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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文藝] 陪妳到最後(電影書衣版)

陪妳到最後(電影書衣版)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雷倩倩 您是第1566個瀏覽者




作者:瑞.科倫
原文作者:Ray Kluun
出版社:商周出版
出版日期:2010年10月29日





荷蘭人手一冊的小說!
讀完它,你將在憤怒與淚水中,失去對愛的判斷……
面對罹癌不久人世的妻子,他不離不棄貼心陪伴;
卻因孤獨恐懼症,他無法停止出軌背叛……
每個人都在問,這樣的愛,到底是不是愛?

  




穩當的工作+美麗的妻子+可愛的女兒=全西半球最幸福的夫妻。就在史丹自認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切全都降臨在他身上時,一個玩笑般的考驗,打碎了他的美夢。

  



乳癌這個該死的病,在一次誤診後,徹底在妻子卡門身上蔓延開來。他陪伴卡門度過一次次無趣的治療,他看著卡門因化療掉光的頭髮、因手術失去一邊乳房,安撫她不安的情緒……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所做的一切,到底是責任、同情,還是愛?他只知道,卡門需要他。

  



而史丹心裡的魔鬼──孤獨恐懼症(一種心理疾病)卻又讓他無法克制地不停向外尋歡。卡門一直都知道他這個從年輕時就有的病態心理,但樂觀的她總認為自己可以用愛讓史丹忘記那總是不請自來的孤獨感。然而,在壓力、忙碌後,甚至是照顧卡門的無力感下,心裡的魔鬼仍會牽著他的手,讓他不停做出外遇出軌的舉動……

  


看似衝突的愛與背叛,巧妙地融合在幽默的文字裡,樂觀風趣的卡門、不離不棄陪在身邊的史丹,一段段誠實又溫暖的對話,帶我們看清楚在愛情中最不敢面對也最不完美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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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文1






我到底在這裡幹什麼,我並不屬於這裡……
──Radiohead, from ‘Creep’ (Pablo Honey, 1993)

今天是我最近幾日來,第三次穿過聖路卡斯醫院的旋轉門。卡門手上的預約卡寫著,這次我們要去的地方在醫院一樓的一○五室。診間外頭的走廊上擠滿了人,當我們走進人群中跟著大家一起等候時,一名戴著假髮的老先生用柺杖朝門的方向指了指。

「你們得先進去報到,告訴裡頭的人你們來了。」





我們點點頭,帶著不安推開掛著「內科專科──史德瑪醫師」名牌的一○五室門。跟外頭走廊爆滿的人群相比,這裡面應該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候診室。在此等候的病人年齡起碼大我們十歲以上,他們不約而同地用憐憫同情的眼神看著我們。我們就像走進城市裡的鄉下人,完全不屬於這裡。但是卡門胸部裡的癌細胞,卻讓我們不得不在這裡出現。






一位年約六十歲,坐在輪椅上的老太太正上下打量著我們,她骨瘦如柴的手上也拿著一張跟卡門相同的預約卡,一樣也是放在塑膠套裡。我注意到她的眼神,便試圖裝出一副「卡門跟我都還年輕、漂亮又健康,你們這些堆滿皺紋的老人家,以後別想在這裡看到我們了,因為,卡門根本沒有癌症」。但我的表現出賣了我,就像衣著過分講究的阿姆斯特丹人,走進小鎮裡的酒吧喝酒一樣地不自在。我今天真不該穿這件有著蛇皮花邊的寬鬆紅襯衫出門的。卡門也顯得很不安,事實證明,從這一刻開始,我們跟他們是同一類的人。




一○五室裡還有個櫃台,坐在後面的護士小姐彷彿會讀心術一樣,問我們要不要去隔壁的小房間裡等。太好了。卡門跟我直點頭,因為我們已經無法在這麼多人盯著我們看的地方,再多待一秒鐘了。




