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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小說] 《呼嘯山莊》作者:艾米莉•勃朗特【完結】

《呼嘯山莊》作者:艾米莉•勃朗特【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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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艾米莉•勃朗特﹝1818—1848年﹞英國女作家,《簡•愛》作者夏洛蒂•勃朗特之妹。1818年7月30日,她出生于約克郡的桑頓,不到兩歲就隨全家遷至同郡的哈沃斯,三歲喪母,與其姐妹一起,在鰥居的父親和終身未嫁的姨母教養之下成長。和她的姐姐夏洛蒂一樣,她曾就讀于柯恩橋學校和伍勒小姐學校,還曾和夏洛蒂一起去比利時布魯塞爾的埃熱夫人學校學習,但更多的時間她還是在哈沃斯的家中自學。艾米莉十一二歲開始習作詩文,二十七八歲創作《呼嘯山莊》,于完成一年後出版。此前一年,她還與夏洛蒂、安妮共同出版了一部詩歌合集。三人中以她的詩作成就最大,其著名篇章有《囚犯》、《老禁欲者》、《最後的詩行》等。艾米筒的代表作長篇小說《呼嘯山莊》,敘述了一個愛情和復仇的故事,風格獨特。她的詩和小說,在當時並未贏得理解和賞識。她終身未婚,因患肺結核病不治,30歲即辭世,結束了自己短促而淒苦的一生。



【內容簡介】:

《呼嘯山莊》寫于1847年,是艾米莉•勃朗特的代表作。小說講述的是一個關于愛情和復仇的故事。呼嘯山莊主人恩肖收養的棄兒希思克利夫與恩肖之女凱瑟琳相愛,遭到凱瑟琳之兄亨德利的仇視和阻撓。後因凱瑟琳接受闊少爺埃德加的求婚,希思克利夫憤然離去。三年後,他致富歸來,凱瑟琳卻已嫁給埃德加。希思克利夫為此進行了瘋狂報復,他通過賭博奪走了亨德利的家財。亨德利醉酒而死,其子哈里頓成了奴僕。他還故意娶了埃德加的妹妹伊莎貝拉,對其進行迫害。內心痛苦不堪的凱瑟琳在生產中死去。十多年後,希思克利夫又施計強使埃德加的女兒小凱瑟琳,嫁給自己即將死去的兒子小林敦。埃德加和小林敦都死了,希思克利夫最終把埃德加家的財產也據為己有。復仇得逞了,但是他無法從對死去的凱瑟琳的戀情中解脫出來,最終不吃不喝苦戀而死。小凱瑟琳和哈里頓繼承了山莊和田莊的產業,兩人終于相愛,去畫眉田莊安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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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八○一年。我剛剛拜訪過我的房東回來——就是那個將要給我惹麻煩的孤獨的鄰居。這兒可真是一個美麗的鄉間!在整個英格蘭境內,我不相信我竟能找到這樣一個能與塵世的喧囂完全隔絕的地方,一個厭世者的理想的天堂。而希刺克厲夫和我正是分享這兒荒涼景色的如此合適的一對。一個絕妙的人!在我騎著馬走上前去時,看見他的黑眼睛縮在眉毛下猜忌地瞅著我。而在我通報自己姓名時.他把手指更深地藏到背心袋裡,完全是一副不信任我的神氣。煞那間,我對他產生了親切之感,而他卻根本未察覺到。

“希刺克厲夫先生嗎?”我說。

回答是點一下頭。

“先生,我是洛克烏德,您的新房客。我一到這兒就盡可能馬上來向您表示敬意,希望我堅持要租畫眉田莊沒什麼使您不方便。昨天我聽說您想——”。

“畫眉田莊是我自己的,先生。”他打斷了我的話,閃避著。“只要是我能夠阻止,我總是不允許任何人給我什麼不方便的。進來吧!”
這一聲“進來”是咬著牙說出來的,表示了這樣一種情緒,“見鬼!”甚至他靠著的那扇大門也沒有對這句許諾表現出同情而移動;我想情況決定我接受這樣的邀請:我對一個仿佛比我還更怪僻的人頗感興趣。

