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第三更)
楊戩的傷好了之後很快就告辭回了天庭。
他借居別莊一月,在天上不過一個時辰的功夫。
這段時間裡,兩人行善積德把功德簿上的功德積了七七八八,只剩最後兩樁了。
那日楊戩回天庭前,揭開了最後第二頁。
那段文字浮在空中,卻讓人無法逼視。
敖寸心看了看楊戩,見他不語,便直接收了功德簿道:「真君,這次就讓寸心獨自去完成這樁功德罷。」
楊戩點了點頭,便直接回了天庭。
小虞看了看敖寸心,見她心情不是很好,不由怯怯問道:「龍女姐姐,你在愁什麼?」
敖寸心回頭問她:「小虞,你可有執著過什麼事?」
「執著?沒有。小虞隨遇而安,並沒有放心不下非做不可的事。」
是了,小花妖心無掛礙,那是因為她本就沒有一顆人心,自然不會有所執著。
小虞不明所以地退下後,成璧的聲音傳入她的耳中:「已按照三公主吩咐護送那位書生到了汴京。」
執劍的少年正要退下,卻被敖寸心叫住:「成璧,你一生所執著的劍道到底是什麼呢?」
「我心中的劍道,便是能憑著手中之劍,護住我想護住的人。」成璧回答完了,反問敖寸心:「那麼三公主,你所執著的是什麼?」
「我嗎?」敖寸心想了想,道:「沒有。」
她從前執著於楊戩,後來對楊戩死了心,那份執著便被海巫拿走了。
「三公主為了涇河龍王復生之事不停奔波,這也算是一種執著。」
「是嗎?你這麼說也有道理。」敖寸心心想,自己如今的執著是希望姑父復生,那麼如果有人希望自己放棄,將心比心,自己肯定是百般不願的。
既然自己不願,又憑什麼能要求別人放棄呢?
一想到這裡,敖寸心便覺得這次的功德格外難辦。
「成璧,我從前是有過執著的,後來沒有辦法,只能放棄。你大約也該明白自己一生所執命運卻明明白白告訴你這是你不可能得到的,那是怎樣的灰心絕望。如今,我卻要去做這樣的惡人,去掐斷別人的夢想。」
「三公主,我知道你並不是一個壞人。」
「可是我也不是一個好人。」敖寸心歎息道。
「這個世界時並不是由純粹的好人或者壞人組成的,還有我這樣的人。」
成璧看著自嘲的龍女,不知該說什麼。這個世界上,不得已的人和事太多,久而久之,似乎所有的壞事都值得原諒。可是他是執著劍道的人,他的世界黑白分明。錯就是錯,對就是對。從來只有兩極,沒有一些,或者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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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嬋看到敖寸心跪在華山嶽母廟裡,虔誠地對著自己的法相三拜九叩。
「三公主,這可使不得。我如何當得起你的叩拜。」楊嬋忙現了真身想要扶起敖寸心。
「沒什麼使不得的,你只管把我當做凡間信女,來聖母廟求願而來。」敖寸心行完大禮方才站起身來。
「那不知道三公主所求為何?」
「自然是求我姑父快些復生。」敖寸心看著楊嬋的眼睛說道。
「三公主如今當真是除了此事別無所求了嗎?」
「自然,我吃穿不愁,自然別無他求。」敖寸心回答得理所當然。
楊嬋笑了笑,把她引入內堂。
「三公主,我可以幫助凡人實現願望,卻無法成全你的所求。真是抱歉。」三聖母誠摯道歉。
「你哪裡需要抱歉。我這願望,便是求到玉帝王母處,卻也不是那麼容易實現的。」
敖寸心見內堂佈置清雅,外頭凡人進不來,倒是適合休息。
「三公主稍等片刻,我這就把涇河老龍王的魂魄自寶蓮燈內召喚出來。」楊嬋說完便祭出寶蓮燈,驅動燈芯,只見寶蓮燈光芒大盛,涇河龍王淡青色的魂魄緩緩自燈中飄出來。
「姑父!」敖寸心叫道。
「寸心好孩子,辛苦你這些天奔波操勞了。」
「姑父,你要堅持住,等我和鼉潔讓你靈肉復生。」
「不礙事。我知道你從小執拗,可你須得知道,做人還是做神,不必太拘泥於一時得失,心胸放開闊了才能成事。」
「寸心聽從姑父教誨。」敖寸心在涇河龍王面前簡直是換了一個人,從來只有她梗著脖子同別人強的,哪裡見過她如此服帖如此聽話。
「鼉潔那孩子也有勞你操心了。」
「鼉潔幫了我不少忙,倒是我,讓他操心了不少。」敖寸心想起鼉潔三番四次敲打自己,不由笑道。
老龍王還欲說些什麼,卻見楊嬋驅動寶蓮燈把他的魂魄重新收入寶蓮燈內。
「抱歉,三公主。涇河龍王的魂魄實在太過脆弱,不能離燈太久。」楊嬋低了頭表示歉意。
「這不關你的事,是我不知輕重。」敖寸心說。
楊嬋只覺得如今的敖寸心客套得不像話。如果她如今這樣都算不知輕重,那當年種種楊嬋不知該用哪個詞來形容。
「今日怎的不見沉香和小玉?」敖寸心抬頭問道。
「他們替彥昌照顧私塾裡的孩子去了。」
「對了,上次聽你說劉先生如今在私塾教書,那私塾可還缺人?」
「怎麼?三公主的意思是?」
「我身邊跟著一個絕世的琴師,我想著他的琴技無雙,平日裡也沒什麼事,不如教教私塾裡的學生彈琴作曲,總算也是學有所用。」
「待彥昌回來我問他一問,不知道他那私塾裡缺不缺教授琴藝的先生。」
「左右無什麼事,不如我在這裡等劉先生吧。」敖寸心環顧四周,笑著說。
「這樣……三公主既然願意等,那我便陪三公主在這裡等。」
敖寸心笑了笑,不再說話。
三聖母摸不透她的心意,便也只能陪她枯坐在此,生生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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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彥昌回來時便見著自己的妻子陪著一位年輕姣美的女子在喝茶。他以為又是哪家的仙女來找自己的妻子敘舊,便也不甚在意,沒想到那年輕的女子卻直直看著自己,一瞬不瞬,直看得他莫名其妙,以為自己哪裡不對勁。
「三公主?三公主!」他聽見自己的妻子叫那女子作三公主。
但這又分明不是玉帝的第三個女兒。他不由想起一些關於楊戩的傳聞,莫不是那位三公主……
他這樣想著,便見她站起身來福了一福。
「劉先生有禮。」
「三公主有禮。」他便也只能順著妻子對她的稱呼回禮。
楊嬋忙站起來向自家相公介紹敖寸心:「這是西海的三公主,當初沉香小玉成親之時,還送了貴重的賀禮來。」
劉彥昌見果然如自己所料,是那位三公主,不由肅然起敬。
