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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都市] 《縱使相逢》作者:曉霧 (完結)

《縱使相逢》作者:曉霧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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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鳳鳴朝陽,盛世重開」,
  徐浩與少時好友長宜未曾想過,
  這古老的預言竟會應驗在他們身上——
  十年別後重逢,
  長宜乘鳳而來,助他君臨天下,
  徐浩則許他太平盛世,更兼刻骨柔情。
  本以為成了人上人就能自在相守,
  沒料到一道仙凡界限,
  突然橫亙在鳳凰君與皇帝之間……
  天意茫茫,我能向上蒼要幾分福祉?
  江山雖重,怎能少你相伴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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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許多年前,安瀾國內戰亂四起,各路豪傑紛紛稱王稱霸,「宇」即為其中之一。

  艱難的征戰中,有一名年輕女子駕馭神禽鳳凰而來,襄助宇太祖攻克當時的重鎮柔水,使宇取得了決定性的軍事勝利,進而一統天下。從此宇國定都柔水,改其名為「朝陽」,太祖更將鳳凰女許配皇太子為正妻。

  一年後,鳳凰女產下一子,因不願久居人間,她告別丈夫與孩子,回歸天庭。臨別時,鳳凰女留下了「鳳鳴朝陽,盛世重開」的預言。

  此後安瀾歷經三朝,皆無神蹟,鳳凰降世的往事,遂成為安瀾國代代流傳的美麗神話。

  歲月流逝,故事發生在鳳凰傳說的七百年後。

  第一章

  江南二月,草長鶯飛,料峭春風裡日甚一日融入暖意,天空中不時傳來南飛北雁的歡聲啼鳴。榮州城南的高崗上,處處開著不知名的野花,惹來蜜蜂蝴蝶四處奔忙。而中午時分,有兩個少年在山頂並肩而坐。

  「嘖,兩個大男人,何必特地來這裡告別?弄得跟娘們兒似的。」

  在暖洋洋的東風中假寐許久,個子較高的少年首先開口,過於單薄的粗布衣裳包裹住健壯身軀,挺拔身形與俊朗容貌,都已是十足的大人架勢。

  另一名少年相比之下顯得矮小,瘦削的身材之上,卻安著顆頗大的腦袋,五官偏生又長得纖細,乍看來頗為滑稽。他極其懶散地半坐半躺,出神望著山腳下裊裊炊煙,聞言瞟同伴一眼,理所當然地道:「因為河邊更噁心。」

  河邊蘆葦雜草瘋長遮蔽視線,到這種天候,每天都有人在做不三不四的勾當,怎麼比得上在這裡登高望遠,以便祝對方前程像那什麼布,寄那什麼遙深。

  高個少年也不知明不明白他的意思,翻個白眼,躲過一隻亂撞過來的蜜蜂,勉強把嘆氣聲嚥下肚。

  所以說隨便找個地方胡亂吃喝一頓就好打發上路,幹嘛還費力氣跑山上來,砍了這麼多年柴的地方,風景早看爛了,一點意思都沒有。粗人就粗人好了,裝什麼風雅。他躊躇了下,終於又問出重複過許多次的話:「真的不一起去?我走了以後,你被欺負就沒人幫忙了。」

  「放你的屁!我什麼時候被人欺負?和你幹架,十回裡面都能贏四回,哪個不長眼的敢動老子。」大頭少年的回答也是一如既往,只見他換個坐姿,伸腳猛地往高個少年的腰眼蹬去,還沒踢到,記起今天日子特別,出門前就想好了不打他的,於是改用鞋底狠狠蹭他衣服。

  「你小子總是一身蠻力。」高個少年懊惱著看自己剛換上的新衣服,被橫加蹂躪出一大團髒污,稍稍回想起第一次見面時的慘烈狀況。

  其實也沒啥可回味,總歸一言不合拳腳相加,鼻青臉腫各自回家,下次見面又是互毆到天昏地暗,弄得不打不相識。

  大頭少年從油紙包裡撕了塊熟牛肉遞給他,搶過對方捏在手裡的酒葫蘆大灌一口,邊嚼邊道:「酒量也不如我,老子還擔心你在外頭被人灌醉,直接剁了喂狗呢。」

  高個少年眼一亮。「擔心就和我一起去啊。你雖然多數時候礙手礙腳,打架擋酒總是可以的。」

  「不要。」大頭少年皺起鼻子嘟著嘴頻頻搖頭,頓時把十五歲的年紀偽裝成只有十歲。「等你定下來,捎信給我,老太婆一死我就過去找你玩。」

  高個少年劍眉攏起。「怎麼可以咒你娘。」雖然知道此人一向口沒遮攔,但看他一邊吃東西一邊輕描淡寫地說出這種話,還是覺得不妥。

  「不是我咒她,」大頭少年狀似不經意地低下頭,眼睛直直盯著手中牛肉的粗糙紋路,「大夫說最多到年底。」

  他知道的,如果不是一個人賺錢養兒子太辛苦,老太婆不會這麼早就逃去見閻王。

  高個少年第一次聽說這事,眉眼間的閒適迅速收了起來。「要不然,我留下吧。」

  大頭少年不屑地嗤了聲。「我不是為了要你留下來才說這事的,自己的娘老子自會給她好好送終。你留下來幹什麼?十五歲到了,善堂再不會養你,沒田沒地的,你又不喜歡給人使喚,留下來看小婉生孩子嗎?」

  聽到那個熟悉的名字,高個少年微微頹喪地垂下眼角。「是啊,我在這也沒事可做。」

  「老太婆倒還有點閒錢──」他搶在對方出聲拒絕前續道,「我知道打死你也不願意受別人的恩惠,所以還是快點滾到朔州,好好存夠錢等本大爺去花吧!」

  「……我知道。」分別早就成定局,在榮州並無他能接受的容身之處,既然如此,不論是眼前的摯友,還是小婉,都不能成為他留下的理由。雖然放心不下,好友一定能妥善照顧自己和家人,小婉……小婉也有了以孤女來說,不算差的歸宿。是時候給他去外頭闖蕩了。

  他深吸口氣,注視著五年來無比熟悉的大頭。「長宜,我們還會見面的吧。」

  「當然。」況長宜漫不經心應他,就著葫蘆不住灌酒進嘴巴。

  以前都是用偷的,老太婆第一次主動出錢買酒,說要給徐浩餞行。他徐浩三杯就醉的量頂什麼事,難為自己既節儉又講義氣,絕對不會給它浪費!

  直喝到涓滴不剩,他意猶未盡地抹抹嘴,眯著眼道:「下次見面,你應該會變成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了吧,到時別忘了還欠我的三個銅板啊。」

  「大人物?說什麼蠢話!」高個少年──徐浩重重掐了下長宜軟軟的臉頰,繼而圈過他的肩,自信一笑,「承你吉言。」

  徐浩,我好像比你更早變成了不起的大人物了。

  長宜站在母親房中,有一搭沒一搭聽著老太婆和坐在床前的陌生老頭說話,心中覺得有些好笑。

  雖然總被兒子老太婆老太婆地叫,況夫人的年紀其實並不大,雖已重病纏身,秀美的五官和隱然貴氣,卻依稀可辨年輕時的風姿。

  長宜有記憶以來,一直就是與母親相依為命。父親早逝,母子度日本來艱難,幸賴況夫人手巧,靠著在繡房教人刺繡,倒也算過得安穩。況夫人底子原本並不弱,卻不料在去年冬天一場罕見大雪中染上風寒,身體竟日漸衰弱,終至臥床不起。

  聲音異常尖銳、態度異常恭謹的老頭兒,昨日找上門來,一見到況夫人就下跪磕頭口稱「娘娘」。長宜雖然不愛唸書,平時戲文看多了,對於其中因由,也頗能猜得到幾分。等二人爭辯起要不要接自己進宮之類,心中更無懷疑。

  「他答應過我的,准許長宜長於民間,君無戲言。」況夫人聲音雖低,語氣卻堅決。

  「可陛下並未許諾任由皇子老死民間。現在娘娘玉體違和,若有個萬一,娘娘忍心皇子一個人孤苦伶仃,衣食無著嗎?」尖利的嗓音聽來淒愴。

  「長宜養得活自己。」況夫人毫無血色的嘴唇泛出傲然笑意,「崔公公若是有門路,倒可以引介他去哪個酒樓做掌勺。」

  況夫人本身喜愛舞文弄墨,自己無暇教授,自幼便將兒子送進私塾讀書。可惜長宜天生不是那塊料,無論被母親與先生如何嚴厲責罰,都照樣翹課出去和人打架不誤。一年年束修交下來,也就是多認得幾個字而已。前幾年況夫人終於絕望,索性在城外購了一畝薄田,讓兒子打理,家務活也全交給他。不想長宜對這些倒是興致濃厚,莊稼侍弄茁壯,家裡也拾掇得乾乾淨淨,還燒得一手好菜。況夫人見此,也就不再去管他。她只是擔心兒子沒有一技傍身,做不做文人,倒在其次。

  見崔公公訝然望向自己這邊,長宜聳聳肩,頗感無趣地揉揉鼻頭,轉身出門。

  雖然是比戲文裡還要了不得的對話,翻來覆去說了兩天,也是會聽膩的。

  這兩天老太婆精神特別好,說話一點都不吃力的樣子,昨天一不留神給她糊弄過去沒吃藥,今天可不能再失算了。

  「長宜,長宜!」

  長宜循聲抬頭,見半掩的竹製門扉外,有人探頭探腦。

  「讓他進來吧,是我的朋友。」他對著崔公公帶來的兩尊黑衣「門神」道。二人雖有猶豫,還是向他行了個禮,閃身讓來人入內。

  「長宜,怎麼回事?」富態的中年男子驚魂未定,趨步來到他身邊,仍然不住朝門口窺探。

  「一本爛賬,別理他們就好了。」長宜打了個呵欠,逕自走向廚房。

  中年男子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遲疑問道:「你娘……這幾天怎麼樣?」

  長宜不用轉身也知道,此時對方肯定是搓著雙手,再加滿臉通紅。

  況夫人一向對外稱青年寡居,無依無靠的,門前是非自然不少。最甚囂塵上的傳聞,就是與這位早年喪妻的繡坊老闆關係曖昧。

  而事實上這位純情的殷老闆,也確實痴心不改地戀慕了況夫人十幾年。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殷老闆,我娘時日無多,你知道的。」

  「嗯,所以最後這一段,我想陪她走完。」說完這句話,殷老闆一張臉漲成豬肝色,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擱。

  長宜輕嘆。「你明知道我娘對你並沒有那個意思。」

  「我知道,」中年男子神色甚至沒有一絲黯淡的,笑得憨厚又赧然,「沒關係,我能夠常常看到她,就已經很好了。」

  「和她生下我的那個男的,派人來看她了,你今天不如回去?」端了藥碗,丟下對方站在原地發呆,長宜走回母親房間。

  這幾天老太婆的樣子,應該是迴光返照吧。

  她怕是快要死了。

  真的沒有覺得怎麼樣。家裡的積蓄,辦完喪事後正好用得差不多,等到這一季的稻穀收成之後,賣個好價錢當盤纏,就可以去投靠徐浩。沒什麼需要擔心的。老太婆從很小起就在刻意養成他獨自過活的本領,只是少一張嘴吃飯,少做一套的衣服,少起一張床鋪,少一個人碎碎念……此類的事情而已。

  長宜啐一口,藥碗真燙,害手抖得慌。

  走進門去,況夫人靠在床頭,朝兒子露出虛弱笑容:「長宜,這位崔大人有話和你說。」

  「哦。」長宜在床前坐定,把湯藥灌進像個孩子般嫌苦的母親嘴裡,耳聽老太監用令人極欲施以痛扁的嗓音,把前因後果講了一遍。

  無非就是身為妃子的母親生下他之後,日夜嚮往民間生活,當時仍在藩的當今皇帝,由於極寵愛她,拗不過終於忍痛答應,十五年間一直在默默關心他母子之類,等他唾沫橫飛地說完,長宜剛好把藥碗擱回到桌上,看他一臉殷切地望著自己,開口應了聲「哦」。

  沒有收到預期中反應,崔公公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張著嘴僵在一邊。

  「你好像一點都不吃驚,」況夫人有些不滿地看著兒子,「虧我還瞞那麼久,想嚇得你屁滾尿流。」

  長宜淡然道:「去年我揍了那狗衙內關進牢裡,沒多久就放回來了。徐浩說,我大概有很厲害的人在庇護。」

  況夫人露出安心的樣子。「我就說你沒那種腦子,原來是徐浩說的。」

  「哼,你一直就恨不得他是你兒子。」很多時候老太婆對徐浩,比對自個兒子還好。

  「嗯。」況夫人爽快承認,「要是徐浩的話,我覺得他進宮沒準能混個皇帝來做做。你那麼沒用,很容易死掉的。」

  長宜咬牙切齒。「對於七歲就被逼著給你洗貼身衣物的兒子,可以說這種話嗎?」

  「正是因為你沒用,所以才只能做那種事情,要是徐浩的話,我一定有別的安排。哎呀呀,真想招贅他做上門女婿!」況夫人前一刻還懷春少女狀花痴徐浩,下一刻卻話鋒一轉──「崔公公,您一直張著嘴不累嗎?您看,長宜雖不聰明,個性也有些古怪,但是我還是很高興能把他養育成現在這個樣子,盡可以放他一個人在民間安穩過活。聽說我的病好不了,他明白愁雲慘霧一點用都沒有,所以總在我面前裝成什麼事都沒有──很不錯的孩子,對吧?」

  「娘娘教導有方。」崔公公忙不迭應道,也不知真心有多少。

  饒是況夫人精神不錯,一下子說了這許多話,神情也不禁委頓下來。長宜給她調整姿勢,又蓋上被子。「你可以睡覺了,有什麼廢話,明天再說。」

  況夫人絲毫不理他,仍是緊盯著崔公公:「我不在他也可以過得好,很懂事,很踏實,我可以放心地去。就叫他當個平凡人吧!守著家裡一點點田地,找個普通女孩子成家生子,今生清貧卻安定。我奢望了一輩子的生活,希望他過上。這孩子被我養得不適合宮廷,陛下已有那麼多皇子公主,再多個碌碌無為的,也只不過是浪費宗室祿米而已,何必非要連我唯一的孩子,都不放過呢?」

  崔公公慌忙跪下,不住磕頭。「殿下是皇家骨血,老奴職責所在,不敢有違啊。」

  「他是跑腿的,跟他說有什麼用?你腦子病壞了?」長宜瞪了母親一眼,轉身對崔公公道:「我知道你是先軟後硬,要是老太婆不答應,她兩腿一伸,你們把我捉去就算完成差使。但其實你不能這麼想,假如我自己死在半路上,你會很慘的吧?」

  崔公公全沒想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一驚之下全身伏到地上。「殿下折殺老奴了,老奴豈敢──」

  「不過我會跟你去的,一路吃免錢飯,也可以到處玩,挺有意思的。而且怎麼也要見一見那個皇帝老爺,看看他長得跟我像不像。」

  這句話可說是無禮至極,崔公公為他之前的威脅所懾,竟是不敢出言喝止。

  況夫人倒沒覺得什麼,只是伸出乾枯的手,摸摸他的臉,虛弱地笑道:「不是說過嗎,你像我的。」

  長宜把她的手掰下來捏在手裡,憤憤道:「像個屁!不過長成你這樣就變成娘娘腔了,我也不怎麼高興啦。」

  況夫人勉強笑了笑,道:「你一旦去了,就要有出不來的打算,真的想好了嗎?」

  「你以為眼下除了突然死掉以外,我還有別的辦法逃跑嗎?」長宜翻個白眼,「而且,你牽掛了他一輩子這件事,我多少也得和那個男人說一聲,對不對?」反正去了那裡,再想辦法走人不遲。

  況夫人聞言,不知哪來的力氣,忽然間反抓住兒子的手,整個人也跟著容光煥發,翦水雙瞳怔怔凝望虛空,不知道看見了什麼物事,逕自溫柔而又幸福地笑起來。不一會兒,她卻又頹然搖頭,口中逸出一聲輕嘆。

  「兒啊,你千萬要好好的,好好的……」

  長宜看著母親緩緩垂下的纖細手腕,腦中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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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十二年後,京城。

  寒冬,陰風刺骨,黑雲壓城城欲摧。

  少年給菜地裡的莊稼澆完水,直起腰來,小心翼翼拉下溫房的簾子,來到小圃外,冷不防被凜冽北風吹個正著,亂發飛揚。他搓手取暖,同時抬頭看著詭異天色。

  按常理這個時候,天已經大亮了,現在卻毫無動靜。

  不出太陽,亦不下雨,只是一味的烏雲密佈,電閃雷鳴,這樣的天氣,已經持續一個月。連城中的百姓都口耳相傳著要出大事,開始猜測著是哪路義軍先抵達京城。深宮內苑的皇帝老爺,卻對於呈上戰敗奏章的臣僚以欺君之罪或殺或捕,然後回頭享樂。

  不過,那些事似乎和少年是沒什麼關係的。

  「太陽公公你什麼時候才會來啊,這樣下去,我的菜就又完了。」少年喃喃自語,出神看著呵出的白氣在空中慢慢散去。一隻麻雀不知從哪裡飛來,停在他肩上,啾啾啾叫了幾聲。

  「啊?是嗎?那倒不錯。」少年不知聽到了什麼,黑沉沉的眼睛猛地亮起來,嘴角微微上揚。

  正在這時,雜沓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穿著體面的宮人慌慌忙忙在他面前跪下。

  「九爺!陛下請您速速過去!」

  「知道了。」少年一反方才悠閒情態,也不換下一身的農人裝束,疾步朝大門走去,到後來似是嫌仍太慢,竟然飛奔起來。

  傳言不假,「反賊」確實大軍壓境,前哨一戰,京城兵力十去八九,皇帝與宗親大臣商議一日一夜,終於在關鍵人物的勸說下,決定投降。

  城門吱呀呀打開,走出滿身縞素的皇室貴胄與朝中文武。

  顫抖著來到中軍飄揚的大纛之下,皇帝對著當先一騎屈膝下跪,稽首長拜。「小君失道,罪無可恕,求將軍賜我一個全屍吧!」

  話音一落,像是早說好似的,身後一眾貴人哭聲震天。

  受拜之人年輕英武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只見他縱身下馬,移步來到皇帝用來表明死志的棺槨前,龍吟聲中長劍出鞘,寒光一閃,棺蓋被劈為兩半。

  降臣們忍不住面有喜色──按照先例,這是寬宥罪過、不擬加害之意。

  年輕人回劍入鞘,沉聲道:「你們不必惺惺作態,是非自有公斷。」說著命左右將這些人收押。

  將士們大聲應「得令」,臉上均有雀躍之色。官逼民反,這夥人但叫有那麼一星半點良心,哪會弄到天怒人怨的田地,就等著一個接一個的五馬分屍吧!

  本來含著些做戲意味的哭聲終於變得貨真價實,好不淒厲。年輕人皺起眉,舉步回陣中。沒走多遠,卻被一雙突然伸出來的手抓住腳踝。

  又來個自不量力求饒的,他心下不耐,正要使勁踹開,卻聽一個清亮的聲音道:「你這下發達了吧!快還錢快還錢!」

  他大吃一驚,一聲「長宜」脫口而出,本來老老實實跪在降眾當中的這人,猛地跳起來,雙手肆無忌憚勾上他的脖子,雙腳更纏上他腰,大笑道:「果然你小子還是不習慣欠人錢,一下子就知道是我啦!」

  年輕人──徐浩也管不得現在是什麼場合,笑得開懷,正要說話,對上眼前之人的臉,卻怔住了。

  「你……是誰?」

  往日臉上的嬰兒肥不見蹤影且不說它,好歹秀氣五官依稀是當年模樣,寬廣的前額更是正字標記──但是和自己同齡的況長宜,怎麼可能有一張看起來只有十七八歲的少年面孔?

  「我還能是誰?總不成是鬼吧?」長宜從他身上跳下,不耐煩地嘖了聲,「我知道事情有點奇怪啦,以後再跟你說,先去和我變戲法要緊!」

  這說話的口氣除了他不會有別人……但難保有心人士知道一些以前的事情,設下了什麼局,想引他入套。看著伸過來的這隻手,徐浩不禁遲疑。

  「你磨蹭什麼啊,還不快點!鵓鴣∼」

  長宜朝天空高喊一聲,徐浩心下一凜,趕忙伸手扣住他脈門將之擋在自己身前。

  「大夥兒小心暗器!」

  不知義軍中哪個人發一聲喊,在眾人亮出兵器嚴陣以待中,一隻灰灰的小鳥慢慢進入視線,輕輕巧巧停在長宜肩上。

  「啊∼你長進了呢,竟敢懷疑我害你!」

  不悅言語傳進耳中,徐浩有些尷尬地放開他。「實在是很多這種事,而且你……所以我……」

  「就算信了是我,你就不防備了嗎?」長宜淡淡地問,也不看他為難的神情,逕自道:「若我說你不和我走,京城百姓將有大難,你會怎樣?」

  「這個……」

  「對了,你不信我。」長宜踢踢幾乎哭得軟倒在地的皇帝,問:「你說,我是誰?」

  又心慌又驚奇的皇帝哽嚥著答道:「你是九弟……」

  徐浩與皇朝對峙多年,自然對所謂天之驕子們有所瞭解,聽了不禁面上色變。「九王?梧桐殿的鳳凰君是你?」

  「對啊,」長宜看他的神情沒半分玩笑,「鳳凰君就算不能興盛王朝,滅世的本領總是有的,你不聽話,信不信我現在就發動大火,燒了京城!」

  徐浩一咬牙,慨然道:「我去!」

  「元帥!」

  徐浩朝部將擺手,肅然道:「咱們號稱起兵是為救民於水火,總不能食言而肥吧。」說完穩穩抓住了長宜停在空中的手。

  不經意間一瞥,徐浩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道:「你真是長宜。」

  這樣縱橫分明的掌紋,怕是世間沒有第二雙的。

  「若是長宜你要殺我,我只好不活了。」

  義軍站在前列的將士們,聽到平日過度嚴肅的主帥,竟用仿如撒嬌的甜膩口氣說話,忍不住一陣陣頭皮發麻。而長宜臉上閃過些不自然神色,開口道:「好了,你要馱我們嗎?」

  「什麼?」徐浩愣了愣,才發現他竟是在和肩頭的麻雀對話。

  「啊?他風餐露宿的,很多天沒洗澡、身上有味道也情有可原,我都那麼英勇去抱過他了,你就通融一下嘛。」

  徐浩臉露尷尬,自己軍中似乎也聽到了偷笑聲,狠狠往那笑聲來源瞪過去,卻只看見大夥兒瞠目結舌的樣子。

  順著所有人的目光,徐浩發現之前的麻雀已不見蹤影,長宜身後,站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生物──足足有兩人高的巨大飛禽,流光溢彩的翎毛如一頂皇冠裝飾著飽滿的頭部,優美的頸項輕輕轉了個弧度,像是朝徐浩這邊點頭示意,尾部羽毛的斑斕色彩,幾乎照亮整個天空。

  恐怕任誰看了都不會懷疑,這是傳說中的百鳥之王。

  「鵓鴣,別賣弄風騷了,耍什麼帥呢你!快點乖乖蹲下來,不然我們爬不上。」

  殺風景的話來自那位傳說能駕馭神鳥的鳳凰君。

  鵓鴣墨玉般的眸子閉了閉,人們依稀聽見了它一聲無奈的嘆息。

  待徐浩也穩當坐好之後,長宜一夾它的腹部,吆喝道:「駕!」

  眾人屏息以待壯麗景象出現,誰知鵓鴣卻低聲咕噥著,一動不動。

  「我當然知道你不是馬,用得著你告訴我嗎?」清亮悅耳的聲音此時聽來,令人分外頭痛,「馬的毛摸起來比你的舒服多了,不像你,硬梆梆的坐著一點都……」

  話未說完,鵓鴣發出一聲不知道是惱怒或者其他意思的清嘯,猛然間振翅高翔。

  隨著它扶搖直上,昏暗了整個冬季的天色漸漸變亮、再變亮。到了飛過城頭,睽違一個月的紅日衝破層層烏雲,赫然現身東方。

  鵓鴣看到這番景像似乎也十分高興,又一聲長鳴,朝著旭日初升之處投奔而去。

  「鳳鳴朝陽、鳳鳴朝陽!」此起彼落的激動呼聲響徹雲霄,不知是誰起的頭,義軍與城門內外看熱鬧的大膽百姓跪成一片,目送鳳凰漸行漸遠。

  鳳鳴朝陽,盛世重開,這回國家,應該有望了吧?