他看見我的馬的胸部簡直要碰上柵欄了,竟也伸手解開了門鏈,然後陰鬱地領我走上石路,在我們到了院子裡的時候,就叫著:

“約瑟夫,把洛克烏德先生的馬牽走。拿點酒來。”

“我想他全家只有這一個人吧,”那句雙重命令引起了這種想法。“怪不得石板縫間長滿了草,而且只有牛替他們修剪籬笆哩。”

約瑟夫是個上年紀的人,不,簡直是個老頭——也許很老了,雖然還很健壯結實。“求主保佑我們!”他接過我的馬時,不高興地低聲自言自語著,同時又那麼憤怒地盯著我的臉,使我善意地揣度他一定需要神來說明才能消化他的飯食,而他那虔誠的突然喊叫跟我這突然來訪是毫無關係的。

呼嘯山莊是希刺克厲夫先生的住宅名稱。“呼嘯”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內地形容詞,形容這地方在風暴的天氣裡所受的氣壓騷動。的確,他們這兒一定是隨時都流通著振奮精神的純潔空氣。從房屋那頭有幾棵矮小的樅樹過度傾斜,還有那一排瘦削的荊棘都向著一個方向伸展枝條,仿佛在向太陽乞討溫暖,就可以猜想到北風吹過的威力了。幸虧建築師有先見把房子蓋得很結實:窄小的窗子深深地嵌在牆裡,牆角有大塊的凸出的石頭防護著。

在跨進門檻之前,我停步觀賞房屋前面大量的稀奇古怪的雕刻,特別是正門附近,那上面除了許多殘破的怪獸和不知羞的小男孩外,我還發現“一五○○”年代和“哈裡頓•恩蕭”的名字。我本想說一兩句話,向這倨傲無禮的主人請教這地方的簡短歷史,但是從他站在門口的姿勢看來,是要我趕快進去,要不就乾脆離開,而我在參觀內部之前也並不想增加他的不耐煩。

不用經過任何穿堂過道,我們徑直進了這家的起坐間:他們頗有見地索性把這裡叫作“屋子”。一般所謂屋子是把廚房和大廳都包括在內的;但是我認為在呼嘯山莊裡,廚房是被迫撤退到另一個角落裡去了;至少我辨別出在頂裡面有喋喋的說話聲和廚房用具的磕碰聲;而且在大壁爐裡我並沒看出燒煮或烘烤食物的痕跡,牆上也沒有銅鍋和錫濾鍋之類在閃閃發光。倒是在屋子的一頭,在一個大橡木櫥櫃上擺著一疊疊的白鑞盤子;以及一些銀壺和銀盃散置著,一排排,壘得高高的直到屋頂,的確它們射出的光線和熱氣映照得燦爛奪目。櫥櫃從未上過漆;它的整個構造任憑人去研究。只是有一處,被擺滿了麥餅、牛羊腿和火腿之類的木架遮蓋住了。壁爐臺上有雜七雜八的老式難看的槍,還有一對馬槍;並且,為了裝飾起見,還有三個畫得俗氣的茶葉罐靠邊排列著。地是平滑的白石鋪砌的;椅子是高背的,老式的結構,塗著綠色;一兩把笨重的黑椅子藏在暗處。櫥櫃下麵的圓拱裡,躺著一條好大的、豬肝色的母獵狗,一窩唧唧叫著的小狗圍著它,還有些狗在別的空地走動。