「劉先生不必拘禮,我今日順路過來看看三聖母。」敖寸心笑道。她從來沒見過劉彥昌,只怕這個人便是路上相見也是不相識。只是如今看他眉目之間一片溫潤,端的是一派君子風度,也難怪見慣了天將神威的楊嬋會喜歡他。
楊嬋其實同她母親瑤姬長公主很像,因自己本身法力高強,又見慣了天上神將剛猛勇毅的樣子,便格外鍾情這樣溫潤如玉的書生。
是啊,比驍勇善戰還有誰比得上他二哥,也因此楊嬋絕不會找同她二哥相似的男子做相公。敖寸心以前對她的眼光有些不以為然,如今卻覺得寶蓮燈之主到底是獨具慧眼。
她所求的一份世俗的愛,這個男人哪怕羸弱,卻也給得起。不比自己心比天高,看上了三界戰神,卻並不能求得戰神的那份愛。
哪怕她看上他時,他還不是三界第一戰神。
只是楊嬋再是蕙質蘭心聰明靈慧,一旦有所執,便也同凡間女子一樣。
劉彥昌進入內室洗手淨面之時,敖寸心側首對楊嬋說道:「我怎麼瞧著劉先生腳步輕快,難得這樣的年紀卻有少年人的體魄。」
「三公主莫不是忘了曾送予我們一枚定顏珠,可助凡人青春永駐。」
「這我自然不曾忘。只是我也知道定顏珠只是令凡人容易不變,卻並不能阻止身體機能的老化。可我瞧劉先生卻是有返老還童之象。」
楊嬋還待說什麼,劉彥昌卻從室內走出來。對著兩位女眷道:「今日有貴客在,我去山下買隻雞來加個菜。」
敖寸心厚著臉皮笑了笑道:「辛苦劉先生了。」
楊嬋見她這樣說,便走過去替劉彥昌整了整衣領道:「你早去早回。」
劉彥昌見妻子當著客人的面這樣同自己親近,不由雙頰一熱。
「我去去就回。」說著他在敖寸心揶揄的笑容中走出了聖母廟。
「我想我沒有看錯。你確實是用了什麼法子讓他返老還童。」敖寸心轉過頭來,面無表情地看著楊嬋。
楊嬋回視著她,一時間風起雲湧,風吹著她二人的衣衫獵獵作響,兩人之間氣氛忽然便劍拔弩張起來。
「楊嬋,你這麼做,置你二哥於何地?」敖寸心淡淡道。
「我二哥可以守著他的月亮一望千年,一眼萬年,可我和彥昌的時間實在是太短了。」楊嬋恍惚笑道。
她同劉彥昌相遇相戀相許,直至生下沉香直至她被壓華山。一度也曾家破人亡,如今好不容易塵埃落定,她卻忽然發現兩人已錯過了太多時光。
「如果我是你,我大約也會這樣做。」敖寸心忽然說道。
曾經的敖寸心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為了心上人連西海都可以不回,連天條都可以反抗,又有什麼能攔得住她的一片癡心。
「可是楊嬋,你這樣不得其法還自損修為和靈體,楊戩知道了,該多麼難受?」敖寸心如今只盼著楊嬋能顧及一下楊戩,利用楊戩看看能不能說服她。
「我二哥為我做了太多,我自然不能再連累他。只是不知三公主是從何看出不妥來的。」楊嬋自問自己的修為比敖寸心高出太多,她和楊戩都是上古神族血統,修為比一般地仙不知高出多少,又有寶蓮燈這樣的法器,能與她一敵的這世間也並不多。
「你方才驅動寶蓮燈把我姑父的魂魄從燈內喚出,卻又急急把他召回。不是因為我姑父魂魄脆弱到連這點時間都無法支撐,而是因為你力量流失無法自如控制寶蓮燈。」敖寸心看著楊嬋蒼白的臉繼續說道:「楊嬋,你實在是太善良不過的人。你不願連累他人,又不願去害人。便想到去用自己的上古神族的血去替劉彥昌換血,洗伐精髓,讓他也成為神仙。是不是?」
大約女子愛得深了,便不願分開,便容易做出一些極端的事來。
楊嬋見敖寸心句句落在自己心頭傷口之上,不由慘然一笑。
她每七七四十九天便為劉彥昌換血一次,劉彥昌的夢裡一片暖色調的溫暖,而夢外楊嬋卻以自己心頭之血替他洗伐精髓。
自從又一次她自枕邊撿起劉彥昌的白髮時,她就告訴自己決不能讓自己的愛人在自己面前老去。定顏珠保持了他的容顏,麻痺了她的心,卻無法讓她的相公掙脫生老病死的輪迴。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因為在乎,才會害怕。因為執著,才生癡妄。
作者有話要說:本章完,如無錯字應不會修改。
第三十七章
「你是預備捨去這一身修為來度他成仙?」敖寸心歪頭問她。
「不,三公主。我要跟他做神仙眷侶,我捨不得他死。」楊嬋的笑容有些慘淡。
「可是楊嬋,你難道捨得讓劉彥昌知道你為了他不惜自殘身體,以自己的血來讓他長生?」
敖寸心這一問,讓楊嬋本就蒼白的臉色越加面無血色。
「你待劉彥昌之情同他待你之情是一樣的。如果他知道你這樣做,自損修為和靈體來改他命格,他大約也不會領你的情。」敖寸心彷彿頑劣的孩童,問的無辜卻句句都直戳楊嬋心傷。
「那我只能一輩子瞞著他了。」楊嬋冷聲道。
「那麼,如今我知道了這一切,你是準備殺我滅口嗎?」敖寸心笑著反問道。
楊嬋抿了唇不語。
敖寸心繼續說道:「三聖母心地善良,自然不會對無辜旁人痛下殺手。」說著她復又狡黠一笑道:「這樣看來,這惡人只能我來做了。」
「三公主!你為何要管這樁閒事?」楊嬋手上雖握著寶蓮燈,卻到底也不願同敖寸心兵戎相見。
敖寸心歎了口氣,道:「我也不願管,可是……沒有辦法。」
那功德簿上不過寥寥數語,卻讓敖寸心明白這是多麼難辦的一件事。事關楊嬋,一個位階比她高的女神,一個對她有恩的人,楊戩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她便知此事棘手。
因癡心而生妄想,她也曾經歷過,便也知道那是多麼難以割捨的心魔。她能擺脫對楊戩的執著,除了楊戩確實給不了她要的之外,還有海巫釜底抽薪乾脆地拿走了她的癡。而楊嬋不同,她日日同劉彥昌朝夕相處恩愛非常,她的愛得到了劉彥昌同等的回應,她在這份感情中並非孤掌難鳴,自然越來越沉溺其中。
男女之愛是沼澤,一旦陷入很難抽身而出。
「楊嬋,你可覺得劉彥昌願意同你年年歲歲不老不死下去嗎?」敖寸心忽然說道。
楊嬋忽然心頭一凜,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或者說她刻意迴避了這個問題。
「有我生生世世朝朝暮暮陪著他,彥昌自然願意。」
「是嗎?」敖寸心反問道。
然而還不等楊嬋回答,她便側首對自山下回來的劉彥昌笑道:「辛苦劉先生了。」
「不辛苦,我剛好在路上遇到提著雞的四嬸,便從她手上買了下來。夫人,我們快進屋吧。」
「如此,寸心叨擾賢伉儷了。」敖寸心笑意盈盈地跟著他進了屋。
接下來,敖寸心似乎忘記了同楊嬋之前的劍拔弩張,一直落落大方的享受作為貴客的待遇。
那雞拔毛烹煮之後敖寸心吃得津津有味,倒是楊嬋,一直擔心敖寸心輕舉妄動,便沒吃多少東西。
「夫人,你照顧一家大小辛苦了,看你最近臉色不是很好,吃塊雞補一補。」說著劉彥昌替楊嬋夾了一塊雞翅。