  而義軍中方才膽敢恥笑主帥的二人,卻在偷偷搞著小動作。

  「喂!你還不快點抄吃飯傢伙?」

  「幹嘛?」

  「畫下來啊,進城後立刻製版付印。七百年一遇的祥瑞之兆,不知道能賣多少錢呢。」

  「說的也是……你的背借一下。」滿身甲冑的年輕男子,迅速從輕便行李中翻出作畫工具與水囊,運筆如飛,勾描的同時還不忘問:「收入分我多少?」

  「分你個頭!」被當作几案的那一位道,「現下國庫肯定空蕩蕩的,接下來又勢必減免賦稅,咱們得挖空心思弄點東西填進去,據說皇宮雕樑畫棟,美輪美奐,不妨也拆些物件下來去賣。」

  「嘖,」顧時庸審視水墨全局,側頭想了想,又復以泥金快速鉤染,「咱們蒙少掌櫃,這回可是要吞吐天下了。」

  蒙思定嘿嘿奸笑幾聲,道:「顧大畫師您可別想玩什麼功成身退,把爛攤子留給我們收拾。」

  晴空中,萬里無雲。

  雖然被長宜批得激烈,鵓鴣背上其實十分安適,感覺不到半點行進顛簸。徐浩畢竟已是見慣了大陣仗之人,忐忑只在開始一瞬,定下心神之後,於從未到達過的高處極目遠眺,但覺胸懷大暢。

  他向下看,眼中這片土地,是安瀾國三個朝代的帝都,經歷七百年經營,縱使進入末世,仍不失莊嚴氣象。

  若不是皇族開門就縛,干戈一起,整齊街道繁華屋宇,勢必毀於一旦。

  這倒算是宇家王朝這些年來,為數不多的德政之一。

  不過按那批蠹蟲的長久習性來說,未到最後一刻竟放棄負隅頑抗,也不拉百姓做墊背,實在是件奇事。

  坐在身前的人一直未曾說話,徐浩既知此人確是長宜,很容易便明白他正在生氣,也就如當年一般,由他氣個夠,等實在耐不住,他自會主動湊上來搭話。

  打破僵局的時間比預料的要晚很多,可見十二年來,這小子還是有些長進的。

  心裡雖有些得意,徐浩還是不敢怠慢,將自己的疑問告訴了他。

  「哦,那個啊。」長宜聲音平淡,「我和皇帝說,我朝命中有此一劫,須得把折損減到最低,再徐圖復國。」

  「那他為什麼不乾脆棄城而逃?」這點小聰明都沒有,怎麼可能在眾多皇子中脫穎而出,繼承大位?

  「我說,老天爺告訴我,義軍會放過他們所有人。所以與其東躲西藏,還不如風風光光得塊封地,好去臥薪嘗膽。」

  「他聽進去了?」徐浩簡直不能置信,那皇帝不是白痴吧?這樣的話也會當真,義軍恨皇族入骨,怎會如此輕易就將他們放生?

  長宜轉過頭冷冷看他:「我的話,誰敢不信?」

  充滿冷意的眼神讓徐浩悚然一驚,摸摸鼻子,有些不自然地笑道:「說得也是。你只要帶著這鳥飛一圈,就算說王母娘娘要下凡唱三天三夜堂會,大家也深信不疑。」

  長宜注視他一會兒才回頭。「你不高興什麼?」低低的聲音從前方傳來,風聲中要分辨許久才聽清。

  徐浩哈哈大笑。「不高興?命懸你手,我怎敢不高興?」

  「你每次生氣,笑的時候就把嘴咧得特別寬。」

  「竟然有這種事?我還是第一次知道……」徐浩摸摸嘴角,開始擔心自己好脾氣的假像是否早被人識破。

  長宜彷彿沒有發覺他受到的衝擊,繼續追問:「你在生什麼氣?」

  徐浩無奈,只得解釋道:「他們如此信任於你,對你言聽計從,看起來也讓你居於尊崇地位,過很好的生活,為什麼危急關頭你要撒謊騙他們,把一干性命交給恨他們入骨的人處置?」雖然站在自己的立場上,那些皇室和大臣都是十惡不赦之徒,殺一千次一萬次都不為過,但對長宜來說,這樣未免有失道義。

  「我出賣他們就可以保全自己,不行嗎?」

  「你有此鳥傍身,走到哪裡都可以錦衣玉食,誰敢動你半分?」

  身下的飛禽突然震動起來,徐浩登時緊握拳頭不敢動彈,長宜發現他的狼狽,噗嗤一笑。「鵓鴣說你不要老是鳥啊鳥的叫它,難聽死了。」

  「……鵓鴣就很好聽嗎?」徐浩對於神鳥的品味不敢苟同。

  「它一直以為是博古通今的『博古』,得意了很久,到後來才知道是哪兩個字,發了好大一通脾氣。」

  「原來是這樣啊……」要讓城門前感動不已的那些傢伙知道,神鳥原來如此不莊重,肯定會哭的。

  鵓鴣這回更為猛烈晃動身體表示抗議,長宜安撫地摸著它的頸項,「好好好,不說了不說了,你乖啊。」嘴上這麼說,卻仍是抖著肩膀笑個不停。

  徐浩摸摸散發著強大怨氣的厚實脊背,開始好奇這一人一禽是在怎樣的機緣下相遇。

  「對了,義軍進了京城以後,是不是要你來當皇帝啊?」

  「啊?唔。」突如其來的問題把徐浩弄懵,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

  「什麼啊嗚,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幹什麼扭扭捏捏的。」長宜口氣充滿嫌棄。

  徐浩自然不服:「你突然問這麼棘手的問題,總要讓我想一想吧。」

  「放屁!你一路上肯定想過不止十次八次了,從小就說要出人頭地的,眼下最最好的時機到了,連做夢都會夢到別人叫你皇帝陛下吧?」

  徐浩抱著頭頗覺無顏。

  啊啊,打小認識的人就是這點最傷腦筋,又碰上是個口沒遮攔的主兒,一點都不明白實話也要挑著說。

  「你承不承認?投不投降?」

  又不是在玩騎馬打仗的遊戲,徐浩無力地瞥一眼他的後腦勺,像當年一樣舉起雙手:「我承認,我投降。」

  長宜拍手笑道:「那就好,不然要傷腦筋了。」

  「傷腦筋?」

  「鵓鴣是不隨便讓人騎乘的,你知道的咯?」

  「應該……是這樣吧?」古老相傳,七百年前大宇朝的開國君主乘鳳入朝陽,定都於此,開創盛世基業──不過他一向不太信這種傳說,也沒怎麼去留意過……徐浩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鳳凰甘願被你驅使,所以你是接下來的皇帝,本來預定由我當的話,咱倆之間就比較好商量──是這樣嗎?」

  說心裡話,如果長宜當了皇帝,大家辛苦這麼多年最後卻被他摘了果子吃,他還是有些不甘願的。

  「為什麼你的想法如此曲折?」長宜猛翻白眼,「我帶鵓鴣去見你,鵓鴣願意馱你,你就是天命所歸,明白沒?」

  徐浩傻乎乎咧嘴一笑。「不太明白。」不過自己還是可以當皇帝,這一點他聽懂了。

  說話間鵓鴣已在京城的一處靜僻所在降落,長宜道:「這個不重要,你有的是時間弄清楚。現在把鎧甲脫下來,叫鵓鴣送回宮,我先帶你去逛大街。」說著已把一身縞素脫下隨手丟掉,露出種菜時穿的布衣短裳,明顯和身份不符的衣著讓徐浩呆了一下。

  雖不知他有何打算,徐浩仍依言把鎧甲與頭盔卸下,放在頃刻間變身成一頭老鷹、停在半空中的鵓鴣背上。他心中正在讚歎神鳥的變化之能,誰知道被幾十斤重的鎧甲一壓,鵓鴣估計不足,整個身子連帶衣服「啪」的一聲掉到地上,只見它的軀幹埋在衣物當中,剩一雙翅膀在外頭不住撲騰,徒然捲起一地塵土,卻怎麼都飛起不來。

  徐浩怔怔看了良久,終於捧腹大笑,指著鵓鴣努力掙扎的樣子道:「原來、原來鳳凰可以這麼傻!」它這個樣子也好意思叫祥瑞?太欺世盜名了!

  鵓鴣在長宜半捉弄的幫助下終於掙脫束縛,怨恨地踩了幾腳那件鎧甲就要飛走。

  「你不是愛吃硬的東西嗎,這個沒吃到過吧?不妨回去試試。」長宜指著鎧甲上的鱗片勸誘。鵓鴣聞言回心轉意,等長宜給它將東西背好,才撲扇著翅膀離開。

  徐浩盯著鵓鴣的身影直到不見,才道:「和它在一起,應該很快活吧。」

  「嗯!」長宜重重點頭,認真地道,「鵓鴣是我最好的朋友。」

  徐浩垂下眼角。

  原來,他最好的朋友的位置,已經易主了。

  長宜沒注意他微妙的失落感,拍拍他肩道:「走吧,去逛逛街。」

  「嗯。」縱使眼下並非散步的好時機,他這般說,徐浩也就自然應了。

  自己這些年來發號施令多過聽命行事,但面對長宜,卻還是會不自覺照他的話去做,那種感覺很奇怪,又說不出舒服。

  兵臨城下的消息好幾日前就傳開了,今日皇親國戚和滿朝文武出城迎降,許多人更是親眼目睹。眼看要遭巨變,早沒什麼人在大街上閒晃。城門外發生的神奇之事,也遠遠未傳到靠近內城的這一邊,昔日熱鬧城池一片死寂。

  徐浩跟在長宜後頭走著,這邊看看那邊瞧瞧,由建築規模設想人聲鼎沸時的繁華景象,不禁暗暗神往。

  可是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頭。

  「長宜,為什麼大街上沒有樹?」

  「因為三皇兄的興趣是出宮遊玩時,拿弓箭捕獵行人,嫌那些樹木礙眼,很久之前就下令都給砍了。」

  「捕獵……行人?」徐浩以為自己聽錯。

  長宜面無表情,指著腳下與對面延綿整條街的兩道紅色漆線:「這是七皇兄下令設置的親貴車道,在這兩道線內,不論宗親大臣們的馬或者馬車跑得多快、不論不及閃避的行人有多少,被軋死踢傷者一律活該,膽敢擋道者一律當場鞭笞三百。」

  徐浩面色凝重。

  再走幾步,長宜指著一塊「宜價斗米八百錢」的招牌,問道:「我不太清楚,但聽說這是很高的價錢?」徐浩吃驚地頷首。小時候在榮州,遇上豐年的話,斗米能賣到十錢以內。這些年各地連年災荒,但所到之處,也沒聽過這樣高的米價。

  「國舅爺和司農寺把國庫當成自家糧倉,囤積居奇實在是舉手之勞。但城裡的百姓,很多卻吃得起。」長宜嘴角彎成有些扭曲的弧度,「若家裡有美麗的女孩兒,就找人引薦給太保大人,玩死了有一筆安葬費;上柱國將軍父子喜歡男孩子,給的錢還多一些,棄屍的地方是在護城河東面三里;男人若房中有術,下一條街專門有自薦的地方,可以打發去服侍公主郡主……」

  徐浩狠狠擰起濃眉:「別說了!」

  長宜置若罔聞,如機械一般地續道:「當然不賣身也成,比如只要去宣國公主府,被打到渾身出血,過幾天讓人把結出來的痂刮下來,給公主駙馬做成菜餚,就能換個好價錢。不過上門獻痂的人太多,公主和駙馬的胃口也刁了起來,專挑細皮嫩肉的孩童女子,即使這樣,也得給管事的好處才讓你做這份美差……」

  徐浩想像那情形,幾欲作嘔。

  長宜兩眼無神,給了他一個沒有笑意的笑容。「你看,總是有人有辦法吃到米飯的。吃不上得更多,南山從山腳到山頂的草根野菜,雖然有時候會讓人身中劇毒死狀極慘,可以吃得倒也不少,味道不錯。據說以前有人互相換兒子吃,這個朝陽城還沒聽說過,可見並不是太糟糕──」

  他說話越來越混亂,眼神越來越空洞,徐浩擔心地搖晃著他的肩膀,長宜毫無反應,徐浩焦急之下,扇了他一個巴掌。

  長宜這才回過神,定定看他,然後像是失了全部氣力,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喃喃道:「我以為自己很可憐,全天下最可憐,一個人在宮裡躲了十年不願見人,出來才知道他們根本連躲的地方都沒有,他們沒有地方可以去,只有一直在這裡被欺負,一直忍耐,一代代忍耐下去。」

  低沉的聲音一轉而為激昂,在這空曠的街上,高亢的少年音色分外淒厲。「那些畜牲憑什麼這樣對待別人!仗著幸運身在帝王將相家,胡作非為傷天害理,老百姓拿血汗錢、拿命、拿尊嚴來喂飽我們,我們給了他們什麼?你說,我為什麼不能安排皇族中人全部死光?我為什麼現在才看到這些,我該死,我真該死。」他扯住自己的頭髮死命揪扯,徐浩趕忙捉住他的手。

  將不住掙扎的好友整個收進懷裡,他像哄小孩似的輕輕拍著他背心,柔聲道:「你和他們不一樣,你是好人,我知道你不會和他們一起作惡。義軍會好好收拾那幫畜牲,都過去了,以後不會再有這種事情。」

  「你保證?」怒意未平的大眼睛直勾勾盯住徐浩,脆弱而又咄咄逼人。

  徐浩將他垂下的幾縷髮絲擱到耳後,泰然問道:「我有能力保證吧?」

  「你有!」長宜篤定點頭。

  「好,我保證。」徐浩聞言,露出躊躇滿志的笑容。「在我的國家裡,我的百姓永遠不受權貴之苦。」

  「那……打勾!」

  那是小時候經常進行的儀式。徐浩有些懷念地伸出小指,與他打勾,蓋印。換來一如以往的孩子氣笑靨。

  ……真、真是好看。

  徐浩有些怔愣地瞧著。

  一旦不是饅頭臉,當年乏善可陳的臉顯出光彩來──原來伯母說的長宜像她,不是玩笑啊。

  「你幹嘛?」長宜見他發呆,玩笑地去扯他臉皮,徐浩全無防備,痛得哇哇大叫。長宜得逞,開心拍手,又笑又跳。

  徐浩揉著臉頰,無奈搖頭。這麼多年,小孩心性一點都沒變。

  「宜哥哥,你們在玩什麼?」細細小小的聲音發自對面街角。徐浩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六七歲孩子攀著房屋外牆,藏住半個身子,偷眼看這邊。未幾他腰間又多出一個紮著小辮的頭來,兩雙相似的眼睛好奇地眨巴。

  「小寶,小珍?」長宜二話不說跑過去,蹲下身問道,「你們怎麼在這裡?」

  男孩小寶擤擤鼻子,淘氣地笑道:「娘說不可以到大街上來,我們聽到有點像你的聲音,偷偷跑出來看。」

  長宜摸摸他的頭,道:「已經沒事了。你們儘管出來玩沒關係,其他人呢?」

  小寶指指後面的小巷:「我們在打陀螺,你要不要再學學看?」

  長宜還沒答話,一直沒插口的小珍插嘴道:「哎呀,宜哥哥學不會的,他最笨了。」

  「你亂講!我只是一時沒學會而已!」長宜一邊被小寶拉著走,一邊和小珍鬥嘴。徐浩在後頭看著,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

  「咦?這個大叔是誰?」兩個孩子這時候才發現他似的,頗有戒心地盯著他打量。

  徐浩本來身形魁梧,再加行軍途中不重儀容,臉上冒出不少鬍渣,頭髮也亂糟糟的,確實看來不像好人。

  「是我朋友,以後會變成這個國家的主子吧。大家別管他就好了。」

  「哦。」中間那句話顯然二人有聽沒有懂,反正不是壞人就好。

  「原來是你的朋友啊,看起來倒像你爹。」

  小寶故作老成的評斷,一下子把徐浩推進悲慘深淵。

  徐浩鬱鬱地跟在三人背後,才一轉彎,便見十來個孩子一起衝過來,口裡喊著「宜哥哥」,潮水一般把長宜掀翻在地。

  一夥人嘻嘻哈哈打鬧了一會兒,又回去繼續比賽抽陀螺。

  看長宜一臉不敢領教地到自己身邊席地坐下,徐浩笑道:「你還是不會玩陀螺啊。」

  「我以前就不會了,現在更沒指望。」長宜不怎麼在意他的嘲笑,指著玩得開心的小寶他們說道,「這裡每一個小孩家裡的遭遇,都夠說上三天三夜的。若是你讓他們長大之後,依然受父輩的苦楚,我不會放過你的。」

  徐浩看著瘦骨嶙峋的幼童們,凝重點頭。「我知道。」

  「他們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更不能選擇國家的君王,只能在注定的路上掙扎求生。你也是苦過來的人,應該會懂得將心比心,我真高興你來。」

  徐浩默默攬過他的身子,長宜僵了一下,終是把頭靠在對方肩上。

  「你當時並不知道我會來吧,如果是你不能信任的人先到朝陽,那怎麼辦?」

  「先看看情況,真不行大家就一起死好了,鵓鴣雖然笨笨的,應該還有辦法做到那種程度。」他認真說著,隨即搖頭失笑,「我果然沒有做君王的資質。」

  「資、質?」徐浩僵硬重複這兩個字──這高深的兩字從他口中說出,似乎有些不搭調。

  「嗯,桑高說的。」

  果然出自別人頭腦。「桑高是誰?」

  「住在附近的一個朋友。三個月前,鵓鴣不見好幾天,我硬著頭皮從宮裡出來找它,沒走多遠就差點被弄到柱國府裡去,虧得有桑高幫忙。後來我從他和王嬸、劉伯那邊聽到很多事情。那時候劉伯的孫子──就是那邊的小虎啦,他吃野菜中毒了,家裡又剛因為有棵長得不錯的大樹,被宮裡的人一通毀牆拆屋弄得無家可歸,自然也沒錢看大夫,我就把帶出來的小玩意兒拿去當鋪賣了付診金。發現那些東西很值錢,後來又拿了一堆出來賣。那時候桑高指著我的鼻子罵一點都不考慮他們的處境,說我是在玩富家公子的憐憫把戲,膩味了就拍拍屁股走人,還得他們收拾殘局,最差勁了。」長宜有些委屈地苦笑。「明知道我沒什麼惡意,他還總是凶巴巴的。」

  「你活該!」徐浩朝他額頭上輕輕彈了一記,「把宮裡的東西隨便拿出去當,被發現的話你是沒關係,真正在用錢的他們就慘了。」換作是他的話根本懶得罵,直接能離他多遠就多遠。

  長宜吃驚的張大嘴:「你一下子就想到了,為什麼我沒有?」

  徐浩撇撇嘴。「可見你沒有資質,那位桑高說對了。」

  「就算是事實也不准你小子這麼說我!」長宜踹他一腳,順手幫小虎把抽飛了的陀螺丟回去,又繼續說:「我給他們送錢,也讓鵓鴣幫忙,把那些壞人一個個摔斷腿弄壞了胳膊之類的,至少能撐一段日子。明知道治標不治本,但是再多的,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去做。就算廢了現在這個皇帝,另外立一個聽我話的,我也只會告訴他要對百姓好而已,別的什麼都不懂。我真的很沒用。」

  「不是沒用,你只是沒有這方面才能而已。」徐浩沉默了一會兒,出聲道,「說實話我也不覺得自己有治國的本事,為什麼你認為我可以坐那個位子呢?」

  「桑高從朋友那裡聽過你的一些事。說你率領的朔州軍一路對百姓和田地秋毫無犯,輕徭薄賦懲惡鋤奸,很多地方都是不戰而降,比其他趁火打劫的義軍好上太多。所以他也覺得看來看去,你們算合適的。可惜徐浩這個名字太普通,我不太確定,否則就可以跟他炫耀那個是我的兄弟了。」長宜跟他做個鬼臉。

  「這位桑高是做什麼的?」徐浩起了好奇心,這樣的風塵異士,或可委以重任。

  「他──」

  「喂喂,外面亂成一團,你小子竟然在這裡談情說愛?」聲到人到,徐浩只見一條粗壯大漢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對著長宜的頭就是一陣猛敲。

  滿臉橫肉的男人三十出頭,明晃晃的屠刀在陽光下分外明亮──而膽敢敲打鳳凰君大人尊頭的凶器,正是刀柄。「好小子,今天才出太陽,都陰多少天你倒是說說看!我媳婦兒每天叨念衣服晾不干,聽得人耳朵長繭,你以後給我天天出太陽,明白沒有?」

  長宜喊著痛躲到徐浩懷裡。「我也是今天才知道鵓鴣竟然會這一手的啊臭桑高!還有,兩個男人才沒什麼好談情說愛的,你給我搞清楚!」

  桑高?

  徐浩當下呆住,一時間頗受衝擊。

  原來,風塵異士並不一定是文質彬彬、飄逸瀟灑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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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大軍從京城主幹道進入,並未與小巷中二人相遇,等到鵓鴣飛回來催促時,時間已到正午。

  鵓鴣自稱奔波勞累,耍賴不肯給他們乘坐,長宜只得和徐浩一起走到皇城,幸而路程並不太遠。

  此時大街上漸漸有了活氣,看完熱鬧的百姓互相述說著方才所見,毫無受驚之色。還有商家迫不及待開始張羅買賣,言道突然來了這許多外來客,該有生意可以做。

  長宜看看一臉新鮮到處張望的身邊之人,心道桑高說徐浩治軍有方,確非虛言。

  皇城守衛已換了義軍的將士,徐浩約略問了,知道禁軍幾乎未做抵抗便即歸降,正待溫言慰勞幾句,高大城門發出沉悶的聲響,緩緩打開。

  宏偉建築前一望無際的空地上,早跪滿了黑壓壓的人群,俟二人一出現,「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呼號瞬間響徹天際,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饒是之前便想過若打進京城,自己十九能稱王稱霸,到真見到這般情形,徐浩卻一時懵了。

  長宜用手肘戳戳他,輕聲道:「喂,你在發抖。」

  「廢話!」徐浩回過神來,強自鎮定地低斥,「他們不是在拜你,你自然沒感覺。」

  長宜自鼻孔哼出一口氣來,不屑地道:「炫耀!」

  說歸說,還是悄悄伸出手去,用力握住了他的。

  「你還不快叫他們起來?人家怕是跪到腿都麻了。」

  徐浩腦子裡轉了好幾個彎,「平身」二字才從記憶深處挖出來。正在寬心之際,一聲更大的「謝主隆恩」又把他嚇了一跳。

  眼光掃到最前頭竊笑不止的蒙思定與顧時庸,雖知道他們是好意安排眼前這一切,還是忍不住抱怨:事先說一聲總不要緊吧?分明是故意耍他來的。他走到二人跟前,低聲道:「喂,戲演完了吧?你們給我起來!」和搞排場相比,大批人馬趕快安頓下來要緊,軍紀也要重新申戒。

  二人立刻站起身,顧時庸不滿地道:「我們本來還準備了你辭讓再三,眾人固請的橋段,誰知道竟然這麼爽快應下來,把場面搞得這麼冷清。」

  蒙思定也跟著搖頭嘆息:「肯定會落下話柄,給人說你迫不及待的。」

  「本來就該迫不及待!」長宜扔下一句,拽著徐浩埋頭就往裡沖,「我帶你去洗澡。」

  「我還有事──」

  長宜把手往顧時庸二人一指。「他們那麼能幹,就讓他們去辦好了!臭到鳳凰都嫌棄你,這個還不是一等一的大事?」

  徐浩不忍拂了長宜的好意,跟著他在自動分開兩邊的人叢中奔跑,中間只來得及回頭朝部下看幾眼,示意他們自己處分行事。

  顧時庸注目二人背影,突然說:「看來有人覺得咱們欺負人。」這孩子剛才還劍拔弩張的,出去兜了一圈,回來就呵護備至了,看不出老大平時木訥的樣子,對付小心眼的美人還挺有一套。

  「嘖,他每天叨念的小饅頭,怎麼瞧也沒半點饅頭的樣子嘛。」倒是來頭比頭更大,估摸著不好相與,老大可別被他帶壞了。

  「靜觀其變吧。」好生侍奉要緊,那位鳳凰君的態度,可是關係到人心向背呢。

  長宜拖著徐浩一路跑到目的地。

  「這裡是皇帝的澡堂?」徐浩面對眼前熱氣氤氳的華麗宮室,頻頻咋舌。

  長宜也在打量室內擺設。「是啊,他一個人用的,我也第一次進來,托你的福。」

  「一個人洗澡,何必弄成這個樣子,勞民傷財的。」

  徐浩嘀咕著走進浴池,身體的疲憊隨著柔波蕩漾不斷消除,他舒服地嘆了口氣。

  皇帝老子就是會享受!

