稟主子爺,奴婢在被太后娘娘叫去問話前,看到側福晉同安郡王……似乎有些首尾……安郡王從頭到尾都一直盯著側福晉看……」
  幸好她也是在宮中待過多年的,經常出入皇宮的皇室宗親們也都認得七七八八的,不然告狀都找不到對象,那可真有點尷尬了。
  博果爾聞言就明白了——嗯,一定是董鄂氏一直都盯著福臨看,導致岳樂的暗示一直都沒被對方接收到,他就只好一直看啊一直看,就這麼被章嬤嬤給瞅到了。
  估計岳樂那時候的心情也頗為焦急,博果爾有點想笑,但這時候著實不應該笑出來,他便做出一副似驚似怒的表情來,沉聲道:「這麼說,董鄂氏的姦夫不是鄂碩府上的小廝,而是安郡王了?」
  章嬤嬤連忙說道:「這個奴婢就不知道了。」她雖然是這麼懷疑的,但這話不能從她嘴巴裡說出來,這個意思也不能從她這裡漏出去,主子們的事兒她攙和進去就是一個「死」字。
  博果爾本來壓根沒往這方面想過,聽她這麼一說,猶如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目視前方眨巴眨巴眼睛,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尖。
  果然他擅長的是外面的勾心鬥角,像這種男男女女愛恨糾葛啊,還是老嬤嬤們看得更透徹些。博果爾自愧不如地想了半天,也就良久沒有出聲。
  章嬤嬤聽到上頭半天沒有聲音,心道貝勒爺這明顯是氣狠了,忐忑不安惶惶恐恐地等待著他暴跳如雷。
  沒成想,跪了小半柱香後,貝勒爺倒是非常平靜地示意貼身太監把她扶了起來,章嬤嬤也不敢強跪,小心翼翼順著站了起來,心中卻更加沒底了——這種時候不怕人發火,怕的偏偏是他不發火。
  她特意看了好幾眼,愣是沒有從貝勒爺臉上看到丁點的怒火,章嬤嬤杵在那裡正不知所措呢,聽到貝勒爺輕聲道:「自古忠心難得,今日有勞嬤嬤了。」
  章嬤嬤沒想到自己上報了這樣一條糟糕到極點的壞消息竟然還得了這樣高的考語——嗯,雖然她肯冒著被拖下去打死的心思跑來說這事兒,就是想向貝勒爺表忠心,成為貝勒爺的心腹——可是這個節奏不大對啊?
  該是先大火,讓人打她板子,然後再怒氣沖沖去側福晉院裡對質,隔上十天半個月消了火,才能為她此時表現出來的耿耿忠心動容。
  結果貝勒爺直接就大加表揚了她的忠心,連對側福晉的事兒問都不問,中間的所有步驟全都省略了?
  ——章嬤嬤傻了一下,被博果爾的貼身太監輕輕撞了一下膝蓋,才反應過來,急忙跪了下去,趴在地上道:「奴婢必定肝腦塗地,為貝勒爺誓死效忠。」
  她說完後重重磕了一個響頭,心中喜不自勝——因為她和李嬤嬤都是太后指來了,說貝勒爺和太妃娘娘沒防著她們是不可能的,可關鍵是她們還真不是太后娘娘派來的。
  博果爾其實也知道孝莊還沒有無聊到連幫他教導側福晉規矩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兒都得安插上眼線,不過他之前也一直冷著這兩個人,就等著她們自己憋不住好好表現。
  能在宮裡站穩腳跟的人就沒有簡單的,他就不信這兩個嬤嬤能耐得住寂寞就把下半輩子都跟董鄂氏耗盡了。
  現在章嬤嬤肯咬著牙出頭了,估計李嬤嬤也要坐不住了。博果爾倒是從來不愁手底下可用的人太多,安撫了章嬤嬤幾句,叮囑她不要把這個猜測向董鄂氏露出一點痕跡來。
  章嬤嬤發揚自己中老年婦女的特長,腦補這是貝勒爺不想打草驚蛇,其實在暗中準備捉姦事宜,鄭重一點頭,表示自己即使是對李嬤嬤也絕不會透露一句。
  博果爾揮揮手讓她下去了,而後開始盤算著要怎麼利用「岳樂跟董鄂氏有曖昧」一事來為自己的未來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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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果爾從赫捨裡一族中挑選出了五個得用的小子放到手底下辦差。赫捨裡氏一族雖然也算是大姓,但比起滿洲八大姓來說還要欠點火候少點底蘊,這族人真正發跡還應該算是在康熙年間。
  索尼父親碩色和現任族長索尼倒是位於權力中心,可是族中其他人還沒有發跡露頭。兩家是通家之好,女兒爭氣早早懷了貝勒爺長子,索尼倒是很樂意看到族中小子跟著襄貝勒行事,還給博果爾推薦了幾個好的人選。
  博果爾從他們中選出了兩個反應迅捷、眼明心亮的來,私底下吩咐他們多關注著點鄂碩府上的動向——算來嫡福晉和側福晉也算是天然立場敵對,他倒是不怕赫捨裡氏的族人不牟足了勁兒給鄂碩挑茬。
  一個月後他收到了岳樂前往鄂碩府上待了一下午的消息,博果爾看過歎了一句岳樂還真是沉得住氣,就隨手把信燒掉了。
  有了無為教趁人不備大加擴散的前車之鑒,福臨日前派遣數位巡撫巡視全國各地,把他們當做耳目,讓他們代自己安撫當地官員民眾,還嚴厲警告他們禁止任意行私、貪贓枉法。
  福臨還打算著等這群人回來後自己得跟他們促膝長談,讓他們依次說說這一行的所見所聞,結果這批人放出去沒有多久,從南邊傳來消息,抗清將領李定國派遣部下將永歷帝迎入雲南,定都昆明,將雲南府改為滇都。
  滿朝文武為之震驚,福臨更是勃然大怒,在朝堂上發了好大的火,當堂革了雲南巡撫的官職,就要點齊兵馬,攻入雲南。
  還是幾位老成持重的肱骨大臣出面攔下了,朝堂上暫且把這事兒擱置,等到了議政會議政時才重新被提出來。這是如今的重中之重,議政會大臣們倒是都摒棄前嫌,放下手頭的所有雜事,一併聚攏而來。
  博果爾進議政會時,岳樂這個領事大臣因為當得名不正言不順,被福臨調派出去了,他還是第一次在議政時見到岳樂。
  如果手頭的消息沒錯,那岳樂現在還沒有把董鄂氏所做《水牛圖》呈給福臨,博果爾隱約覺察到岳樂時不時隱蔽萬分地盯自己一眼,也懶得搭理他。
  連從福建回來就一直告病的濟度都來上朝了,岳樂坐在最靠近福臨的席位上,而他的位次擺得跟岳樂幾乎平齊,福臨借此表現出一副在猶豫領事大臣一職究竟要分派給誰的架勢來,希望借此幫岳樂分擔一點壓力。
  濟度前番多次領兵出征,他擅長水戰,對付南方瘴氣也應對有度,可惜今日福臨幾次三番明示暗示,他都擺出一副虛弱無比的模樣來,甚至還誠惶誠恐地跪下請罪。
  鬧得福臨憋了一肚子的火氣,只好把大將軍人選暫且擱置了,匆匆結束了議政大臣會議,剛回到乾清宮,就聽吳良輔來報說:「啟稟萬歲,襄貝勒在外求見。」
  福臨還當弟弟這是來主動請戰的,不禁有些頭疼,也只好把人叫來,正琢磨著如何回絕他,聽到博果爾請安後沉聲道:「請皇兄恕臣弟直言,此次圍剿南明,怕多有人推脫塞責。」
  福臨禁不住冷笑道:「可不是?連濟度都不敢沾手,朕原屬意鰲拜,無奈他前月起舊病復發,臥病在床不起。朕不缺身經百戰的優秀將領,可要從中選出一個能確保一舉擊潰南明小朝廷的,還真得好好思量。」
  他得先把這事兒的基調給定下來,打南明要的是一舉殲滅,所以所選的必定得是可靠人選,像博果爾這種身上沒有軍功沒上過戰場的,想都不要想。
  博果爾歎息道:「叫臣弟說,也不怪濟度,他自從鄭親王過世後就一直病體沉痾,剛從福建回來時看著跟去了半條命似的,如今在府上調養了數月方才看著好轉了。」
  濟度跟他關係好,聽福臨說他壞話,博果爾當然得幫著回轉,一來讓福臨消氣,二來此番對話傳出去,也能讓濟度承他的情,更顯得他親厚了。
  他頓了頓,看福臨的模樣似乎聽進去了,方才繼續說道:「濟度勇武,絕非貪生怕死、好逸惡勞之輩,不然也不會剛出了孝期,就帶兵遠赴福建。只是他如今確實損了身體,此行事關重大,他這是生怕誤了國家大事。」
  ——這倒也是實話,濟度那人永遠只會嫌風頭出的不夠,人殺的不多,這確實是頭一遭他站出來推脫,看他瘦得衣服掛在身上都打晃的模樣,也確實沒了之前驍勇將軍的威風凜凜。
  福臨聽完後沉默了半晌,終究長出了一口氣:「那你來跟朕說說,這次剷除南明餘孽應該派誰去?」
  他們在朝堂上收到了八百里加急,接著就開了議政會,福臨回來後屁股剛碰到龍椅,博果爾就趕來了。他這是趕在慈寧宮把福臨叫去前,所以孝莊還沒有來得及給福臨點明白真正的問題所在。
  清初得用的滿族將領大多是宗親權貴,要麼本身就姓「愛新覺羅」,要麼跟愛新覺羅家關係很近。普通武將還好,但像濟度,本來在宗親中威望就很高了,血緣又相近,他是絕不可能出征去打南明的。
  好不好打還是兩說,打不下來是天大的罪過,可要真打下來了,這天大的功勞,落到他頭上,就是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濟度日後睡覺都睡不安穩了。
  看他從福建回來就裝病,嚴重時還能病得下不來床,明顯是日後都不打算再碰軍權一下。
  這人上輩子跳得還是很歡的,沒這輩子表現得這樣低調睿智,博果爾懷疑可能是比上輩子晚死了半年的鄭親王臨行前把其中的機巧掰開來跟濟度細細講明白了,才讓濟度起了收斂光芒、低調做人的心思。
  不過這話不能跟福臨說得太過直白,博果爾鄭重道:「簡郡王也是一片忠心為皇上著想,他雖然受身體所累無法帶兵出征,但手下兵將各個身經百戰,曾隨郡王征戰福建,都願為皇上盡忠效勞。」
  這是在提醒他大可以借此把濟度的兵權收回來,那批士兵也正好都在南方作戰過,這次若是派他們前往雲南,也會有事半功倍之效。福臨恍然大悟,被他一點,皇帝的職業素養就全被激發出來了——他一下子就想通了博果爾沒有說出來的那些話。
  福臨一時間頗為動容,從龍椅上站起身來,示意吳良輔把博果爾領得近一些,前傾身體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喜道:「好小子,哥哥承你這個情了!」
  不是真心實意為他著想,博果爾是不會冒著這麼大的風險跑來跟他說這些的,今日的談話若是傳出去,被收回了兵權的濟度肯定會恨死博果爾,連向著濟度的那幫宗親們都得暗地裡指責他薄情寡恩。
  福臨一時沒有想明白其中涉及的權力鬥爭,但看今日議政會無一人敢應聲上,起碼絕大部分人都是看得通透的,偏偏只有博果爾敢火急火燎地跑來告訴他,這不是弟弟真心向他盡忠是什麼?