要是這屋子和傢俱屬於一個質樸的北方農民,他有著頑強的面貌,以及穿短褲和綁腿套挺方便的粗壯的腿,那倒沒有什麼稀奇。這樣的人,坐在他的扶手椅上,一大杯啤酒在面前的圓桌上冒著白沫,只要你在飯後適當的時間,在這山中方圓五六英里區域內走一趟,總可以看得到的。但是希刺克厲夫先生和他的住宅,以及生活方式,卻形成一種古怪的對比。在外貌上他像一個黑皮膚的吉普賽人,在衣著和風度上他又像個紳士——也就是,像鄉紳那樣的紳士:也許有點邋遢,可是懶拖拖的並不難看,因為他有一個挺拔、漂亮的身材;而且有點鬱鬱不樂的樣子。可能有人會懷疑,他因某種程度的缺乏教養而傲慢無禮;我內心深處卻產生了同情之感,認為他並不是這類人。我直覺地知道他的冷淡是由於對矯揉造作——對互相表示親熱感到厭惡。他把愛和恨都掩蓋起來,至於被人愛或恨,他又認為是一種魯莽的事。不,我這樣下判斷可太早了:我把自己的特性慷慨地施與他了。希刺克厲夫先生遇見一個算是熟人時,便把手藏起來,也許另有和我所想的完全不同的原因。但願我這天性可稱得上是特別的吧。我親愛的母親總說我永遠不會有個舒服的家。直到去年夏天我自己才證實了真是完全不配有那樣一個家。

我正在海邊享受著一個月的好天氣的當兒,一下子認識了一個迷人的人兒——在她還沒注意到我的時候,在我眼中她就是一個真正的女神。我從來沒有把我的愛情說出口;可是,如果神色可以傳情的話,連傻子也猜得出我在沒命地愛她。後來她懂得我的意思了,就回送我一個秋波——一切可以想像得到的顧盼中最甜蜜的秋波。我怎麼辦呢?我羞愧地懺悔了——冷冰冰地退縮,像個蝸牛似的;她越看我,我就縮得越冷越遠。直到最後這可憐的天真的孩子不得不懷疑她自己的感覺,她自以為猜錯了,感到非常惶惑,便說服她母親撤營而去。由於我古怪的舉止,我得了個冷酷無情的名聲;多麼冤枉啊,那只有我自己才能體會。

我在爐邊的椅子上坐下,我的房東就去坐對面的一把。為了消磨這一刻的沉默,我想去摩弄那只母狗。它才離開那窩崽子,正在兇狠地偷偷溜到我的腿後面,呲牙咧嘴地,白牙上饞涎欲滴。我的愛撫卻使它從喉頭裡發出一聲長長的狺聲。

“你最好別理這只狗,”希刺克厲夫先生以同樣的音調咆哮著,跺一下腳來警告它。“它是不習慣受人嬌慣的——它不是當作玩意兒養的。”接著,他大步走到一個邊門,又大叫:

“約瑟夫!”

約瑟夫在地窖的深處咕噥著,可是並不打算上來。因此他的主人就下地窖去找他,留下我和那兇暴的母狗和一對猙獰的蓬毛守羊狗面面相覷。這對狗同那母狗一起對我的一舉一動都提防著,監視著。我並不想和犬牙打交道,就靜坐著不動;然而,我以為它們不會理解沉默的蔑視,不幸我又對這三隻狗擠擠眼,作作鬼臉,我臉上的某種變化如此激怒了狗夫人,它忽然暴怒,跳上我的膝蓋。我把它推開,趕忙拉過一張桌子作擋箭牌。這舉動惹起了公憤;六隻大小不同、年齡不一的四腳惡魔,從暗處一齊竄到屋中。我覺得我的腳跟和衣邊尤其是攻擊的目標,就一面盡可能有效地用火鉗來擋開較大的鬥士,一面又不得不大聲求援,請這家裡的什麼人來重建和平。