  「三十里外的覃山有座溫泉宮,皇帝不高興泡個澡還要去那麼遠的地方,所以花了三年時間,好歹把這水引過來了。小珍小寶的爺爺和大伯,都死在這場工事裡。水裡浸了靈芝雪蓮之類的藥材,每日更換二次。皇帝鼻子很靈的,上個月剛有宮人因為忘記換第二次,被砍了頭。之前還砍過多少顆,我就不清楚了。」

  「真是荒唐透頂。」

  面對他的評價,長宜只是低下頭,有些覺得無趣地道:「荒唐的事,總多得緊。」

  宮內宮外,每天都在死人。這樣看下去,自己心中的激憤,也總有一日會變得麻木,然後就變得跟住在這裡的大多數人一樣,只知道及時行樂、醉生夢死吧。

  長宜蹲在池邊,玩弄著不知花多少心思才使之四季盛開的蘭草,靜靜說道:「這皇宮裡的每一個地方,大約都能讓你大呼荒唐。你以後要住的,就是這樣一個地方。但是,你得承認,泡在這裡真的很舒服。不僅這裡,皇宮裡的吃食、器用、宮人服侍、美女邀寵,都能讓人打心眼裡感到舒服。也許過不多久,你就會覺得這裡的每一件荒唐事都理所當然。你是浴血拚殺才得來的寶座對吧?這樣的話,確實比我家那些人更有底氣享受這一切,真好。」

  許久沒有人出聲,久到長宜以為他已經睡著。這時只看得清身形輪廓的水池那一邊,傳來徐浩的低笑聲。

  「真是一時一刻都不準備叫我放鬆啊,鳳凰君。你這麼一說,我都覺得自己現在泡的不是溫泉,而是血海了。」

  「要這樣想,也未嘗不可。」知他明白話中之意,長宜沉鬱的臉色轉為柔和,聲音裡的清冷尖銳也平緩下來。

  徐浩游到他待的這一側,雙手撐住池邊躍起:「你為什麼不下來?」

  突然出現在眼前的赤裸上身讓長宜有瞬間呆滯,過了會兒才道:「我又不髒。再說了,泡在血海裡,只有沒腦子的人才會覺得舒服吧。」

  「吧」字剛落,就被一股大力拖進池中,全無防備的他狠吃了兩口熱水。

  徐浩扶他在水中站定,「封掉這眼溫泉前,咱倆最後快活一次吧!」

  「說的什麼鬼話──」事已至此,長宜口中抱怨,還是只能認命地把衣服脫掉,隨手拋到池邊。

  「好久沒有一塊洗澡了。來來,替我搓背,搓完換我給你。」憶起少年時的種種,徐浩幹勁十足。

  長宜不干。「先猜拳,誰輸誰搓。」

  「吶,還是我贏啦。」他每次先出剪刀的習慣依然不改。徐浩暗笑著,轉過身靠住圍欄。

  長宜不情不願地取過布巾給他搓背。

  「你曬黑很多。」兩人的膚色看來簡直不像是一族人。

  「你不知道朔州夏天的太陽多毒,還是南方好啊。」這力道真舒服。長宜總是故意使很大勁虐待他,以前會怕痛然後放棄享受此等痛苦服侍,現在皮厚了,正好。

  「這個疤……傷口很深吧?」

  「嗯。打下雄州時的刀傷。」呵欠,有些困了。

  「這個?」

  「冠州,箭傷。」真想找張床睡覺啊。

  「這個呢?」

  「列州,毒蟲咬的吧。」肯定隨便找都是很好的床,然後他又要被他觸景生情教訓一通了。

  「這個倒是很淡。」

  「哦,倚翠樓姑娘抓的。」還不如隨地躺一下──

  候在溫泉居外頭的太監宮女們,戰戰兢兢一個時辰後,終於聽到裡面傳出一聲淒厲慘叫。面面相覷之餘,不約而同想著:難道,九王爺暗殺敵將成功了?

  沐浴更衣完畢,出來時長宜方才細看他。

  「原來你長成這個樣子了,我都不太記得起來了。」他伸手勾畫著徐浩光滑的下顎,「這邊明明還是圓圓的,為什麼看起來會很凶?」

  徐浩朝他笑笑,輕聲道:「不凶的話沒有人怕的。」他的臉部輪廓其實甚為柔和,為了在軍中樹立威嚴,每每在人前繃著個臉,時間久了,只要不特意作出表情來,就是一副剛毅冷肅的樣子。

  長宜身子顫抖了一下,像是為了掩飾什麼,伸手去掏耳朵。「真奇怪,你放低嗓子的話,和小時候的聲音一模一樣,軟軟糯糯的。」

  徐浩挑眉。「我叫你哥的那個『小時候』?」

  「不要一副很好笑的樣子,我本來就比你大!」長宜寸土必爭,張牙舞爪。

  徐浩勉強裝作嚴肅的樣子。「是是是,大三十七天,我記得很清楚。」明明剛剛被說成是自己兒子的時候,他也很開心,現在又要爭起哥哥的稱呼來了。說他是小孩子,沒人不信的。

  二人在溫泉居外的涼亭裡坐下,便有宮女端了清茗果品上來,又在一邊放上了龍涎香爐,恭恭敬敬行了禮之後,退到亭外相候。

  徐浩默默看著。日復一日被這樣周到服侍的話,確實不生驕奢之心也難。

  長宜捏著顆龍眼在手中把玩,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到朔州學做生意,怎麼會跑去造反的?」

  徐浩緩緩敘述:「我去投奔的季大哥,本來在朔州經營牧場,之前雖然當政的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至少各個關節孝敬完了,還有些賺頭。後來朝廷派出宮裡的太監到地方上做什麼馬監稅監,盤剝憑空重了三倍有多,那些蠢貨為侵吞財物,隨便安個罪名,就把無辜百姓抄家滅族,和他們相比,殺人越貨的強盜都算得上大善人。我到的時候,季大哥其實已經造反,手下聚集了不少人,他問我要不要一起幹。從南到北,一路上看不下去的事情實在太多,我正憋著口氣,被他一問,想都沒想,就入了伙。」

  徐浩小心翼翼啜了口茶,也沒覺出有什麼特別之處,索性一口喝乾,用袖子拭了拭嘴,續道:「剛開始也沒指望鬧多大的事出來,本來想殺了貪官、放火燒了府衙之後,就逃到隔壁豐隆國去再不回來,誰知道咱們才一干出點樣子,周圍兩三個州縣全跟著動起來,官兵都是吃屎的,屁用沒有。朝廷常常派人來鎮壓,被我們七七八八砍掉百來萬人,自然也死了很多兄弟,地盤越來越大,人也越聚越多。這邊鎮壓那邊就又出事,到後來朝廷根本就沒力氣管這麼多,反而變成各路義軍三天兩頭開打,互相吞併來吞併去,到現在只剩下三四支。朔州軍有時候打勝仗,有時候吃敗仗,磕磕絆絆的,十年一眨眼過去。」

  十年間經歷大小戰役勾心鬥角無數,他只是輕描淡寫,顯然也不願多回顧。

  「為什麼要互相吞併?大家一起把朝廷打垮不就好了?」如果不是他們互相混戰的話,那麼弱的朝廷,不可能撐到現在的。

  徐浩不可思議地瞪視他:「你怎麼這麼笨?最後贏的人可以做皇帝,皇帝只有一個,當然誰都想把別人弄死只剩下自己啊。」

  「你也是這麼想的?」長宜眼裡滿是譴責。

  徐浩怫然道:「你這麼看我幹什麼?打仗就是這麼回事,不是我殺別人就是別人殺我,我自然殺了很多人,不然哪能活到現在。」

  長宜低頭不語。

  徐浩也不指望他能即刻瞭解,岔開話頭道:「到你了,這些年都碰上什麼事?」

  「你走沒多久,老太婆就死了。」長宜捧起茶杯烘手,視線定在涼亭外怒放的臘梅上,出神回想。

  穿著龍袍、坐得高高遠遠的父親,原來已經是個老人了。雖然之前就知道父母親之間年紀差很多,真見了還是很意外。

  就算年輕時的長相,最多也就是油頭粉面的樣子,和母親一點都不配。

  第一個念頭就是這樣而已。

  涕泗交零地蹣跚過來,將自己擁在懷中,嗚嚥著喊母親的閨名,說著對不起,責怪她狠心。這個人就是父親啊,如果帶去向那些一直嘲笑他是野種的人炫耀,恐怕能嚇破他們的膽吧。因為一點都不熟,也沒想從他那裡得到點什麼,所以表現不出聞者傷心見者落淚的父子深情。

  後來想想,大概就是自己過於冷淡,才激起那位皇帝老爺的求勝欲,竟然說出「你母親不在,就剩下咱爺倆相依為命」的話語,當下將寫起居注的那兩個官員,驚得手裡的筆掉到地上都不自知。

  原來進宮之後想要出去根本是做夢,之前太天真了。

  一連串繁瑣的儀式之後,自己的名字根據輩分改成史雍宜,記入宗室譜牒,十五歲可以自己開府了,因為聖上想與失而復得的孩子多親近,因而依然住在後宮。

  被人服侍的日子很好,如果那種幾乎矯情的重視能夠消失的話就更好了。剛開始的幾個月,就是過著這樣的富貴閒人生活。

  接著是流言。

  離宮之後的況妃,和宮外的庶民有染,而且不止一個。後來知道,這個所謂隱情,出自把他接到京城的那個崔公公之口。

  老頭震怒了。戴了綠帽子還拿熱臉貼兒子冷屁股,丟臉又狼狽。不願將刻意營造的天倫之愛突然推翻,落個喜怒無常之名,於是選擇了最簡單的漠視。

  漠視的最糟糕結果,是惹來一眾皇族子弟痛打落水狗。

  永遠不想再記起被那些人當作牲畜一般吆喝玩弄的情形,他從來不是好脾氣的人,不肯逆來順受的後果是遭到更險惡的對待。

  長宜只覺得每個人的表現都莫名其妙。為什麼當時說得畢恭畢敬,突然之間又可以散播謠言中傷?為什麼一副深情款款此生摯愛的樣子,其實半點信任都沒有?為什麼無冤無仇的,要這樣每天變著花樣的來拿他取樂?

  「你要不要聽他們怎麼耍我的?」他單手支頤,饒有興味地等待著對方的好奇心。

  徐浩搖搖頭,從對面走到他身邊坐下,伸出雙手抱住他瘦弱的身子。

  「你不要覺得我可憐,看看外頭就知道,比我可憐的人多得是。」暖暖的體溫讓長宜舒服地嘆了口氣,反過來安慰地輕拍他手臂,「我為了躲他們,有一段時間扮成小太監,在御膳房幹活,偷學了不少菜色哦。」

  徐浩的額頭在他肩上摩挲,悶悶地道:「下次煮給我吃。」

  「嗯,反正現在不用為買不起食材發愁了!」

  故作開朗的聲音顯然並沒有消除徐浩的沮喪感,長宜也不再管,繼續說下去:「後來還是被發現了,他們在御膳裡做了手腳,皇帝拉了兩天肚子,御廚以下,全部處斬。好多血啊,其中有幾個是我的朋友。」他說到這裡歪了歪頭,「奇怪,我應該沒有去看行刑的,為什麼會記得很多血?」

  他眼神迷茫,徐浩緊了緊雙臂,像是要防止他消失。

  「後來他們派人把我帶到龍首原再過去的九象山。山頂上有一個據說棲居食人妖魔的洞穴。我一進去,洞口就被那些人封住。終於不是自己去尋死,而是被人害死 ──我對於自己一直忍耐到那一刻得意得不得了。洞裡岩壁上有很甜的水,地上也生雜草,我不知道靠那個撐了多久。後來鵓鴣就突然出現了,再後來,我就風風光光回到這裡。」

  長宜像是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笑著說:「鵓鴣直飛金鑾殿前,老皇帝跌跌撞撞爬出來,問:『敢問仙駕是何方神聖?』我從山洞出來,容貌已經是現在這個樣子──可見老太婆長什麼樣,他早就不記得……」老太婆這輩子啊,真是什麼都沒撈著。

  「為什麼沒有報復欺負你的那些人?」其實也無妨,那時長宜沒有做,現在他來接手更好。

  長宜搖頭。「我嚇得連活下去都心驚膽顫,哪裡還敢想什麼報復的事情?當時倒想過和鵓鴣一起去找你,但是我終歸已經沒有膽子再作一次冒險。如果出去之後變得比在這裡更可憐,肯定會瘋掉的。所以索性要了一間屋子,由著他們像神仙一樣把我供起來,我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步門不出,這樣的話,應該就不會再遇到壞的事情了。現在想想,至少出去的話,可以早一點看到外面的百姓過的是什麼日子,然後幫忙做點什麼。」

  「現在也不算晚。」徐浩怎麼忍心對他有絲毫責備之意,眼中滿是疼惜。

  長宜卻並未看他,嘆口氣,望著西斜的紅日。「但願了。」

  「三年前,義軍到榮州的時候,我給伯母上過墳。」試著打聽他的消息,卻是全無著落。現在才明白,如此尊貴的身份,自然不能被太多人知曉行狀。

  「原來榮州現在也是你的地盤了啊,」長宜扭過脖子皺眉看他,「感覺有點奇怪。」

  徐浩坐直身子,自得地道:「整個安瀾大多都是我的地盤,感覺有沒有更奇怪?」

  「臭美。」長宜開玩笑地用手肘撞他腹部,「小婉怎樣?」

  「還不錯,生了二子一女,雖然不是正室,夫婿對她很好。兵不血刃拿下榮州,她夫婿出了大力。」

  「就是兩人年紀差多了些,二十三歲?」

  「大概吧,不記得了。」走之前還在耿耿於懷的事情,一踏出榮州,竟然全不縈於懷,自己都覺得涼薄。

  長宜朝他擠眉弄眼。「好不容易衣錦還鄉,有沒有重續前緣啊?」

  「續你個頭!」徐浩在他胸口打了一拳,「她喜歡的是你。和我有什麼好續?」

  長宜跳了起來。「什麼啊?不是你們倆情相悅,被迫分開的嗎?」

  徐浩搖搖頭。「我是一廂情願。大約第一次見面,你把撥浪鼓給她的時候,她的心就在你身上了。」

  「那丫頭倒人小鬼大得緊!你怎麼不早說?不然那倆孩子沒準就叫我爹!」

  他憤怒地猛捶徐浩背,徐浩不痛不癢,只是笑。「對了,在你娘墓前遇到殷老闆,他還是沒有續絃。」

  長宜停下敲擊的手,低聲咕噥道:「真想他是我爹。」

  徐浩站起身,講不出什麼安慰的話,只能重重拍著他的肩。

  「啊啊,我們忙個半死,卻有人在這邊閒話當年。」

  「是啊,便宜全被他佔去,我們只有跑腿的份。」

  「有什麼辦法,有些人就是天生好命啊。」

  「我們到底要不要打擾人家呢?真是傷腦筋,萬一沖撞聖駕,據說是要砍頭的呢。」

  「還不能算聖駕吧?不如趁登基之前,盡情去衝撞他幾下?」

  明目張膽「竊竊私語」的兩人,自然是顧時庸和蒙思定了。長宜之前覺得他倆說話過於放肆,頗不樂意,現在聽到如此「傷腦筋」的對話,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徐浩走到涼亭邊上,對著不遠處的花叢喊道:「你們兩個,快給我滾過來!」

  唱大戲般的一聲「得令」,顧時庸與蒙思定兩人現出身形,各自拍去身上草屑,誇張地對著徐浩二人長揖到地,才併肩子走進涼亭。

  「長宜,他們是我軍中的兄弟。桃花眼的是顧時庸,號稱賣畫為生,其實出身密州望族,五年前騙了全部家財來投奔義軍;這個高得過分的是蒙思定,別看他文質彬彬,家裡開黑店的——都不是什麼正經貨色,你別和他們走太近。

  他轉身又要給兩人引薦長宜,顧時庸擺手道:「小饅頭的事,這些年我們已經聽得太多,您老不必多費口舌。」隨後朝長宜優雅躬身,「多虧有仙君襄助,朔州軍如虎添翼。」

  長宜與他對視好一會兒,開口道:「你不准玩弄良家婦女。」顧時庸錯愕的當兒,他轉頭向徐浩解釋:「十五皇弟看人的眼神和他很像,才十八歲,就已經是出了名的淫棍了。」

  顧時庸呆立當場,徐浩與蒙思定撫掌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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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用過晚膳,徐浩召人帶他和長宜去看宮內大致陳設,打算該撤的撤,該毀的毀。顧蒙二人自也隨行。

  「內廷主要有五座宮殿,分別名為明嬉、提扶、善哉、賀世、郎都。書上說,鳳凰行鳴叫做歸嬉,止鳴提扶,夜鳴善哉,晨鳴賀世,飛鳴郎都,宮名由此而來。明嬉本來叫做歸嬉,後來有皇帝賺他不吉利,才改成現在的名字。」

  隨行的內府官員在一旁不住點頭,頻頻對顧時庸投以驚訝目光。

  長宜聽得滿臉挫敗。「你從哪裡聽來的?我住了這麼久,從來都不知道這些。」

  「沒關係,這種掉書袋的東西,知道了也沒什麼好處,長宜哥你不用在乎啦。」被方才梧桐殿里長宜的一頓晚飯收服,蒙思定一抹乾淨油嘴,就開始與長宜稱兄道弟,簡直恨不得鞍前馬後一生追隨。恬不知恥的樣子換來其他兩人白眼無數。

  「而且只有我的梧桐殿沒有說法,真不公平。」什麼梧桐,聽起來俗死了。

  「那是因為鳳凰只在梧桐樹上休息啊,你連這都不知道嗎?」徐浩充滿優越感地俯視他。

  長宜白他一眼。「你沒養過鳳凰就不要亂說!鵓鴣才不睡梧桐樹,它喜歡睡老鼠洞。」就是由於這個原因,梧桐殿裡老鼠絕跡多年。

  除了一身白衣尚未褪去的內廷總管,在場諸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搞得徐浩尷尬不已,不住後悔聽信說書先生胡吹。

  內帑入口的十來道機關被一一解開,厚重的石門在機括操縱下慢慢移動,露出僅容一人通過的窄小道路。

  徐浩想也不想,攜了長宜,當先進入。

  隨行而來的宮人侍衛臉露感激之色。

  義軍入宮之時,為取信於人,除出身世家的高級將領外,並未撤換原本宮中的值守兵士。這內帑入口狹窄,裡面又無通往外界道路,萬一有人在外面將機關落下,徐浩等人便有去無回。他這樣進去,便是將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給了昨日還是敵對的禁軍,對於效命對象更替頗感不安的眾人,見竟被如此信賴,實是又驚又喜。

  見此情形,顧時庸與蒙思定相對聳肩,拽了尚在一邊發呆的內務總管,尾隨而入。

  「這裡是玉庫。」

  說是庫房,裡頭的陳設卻與富貴人家的寬敞廳堂無異,几案椅凳一應俱全,紫檀木的幽香撲鼻而來,箱櫃亂格中擺設著各式玉器,烏沉沉的家具對照下,通往內堂處的大件玉製屏風格外顯眼,雕琢繁複,整架屏風剔透晶瑩,對面的光亮穿透而出,立於背面之人的輪廓,也是清晰可見。

  長宜在左下方看到幾行字:「景隆二年正月甲子——景隆二年是什麼時候?」

  在場幾乎所有人都嘆了口氣,顧時庸悶聲道:「景隆是您父親的年號。」就算和自己爹不熟好了,他在民間用銅錢的時候,從來沒看過上頭的字嗎?