「相公,還有客人看著呢。」經楊嬋提醒,劉彥昌才轉過頭來看到敖寸心那似笑非笑的眼神。
「三公主見笑。」他畢竟是一介書生,臉皮比較薄,便赧然低了頭。
「哪裡哪裡,今日是我叨擾了。」敖寸心忙擺手道。
「說起來,寸心還羨慕兩位伉儷情深呢。」敖寸心笑盈盈道。
劉彥昌想說些什麼,但忽然想起這位三公主同自己的大舅子之前有過一段並不愉快的婚姻,便也住了嘴,只低頭扒了兩口飯。
楊嬋一時心中百味陳雜,她不知敖寸心說這話是不是在諷刺敲打她,可是她說的又那樣理所當然,並不像是諷刺的意味。
「三公主客氣,吃菜。」楊嬋最後卻也只能打岔把這章揭過去。
然而楊嬋剛剛說完,卻見劉彥昌忽然連筷子也握不住,整個人倒在了飯桌上。
「彥昌!」楊嬋驚道。
「楊嬋,你放心,他只是被我施了龍涎香,如今好夢正酣。」敖寸心施施然道。
「三公主,你究竟意欲為何?!」楊嬋似乎真發怒了,臉上罩了一層冰霜。
「我?我說了我是來做那惡人的。楊嬋,你要不要跟我打一個賭?」
「賭什麼?」
「賭你那自以為是的夫妻之情。」
「自以為是?三公主,你原先不是這樣的人。」楊嬋看著敖寸心搖了搖頭道。
「三聖母,人都是會變的。」敖寸心笑了笑說。
「原來的三公主即使刁蠻任性,卻也不會鄙薄他人的感情。」楊嬋看著敖寸心緩緩道。
「我不是鄙薄你們之間的夫妻情誼,我是想讓你看清楚,所謂真正白頭偕老是怎樣的一種感情。」
「你剛才說要跟我打一個賭,你想怎麼賭?」
「我們賭,賭劉彥昌的心意。如果我贏了,我希望你放下你的執著,安靜地走完你們剩下的日子。如果我輸了,我願意把我一身修為全數度與劉彥昌,為他增壽五百年。」
「不,三公主,我和彥昌並不需要你的修為。」楊嬋笑著說:「這本就是我們兩人之間的事,如果我贏了,我只希望三公主你當做從來不知道這件事。」
「好!」敖寸心朗然答道。說著她舉起了右掌:「我們擊掌為誓。」
楊嬋也伸出了右手,「啪」的一聲,不輕不重同敖寸心右掌相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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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彥昌的夢裡,是書聲琅琅,是三千月光。他教那些孩子孔孟之道,他傳他們詩書六藝。轉眼,那些總角孩童都長成了挺拔的少年,他們背負著期望,走去了進京趕考的路上。
他們在走著同他當初一樣的道路。
但是如今他們已經長成,而他也已鬚髮花白。
他同那些書生不一樣的,便是他遇到了華山上的女神。他同女神結下姻緣生下沉香,如今兩人一起隱居世外,過上了神仙眷侶的生活。
唯一遺憾的是,楊嬋一如他們初見時那樣美麗年輕,而他卻已然沉沉走入暮年。紅顏如花伴著雞皮鶴髮,說不上的諷刺。
不知情的,還以為老夫少妻,是他這個糟老頭子為老不尊,佔了這美麗的姑娘。
當然大部分人都知道他的妻子是華山女神,護佑華山一帶的百姓,受人尊敬。他們都說他積了幾輩子的福,才娶了這樣貌美如花心地善良的神女。
他們卻也不知道他為了同三聖母在一起,吃了多少苦頭。
劉彥昌回了家,三聖母早已為他準備好了飯菜,然而她見到他三番四次握不住筷子,憂悒爬上眉梢。
這就是凡俗的生活,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種種瑣碎以及凡人不可避免的生老病死。當年共抗天條的轟轟烈烈都已經過去,他們相互扶持走到了現在,兒子已經成家立業搬離華山,這天地之間似乎真的便只剩下他們兩人。
神仙眷侶的日子便在這樣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之中脈脈碾壓過他的壽數。
他知道大限之期不遠矣。他只是擔心她依然年輕的妻子接受不了他的離去。
那天,大雪悄然降臨,他對楊嬋說:「嬋兒,帶我去看一場雪吧。」他們都知道這興許是他能看到的最後一場落雪。
楊嬋推著他出了門,便只見天地稀聲,雪花簌簌而下,紛紛揚揚,如同莫測的緣分如同菲薄的宿命。
那雪落在楊嬋的身上肩上,也白了她的頭髮。他看著自己的妻子,笑著說:「嬋兒,你看我們當真白頭偕老了。」
劉彥昌伸出手欲幫楊嬋抹去肩頭的落雪。然而,還未等他舉起,那手便無力落下。
「但是,我只盼望我這一生從來沒有遇見過你。」他說。
這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楊嬋的淚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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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覺得似乎做了一個長長的夢,長的似乎覆蓋了他的一生。
然而醒來,他還是那個教書的先生,他的妻子在一旁沉靜地煮茶。
「你醒啦。」她專注於手上的茶藝,頭也不抬地說道。
「我做了一個夢。」
「夢到了什麼?」
「夢到了我同你白頭偕老。」
楊嬋手上的茶水差一點便灑出來。她抬起頭來打趣道:「老夫老妻,大白天的卻還說這樣的話,被小輩們聽到了可如何是好?」
劉彥昌走過去,握住她的手道:「我說的是真的。」
楊嬋回握住他,道:「我信你。我們一定會白頭偕老。」
後來,劉彥昌才發現楊嬋騙了他。他們沒有白頭偕老。他們永遠都是年輕的樣子,無法白頭。
隨著年歲日長,他的容貌外形卻都沒有改變,永遠停留在男子最好的年華,比跳脫的少年健朗,比沉滯的暮年敏捷。
私塾裡的學生們都長大了,他還未老。
孩子的孩子們長大了,他還未老。
他同她的妻子一樣,超脫了死亡。然後看著當初的知交好友一個個死去,看著他的學生一個個死去,看著這個世間同他有關係的凡人一個個死去。
歲月不堪數,故人不知處,最是人間留不住。
他不是神仙,無法騰雲駕霧,他只是不會老不會死而已。他是不老不死的怪物。
他漸漸開始躲避世人,也躲避自己的妻子。
後來楊嬋找到他。
他住在山洞裡,蓬頭垢面,哪裡還是當年那個讓她傾心的文雅書生。
他站在山崖上對她說:「我只盼望我這一生從來沒有遇見過你。」
那時天雷齊鳴,一道閃電劃過,映著楊嬋蒼白如雪的臉色。
這是他同她說的最後一句話,然後他縱身一躍,跳下了山崖。