「前天的報告應該嚇壞你們了吧!」護士走進來遞給我們一人一杯咖啡。聽到這話,我直覺認為醫院應該已經針對卡門的狀況做過討論了。她看了看卡門,又看了看我。我試著讓自己看起來很堅強,不希望被這個幾分鐘前才第一次見面的護士,發現我有多惶恐。





男人追求女人基本上可以分成兩類:
一種是到處尋覓心目中理想的女性,
另外一種則是純粹渴望追求。
──Milan Kundera, from 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 1984




我是一個有著嚴重「孤獨恐懼症」(一種害怕與單一伴侶(或性伴侶)共同生活的病態心理,會無法克制地強迫自己做出不忠的舉動)的享樂主義者,認識卡門時,我內心那個渴望快樂的部分深深被她牽動著,所以我倆一拍即合。但一開始,她知道我對忠於一位伴侶很恐慌排斥後,有點不太高興,不過,她還算能體諒我,覺得我愛拈花惹草的個性無傷大雅,並沒有把它當成一個警訊,反倒認為是上天給她的考驗。





直到我們交往大約一年後,卡門發現我跟當時工作的貝尼爾米廣告公司接待處的莎朗發生關係,她當然知道我永遠不會是一個對感情忠心的男人,但多年後她才告訴我,其實在當下她曾想過要離開我,可是因為她太愛我,只好對我的不忠行為視而不見,並將它當成是一種個性上無可救藥的缺點。唯有這麼說服自己,她才能在我屢次向外尋歡的情況下,還能維持對我的愛。

然而接下來的幾年,她還是會威脅我,只要再被她抓到一次,她肯定會頭也不回地離開我。不然至少我得做得漂亮一點,不要讓她發現。我做到了。

之後的七年,我覺得我們是全西半球最幸福的一對。

直到三個星期前,卡門打電話給我。當時我正和我的同事兼合夥人富漢克,在喋喋不休的荷蘭賭場產品經理面前跟瞌睡蟲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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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末日來臨了……

──R.E.M., from ‘It’s the end of the World as We Know It (And I Feel Fine)’ (Document, 1987)



在荷蘭賭場裡,最常見到中國人、面目可憎的討厭鬼和穿著人造絲質洋裝的女人。我就是不曾在賭場見過美女。實在糟透了。



所以,當賭場產品經理打電話來,說有生意想跟我們公司談時,我很自然地告訴他,賭場真是個讓我瘋狂的地方。



*我們公司,指的是富漢克和我合開的公司──「MIU創意行銷公司」,簡稱MIU。擁有專業才華的人設計東西,然後就會有人負責銷售。我們公司不賣東西,而是賣時間。這個需要大量腦力激盪的工作團隊,是由六個年約二十來歲的男女組成,他們熱情有衝勁,就像富漢克和我年輕時還沒自己創業之前一樣。富漢克和我會匯整他們的創意,將它做成報告,然後請祕書茉德(一個非常好的女生)列印出來,加上一頁漂亮的封面,最後充滿自信地把這份文件呈給客戶過目。通常客戶的反應都很不錯,大多數在一連串的稱讚後,就不太會過問後續的事,我們便接著進行能在這個客戶身上賺到錢的計畫。這就是MIU的營運模式。*



荷蘭賭場對我們來說,是個打發時間的好去處。第二天上午富漢克和我抽空來到這間位在阿姆斯特丹市中心的賭場,產品經理帶我們四處看一看,並參觀他口中的「商業中心」。沒錯,他說的是「商業中心」,這是我們客戶會用的字眼。我沒什麼意見,也許來這裡的人會圍著桌子坐成一圈閒話家常吧。



富漢克提出一些客戶們總是會喜歡的點子,產品經理也滔滔不絕地說了很多自己的想法,我則在一旁假裝很專心聽他們對談,而且讓對方認為我正絞盡腦汁在想其他的點子,來幫他解決目前的市場問題。但實際上我心裡想的只有性愛、夜店和阿姆斯特丹市立足球隊阿亞克斯。就算有時我根本什麼點子都想不出來也無所謂,因為我們這個行業,長時間不講話,皺眉沉思是很正常的,客戶會以為我在替他構思什麼;再者,只要能保持清醒,我這神遊太虛的舉動,還可以拉長收費時間。富漢克常說我是老狐狸,用這種方式收取客人高昂的費用。