  福臨越想越感動得不行,一肚子的悶氣散了大半,看了吳良輔一眼,沉聲道:「讓今日當值的都給朕閉緊嘴巴,敢漏出一個字去,你們都別想活命!」
  ——博果爾嘔心瀝血冒著得罪一大幫宗親的風險跑來給他說這個,福臨覺得自己對弟弟就負有責任,他得讓手下人盡力保守這個秘密,免得博果爾在外面被人戳脊樑骨。
  福臨這個皇帝一向當得寬厚,這還是他難得沉下臉來跟人放狠話,吳良輔「噗通」一聲就跪了下去,連忙指天畫地表白忠心。福臨又讓他下去警告宮女和侍衛們,而後苦想半晌,寫了封聖旨讓吳良輔出去宣旨。
  博果爾在旁邊看得有點好笑——他前腳進了乾清宮,後腳福臨就奪了濟度的軍權,有點聯想能力的都得想這是不是襄貝勒告得刁狀搞得鬼啊?也不知道福臨這是太天真了沒有想這麼多,還是覺得完全正好可以借此讓他和濟度徹底成了死敵。
  這事兒傳出去,肯定會有不少跟濟度玩得好的人在背地裡罵他,但博果爾壓根不在乎。這半年來千方百計想要把手中燙手的兵權扔出去的濟度終於達成所望,肯定會暗暗感激他的,看著簡郡王是權力大減,不復往日威風了,可總算是不用被架到火上烤了。
  只要濟度明白他這是在暗中幫他,以簡郡王的性格,自然會約束手底下的人不得跟博果爾為難。
  博果爾對自己此行還算滿意,不過動動嘴皮子,福臨和濟度兩方都得承他大大的人情。
  他跟福臨又說了些有的沒的,博果爾便說不敢耽擱皇兄寶貴時間云云,主動提出告辭。福臨對他的熱乎勁兒還沒有退下去,連忙讓剛從濟度那裡宣旨回來的吳良輔親自把他送出宮去。
  吳良輔跑得腿都細了,深覺讓自己一個總管大太監一路送到宮門口實在是有點丟份,卻也不敢說什麼,恭恭敬敬送博果爾離開,路上還不忘恭維道:「貝勒爺對皇上的忠心,皇上都看在眼裡呢。」
  博果爾看著他笑了一笑。
  福臨會這樣感動也是他沒有想到的,明明博果爾就提醒了這一次,而想想每次有事兒都要去點醒兒子的孝莊,就從來不被福臨如此感激。
  博果爾說的跟孝莊說的沒有什麼不同,可後者說的福臨就總是聽不進去——誰讓那是他額娘呢?
作者有話要說:
Ps:寫到清朝和南明的事情時感覺有點怪怪的,從作者這個漢人的立場上當然是希望是漢家天下,可如果站在主角立場上,他兩輩子都是土生土長的滿人權貴的,所以滅南明在他眼中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出謀劃策什麼的是撈功為日後晉身做鋪墊。請相信作者沒有任何跪舔清朝跪舔滿族的意思,如果是寫明末時期爭霸的事肯定絕壁會寫把滿人打跑的事情了,寫清朝尤其還是清初其實有點費力不討好的意思,無奈也就只有順治朝有皇帝搶弟媳封貴妃再逼死弟弟的破事兒了。
文中主角的思想不代表作者的三觀,求勿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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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邀賞畫

  岳樂本來打算的是藉著把福臨請到自己府上鑒賞書畫的名頭把董鄂氏畫的《水牛圖》「不小心」漏給皇上看的,如果福臨看過後反應平平,那這事兒自然沒什麼好說的了,可要是福臨一見之下引為知己,真跟董鄂氏勾搭上了,那他這個月老最多也只能算是「無心之失」。
  只可惜最近一件事兒接著一件事兒地不讓人消停,福臨作為皇帝,也是忙得腳不沾地,別說是被他請出宮去賞花逗鳥了,聽乾清宮漏出來的口風,有時候連用膳都顧不上了。
  岳樂在這種情況下,也只好耐心等待著,橫豎再多的事兒也早晚有忙完的一天,最多再往後推一個月,就不信皇上到那時還不得閒。
  這期間還出了一件讓岳樂睡覺都能樂醒的事情,簡郡王濟度被皇上借圍剿南明而剝奪了手中的兵權,這表示對方在議政會領事大臣一職上已經完全沒有了競爭力,對他來說構不成威脅。
  然而緊接著就來了一條壞消息,皇上兩個多月前派出去的一批奉旨巡邊的巡撫惹出了大麻煩。
  有一位吏部小書吏似乎叫章冕的,在宮門前試圖刎頸自殺,被守門的侍衛給攔住鎖起來了。福臨命人追究原因,查得是巡按顧仁多次收受賄賂,還向章冕討要錢財地契。章冕一個小小書吏滿足不了他的胃口,顧仁誣陷他在任上德行有虧,撤職後發配真定府,路上還派人暗殺章冕。
  前面還有點靠譜,可後面岳樂怎麼想怎麼不對——姑且不論一個吏部小官竟然有膽量直接在宮門前自盡,真定府在河北常山附近,說是跟北京緊鄰,可一個被追殺的小小官吏是怎麼一路跑回北京,甚至來到宮門前的?
  這個節奏明顯有問題,肯定是有人在暗中下手,但福臨竟然問都不問,甚至對此沒有表現出丁點疑慮來,先是勃然大怒,再是派人把顧仁押解到京城來,親自同內大臣一併審理此事。
  死了一個從九品的小官,這要不是想在宮門前尋死,事情都壓根傳不到皇上的耳朵中去,現在竟然由皇上帶著一幫內大臣親自審理此案?
  岳樂到此才算是隱約回過味來,可著勁兒給吳良輔這個乾清宮大總管塞銀子,總算是從這個老厭物那裡撕開了一條口子。
  岳樂於是收到了皇上近日頻頻同襄貝勒會面的情報,他郁卒臉明白過來這次的章冕事件從頭到尾就是襄貝勒同皇上聯手做的局。
  看出來皇上是想借此為引,肅清朝中收受賄賂之風,岳樂一時間更加坐不住了—他覺得以他跟福臨的關係,這種一定會交給親近之人做的勾當應該由他來做才是,結果皇上提都沒跟他提,直接就同博果爾一起把事情給辦完了。
  岳樂感覺到自己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被博果爾動搖了,可他最近也沒有做什麼惹惱皇上的事兒啊?
  他點著蠟燭枯坐到天明,仍然想不通原因,第二天下了早朝,岳樂還特意拿著請安折子去求見福臨。
  他旁敲側擊把事情一說,福臨倒是也沒有否認,一聽就十分舒暢地笑了起來,歎息道:「博果爾,真真是朕的肱骨之臣。」
  岳樂一聽,心頭就是一沉,也不敢出聲打斷他,聽福臨興高采烈把他半個月前跟弟弟閒談時抱怨朝中大臣宗親風氣不正,但自己苦於無法找到由頭髮難的小煩惱給說了。
  本來只是無心之談,但沒想到博果爾反應極為迅速,當場就幫他想出來這樣一條好主意。當然,一開始這只是個粗略的計劃,還是他們後來讓人秘密去查被派出去的巡按們有無違法之事。
  這一查就把顧仁悖旨婪贓、陷害無辜之事給查出來了,福臨那時候就暴跳如雷,被博果爾給摁住了,方才派人急急忙忙趕往真定府,把差一點就被殺人滅口的章冕給保了下來。
  岳樂聽福臨興高采烈當做榮耀似的把這一連串的事情都講述完,心中不是滋味到了極點,他深切地覺得自己的飯碗被人給搶了,必須想法子把博果爾給摁下去。
  如果說岳樂先前還抱著可有可無的念頭琢磨著把董鄂氏推給福臨的想法,現在則是前所未有地堅定信念了,他可不樂意站著光挨打不還手,不能眼睜睜看著襄貝勒把皇上給籠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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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果爾是等著岳樂動手等得有點不耐煩了,才故意用點小手段來刺激一下岳樂的,沒想到岳樂可能是拉皮條業務還有點不熟練,或者說小心謹慎務必要把他自己從中摘出來,硬是又等了一個半月,還是沒有任何消息。
  磨磨蹭蹭、瞻前顧後成這樣,簡直不是個男人,博果爾看自己福晉的肚皮都吹了起來了,岳樂那邊還是毫無消息,實在是煩了,不再管他,專心忙自己的事兒。
  因著這次為懲治官員貪吝之風的主意是他想得,福臨這次倒是非常厚道地把這個差事交給他去徹查了。
  歷來百官相護,這種貪污受賄之事都是拔出蘿蔔帶出泥的,福臨都擺明了態度要徹查到底,博果爾也沒有客氣,擼起袖子來大幹了一場。
  他從顧仁開始查起,一路查到刑部司官賀繩烈也被牽扯到其中了,還有幾位和顧仁一併被福臨外派出去的巡按也都有不法行為。
  福臨把人外派出去是為了巡視各地,臨走時還特意叮囑他們「真心勤瘁,潔己率屬」云云,沒想到他這放出去的不是皇帝的耳目,而是一幫子國之蛀蟲。
  這個耳光打得有點過於響亮了,福臨深深覺得自己很沒面子,急忙把博果爾叫停了,擼起袖子整治這幫人。
  一大批官員紛紛落馬,福臨牟足了勁兒大幹了四個月,到年底前才算是把這事兒忙完。他可算是第一次以自己的意願來治理這個國家,過於興奮之下有些矯枉過正了,甚至還定下了「內外大小官吏凡受賄十兩,衙役犯贓一兩以上者流徙」的規定,朝中一時人人自危。
  此時金科春闈時選上來的一大批庶吉士此時經過數月翰林院的修行,也已經能派得上用場了,正好可以填補一部分中低階層的官位空缺。
  陳廷敬在今科乙未科科舉殿試中被選為二甲第三名,他那段時間就興奮得無法入睡,滿心以為到了自己大展拳腳的時機了。
  ——然而等到朝廷的任命下來,他直接就傻眼了——同科三鼎甲中,狀元在翰林任修撰,榜眼和探花任編修,二甲排名靠前的七位學子中,兩名任翰林院檢討,其餘的多被派到地方當小官小吏,唯獨是他,壓根就沒有了著落,委派書上連提都沒有提。
  這跟陳廷敬先前設想的落差實在有點大,他呆坐了好久,猶豫著看是不是上襄貝勒府上請安順便探探口風。
  博果爾一直非常耐心地等著,在福臨給今科舉子的委派發下來後,見果然沒有陳廷敬什麼事兒,微微一笑。
  ——當然不會有陳廷敬的差事了,他特意托濟度找人放出風聲,說皇上大舉懲治低階官員,是為了給某個人鋪路,以福臨那樣愛惜自己名聲的性子,還能重用陳廷敬就怪了。
  博果爾也不怕福臨查流言的出處能查到他頭上,不少人其實都知道福臨在他去江南那段時間經常往襄貝勒府上跑,就是因為跟其中一個小幕僚談得來,那位幕僚今科殿試名次也還不錯。
  福臨借這次肅清雖然大多數都是抓的中低層官員治罪,但一環扣一環,也間接得罪了不少宗親,想給他使絆子下套子的人多了,福臨怎麼想都不會想到是博果爾做的手腳。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博果爾原先設想的步驟都齊全了,就等著福臨和董鄂氏姦夫淫婦一拍即合,可歎岳樂也是蠢出了境界,捏著《水牛圖》那樣一個大殺器,竟然愣是找不到派上用場的法子。