  徐浩也走過去,伸手輕觸屏風,問道:「這是崑崙山的玉材吧?」

  「是。」

  「怕是要差不多七千斤玉材?」

  「記得是七千四百六十多斤。」他估算之準,令宦官又是一陣敬佩。

  長宜大覺奇怪。「你怎麼猜得這樣准?」

  「朔州近崑崙,義軍中有些兄弟就是采玉為生,上山下河異常艱辛,九死一生才得溫飽,而朝廷要的貢賦一年重過一年。我去聯絡他們起事時,曾經一起上山采過幾回玉。」徐浩撫著上頭精緻的凋工,微微沉吟,「現如今,應該已經找不到這樣大塊的上好玉材了。」

  「就算有,你也已經不需要了,對吧?」長宜攥著他的袖子,仰頭逼視。

  徐浩摸摸他的頭,道:「嗯,不需要了。」聲音雖輕,語調平穩而堅定。

  長宜孩童般開心地笑,純黑的發純黑的眼,在夜明珠柔和光線下,顯得分外清爽出塵,徐浩與他對視,不禁有一剎那恍神。

  「怎麼了?」長宜推推他。

  「沒、沒什麼。」他甩頭,當先離開。

  從玉庫出來,又去瓷庫、金庫、兵庫、木庫、書畫庫、絲庫,都是些難以用言語形容的稀世珍品,四人越看,腳步越是沉重。

  從絲庫出來,徐浩出聲道:「回頭一把火,把這內帑給我燒了。」

  「對!就這麼辦!」長宜聽宦官說那些寶物的價值,早已怒不可遏。

  蒙思定一聽之下急忙跳出來。「喂!你們倆不要亂出餿主意,處置這些東西的最好辦法是用掉!接下來賑災封賞,那是要花很多錢的,我剛才去大致清點了國庫,那幫兔崽子吃喝玩樂,到現在根本沒剩多少,沒錢的話什麼都幹不成。這些東西,連帶宮裡各處的奢華物事,恐怕安瀾這邊都沒多少人買得起……不過無妨,我們就去賣給外國人,保準財源廣進。」

  「也不必都賣掉。像是俏色玉、透光鏡、通經回緯之類的技法,失傳已久,若能邀集工匠,從這裡的寶物之上,重新學到其中訣竅,使天工重放異彩,未嘗不是一樁佳話。」

  「嗯,有道理,那樣就能做出更多一樣的東西去賣,賺到的銀錢自然成倍增加。對了。還有溫泉居,我看要不在門口收個票,不管是誰,想嘗嘗皇帝沐浴滋味的,只要有錢咱們就放他們進去。」

  「好主意!不過據說有人要把泉眼給封了,把溫泉居給剷平了呢。」顧時庸不懷好意地看了徐浩他們一眼。

  「這是什麼笨蛋出的主意?別理它!」蒙思定眼都不眨地否決了徐浩進宮以來的第一個重要決定。二人興致勃勃地討論起生財之道,徐浩與長宜在一旁大眼瞪小眼。

  半晌,徐浩偷偷對長宜說:「噯,我覺得,他們說得比較對。」

  長宜點點頭,學著徐浩的樣子,踮起腳,湊到他耳邊問:「可是,他們經常這麼當面反駁你嗎?」

  徐浩搔搔後腦勺,不好意思地道:「是啊,很多時候他們比我想得周到。」

  「你是他們的頭,他們這樣很不敬吧。」換了他父兄,這兩人有十個八個頭都給砍了。

  「什麼敬不敬,只要有道理的話就要聽,如果別人說話刺耳我就不理的話,肯定會做錯事情嘛。」說著他笑了笑,「他們只是私底下這個口氣而已,在別人面前,還是會給我面子的。」

  長宜低頭不語,似乎在考慮什麼。徐浩牽起他的手,對另兩人道:「難得你們兩個熱心,這裡的事情就交給你們了。我們還要敘舊,少陪了。」

  說完就揚長而去。

  「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啊。」顧時庸望著二人背影,裝模作樣感嘆。

  「人家才是舊人吧,這麼多年的牽掛。」蒙思定想到日後可以不時過去蹭飯,不由得心情大好。「來來,冊子給你,咱們清點完了好定價錢。」

  朱雀大街,義軍指定的放糧地點之一。

  「來,大嬸這是您的份。」徐浩在陶盆裡裝了滿滿的大米,整整一上午,迷人笑容不曾自臉上消失。雖然衣著與其他人無異,一排二十來個放糧處,還是只有他面前排了延綿不絕的長隊。

  「你到處這麼出賣色相?」徐浩坐下喝水休息的當兒,長宜接手,用葫蘆瓢舀米,左支右絀地應對著飢民的不住道謝,抽空挖苦了這麼一句。

  「這本來是時庸的事,他最愛出風頭。今天思定不肯放人,我才過來頂替。」徐浩好整以暇回答,順便反唇相譏:「也好意思說我,沒看一半人是衝著你來的?」

  那種略帶羞澀的侷促表情,不知看呆了多少人,比如眼前這小姑娘一炷香之前拿到米,現在依然紅著臉一動不動。

  長宜抬起頭迎上眾多熱切目光,知道他所言非虛,忍不住有些害羞地笑開。

  這一笑又引來一片感嘆之聲。並不是傾國傾城的容貌,但是那樣的笑,實在太適合他了。徐浩卻沒來由覺得那些嘆息聲很刺耳。

  平民百姓管不了,也跟著暗暗偷看的義軍將士們,卻被主帥嚴酷的目光盯得一律低頭,假裝忙碌。

  「姥姥,快點快點!」

  穿著破爛衣衫的四五歲小孩斜刺裡冒出來,抓著板車上高高堆疊的米袋,不住朝身後招手。「我們有飯吃了!香香的白米飯!」

  比小寶年紀還小呢。長宜看著不住蹦跳的雀躍模樣,心中泛酸。

  這批米糧領完以後,義軍還要按人頭將被囤積起來的糧食分發到各家,雖然未必能夠撐過這個冬天,能解些燃眉之急,也是好的。

  餘光掃到坐在凳子上打著呵欠的兒時好友,心中不安逐漸消退。

  會慢慢好起來的,一定。

  「小心!」

  專心做事沒多久,耳邊響起驚慌的喝聲,隨即是一聲巨響,頓時眼前煙塵瀰漫,視線一片朦朧。

  長宜下意識去看身邊徐浩,卻已經不見他人影。

  板車上的米包,有十來個掉到了地上。

  怎、怎麼回事?

  長宜兀自錯愕,米包底下傳來響亮的哭聲。

  「姥姥,痛死了……嗚嗚嗚,姥姥……」

  「元帥在下面!」

  軍人的反應終究比一般人快,沖上前去七手八腳抬開米包,現出被壓在底下的徐浩的身形,哭聲是從他身下傳來。幾個部屬將他攙起,另一個抱起兀自大哭不休的男孩。

  「元帥,你怎麼樣?」

  徐浩甩開他們攙扶,擺擺手示意無礙,拖著腳來到男孩跟前,邊幫他擦眼淚邊柔聲問:「孩子,沒事吧?」

  「痛痛!骨頭痛痛!」男孩說完扁扁嘴,又開始專心哭泣。

  圍觀眾人見他明明無恙卻又撒嬌,不由得放心大笑起來。

  「原來那個就是義軍的元帥啊。」

  「沒想到這麼年輕。」

  「看來是個好人呢。」

  「元帥?那麼說就是接下來要當皇帝的人?」

  「對哦……天哪,我的米是皇帝親手給的,我的老天爺,怎麼會有這種事情?」

  「看他人模人樣的,不要又是個昏君就好。」

  「嗯,不認識的孩子都會拼了命去救,看來不會太差吧。」

  「咦?那跟元帥身邊笑起來很好看孩子是誰?」

  「呀!那個不會是鳳凰君吧?說起來九年前燈會的時候,他和老皇帝一起出來,我遠遠見過。一點都沒變,還是個小娃娃的樣子。」

  「可不是?據說是鳳凰君帶著徐元帥進城的,騎著鳳凰呢。」

  「對對,我二哥那天在城門口親眼看到了,那鳳凰真是說不出的又大又好看啊!」

  「可不是?它一飛上天,天立刻就亮了,打了個鳴,太陽馬上升起來,那可是真真正正的神仙下凡啊!」

  「這麼說來,徐元帥肯定就是真命天子了。」

  眾人議論紛紛間,長宜走到徐浩跟前,肅然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默默屈膝下拜。

  「鵓鴣說,皇帝最重要是懂得愛民、納諫,我看你能做到。今後國家的事,就交給你和你手下的人了。」說完,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頭。

  嘈雜氣氛因他突如其來的舉動而凝滯,徐浩趕緊扶他起來。「你突然說這個幹什麼?而且還向我下跪,咱倆之間就別來這一套了吧。」

  「這算是……儀式吧。」長宜認真地道,鵓鴣「啾啾」叫了兩聲,似是附和。

  隨後,他站起來,凝重的表情像是不曾有過一樣,頃刻間變得輕鬆調皮,極其幼稚地啪啪鼓掌,歡然道:「我的責任已了,可以痛痛快快去玩了,以後你可要好好幹啊!」說著揮揮手,一跳一跳地走出人群,鵓鴣前前後後跟著,也是逃出牢籠、十分快活的樣子。

  留下徐浩灰頭土臉站在原地,深感哭笑不得。

  「我以為,號稱鳳凰君的你,應該輔佐我,一同治理國家。」一日政事完畢,徐浩頂著兩個明顯的黑眼圈,倦怠地走進梧桐殿。

  長宜正忙著加固辛苦搭建的蔬菜棚,頭也不抬地回他:「才不是,我只要找到一個人還不太爛的人,把爛攤子丟給他就好了。你說對不對?」

  鵓鴣被他這麼一問,立刻飛過去停到徐浩肩膀上,不斷點頭。

  徐浩憤憤然:這只傻鳥生來坑他的嗎?

  「但是我這麼辛苦焦頭爛額,你優哉游哉整天種地玩,你不覺得自己很不講義氣、很對不起兄弟嗎?」

  「不覺得。是你自己要送上門來當皇帝的,又不是我逼你。而且我種地也不是玩。」打打殺殺慣了的人自己屁股坐不住,抱怨有什麼用?

  徐浩語塞,過了一會兒才悻悻地道:「不是下文告嚴懲史氏皇族了嗎?你好歹也算其中一個,外面很多人疑心我過河拆橋,暗地裡把你給害了。你別的事情不高興做,至少給我去辟一下謠。」

  「奇怪了,你殺我有什麼好處?我應該是對你們來說很重要的人啊。」

  「我怎麼知道?外頭亂糟糟的,傳什麼的人都有。說什麼義軍偷偷把宮中財物運到老巢準備掏空了走人,說我一晚上要三十個嬪妃宮女陪宿——嘖,什麼跟什麼?」

  長宜大笑。「真抬舉你!」

  「喂,臭小子,你不要看不起人!」事關男人尊嚴,徐潔不堪嘲諷。

  「有本事你一晚上三十個給我看吶。」長宜將竹片牢牢固定在地上,斜著眼挑釁。

  徐浩皺眉。「說話不要這麼粗魯,好歹你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而且,」他口氣轉為邪惡,「毛都長不齊,少在我面前充大人!」

  長宜聞言,一躍而起,衝過去抓住他領口,惡狠狠地道:「我警告你,不要亂說話。」

  「我有沒有亂說,你最清楚了。」徐浩老神在在。自從和鵓鴣相遇,長宜的身體就再也沒有長過。關於這一點,上次一起沐浴,徐浩是心裡有數的。但就這麼毫不在乎地說了出來,可真算是惡劣極了。

  長宜怒從心起,重重一拳揮出,想打掉他可惡的笑臉。徐浩往側邊一避,長宜攻擊落空,更加生氣,抓起一邊的竹棒,揮舞著上前追打。

  徐浩像故意逗著他玩一般,保持二人間極近的距離,卻總是不給打到。

  長宜更火了,大聲叫:「鵓鴣,幫我!」

  被喊到名字的救兵像是沒聽見一樣,自顧自啄著地上的小蟲子吃。

  「哎喲!」

  「哈!總算讓我打到了!」

  長宜站定,用竹棒敲打著對方身體,洋洋得意。

  「長宜哥,你幹什……好痛!」

  「思定?你怎麼來了?」長宜趕緊把竹棒一甩,去查看被打到縮成一團的蒙思定。

  一旁的顧時庸幫忙回答:「我們來抓逃兵。」話音剛落,他閃身攔住想要不知不覺消失的徐浩。

  「徐大元帥,您又要往哪裡去啊?」

  徐浩抓抓頭,勉強笑道:「我和長宜商量完事情,正要回御書房。」

  「如此甚好。」顧時庸皮笑肉不笑,「思定,你和他一起回去,好生照看著,別又在茅房迷路了。」

  雖說只要一來這裡就可以找到人,但每天這樣趕來趕去,也令人生厭。

  「你不去嗎?是不是要一個人去哪裡玩?」徐浩警覺性甚高,立刻充滿敵意瞪視顧時庸。

  顧時庸輕蔑地看他一眼。「我帶鳳凰君去午門,都鬧到闔城請願了,再不給個說法行嗎?」

  徐浩臉上突然放光,指著自己的鼻子道:「那我陪他去不是更好?」

  顧時庸為壓住怒火,抬頭看天良久,才平心靜氣地道:「你非要我們發海捕公文捉拿不可嗎?」

  徐浩孩子似的噘起嘴,用豔羨的目光瞟長宜好幾眼,死心跟著蒙思定走人。

  長宜受不了地目送他離開,走上前去問道:「他在你們面前,一直就是這個樣子的?」

  顧時庸傷腦筋地揉著太陽穴:「也沒有。」以前只不過喜歡裝傻讓人傷腦筋,自從與鳳凰君重逢,竟然開始學著撒嬌了,真噁心。

  長宜好奇地看著他疲憊的神情。「你比他要小吧?」

  「嗯,半歲。」

  「怎麼看都是你最穩重的樣子。」有了這樣的朋友,那小子和小時候比,開朗很多呢。

  顧時庸略微欠身,笑道:「您過獎了。」看來已經成功擺脫鳳凰君對於他花花大少的既定印象。

  長宜歪著頭。「你很討厭我嗎?」

  「為什麼這麼說?」顧時庸這麼問著,臉上並無驚訝之色。

  「你和徐浩、思定在一起時話很多,對我總是能省則省。」

  顧時庸聳肩,理所當然地道:「因為不熟。」

  午門。

  冬天裡太陽下山早,天色已經微微暗了,安民告示前聚集了大約兩三百人,也不說話,只是在寒風中靜靜站立。

  不遠處的街巷中,顧時庸向長宜說明事由。

  「史家的皇族的劣跡,大理寺一個個在審,前天起已經梟首八人,百姓自然拍手稱快。但是不斷有流言說你也關在天牢,他們開始擔心你的處境。這些人是每個裡的百姓推舉出來說話的,從早上開始站到現在了,京兆尹親自過來規勸,都不肯走。」

  「他們擔心我……」長宜有些動容。那裡站著的,都是不認識的人,竟然有這麼多人在看著他嗎?

  「與其說是擔心你,不如說是擔心自己。」顧時庸冷酷地指出真相,「若不是怕我們冒犯你會觸怒上天降下災難,你一個不相干人的死活,誰管?」

  「喂,你這個人怎麼這樣?」長宜不滿嘟噥,「稍微說點好聽的又不會爛嘴巴。」

  顧時庸皮笑肉不笑,不予回駁。

  長宜其實也不是那麼在乎他的評價,喃喃自語道:「不管怎麼樣,他們是為我而來——鵓鴣,載我載我!」

  鵓鴣像是在考慮什麼,邁著小腳在地上走動了好幾圈,終於站定,一陣輕煙過後,出現在二人面前的已經是鳳凰的樣貌,但體形比之前小了許多。

  長宜詫異道:「怎麼這麼小?」

  鵓鴣喉頭發出些聲音。長宜聽了,有些得意地轉頭對顧時庸道:「它說載我一個人這點大小就夠了,你沒有資格坐。」

  顧時庸抿抿嘴,不理他,自顧自往人群那邊走。

  「怪人。」長宜爬上鵓鴣的背,身子立刻騰空。

  異象立刻引來所有人的注目,鵓鴣飛到告示欄上方,在空中停下身子,長宜用力揮著手,大聲道:「大家放心,我沒事!」

  「鳳凰君!鳳凰君!」百姓們錯雜喊著,下一刻潮水般跪了下來,口稱千歲,也有大聲叫著萬歲的,弄得長宜很不好意思。

  「你們不要跪我,我不管事情的啦。」

  跪在最前頭一個老者高聲問道:「您還好嗎?新的皇帝有沒有要對您不利?」

  「我好得很,新皇帝要是敢動我一根汗毛,我就揍到他爬不起來!」

  在場百姓們被他張牙舞爪的樣子惹笑,心中忐忑也清除了大半。

  長宜等笑聲漸住,又朗聲道:「我想他會變成很好的皇帝——雖然現在看還有很多毛病,大家如果相信我的話,就一起相信他吧。」

  眾人齊聲稱「是」。長宜對著角落某處大叫道:「顧大人,麻煩把我的東西拿過來!」

  顧時庸在眾人矚目下,不情願地走過去,取下肩上的大包袱,正要對所有人展開殺傷力巨大的親切笑容,只聽長宜在他頭頂介紹道:「這位是門下省的大官——我也不知道到底叫什麼官,很凶的,大家不要靠他太近啊!」

  話音剛落,顧時庸周圍五尺之內,人跡全無。

  長宜從鵓鴣背上跳下,蹲在地上打開包袱,取出其中一枝寸許長的種苗。「這是我栽培的新蔬菜,不怕冷也不需要太多陽光,最適合冬天種,一個月就能長成,大家願意的話,可以拿去試試看。」

  鳳凰君……是種地的?

  眾人呆。

  「怎麼澆水呢?」不忍看他可愛臉上的期盼神情落空,終於有人充滿愛心提問。

  「隔一天在根部澆差不多一勺就可以了。」

  得到回應後綻開的笑容過於耀眼,就算心裡並不相信,還是有不少人為了看他更加開心的樣子,而過來詢問。

  「怎麼施肥呢?」

  「容易生蟲嗎?」

  「根這麼嫩,真的不會凍死?」

  沒多久,就變成所有人一同蹲在地上爭論著天時土氣。

  長宜一臉滿足站起身的時候,已經被其他人稱作「小兄弟」了。

  高高興興和大家道了別,把追著大狗玩的鵓鴣叫回來,長宜看向顧時庸。

  「走了啊,你杵在這裡幹什麼?」肚子餓了,想快點回去做飯。

  顧時庸正要說話,被一聲淒厲的「九爺」打斷,身著白衣、形容枯槁的中年女人不知從那裡竄出來,才抓住長宜的手,身子就半軟倒在地上,哭喊著道:「九爺,求求你快救救五爺吧!」

  長宜差點被她拖拽得摔倒,穩住身形看了好一會兒,才道:「你是五王的側妃?」

  長宜不過推測而已,那女子還道他認識自己,喜道:「正是臣妾!懇請九爺念在兄弟一場,勸新君免五爺一死吧!」

  顧時庸在一邊輕聲說明:「刑部批文下去,明日處斬史家老五。」

  「你有幾成把握,才來找我?」長宜淡淡看著女子披頭散髮的樣子,腦海中想像她之前是怎生的光鮮亮麗。

  那婦人並不回答,只是像背書一般說道:「九爺是天仙化人,哀憫眾生,必然心存仁厚,不願多見殺戮,況且五爺是您親生兄長,血脈相連,怎忍心眼睜睜讓他成為刀下之鬼?」

  「你錯了,我忍心得很。」長宜重重甩開她的雙手,話聲極冷,「我才不是神仙菩薩,我很會記仇,你丈夫和其他號稱兄弟姐妹的人,當年怎樣對待我的,點點滴滴都在心頭。同樣,你丈夫怎樣仗勢欺人,怎樣強佔民宅,怎樣淫人妻女,被欺負過的人,也永遠忘不了。你為你的丈夫向我求情,那些人又何曾向誰求情奏效?他有今日是活該報應,你若對他有夫妻之情,可以跟著一起去死,其他多餘的事,還是不做為好。」

  他這番話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還沒走開的百姓們,沒想到方才坦誠爽朗到有點傻的「小兄弟」,頃刻間竟能說出如此冷酷的話語,一時間撟舌不下,那婦人更是如遭雷擊,難以置信地呆了一會兒,哀告的神情一變而為猙獰:「你這個冷血無情的妖怪!先帝說什麼盛世祥瑞,把你當天神一般供養,誰知道你吃裡扒外,滅了自家的朝,去興叛賊的世!有誰會經過十年樣貌一點都不變,我就疑心你不是好貨色,活死人!孽種!妖怪!我今天殺了你這亡國的妖孽——」

  她一邊罵一邊就要往長宜身上撲,匆匆跑來的士兵趕緊將她捉住,顧時庸使個眼色,婦人便被帶了下去,一路上仍是不斷口出穢言。

  長宜麻木地站著,直到聽不到叫罵聲,才慢慢抬起頭來,面無表情環視圍觀眾人。

  兩廂無言,一片寂靜中,突然有人高聲道:「你做得對喲,要是對那種人心軟,遭殃的就是我們了。」

  「沒錯!雖然是一個家裡出來的,但你是懂事的好孩子,和他們不一樣,你看我們今天都是來為你說話的嘛。」

  「是啊是啊,那種瘋婆子的話別往心裡去。而且那邊那個大官是怎麼回事?這麼重要的鳳凰君,怎麼可以隨便讓人接近?你是來看熱鬧的啊?」

  顧時庸突然面對千夫所指,縮縮頭作無辜狀,上前圈過長宜僵硬的肩膀,道:「鳳凰君嚇到了,我帶他回宮好好壓驚,大家也回去吧。」

  眾人雖然有點不放心,但還是沒有說什麼,目送二人離開,便各自散了。

  顧時庸領著長宜登上馬車,長宜掀開布簾朝外頭看了好久,坐直身子向坐對面的顧時庸道:「剛剛我裝可憐,你很看不起我吧?」

  顧時庸微側頭打量他,並未答話。

  「我也是罪人,明明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不是不敢做,就是完全沒想到,把自己關在深宮裡,以為躲開一切外界的加害就好,一點都不知道有更多人在這些加害下過著怎樣的日子,我不是毫無力量的人,我可以更早站出來阻止他們,我的縱容造成很多人受苦,現在他們都得到報應了,我卻還可以悠閒自在的在大家面前裝神弄鬼。」

  顧時庸一對桃花眼微微眯起來,由對面挪坐到長宜身邊,和顏悅色地道:「你勉強只是幫凶,事到如今自責有什麼用?日子還長,以後多做點事,將功抵過也就可以了。」

  長宜把壓抑許久的話說了出來,心情輕鬆許多,半開玩笑地說:「那麼,你是準備把我當成自己人了?」

  「嗯,」顧時庸坦承不諱,「你還蠻有意思的,和我之前想的有出入。而且,長相也對我胃口。」

  最後一句話,成功地把長宜的些許喜悅之情,盡數化為驚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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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即位式簡單而隆重,雖然被開國君臣們自嘲為寒酸,畢竟還是成了流傳後世的典範。

  國號虞,年號太和,其由來可以說上三天三夜,行伍出身的新貴們聽得頭暈目眩,依舊茫然。

  徐浩身著繁複正裝,穩步來到郎都宮正殿上坐定,靜靜等待禮官宣讀登基敕命。正在這時,敏銳的耳力讓他捕捉到到某種異常聲音,雖然感受不到敵意,常年的習慣仍然使他進入全神戒備。

  心中才疑惑著,好大一聲「猜猜我是誰」,搞得在場所有人大驚失色。

  新君的眼睛被御座後伸出來的兩隻手矇住,亢奮聲音的主人頭髮蓬亂衣衫不整,看來是在後面埋伏多時。

  「國師,你做啥子?」嚇得不清的禮官慌亂間冒出家鄉話,惹來低低訕笑——官員們見不過是鳳凰君胡鬧,雖覺此舉不妥,防心倒是卸下了。

  眼前突然一片漆黑的徐浩只是長嘆口氣,不理長宜哇哇大叫,反手一撈,輕鬆地將他凌空抓到身前。

  「推說身體不適,不肯來登基大典,原來是為了躲在這裡嚇我?」二十七歲的人,竟然做這種幼稚事情。

  「你根本沒被嚇到,哼!」長宜掙開他的掌控,忿忿的樣子好似是自己這邊比較有理。

  徐浩無奈地搖頭,替他理了理頭髮,道:「好了,你安分一點,我們在做正經事。」

  「什麼正經事?根本是耍猴。有空搞這種排場,還不如早點坐朝議事。」他一身常服睥睨衣冠楚楚的滿朝文武,嘖了一聲,半坐半躺在台階上。

  禮官皺起眉正要說什麼,被徐浩用手勢制止。

  樂器重新奏響,大典繼續進行,待令人昏昏欲睡的禮樂告一段落,新君接受百官朝賀。

  朝臣們精心準備的冗長賀詞,逐個被徐浩不耐煩地腰斬,這回他又出言:「卿家說話不妨低聲些,我……朕聽得見。」

  聽到皇帝此言有些古怪,依例低頭不得直面君主的文武百官,忍不住朝上頭瞄了瞄,卻發現新君正垂著雙目,望向倚在漢白玉欄杆上入睡的新任國師,距離太遠看不清表情,卻有一種奇特氛圍,讓眾人忍不住屏住呼吸。

  肯定是為了嚇人在這邊躲了一夜,和以前一個德行。看長宜夢中微微皺眉,徐浩站起身來,想都沒想,把他打橫抱起,就要放到柔軟的龍椅上安睡。

  滿殿的抽氣聲適時作了提醒。回身俯視見鬼一般張大嘴巴的臣子和外國使節,以及滿臉不讚同的顧、蒙二人,徐浩有些窘迫地召來侍從將人帶走。

  一不小心,就出格了。

  並不準備當個任意妄為的君王,既然世人眼中,這個位置,無論何時都只一人有資格坐,那麼就算心中不以為然,也不想因這種事落人話柄。

  以往帶兵,身後有萬千將士的忠心追隨,現如今自己高高在上,底下多了這許多知面不知心的臣屬,背後卻除了虛名毫無仗恃。孤身一人面臨無數對手的仗,要怎麼打才能贏得痛快淋漓,心中一點數都沒有。