但是今天對著賭場經理要保持清醒真不容易,我已經掩飾不住打了兩個大大的哈欠,就在我的眼皮快要張不開的時候,手機響了。謝天謝地,我跟他們道歉,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是卡門打來的。



「嗨,親愛的。」我略轉過身接聽電話。



電話那頭傳來卡門的啜泣聲。



「親愛的,怎麼了?」我的聲音提高了一些,富漢克轉過頭來用擔心的眼神看著我。賭場經理還在眉飛色舞地繼續說著。我給了富漢克一個「不用擔心」的手勢,然後起身離開座位。



「我在醫院,他們說情況不太樂觀。」卡門低泣道。



我忘了她今天要去醫院。前天她才問我有沒有發現最近她的乳房哪裡怪怪的,因為她感覺乳房脹得厲害。我安慰她說,可能是月經要來的關係,或是胸罩鋼圈造成的不舒服,要她別自己嚇自己,不會有事的。半年前她也曾經有過類似的症狀,後來也沒事。我告訴她,如果真的不放心,就去找沃特斯醫生檢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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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小就怕聽到壞消息,每次都會說服自己或別人,事情沒那麼糟、一切正要好轉,感覺自己不太能接受事情有時也會有無法挽回、避免不了的狀況發生。就像小時候,每次爸爸問我足球比賽哪一隊贏,我都會騙他是他支持的那個球隊獲勝。總覺得告訴別人壞消息或是聽到壞消息,那一天就毀了。



「卡門,別急,慢慢來,他們怎麼說?」我盡量避免在富漢克面前提起「醫生」這兩個字。



「他也還不確定,他只覺得我的乳頭看起來有點不太對勁。」



「呃……」我過度悲觀的情緒從電話這頭傳到卡門耳裡,讓她開始慌了起來。



「我就跟你說過,我的乳房發熱發脹得厲害!」卡門大吼著說,嗓門都啞了。「該死的!我就知道一定有問題!」



「冷靜點,親愛的,結果還沒確定,不是嗎?」我鼓起勇氣說,「需不需要我去醫院陪妳?」



她想了一下,「不必了,你來也沒用。他們等一下會來抽血,還有收集尿液去檢查,然後會跟我另外約時間做切片手術。記得嗎?就跟上次一樣。」她的聲音聽起來冷靜多了。理性談論事情可以幫助人平復情緒。「如果你真的想幫忙,可以去托兒所接璐娜回家嗎?我今天不會回『廣告經紀』,我沒辦法悶悶不樂地出現在那裡。希望六點前可以離開醫院。我們今天晚上吃些什麼?」



*「廣告經紀」,是卡門自己的公司。開公司這件事,是我還在廣告界巨頭(我們自己這麼認為)貝尼爾米工作的時候,她想出來的主意。當時的工作她愈做愈無奈,常常抱怨廣告圈的人是「一群自大狂,把自己看得比客戶、同事,還有神來得重要」、「想要有藝術家的瀟灑,又想開好車、領高薪」。她覺得應該要做點什麼讓工作變得更有趣。她在貝尼爾米的接待處偷偷詢問我們一個客戶「B&A」,為什麼不能將廣告版權賣給沒有競爭關係的其他國家的廣告公司,「就像書籍、電影和電視節目可以銷售海外版權一樣,只是我們仲介的是廣告。」她說。客戶聽完覺得這個主意棒極了,第二天就把這個點子告訴貝尼爾米的總裁哈蒙。為了多賺一點錢,哈蒙只得勉強答應。卡門便成立了自己的公司,且在半年內便將B&A的廣告版權賣到南非、馬來西亞和智利,並在廣告界引起一陣不小的騷動。突然間,所有人都想變成廣告經紀的客戶。也多虧了卡門,讓廣告公司看到了一線曙光,只要動動腦,收入就突然增加四到五倍,而他們的客戶也有了不同的看法,之前咬牙付出的高額費用,終於有了回報。這一切都是因為卡門看到了這樣的商機,也因此在短短兩年內,卡門的公司擴張至二十人,且客戶遍布全球。她很享受這份事業,就算有時得飛到其他國家去見客戶,她也感覺愉快。她每次談成一個新客戶時都會說:「這種感覺很好,不是嗎?」*