  不過岳樂再拖也就拖到這兒了,眼看著年關又到了,福臨剛忙完了一件大事兒算是空閒下來,正是想鬆快鬆快找點消遣的時候。
  老早就盯著福臨動向的岳樂在一日覲見時,見皇上心情著實不錯的模樣,趁機提出如今明君盛世,皇上當保重龍體。
  福臨最近被大小官員戳著脊樑骨說他待下嚴苛,也挺有興趣跟岳樂一塊刷「君臣相得」的,和顏悅色聽岳樂拐著彎吹捧了自己一番。
  岳樂哄人一向有一套,福臨最近也是忙於朝政沒怎麼跟人嘮嗑了,跟岳樂聊了兩柱香時間,被拍得非常爽,期間數次大笑得連乾清宮外都能聽見。
  岳樂看時間差不多了,趁機提出自己府上新從江南搜羅來了一批名家字畫,請皇上賞臉移步前去一觀。
  福臨心情著實很不錯,看他也格外順眼,尤其還聽岳樂賣力地講了一番其中還有一副孫克弘中年時期工整清麗的花鳥竹石畫,也是起了興趣。
  他很痛快地一點頭:「好,且等朕換身便服,去你府上一觀。」

  ☆、岳樂出手

  岳樂書房中擺放著最多的就是各種名家字畫,書桌上的筆墨紙硯也都精巧別緻,方方面面都非常合福臨的胃口。
  福臨先是在花園中賞了滿園清幽的梅花,再進入書房中,心情非常舒暢,忍不住歎息道:「還是到你這裡來,朕能鬆快鬆快。」
  這一年簡直過得飛快,一眨眼順治十二年就已經過去了,大大小小的事兒出了一大堆,他都沒什麼柑橘就已經從年頭到年末了。
  福臨越發覺得紫禁城想一個逼仄的牢籠束縛住他,他在裡面進退不得,時時刻刻都需要以皇帝的身份來約束自己的言行,被裡面繁雜瑣碎、不近人情的規矩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岳樂受寵若驚,還有點小擔憂,連忙讓跟著的下人都退下去,就留福臨帶來的吳良輔緊跟在身邊。
  福臨說這種話是跟臣子親近,可當臣子的要是直接應下來,那就是僭越了,岳樂連忙道:「奴才願為皇上分憂解難,還請皇上保重龍體,切勿為小事煩憂。」
  福臨輕輕搖了搖頭:「朕不是在跟你虛情假意,朕如今也就對著你,對著博果爾,才有點舒暢感,對著其他人,嗨,看了他們就煩。」
  想不到襄貝勒竟然真的長進了,都能當皇上的知心人了。岳樂試探性道:「皇上有心事何必悶在心裡,對著外臣不好說,後宮妃嬪娘娘們都很樂意為皇上排遣心事。」
  這話說得連垂著腦袋跟在福臨後面的吳良輔都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心道安郡王這是怎麼了,平日裡多會說話的人,今天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啊?誰不知道皇上跟宮裡幾位娘娘都談不上交心啊,跟皇后更是鬥雞似的見面就掐。
  福臨面色變得也有點難看,深切地覺得岳樂今天很不會說話,面色有點發沉,卻也沒有翻臉,只是帶著幾分冷淡道:「不說這些掃興的話了,你不是約朕前來賞畫嗎?」
  岳樂雖然小小地得罪了一下福臨,卻也弄明白了皇帝就是想找一位可心人,他對今日之事越發看好了,聞言笑著請福臨移步內堂。
  他拿出來的畫確實是孫克弘真跡,福臨湊近了仔細打量,面色倒是緩和了不少:「允執之畫作晚年放逸,筆法簡練,朕更愛他中年時所作的色彩清麗細膩之作,可惜傳世的不多,你這幅已經算是難得的珍品了。」
  岳樂見他果然愛不釋手,十分知機地提出把此畫獻給皇上,福臨倒是也沒推辭,一口應下了,卻聽到岳樂話題一轉道:「奴才甚愛收集名家字畫,可惜也有走眼的時候,數月前有門人捧著一幅蟲草畫,說是千辛萬苦尋來的孫隆真跡。」
  福臨很感興趣地「哦」了一聲,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奴才拿來一觀,倒也確實不作墨線,純以色彩點染,同孫隆的筆法彷彿,便收起來珍藏,還是上個月請李翰林來府上一聚時,他說這畫頗得意境,可惜風骨不足,怕是後人仿作。」岳樂說著臉上都不忘帶出一股難掩的遺憾可惜來。
  他也是生怕不保險,還特意又強調了一句:「奴才剛聽後還不相信,特意把王翰林也給請來了,他說是有些拿不準,三人辯了一通,方才確定是仿品的。」
  他這般做派,福臨果然被勾起了好奇心,視線在書房裡掃了一通,沒找到仿孫隆的畫作,追問道:「那幅畫呢,快拿出來給朕看看?」
  岳樂遲疑了一下,苦笑道:「奴才是嫌丟人,竟然也有走眼的一天,不想再看到它,讓人收拾起來了。」
  他欲擒故縱地推脫了幾聲,見福臨仍然一門心思要看,方才出門喚道:「來人,把櫃子頂上川字箱子抬下來。」
  進來的是他府上的頭等侍衛,心腹中的心腹,來人魁梧雄壯,臂上肌肉嶙峋,進門先給皇上請安。
  岳樂勸道:「箱子在上面放了有十天了,還請皇上暫且避開,免得揚塵有污聖體。」
  福臨滿不在乎地一揮手,他自己生得像個弱雞,卻不樂意別人把他看扁了,笑道:「無妨,朕還不至於這樣嬌氣。」
  話是這麼說,侍衛仍是告了不敬之罪,搬了凳子去取箱子,福臨看著還覺得有幾分驚奇:「你這箱子如何放在櫃子上面,難道安郡王府上連專門的庫房都沒有嗎?」
  話未說完,已經把箱子抬起來的侍衛手下打滑,箱子直直摔了下來,福臨下意識連忙避開,幸好他站得還算遠,並沒有被傷到。
  旁邊的吳良輔也是嚇了一大跳,撲上來擋在福臨前面做忠心護主狀,被福臨一把給推開了。
  他看著正好散落在地上展開了一半《水牛圖》——岳樂在鄂碩府上找到了十餘張,選了覺得最合福臨眼緣的一幅——面色微變,把擋在前面的吳良輔推開後,當即蹲下身來把那張畫撿了起來。
  岳樂就看到福臨先是大驚,而後是大喜,激動得捏著畫的手都在微微顫抖,他一顆吊起來的心才算是放下了。
  岳樂裝作沒有看到福臨的失態,沉下臉來用力踹了侍衛一腳,當即一甩袍角重重跪在地上,叩頭道:「都是奴才教奴無方,請皇上降罪。」
  福臨跟沒聽見似的,睜大了眼睛恍恍惚惚緊盯著這張畫不放,呼吸都漸漸變得急促了,好半天後才抖著嗓聲道:「朕、朕問你,這畫你是從哪裡得來的?」
  岳樂裝作先是一愣的模樣,而後才遲疑道:「不瞞皇上,這畫……是奴才的一位……故人所作……」
  他這樣吞吞吐吐的,福臨心焦如焚下一下子就惱了,捏著畫的手不自覺用上了力道,見把宣紙都扯皺了,又急急忙忙鬆開了,重重一跺腳,催促道:「是什麼故人,姓甚名誰,你還不快點說來?」
  岳樂表現得比他還要焦急,大冬天的額頭上都冒了汗出來:「非是奴才不願意據實回稟皇上,只是……只是這位故人……知人知面不知心,奴才看錯了畫無所謂,可連人都看錯了,奴才實在是沒臉向您提起啊!」
  福臨輕聲道:「你說什麼?」他看看手中的畫,再看看被摔爛了的木箱子,隱約間倒是明白了——看來岳樂是把不願意回想的東西都收集在這個箱子裡,特意放在書房櫃子頂上,就是為了提醒自己不要重蹈覆轍,得擦亮眼睛看人看物。
  對方說得煞有介事,弄得福臨都有點猶豫了:「你是說……作此畫的人並不是良善之輩?」話語中頗有遲疑之意。
  岳樂生怕自己用力過度,再讓福臨對董鄂氏沒興趣了,連忙做出點欲言又止的神態來,支吾了半晌方道:「這個也不好說,奴才同她相交數載,深覺她是個淡泊名利之人,有秋菊冬梅之高潔。無奈世人的口舌能殺人,把她說得十分不堪,弄得奴才也被說得沒了主意……」
  看來這人跟岳樂還挺熟的,那此人理當非富即貴。再看手中的畫作雖然有些陳舊之感,但也應當是近年所作。然則福臨思來想去,都不記得近幾年有哪位數得上號的人壞了名聲的。
  岳樂立刻擺出一副不想多說的模樣來,跪在地上膝行幾步,抬起手來央求道:「奴才留下這張畫作不過是想有個念想,沒成想驚擾了聖駕,求皇上把這畫作歸,讓奴才燒了它吧。」
  福臨實在是好奇他說得究竟是誰,再看這《水牛圖》,雖是仿作之物,但將他畫作中的精髓之處畫得淋漓盡致,忍不住開口道:「都說人如其字,觀畫作也能識人,依朕看,你這位朋友,還真是淡泊名利之人,理當不是俗人惡人。」
  他是實在捨不得這等畫作被岳樂簡簡單單一把火燒掉,小心捲好攏入袖中,又試圖打聽對方的身份:「朕倒是不知道朝中何時有了這樣一位人物,你把他的名號報於朕聽,若當真是旁人構陷,朕也好還他清白。」
  說完後福臨見岳樂驚慌地低頭不語,看模樣似乎有難言之隱,福臨一向自詡寬厚,也不好一再逼迫他,只好道:「起來吧,朕答應你,今日之事,絕不會有第五個人知曉。」
  出了這麼一個小插曲,福臨再沒有了賞畫的興致,匆匆從安郡王府出來,一回到乾清宮,就迫不及待把那幅畫取出來細細觀賞。
  先前粗略一觀他就已經著迷了,此時再看,越發讓人驚艷,福臨深覺此人必是自己的知己,每一筆每一畫都仿若畫到了他的心坎裡,撫卷長歎半晌,鄭重其事地讓吳良輔把這幅畫裱起來掛到他的書房去。
  這幅《水牛圖》正面並沒有落款或題詞,福臨遞予吳良輔時,卻眼尖地在背面看到了一塊很小的紅色印記。
  他急忙揮手讓這太監退下,把畫卷翻過來細細打量,印記很淡了,只能隱約看出來點痕跡。
  福臨小心翼翼對著燭光照了半天,只看出來這不是小印或者私印。他為了看得仔細些,叫吳良輔多點上幾根牛油大蠟,自己也湊得更近了一些。
  ——而後福臨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氣,像是女子的胭脂香。
  「……」福臨整個人一下子就怔了。
  吳良輔就看到皇上對著這幅畫呆了足有一炷香時間,而後若無其事地讓他把這幅畫照舊裱起來。
  吳良輔還在嘀咕著怎麼這一下子就不提掛到書房的事兒了呢,就聽到福臨繼而道:「裱好後掛到朕的寢殿去,不得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兒。」
  貼身太監心中再覺得奇怪,也不會表露分毫,恭恭敬敬地雙手捧著這幅畫離開了,留下福臨一個人表情無比複雜地端坐在龍椅上發呆。
  根據岳樂話語中流露出來的意思,作畫的人被外面紛紛擾擾的流言壞了名聲,現在福臨知道了,這位還是個女子。
  那不用說,符合條件的就一個——鄂碩的女兒,襄貝勒側福晉,他的弟媳。

  ☆、命婦請安

  博果爾聽聞了福臨受岳樂之邀前往安郡王府之事,他在安郡王府安插的眼線也傳消息來說,皇上那日離開前急匆匆的,神色同往日大不相同,似乎跟安郡王相談並不如何歡暢。