山崖上寒風凜冽,楊嬋看著他掉下山崖,卻並未像當初華山相遇時那樣飛身接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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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在進京趕考的路上醒來,他還是弱冠之年的羸弱書生。夢裡他似乎娶了仙女做自己的妻子。他同她那神仙夫人經歷諸多磨難終於走到了一起,然後他在某日舊友來訪時小酌兩杯酣然入睡,在睡夢中夢到了他們的結局。
白頭偕老的結局和神仙眷侶的結局。兩個迥異的結局,他卻在最後說了同一句話。
他說:「我只盼望我這一生從來沒有遇見過你。」
如今他自那夢裡醒來,然而醒來的那一刻,他自己也分不清如今到底是在夢中還是在現實。或許那夢才是現實,而如今才是真正的夢。又或許這一切都是夢。
人生如夢,莊周夢蝶蝶夢莊周,連千年前的大賢都分不清夢醒那一刻到底什麼才是真實。
他抱著他那惆悵的夢繼續前行,途中經過華山。
然後他在人群中看到了那個命中注定的仙女,那個他夢裡娶為妻子的華山女神。她的旁邊是別的相熟的女仙。
他看到丁大惡人欲調戲她們。他心裡明明知道她們並非凡人,足以保護自己不受凡人所害,但還是義無反顧地上前,替她們解圍。
楊嬋盈盈拜謝,他卻別過了眼。
因得罪了丁大惡人,他被派來的惡奴追打,倉惶間跌下山崖,是楊嬋飛身趕來接住了他。
所有的一切,彷彿宿命一樣,接二連三在他面前上演。他知道他們的結局,然後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一步一步走向命定的一切。
可是,因為知道那樣的結局,他這一次,卻不願意走這條路。他不過一介凡人,他不過是個懦弱的書生,他沒有力量去對抗天庭的天兵天將,他也不願去連累無辜的旁人。更重要的是,他沒有勇氣卻見證這一份驚天動地的愛情。
去見證海枯石爛見證天荒地老。那對他來說太沉重了。他凡人的生命不足以負荷這一則轟轟烈烈的傳奇。
楊嬋的眼神欲言又止,那緘默內斂欲開口而不可得的感情就這樣縈繞在他們之間。只是這一次,劉彥昌再也不會為了給她找一塊沉香木千里迢迢跑去雲南,他迴避她的眼神她的人,然後,華山女神就真的不再出現在他面前了。
直到那一天,他看到她汲水替他洗弄髒了的外袍,清冷月光下,他看到她沒有用法術,只是如同凡間女子那樣,慢慢提了水,放在洗衣桶中,月光落在桶裡的水上,折射出緣分莫測的光。
她素手纖纖,替他洗那半舊不新的外袍。她明明是法術高強的仙女,然而這一刻她只是民間女子,於深夜替自己的心上人洗進京趕考準備的衣物。
月光照著楊嬋的肩頭,無端帶出幾分伶仃之感。
「楊姑娘!」劉彥昌自陰影下走出來。
「劉公子。」楊嬋回過身來。
「楊姑娘不必替我做這些。」他說。
「是楊嬋冒昧了。」她看著他福了一福,然後目光又落在井邊洗衣桶裡的衣裳,道:「就讓楊嬋把這一件衣裳洗了,也算有始有終。」
她是高高在上的仙女,她被他拒絕,她卻依然笑著說:「也算有始有終。」
劉彥昌在那一刻,忽然體會到命運強大的力量。
翌日他告辭重新啟程,楊嬋替他煮了一道茶,祝他前程似錦。
那茶盤是沉香木所製。命中注定的東西從來都不會消失。
熱氣裊裊的茶水燙傷了楊嬋的手指,他情急之下便握住了她的手,恰在這時,楊嬋的哥哥楊戩輕袍緩帶而來。楊嬋明顯一驚,不小心掀翻了一旁的茶盞。
他看到了他們握在一起的手。
楊戩大怒,額頭第三眼閃出神光。楊嬋閃到他的面前,祭出寶蓮燈。
劉彥昌卻在那一刻知道,自己這一生,大約都到不了他的京城了。
他毅然站在了楊戩楊嬋兄妹之間。
寶蓮燈和天眼之力齊齊射過他的身體。他只覺得心中一痛。
「彥昌!」楊嬋驚道。
「嬋兒……我……很高興,能再次遇見你。」他歎息著說:「此生,我最不願連累的就是你,可惜……對不起……」
對不起,最後我還是連累了你。對不起,我不想你為了我同你哥哥反目。對不起,我本想只成為你漫長仙途中的過客,我不想你因我而被壓華山。對不起,因為我是凡人,無論我們白頭到老還是永遠不老不死,我永遠無法灑脫地陪你到最後。
對不起。
只是,這些話他都無法說出口了。
室外蟬鳴陣陣,無端叫的人心慌。敖寸心看著那一炷香冉冉燒盡,對楊嬋說道:「我輸了。」
「不,是我輸了。」楊嬋看著伏案而睡的劉彥昌,目光柔和地彷彿上善之水。
作者有話要說:本章完。歲月不堪數,故人不知處,最是人間留不住。——《煙籠長安》
第三十八章
青煙燃盡,楊嬋說:「是我輸了。」
敖寸心面露詫異。
明明,即使她把所有的結局和要面對的苦難都擺在劉彥昌面前,最後的最後,他還是選擇了楊嬋。
她到底還是低估了他們之間的感情。
「楊嬋,我道歉。自以為的是我,不是你們的愛情。」敖寸心婷婷站立,深施一禮道。
「三公主,你說得對。彥昌並不一定心甘情願同我不死不老生生世世下去。」楊嬋抬起頭來歎息一般說道。
「對不起……我……」敖寸心正要說些什麼,楊嬋卻比了個手勢止住了她要出口的話。
「我不是沒想過留他一個人陪我,他也會熬不住這歲月煎熬。只是我被這段日子遮住了心目。我只顧我自己卻沒顧及他。他一個有著七情六慾有著凡間種種羈絆的凡人超脫生死未必不是一場悲劇,當真讓他陪我不老不死,於他未免太殘忍了些。」
他的生命中,並不是只有他們的愛情。
她只想到了兩人舉案齊眉歲月靜好,她卻看不到他作為一個凡人同那凡世的種種羈絆。他的親朋他的故交他的學生,無一不讓他牽掛。她怎麼忍心看著他面臨那種種的生離死別。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他們終將死去,而他卻永遠保持這樣的容貌這樣的體魄看著他們離去。
然後在那無窮無盡的歲月裡,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從來求仙問道的人都已放下紅塵種種才能心平氣和地接受自己的長生,那些人心如止水經歷劫難只為求得大道。長生與否於他們不再重要。他們耐得住人世繁華他們熬得住修行寂寞他們等得了天荒地老海枯石爛。然後在滄海化為桑田的永恆緘默中修得自己的大道。
如今楊嬋說,她錯了。
敖寸心卻落下淚來。
她忽然心生悲涼,他們的愛情這樣艱難,卻在最初相遇時就已寫下了結局。凡人書生和華山女神,注定是無法一起看海枯石爛看天荒地老的。
楊嬋的生命無窮無止,當劉彥昌鬚髮皆白地死在她面前時,她還雪膚花貌,還有著無邊的歲月。而往後的無邊歲月裡,她卻要挨過一個一個沒有他的日夜。那於她是怎樣一種折磨?