我忍不住笑了。我們對吃的向來都很隨性,冰箱裡有什麼當天晚餐就煮什麼,有時回家打開冰箱卻發現只有璐娜的嬰兒食品。朋友常常笑說,我們的日常支出有一大部分都花在達美樂比薩、外賣中國菜和便利商店上。



「晚一點再決定今天的晚餐吧!妳結束後就盡快回家讓我抱抱妳,事情也許沒有想像中那麼嚴重。」我盡量語帶輕鬆,然後掛斷電話,這時才發現自己一身冷汗,覺得幸福的生活開始起了變化。我凝視前方,心想著,應該做點有建設性的事,要往好處想才對。我得想想辦法安撫卡門,幫她趕走今天一個人去醫院檢查的恐懼。



我深呼吸一口氣,走回富漢克及賭場經理的座位,聽到經理正在跟富漢克討論,如何將第一次來荷蘭賭場的客人變成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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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生活得很愉快,但一切都結束了……

──Jan Wolkers, from Turks Fruit (1973)



我將雪佛蘭汽車停在住家對面的馬路上。我們一家三口住在位於阿姆斯特丹森林旁的阿姆斯特芬。



我討厭阿姆斯特丹森林,我討厭阿姆斯特芬,我討厭現在住的房子。過去五年,我們住在阿姆斯特丹市中心法德爾街一棟公寓的二樓,直到璐娜出生兩個月後,卡門興起搬家的念頭,一來是為了給璐娜更好的生活環境,二來她厭倦了每次出門或回家都得把嬰兒車搬上搬下的,而我則是每天回家都得花上二十分鐘在附近繞圈子找停車位。就在我們帶璐娜去法德爾公園野餐卻忘了帶尿布那次,卡門說起她看到介紹阿姆斯特芬那裡的房子,都有自己的獨立花園時,我們就決定搬家,最後找到目前住的這棟房子。



*我們家的門牌是八七二號,是一棟典型的戰前蓋的小房子,前任屋主已經重新裝潢過。屋子前面的牆漆成黑色,屋頂則是有著白邊的綠色尖頂,房屋仲介說這是一個「風格獨特」的屋頂,當時我的反應是:拜託,這裡又不是鄉下。但是卡門的壓力愈來愈大,家是非搬不可。我很高興至少不是搬到海埔新生地那裡的小鎮,我們還是住在阿姆斯特丹,只是「感覺」比較接近阿姆斯多芬。剛開始我不覺得這裡是我的家,每次開車從奧林匹克體育場穿過A10高速公路離開市區時,我就開始想像我是非洲狩獵隊的。當我們第一次開車去看房子時,我還跟卡門開玩笑說:「看,有斑馬。」但卡門覺得一點也不好笑。我們家門口沒有電車只有公車經過,反正最多在這裡住個三、五年,等MIU和廣告經紀賺錢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在阿姆斯特丹市中心買一棟我們供得起的房子,在這之前,只好先暫時忍耐一下有斑馬的日子。*



我看到不遠處卡門的黑色金龜車停在路邊。她到家了。我抱起璐娜,過馬路走到家門口,深呼吸後把門打開。我上一次這麼緊張是一九九五年阿亞克斯對AC米蘭的最後十分鐘,那時比數是一比零。