  他這時才算是確定下來岳樂把事情給辦得漂漂亮亮的了,這人總算還不是蠢得無可救藥。博果爾盯著攤在案上的兵書看了幾息時間,平復了一下心頭湧動的情緒,方才緩緩拉開一個冷笑。復仇的機會就在眼前,他實在是有點迫不及待了。
  上輩子他可是就在皇帝和弟媳「生死相許的真心相戀」上栽了個大跟頭,白白賠了性命進去,這輩子就看那兩人之間究竟是不是當真是上天注定的好姻緣,還能彼此吸引了。
  當然,董鄂氏上輩子在跟福臨的事情大白於天下之前,名聲還是清白無暇的,這輩子前景就不是那麼樂觀了,芳名傳得滿京城街頭巷尾茶閒飯後都愛說一嘴,成了典型的反面教材,也不知道會不會影響福臨對她的觀感了。
  不過博果爾對此倒是並不如何擔心,既然連倫常道德都沒能阻礙住他們兩個,想必區區「不守婦道」的名聲,這倆人肯定都不放在眼裡。
  他又等了幾天,宮中傳出了皇上為三阿哥平安落地而欣喜非常,特意下達指令說今年的新年宴要大辦特辦,所有宗親命婦都要入宮給太后和皇后磕頭請安。
  這就表示各家的嫡福晉側福晉都有了入宮領宴的資格,而且這還是半強制性的,皇上興高采烈地下了這條命令,甭管樂意不樂意吹著寒風在皇宮中一跪跪一天還吃不上一口熱乎飯,只要還有一口氣,就只能硬撐著去赴宴。
  赫捨裡氏肚子裡的孩子已經將將有八個月大了,再有一兩個月就要臨盆,肚皮鼓脹得嚇人,走路都得扶著腰慢慢挪,博果爾本來都跟太妃商量著看是不是今年先給她告假,得了皇上旨意也只能作罷。
  娜木鍾實在是不想讓赫捨裡氏去宮裡受苦,她就算不心疼兒媳婦,還得心疼兒媳婦肚子裡的孩子呢,而且還不是跪一天就完事兒了,前前後後得大半個月,這也太折騰人了。
  她老大的不高興,趁著無人跟博果爾抱怨道:「早前兒生下來時,也沒見皇帝表現得多熱絡,怎麼就突然間高興得連點理智都沒有了?再說了,三阿哥落地這都大半年了,就是再高興吧,難道還沒緩過勁兒來?」
  博果爾親手給她捧了茶過去,笑道:「額娘消消火,兒子已經跟相熟的宗親們都打過招呼了,讓他們的福晉就近多看顧著點。額娘倒是也能在慈寧宮陪太后說話,還怕有人欺負了您兒媳婦不成?」
  娜木鍾接過茶盞來抿了一口,心頭的火氣還沒有降下去,低聲道:「不是我說呢,皇上這心也太大了,三阿哥週歲都不到呢,正是不能讓人去驚動的時候,這麼熱熱鬧鬧地吵嚷出來,再有個好歹,孩子可是無辜的。」
  孩子沒長到三歲就不算人,連週歲都不到的嬰兒正是最驚險的時候,得小心調養著才是。民間為了增加孩子的成活率,怕人小福薄,名字都叫「狗蛋」「二丫」的照著難聽土氣的起,生怕孩子留不住,福臨就敢直接打著三阿哥降生的名頭讓全京城命婦入宮請安。
  博果爾雖然早料到福臨極可能會找個由頭見見董鄂氏,但也沒想到他竟然能牽出這樣的理由來,也是在心中一歎。
  幸好想來未來的康熙帝福大命大,連發天花都沒能帶走他,這次的風波理當也不會把他如何才對。博果爾是在覬覦皇位不假,但他心中的對手從來都只有福臨一個,遠不至於盼星星盼月亮地希望三阿哥這個奶娃娃立時死去。
  聖意已明,不論娜木鍾多麼不情願不樂意,也只能乖順地聽從,博果爾跟她簡單商量後,就來到正院,想著再叮囑赫捨裡氏幾句。
  他去的時候,赫捨裡氏正舒舒服服安坐著,捧著一小盅紅燒豆腐丸子吃得正香。博果爾剛進屋就聞到香味了,看看天色,見離用晚膳還早呢,禁不住笑了一下。
  赫捨裡氏雖然這是頭一胎,但是每日都來診脈的黃大夫說這胎坐得安穩極了。她也沒出現尋常孕婦該有的噁心厭食等反應,剛開始時兩個月沒怎麼有胃口,四個月後倒是胃口大開,一天兩頓外加一頓點心還不夠,餓了的話還得來一頓加餐。
  赫捨裡氏愛吃酸也愛吃辣,博果爾本來還盼著是不是這一次生產就能兒女雙全,結果黃大夫並另外兩位請來的太醫都說只診出來了一條脈息,看肚子的鼓脹程度,懷得理當也不是雙胞胎龍鳳胎。
  他一進屋,赫捨裡氏趕忙把湯勺放下,用了一半的丸子也連忙讓丫鬟給撤下去,自己挺著肚子起身迎接他。
  博果爾抬抬手止住了她福身的動作,把今年必得入宮的事情一說,赫捨裡氏倒也沒有表現出不情願來,捧著肚子道:「我都聽爺的,您既然說沒問題,那就一定沒問題。」
  產期將近,說她不擔心孩子是假的,可是天家威嚴,沒有她討價還價的餘地,赫捨裡氏硬是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模樣來,也是不想貝勒爺為難。
  博果爾道:「我下帖子想著這幾日約了幾位兄長來府上一聚,我們關係一向不錯,有些話不用明著說,他們都懂得。」
  宗親中他的人緣算是很不錯的,尤其這兩年也擺脫了空自身份高貴手頭卻沒有差事的尷尬地位,走到哪裡都有人樂意給他幾分面子。
  赫捨裡氏嫁入襄貝勒府也有九個月了,不過她懷孕懷得快,肚子裡揣了一個也不敢請人來府上一聚或者出門應酬了,跟命婦們的交際暫且都放下了,現在滿京城除了以前玩得好的手帕交,還沒幾個能說得上話的人。
  她本來還有點發愁這個,聽博果爾早一步全都想到了,心中喜不自勝,連忙起身謝恩。赫捨裡氏也覺得自己命好,跟婆婆的矛盾沒多久就化解了,丈夫體貼敬重,剛進門就懷了孕,這胎還很平安。
  她懷孕前是專房之寵,懷了孕不能侍寢,當然不可能再霸著人不撒手,博果爾有時也去後面兩個格格那裡,不過他去得不勤,到了現在兩個格格還都沒有喜信傳來。
  赫捨裡氏為此很是念了幾句佛,她倒是不擔心有庶子出世,但能跟嫡子的年齡差得大些,對她總是有利的。
  兩人簡單說了幾句,博果爾去前面書房歇了,他一般來赫捨裡氏的正院後是不會去後院再找格格們的,這是給正室的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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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宮那天天上飄了細雪,博果爾先是把太妃護送出來,再返身去接赫捨裡氏。
  本來董鄂氏是站在赫捨裡氏身後的,見狀特意攏了攏身上的披風,還半側過身體去,仿若生怕博果爾也伸手扶她一般。
  然而當博果爾連眼珠都沒朝她轉一下,扶好赫捨裡氏就逕自離開後,董鄂氏被凍得有點發青的俏臉上卻浮現出不易覺察的失望來。
  不過她很快打起精神來,小心地把披風裹得更緊了一些。這是她為了此次入宮專門找出來的披風,這是她從鄂碩府上帶過來的。
  披風是剛入冬時穿的,裡子並不很厚,但穿上後更襯得她一身風華無雙,是以哪怕氣溫驟降冷得不行,董鄂氏也不捨得把它換下來。
  自從上次宮宴懇求安郡王幫她送畫給皇上後,足足有半年沒有任何消息,董鄂氏被看管得很嚴,根本別想得到外界的消息。
  好不容易她終於能出來了,還是能再次入宮,不論是不是安郡王為她謀劃出來的,董鄂氏都會拼了命地去抓住這次機會。
  她深深看了正在扶著赫捨裡氏上馬車的襄貝勒,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此次一別,也許再見以是滄海桑田,總有一天,貝勒爺會知道,他錯過了她,是會帶來終生遺憾的。
  董鄂氏帶著幾分淡淡惆悵地想完,在章嬤嬤的攙扶下也走進了自己的馬車,到了馬車裡就暖和多了,她卻扔抱著那件披風沒有解下來,只是把上面的積雪輕輕抖掉。
  馬車緩緩向前行駛,這次進入了宮門,董鄂氏沒再像上次一樣試圖從車簾縫隙中向外觀看。她有點緊張,總覺得如果皇上看了安郡王呈上的畫作,一定會記得她,所以沒準從她入宮的那一刻起,皇上就已經命人在暗中觀察她了。
  董鄂氏再三告誡自己,她的一舉一動都要完全符合規矩,她要把自己的全部美好都展現出來,這可以說是最後一次機會了,她務必要緊緊抓住。
  

  ☆、一見傾心

  新年大宴當然還是宗親和女眷分開的,不過博果爾看福臨今日從頭到尾就一直魂不守舍的模樣,偶爾還會用暗含著點愧疚心虛的表情偷偷看他一眼。
  福臨是當真滿含著愧疚感來參加這次的新年大宴的——他對著那張《水牛圖》,白天也看,晚上也看,看得又是癡迷,又是悔恨。
  他從這張圖畫中看出來的神韻和意境,都在向福臨表示,董鄂氏絕不是傳言中那樣不堪的女人,她苦心臨摹他的畫作,就是為了向他展現他們是多麼相近的兩個人。
  她會比後宮裡的所有人都理解他,懂他,也會珍惜他——最讓福臨難以接受之處正在於此,他不敢相信他竟然就這麼錯過她了——他把她親手送給了他的弟弟!
  福臨迫切地想要見到董鄂氏,他覺得哪怕遠遠地看一眼也好,他不會去打擾她,也不會去打擾博果爾,他就想全了自己心中的念想。
  一整場新年宴,上百道菜端了又撤,福臨基本上就沒有動過筷子,一直都在跑神。好不容易熬到宴席進行得差不多了,他站起身,讓吳良輔端著酒,說要去慈寧宮為太后敬酒。
  按理說這種正式的宴席絕大多數宗親都得跟著去,福臨卻抬手給制止了,他看著博果爾道:「你代朕向諸位愛卿祝酒,朕去去就來。」
  福臨痛恨博果爾,若不是當初他來找自己討要董鄂氏,早半年他就能認識到原來世上還有一個可以同他產生心靈共鳴的女人,也不用像現在這樣跟她陰差陽錯、無以為繼。
  但他對博果爾多多少少也有些愧疚感,福臨想見董鄂氏,但絕不想當著博果爾的面跟董鄂氏相見,他就隨便找了個借口把博果爾給支開了。
  慈寧宮有娜木鍾和赫捨裡氏在幫襯,尤其還有孝莊看著,理當不會出太大的事情,博果爾倒是無所謂,他也不相信福臨有膽量做出太出格的事情。
  說不定他這個半苦主不在,這倆人能擦出更絢爛的火花呢。博果爾笑吟吟對著福臨舉杯示意,目送他離開後頓了頓,方才起身招呼諸位大臣宗親。
  福臨其實只不過是為了找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不讓他入慈寧宮罷了,但在滿朝文武眼中,去年這出頭露臉的活還是岳樂來幹,現在就改到他博果爾頭上了,襄貝勒看來是當真抖起來了。
  大家都表現得格外客氣,岳樂倒是有心說上一兩句酸話,剛開了個頭就被旁邊的顯親王富綬拿話給岔開了。
  富綬覺得安郡王這人著實有點好笑,這一年博果爾的功勞大家都看在眼裡,眼看著封郡王在即,正是風頭最盛的時候。他沒看懂岳樂衝上來陰陽怪調地是什麼意思,自己沒本事把議政會這麼多宗親壓得服服帖帖的,反倒把罪怪到別人頭上了?