  「你很威風啊!」下朝之後,徐浩剛進提扶宮,長宜就從拐角處竄出來,頗為豪邁地拍拍他的肩,「當年一起打架偷錢的時候,誰想得到你小子會有今天。」

  「打架每次都是你挑起的,偷錢也是你一個人去幹了,回來強迫我分贓,本人可一直是正直有為的大好男兒。」徐浩漫不經心撇清,迫不及待地自己動手摘下沉重的冕旒交予侍從,同時遣退週遭人等。「你睡飽了?過來坐坐吧。」

  長宜蹦蹦跳跳跟在他後頭,進了御書房。

  徐浩關上門,突然脫力似的,高大的身軀從後面趴上長宜肩頭,之前的從容鎮定不見,聲音中都帶著些倉皇。

  「威風什麼啊!那種山呼萬歲,我統共只聽到過兩次,聲音響得都能把人嚇死。雖然以前也想過要能做皇帝多好之類,但是真的美夢成真,你都不知道我心裡有多怵,那麼大一個國家竟然就這樣輕易交到我手裡了,好像惡作劇一樣。」

  「怎麼說還是很得意吧?這世上做夢都想當皇帝的人何其多,真正坐上那個位置的人何其少,你應該高興。」

  「那是肯定的。他們在喊著『萬歲萬歲萬萬歲』,雖然我知道活一萬歲決不可能,聽了之後還是忍不住飄飄然,就像成仙了一樣。」長宜是唯一可以推心置腹說這些話的人。不是說不信任戰友,而是那種像是在示弱的情緒,不習慣在他們面前展現。

  長宜拉過徐浩兩條胳膊交叉在自己身前,撥弄著他骨節分明的手指,嘟囔道:「拜你之賜,我也是千歲。」之前是親王,稱作千歲也就罷了,改朝換代之後竟還被封個勞什子國師,繼續千歲著。

  「這十年間各地民變少說也有二十來起,稱王稱帝的也不在少數,都是剛封賞完功臣,什麼都來不及做就被旁人滅了。假設我這個皇帝做的時間比他們長,我就得好好想想怎樣對待百姓,怎樣把國家治理好——這種事情比打仗難太多了,那些大臣七嘴八舌地說,一人一個主意,都不知道聽什麼好。你說他們是不是在故意欺負我不懂治國?」

  「他們只是生怕被你當作沒用的人清理掉,才故意說得天花亂墜、極力表明自己有本事吧。」宮裡宮外,爭寵都是這麼個套路。「治國的事情我也不懂……不然這樣好了!」長宜彎腰從徐浩的圍困中鑽出來,興致勃勃地道:「前朝皇帝做的事情下的政令,你通通不要去做,這樣如何?」

  徐浩端詳他急欲得到贊同的表情許久,滿臉同情地頷首:「原來你的存在是為了說明,比我更不會當皇帝的人多的是。」

  長宜大怒,掄起拳頭就往他鼻樑上揍去,徐浩輕巧避過,長宜早有準備,伸腳絆住了他後退半步的左腿,徐浩站立不穩,倒在地上。長宜歡呼一聲,沖上去騎在他身上胡亂捶打。

  以他十七歲的少年體態自然敵不過二十七歲大男人的力氣,徐浩伸手抱住他的腰打了個滾,成功反制。

  「你竟然毆打皇帝,還要不要命了?」並且有好幾下都很用力,恐怕身上都要有瘀青,沒輕沒重的傢伙,他非打回來不可。

  「啊!痛死了!」徐浩下手只用了一成力氣,長宜還是發出殺豬般的慘叫,「你竟然冒犯本大仙,不怕遭天譴嗎?」

  「大仙你個頭——」

  「刺客哪裡走!」虛掩的門猛地被推開,在門口待命的提扶宮守衛們蜂擁而入擺開陣勢,定睛看處,卻只見滿臉凶惡的新任君主,正在狠狠毆打著孱弱到只剩一口氣的新任國師。

  「陛下是否一切安好?」與新君一道出生入死過的侍衛長,神情中卻明顯帶著不以為然。

  而從這一天開始,新君與鳳凰君互相牽制互相利用,私底下勢如水火的說法,在內廷不斷流傳。

  新朝建立,民心大定。這樣那樣的隱憂且不去深究,至少京城的集市,已完全恢復往日的繁榮景象。

  桑高的肉舖位於東市,才開市沒多久,鋪子裡就盤踞了一位不速之客,冠冕堂皇地說是來虛心求教。

  而桑高打著呵欠,沒精打采地授業解惑。「當今天下,除了皇帝這支朔州軍以外,成氣候的地方勢力,還有並州軍、祁州軍、越州軍。朔州軍的西北路,如今正在和祁州軍交戰,如果能勝出,你老友的御座就穩了。」

  桑高拍掉長宜不能安生片刻的髒手,搶過豬尾巴重新掛在鐵鉤上,一邊切肉一邊道:「內政上倒不必操太多心,顧時庸老成善謀,而蒙思定更是厲害人物。短短半個月,京城上百家行會一圈走下來,那些平日裡一毛不拔的鐵公雞,竟然爭著送銀子進國庫。皇帝一口氣頒了拓荒、獎墾殖、廢私錢、鹽鐵官營在內七條律令,又下詔停土貢、三年內停修水利外所有工事、瀾江以北十六州免夏秋稅兩年,都是他倆的動議吧?」

  「不知道。那位蒙大人啊,整天拿著個算盤唸唸有詞,頭髮都白了好幾十根。今晚留他們在我那兒吃飯,你要不要自己去問問?」

  「不必不必,」桑高趕忙舉起油膩膩的手搖了搖,「那兩位是國家重臣日理萬機,我這種小老百姓還是在一邊看著就好。」

  長宜提起腳照著他的屁股上就是一下。「酸什麼酸,我叫你做官你又不願意。」

  桑高一個踉蹌,提起的刀差點斬到自己手腕,不禁怒道:「你每天過來妨礙我做生意,我非但不趕人,反而好心好意講國家大事你聽,還想怎麼樣?」

  「你知道我想怎麼樣。」就算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能做,只要夠延攬到有用的人才,也算是幫了他們忙吧。

  桑高身形一動,鋒利的刀就堪堪架在了長宜脖子上,長宜的視線遂完全被一張鬚髮皆張的鬍子臉佔據。「老子發過毒誓這輩子不涉足官場,再逼我小心老子砍了你!」

  旁邊肉鋪的客人見狀,怕怕地小聲道:「他、他、他們在做什麼?要不要報官啊?」

  忙著用油紙包肉的屠夫甲見怪不怪,低聲勸慰道:「每天都這樣,也沒見真有流血的,你買肉別上他那兒、來我這兒就是了,他每天光顧著和小白臉耍,那些肉都放了十天半個月沒人買——」

  誰料桑高耳力奇佳,如此嘈雜的街市上竟把對方的話聽得清清楚楚,「李老三,操蛋的再搶爺爺生意,小心老子一刀劈了你!」

  李老三當然也不甘示弱,當下頂了回去,兩個大嗓門對吼,兩三句過後就各自衝出鋪子扭打起來,沒半個人敢上去勸架。

  直到一個清脆嬌柔的聲音插了進去:「好啊,你又在外頭胡來!跟我回去跪搓衣板,晚上不准吃飯!」

  「啊!母老虎來了。」

  「今天怎麼這麼快?還沒瞧過癮呢。」周圍看熱鬧的街坊見好戲才開鑼就收場,不禁大失所望,紛紛回去做自己的事情。

  「你收拾鋪子!」美豔絕倫的高挑女子對長宜下完命令,就拎著桑高的耳朵,不理他淒慘哀號,把高過自己至少一頭的龐然大物往家裡拖。

  「等一下!」長宜喊住她,「幫忙收拾可以,我要這塊裡脊肉!」在錢鬼蒙思定薰陶下,再老實的人都開始懂得不做白工。

  「拿去拿去!」女子不耐煩地應允,對丈夫的大聲抗議置若罔聞。

  「一條腿竟然能被鳳凰君搬來搬去,此豬實在死而無憾。」長宜用盡吃奶的力氣,終於把一整條豬腿搬上獨輪推車時,耳際突地響起熟悉的人聲。

  長宜微微吃驚。「你怎麼又逃出來了?」

  「吃過中飯他們各自有事去辦,沒空管我。」徐浩露出佔到便宜的得意笑容,隨後理所當然般擠開長宜,自己抓起車把手往前推,二人並排往桑高家走。

  「那晚飯還一起吃嗎?」用膳的時候他們幾個總是一邊吃一邊吵,從軍國大事到誰多夾了一筷白菜,長宜從來沒經歷過那麼熱鬧又不拘束的吃飯場面,所以嘴上嫌煩,心裡卻很盼望他們常常上門叨擾。

  「當然,」徐浩點頭,「只要想到梧桐殿的飯菜香,那兩隻就算爬,也會爬回來的。」

  「說得也是。」長宜想起思定狼吞虎嚥的吃相,不禁笑開。

  來到桑高家門口,夫婦倆已經在倚門等候了。桑高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顯然是挨了好一頓教訓。

  「老婆打的哦。」長宜忍著笑,輕聲向徐浩解釋,他已經習慣這夫妻倆的相處方式,徐浩則難免有些意外。

  「怎麼多一個勞力?」桑高掃徐浩了一眼,接手推車進去,對於眼前這位萬乘之尊殊無敬意。

  「可真是辛苦你們了,快進來喝杯茶。」美豔絕倫的桑夫人熱情招呼,也看不出是否知道二人身份。

  臥房客廳統共只有一間,二人在狹小屋子的炕床上盤腿坐下,夫人沏了茶上來,桑高跟在後頭。

  「你們慢聊,我先下去了。」

  至少在外人面前,還是給丈夫面子的。徐浩看著她款擺柳腰離開的背影,臉上驚悚之色總算微微消退。

  「喂,別人的老婆不要看得這麼入迷。」

  桑高不善的口氣拉回徐浩的注意力,這邊長宜已經開始幫他辯解:「後宮裡比嫂子漂亮的女人多了,他還不是全部趕回家?你窮擔什麼心。」

  「臭小子你懂什麼?所謂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說不定他就好這口。」

  長宜滿不在乎地揮揮手。「沒的事,他平常都找妓女解決,不會動良家婦女啦。」

  桑高噴笑。

  「你真是——」徐浩瞪好友一眼,「我丟臉你有什麼好處?」

  「丟什麼臉?男子漢大丈夫的,逛幾回青樓是平常事,你不要害羞嘛。桑高你說是吧?」

  眼見門邊一個窈窕人影閃過,桑高慌忙大聲撇清:「老子生平從不逛妓院,那種事我怎麼知道?」隨後向露出色迷迷笑容的長宜投去警告一瞥。

  「這個人最怕老婆了,」長宜指著他對徐浩道,「如果你想要他出來做事,只管由大嫂入手。」

  「說什麼做事,誰知道他能在那位置上待幾天?」桑高輕蔑地道:「短命的皇帝,我可不想侍奉。」

  長宜不忿,推了桑高一把。「你幹嘛詛咒他!」

  「單靠我是咒不死他的。」桑高淡淡回應,又問徐浩:「你打算坐多少年江山?」

  「我說不上來,」徐浩坦然相告,「總歸不希望只有一時半刻。」

  桑高開始笑,剛才的咄咄逼人明顯收斂不少。「也不能當真千秋萬歲是吧?馬上得天下,不能用打仗的那一套治天下,比起衝鋒陷陣開疆拓土,更需要固本培元。等到這個國家活過來,經得起折騰,你或者繼任者再施展雄心壯志不遲。」

  徐浩不敢置信地軒起濃眉。「你的意思是,什麼都不用做?」

  「順其自然最好。百姓不是自己願意吃苦,只要沒有後顧之憂,他自會去尋找免於凍餒的辦法,地方官所要做的,只是不去擾亂、最多提供方便而已。」

  見徐浩聽得認真,他咕嘟咕嘟喝光一碗茶,邊擦嘴邊續道:「古早時候我有個同行,叫做庖丁——」

  「你不要騙我沒唸過書!庖丁是殺牛的,你是殺豬的,充什麼同行——哎喲!」

  長宜話音未落,被茶碗重重磕了兩下頭。「大人說話小孩子不要隨便插嘴!」桑高用力圈過他的脖子,不理他拳打腳踢,對徐浩道:「當今之世,官員只須不使百姓感到厭惡就好,政績反在其次。像這小子,雖然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會,但大家看到他就想笑從而心情很好,這就是堪做京兆尹的人才了。」

  徐浩愕然。「那不是和唱戲說書的差不多?」

  桑高誇張地伸個懶腰。「仕途本來就是賤業,你以為很了不起?」

  「你不要這樣看著我,我才不要做官!」長宜發現徐浩若有所思地注視自己,心生警覺,掙脫桑高就往外逃。

  徐浩也不忙管他,舉起茶碗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容我以茶代酒!」

  桑高給自己倒了茶,慢吞吞喝光,懶洋洋道:「陛下特地駕臨寒舍,不是只為聽我顛三倒四一番話的吧?」

  「桑先生一家皆為前朝皇帝所害,絕意功名也在情理之中,寡人不敢奪先生志向。」

  桑高撫掌大笑。「我就說吧,只不過來逛個街,都要在國師身邊暗暗布下重重防護的人,怎麼可能不去調查我的身家?那麼我的另一個身份,陛下料來也心中有數?」

  「桑先生是指,並州軍陳大都督的東床快婿?尊夫人美貌賢淑,桑先生好福氣。」徐浩明明欲凝神應對,卻莫名地開始瞎想長宜既不美貌也不賢淑。

  「好福氣比不上陛下好定力,最大對手的心腹近在眼前,竟也能不動聲色。」要是在茶中下了毒,他怕不當場玩完?

  徐浩擺手道:「說對手也不盡然。陳將軍向來明白事理,因不滿皇帝昏暴才舉義旗,和那些趁火打劫的宵小不同,我們之間,未必要有一戰。」

  桑高嗤了一聲。「你可知並州軍動向?」

  徐浩平淡道:「大軍離京城不到一百里,先頭部隊不過三十里之遙。」

  桑高迫近他,傲然道:「你的人馬正在一批批地賞賜還鄉,確信能擋得過我軍全力一擊?」

  徐浩依舊不動聲色。「我賭陳將軍並無野心,只是在靜觀朔州軍的作為而已。只要問心無愧,陳將軍不至於貿然興不義之師。」

  「您真是信得過我們。」

  「哪裡,只不過徐某的運氣一向不錯。」

  「萬一失算,你要如何?」

  「並不是今天才得到的消息,眼看要有一場惡戰,桑先生覺得徐某真會這麼快遣散人馬?如先生所見,貴軍勞師襲遠,我方以逸待勞,死活尚未可知。」

  桑高愣了半天,搖頭嘆息:「這麼大的動作竟能躲過我的耳目,你真是……若我們撤軍,你準備怎樣?」

  「既然徐某接手安瀾,就不能看它四分五裂下去。陳將軍若願意與我合作,則是天下之幸。」

  「好了,老頭子,我問完了。接下來的事情你看著辦吧。」

  虛掩的門扉「吱呀」一聲打開,走進來一位清臞高大的老者。

  徐浩一點都不驚訝地起身,向他恭恭敬敬施了一禮。「陳將軍安。」

  陳肖慈欲屈膝還禮,立刻被徐浩拉住。陳肖慈微笑,捋著花白鬚搖頭道:「以為我們可以來個甕中捉鱉,沒想陛下早就守株待兔了。」

  徐浩笑而不答。

  「老夫膝下無子,女兒女婿又性子古怪,喜歡殺豬賣肉的行當,當皇帝是不想了。既然天下已定,還不如回鄉種地來得輕鬆——」

  這時陳肖慈身後突然冒出一個頭。「大叔,你答應了要教我打陀螺的。就算要走,也得教會了再走。」

  徐浩聞言正色道:「陳將軍,若是如此,您恐怕永遠走不成了。要此人學會打陀螺,一定是下輩子的事。」

  話剛說完,就遭衝上來的某個人,一頓拳打腳踢。

  回去的路上,長宜心情甚好,不知什麼時候出現的鵓鴣也跟著十分高興,一人一鳥在馬車上不住喧嘩吵鬧。徐浩看不下去,把長宜捉來制在懷中,正經道:「你啊,不要逼自己去學頭會痛的事情了,就算是桑高,對著你這樣的學生也會哭死的。」

  長宜停下和鵓鴣比拚聲音尖利的無聊遊戲,哀怨看他。「又不是我喜歡學……一點都不體諒別人的心情。」

  徐浩伸手將他拉得更近。「你在想什麼,我怎麼會不知道。嘴裡說著要放開了去玩,還是想偷偷的學理政對吧?不要勉強,你要是再不滿足,我就要封你做宰相了。」像他這樣每天忙到暈頭轉向,就沒空胡思亂想了。

  長宜煩躁地掙開他的手。「我就是因為沒有做宰相的本事才著急啊。你們一個個都那麼忙,只有我是吃乾飯的,很難受的知不知道?」

  「每個人的長處是不同的。帶著鵓鴣來選中我,又因為你認識桑高,我才不費半點力氣就得到並州軍歸附——你對於我的重要,沒有人能夠替代。」

  最後一句似有深意,長宜忍不住別過頭,避開了他過於強烈的目光。

  徐浩見狀,緩緩背過身,掀開布簾看向窗外。

  良久,他狀似不經意地低語——

  「那件事,你還要假裝忘記多久?」

  長宜聞言,去抓鵓鴣的手訕訕收回,望著徐浩,微微恍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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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這是兩人第無數次想起離別那一年,那一天。

  下了山,說是要各自回去準備晚飯的,卻是誰也沒有先提起分開,就這樣漫無目地並肩亂走,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來到錦江邊時,天色已經暗了。

  「聽見沒有?」長宜壓低聲音湊到徐浩耳邊,用曖昧的口氣道:「有人在幹好事呢。」

  男人的粗喘,女人如哭泣般的不住低呼,從不遠處的蘆葦叢中傳來。

  「嘿!這個時辰還早了點吧,真猴急。」長宜用嘲笑的口吻掩飾意外。

  「我們走了。」徐浩慶幸自己漲紅的臉在夜色中並不明顯。

  「等一下啦,看看別地方還有沒有。」

  長宜說著躡手躡腳往偷歡男女的反方向走去。徐浩一把沒抓住他,無奈跟上。

  這小子真是吃飽了撐的才老來這裡偷看,要是像上次那樣撞見認識的人就尷尬了。

  每次闖禍的那是他,爛攤子歸我收拾。正在抱怨,前面的人忽然停住腳步。

  「看來沒人,坐一會兒坐一會兒。」

  長宜向他熱切地招招手,在比兩人都高的草叢中一屁股坐下。

  「坐這裡幹嘛?」徐浩覺得有些奇怪。依言挨著長宜、矮身坐下來——

  長宜順勢將頭靠在他肩上,望著晦暗的夜空喃喃道:「要是有流星多好。」

  徐浩嫌惡地推開他。「喂,你少跟我黏黏糊糊的!」兩個男人搞在一起,算什麼啊。

  「我就要噁心你!」長宜裝模作樣扭動身體,重新靠上去,肉乎乎的臉貼上他勁瘦的肩,順勢擦掉嘴邊滷汁。

  這可是今天剛換上的衣服!下襬那腳丫子印還能搓掉,油漬很麻煩的!

  「你這個——」眼看一張皮皮的饅頭臉湊向他,涎著臉笑,心中的火氣就不知不覺消失,「算了,不和你計較!」

  別人面前都是老練機靈的樣子,唯獨和自己在一起變得像三歲孩子一般。縱然有時候恨得咬牙切齒,奇異的優越感始終揮之下去。

  就快有很長時間不見,再見面時,恐怕沒辦法依然親暱如眼前了。

  兩廂無語,徐浩以為長宜已經睡著時,腰部被不安分的手肘輕輕撞擊。

  「浩啊∼」

  「幹什麼?」徐浩警惕。這種口氣必有所求,十九還是不近情理的要求。

  「我們來野合吧。」

  「……」徐浩腦中一片空白。

  長宜狡黠地笑。「你沒聽錯,就是那個意思。」

  「!」

  「不要瞪我啦,你肯的話,欠我的錢就不用還了。」

  縱然四下漆黑,不到一尺的距離,依然可以把各自臉上表情瞧得清楚。徐浩愕然看進長宜閃著快活光芒的眼裡,心思完全錯亂。

  是……哪裡的方言嗎?葉和?夜河?也喝?

  長宜似乎以為他默許了,說聲「來吧」就開始動手。

  腰帶被俐落解開的狀況不容徐浩再自欺欺人,按住不安分的手低吼道:「你幹什麼?」

  「輕一點!野合哪有這麼大聲的!」長宜另一隻手捂上他的嘴,牛肉和老酒的味道鑽進鼻孔,徐浩荒謬地感到有點餓。他厭煩地閉閉眼,稍微使點勁就掙開那手,騰地站起,抓起長宜後領,把人像件衣服似的抖了幾抖。「喝多了吧!再發瘋小心我把你扔江裡頭。」

  徐浩對長宜的性格熟稔之極,暗暗準備應付他的反擊,誰知過了好一會兒,眼前這顆頭顱只是垂著,毫無動靜。

  「你怎麼回事?」

  徐浩忍不住搭著他的肩,低頭去查看神情,上衣下襬突地被捉住。近似哀求的微弱聲音像是從齒縫中擠出:「抱我好不好?就這一回。」

  扯衣服的勁道很輕很輕,徐浩卻心如墜鉛,一時間幾乎喘不過氣。感受他那邊傳過來的細細呼吸以及微微顫抖,徐浩隱隱約約像是明白了什麼。

  「你別後悔!」他一咬牙,顫抖著手剝除二人身上衣衫,猛地將長宜推倒在地上,結實的身軀重重覆了上去。

  身下這具軀體看過不知多少遍,乾癟瘦削,照理說對身為男人的徐浩沒有任何吸引力。

  所以當在那上面毫無章法地四處撫摸揉捏,不多久發現自己竟然為此情潮湧動時,心中不禁感到害怕。

  和長宜太熟悉了,分享過第一次夢中洩精的忐忑,一起看他不擇手段弄來的春宮圖,攀比誰的那裡更大更長、誰用手解決時更久……最清楚他是徹頭徹尾男性的自己,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一下就變成這個樣子?

  「你知道嗎?是要從我的後面插——」好像沒事人般躺在地上的那一個,渾不知他心中驚駭,火上添油地出言指導。

  「閉嘴!」徐浩惱羞成怒地翻過長宜身體,不願意被他發現自己難堪的狀況。

  進入的時候並不溫柔,說實話手忙腳亂當中,能到那一步已經十分不易。他清楚聽到長宜悶哼一聲,之後便安靜一如既往。

  緊張的心情被某種憤怒取代。這傢伙總是這樣!什麼都藏在心裡不說,一旦裝不下爆發出來,就搞得雞飛狗跳。

  報復般開始激烈抽動,第一次進入別人身體裡面,確實比自己來舒服很多。

  他呢?大概很痛吧?那麼小的地方。

  剛開始動時有過小小的掙扎,但是不一會兒就告停止。徐浩甚至可以想像這個人死命咬著嘴唇、指甲掐進手心的樣子。

  想到這裡,心頭愈加不悅,突然退出火熱緊窄的體內,把細瘦身子重新翻轉過來,捏著他的下巴沉聲道:「痛就說出來,幹嘛忍著?」

  長宜吃吃笑了起來,舉起冰涼的手,輕輕撫摸他凶神惡煞般的臉。「說出來,就會不痛了嗎?」

  如果是這麼容易的事情,他有很多很多要說。莊稼不要被麻雀吃掉,徐浩不要頭也不回走掉,老太婆不要隨隨便便死掉——沒有用的,該來的還是要來,該走的還是要走,說出來不過白白給人嘲笑而已。

  本來就很冷清的日子,馬上只有孤孤單單一個人了。這樣被抱一次,能夠得到撐多久的勇氣?