*璐娜是我的小太陽,她的生日跟我同一天。當她出生時我立刻確定了一件事,就是我所有的朋友都會來參加我六十歲的生日,因為他們一定不會放過可以看到我女兒那些辣妹朋友的機會。*



就像平常一樣,璐娜一看到卡門就咧嘴笑了起來。卡門則會扮鬼臉拉長音叫「璐──娜──」,然後模仿璐娜走路搖搖擺擺的樣子,走到璐娜面前抱住她。璐娜會興奮地一直叫「媽媽媽媽媽媽──」。今晚這一幕,比起平常,讓我感觸更深。



「嗨,親愛的。」我等卡門站起來,給了她一個擁抱,親了親她,這時她哭了起來。美好的夜晚,再見了。我抱緊她,輕聲說:「一切都會沒事的。」就像半年前我曾說過的那樣。除此之外,我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



晚上就寢時,我發現卡門比平時熱情,她從後面抱住我,在我耳邊輕聲說:「跟我做愛好嗎?」然後摀住我的嘴,以免接下來會發出聲音,吵醒睡在隔壁的璐娜。



*記得我第一次看到卡門的裸體時,我張大嘴望著她,結巴地說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一個有她這種身材的女人上過床。她笑說她之前在墨西哥餐廳時,就看出我整晚的目光都盯著她黑色低胸T恤前的乳溝不放。生了璐娜後,她的胸部稍微下垂了些,但我不覺得她變醜了,她每次在我面前脫衣服露出胸前那美麗的線條時,還是可以激起我的生理慾望。每天晚上對我而言都是享受,跟卡門生活在一起,不論生理還是心靈上都很享受。*



就在我們激情過後,她又哭了。



「沒事,親愛的。」我在她耳邊輕聲安撫她、親吻她。



「下個星期是你跟璐娜的生日,」直到我熄燈時,她說話了,「不知道會不會是我最後一次幫你們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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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悔」總是來得太遲……

──Extince, from ‘Op de Dansvloer’ (Binnenlandse Funk, 1998)



現在是凌晨三點半,我無法入睡,腦子裡一直想著要怎麼向家人和朋友「再次」報告這個壞消息。就跟半年前的情形一樣,在檢查結果還不明確之前,讓所有人跟我們一起擔憂。切片檢查安排在十天後的星期五,雖然卡門希望盡快做手術好確定身體到底有沒有問題,但沃特斯醫生告訴卡門,基本上等個十天影響並不大。晚上我得知手術安排在十天後時很不高興,卡門暴躁地對我大喊:「那你要我怎麼辦?難不成我們自己來做切片檢查嗎?」我只好閉嘴。



沃特斯醫生,我的腦海裡浮現了半年前沃特斯醫生的臉,雖然當時我只見過他短短不到半小時的時間,但我可是清楚記得他的模樣。他大約五十五歲,滿頭灰髮旁分,戴著圓框眼鏡,一身醫師白袍。自從半年前卡門去家庭醫生──巴克醫生那裡做完檢查後,噩夢就開始了。他建議卡門去醫院找沃特斯醫生做一次詳細的胸部檢查,我們聽到他這麼說,心裡十分驚慌,只好趕緊到聖路卡斯醫院找沃特斯醫生,他幫卡門檢查後建議她做切片檢查,這時我們更惶恐了,雖然不知道什麼是切片檢查,但在醫院裡聽到要做自己從來沒聽過的檢查,事情就八成不妙了。



做切片檢查的前一晚,我躺在床上哭了,但我盡量不讓卡門發現,因為就寢前我從她眼神中看得出來她很害怕。我明白那種害怕的感覺,因為對我們來說,癌症就等於死亡。



我想起沃特斯醫生在做完切片檢查時所說的話:「妳身體裡的細胞非常不安分,我們暫時無法判斷問題出在哪裡,但是以目前的狀況來看,還不是惡性的。」當時他一講完,我和卡門都鬆了一大口氣,只想趕快離開醫院,回去繼續過快樂的日子,就像童話故事中王子與公主永遠幸福地生活。出了醫院,我們緊緊相擁,就像璐娜剛出生時一樣地快樂。我興奮地打電話給卡門的母親、湯瑪士和安妮、富漢克和茉德,告訴他們這個好消息:卡門沒事了。