  嫌人家搶了你的活,有本事就去搶回來,皇上也是愛用有能耐的人,自己比不過人家,從這裡唧唧歪歪地說幾句酸話,比個娘們還不如。富綬深覺此人好笑,賣個人情幫博果爾把話題岔開了,二人輕輕碰杯後各自落座。
  博果爾專心經營著自己在宗親中的交際網,那邊福臨已經帶著一隊宮人連並吳良輔來到了慈寧宮。他走到大門前,聽到慈寧宮太監尖細的通報聲,一時間竟然有點近鄉情怯之感。
  ——萬一董鄂氏並不如他想像中的那樣完美怎麼辦?或者萬一董鄂氏見了他後跟想像中的也有差距覺得失望了怎麼辦?
  腦補過多的小皇帝一下子就陷入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惶恐之中,困獸狀在宮門前繞著轉了好幾圈,他的心頭砰砰直跳,幾乎聽不到慈寧宮正殿裡的鼎沸人聲了。
  倒是太監通傳後皇上遲遲不進慈寧宮,還在宮門口來回轉圈,惹得裡面的孝莊看過去——本來通傳後一大幫人都等著給皇上請安呢,結果人不肯進來,她臉上的笑容倒是絲毫沒走樣,不過眸光已經沉了下來。
  孝莊習慣性以為這是福臨有意給自己難堪,但看他走進來時倒是還算平靜不像是憋著氣的模樣,心頭略感詫異,就見福臨一進來,眼睛就在宗室命婦那邊打量個不停。
  福臨並不知道董鄂氏長成什麼模樣,他也不太清楚這種正式場合各命婦的座次安排順序,只能笨笨地從最前面的孝莊那邊開始找。
  挺著大肚子站在太妃旁邊的那位應該就是博果爾的嫡福晉赫捨裡氏了,福臨重點看了看赫捨裡氏下首的那位,一看之下就知道不是,他心目中的董鄂氏可不是長成這樣的,看服飾貌似也應該是某位郡王嫡福晉。
  福臨一路向前走著一路從遠即近看過來,恰好董鄂氏的位次拍在中間偏後一點,福臨走過她時,視線正好也挪到了她的臉上。
  董鄂氏一身白絨為面的長披風,中下部點綴著幾枝墨色的梅花。她裡面穿的是貝勒側福晉的吉服,淡牙紅縐紗的袍子,被披風一襯,更顯得清冷孤傲、素雅俊秀,恰似晶瑩潤透的青花瓷,又似一朵臨風獨放的白芙蓉。
  「……」他整個人有種被雷劈到的感覺,福臨內心深處有一個無比清晰的聲音在告訴他,這一定是她,一定是她!
  告訴自己此行一舉一動都必須切合大家閨秀風範的董鄂氏只敢垂頭盯著腳下的金磚,視野範圍內卻看到一抹明黃色的衣角在自己旁邊不遠處停住了。
  她的心劇烈跳動起來,忍不住怯而緩慢地輕輕抬起眼梢,正對上福臨滿帶著驚艷的眼眸。兩人對視了幾息,福臨才恍惚回過神來,強撐著若無其事般繼續向前走,三步並作兩步地來到大殿最前方,對著孝莊行禮道:「兒臣見過皇額娘。」
  從孝莊面上看不出任何不和諧的情緒來,她含笑請皇上落座後,同福臨說笑幾句,在福臨回身從吳良輔手中接過酒盅向她敬酒的間隙中,才拿眼角飛快瞄了一眼董鄂氏。
  孝莊發現福臨一進來視線落點不對時就已經打起精神來留心他的一舉一動了,她又不是瞎子,自然看到了剛才兩人旁若無人的對視。
  孝莊藉著這一眼先記下董鄂氏的模樣來,想了一會兒才恍惚想起這個眼生的小姑娘似乎是博果爾的側福晉,內大臣鄂碩的女兒,滿京城大名鼎鼎的董鄂氏。
  如果說孝莊剛剛還只是驚詫,現在已經變成了驚怒,尤其再看福臨給她敬完酒轉頭去找太妃敬時還在偷眼看董鄂氏,她的笑臉都有點撐不住了,嘴角都拉了下來。
  身後的蘇麻喇姑忍不住伸手扶了她一把,孝莊搭著她的手臂閉了閉眼睛才緩過勁兒來,若無其事地對著被福臨敬酒的太妃打趣道:「今年萬事順遂,你可得多喝點。」
  福臨做得也不是太露痕跡,孝莊是因為坐在中間最上首,借地利和身份之便才看得一清二楚的,娜木鍾方才從頭到尾都沒有抬頭看向皇帝,因而對剛剛發生的小插曲並不知情。
  她還當這是孝莊一貫對自己的擠兌,倒也沒放在心上,笑道:「皇上敬來的酒,我可當然得多喝點,可也不能喝太多了,倒顯得我過年巴巴地跑來,是為了貪你們這杯酒的。」
  娜木鍾說著,仰頭把杯中的桂花酒一飲而盡,還別說,今年她真是過得難得的痛快,兒子開竅有了出息,兒媳婦孝順懂事,唯一就是側福晉拎不清挺噁心人的,不過時間長了她也看開了。
  赫捨裡氏挺著肚子站在旁邊攙扶著她,規規矩矩低眉垂眼,從頭到尾都沒有抬頭看皇帝一眼。不過她隱約覺得有幾分不對,怎麼皇上說話時尾音還帶著點顫呢?難道面對這樣的場合連皇上也會怯場?
  在皇宮中就是得學會當聾子當傻子,赫捨裡氏有點異樣感,卻也沒有表露出分毫來,等福臨敬完太后和太妃這兩個唯二的長輩重新坐到上首,她也攙扶著娜木鍾坐回座位上。
  福臨沒有多待,他的眼睛總是忍不住往大殿中後部瞄,對方微微垂首露出一截白玉似的纖細脖頸,斜插著身子坐在座位上的姿態美極了。
  她就這麼一動不動地坐著,福臨的眼睛卻都快黏上去了。他怕再待下去就露了痕跡,他也是從畫作中知了她的為人品德,不想因為自己的行徑再惹得她被人非議。
  想到這裡,福臨心中一痛,「騰」地一聲從座位上起身,跟孝莊說了幾句場面話,就匆匆離開了,他走得模樣跟有狗在身後追著咬似的,尤其在路過董鄂氏那片時,簡直就是在小步快跑了。
  「……」孝莊照常同幾個親近的命婦說笑,後牙槽都緊緊咬住了。
  ——她被今天的偶然發現給震得頭腦懵懵的,怎麼皇帝好端端就跟博果爾的側福晉給對上了眼呢,兩人應該也就在半年前給濟度的慶功宴上見過才對,那時候福臨在滿屋子命婦中可也沒特別注意董鄂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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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雞儆猴

  如果說福臨去慈寧宮請安前還是頻頻走神的狀態,那他回來後,就完全可以稱得上是魂不守舍了。
  博果爾跟兩邊坐著的人照常說笑,倒也分出了一半注意力去觀察福臨的表情,這人一會兒激動興奮一會兒黯然憤恨的樣子,比變臉絕活還精彩,也真是一絕了。
  整個大清福臨都是老大,頂頭上司不高興了悶悶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在座的大臣沒多長時間就覺察出來了。
  他們的行為舉止都得跟得上福臨的腳步才行,一時間說笑的人都少了,雖然仍然有不把福臨當回事兒的在照常說笑,但大多數人是看著老實沉默多了。
  幸好福臨也知道自己坐在這裡很掃興,他也沒了跟人觥籌交錯刷與臣同樂光環的興趣,沒一會兒覺得差不多了就直接起身走了。
  大臣們不覺都鬆快了很多,場面這才顯得熱鬧起來。常阿岱嘻嘻哈哈走過來給博果爾碰杯,低聲道:「你說今天皇上是怎麼回事兒啊,大過年的,真夠晦氣的。」
  這人嘴裡沒個把門的,博果爾懶得跟他計較,掃了他一眼,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埋頭吃了幾口菜,方才用更低的聲音道:「這話可不是你我能隨便議論的。」
  常阿岱垂眼看向他,笑道:「想不到啊,博果爾,這才一年功夫,你還真成了你哥養的一條狗了?」
  他含在嘴裡的還有一句,不過話還沒說出來,博果爾劈手就把酒盅砸了出去,他這兩年來拚命練武,加上本身底子就不差,驚怒之下出手力道驚人。
  常阿岱沒料到他竟然毫不猶豫直接就敢在新年大宴上翻臉,再加上酒盅速度實在是快,連偏頭都沒來得及就被砸中額角了。
  常阿岱呆了呆,他是喝得多了,積了點酒半醉了,想著襄貝勒今年行事可是同以前大不相同,所以才巴巴地跑來試探試探。
  他本意就是想激一激博果爾,沒成想不注意下話說重了,額頭上挨了一酒盅才算是醒了,感覺到頭上刺刺地疼,抬手一摸,感到額角處裂開了一道不小的口子。
  博果爾砸了他似乎還不解氣,拳頭都直接捏了起來,照著常阿岱下巴就砸了過去。
  旁邊的人都唬了一跳,坐在對面的濟度第一時間站起來,給幾個交好的宗親連使幾個眼色,便匆匆趕來勸架。
  他費了一番力氣才跟弟弟勒度合力把博果爾拉開了。另有人去拉常阿岱,常阿岱都被劈頭蓋臉地揍懵了,比起博果爾來可配合多了,乖乖被莊親王博果鐸拽走了。
  「大好的日子,你又做什麼ど啊?」濟度頓了頓腳,怒道,「他有酒了,又一向拎不清,你還跟他一般見識?他是不要臉,你這是不要命。」
  常阿岱下巴和眼眶都青了,最關鍵的是額頭上還一道血痕,這都見血了,這模樣要是皇上追究起來可就壞了。
  濟度知道常阿岱這人嘴賤得不行,可博果爾要找回場子來,哪怕出了宮門套麻袋把人狠揍一頓呢,總比在乾清宮正殿上動手好啊?