第一個夢裡,劉彥昌就是想到這一層,想到身為神女卻對他情深意重的妻子將要接受這樣的命運,才在臨死之前說了那句「我只盼望我這一生從來沒有遇見過你。」
這樣,她還是華山清心寡慾的女神,仙途漫漫卻不會沾染上人間情絲,不會受那痛失愛人的折磨。並且這種折磨是沒有止境的。
楊嬋知道他的意思,所以她落下淚來。
而第三個夢裡,劉彥昌在知道他們的結局時,卻依然選擇了楊嬋。
或許她飛身救下他四目相對的瞬間那份愛便已悄然滋生,或許他在清冷月光下看到楊嬋汲水替他洗那舊衣時便已割捨不下,又或許相遇的一瞬那悸動就已嵌入靈魂,不滅不忘。
所以他經歷了他們的結局,卻仍然選擇了楊嬋。所以才會有那相握的雙手有那奮不顧身地阻攔,才會在最後說對不起。
對不起,我連累了你。但是哪怕愧疚,我也不後悔。
「一夢三生。」敖寸心笑著說:「楊嬋,劉彥昌值得你為他被壓華山十七年。」
敖寸心此時才知楊嬋經歷的情劫便是那愛別離。
而她自己的,便是求不得。
只是不知這愛別離和求不得,哪一個更苦些?
「三公主,你贏了,我如約放下執念,只同彥昌平靜過完這一生。」楊嬋手撫著劉彥昌的發,溫柔地說。
說話的瞬間,楊嬋彷彿老了二十歲。
「三公主,我想過了,這一生我總是要陪他走下去的。既然他無法陪我長生,便只能由我陪他到老了。」
這時,劉彥昌迷迷瞪瞪醒來,他醒來看到了同他一樣華發暗生的妻子,先是一驚,然後便是緊緊擁住了她。
敖寸心看著袖中功德簿閃著金光,便知楊嬋放下了她的執念了。
她走出了岳母廟,回頭看時,他們仍然相擁在一起。華發暗生的老夫老妻,擁抱得彷彿少年最情熾之時。
愛別離縱然苦,但這一生還這樣漫長。
然後她一回頭便見到了白衣墨扇的那個人。他站在不遠不近的距離,似乎在等她。
「多謝三公主。」楊戩微微欠身說道。他這話卻是以楊嬋哥哥的身份所說。
「多謝真君成全。」敖寸心也微微笑了說。
敖寸心是那三生夢的操控者,但是第三個夢裡最後出現的楊戩,卻並不是她特意設置的。那是楊戩自己進入了劉彥昌的夢。所以楊嬋看到她,才會一驚打翻了茶盞。
因為她知道她身為司法天神的二哥必定是知道了她以神仙血換凡人血這樁事才進了這夢。她無顏面對他,更怕他為難劉彥昌。
「我每次為難他們,他們卻更加勇敢。」楊戩感慨道。
敖寸心道:「大約這世上的感情就是這樣,如同洪水,你越堵,它來得越是猛烈。」
敖寸心這話說完,兩人之間便忽然都靜默下來。感情同緣分,都是這樣莫測的東西。敖寸心對楊戩,楊戩對嫦娥,都是如此。
「三公主,如今這功德只剩最後一樁了。」還是楊戩先開的口。最後一樁完成,他們便功德圓滿了。
那功德簿就放在她的袖中,此刻,她卻不願打開一看。
「真君,我最近有些累,不若過些日子再去積最後一樁功德?」敖寸心看了看頭上的敬職敬業發光發熱的小金烏,揉了揉額頭說道。
楊戩看了看她,道:「這樣也好。還請三公主保重自己的身體。」
兩人於山中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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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寸心回到京郊別莊時,鼉潔出了門,嵐修正在琴台上彈奏古曲《上邪》。
上邪,若與君相知,長命無絕寰。山無稜,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那樣熾烈的感情,敖寸心如今聽在耳中,只覺得如過耳的清風。
嵐修見敖寸心經過琴台之時在那站了站,便笑了笑停了手上撫琴的動作,那一曲便這樣寥落下來。
「彈的好好的怎麼不彈了?」敖寸心問道。
「聽的人並不以為然。我彈得再好又有什麼意思?」嵐修笑著說道。
「看來真是我的不是。」敖寸心也笑了。
「我看三公主是有心事。」嵐修看了看她的臉色,試探地問道。
「誰沒有心事呢?」敖寸心反問道
是啊,誰沒有心事呢?眾生皆苦。每個人心中都裝著沉甸甸的往事。
「我前些日子差點做錯事,引得天雷示警。嵐修,我這樣孤注一擲容易走上偏道的人你跟著我,我怕你會受我連累。」
「三公主,你是要做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怕連累我?」嵐修問道。
他這樣一問,她卻有些不好回答。
「我這人別的本事不大,闖禍的本事卻極大。故而先把醜話說在前頭。」
嵐修聞言,卻誠懇道:「三公主,你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我從前聽聞三公主的事,便知三公主是至情至性之人,今日我蒙你憐憫才有一處棲身之所,自然不怕被你連累。」
敖寸心笑了笑。
總算自己做人也不至太失敗。她想。
是吶,該做的事,總得做齊全了。畏首畏尾是她,孤注一擲還是她。
想通了這一茬,她便向著嵐修行了禮道:「多謝嵐修少主。」
「三公主……這我可不敢當。」嵐修含笑說著,卻也知她謝的不是他的「不怕連累」,而是他的懂得。
這世上,有人能知你懂你,也是一樁幸事。
「嵐修在此祝三公主心想事成。」那秀麗的鮫人這樣說道。
敖寸心笑了笑,道自己還有事,便點了點頭走了。
身後響起了琴音。
那是《秦王破陣曲》,戰場古意都縈繞在他的指尖,隱然有驚戈之聲在那一根根冰蠶絲絃間響起。
敖寸心漸行漸遠,那琴音卻縈繞不歇。嵐修說她當初駐足聽的時候聽的不以為然,所以停止了《上邪》的彈奏。如今她漸漸走遠,卻又為她彈起了《秦王破陣曲》。
是的,這個鮫人有著一顆七竅玲瓏心,他是懂她的。
敖寸心出了門,往汴京城方向飛去。
汴京街市熱鬧非凡。卻有驚馬忽然於大街上狂奔。眼看著不遠處有一幼童為撿失落的風車而慘遭馬蹄碾壓,關鍵時刻,有一書生忽然跑到幼童面前,張開雙臂護住孩子的整個身體。
人群發出了一陣驚呼。原以為一出人間慘劇要發生,卻忽然不知哪裡冒出一名女子,飛身上了馬,勒緊韁繩,只一瞬便控制住了受驚的烈馬。
敖寸心是龍族,擁有碾壓其餘動物的龍域,自然可以在瞬息控制住驚馬。
而那書生抬起頭來時,便見到了烈烈光芒下的敖寸心。
她端坐在馬上,日光給她鍍上了一層光芒,英姿颯爽如同天上的神祇。哪裡還是雨夜那個匆匆趕至山神廟的迷途女子。
「姑娘……」他有些失神的喃喃道。
敖寸心下了馬,走到他面前道:「我是敖寸心。」復又問道:「你沒事吧……」