當時我們被沃特斯醫生一句「不是惡性」的話給沖昏了頭,甚至沒有再找另一家醫院做進一步的檢查。事後我在想,當時我真不該高興得太早,不該因為卡門很高興而沒逼她再次追蹤檢查,找出問題癥結。錯不在沃特斯醫生,都是我的錯,我身為卡門的丈夫,竟然沒辦法保護她。



應該可以避免的。我的腦子裡浮現了這句話。



不過,這次不會了,如果下星期沃特斯醫生再跟我們保證一切沒問題,我一定會狠狠揪住他的醫師袍,把他從桌子後面給拖出來。我保證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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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只是一種嘲諷……

──Rita Hovink, from ‘Laat Me Alleen’ (Een rondje van Rita, 1976)



卡門是在聖路卡斯醫院的腫瘤科做切片檢查,我看著門上掛著「腫瘤科」的牌子,心裡並不清楚這個科別到底跟癌症有什麼關係。腫瘤聽起來似乎不是很嚴重,就好像科學家研究長毛象為什麼會絕種。



*有人認為歐羅停車場是阿姆斯特丹最讓人感覺不舒服的地方,有的人則認為是荷蘭國家銀行,或者是黑人區的公寓。我應該邀請他們來參觀一下聖路卡斯醫院,每次當我從A10高速公路經過它時,我就已經全身起雞皮疙瘩了。*



璐娜揮著手上的芝麻街艾蒙娃娃,那是她上個星期收到的生日禮物。卡門坐在床邊,她剛量過體重、抽完血,床上有一個黑色的提袋,裡面裝著她的盥洗用品、拖鞋,和一件我從沒看過的紫色絲質睡袍,一旁還有一本《美麗佳人》雜誌。我沒脫外套就坐在卡門旁邊,手上拿著護士剛剛給我的兩本小手冊,一本綠色的《癌症患者須知》,另一本藍色的《認識乳癌》。兩本上面都有一個屬於荷蘭威海敏娜女王基金會的標誌。我翻著藍色手冊,感覺好像在看飛機上的免稅商品型錄一樣。打開第一頁,最上方寫著:「誰需要看這本手冊?」我讀到卡門跟我屬於裡面寫到必須看這本手冊的族群。緊接著看到目錄裡寫著:「何謂癌症?」、「什麼是義乳?」和「止痛的方法」。我們為什麼要看這個?卡門不過是來醫院做個小小的切片檢查,說不定什麼事都沒有,雖然卡門胸部的紅腫愈來愈大,但這也不一定是腫瘤吧?有可能是荷爾蒙作祟,還是其他什麼原因造成的呀!



九點時,護士手上拿著寫了卡門名字的病歷檔案夾走進病房。



「又看到它了。」我朝檔案夾的方向點點頭。



卡門笑了。很淡的笑容。



「切片手術安排在中午十二點。」護士告訴我們。



這名護士年約五十,她盡量語氣輕鬆地跟我們說話,甚至把手放在卡門的膝蓋上安撫她。卡門友善地看著她,就像平時對待其他人一樣,但我覺得坐立難安,很想趕快離開這該死的醫院,把璐娜送去托兒所後去公司上班,去過我的正常生活。



卡門感覺到我的不安,笑著說:「你走吧!我一個人沒事的,我想你回公司喝咖啡會比在這裡好得多。」



「等您太太麻醉醒來後,我們會打電話通知您。」年長的護士說。



我跟璐娜抱了抱卡門,在她耳邊輕聲說「我愛妳」。離開前我給了她一個飛吻,而璐娜一直對著卡門揮舞小手。



我看到卡門故作堅強地微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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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淚水隱藏在虛假的笑容背後……