  再次接受他進入的感覺,依然稱不上愉快,長宜艱難地將雙腿纏上徐浩的腰,整個身體努力攀附上去,將嘴唇湊到他耳邊,上氣不接下氣地霸道命令:「告訴我,一個人沒有關係,我能行。快點告訴我!」

  驕橫的要求伴著煽情吹氣,一瞬間助快感流通全身,徐浩來不及聽令行事,灼熱的體液便噴灑在長宜的深處。

  氣喘吁吁的兩個人放開彼此,任由火熱的身體在夜風中冷卻。

  平復了喘息,徐浩耐著性子給莫名賭上氣的他穿回衣服,說出類似誓言的話。「你別瞎擔心,好好過日子,總有一天我回來接你。」到時候,這傢伙興許已經成家了吧,和老婆孩子一起——那種情景,徐浩發現自己竟不肯去想像。

  而長宜對此的回答卻牛頭不對馬嘴:「你太快了!」

  真是的,恐怕連那些書上說的一半時間都不到,大失望!

  門下省今天也很熱鬧。鳳凰君和鵓鴣大人在顧時庸處理公務的廳堂上蹦來跳去,還對他嘰嘰呱呱說個不停,議事的官員們半個時辰前就已經跑光了。

  「我知道我知道,下完棋又和陳將軍比武,皇帝陛下這回贏了半招。」都說多少遍了,多找幾個人去說行不行?非要纏著他,那麼多詔書等著覆核,門下省很忙的!

  「是啊是啊!」長宜興奮勁一直不減,「很帥對不對!有這麼個皇帝真有面子!」

  安瀾史上最年輕的侍中顧時庸大人重重嘆了聲,有氣無力地道:「你是想說,因為他實在太帥了,你自慚形穢,才一直耗在我這裡不肯走?」

  「我沒事可做嘛。」長宜理直氣壯,「才知道出宮一回要派那麼多人跟著,太麻煩他們了。宮裡誰見了我都彎腰行禮,除了你和思定,根本沒人陪我說話。」

  哈,最上頭那位已經被嫌棄到連人也不算了?擱下筆抬頭,發現他正興致勃勃地指使鵓鴣吃硯台。

  「你不是愛種菜嗎?去種菜啊。據說上回分給百姓的秧苗長勢奇好,搞得他們越來越相信你是神仙了。」

  「種菜?你說得容易。」長宜睨了他一眼,「種菜可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如果不真心真意栽培,光靠澆水施肥,草木是不會給你好臉色的。」

  顧時庸眼睛一亮。「你這話大有道理。回頭咱們寫進奏摺裡給陛下瞧瞧。」

  長宜動動嘴正要說什麼,南窗傳來篤篤的敲打之聲。顧時庸起身開窗,一隻灰色的鴿子停在窗櫺。

  他撈過鴿子正要取下信件,那鴿子猛地大叫,用力掙開他的手,只管在鵓鴣身邊一圈一圈地飛,看來十分激動,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隨著鵓鴣嘴裡咕咕作響,鴿子便歡然在它身前降落,低著頭萬分恭謹的樣子。

  顧時庸久在邊疆精通各國語言,對鳥類的嘰裡咕嚕卻無論如何沒有心得,轉頭問長宜:「它們在說什麼?」

  長宜噘噘嘴。「不知道。鵓鴣很小氣的,它願意和我說話的時候,我才聽得懂。」

  耳聽八方的百鳥之王大約發現了「小氣」這個形容,烏黑的眼朝這邊一瞟,又威嚴地回去和「臣民」說話。

  長宜沖上去捏住脖子將它懸在空中,憤憤道:「你竟然又罵我笨蛋!好啊,我現在就把老鼠洞全部封起來,看你晚上睡哪裡!」

  鴿子眼見王上被如此對待,不禁大怒,立刻向長宜的臉上撲過去,就要展開攻擊,被鵓鴣及時叫停。

  鵓鴣對長宜咕嚕幾聲,長宜立刻大叫道:「什麼季含澤?他回來關我什麼事!?你不要以為老子是好糊弄的!」

  他無所覺,一旁觀看鬧劇的顧時庸卻變了臉色。

  「別鬧了。」他平日裡笑臉迎人,認真起來格外威嚴,長宜很沒用地被嚇住,鵓鴣趁機掙脫,還用翅膀輕輕扇了他一個耳光,歡叫一聲飛逃到房樑上。

  顧時庸招手擒住灰鴿,展開紙條看完,臉色沉了下來。

  軍國大事長宜本來不懂,也無甚興趣,但看竟能讓向來冷靜自持的顧時庸露出如此表情,不禁好奇。「出什麼事了?季含澤是誰?」

  顧時庸的失態也只在剎那,隨即恢復淡定,他掃了長宜一眼,道:「你身份不同一般,和你說諒也無妨。朔州軍西北路元帥季含澤,日前大破祁州軍,掃平西北,不日將班師還朝。」

  長宜大喜。「是嗎?那太好了!」

  他清楚記得桑高說過,只要打贏祁州軍,徐浩的位置就從此坐穩。

  顧時庸皺眉。「事情本來很好。但季含澤不是別人,正是朔州軍前任主帥的獨子。」

  「那位季大哥的兒子?那和徐浩交情一定很好。」聽得出來徐浩簡直就是把季大哥看成親爹,和季家的小孩肯定處得不錯。

  「那也未必。」顧時庸抬了抬嘴角,殊無笑意。「倒是有傳言,今上是趁季帥病危,使詭計篡奪了本該屬於季含澤的元帥之位。甚至還有說季帥的死因,並不單純。」

  「怎麼可能?一定是別人亂說的。」長宜脫口而出,全然不假思索。

  「你憑什麼肯定?」顧時庸的桃花眼微微上挑,更增蠱惑。

  「他從小就倔得很,別人的東西再好,看都不會多看一眼,怎麼可能硬去搶過來。」那個人有多驕傲,他最清楚了。

  顧晴庸輕嗤。「三十萬兵力和小半江山,小時候那些個玩意兒怎麼比得過?」

  「你說得不對。」長宜鄭重其事地搖頭,「一餐山珍海味一袋金銀珠寶,對小時候的我們來說,未必比後來的人馬地盤來得輕賤。徐浩生來一根筋,不是自己的,餓死窮死也不要。」

  顧時庸睿智的眼眸中閃著不定光芒。「人是會變的。你難道就不曾發覺,如今的皇帝和當年的孤兒,已不是同一個人?」

  長宜想到徐浩幾日前的那句話,心中微微動搖,有些慌亂地撥了撥額前短髮,道:「改變是自然,但有些東西是天性,必不會磨滅。」

  顧時庸看了他好半晌,用講故事的口氣,慢慢地道:「放糧賑濟,元帥沒必要親自去,接近老百姓的辦法千千萬萬,那並非能看到他們平常生活的好時機。而即使喬裝親臨,若是沒出什麼特別之事,旁人也不會知道他去過,對吧?為什麼只有他那邊的米疊得搖搖欲墜?為什麼那孩子過來時米袋正好掉下?你不覺得太巧了嗎?」

  長宜惕然:「你想說什麼?」

  「如果反應慢得一步,那孩子活生生被壓死,皇帝撫屍痛哭追悔自責,然後下令厚葬撫卹死者親族,雖然震撼不及現在,依然是一出能夠獲得美譽的好戲——」顧時庸頓了頓,慢條斯理道,「若有人真是用百姓性命作為自己揚名的工具,你怎麼看?」

  長宜跳起來,沖上前去抓住他的領口吼道:「我說過了你不要隨便亂猜!」

  顧時庸不理他的憤怒,兀自滔滔不絕說下去:「你可能不知道。鳳凰君佯以闔城性命為要脅逼他束手就擒的事、鳳鳴朝陽的事、他捨己救人的事、你當街向他跪倒的事,短短五天之內,已經舉國皆知,都道如此順天意應民心的君王,千年不遇——你覺得單靠老百姓口耳相傳,能夠這樣快嗎?」

  長宜想張口反駁,卻覺得無從著力,將顧時庸的話在腦中再過了一遍,終於慢慢放開手,順手替他理了理弄亂的領口後,抬起頭,蹙著秀挺的眉問:「你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

  顧時庸明顯為他的反應感到意外,不過也只是略作躊躇,便低頭輕笑道:「大概看你把他說得天花亂墜,忍不住想挑撥一下吧。越多人當他天神一樣崇敬,他越容易目空一切。剛愎自用對於皇帝來說,絕非美德。我無從瞭解小時候的他是怎樣的人,但也能從你們的相處中,約略窺知一二。我敢斷言,像你所認定的那樣正直的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單憑勇武,就坐上今天這個位置。」

  「也許你說的有些話沒錯。」長宜靜靜思索了會兒,突然笑開,連顧時庸都被他意料之外的燦爛笑容弄得有些恍惚。「但那又怎麼樣呢?他是徐浩,就算他殺人放火無惡不作,我也不可能討厭他的。更何況他做的事情是想得到百姓的承認吧?有這樣重視百姓感受的皇帝,耍一點小手段也無妨——無妨的啦!」

  顧時庸怔了半天,嘆道:「你對他真好。」

  「他對我也好。」長宜有些虛弱地扯開嘴唇,下一刻又噗嗤一聲笑出來。「我突然想到,你和思定完全不一樣呢,他是真的把徐浩當神一樣崇拜,他眼裡徐浩好像沒有半個缺點,總說徐浩是他永遠都比不上的厲害人物,聽起來根本我們認識的不是同一個人嘛。」

  顧時庸嗤之以鼻。「那種連女人都沒見識過的小屁孩,只會搞愚忠那一套。相比之下你那位桑高大哥倒不錯,自行其事得可愛。」

  徐浩為得陳肖慈翁婿出山輔政,可定下了了不起的規矩——不殺、不貶諫臣。這一來誰都敢隨便說話了,反正既不會死也不會丟官——往後他這皇帝,怕會當得窩囊。

  顧時庸這樣幸災樂禍地想著,倒沒有太大的憂慮,那個人,或許真如長宜所言,是值得信任的吧。

  「嗯!桑高硬是要一邊當官一邊賣肉,徐浩快被他弄瘋掉了——很多完全不一樣的人在他身邊做事,感覺很有趣對吧?有像思定那樣聰明正直的人敬仰他信任他,也有你這樣狡猾多疑的人鄙視他苛求他,還有桑高跑來折磨他,徐浩只能把皮繃得緊緊的,一刻都不放鬆——太可憐、太好玩了!」想像徐浩被一堆人鞭策著做牛做馬的樣子,長宜沒心肝地拍手大笑。

  「你不能老是讓我刮目相看,」顧時庸凝視他因為開心而閃亮的容顏,輕佻地撫上他光潔面頰,似真似假地抱怨道,「我可沒這個膽子,和那一位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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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梧桐殿,夜深人靜。

  「你們在做什麼?」長宜總是睡得不沉,聽到開門聲就醒了過來,睜開眼時,微弱夜燈恰好照出徐浩一張怒氣衝天的臉。

  胸前和大腿上的壓迫感讓他記起今晚不是一個人睡覺,蒙尚書過來搭伙之餘順便還搭了床。就算這樣,皇帝突然出現又是為哪般?他身後還跟著個一身戎裝的年輕人,以前沒見過。

  「他是誰?」隨便闖進別人房間不好吧,而且是不認識的人。

  「季含澤。」徐浩不耐煩地回他,繼續瞪著蒙思定完全把長宜當作所有物的睡姿,像是要盯穿個洞來。「他在你這裡睡多少回了?」

  原來他就是季含澤,俊秀清雅的長相,卻偏生與威武戎裝說不出的協調,臉型的關係顯得圓嘟嘟,有點……想捏他的臉。

  「記不得,總有五六回了吧。」長宜試圖扳開蒙思定的手腳。

  「你!」他滿不在乎的態度弄得徐浩更加生氣,跨前一步,硬生生將蒙思定上半身拉起。被縟順勢滑下,二人並非赤裸雖在意料之中,徐浩依然小心眼地鬆了口氣。

  「唔……怎麼了?」蒙思定眼睛都沒睜開,口齒不清地問。

  「不知道,皇帝老爺突然衝過來。」長宜取過蒙思定的棉袍替他披上,自己鑽回被窩,繼續觀察季含澤。

  他戰功彪炳又廣有人馬,萬一擁兵自重,要求子承父業,那可是不易與之事。

  記得那天顧時庸是這麼說的。但是看他的樣子,實在不像有這種野心的人。這個有些稚氣未脫的年輕人,只是用冷淡表情和倨傲眼神,看笑話般注目著眼前這一切——好吧,這本來就是一場笑話,如果自己沒有會錯徐浩意的話。

  坐在床上打著呵欠揉著眼睛、嘟囔大家聽不懂抱怨的蒙思定,讓長宜覺得十分可愛,忍不住伸出手去摸摸他披散的頭髮。而這一舉動顯然更加刺激到了徐浩,只聽他冷冷開口:

  「蒙大人,朕不記得準許你夜宿梧桐殿。」

  長宜很清楚,在私人場合自稱朕,就表示他心情極度不悅,需要擺架子來獲得某種平衡了。

  「你誰啊,大半夜的——」話說到—半,蒙思定猛然清醒過來,訝然瞪著面目猙獰的皇帝,跌跌撞撞從床上下來。

  「出了什麼事了?」看到他背後站著的人,喜道:「含澤你回來了!西北的事總算完了?」謝天謝地!以後不用再撥糧草輜重過去,那可是一大筆錢哇!

  季含澤淡淡應了一聲。「今晚剛到的。你怎麼睡在這裡?」

  是有些沙啞的聲音,長宜沒來由覺得他唱歌一定很好聽。

  「我看完戶籍名冊已經起更,懶得再找人開宮門,就直接叨擾長宜哥了。」

  哥?這位傳說中的國師明明看起來二十歲都不到。

  季含澤還在為他的稱呼感到奇怪,徐浩已經接過話頭:「宮裡睡房成百上千,你何必和人擠一張床。」

  「天這麼冷,我自己又下令要削減宮中用度,怎麼好意思去浪費炭火。而且……」蒙思定轉過身去趴在被子上,一臉陶醉,「長宜哥暖呼呼的,抱著他根本什麼燒炕點火爐都不用了!」多麼上算啊。

  季含澤站在背後都能感覺到皇帝的熊熊怒火,被眼刀射殺一萬遍的蒙思定卻渾然不覺。「你、你給我去睡提扶宮,那邊暖和得很!」

  「……我不要。」拜託,老大自己的睡相也很差,和他睡,兩個人會打起來的!

  「你再不滾蛋,我叫人把那些個票據全部拿去燒掉!」

  話音未落,蒙思定已經慘叫一聲,像龍捲風般消失在眾人面前。

  「那我也先告辭了,剩下的事情明天再說。」也不等徐浩允可,季含澤向長宜投去曖昧的一瞥後,逕自轉身離去。

  「我什麼壞事也沒幹,你不要罵我。」長宜見他面色依然不善,把被頭往臉上一蒙,身子縮成一團扮演小可憐。

  徐浩又好氣又好笑,走上前去,由他散落在外的發絲伸手進被窩,順利接觸到目標。

  好冰!長宜整個人彈起來。「你的手怎麼這麼冷!」

  徐浩不置可否。

  御書房內爐火正旺溫暖得很,方才聽到消息,心急火燎趕過來,哪裡來得及披上禦寒衣物。這樣的解釋很有些丟臉,他索性當作沒聽見長宜問話。

  「你沒有梳洗過吧?」長宜嫌棄地打量他,終於不甘不願地掀起被子一角,「脫掉衣服,進來吧,外面冷。」

  他體質並不畏寒,屋裡也就一向不生火。

  徐浩略一躊躇,便依言而行。

  稍嫌急切地鑽進被頭裡,還沒動作,對方先一步將他攪進懷抱。

  徐浩僵了僵。「長宜?」

  「你啊,冷得像個死人,身體要自己當心。」

  熱熱的呼吸從頸後飄來,徐浩露出毫無威嚴的傻笑。「這點算得了什麼,冰原上急行軍也不是沒有過。」那回領著一小撥弟兄抄險路突襲敵軍,半邊身子都凍到沒了知覺。

  「現在是沒什麼,年紀大起來,就有的你受了。」單說他背上那箭傷,到了雨雪天就會隱隱作痛,怕已經是一輩子的病根。

  徐浩倒是不怎麼放在心上。「刀頭上舔血的日子,哪一個沒傷沒病的,活到現在就是老天保佑。」

  「戰場……真的很嚇人吧。」

  「嗯。」徐浩沉默,這並非適合說給他聽的話題。

  此時身後忽然傳來一陣細微的震動,徐浩的心不禁因為某種緋色的猜測而提到嗓子眼。

  「你……幹什麼?」

  勉力回頭,卻發現他是捂著嘴在偷笑。

  「我在想,一晚上竟然和兩個男人睡。」而且是掌握著國家命脈的兩個男人,長宜感覺自己有點偉大,「不如明天再拉時庸來……」

  「你真是什麼都敢想——」徐浩挫敗地低聲呻吟,轉過身體將他箝制在懷中,就著昏暗燭光仔細端詳。

  烏黑油亮的半長發,紅彤彤的臉蛋,笑得眯成一條縫的眼睛閃爍著愉悅光芒,說不上挺拔的小巧鼻子上殘留著幾粒小斑點,嘴角向一邊歪,扯出個頑皮的弧度,問:「你幹嘛?」

  不解世事的天真模樣讓徐浩覺得有些憋悶,在腦中盤旋許久的話終於出口:「你準備一直當自己是個小孩子,蹦蹦跳跳的過日子嗎?」

  長宜笑意倏止,隨即重新漾開。「你是因為這個緣故,才提起的那件事?」

  「別又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你總愛逞強!」徐浩有些急躁,「今時不同往日,咱們有能力面對所有事情了!」

  「嗯,今時不同往日。往日的那個徐浩,我十分十分喜歡,你可知道?」能夠坦然說出來,就好像不是自己的事情一樣,恍如隔世,指的就是這種滋味嗎?

  徐浩對他所限定的「往日」大生芥蒂,沒好氣地道:「你不說,我怎會知道。」

  長宜彎彎嘴角。「因為我知道你不可能和我一樣的。那時候你喜歡的是小婉,到了外頭,自然還會有阿花阿桃阿芳之類,說出來平添你的煩惱而已。」

  嘖,這都起的什麼名啊。

  「既然如此,那時不該提出那麼奇怪的要求。」就會說得好聽,什麼百姓的福祉就交給你了要專心做個好皇帝,還假裝忘記當年的事情,老在跟前晃來晃去叫人操心。

  「不高興你可以拒絕啊。」明明像野獸一樣撲上來就亂搞,還好意思怪別人。

  「也不想想當時自己什麼樣子,好像不答應你就要去自殺一樣,我敢拒絕才有鬼。」

  「那麼說是我逼姦?」長宜挑起漂亮的眉毛。

  徐浩沉重點頭,痛聲控訴:「而且是吃完抹嘴就走那種,最差勁了。」

  「到底是誰吃虧了啊!你才是第二天就走掉的人!」實在看不下去徐浩過分拿喬,忍不住捶他一拳。

  「誰讓你老是隨隨便便的!做那種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吧!偷偷賣了你娘的首飾去妓院,回來還和我炫耀呢。」

  「第一次很了不起嗎?都沒嫌你害我流那麼多血,好意思說。而且啊,我委屈自己當被上的了,你一點都不知道我下了很大決心的對不對?」單是性格隨便,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做到那種地步的吧!更何況大爺他生平最討厭吃虧。

  「是誰第二天送行的時候,帶頭起鬨說什麼要娶個好媳婦兒回來啊?有些人擺明了一時發癲,只有我一個人認真的話,不是被笑死!」

  翻出發了黴的老黃曆,兩人竟然興致勃勃越吵越大聲,終於驚動一睡就跟死掉差不多的鵓鴣,「轟」一聲,房裡的老鼠洞撐開十倍有多,抓狂的小鳥變成一隻巨大的貓頭鷹,朝著兩人憤怒地叫了三聲,衝破窗格子,飛到不知哪裡去了。

  冷風呼呼的吹進來,二人分別呆看牆上和窗上的大洞,久久不能成言。

  「它會不會一怒之下叫天上下刀子?」

  「應該還不至於……」

  「呃,還是安分一點不要吵了。」

  「是啊,有什麼好吵呢?都不是當年的你我了。」長宜輕嘆,感慨的樣子出現於這張少年樣貌上,多少有些不搭調。

  徐浩撫著他半長的黑髮,眼神泛柔。「貧賤之交,總是值得珍惜的。」

  長宜輕笑。「所以你在我面前努力做當年的自己,對不對?」

  他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我並沒有刻意……」

  「嗯,我也一樣啊,不知不覺就會像以前那樣相處。上次我稍微聽了一點你和桑高說話,淨是不一樣的口氣,嚇了一大跳。不要說手段之類,連學問都高了很多。」一套套的張口就來,酸得可以。

  「軍旅之中,得空也會唸書……不喜歡現在的我?」徐浩專注凝視他,難得有些忐忑。

  長宜撥開他垂下的發絲。「現在的你讓我很放心,國家需要的君主,是你如今這個樣子的。」依然保留著善念,卻精明能幹,知道怎樣做最好,而不是以前那樣一味的踏實誠懇而已。

  「不要談國家社稷之類,我問的是你。和我在一起,你沒有當年快活,對吧?」這人總是站在一邊看著,像是不屬於這裡,而這種態度,徐浩看了心慌。

  「如果你是指以前我什麼事都會拉你一塊兒,現在都不幫忙朝政——你也看到的,我真的不是那塊料。」長宜歉然道。

  「我不是說這個。早就說過,你唯一的長處就只有很會幹家務,經過這麼多年,而且還是待在全天下最可怕的地方這麼多年,竟還是沒有長進,簡直就應該供起來讓人膜拜——哦!」徐浩悶哼一聲,龍腹再次中捶。

  「我要是自己可以,哪裡還輪得到你坐在龍椅上!」天時地利人和,自己佔的可不比他一介草民少!