書生點了點頭。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如不嫌棄,寸心想請你喝杯茶交個朋友。」敖寸心指了指一旁的茶樓道。
「那小生有禮了。」
敖寸心撲哧笑出聲來道:「請。」
「姑娘先請。」
敖寸心也不再推辭,當先一步邁入那茶樓。書生見此便跟在後頭走了進去。
那街市恢復平常面貌。卻也有三兩閒人在猜剛才那姑娘是何人,擁有這樣驚人的武藝。需知俠以武犯禁,汴京城對江湖豪客多有監察。大宋以文治國,武者並不受到多少優待。
只那迎風飄揚的茶幡不過三字:緣如水。
作者有話要說: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王國維《蝶戀花》
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李賀《苦晝短》
第三十九章
茶樓之下吆喝的依然吆喝,討價還價的依然討價還價。敖寸心選了個靠窗的位子,先葛繁一步坐了下來。
葛繁見她這樣大方,便也拉開竹椅與她相對而坐。
這家茶樓卻也別緻,在門口掛了竹風鈴,微風拂過,便是竹筒相擊的清脆之聲,倒也有幾分趣意。
如今敖寸心便伴著竹風鈴的響聲,燙過兩道茶,對著面前羸弱年輕的書生笑盈盈道:「請。」
不過是凡間普通的茶樓,敖寸心斟上的茶也是尋常粗茶,他二人便如同知交好友般在這茶樓裡相對而坐。
「公子溫書溫習得如何了?」她問道。
「尚可。」他赧然道。其實今日上街也是來買文房四寶,只是恰好遇上驚馬,遇上敖寸心而已。
「公子這樣潛心修學,必能高中。」敖寸心笑道。
「哪裡,姑娘謬讚。」
敖寸心低頭給自己也斟了一道茶,她想了想,拿起茶杯舉了舉道:「公子,你是個好人。前次相遇是寸心有心欺瞞,在此我以茶代酒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諒寸心的唐突。」
葛繁見她這樣說,雖然心中也隱隱約約知道了她之前的欺騙,心裡到底是有些不好受。她剛才露的那一手能控制驚馬的本事顯而易見她不是在山神廟裡表現出來那樣弱質纖纖楚楚可憐。
然而他卻還是接過了她敬上來的茶。
敖寸心見此,笑了。
男子在面對心儀的女子時,大多格外容易心軟。葛繁見敖寸心只低頭淺笑不說話了,頓覺氣氛有些尷尬,便找了話茬道:「寸心姑娘是京城人士?」
敖寸心想了想道:「我暫時住在京城。」
葛繁眼神亮了亮,敖寸心心中愧疚愈盛。
她道:「寸心之前欺騙在先,是因寸心感懷公子為人純善,故而存了結交之心。公子若不嫌棄,便允寸心同公子一同於人世為善,便當是一份修行。」
「姑娘謬讚了……」葛繁見敖寸心誇自己,臉上不由起了煙霞。
「不,寸心是真心仰慕公子高義。」敖寸心一瞬不瞬盯著他,真誠道。
葛繁見她這樣說,雖臉上還有赧然之色,眼中神色卻也磊落坦蕩。
「想不到寸心姑娘年紀輕輕,卻也一心向善,更難得有這份助人之心。」葛繁讚歎道。然而他話鋒又是一轉道:「寸心姑娘孤身一人與我同行,怕是不妥吧……姑娘的家人大約也會不放心吧?」
敖寸心想起那時是楊戩來找的自己,她那時的說辭便說楊戩是自己家人。
「我的家人……」她低低一笑道:「公子不必擔心此事。我同家人說好了。他們允我外出行善積德,也算是為家人積福。」
「只是姑娘與我同行……」
「公子如覺得不便,可與寸心結拜為異姓兄妹,你我以兄妹相稱,也省卻諸多不便。」
「額……那倒不必。既然寸心姑娘願同我結交,繁不勝榮幸。那……以後還請寸心姑娘多多指教。」
那青衣的書生落拓一笑,便欣然接受了她的提議。
「該說多多指教的是我,以後還請葛公子多多指教。」她站起身來,一揖到底。
四目相對,會心一笑。白頭如新,傾蓋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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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戩自回天庭便恢復了往日的嚴苛律己的生活。他在下界行走之時積壓的案卷源源不斷搬至他的面前。天地人三界,如今都是他要一一過問,幸好有梅山兄弟在他旁邊幫襯一二,便也減輕了他一部分的壓力。
只最後一樁功德尚未圓滿,他心中便總有事放心不下。
某日,他忽然問起一旁的哮天犬道:「你可知三公主近日在做些什麼?」自那日華山分別,他已有十日不曾聽到她的消息。她說不若過些日子再去積最後一樁功德,他答應了。可如今她卻也不來找他去完成那最後一件功德,他心中便一直記掛著此事,須知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敖寸心對涇河龍王復生之事一直很是積極,如今卻忽然緩了下來,卻不知是為何。
哮天犬被他問的一愣,便只搖了搖頭道:「屬下不知。」
還是康老大看不下去了,感慨這狗兒那麼多年卻還是不知人事,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的頭道:「不知還不快去找?」哮天犬這才明白過來,忙衝出了真君神殿,運起那萬里追蹤*,去尋覓敖寸心的氣息。
不過片刻,他便匆匆回來,對楊戩道:「三公主,三公主同一個凡人一起,這些年在下界多處行善。」
梅山六聖面面相覷都自他人眼中看到了詫異。三公主這樣性子的人,卻要千山萬水輾轉南北,陪著一個凡人去做善事,當真是難得。
當年她對二爺,都沒有這樣的耐心和好脾氣。
「我知道了。」楊戩沉聲道。
而此時此刻,敖寸心同葛繁被大雨困於去姑蘇的驛站中。
敖寸心站在窗口看著外頭大雨,想著不知在此處布雨的是哪裡的龍君,這雨看樣子一時半會兒停不下。
葛繁見到了她立在窗邊的身影,不由想起了當年的相遇。想起了當年那座山神廟中,因躲雨而結下的緣分。
「寸心姑娘,此次陪我歸鄉,實在是有勞。」
「不礙。我同公子相伴多年,何必說這樣客氣的話?」
其實他對她有很多的疑問,然而他從來也不問。不問她十載在外家人為何不來尋,不問她為何對世事所知甚深,不問她為何十年來容顏不變。他便只當她是真心同自己結交的江湖女子,不曾有一絲一毫欺瞞自己。
只是在這次回鄉羈旅中,在大雨傾盆的現在,在他近鄉情怯的瞬間,便忽然不可避免地問了出來:「寸心姑娘,你多年孤身在外,你家裡人不擔心嗎?」
敖寸心想著這區區十年同龍族那長的幾乎到不了頭的壽命相比當真可以說是彈指一瞬,但於人類來說卻也是很長一段時間了。試問一個正常人類的一生,又能有幾個十年?