──The Isley Brothers, from ‘I Hide My Tears Behind a Painted Smile’ (Soul on the Rocks, 1967)



早上十點我來到位於奧林匹克體育場裡的辦公室。記得第一次拿到這裡的鑰匙,準備打開門的那一剎那,感覺這裡比起我的家還更像家。我的青少年時期有部分時間就是在奧林匹克體育場裡度過的。八○年代的阿姆斯特丹對於當時十六歲,住在南部鄉下埔里達的我來說,有一種致命的吸引力。那時,只要星期天有空,我就會一早跳上火車來到這裡,等星期一上學時,再跟同學炫耀有關阿亞克斯足球隊的事。



*富漢克喜歡美的事物,我則喜歡阿亞克斯,所以我們的辦公室就選在奧林匹克體育場看台下方,這是最折衷的方式。我堅持要在辦公室裡的其中一面牆上,貼上一幅七公尺乘一公尺半的海報,上頭是當年阿亞克斯最後一次冠軍賽的畫面,周圍滿是旗海和紅色的煙霧。整個辦公室看起來就像我十五歲時的臥室,但面積大上十倍,且非常地新潮。這是富漢克和設計師的主意,設計師是名來自英國、戴著時髦眼鏡的同性戀者。裝修時為了這張海報,我跟他差點吵了起來,他認為這張海報跟他整體的設計理念完全不和,我表明,其他的地方隨便他,唯獨這張海報我堅持一定要掛,所以他後來把辦公室弄得五顏六色的。他在開放的大辦公室裡裝了三面有顏色的玻璃牆面,每一面寬二公尺、高一公尺半,有透明紅、黃跟藍色。所有櫃子後面裝有粉紅色的日光燈管,另外一面五公尺高的牆上他大膽地漆上蘋果綠,還有一面是用波斯毛墊裝飾,整間公司充滿了色彩。結果裝修超出預算,富漢克笑我自作自受。



但後來發現這樣的設計竟為我們帶來很多生意,開張幾個星期後,富漢克得意洋洋地跟我說,除了報社、負責三家國際雜誌的廣告公司、古蹟雜誌、兩家設計集團(包括一家丹麥公司,裡面有位身材惹火的美女。聽了之後我對預算超支一事閉口不提,反正錢花都花了)外,還談定了一個新的客戶。原來擁有一間屬於自己的公司,比想像中簡單。*



「早。」我一進辦公室,發現大家都在。我先進茶水間倒咖啡,在那裡可以避開眾人的目光;開放式辦公空間就是有這個缺點,你做什麼事大家都看得一清二楚。咖啡機是富漢克買的,平常按下按鈕大約三十秒左右咖啡才會裝滿杯子,今天卻覺得時間飛快,一下子就好了,所以我並不急著走出去,打算讓自己心情沉澱一下。回到座位前,經過茉德的位子,我盡量不去注意她的目光。



我一坐下,富漢克彷彿想知道什麼似地看著我。



「嗯,卡門人在醫院。」我試著讓語氣平靜。這時茉德也走過來,感覺所有人似乎都盯著我看。



「嗯,我們現在只能等醫院的消息。」我打開電腦,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我強忍著不讓它掉下來。茉德將手輕放在我的肩膀上,我看向窗外,心裡多麼希望自己還是個小孩子,這樣我就可以告訴自己,所有痛苦的事情都會消失不見,只要不再提起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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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跟女人相遇然後相愛,原本應該是件快樂簡單的事,

但四周開始騷動,接下來的旅程也變得崎嶇不平……

──Bruce Springsteen, from ‘Tunnel of Love’ (Tunnel of Love, 1987)