  博果爾把他和勒度都推開,整整被揉皺了衣服,冷笑道:「用不著你管,打就打了,難道還怕他不成?」
  濟度細看他面色都有點青白色,可見是氣得不輕,不知道常阿岱說了什麼,但看這樣一聽難聽得不行,讓勒度來安撫博果爾,自己看了坐在博果爾旁邊的信郡王多尼,後者歎了一口氣,對著他搖了搖頭。
  博果爾和常阿岱說是壓低了聲音,也不是在大殿上咬耳朵,多尼緊挨著博果爾坐著,當然也聽見他們說的是什麼了。
  要多尼說,這事兒要怪也是怪常阿岱嘴巴不積德,說話實在難聽,換了他也受不了,不過顧忌場合,可能會把火憋回去,博果爾氣性大了點當場就翻臉了。
  濟度見他這樣,就知道常阿岱該打,便也不再說什麼,看向伺候常阿岱的貼身太監:「巽親王喝醉了,還不扶去偏殿讓他醒醒酒?」
  小太監嚇得腿都軟了,見常阿岱捂著額頭不敢說話,急忙攙扶著他去偏殿了。幸好大臣們在酒宴上喝醉的事兒也不少見,專門給他們備了休息的地方,還有現成的醒酒湯備著,看誰喝橫了給抬進來,就一碗灌下去了事。
  濟度看那邊幾個交好的兄弟們都勸著博果爾坐下了,方才帶著勒度回去自己的位置坐下。他最近在外跟博果爾應該是不對付的狀態,剛才出來阻攔還可以說是在履行這一輩老大哥的義務,現在衝突都平息了,他就該主動劃清界限了。
  倒是他坐下時看到博果爾抬頭看了他一眼,濟度想著看是不是再私底下開導開導他,常阿岱這種草包想什麼時候整不行啊,別憋著氣壞了自己。
  博果爾其餘時間誰都不理,自顧自埋頭喝悶酒,旁邊的多尼看起來數次想要跟他搭話,幾次張口卻又都憋回去了。
  等到快到出宮的時辰,福臨讓吳良輔出來說了一聲,大臣們才紛紛起身離開。宗親們是走在最前面的,博果爾的面色此時已經看不出異樣來了,多尼方才上前走在他旁邊:「博果爾?」
  博果爾對著他笑了笑,微微一搖頭:「我沒事兒。」常阿岱嘴巴不積德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人看著牛氣,其實真動起手來膽子著實不大,博果爾敢在大殿上直接動手,就是認定了他不敢打回來。
  果然常阿岱挨了兩拳就老實了,一句話都沒敢再說,被旁人一勸也就順水推舟,趕緊跑到偏殿去躲著了。
  博果爾倒是不怕他回頭記恨自己,常阿岱這種小人欺軟怕硬的,最多就是敢背地裡來點陰招——沒看這人就算看不慣岳樂,一開始也得先專門設宴款待他,挑撥濟度和他去跟岳樂掐,等岳樂渾身是包了,他才敢在後面追著咬。
  博果爾在這一輩的宗親中年紀算是墊底那一檔的,濟度大了他將近十歲,常阿岱大了他快二十歲。
  年紀小資歷輕,難免不受人重視,尤其他之前也沒表現出多大能耐來,宗親們輕視他都習慣成自然了。
  他這兩年做出的政績著實不少,誰都得承認襄貝勒是有本事不假,可絕大多數宗親對他的定位還在於「小弟」一檔上,親熱有餘,恭敬不足。
  董鄂氏都跟福臨搭上頭了,留給他的時間最多也就有兩年,博果爾沒耐心一點點刷高自己在宗親心目中的形象和地位,最便捷有效的方法就是殺雞儆猴。
  博果爾一開始中意的殺雞對像本來不是常阿岱的,這個人選身份有點過高了,但誰讓對方正好犯賤撞到他這裡,不把握住機會狠揍他一頓,博果爾都覺得對不起自己。
  反正理虧的不是他,別人最多也就覺得他氣性大莽撞了點,真正丟臉丟大發的人是常阿岱。
  博果爾雖然在席上裝模作樣喝悶酒喝得略多,但心情著實不錯,一路到宮門口,上了馬後又等了一炷香時間,才看到女眷那邊散場。
  娜木鍾在赫捨裡氏的攙扶下走了出來,她眼睛發亮,面泛桃花,看模樣喝得也不少,博果爾趕忙下馬迎了上去。
  娜木鍾見他的眉頭都皺了起來,含笑拍了拍兒子的手背:「額娘盼著你有出息,太高興了,其餘一點事兒都沒有。」
  博果爾讓隨侍的人先把自家額娘扶上馬車,就見赫捨裡氏帶著幾分惶恐地上前來請罪:「都是我不好,沒能攔住額娘……」
  博果爾擺了擺手止住了她後面的話,不怎麼在意道:「外面風大,先上車再說。」他把赫捨裡氏直接撫上了娜木鐘的朱輪車,叮囑道,「你路上多看顧著額娘點,我先讓人回府備上醒酒湯。」
  他等赫捨裡氏應下後方才看向跟著一塊出來的董鄂氏——對方從剛才起就帶著前所未有的充足底氣,一直在緊盯著他不放,連被身後的章嬤嬤半是勸半是警告地說了幾句,都沒有挪動眼神。
  博果爾故作納悶地一挑眉梢,問道:「怎麼,爺臉上是開了花不成,值得側福晉這樣看個不停?」
  這話說得太燥人了,章嬤嬤都不自覺把頭壓低了三分,董鄂氏也被說得俏臉暴紅。不過她轉瞬間就恢復了過來,柔柔一笑:「貝勒爺真會說笑。」
  ——皇上在給太后太妃敬酒時,眼角的餘光就一直都沒有離開她——這代表著什麼再清楚不過了,他們果然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金童玉女,董鄂氏想起來就覺得欣喜若狂。
  這也導致她在面對博果爾時,整個人沉浸在一種爆棚的優越感中,董鄂氏唯一覺得可惜的一點在於,這位襄貝勒壓根就不知道她跟皇上是命中注定的知己這事兒。
  她心中對博果爾有恨有怨,還有一股子數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愁緒,董鄂氏說不清自己對他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情感,她只知道,眼看著對方就要倒霉了,她有種隱隱的迫不及待感。
  ——你不珍惜我,也絲毫不知道憐香惜玉,我馬上就可以證明給你看,我是這樣優秀出眾的女子,你不僅會失去我,也會失去聖心、爵位乃至生命。
  董鄂氏的下巴微微太高了一分,姿態甚美地對著博果爾福身問安後,方才搭著章嬤嬤的手上了自己的馬車。
  

  ☆、完璧之身

  博果爾年前剛得了新差事,為部院滿官考察例忙活,他乾脆連年假都沒修,過了新年就天天不著家了。
  托他這一年大出風頭的福,各家送上的年禮倒是都很豐厚,送帖子求見的、上門投奔的絡繹不絕,無奈貝勒爺不在,太妃不愛管這些,福晉還懷著身孕臨盆在即,側福晉又一向是個小透明,弄得這些想來襄貝勒府請安磕頭的人都苦於找不到門路。
  博果爾特意跟赫捨裡氏叮囑了,今年給巽親王府上的年禮加厚三分。打一個巴掌給一個甜棗,他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揍了常阿岱一頓,估計還把常阿岱嚇得不輕,當然得表示表示意思一下。
  雖然常阿岱收了這份厚禮,估計也照樣會記恨他,好歹算是把這事兒給圓過去了。日後對方私底下如何使壞報復姑且不論,反正明面上彼此都不會再提了。
  赫捨裡氏挺著大肚子見了小半月來請安的人,後來實在是撐不下去了太勞累了,方才作罷。襄貝勒府自此正式閉門謝客。
  其他人都好推,唯獨福臨這個也有年假可休的皇帝是推不掉的,博果爾好多次是在衙門正忙著呢,門房就匆匆來報,說皇上白龍魚服,又跑咱家蹲著不走了。
  家裡沒主事的人他又不肯走,又不能找女眷接待他——估計要讓女眷出來福臨反倒會很開心,博果爾只好把手頭的差事放下,打馬回府去應付福臨。
  福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好歹他還不是太蠢,知道這麼愣愣地跑到弟弟家門口去實在是太惹人打眼了,他專門找了塊遮羞布,那就是中了進士後就一直被閒置著的陳廷敬。
  陳廷敬原本自認同皇上交情匪淺,他畢竟年紀輕沉不住氣,很有點骨頭輕的張狂。加之從童生一路考上來都順風順水的,殿試時名次也著實不錯。
  他本來以為這次任命,不說能佔個肥差,起碼一個編修的清苦差事是十拿九穩的,沒成想皇上屁都沒給他封。
  這就如當頭棒喝一般一下子讓他發熱的頭腦冷靜下來了,陳廷敬如今看著是比先前成熟穩重了很多,也看不出對福臨絲毫的怨懟不滿來,恭恭敬敬在他手底下伺候著,見了博果爾也真心實意給他磕頭請安。
  福臨打的旗號是,陳廷敬畢竟是博果爾府上出來的,他們主僕二人尚有緣分在,才特意時不時帶陳廷敬回來讓他們見見面。
  陳廷敬就住在京郊,每日前往翰林院聽大儒講課,他過年時還專門上門給襄貝勒請過安。他又不是沒手沒腳,難道來看舊主也得有皇上帶領著不成?
  這說辭連陳廷敬都覺得奇怪得不行,可他也不能說什麼,每次福臨命人叫他,也只能非常慇勤地隨著福臨一併過來。
  不過午間用膳時,他是沒資格上桌的,博果爾和福臨兩人單獨吃。福臨每每就愛舉著筷子,在席上別有用心地感歎「你我是親兄弟,不必如此客套拘謹」「你的家人就是朕的家人」「咱們滿人不講究這麼多俗禮」云云。
  博果爾要不是一開始就明白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怕還真聽不懂他的意思——就算他早就知道福臨來他府上是為了董鄂氏,對這番九曲十八彎的暗示,也很是思索了一會兒才隱約明悟了。
  你對著我客套拘謹,這頓飯吃得沒意思——你跟我是一家人——你福晉就是我的親弟妹,咱們不用講俗禮——你看是不是把我弟妹什麼的叫來一併用膳,也活躍活躍氣氛?
  福臨本來想著是,博果爾就算叫人,也肯定是只叫太妃和赫捨裡氏一併來用,其中不可能有董鄂氏什麼事兒。
  他要是硬把話題引到貝勒府的側福晉身上,那實在是太露痕跡了,所以福臨是不能開這個口的。
  但這不是正好赫捨裡氏臨盆在即嘛,過幾天生了坐月子就沒法出來了,他正好可以關切地問問小侄子的情況,再問問博果爾後院的情況,說不定就能找到話頭提到董鄂氏。
  福臨倒並不覺得自己的行為這是在挖弟弟牆角,他對董鄂氏一見傾心,覺得兩人相遇時的瞬間比任何話本小說描寫的愛情都要傳奇傾城,可惜橫亙在他們之間的是越不過去的禮法大山。
  他自知這輩子同董鄂氏無緣,那好歹能多見她一面,全了心中的念想,對博果爾又沒有什麼妨礙。福臨內心深處還有點怨恨嫉妒博果爾,人是你要去的,要了偏偏還不肯好好珍惜,明明是這樣一位美好的女子,就這麼讓這個草包給耽誤了。
  可惜他的小算盤一直都沒能打響,博果爾在這方面似乎天生就缺根筋,壓根就聽不懂他的暗示一般,在飯桌上還能巴巴不停地給他匯報手頭差事的情況。
  福臨壓根就不想聽這些,他在皇宮中天天不幹別的就聽臣子說這些了,好不容易抽時間出宮一趟,難道就是為了專門關心博果爾工作進展的?
  他煩的不行,連想見董鄂氏一面的渴望都快被殘酷的現實給磨平了。就在福臨琢磨著看以後是不是不要上門了,多舉行幾次宮廷宴會呢,沒成想博果爾一日突然間跟他聊起後院的事情了。
  博果爾端著酒盅,把杯沿搭在唇邊作出將喝未喝的姿態來,長長歎息了一聲,苦惱萬分道:「臣弟自成親後,方才明白皇兄的苦惱了。」
  福臨本來無精打采地沒有一點精神呢,聽了這話眼睛一亮,抬頭看了他一眼,前傾了身子問道:「哦,好端端的你怎麼說這個?」
  說完後見博果爾面色古怪地看了看他,福臨才恍悟過來自己這種迫不及待、喜聞樂見的態度很容易讓人誤會和反感,連忙補救地跟著歎道:「可不是嗎,朕的後宮也是烏七八糟的,連個能安安心心說話的貼心人都沒有。」
  博果爾把酒盅輕輕放回桌子上,苦笑道:「說來也是丟人,臣弟原對鄂碩之女有傾慕之心,這才專門跑到您那兒,腆著臉把人給求來了,新婚之夜才知道原來人家心中另有所屬,根本就不樂意嫁我呢。」
  福臨的手輕輕抖了抖,幾乎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了,乾咳了一聲,低聲道:「那她……哦,朕是說,你已經算是我大清數得上號的青年才俊了,日後也必是滿洲巴圖魯,那個董鄂氏——鄂碩的女兒應當是這個姓氏的吧?——她還能看上誰?」
  福臨說話時忍不住打量著眼前的博果爾,即使是以他情敵的身份看來,博果爾各方面條件也都不差了。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董鄂氏看上的那個人,鐵定是不比博果爾差才對吧?福臨覺得這個謎之男人簡直非他莫屬了——滿京城也就他能在方方面面都穩壓博果爾一頭了。
  博果爾露出點欲言又止的神色來,終究搖了搖頭:「這個臣弟也不好說,只是想必那人身份也當不差才對。」
  福臨總覺得他的反應不大對勁兒——看博果爾的模樣,似乎已經知道了姦夫是誰,可對方對自己也看不出仇恨和嫉妒來?