  「我知道我知道。」徐浩拍拍懷裡蠢蠢欲動的腦袋,半是縱容半是敷衍,「我只是想看你變得更高興一點。有什麼想要的想做的,儘管說出來,無論你怎麼刁難,今天的我自信辦得到。」

  「就算你坐擁天下,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辦到。」長宜終於開口,從徐浩臂彎裡鑽出來,拉過他粗糙的手,放到自己臉上輕輕摩挲。「比如說,我無法再成長。十年來,連頭髮的長度都不曾變化分毫。這樣詭異的人,是沒有辦法和任何人長久生活在一起的。」

  徐浩急切道:「你是上天使者,青春永駐是理所當然,誰敢說半句閒話?」

  長宜搖頭。「不單是旁人的看法吧。看著身邊人生老病死,我卻始終是這個樣子,情何以堪。」

  徐浩沉吟。看來,這就是長宜的心結所在了。只要能長伴左右,這些細枝末節,他倒並不在乎。反倒是要防著年老色衰,被長宜一腳踢開;或者死了之後,長宜另結新歡——「你在笑什麼?」

  長宜翻身坐在他腿上,好玩地道:「我在想,只有一件事情適合我做,就是當你的男寵。容顏不改,就不必擔心色衰愛弛,可以—直服侍你哦。」

  徐浩蹙起眉,斥道:「這種玩笑不要隨便開。」

  「你會當真,是吧?」長宜一邊隨口說著,一邊把他的臉當泥巴玩。徐浩臉真小,難怪老是嘲笑別人像饅頭像包子什麼的。

  徐浩不耐,拉下他的手壓制在兩側。「我在想什麼,你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真要命!任由別人從頭到尾緊張個半死,他自顧自玩得開心。

  「你想和我做那件事情,對吧?」長宜笨拙地扭動著身體,露出自以為魅惑的神情,啞聲道:「剛剛一臉捉姦在床,好丟臉啊。」

  徐浩端詳他半晌,放開手,靜靜平躺回床上。「我沒有強迫你要我,不用故作姿態來吊人胃口。」

  長宜從他身上下來,規規矩矩躺下,替自己掖好被角,側身面向牆壁。靜默良久,他突然開口:「你是皇帝啊。」

  嘆息般的話語傳入耳中,徐潔憤然坐起。「不要把我和你爹你哥那種人想到一塊兒!我要什麼不要什麼,會有什麼結果,心裡清清楚楚!」

  「那到時候不准埋怨我。」大腦袋轉過來時,徐浩看到的,竟是一副得逞笑容。

  明知應該生氣被耍,胸中卻湧動著截然相反的激昂情緒。

  「說的什麼鬼話!」

  再也忍不住,低下頭,張口霸佔住他比一般人稍微豐厚的上唇,重重啃咬。

  「嗯——」突如其來的襲擊令長宜驚訝,來不及表示什麼,麻癢的感覺便泛開來。

  恍惚想到這是第一個吻。那一夜並沒有這道儀式,畢竟並非溫柔嬉戲的場合。

  在那之前,自己卻嘗過這嘴唇的味道,是小婉成親那天,陪他喝了個稀巴爛,然後在他熟睡的當兒,輕輕碰了下。

  那個吻,他永遠都不會知道。單是為這一點,耍耍他也應該。

  想到這裡,不禁露出有些縹緲的笑容。握著肩胛的手掌突然發力,他吃痛出聲。

  「你給我專心點!」

  同一副嘴唇,今日沒有散發酒氣,醇醉般的情緒卻與那日不可同日言語。

  張嘴正要說什麼,在周邊逗留的舌,便覷了空悍然闖入口腔。

  他的舌苔似乎並不十分靈活,不知道是和並無辯才有關,還是較少這方面的歷練,粗魯地舔舐著牙齦內側與上顎,沒有太多挑逗動作。

  居高臨下的冷靜評斷只到這裡。下一刻他直接捉住長宜的舌,伴著唾液交纏在一起。像是要把舌頭吞下去的猛烈攻勢,使得長宜頸後傳來陣陣顫慄,汗毛不由自主豎起。

  「唔……嗯……」長宜下意識往後仰頭,想躲過他貪得無厭的吮吸,徐浩托住他的頭,反而擠壓向自己這邊。

  鼻間口中全是他的氣息,猛烈的力道像是要把兩個人揉成一體。長宜忍不住吐出嘆息。那種密合的記憶,睽違了許久,許久。

  「啊!」他、他的手什麼時候伸過來的?

  裡衣的薄弱束縛早已解開,微弱燈光下,看得見骨節分明的大手探進胸口,尋找著那點突起。

  手掌下的瘦骨嶙峋顯然令國君十分不滿,離開他的唇,沉聲抱怨:「你太瘦了。」

  整天做飯給思定那頭豬吃,都不想著喂飽自己的?

  「我就算一整天不吃飯,也不會餓。」空虛感竄升上來,長宜紅著眼,心不在焉地解釋。

  「以後我盯著你吃!」受不了他望著自己時不自覺渴望神情,徐浩低吼一聲,重新佔領他微腫的唇。手也不閒著。拇指和食指拈起他粉紅色的乳粒,細細搓捻。

  意料之外的刺激害長宜上半身彈跳了起來,慌忙雙手交叉擋在身前。「你幹什麼?好奇怪。」

  徐浩大剌剌拉下他的手。「你才奇怪,又不是女人,擋那裡做什麼?」

  「還不是你——」他臉如滴血,說不出話來。

  「你看,顏色變了。」徐浩恍若未聞,將頭湊近他胸前,雙目灼灼盯著漸漸變得深濃的尖端,專注的目光猶勝臨朝聽政。

  「你、你那麼弄,顏色當然會變。」長宜渾身無力,一手羞愧地抬起,遮住眼睛,另一手勉強推著他的頭,徐浩紋絲不動。

  「但是這邊我沒弄它,還是自己挺起來了啊。」

  徐浩指著另一側乳首,無辜而疑惑的口吻聽得長宜更加羞憤,「你到底要幹什麼?」

  「當然是疼愛你。」他不正經地笑,拇指扣著中指,輕輕一彈,尖端受刺激微微抖動,「嘖嘖,真有趣。」說著嘴一張,把乳頭含了進去,長宜如遭電殛,腰部劇烈抖動。

  「你不要、不要做這種事情——」

  縱使破碎的聲音聽來毫無威懾力,徐浩還是很給面子地抬頭問:「不要含?那舔怎麼樣?還是用咬的?」

  被他含怒又含情的通紅雙眼瞪著,徐浩心中又是一蕩,還想再說些什麼撩撥於他,誰知道兔子一樣的眼睛裡,竟然泛起霧氣。

  「啊!你怎麼了?」天,認識這麼久可從沒見他哭過。

  這下輪到徐浩慌了手腳,急忙將他摟進懷裡,輕輕拍著他的背,疊聲說著「不哭不哭」。

  「你幹嘛搞這種事情!」他畢竟不是女人,狠狠捶打的那幾下還是很能造成傷害。

  「咳咳,我這不是在調情嗎……咳咳,你別打了……我不玩了就是!」

  「快點做完!」

  「好好,我儘量,我儘量。」

  是誰毛遂自薦要做男寵的啊?就衝他這麼頤指氣使的樣子,哪個人願意收啊。

  有些掃興的,按部就班伸手進他褻褲,立刻發現到意料之外的「好狀況」。徐浩不禁為自己鳴不平:「你看,都濕成這個樣子了,明明很有感受,為什麼不讓我碰?」

  他這身子,只要玩弄胸前就能達到頂點也未可知……這回且算了,下次再說。

  長宜撇開頭,不想羞窘的樣子被他看光,急躁地催促:「你少噁心!快點做!」

  「好好,我噁心,但是不噁心就做不成啊!」明白他不是真心厭惡,登時膽氣多了幾分。

  「你騙誰?」長宜踢他一腳,「直接插進去不就完了嗎?和上回一樣。」

  徐浩抓住他的腿,在內側細細摩挲,不多久因為他敏感的反應,扯開得逞笑容。「上回是我人生的污點,請你務必忘記。只需要記住今天就可以了。」

  長宜臉色一沉。「我是你的污點?」

  「我不是這個意思!」徐浩撫額嘆息,「總之你安分點,乖乖躺著看我的手段好了!」

  雖然仍有疑惑,但是君臨天下的對方那種篤定,還是讓長宜稍微相信了他一些。

  「你比上次久了很多!」品味餘韻過程中,突地想起初夜狀況,長宜脫口而出。

  徐浩耳根發紅,粗聲粗氣地道:「廢話,第一次有誰會很好?」虧他當時還大受打擊,以為自己不行,之後整整三年不敢想那檔子事。

  長宜有些不滿地斜睨:「你很有心得?」

  「據說我比較有天分。」他咧嘴笑,得意狀。

  戎馬生涯,也不是那麼有時間和精力尋求慰藉,偶有來往的歡場女子,個個對他讚譽有加卻是事實。

  「哼。」長宜把頭從他胸膛挪到枕頭上,生著悶氣。

  他什麼正面體驗都有過,才不像自己,除了十五歲和怡春院的姐姐做到一半,就只有被一群變態兄弟當玩具耍的白痴經歷。

  徐浩看出他臉色不豫,笨拙安慰:「你也很不賴的。」

  長宜不屑地道:「都是你在弄,我有什麼賴不賴的。」

  「至少……我很舒服。」潮濕聲音在耳邊響起,如同愛撫。

  長宜刷的臉紅,身子不受控制的微微顫抖起來。

  徐浩收緊手臂。「別亂動!」

  聽他語調似有痛楚,長宜正要嘲弄,感覺到體內半軟的分身又重新堅硬,才掙紮了一下,就被牢牢制住後背。

  「喂,天快亮了,你該去準備上朝。」腰很酸,不能再繼續,於是長宜力持鎮定,諄諄勸導。

  「還早,不妨再來一回。」徐浩卻餘力仍富,躍躍欲試。

  「什麼?你……唔——」

  夜朦朧,尊貴的神鳥蜷縮在掉光葉子的梧桐樹上,聽著不遠處傳來的斷續粗喘與呻吟,無語望蒼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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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出門上早朝之前,長宜冷不防拉過他的頭,親了他一下。

  而這「一下」,比之前的火熱纏綿,更加讓人魂不守舍。

  從沒體驗過此刻般全然滿足,是等待許多年的稱心快意。

  從什麼時候開始呢?原本單純守護的情緒變得複雜難言,離開家鄉之後雖說不上日夜牽掛,逃避憂懼到信都不敢寄回去一封,卻是事實。連對小婉的喜愛,到底是基於男女之愛還是兄妹之情,抑或是不願看她和長宜走到一起才自欺欺人,都有些弄不清了。不再重逢,又或重逢時他有了家室,大概會將之埋在心裡一輩子,老來感嘆一番作罷。也因如此,瞭解到他的體質已不適合成家,憐惜的同時,不由卑劣地感到有些欣喜。

  為什麼在乎呢?小時候長得挺難看,現在也不見得多美麗,脾氣壞,床上功夫不佳,燒得一手好菜,可每次都要和人搶才吃得到——看重他哪一點,真的說不清。也許那小子老謀深算,知道自己責任心重,才在臨走之前用身體設下圈套,好教他一生不忘?

  「陛下能不能不要一直盯著臣的嘴?臣會覺得很為難。」思定沒說出來的是,一臉白痴的笑容很礙眼,有損他心目中老大的光輝形象。

  「啊?」

  徐浩茫然看著兩手撐在長桌上逼視自己的臣子,才恍悟現在是罷朝之後的御書房,思定正闡述歷代當國之道,思定露出「真拿你沒辦法」的老練表情,湊過去道:「你們昨晚聊了什麼,這麼高興?」

  「沒什麼。」也只有他才會問這麼純情的問題了,徐浩真高興不是顧時庸在這裡。

  「哎呀你別裝了老大,把我趕走就是要說悄悄話吧?」思定左右看看,慣愛大驚小怪的侍從不在屋內,就沒大沒小地拍了拍他的肩,「這麼多年,你寧可放棄和人結盟都不肯接受聯姻,還不是因為心中有人?」

  徐浩淡淡地道:「你倒清楚。」其實懶得和他辯,才應了下來。要說是為了長宜才放棄結親帶來的附加利益有些誇張,不想娶無好感之人只是其一。最重要的,說穿了,他還是當年那個不愛佔便宜的二楞子。

  思定聽他承認,大為得意。「當然,我們早就在猜了。對你有意思的溫柔千金颯爽女將可不止一個兩個,到底是怎樣的人物,能夠牢牢抓住大元帥的心,讓你連看都不看她們一眼?見了你和長宜哥在一起的樣子,我全明白了。」

  徐浩挑眉。「明白什麼?」

  思定擠擠眼,促狹地道:「你們那種相處方式,哪像多年不見的幼時夥伴,分明是久別重逢的肉麻情侶。」

  徐浩抄起奏本就打他頭,笑罵:「小孩子懂什麼?胡言亂語!」停得一停,還是忍不住降低音量道:「呃,那個,有……這麼明顯?」原來這一點心意,周圍人都清清楚楚,只有他自以為秘而不宣,天衣無縫。

  思定又恢復老實厚道的神氣,抓抓頭,憨笑道:「還好啦,也就我們幾個要好的,私下會聊起而已。」為了一國之君的面子著想,善良的他決定隱瞞部分情況。

  徐浩正色道:「不,連你都看得出來,那一定是相當明顯了。」要知蒙大掌櫃可是以驚人遲鈍,擊碎過上百女子芳心的偉人啊!

  思定豈聽不出話中嘲諷,正要反唇相譏,門外傳來唱名聲:「季將軍到!」季含澤一身便衣走進來。

  思定察覺他神情有異,關切問道:「含澤,你怎麼了?」

  季含澤用手背蹭蹭臉頰後抬頭,臉上滿是迷惘。「他,親了我一下。」

  「誰?」

  「你們說的那個國師。」

  蒙思定看一眼石化的皇帝,剛想問個清楚,外頭又是一聲「顧侍中到」。

  顧時庸緩緩踱進來,表情詭秘。

  蒙思定奇道:「你又怎麼了?」

  顧時庸指著唇角某處,得意地道:「我被長宜香了一口。」然後抬眼看面色不善的徐浩,嘖了聲,換上有些誇張的語調,「春宵苦短,難怪今日國師走路姿態有些奇怪啊。」

  徐浩黑著臉不說話。

  「思定,你去哪裡?」季含澤愕然看著好友疾步向外的背影。

  思定踩著如夢遊般虛浮的腳步,頭也不回地道:「我先讓長宜哥親一下再回來。」

  「你敢去我就打斷你的狗腿!」充滿氣勢的威脅,讓高瘦的身形硬生生在門檻處剎住。

  「朕跟你們說清楚,長宜是我的人,誰多碰一下,就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終於放話了啊。

  顧、蒙二人極有默契地對視一眼,意興闌珊地應了聲「是」。

  問題是他況長宜有手有腳(也許還有多動症),自己要去多碰誰,旁人又有什麼法子?

  季含澤沒有回應,只是低下頭,叫人看不清臉上表情。

  內庭某處,聚在一起稍事休息的宮女們嘰嘰喳喳說著話。

  「看著這麼多美男子走來走去,真是太幸福了。」雖然宮內人員大幅精簡,干的活比以前多,但是相應的餉銀也高,而且都不用擔心哪天莫名其妙就被砍了頭。

  「一個個都沒有成家,這一點也很重要!」端茶水過去,還會對你笑著說謝謝的主子,這世上沒幾個,都給她們遇上了。

  「就算沒成家也輪不到咱們啊。」

  「至少可以稍微幻想一下嘛。」

  眾人附和。

  「我倒是聽說這幾位之間很有些曖昧關係呢。」

  「什麼什麼?」

  之前那女官神神秘秘地道:「昨晚,蒙尚書又夜宿龍床了。」

  抽氣。

  「那又怎樣?陛下又沒和他一塊兒睡。」

  「那陛下睡哪裡?」

  「據說是在國師那邊哦。」梧桐殿向來是鳳凰君自己照顧起居,並未差人服侍,所以也只能是「據說」而已。

  「不可能!蒙尚書和國師前陣子根本是同吃同宿,他們才是一對吧!」

  「那也不一定……」

  「怎麼?」

  「中午我還看見國師和顧侍中很親熱地一起往梧桐殿走呢。」

  「啊!難不成國師是在經營客棧?」有時候走過梧桐殿,會聞到令人陶醉的飯菜香,大概陛下他們要付很多錢才給吃。

  「但是顧侍中和蒙尚書更要好吧?他都會叫蒙尚書『親親』之類,我聽到過。」

  小聲的興奮尖叫持續響不斷。

  「不是啦,蒙尚書和定北侯季將軍比較好,整天板著臉的季將軍,上次看到蒙尚書的時候,很開心地笑了——他笑起來好可愛!」啊啊,一想到就頭髮暈腿發軟,沒見過能有人笑成那個樣子的。

  「我覺得顧侍中和季將軍比較配啦。一文一武,一個溫和一個冷漠,合適得一塌糊塗。」

  「什麼啊?你是要那個顧侍中在下面嗎?不行不行,我不答應!」

  「他長得那麼秀氣,難道還要在上面?」

  「季將軍也很可愛啊,他在上面也很奇怪……」

  「蒙尚書也不可能,他生得最高,不管被誰壓在下面都會笑死人的!」

  「倒是國師被誰壓倒,我都蠻能接受的……」

  「這麼說的話,不論是誰,被陛下壓在下面好像都挺不錯的……」

  長宜轉述湊巧聽到的閒話,笑到渾身乏力,軟綿綿掛在徐浩身上。

  徐浩頭也不抬地奮筆疾書。「她們是日子過太閒了。」當然,跑去偷聽的人更閒。

  冷淡的反應令長宜大為不滿。「你不覺得很好玩嗎?把每兩個人都配過來,再加上還要分誰上誰下,足足有十種配法呢!」可以遐想很久都不嫌悶了,真是聰明的女孩兒們!

  喚人將詔書送去門下省,徐浩伸了個懶腰。「二十。」

  「什麼?」無聊到咬手指的那人不解。

  「一共二十種配法。你的算術總是那麼差。」徐浩對著他寬寬的腦門感嘆。

  「怎麼可能!我算了很久的!」搶過御筆,在空白黃絹上畫配對線條,邊畫邊數。

  「好了,一會兒教你怎麼算。現在……」皇帝扳過他的肩膀靠在自己身上,眼色變得深沉,「咱們不妨先干點別的。」

  「欸?你又——」這種眼神,長宜最近已變得相當熟悉,「之前的清心寡慾到底是怎麼裝出來的……」虧他在軍中還有坐懷不亂的名聲。

  「此一時彼一時也。」徐浩輕笑,將他領進帷帳內,俐落地解起衣裳。

  「你悠著點,每次說要慢慢來,每次都像野獸一樣!我走路的樣子已經被她們亂猜過很多次了——嗯哼……」

  未幾,抱怨聲消失在唇舌交纏中。

  「我要吃炸鵪鶉我要吃炸鵪鶉!」朝陽街頭上,身高體魄傲視群倫的年輕男子,拉著走在前頭的少年衣袖,以令人打寒顫的幼稚態度耍賴。

  少年停下腳步,戒備地看看四周,壓低聲音道:「跟你說了我不吃禽類,也不烹飪。」

  「那你借我錢,這邊集市上有賣的!」思定心中嘀咕,這麼鬼鬼祟祟做什麼啦,一路上認出鳳凰君的人起碼有十來個了,只是看他害怕擾民拚命隱藏形跡的樣子,不忍上前揭穿而已。

  「天底下還有誰比你有錢?」每天躺在金山銀山上睡覺的人,還好意思問別人調頭寸。

  「那又不是我的!你這個不做事的閒職俸祿還不少,不如借我,反正你只要對老大撒個嬌就能財源滾滾。」

  「你說的什麼屁話!」長宜聞言大是尷尬,出拳狠狠搗他小腹,思定一聲悶哼,抱著肚子蹲了下來,滿臉痛苦之色。

  「打老大專挑硬梆梆的胸口,對付我就是軟綿綿的肚子,你怎麼可以這麼偏心!」

  「因為你是臭小孩,欠教訓。」長宜說著順手又給了他一個爆栗。

  思定不甘示弱,跳起來把長宜半長的頭髮全部揉亂,順便用引以為傲的石頭腦袋去撞他前額。眼見天仙化人的鳳凰君頭上像頂了個鳥窩,腦門上一片通紅,不禁哈哈大笑。

  「吵吵嚷嚷的,幹什麼幹什麼?啊喲,您二位爺別玩了!」

  京兆尹府的衙役正在巡視,見有人打鬧,急急趕上來勸架。待看清二人面孔,不禁慾哭無淚。

  上回見他二人打架滋事,當班的張三和李四立刻把人帶去了衙門,準備訓斥幾句放回家,正巧被府尹大人瞧見,差點嚇掉一條老命。恭恭敬敬把一臉新奇、問需不需要坐監獄的活寶們送進宮,回頭差點扒了手下三層皮——這種倒楣事,千萬別輪到他們頭上啊!

  長宜一看到他們就來了勁。「快點打快點打!狠狠地打,好多年沒坐牢了,想唸得緊!如果能被抓進去,我就做雪夜桃花、水晶肴蹄、蒪菜湯給你吃!」

  思定猛咽好幾口唾液,深深閉了閉眼,終於理智回歸,雙手穩住如同一頭小獅子般衝向自己的長宜,道:「你上回還沒被罵夠啊!」

  長宜哥只不過被念了幾句,他可是被罰了整整兩個月的俸!以至於不得不每天去梧桐殿蹭飯吃蹭衣服穿,因此被皇帝怨毒的目光殺死無數遍,有的沒有的差事增加成百上千……虧本生意決不做第二次!

  念及此,趕忙把蠢蠢欲動的身體整個夾在腋下,露出溫暖和煦的聖潔笑容,道:「我們鬧著玩呢,大家別介意,別介意。」

  兩名衙役聽他這麼說,如臨大赦,匆匆行了個禮,朝不同方向逃竄而去。

  圍觀百姓看著長宜不住戳著思定腦袋數落埋怨的樣子,一個個哈哈大笑。

  從沒聽說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人物,還會跑到大街上來耍寶給大家看,也算是新朝建立所帶來的一椿奇觀了。

  長宜越罵越覺得氣不過,張大嘴巴就要去咬思定腦袋,這時候肩膀突然被輕輕拍了幾下。他吃了一驚回身,見是個陌生的年輕女子,正衝他笑得開懷。

  「什麼事?」他不耐被擾,粗聲粗氣。

  女子張口,用極為熟稔的口氣喚道:「表哥。」

  入夜,一番耳鬢廝磨之後,徐浩終於按捺下心情來聽枕邊人的今日見聞。

  「你又拖思定偷跑出去!」難怪那小子下午沒來摳錢,「況家按《士族志》上記載,算得上華腴門第,非但出過高官,連皇后貴妃都有幾位,因為最近三代沒有顯宦,已經算是有些沒落了。當年大概盼你母親能正位中宮重振家聲,可惜最後也沒成。況家雖然世居京師,但這十幾年深自收斂,並無大的劣跡,義軍進城時也就沒多過問。」

  「是啊,收斂到我都不知道在京城還有親戚。」口氣有些嘲諷。

  母親在世時從不提及,不管自己在三朝皇帝跟前得寵或失寵,也都未曾出面相見,想來不會是什麼關係親厚的舅家了。

  「我一直以為你早已知道,只是沒機會說起。」

  「我從沒聽說。」他無所謂地搖頭,「表妹說了很多我娘年輕時候的事情,她自然是從舅舅那裡聽來。講得太詳細反而不像閒話家常,大概是算好了接近我時,可以作為談資。」

  看,其實他也可以聰敏睿智的,只是深藏不露而已。

  徐浩對他的揣測未作評論,只是感興趣地道:「伯母的事情嗎?我倒也有點想聽。」

  那個掙脫樊籠、獨力把兒子拉扯大的倔強女人,必定從小就與眾不同吧。

  「是啊,老太婆也一直很傾心於你。」長宜輕輕笑著,雙肘撐著床面,傾身從上方凝視徐浩的臉,「有沒有很羨慕我?」

  「什麼?」

  「我有爹有娘有親戚,你都沒有。」

  徐浩是被扔在榮州城門外的棄嬰,襁褓也沒有任何特徵。

  這樣想著不禁覺得他十分悲慘,忍不住環過頸項去拍拍背脊安慰。

  徐浩輕撫他汗濕的發絲,表情平穩。「這有什麼好羨慕,攤上你爹那種,送我也不要。」

  「那倒也是……」但是老太婆卻很不錯,有這麼個娘足夠了。「要不要下詔去找,以你現在的身份,找出個把人來應該還可以。」

  「何必呢?勞民傷財的。」優美白淨的耳朵就在眼前,徐浩忍不住手癢去輕輕撫摸了幾下,如願看到周圍的茸毛豎了起來,遂滿意笑開。「我從沒有想過要找到生身父母,扔掉我的那時候起,緣分就斷了。」

  「但是連自己的爹娘都沒見過,還是很可憐。」

  「我有你就夠了,」徐浩裝出無比委屈的樣子,「你要好好疼我。」

  「那你叫我娘。」長宜毫不容情,一手推開亂蹭的腦袋,一手拍走亂摸的爪。

  「娘?」徐浩失笑,隨即惡意拉扯他胸前突起,邪邪地道:「這裡恐怕出不了奶。」

  「你好不要臉!」要是朝中大臣聽到他講猥褻話如此順口,恐怕會排隊上吊。

  嘴裡罵著,身體也隨之顫抖。是怒氣還是別的什麼情緒所致,他不好意思確定。

  「你喜歡死我的不要臉了吧!看看,馬上變成這個樣子。」徐浩不依不饒,用指甲輕輕刮搔著挺立的尖端,快感自後頸至腰眼連成一線,牽動起身體的劇烈震顫。

  長宜咬著嘴唇忍耐到口的呻吟,朦朧燈光下強自抑制的表情分外撩人,徐浩故作鎮定地在他耳畔驚嘆:「這個地方那麼有感覺的人,我從來沒見過。」

  長宜右手猛地捉住他已經氣勢洶湧的下體,恨恨反擊:「這個地方一天到晚發情的人,我也從沒見過!」

  本擬抓一把就縮手,誰知反而被他捉住動彈不得。

  「那幫我消腫如何?」他沙啞的聲音勸誘。

  「都這個樣子了,還要幫嗎?」接收到他極具壓迫感的目光,長宜嘟著嘴,不情願地移動左手,用指腹在盆骨到恥部的地帶不斷滑動。

  「嘖,你的毛真多。」

  嘲笑嫌棄的口吻立刻遭到報復,一根長指竄進他猶有酸麻感的後庭,探索著內壁。

  「唔!」突如其來的刺激讓長宜全身緊繃忘了動作。

  「快點做!」像是鞭策他似的,徐浩手指的磨擦速度突然加快。

  沒有了罵罵咧咧的餘力,長宜輕輕喘息著,將手移到他大腿內側,輕輕撫摸著他頗有份量的堅挺。

  徐浩咬牙切齒。「你可以……重一點。」他當是在玩小老鼠嗎?