而以十年時間相伴,在葛繁心中那又是怎樣的一份情誼?
敖寸心道:「我家裡人擔心我,我也時時向家裡報平安的。」龍族遇水而安,這天下之大,海風游魚都能替她向西海傳遞自己的信息,只是他不知道罷了。
第四十章
而那敲門聲,也一如當年。
「篤篤」兩聲,一輕一重。
當年的山神廟中,提燈來找敖寸心的楊戩便也是在這樣的雨夜在這樣一輕一重的敲門節奏中尋來。
敖寸心本就站在窗口,如今便就近開了門。
驛站的木門打開,外頭站著的卻是想不到的人。恰此時一道閃電下來,襯的面前的那人更加容顏清俊。外頭風雨陣陣,那劍眉星目似乎要在這江南濕氣中化開一樣。
龍女臉上都是詫異,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大雨,楊戩怎會來此?
她這樣想著,便問了出來:「真君怎的在此?」
楊戩看著她,道:「我有事找你。」
敖寸心聞言,把他讓進了屋內。
葛繁也看到了那個進來的男人,他曾跟他有過一面之緣,那次他提著燈來找敖寸心,她叫他「楊大哥」。
她說她不是凡人,而十年不見,這個男人依然還是當時面貌當年氣度,想來他也不是凡人。沒想到那位仙君看到他還同他點點頭打了個招呼,他看著他一身氣度,沒來由的便自慚形穢。
敖寸心不知該如何為那二人介紹,便索性不介紹,直接問了楊戩:「真君找寸心有什麼事嗎?」
「當初你讓我找的人,我昨日翻捲宗看到了。所以過來跟你說一聲。」
敖寸心曾讓楊戩用天眼查探三界,這才找到葛繁這個九世修行的善人,如今他卻又說在翻捲宗的時候發現了十世修行的好人。
如此說來,這相伴十載,當真是笑話一場。
葛繁聽了他這話,臉色便是煞白。敖寸心看到他的神色,臉色同樣一白。
楊戩見他二人這樣,心中的滋味只他自己知曉。
葛繁卻知敖寸心的離去已成定局,這十年同行也不過是一段錯誤的緣分。他果真並不是她要找的人。
「有勞真君下凡走一趟。」敖寸心道,然而楊戩看她,卻到底並沒有多麼開心的樣子。
不需要她再這樣花費時間精力去度化凡人的善行,如今這世間有這樣一個修行了十世的好人,可她並不覺得多麼高興。
大約是葛繁的臉色太蒼白,他的神色太淒哀,敖寸心只覺得心上沉甸甸的,自己對他不起。
她想說些什麼,張了張口,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倒是葛繁抬眼看了看她,道:「多謝寸心姑娘護送繁回鄉,眼看著姑蘇將近,鎮江亦不遠矣,你我便在此告別吧。」
卻原來到最後告別的話是他先說出口的。
大約他是看出了她的難以啟齒,便替她把話說出來。這實在是一個善良的人,捨不得心儀的姑娘為難,便讓自己為難。
「葛公子同我十年相交,我自當有始有終與你同歸故鄉。」敖寸心道。
「不必。」他說。
楊戩微微訝然。
「我家中已有父母替我選好良家女子聘為妻,寸心姑娘同我一道歸鄉其實略有不妥,之前是葛某冒昧不知輕重邀寸心姑娘一路同行,連累寸心姑娘虛擲光陰。」那些話便這樣自他口中說了出來。
敖寸心定定看住他,他卻也沒有迴避她的目光,只是眼中兀自有自己的堅持。她見他態度堅決,便道:「那葛公子一路保重。」
上善若水,善良是這世間上最中正精粹的力量,也是這世上最柔軟的力量。
所謂長痛不如短痛,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敖寸心終究還是會離去,而他卻替她選擇了此時離去。
楊戩看著敖寸心跟那凡人,他們的身上是紅塵的氣息,是天庭排斥的不利修仙的凡間濁氣。然而他卻也覺得,人世間的溫情,比起天庭的冷清,實在更讓人留戀。
那也曾是他眷戀紅塵的原因。
然而要守住這片紅塵,便要有人維護好三界的秩序。司法天神之職,實在干係重大。他想著這些,心中便有些微微的惆悵。
葛繁把傘遞給敖寸心,讓她當夜離去。
「這位公子,煩請你多多照顧寸心姑娘。」他這樣對楊戩說。
楊戩卻不知,此生會有別的男子對自己說這樣的話,讓他好好照顧敖寸心。那種感覺實在是奇異又微妙,但他還是點了點頭道:「我會的。」
大約我還是修行不夠,所以成不了你要找的十世善人。
那麼,我餘下的一生,便用來行善積德,以期在下一世與你重逢,成為你要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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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的陣雨來得快去的也快。敖寸心手持著葛繁相贈的傘疾步離去,楊戩跟在她後面,見她越走越飛快,然而走了三里路,卻又忽然停下了。
「我不是那樣的人。」她說:「我要回去。」
她轉過身來,卻見楊戩攔在自己面前。
「三公主,當斷不斷,反受其害。」他沉聲道。
「你回去能改變什麼?」他問道。
「但是明明你幫我找到的是他,你說今世沒有十世修行的善人,只有九世的善人!」
「是。那時是沒有,然而如今卻有了。」這十年不知有多少新魂投胎重新做人,多少世事改變,敖寸心雖身在紅塵,心中卻並不記掛紅塵。
「卻原來還是我自己著急了些,是我強求了……」
「寸心,我那時就同你說過,投機取巧劍走偏鋒只會適得其反,有時候甚至還會害了別人。」
「那麼,真君,你是要拿我去天庭問罪嗎?」她抬起眼來問道。
楊戩似乎被她問住,頓了頓道:「拿三公主問罪這話說得嚴重了。」
「如今我想去送他最後一程,又不知是犯了哪門子天條?」敖寸心這樣問他。
「我可以無情,卻不能無義。」
她的眼中又有了他初見她時的神采,彷彿有烈烈火光在其中燃燒。似乎這一路積功德的修行都化為虛無,她還是那個敖寸心,永遠把理智拋在腦後的,至情至性的龍女。