  不等他順著這條線深入思索,就聽到博果爾道:「臣弟也是新婚當夜才知道的這事兒,一掀起蓋頭來,就看到她哭得不成樣子了。」
  他頓了頓,見福臨還沒有明白過來,特意補充道:「臣弟哪受得了這個,我是真心待她,可惜她不肯以同樣的心待我,那自然就沒什麼好說的了,臣弟氣得扔了蓋頭就回書房了。」
  福臨這時候才回過味來,頓了一頓,旋即就是滿面狂喜之色,一下子從位子上站了起來,顫聲道:「你……這麼說……你們沒有圓房?」
  博果爾不忿道:「臣弟大小也是個貝勒,房中從來都不缺女人,赫捨裡氏溫柔體貼、淑德賢良,太后賞的格格也都聽話懂事,從來不吵架淘氣,臣弟有她們就夠了,難道還非得去碰一個看不上眼的女人?」
  他說完後看看激動得不得了的福臨,還納悶問道:「可是臣弟說了荒誕之言,讓皇兄笑成這樣了?」
  福臨急忙試圖收斂住臉上的喜色,可是這個大雷在他耳邊不斷迴響著,短時間內他根本別想平復自己的情緒,上揚的嘴角扯都扯不下來。
  他的手指還在酥麻著,福臨嘴唇顫動兩下,急忙拿袖子遮臉:「朕……朕喝得多了,頭有點暈……你、你可別見怪……」
  博果爾連忙起身道:「皇兄若是不嫌棄,不妨在東廂房歇息,臣弟派人向皇額娘傳口信,讓她不用擔心。」
  福臨想著就這麼在襄貝勒府歇一會兒也好,他得好好理一理思緒。至於向孝莊傳口信的事兒他倒是壓根沒想起來,聽博果爾提起,也就順勢一點頭。
  他從頭到尾一直都用袖子遮臉,也就沒有看到博果爾盯著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森然冷光。

  ☆、嫡子降臨

  赫捨裡氏在二月初一晚間臨睡前出現陣痛,從那時起一府上的人就沒有安生過,博果爾特意吩咐了,不准去驚動太妃。
  倒是娜木鍾睡到第二天寅時起來,聽說了這事兒,就急急忙忙來到正院守著。
  博果爾本來還算鎮定地出去辦差,一上午都恍恍惚惚地,一個勁兒讓貼身太監出門去看,說不定府上報喜信的人就該來了。
  然而到了中午聽說孩子還沒有生下來,他也實在是坐不住了,告了半天的假,急急忙忙趕回去,跟太妃一起等。
  情況倒是還不算壞,早幾個月就備好一直在府裡養著的幾個產婆時不時也派一個出來送信,好讓這兩尊大佛安心。
  博果爾剛趕到時,就看到一個產婆在陪著笑臉寬慰娜木鍾:「娘娘放心,福晉一切順利,不過這是頭胎,產道開得慢些,才顯得生得艱難。」
  只是這話說一次兩次還好,眼看著過了晌午,產婆再出來時底氣也不那麼足了,還讓人把參片端進去備著福晉沒力氣時用上。
  娜木鍾也是心焦如焚,不過看旁邊博果爾比她還要焦急百倍,知道他對赫捨裡氏這一胎極為看重,便把滿心的緊張都壓下去,勸道:「女人生孩子都這樣,尤其她年紀小些,先前更是沒有經驗。額娘早年生你大哥的時候,也是耗了九個多時辰呢。」
  娜木鍾原是蒙古察哈爾部大汗林丹汗的囊囊福晉,生了林丹汗的次子阿布奈,可惜這個兒子在她率領部眾歸降大清後身份尷尬,七年前因對朝廷屢次輕慢、負恩失禮,被削爵處死了。
  她口中的「大哥」就是指的阿布奈,娜木鍾提起他來也是滿心傷感,好一會兒後才緩了過來,拉著博果爾的手道:「別擔心,大夫們都說你媳婦這胎很穩當,你皇考也一定會保佑他的嫡長孫的。」
  福臨的長子都沒能保住,博果爾才不相信這種說辭呢,心知額娘是想讓他寬心,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了,反過頭來勸她道:「額娘在這兒也守了一天了,讓兒子著實難安,您還是回去先歇著,等孩子生下來,我送去給您看。」
  娜木鍾站著不動,皺眉道:「你午膳也沒有用呢,這麼熬著可不行,先去我那裡坐坐,我讓人給你上點熱乎的先填填肚子。」
  博果爾現在根本就沒有吃東西的胃口,然而想想他要是不答應,看這個架勢娜木鍾也是不會離開的,只好勉強一點頭。
  二月白天仍然短得很,天都將將擦黑了,正院才有消息報過來,說是福晉產下個健壯的男嬰,重八斤三兩,母子均安。
  博果爾這才露出點喜色來,嫌外面刮起了風,不敢讓喜娘把孩子抱過來,和娜木鍾一併趕去看。
  小傢伙全身都帶著粉紅色皺皺的,胎毛濕漉漉貼在額頭上,四肢蜷縮著,大張著嘴巴哭個不停。這模樣要擱別人身上,博果爾得覺得丑巴巴得難看得要死,對著自己兒子只覺得可愛,連接過來都不敢,只好就著奶娘的手看。
  還是娜木鍾把長孫從奶娘手裡接來抱著,哄了一會兒,又趕緊讓奶娘抱下去餵奶,好生伺候著。
  折騰了這麼會兒,估摸著產房也該收拾得差不多了,博果爾去跟赫捨裡氏見了一面,見她累得沒有一點精神地癱在床上,還得被兩個丫鬟架起來見他,急忙讓丫鬟們把她放下。
  前前後後生了快九個時辰,後半段是含著參片撐下來的,喜娘甚至都把銀針給準備好了,要還不累就怪了。博果爾不忍心折騰她,略坐了坐,餵她吃了點小餛飩和半碗麵片湯,問道:「見過孩子了嗎?」
  赫捨裡氏眼皮子打架,右手攥著他的左手大拇指捨不得放開,含糊道:「見過了……紅通通的,像只山羊呢。」
  博果爾想了半天,沒記得山羊有紅色的種類,覺得她這是累糊塗了,揉揉她的手心,溫柔道:「你給爺生了個漂亮的大胖小子呢,好好休息,等你養好了身體,爺好好賞你。」
  赫捨裡氏都睜不開眼了,拽著他的手傻笑道:「爺騙人呢,一點都不漂亮,像只山羊……」
  怎麼就跟山羊槓上了呢?博果爾哭笑不得,現在倒是什麼都樂意順著她說,笑道:「像山羊爺也覺得漂亮。」
  赫捨裡氏不依不撓追問道:「那是我漂亮,還是山羊漂亮?」
  「你漂亮啊,你最漂亮了。」博果爾一隻手被她抓著,用另一隻手摸了摸下巴,考慮著既然她這麼喜歡拿山羊作比,長子是不是得起個小名叫「延吉」,正好是滿語山羊的意思。
  也就只能在家裡叫叫的小名了,大名可不能這麼胡來,博果爾早就圈了好幾張的名字了,因著不知道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名字裡男女名都有。
  現在確定是個小子了,博果爾最中意的男孩兒名是「德色勒克」,有大海汪洋之意。不過這事兒也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的,得先跟娜木鍾商量商量,等赫捨裡氏睡夠了有了精神,還得問過她的意見才行。
  他想完這些,見赫捨裡氏早就睡死過去,輕輕掰開她揪著自己拇指的五指,在她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這可是他兒子平安生下來的頭號功臣。
  博果爾從產房出來,去隔壁又看了好一會兒兒子,方才長出一口氣,讓奶娘們好生伺候著,自個兒回了書房。
  他是真的非常高興,尤其這喜悅越醞釀越濃烈,竟然有小半夜睡不著覺,來到院子裡頂著冷風耍了一個多時辰的拳,才算是躺到床上安安生生地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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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襄貝勒長子的滿月酒沒有大辦,說是孩子尚小不想驚動。倒是慈寧宮的太后特意讓人賞了東西下來,還讓蘇麻喇姑專門來看了一眼。
  蘇麻姑姑對博果爾十分親熱,見了赫捨裡氏還傳了太后口諭褒獎了她幾句,轉頭又問不知道貝勒爺府上一個側福晉並兩位格格還有好消息沒有?
  赫捨裡氏心頭一沉,面上不動聲色,說幾位妹妹年幼,暫時還未有喜信傳來。
  蘇麻喇姑看著她的目光中帶著淡淡的歉疚,笑道:「府上側福晉是您進門前就伺候著貝勒爺的,兩位格格待得時間也不短了,咱們都講究多子多福,太后娘娘還等著多抱幾個孫子、孫女呢。」
  這樣討人嫌的話她是著實不想說,看赫捨裡氏年歲也不大,臉蛋圓滾滾的看著似乎是個沒有多少心機的孩子,蘇麻喇姑對她的印象倒也不差。可惜太后娘娘特意吩咐她走這一遭,由不得她來做主。
  她見赫捨裡氏明白了,就轉而看向博果爾,勸道:「貝勒爺若是覺得這幾個淘氣不得您心意,或者嫌格格們身份低了,也不必委屈了自己。不用您開口,太后就能幫您再指個側福晉庶福晉的進來,您看如何?」
  博果爾笑道:「些許小事不用勞煩皇額娘費心,側福晉和兩位格格都十分知禮,想是日子還不到,兒女福氣也是強求不來的。」
  蘇麻喇姑看著他,笑道:「行,那我就向太后娘娘稟報了,娘娘還說呢,等府上大阿哥週歲,新年時抱入宮中讓她過過眼。」
  博果爾客客氣氣把她送走,再回來看赫捨裡氏面上如常微笑,鼻尖還有點泛紅,笑著在她身邊坐下,摟著她的肩膀道:「這是覺得委屈了?才趁爺出去偷偷哭了一場?」
  赫捨裡氏急忙搖頭:「沒有的事兒,多幾個姐姐妹妹服侍爺,這是應當的。」
  「這有什麼好遮掩的,爺也替你委屈呢。」博果爾知道她被太后用「不賢善妒」的名頭來打臉,心裡肯定不好受,寬慰道,「你進門就給爺生了德色勒克,爺歡喜得不得了。至於那兩個格格,爺平時也沒少去她們院子裡,她們現在還沒喜信兒,跟你沒有丁點關係。」
  其實其他兩個人沒懷孕倒是挺正常的,他忙成這樣,一個月去後院的日子一隻手都能數得完。再說了,就算換了沒有差事天天在後院混的那些宗親們,絕大多數第一年也沒有喜信。
  反倒像赫捨裡氏成親前兩個月就懷上了的,那才是快得有點不正常呢,要麼就是運氣太好,要麼就是她天生體質易於受孕。
  屋裡的人都退下去了,博果爾低聲道:「宮裡這幾年對額娘和我越發苛待了,也是咱們日子過得暢快,有人眼紅心熱罷了。」
  他說到這裡笑了一下,對著赫捨裡氏使了一個別有深意的眼色:「皇上……同皇后不合,別說是皇后了,怕宮中別想有蒙妃產下一子半女。」
  這是暗示她正因為他們夫妻和睦,府上第一個孩子就是嫡子,才引得太后娘娘今天唱了這一出呢。赫捨裡氏其實也是這樣猜的,猶豫了一下,還是照實說了真心話:「我也不是容不得人,只是德色勒克剛落地沒多久,真進來個新妹妹了,人品德行或未可知……」
  要是再進來小格格,來幾個她都不怕,可聽蘇麻嬤嬤的意思,要再指就直接指側福晉進來了,萬一品行不過關,有太后撐腰再養大了心,出手對孩子不利,那可就壞了。
  她倒寧願讓府上知根知底的人多生幾個孩子。
  「不止你擔心孩子,爺也擔心孩子呢,不會在這個時節讓新人進來的。」博果爾說完後,忍不住長長一歎。
  ——孝莊當然不會不知道他絕不會在這時候應下新人呢,讓蘇麻喇姑來,其實是為了敲打敲打他。
  作為親母子,孝莊和福臨的手段真不可同日而語,孝莊其實根本就不是因為眼紅他有了嫡子這種無聊的原因才要送新人進府來分赫捨裡氏的寵的。
  蘇麻喇姑特意提了「側福晉」,就表明孝莊也知道了他其實還沒有碰董鄂氏,想借此壓著他早點跟董鄂氏圓房。
  只是孝莊又沒有開天眼,怎麼突然間這麼關心起董鄂氏來了?博果爾現在就想,莫非福臨就蠢到在孝莊面前漏了痕跡,讓他額娘給看出來了?