  「好啦好啦!」感到侵襲內部的手指增加到兩根,長宜不由得驚呼,「你別亂動!」

  徐浩的前端已經滲出液體來,長宜左手食指繞著液體不斷在尖端畫圈,感覺到他身體劇烈的反應,心中竊喜。

  眼看在他手中跳躍的東西顏色逐漸變深,不斷脹大,濕淋淋的聲音在空曠的屋內響起,徐浩聲氣不穩地下著命令:「可以了。」

  「不行,我要看它出來!」此時的長宜心中,滿足感和好奇心佔了上風。

  徐浩一把撥開他的手,柔聲道:「你乖!下次再給你玩!」

  長宜還來不及答話,雙腿就被折起,一股大力將膝蓋擠壓到胸前,凶器跟著狠狠刺入體內。已經熟知他身體的這個人,每一次撞擊都精準地認定能讓他瘋狂的所在,長宜鼓脹的分身在對方的衝撞下不斷擊打腹部,鈴口滲出透明液體,一點點滴落在白皙的肌膚上。

  「嗯……嗯……啊……慢一點、輕一點……那邊不要……等一下,啊!」

  未曾刻意控制的叫聲似乎也有催情作用,徐浩的臉上現出痛苦的神情,內壁被擴張到極致的同時,溫熱的液體瞬間迸射出來。長宜渾身痙攣,也跟著到達巔峰。

  兩人並排躺著平復喘息,過了一會兒,徐浩坐起身,如往常般下床去取來溫水,替他擦拭善後。享受著他溫柔細心的對待,假寐中的長宜突然開口道:「都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你要不要拉我舅家人一把?」

  「你表妹求的?」徐浩心不在焉做著手中的活,對他腰部的美麗曲線愛不釋手。

  「那倒沒有。她說,她是每天被逼著背什麼女誡女則煩得很,所以才偷跑出來。順便也想找我問問——」長宜突然滾了滾,把所有被子全部捲到自己身上,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微向上吊的眼,木然盯著徐浩失落的樣子,「她有沒有皇后可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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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御書房內,桑高捋著一部大鬍子,提起了徐浩最不願意聽到的事情:「若是不願多立嬪妃也無大礙。況滋蘭出身名門,才貌俱是上選,能否統率六宮雖未可知,相伴君側,想來也不至於辱沒了陛下。」

  朝議上眾臣唾沫橫飛的建議被一句「容後再議」糊弄過去,現在是一對一的經筵講席,可不許他再顧左右言他。

  「門第高,相貌好,認識字,」徐浩假做認真地扳手指,然後扔了個調侃的眼神過去,「符合你開出條件的女人,一抓一大把。」

  桑高恚然:「陛下莫非想讓微臣把話挑明了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皇帝每晚與國師同榻而眠,流言因之四起,大傷新朝體面,他以為很榮耀嗎?

  徐浩怎麼不知道他的意思?瞧了桑高氣得快要吹起的鬍子一眼,淡淡地道:「朕自認並無失德之處。」

  何止不失德,簡直比以前更賣力。梧桐殿那位,可是只要耍手段問出還有政務未完成,哪怕在正神魂顛倒的當兒,也會一腳把人踢下床的主兒。日夜面對如此恐怖的存在,自己敢不兢兢業業?

  當然他順從起來的味道,也是無盡銷魂……停!那種事情不准想!正生著氣呢,可不能又先低了頭。

  桑高一眼就瞧出他臉上數變的神情所為何來,重重哼了聲,道:「是嗎?臣倒聽說了『好內遠禮』這一判語。」

  這還真不錯,連廟號都可以憑此定出來了。還沒來得及勵精圖治流芳千古,就因為龍陽之癖遺臭萬年,好一個開國皇帝!

  「哦?」徐浩也不動怒,反而饒有興趣地問道,「桑卿所謂的『禮』是什麼?」

  桑高瞪他一眼。「君臣夫婦兄弟朋友,當有分野,這種種身份牽扯在一起,若滿朝文武說話的份量都及不過一個人,為人君者如何能察納雅言,兼收並蓄?」

  「你不信長宜?」徐浩口氣輕鬆,說著還走過去給他斟茶,桑高起身致謝——雖然這個時候二人份屬師生,卻也不能壞了君臣規矩。

  「我自然信他,說句大逆不道的話,比信你還信他。」徐浩「我就知道」的表情看得他好生心煩,「可滿朝文武不這樣看。悠悠眾口,人言可畏,你總不能橫施禁令,弄到道路以目吧。」

  徐浩眯起眼。「這麼說,你是站在我這邊?」

  「我視他如弟,自家弟弟與同為男子的你在一起,我再高興也有限——這句話似乎也有些踰矩。」桑高說著踰矩,卻沒半點拘泥的樣子,「你與他走到今天這一步早有前因,我難以說什麼樂見其成,既然兩情相悅,也不便過問太多。可你是要開創不世基業的九五至尊,他是身繫國家興衰的鳳凰君,你不能無後,他不能被視作淫亂。」

  「什麼淫亂?他只有我。」倒是「兩情相悅」這四個字,似乎頗待商榷。想著二人那夜爭執,徐浩蹙緊眉心,「我也還年輕,子嗣的事情不急。」

  桑高深深注視他。「已經不是急不急的問題了。我看你是絕不會冒著惹他傷心難過的險,去與別的女人生養子嗣的。」

  「那你還要我娶她的表妹?也不怕那女子心懷怨忿?」徐浩輕哂。

  「人家看來是懂得內情的人,擺明了願意用一生冷遇去換后妃尊榮。我是想與其日後造成動亂,不如未雨綢繆。」等到年紀漸老,再著急身後事就來不及了。桑高整整官服,慢悠悠打回官腔,「當然,若陛下打定主意日後將帝位傳與定北侯,納妃之事,從此無人再敢多言。」

  「你不要太過無禮!」徐浩果真勃然作色,重重將紫砂壺擱到桌上。

  桑高哪裡會被嚇到,逼近一步道:「陛下不甘心的,對吧?辛辛苦苦打下來的江山,守成更是艱難,怎麼樣也希望自己的骨血來做後繼,使王朝延綿不絕,總不願意落得為人作嫁。」

  看他臉現深思,桑高放緩語調。「他表兄妹二人的長相有些相似,日後生養的孩子也會兼有父母兩家容貌,與其找一堆女人來讓你們心生嫌隙,不如這樣的安排來得合適吧。況滋蘭之所以毛遂自薦,恐怕也打的是這個主意。」

  這是他、或者說周圍所有人能想到的最合適方法了,雖然也知道徐浩與長宜正在熱乎勁上,一時半會兒聽不進去,日子久了總會鬆動,他不過想早些提個醒,一日為君,這個問題總要面對的。說急倒也確實不急,畢竟如徐浩所說,他還年輕。

  徐浩聞言卻更怒。「不能生就是不能生,去弄一個長得再像的,也冒充不了我和他的骨血!你以為我是傻的嗎?你以為這樣就可以相安無事天下太平嗎?」

  桑高疑惑地端詳他一臉暴戾,「你今天怎麼火氣這麼大……難不成他為這事和你鬧了?」

  徐浩沉默許久,冷冷道:「正相反。他毫不在乎,擺明了置身事外。」

  那夜問他意下如何,人家幾乎想也不想地說出「我無所謂,你看著辦」這種話,簡直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之前的軟語溫存熱情似火彷彿從未發生,自己娶不娶妻子,生不生孩子,更似與他全不相干——可惡!

  饒是對他掏心掏肺待他千依百順,那傢伙根本半點不在乎!他都氣得拂袖而去,那人還能好好管自己睡覺,枉費自己忍受鵓鴣的冷眼,在屋外站了良久等他跑出來認錯……混蛋混蛋!從小到大沒一件事情聽話的,自己到底在稀罕他什麼啊,混蛋!

  盯著徐浩滿臉怒容,桑高在心中慨嘆。

  看來之前看錯了,原來二人的這段關係中,徹徹底底完蛋的反倒是眼前這一位。

  新任監查御吏第一次用同情的目光,注視他們向來意氣風發的君王。

  侍中府邸。

  長宜坐在水榭中,好奇地四處張望。

  「你家會不會太簡陋了點?」

  時庸擺擺手。「別提了,我準備起房子的錢,思定過來踅一趟,十去其九。」明明沒動用國庫分毫,全是取自家中資產,也好意思不知羞恥地搜刮走大半,還煞有介事地保證等五年後國庫滿到裝不下時,一定加倍奉還——錢神之譽,名不虛傳。

  長宜深有感觸地點頭。「是啊,現在誰見了他都找藉口溜走。」盡人皆知戶部蒙大人的興趣是四處借錢募款,朝中無人倖免。他皺皺鼻子,突然問道,「這是什麼香?有點像龍涎,好像又不是……」

  「啊!你終於問了!」時庸極為欣慰地獻寶,「據說叫做勞丹脂,又稱半日花脂,是從極西之地出產的樹葉中提煉,我遊歷四方時弄到一些,什麼地方都買不到的哦。」

  長宜閉上眼,用力吸了一口,點頭笑道:「很好聞。」

  「不如你回去時帶一點?」務必和思定建立完全相反的慷慨大方形象!

  「不用了,鵓鴣不喜歡熏香。」

  「是嗎?原來它也有不喜歡的東西。」時庸嘴裡打趣,沒錯過他眼中一閃而逝的情緒。「說起來那鳥去哪兒了?這幾日都沒見著。」

  「和我吵了一架,生氣飛走了。」那樣天大的事,若鵓鴣早些知會,自己絕不會放任著走到這一步。到了現在除卻怨天尤人,又能如何?

  時庸端詳了他一會兒,不再追問,啜了口香茗,另起話題。

  「今早御門聽政,皇帝褒獎了一個罵他下流無恥的官員。」

  長宜瞠目。「為什麼下流無恥?」

  「還不是——」時庸頓了頓,「對天人下凡的鳳凰君做了禽獸之行。」

  長宜嗤一聲,笑意不及眼底。「勾引國君幹不要臉的事,下流無恥的該是我才對吧。」

  「在多數人眼中,你可是不染纖塵的神仙人物,罪責自然都歸給了他。」就連一起出生入死的那些兄弟,私底下也對此有了微詞。

  長宜指著自己的鼻子,嘲諷地道:「神仙人物?虧他們想得出來,又不是不知道我什麼德行。」

  「就算你無視條規離經叛道,頂著天人名號,作為凡人誰都不敢說什麼。他卻不同,有人在奏摺中暗指他出身寒微粗鄙無文,因此才敢大逆不道染指於你。也虧他能忍,竟然批了『朕當一日三省』發還。」看見那道奏摺時,時庸無論心中如何存疑,依然不得不承認,所謂人君氣度,徐浩果然是有的。

  「竟然有人……這麼壞的?」長宜眉心深蹙。徐浩雖然不說,其實心裡很在乎自己出身不好唸書不夠多,看到那種字眼,心裡—定很難過。

  都是大叔和桑高那個不動諫臣秋毫的破規矩,弄得明明他是老大,卻誰都輪得到罵。

  「怎麼?心疼了?」時庸促狹地問,心中暗道:心疼就回去好好愛惜人家,賴在這裡不肯走,蒙思定那瘟神每日來得比上朝還準時,廚師都要羞愧得請辭了!而金鑾殿上那位雖然乍看起來理政如常,相處不是一兩天,多少也品得出日益加重的焦躁。

  長宜楞了一下,嘴角有些飄忽地掀起。「我心不心疼,無關大局。」

  「冊立嬪妃的事鬧得沸沸揚揚,他孤單作戰力排眾議——你真的不如他來得在乎。」時庸口氣裡,已有些譴責的味道。

  「我在乎的。以前的徐浩確實喜歡得不得了,現在比喜歡還喜歡呢。」長宜說著微微別開頭,不欲接觸對方調侃目光。「老太婆——哦,就是我娘,活著的時候,總是嘮叨著願得一人心,白頭不相離。他若終要成家生子,我不願哪個或者哪些女人的不幸,是因我而起。」,

  「所以你選擇退讓?這不合你的性格。我以為你會直接命令他不准娶妻不准立妃。」縱使退讓,也是因為認定皇帝心中只有他,那個可憐的男人,給了他何等自信。

  「我何嘗不想……何嘗不想?」長宜—邊喃喃,一邊彎腰拾起粒小石子,揚手拋進湖中,呆呆看著漣漪一圈圈擴散,最後歸於平靜。「如果和我在一起要失去一切,你認為他願意嗎?」

  時庸一愕。「包括江山社稷?」

  「當然。」長宜懶散倚著欄杆,不看他一眼。

  「許我說實話?」時庸奇怪目己竟沒將他的問話當作笑談。

  長宜頷首。「說實話。」

  時庸側頭沉吟良久,終於道:「很難。」

  「我也這麼覺得。」長宜有些勉強地扯開笑,「你呢?換作是你。」

  「為你?」時庸此時的表情與思定吃到很難吃飯菜的時候完全一致。

  長宜扁扁嘴。「我就這麼糟糕嗎?」

  時庸渾不怕死地坦率直言:「你除了做菜以外,沒什麼地方值得傾慕的吧。」徐浩那才叫瞎了眼。

  「好吧,把我換成你心愛之人。」長宜悶悶不樂地退讓。

  「心愛之人啊……」時庸似乎想起了什麼事,眼神幽遠,「我大概,什麼都肯放棄,什麼都會去做,就算被打入地獄永不超生,也要拖著對方一起。」

  語氣淡淡,長宜卻知道他十足認真。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瞧,緩緩道:「我們真像。」

  時庸搖搖頭,含笑不語。長宜也不再說話,逕自眺望遠處高山出神。

  像是突然想到什麼,時庸清清喉嚨,出聲道:「感覺好嗎?」

  「什麼?」

  他湊到長宜耳邊,悄悄道:「你是承受的一方吧?感覺怎麼樣?」

  「你有興趣?要不要試試看?」長宜只要一慌亂,就會用誇張的手段掩飾,此次也不例外。配著自以為挑逗的聲音,他換了個坐姿,軟軟朝對方那邊靠去。

  二人幾乎粘在一起,時庸靜靜的看他半晌,嘆息道:「我終究不能理解你家那位的眼光。」

  「他眼光好得很!信不信我一隻手就能把你弄到欲仙欲死?」長宜說完,還重重推了記他胸口。

  「哈!是哭爹叫娘吧?」時庸嗤之以鼻。

  早被枕邊人不實稱讚慣壞的人,怎能忍受如此質疑。長宜不甘心地咬著嘴唇,蹲下身,果真伸手,十分俐落地探進時庸長袍下襬。

  「喂喂喂!你玩真的?!」

  時庸驚得跳起,他雖愛玩,此人背後的龐然大物,可是打死也惹不起。

  想到這裡,他拔腿就要逃走。

  「你們當我死了嗎?」時庸背後,響起地獄傳來的、那個「龐然大物」的聲音。

  明顯在行「苟且之事」的二人僵住。

  「你怎麼來了?」長宜看到他有些高興,又有些澀然,手也忘了拿開。

  「有人空床臥聽南窗雨,難免碧海青天夜夜心。」不理皇帝狠狠瞪視,時庸依舊痞痞地笑,眼睛一亮,非常挑釁地隔著衣衫,把長宜的手牽引到更深處。

  長宜如燙到般縮手,跳了起來躍開,破口大罵:「你這個不要臉的!誰要摸你的東西!」

  「咦?不是你自己說要試試看的?這會來了外人壞咱倆好事,大不了請他出去嘛。」時庸長臂一探,把長宜鎖進懷中,瞄了頭頂冒煙的徐浩一眼,作勢就要親下去。

  下一刻他已經被踹進湖中,由於忙著在刺骨湖水中踢騰,自然無緣觀賞到皇帝黑著臉,將不住掙扎的鳳凰君打橫扛走的景象。

  無視宮人們的驚駭,徐浩一路把長宜扛回寢宮。初時的反抗過後,長宜一直沉默,這種反應非但沒有讓徐浩消氣,反而怒火更熾。

  「你搞什麼鬼?」重重將人摜到床上,半個身子隨之壓下去逼問,「侍中府就那麼好,讓你待了半個多月都不想著回來?」

  「並沒什麼,主人好客又與我投契,不知不覺就多待了。」長宜黑睜睜的雙眼平靜直視他,像是母親在容忍頑皮的孩子。

  「是嗎?果真是出身高門望族的人和你談得來吧?果真是時庸文韜武略又風趣健談,不像我一介山野村夫,不能把你伺候周到吧?」

  尖銳的言辭讓長宜沉下臉。「別人那裡受的氣,不要撒到我頭上。」

  「哈,連這等政務機要,他也毫不避諱地對你說了嗎?不愧是投契的二人啊!」徐浩嘲諷的神情瞬間轉為峻急,死死扼住長宜肩膀,「你和他做了什麼?」

  「你想到哪裡去了?」長宜強忍著痛,給他一個白眼,「我和他能做什麼?」

  長宜越是輕描淡寫,徐浩越是生氣。「別打馬虎眼!大白天的都能在水榭調情,你說我還能怎麼想?」他回頭非辦顧時庸一個穢亂宮闈——不對,欺君罔上不可!滿門抄斬,滿門抄斬!

  「你在耍什麼脾氣?不可能的事情還一直說一直說,煩不煩啊?」長宜如對待寵物一般,拍了拍徐浩的頭,「我餓了,你要吃飯不?」

  徐浩一把揮開他的手。

  「我不餓!」氣都氣飽了,還吃什麼飯?「你先說清楚,背著我和他搞了什麼玩意兒?」

  長宜這下也來了氣。「我又不是你的東西,和他搞什麼需要你來說三道四?這麼在意的話,就當我和他在床上大戰三百回合又轉戰客廳廚房花園,淫書上有的沒有的姿勢,全部都試了個遍,他手段比你好多了,搞得我欲仙欲死欲罷不能。這不,現在還腰酸背痛不良於行,多虧你一路把我扛回來,不然真怕走不動路——」

  「閉嘴!」徐浩聽不下去,厲聲喝斷,「你撒謊!」

  「說我們有事的是你,我按著你的意思老實招供,又變成撒謊,你到底想怎樣?」他以為自己幾歲啊?就算剛認識的時候也是小大人一個,才沒現在這般任性。

  徐浩抿抿嘴。「我要查驗。」

  「什麼?」長宜饒有興味地歪頭看他。

  徐浩一張臉漲得血紅,幾乎是用吼的道:「把衣服脫了,我要查驗!」

  長宜摀住嘴,打了個秀氣的呵欠,涼涼地道:「是你要查驗,幹嘛我自己脫衣服?被他折騰的勁兒還沒緩過來呢,沒力氣,你要脫自己來。」

  徐浩惡狠狠的目光像是要把他拆吃入腹一般,手上也絲毫不閒著,只聽「嘶」的一聲,長宜衣襟大開。

  「你真是——」長宜正要怪他魯莽,轉念一想還不如直接去跟思定告狀,說他不珍惜衣物隨便毀壞,那小氣鬼一定能把他教訓得頭大如斗。

  轉眼間衣衫盡褪,徐浩將他的身體從頭到腳又從下到上來來回回審視好幾遍,終於露出滿意的神色。「很乾淨。」

  「說了人家手段高,哪像你,一上來就弄得青一塊紫一塊。」

  正暗自懊惱沒隨便用掐的用捏的弄點痕跡在身上,徐浩便將他翻了個身,手指冷不丁探入後庭,突如其來的舉動讓長宜掩口不及,逸出一聲悶哼。

  「很緊。還是你要說咱們顧侍中細得像根繡花針?」徐浩問話聲中已有笑意。

  長宜不假思索就反駁過去:「這幾天都是我上他下,沒用到當然緊……唔……你查歸查驗歸驗,幹什麼、幹什麼亂動!」就算看不見,也能感覺到他一指在尚乾澀的甬道內寸寸開拓,其餘手指按壓著入口處的褶皺不斷摩挲,輕柔的動作讓體內酥麻感逐漸擴散。

  徐浩聽他的話皺眉。「你喜歡那樣?」說得那麼順口,難不成他是在不滿自己一直被壓在下面?

  長宜過了好久才弄明白他的意思,忍不住咯咯地笑起來。他挺起上半身,抬胳膊圈過徐浩的頭,對著額頭「啵」了一記。

  「徐浩你真是個傻瓜!」

  甜蜜的輕嗔讓徐浩訝然站直身軀,輕輕摸著額頭、望住長宜發愣。

  長宜笑得更歡。並不是捧腹大笑,而是帶著……某種撒嬌意味的嫵媚笑容。

  徐浩楞楞看他不著寸縷在床上翻滾得東倒西歪,比起慾望,更有一種溫暖緩緩流向四肢百骸——從小就無緣的「家」與「家人」,大約就是這般感覺?

  「不繼續查驗了?」止住笑,長宜拋個近似媚眼的挑勾眼神過去。

  「啊?」持續怔愣中的君王反應不過來。

  長宜眨眨眼,繼而垂首。「我和侍中大人罪大惡極令人髮指的姦情啊。」

  無辜而委屈的樣子,明知道是裝出來耍他玩,徐浩仍不禁乖乖認錯:「抱歉……你知道我最近心緒不穩。」

  徐浩承認自己大概永遠都沒辦法對他真正發火。即使最近積累了憤懣不平,即使知道他在隱瞞某些事情,即使前途多難曖昧不明——可以對任何人疾言厲色翻臉無情,卻不忍傷他分毫惹他傷心。桑高說要成帝王大業不該有這樣的牽絆,但未及覺察便早已如此,自己也是無奈。

  「我知道。」長宜攀住領口將徐浩重新拉近自己,右手仔細理著他散亂的發絲,左手指勾勒著剛毅的輪廓,「會好的。」

  徐浩看出他神色和說話的語氣,和二人不歡而散那日一樣,有些不太對勁。「長宜……」

  迅速點住他意圖追根究底的唇,長宜伸出雙臂抱住結實的背,頭靠在他肩膀上,腿則圈上了腰,深深閉眼,微微擺動身軀。

  「一切,都會好的。」在那之前,姑且盡君今日歡。

  直接而熱烈的挑逗讓徐浩再無暇他顧。低吼一聲,比往常更熱烈地吞噬掉他略顯蒼白的唇,栽進永遠無法饜足的慾望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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