希刺克厲夫和他的僕人邁著煩躁的懶洋洋的腳步,爬上了地窖的梯階:我認為他們走得並不比平常快一秒鐘,雖然爐邊已經給撕咬和狂吠鬧得大亂。幸虧廚房裡有人快步走來:一個健壯的女人,她卷著衣裙,光著胳臂,兩頰火紅,揮舞著一個煎鍋沖到我們中間——而且運用那個武器和她的舌頭頗為見效,很奇妙地平息了這場風暴。等她的主人上場時,她已如大風過後卻還在起伏的海洋一般,喘息著。

“見鬼,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問。就在我剛才受到那樣不禮貌的接待後,他還這樣瞅著我,可真難以忍受。

“是啊,真是見鬼!”我咕嚕著。“先生,有鬼附體的豬群,ヾ還沒有您那些畜生凶呢。您倒不如把一個生客丟給一群老虎的好!”

ヾ有鬼附體的豬群——見《聖經•新約•路加福音》第八章第三十一節到第三十三節:“鬼就央求耶穌,不要吩咐他們到無底坑裡去。那裡有一大群豬,在山上吃食。鬼央求耶穌,准他們進入豬裡去。耶穌准了他們。鬼就從那人身上出來,進入豬裡去。於是那群豬闖下山崖,投在湖裡淹死了。”

“對於不碰它們的人,它們不會多事的。”他說,把酒瓶放在我面前,又把搬開的桌子歸回原位。

“狗是應該警覺的。喝杯酒嗎?”

“不,謝謝您。”

“沒給咬著吧?”

“我要是給咬著了,我可要在這咬人的東西上打上我的印記呢。”

希刺克厲夫的臉上現出笑容。

“好啦,好啦,”他說,“你受驚啦,洛克烏德先生。喏,喝點酒。這所房子裡客人極少,所以我願意承認,我和我的狗都不大知道該怎麼接待客人。先生,祝你健康!”

我鞠躬,也回敬了他;我開始覺得為了一群狗的失禮而坐在那兒生氣,可有點傻。此外,我也討厭讓這個傢伙再取笑我,因為他的興致已經轉到取樂上來了。也許他也已察覺到,得罪一個好房客是愚蠢的,語氣便稍稍委婉些,提起了他以為我會有興趣的話頭——談到我目前住處的優點與缺點。我發現他對我們所觸及的話題,是非常有才智的;在我回家之前,我居然興致勃勃,提出明天再來拜訪。而他顯然並不願我再來打攪。但是,我還是要去。我感到我自己跟他比起來是多麼擅長交際啊,這可真是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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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昨天下午又冷又有霧。我想就在書房爐邊消磨一下午,不想踩著雜草污泥到呼嘯山莊了。

但是,吃過午飯(注意——我在十二點與一點鐘之間吃午飯,而可以當作這所房子的附屬物的管家婆,一位慈祥的太太卻不能,或者並不願理解我請求在五點鐘開飯的用意),在我懷著這個懶惰的想法上了樓,邁進屋子的時候,看見一個女僕跪在地上,身邊是掃帚和煤鬥。她正在用一堆堆煤渣封火,搞起一片彌漫的灰塵。這景象立刻把我趕回頭了。我拿了帽子,走了四裡路,到達了希刺克厲夫的花園口口,剛好躲過了一場今年初降的鵝毛大雪。

在那荒涼的山頂上,土地由於結了一層黑冰而凍得堅硬,冷空氣使我四肢發抖。我弄不開門鏈,就跳進去,順著兩邊種著蔓延的醋栗樹叢的石路跑去。我白白地敲了半天門,一直敲到我的手指骨都痛了,狗也狂吠起來。

“倒楣的人家!”我心裡直叫,“只為你這樣無禮待客,就該一輩子跟人群隔離。我至少還不會在白天把門閂住。我才不管呢——我要進去!”如此決定了。我就抓住門閂,使勁搖它。苦臉的約瑟夫從穀倉的一個圓窗裡探出頭來。

“你幹嗎?”他大叫。“主人在牛欄裡,你要是找他說話,就從這條路口繞過去。”

“屋裡沒人開門嗎?”我也叫起來。

“除了太太沒有別人。你就是鬧騰到夜裡,她也不會開。”

“為什麼?你就不能告訴她我是誰嗎,呃,約瑟夫?”