  ☆、出征副將

  博果爾回書房想了一晚上,覺得福臨再怎麼著應該也不會蠢到特意對著孝莊說「博果爾側福晉如何如何」,所以要露餡也肯定是在新年大宴上福臨舉止失態讓孝莊給看出了痕跡。
  這事兒讓他自重生以來難得惱火萬分,孝莊跟福臨的戰鬥力完全不在一個層面上,而孝莊肯定是要掄起大棒打散這對苦命鴛鴦的。
  這要是董鄂氏已經入宮了,博果爾是完全不怕的,看上輩子的經過就看得出來,福臨對他娘的觀感是負值,孝莊大肆反對他們結合,反倒會刺激得福臨跟董鄂氏越走越近。
  可現在董鄂氏離走到入宮一步還差十萬八千里呢,博果爾想著,要是換了他是孝莊,最好的法子就是趁著福臨還沒有真的對董鄂氏陷入無可救藥的癡迷狀態,直接下死手把董鄂氏弄死,這樣就一了百了了,能一勞永逸徹底斷絕了福臨的念想。
  ——可關鍵是福臨現在對董鄂氏已經上心了,要是人死在他的貝勒府裡,呵呵。博果爾長長歎息了一聲,明白自己必須要加快行事的腳步了,務必得在孝莊得手前把董鄂氏和福臨推到同一邊去。
  博果爾第二日就去小院看了董鄂氏,讓章嬤嬤和李嬤嬤把人放出來,說是看董鄂氏新年大宴時表現得還算不錯,看來是二位嬤嬤已經把規矩教透了,日後就不必再煩勞二位嬤嬤了。
  也就是說日後董鄂氏的份例、待遇同尋常的貝勒側福晉再無不同,也不會再專門派人監視看管著她了。
  章嬤嬤和李嬤嬤相互對視了一眼——新年宴都過去了三四個月了,要是看側福晉懂規矩了,那早就把人給放出來了,這明顯是個托詞。
  昨日是大阿哥的滿月禮,她們傍晚時分也聽到風聲——其實是博果爾有意讓人放出來的消息——說是太后有令,嫌府上這麼些女人都不會伺候,想著是不是再指個新人下來。而貝勒爺心疼福晉還沒出月子,不想太快就納新人入府,這才把側福晉給放出來的,免得叫人說福晉霸著貝勒爺不放。
  董鄂氏面上倒是有幾分難掩的喜色——她既為自己終於名正言順得了自由而欣喜,又覺得博果爾前後態度變化這樣大,肯定是被瞭解了她在貝勒府過得生不如死日子的皇上給重重斥責了。
  不論是博果爾被皇上厭棄,還是皇上對她的心意,都讓董鄂氏感到喜不自勝,她被兩位嬤嬤攙扶著來到了自己的新院落。
  新院落佈置得有些潦草敷衍,一點都不合她的心意,董鄂氏起先還有點不大自在,而後反應過來,覺得若是有朝一日皇上來了,看到自己住在這樣一棟冷冷清清的房子裡,怕是會更加憐惜她吧?
  這樣一想,頓覺舒暢多了,董鄂氏自此正式在這個有點偏遠的小側院住下。博果爾還派了四個丫鬟來貼身伺候她。
  董鄂氏知道這些人就是代替章嬤嬤和李嬤嬤來變相監視她的,再加上見到她們不自覺就會想起自己被鄂碩打殺的四位無辜的侍女,因此只是用她們貼身照料自己,從來不跟她們交心。
  董鄂氏最擔心的就是博果爾可別是因為在新年宴入宮出宮時見了她幾面,就對她起了色心吧?等到往後半個月,博果爾壓根沒有往她這個院子來一趟後,她又莫名被籠罩在一股淡淡的哀愁中。
  博果爾忙得連正院的老婆孩子都沒怎麼看,又怎麼可能跑去跟董鄂氏乾耗時間?自從過年後,他已經處理了三件不大不小的差事了,現在眼看著又要出一趟遠門了。
  ——福臨十天前給他下了旨,讓他帶一批吏部官員去查州縣各地方官吏在墾荒過程中是否有以多報少或隱瞞不報之事。
  本來這樣的探訪工作是不用勞煩他的,但福臨似乎想暫時把他給支出去,先不讓他留在京中,才特意下了這條命令。
  博果爾壓根不樂意去做這種跑腿又耗功夫的小事兒,一來一回就得小半年砸進去,他的時間可經不起這樣浪費。
  不過皇帝給的差事,也不是他能明著說不幹的,博果爾面上恭恭敬敬接旨,稱「定不負皇恩」云云,轉頭就大張旗鼓地張羅出行一事,還具折上報,把隨行人員名單給選了出來。
  像他這樣的龍子鳳孫出行,不說動輒上百人跟隨著伺候,最起碼二三十人是有的,再說這事兒又不用趕得太急,連隨行的官員都要帶幾個女人出門呢,更何況是他?
  博果爾說福晉剛產下了大阿哥,身體尚需調養,再說府裡也離不了人主事。可帶兩個格格去吧,又怕她們出門淘氣再損了天家威嚴。正好側福晉身份地位都夠,頑疾也已經痊癒,這次隨行就讓她一併去吧。
  於是福臨緊接著就改口說「雲南傳來快報,徵繳南明之事進展並不順利,正該是咱們兄弟齊心協力共度難關的時候,你留在京城能幫朕很大的忙,朕還是另外找人去吧」。
  於是出行一事就此擱置了,博果爾跟赫捨裡氏說了一聲不用忙活著準備出行用品了,爺這次不走了。
  他覺得福臨還真有點意思,此時福臨派出去的軍隊徵繳南明永歷帝連連失利,正是最焦頭爛額之時,議政大臣會議時人人火氣都很大,想著要再加派軍隊出兵圍剿,結果沒想到福臨這兒竟然還有心情為個女人費盡心思謀劃,有這個心思難道還不應該抓緊想想換哪位將軍帶兵上陣?
  永歷帝在昆明被絞死對上輩子的博果爾來說算是一件挺大的事情,他還記得當時領兵生擒活捉永歷帝朱由榔的是明朝降將吳三桂。
  讓這條叛主的狗把舊主咬死倒是挺合適的,正好也有吳三桂來承擔漢人所有的罵名。博果爾盤算著現在把吳三桂推出來為時尚早,還得再等一等。
  如果這次福臨派出的第二批人馬再告失敗,那他就可以謀劃著找個機會把人選告訴福臨了。博果爾正為這個考慮著,轉眼又一道聖旨頒下來,說皇上任命他為副將,跟隨主將一等總兵路什出征雲南。
  路什姓納喇氏,滿洲鑲黃旗人,頭上有游擊的世職,曾隨從肅親王豪格西征,同鰲拜一起擊卻過叛將賀珍等,被賜號「巴圖魯」。
  這人一生中勝仗打了不少,所向披靡,不過一般都是出任副將,是將才而非帥才。博果爾接了聖旨後默然半晌,讓人去跟赫捨裡氏說一聲,裝車的東西都不用卸下來了,眼看著就能派上用場。
  他去了娜木鍾那裡,把事情說了,見自家額娘面色有異,怕她再擔心自己,故意作出一副輕鬆的派頭來,激動地握緊拳頭:「兒子早就想上戰場征戰殺敵了,如今練得這一身武藝終於有了用武之地,真是老天垂憐!」
  娜木鍾已經很久不曾聽他說過這個夢想了,本還以為他已經放下了,聽了後也只好無奈地笑了笑:「好孩子,額娘不會阻著你做任何事情,只是你也當多加保重。額娘老了,德色勒克還那麼小,府裡上上下下,可都指望著你一個人,你得務必珍重。」
  從母親的角度看,她寧願兒子遇到危險掉頭就跑,好歹也能保得性命。可娜木鍾也知道當一個臨陣脫逃的懦夫小人比殺了博果爾還讓他難受,只好拿自己和孫兒說事,只盼著他遇事兒能多為他們想想。
  「額娘大可放心,兒子自有分寸。」博果爾知道此時再怎麼打包票也不能讓她放下擔憂,也就乾脆不打嘴炮了,正色道,「這次我得帶著阿楚琿一併去前線,不過會把德九留下,您有什麼事兒,大可以差他去辦。」
  德九就是他貼身太監的名字,博果爾平時對他深為器重,許多不方便由阿楚琿和手下來做的事情,都是直接讓德九去做的。
  上輩子他被迫自殺後,屍體就是德九大哭著來收斂的,這小太監隨後就跟著一塊抹了脖子,博果爾重生後也把他當個心腹。
  小太監從博果爾身後繞出來,對著娜木鍾磕了三個響頭,而後又默默站起身來,重新回到博果爾身後站定。
  娜木鍾見他不願多說,也只好把話給嚥下去,點頭道:「額娘都記得了,你福晉也是個明曉是非的,這一走也不必掛念府上,額娘必定給你把德色勒克養得白白胖胖的,日後去迎接他阿瑪風光回京。」
  博果爾聞言笑了笑。他對於自己能否打了勝仗回京還真是沒有十足的把握,他少時苦心研讀兵書,可惜從來沒有機會碰到兵權出兵打仗,目前也不過就是紙上談兵罷了。
  此次徵繳南明當然是兵足馬肥,朝廷一應供給都是最好的,但福臨挑出來的主將人選又讓他不得不多想些。
  調兵遣將和衝鋒陷陣畢竟是兩個概念,路什這個巴圖魯勇武自然沒得說,但此人從來都不是足智多謀之輩,未必能擔此大任。
  再者,他此次是為國出征,跟之前吊兒郎當的實地考察也不可同日而語,自然就要輕裝上陣,不牽扯帶女人出門的事兒了。
  博果爾忍不住多想了點,福臨總不會想趁機下黑手弄死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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