而那樣的敖寸心決定了的事,便是冰冷森嚴的天條擺在面前,也不曾退縮半分。
楊戩有一瞬間的失神。
那個說著「人與人之間,本來就是相互利用相互需要。」卻從來不管不顧愛著自己的敖寸心;那個會替她斟茶倒水替他洗衣操持的敖寸心;那個拿著寶劍一劍向他刺來卻最後停在喉頭一寸的敖寸心;那個護住他的屍身對五極戰神說:「要殺楊戩先殺我!」的敖寸心;那個膽小怕事世故勢利卻又有一顆最真摯的癡心的敖寸心……彷彿隔了久違的歲月,千年前熾烈的愛恨再次在她身體裡復甦。
而在他失神的剎那,敖寸心越過他的身旁。
楊戩本能地伸出一隻手拉住她的胳膊:「不要去。」
敖寸心伸出另一隻空著的手,拉下了他的手。
她行的飛快,楊戩只覺得不過瞬息她便離自己很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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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後,葛繁到了鎮江家中。他臉色憔悴,家人只當他旅途勞頓方才至此。
他本想著帶那姑娘回家,讓父母見一見,無論有沒有結果,都想讓他們知道他有了心儀的姑娘。
也許他心中便是有了隱秘的不安,方才想回家有所確定。
然而到底還是南柯一夢,一個做了十年的夢。
前塵往事皆為虛妄,十年相伴不過錯誤一場。
他飽蘸濃墨想抄寫經書平靜心緒。卻見那墨汁滴在雪白的紙上,卻自然兀自滾動起來。
「承君一諾,至此方成。不忘初心,至臻至善。」
那十六字便由一滴墨化開在他面前。
「寸心姑娘!」他站起身推開門,卻並不見想像中的那個身影。
只廊前掛著的竹風鈴,此時似乎為了應和他的呼喚,咚咚響個不停。
緣來緣去緣如水。那竹風鈴的聲音一如當初緣如水那盞清脆悅耳。
她果然是來過。
所以她說承君一諾至此方成。她確實送他歸了家,一路上默默保護他。
「寸心姑娘,我必天天為你姑父祈禱祝福,願他早日脫離苦厄,早日與你相聚!」他喊道。
敖寸心的袖中乾坤袋忽然發出強烈的光芒,那說明她已經收到了人間十世善人的祝福。
怎麼可能?!明明他不過是九世修行的善人,怎麼可能……自己同他十載行善也不過是心存僥倖想要度化他。
敖寸心卻不知,她留下的那十六字下,自動出現了八個字:十世行善,功德圓滿。那八個字嵌入了無邊佛法,閃了金光。
這世上總有這樣的奇跡,捨情取義,大善至臻。
「這敖寸心當真是有幾分運氣。」王母看著窺塵鏡中的這一幕,不免有些唏噓。
「娘娘當知天機從來莫測。」玉帝笑著說道。
「只是不知陛下替楊戩和敖寸心安排的最後一樁功德是什麼?」王母好奇地問道。
「他們哪怕完成了前面八十件功德,最後一件也只怕難成。」玉帝捻了捻鬍鬚,有些得意道。
「娘娘可知,人間八苦中,求不得最是折磨人心。修煉大道能堪破這一劫的卻少之又少。」
「陛下當真高明。」王母不禁讚道。
下界京郊別莊,鼉潔看著十年未歸的敖寸心,露出了得意炫耀地笑容:「敖寸心了不起!」
「你也了不起!」她溫柔地笑了起來。鼉潔身邊,九葉靈芝草已然長成,卻多虧他十年看顧。
「咦?好像哪裡不對勁?」他卻忽然奇怪地盯著她猛瞧。
「怎麼?」敖寸心問他。
「感覺你好像哪裡改變了,我卻又說不出是哪裡變了。」他抓了抓頭,卻又兀自笑開:「這樣很好。」
敖寸心卻見當年故人都沒多大變化,只虞美人似乎長高了些,卻還是「龍女姐姐」叫著,心性卻不大改。
「三公主!」小山看到她,又想哭又想笑的模樣,連小虞都要取笑她。
鮫人嵐修還是抱琴而笑,還是當初替他彈奏《秦王破陣曲》時樣子。
甚至連人間劍客成璧,因七星龍淵劍劍靈的甦醒,他的外貌也不再改變,如今看來,一隻腳已然邁入劍仙之列,可算擁有半仙之力。
「你們都很好,我也放心了。」
敖寸心同他們敘完舊,便說道:「我大約要同真君去了結最後一樁功德,鼉潔去華山把寶蓮燈中姑父的魂魄接出來,用九葉靈芝草溫養,九葉靈芝草是木靈之體,比寶蓮燈更適合魂魄生養。」
「你這次又要去多久?」鼉潔挑了眉問她。
「我也不知。」
「那你可知你們最好一樁功德是什麼?」
「不知。」敖寸心答得緩慢,小山卻隱約有些擔心。
還是小虞心直口快,憑藉著妖精天生的敏銳道:「龍女姐姐此去小心。」
「我會的。」她道。
成璧看著她道:「成璧無用之軀願供三公主驅使。」
敖寸心不禁開起了他的玩笑:「我要你的軀體做什麼?我要的是你的心。」話一說出口才發現這玩笑並不好笑。
只嵐修道:「祝三公主心想事成。」
從始至終他都是這句話。
「多謝。」
後來他們都各自走開,鼉潔拉了她走到長廊上道:「敖寸心,雖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但是我還是希望你不要有所犧牲。」
「我知道。」她溫柔地笑道。
「我不會犧牲,我是最自私的敖寸心。」她道。
鼉潔說不出話來。
敖寸心卻道:「你那麼大個人好好看顧自己,我知道你心眼不少,真心結交的卻不多,似乎聽聞當初你在黑水河時曾經喜歡過那河神的女兒,如果真心喜歡人家,咱們還是可以去下聘的。」
「你婆婆媽媽嘮嘮叨叨做什麼?怎麼跟交代遺言似的。」鼉潔蹙眉說道。
這次換敖寸心不說話,只溫柔地看著他。
「好了,我知道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對楊戩……總之你自己看著辦吧。只是我提醒你一句,楊戩城府頗深,無論如何,你都要全身而退。」
「好。」
「鼉潔,其實你不用擔心,大約連老天這次都是站在我這邊的。」她笑著說。
什麼?她那小表弟挑高了眉頭,有些詫異,又有些瞭然。
作者有話要說:本章完,如無錯字不再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