下午五點卡門打電話來,當時我正開車準備去托兒所接璐娜。聽她聲音就知道我根本不用問她現在情況如何。



「醫生剛才來過了,史丹……情況不是很樂觀。」  



「我在路上了,我先去托兒所接璐娜,然後就到醫院來。」



我不敢再問下去。



我抱著璐娜走在往腫瘤科的走廊上,心臟不安地狂跳著。走進卡門的病房,她已經換好衣服,坐在床邊拿著一張揉爛的衛生紙看著窗外,她的雙眼又紅又腫,床上還有兩張也已揉爛的衛生紙。她看到我們進來時用手摀著嘴。以我對她的了解,知道這表示事態嚴重,便二話不說走過去抱住她。她靠著我的肩膀無法克制地大哭起來。我還是什麼都沒問,也不敢問,我甚至不知道應該說什麼。而璐娜從一進病房開始就沒出聲。



「嗨,我的寶貝。」卡門故作堅強地微笑親了親璐娜,摸摸她的頭。



我清了清喉嚨,「說吧!」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接受現實吧!



「癌症,而且是很危險的類型,是會擴散的那種。不是腫塊,而是發炎,現在已經擴散到整個乳房了。」



轟!



「他們確定嗎?」我擠出這句話。



她抽噎著點點頭,用已經濕得不能再濕的衛生紙擤了擤鼻子。「他們說是乳腺炎的一種,如果你想知道詳細情形可以去問沃特斯醫生,他的辦公室就在旁邊。」



沃特斯醫生。是他。我腦海中快速閃過湯瑪士和安妮,以及卡門母親曾經問過,會不會是半年前這個醫生誤診了?我們的結論是,癌細胞那時或許就存在了,因為誤診沒檢查出來,才導致現在這個局面。也就是說,我有可能因為該死的誤診而失去卡門。



沃特斯醫生坐在辦公桌後面,我一眼就認出他是半年前幫卡門檢查的醫生,但他沒認出我。我在他敞開的門上敲了敲。



「您好,有什麼事嗎?」他皺著眉頭問。



「您好,我是卡門.迪本的丈夫。」看來他完全不記得自己犯過什麼錯。



「哦!對不起,迪本先生,您好。」他很快地站起來跟我握了握手。「請坐。」



「不用了,我站著就好,我太太還在等我。」



「我想您是來了解切片檢查的結果,對嗎?」



廢話,難道我是來問你球賽結果嗎?



「是的。」



「目前情況看起來很不樂觀。」



「我了解,但是你可以解釋清楚一點嗎?」我的語氣不是很客氣,不過他好像沒聽出來。



沃特斯醫生向我解釋這次卡門病情的嚴重性,我沒有很專心聽他說話,我只想知道他這次有多確定。



「雖然還需要做進一步的檢查才能確認,但她的症狀極類似乳腺炎癌症,目前我們知道的只有這麼多。」



我點點頭。他再度握了握我的手。



「加油,明天你們可以去找史德瑪醫生,她是這方面的專家,我想她可以詳細解釋給你們聽。」



我再次點點頭。我無言以對,半句話都說不出口。就算客戶在我面前將我的市調結果說得一文不值,我都還知道該怎麼還口,但是面對這個半年前誤診卡門的混蛋醫生,我竟然說不出話來。



我走回病房,璐娜正坐在卡門的腿上,看著外面空曠的停車場。



「妳可以回家了嗎?還是得留在醫院?」



「我應該可以回家了。」她看了看房間,在找黑色提袋。我拿起她的外套幫她穿上,我從來沒做過這件事,但現在做了,因為我發現這是目前唯一能幫她做的事。



「你可以站近一點嗎?我的傷口很痛,手沒辦法伸得那麼遠。」  



「噢,對不起!璐娜,我們回家囉!」我抱起安靜的小女兒。



離開時卡門探頭朝護士站裡的護士說了聲再見,早上那位護士正在用餐,她趕緊放下餐盤,走過來握住卡門的雙手。



「你們還好嗎?」



「沒事。」我堅強地回答,點點頭給她一個微笑。



我們三人朝電梯走去,沒有人說得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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