“別找我!我才不管這些閒事呢,”這個腦袋咕嚕著,又不見了。

雪開始下大了。我握住門柄又試一回。這時一個沒穿外衣的年輕人,扛著一根草耙,在後面院子裡出現了。他招呼我跟著他走,穿過了一個洗衣房和一片鋪平的地,那兒有煤棚、抽水機和鴿籠,我們終於到了我上次被接待過的那間溫暖的、熱鬧的大屋子。煤、炭和木材混合在一起燃起的熊熊爐火,使這屋子放著光彩。在準備擺上豐盛晚餐的桌旁,我很高興地看到了那位“太太”,以前我從未料想到會有這麼一個人存在的。我鞠躬等候,以為她會叫我坐下。她望望我,往她的椅背一靠,不動,也不出聲。

“天氣真壞!”我說,“希刺克厲夫太太,恐怕大門因為您的僕人偷懶而大吃苦頭,我費了好大勁才使他們聽見我敲門!”

她死不開口。我瞪眼——她也瞪眼。反正她總是以一種冷冷的、漠不關心的神氣盯住我,使人十分窘,而且不愉快。

“坐下吧,”那年輕人粗聲粗氣地說,“他就要來了。”

我服從了;輕輕咳了一下,叫喚那惡狗朱諾。臨到第二次會面,它總算賞臉,搖起尾巴尖,表示認我是熟人了。

“好漂亮的狗!”我又開始說話。“您是不是打算不要這些小的呢,夫人?”

“那些不是我的,”這可愛可親的女主人說,比希刺克厲夫本人所能回答的腔調還要更冷淡些。

“啊,您所心愛的是在這一堆裡啦!”我轉身指著一個看不清楚的靠墊上那一堆像貓似的東西,接著說下去。

“誰會愛這些東西那才怪呢!”她輕蔑地說。

倒楣,原來那是堆死兔子。我又輕咳一聲,向火爐湊近些,又把今晚天氣不好的話評論一通。

“你本來就不該出來。”她說,站起來去拿壁爐臺上的兩個彩色茶葉罐。

她原先坐在光線被遮住的地方,現在我把她的全身和面貌都看得清清楚楚。她苗條,顯然還沒有過青春期。挺好看的體態,還有一張我生平從未有幸見過的絕妙的小臉蛋。五官纖麗,非常漂亮。淡黃色的卷髮,或者不如說是金黃色的,松松地垂在她那細嫩的頸上。至於眼睛,要是眼神能顯得和悅些,就要使人無法抗拒了。對我這容易動情的心說來倒是常事,因為它們所表現的只是在輕蔑與近似絕望之間的一種情緒,而在那張臉上看見那樣的眼神是特別不自然的。

她簡直夠不到茶葉罐。我動了一動,想幫她一下。她猛地扭轉身向我,像守財奴看見別人打算幫他數他的金子一樣。

“我不要你幫忙,”她怒氣衝衝地說,“我自己拿得到。”

“對不起!”我連忙回答。

“是請你來吃茶的嗎?”她問,把一條圍裙系在她那乾淨的黑衣服上,就這樣站著,拿一匙茶葉正要往茶壺裡倒。

“我很想喝杯茶。”我回答。

“是請你來的嗎?”她又問。

“沒有,”我說,勉強笑一笑。“您正好請我喝茶。”

她把茶葉丟回去,連匙帶茶葉,一起收起來,使性地又坐在椅子上。她的前額蹙起,紅紅的下嘴唇撅起,像一個小孩要哭似的。

同時,那年輕人已經穿上了一件相當破舊的上衣,站在爐火前面,用眼角瞅著我,簡直好像我們之間有什麼未了的死仇似的。我開始懷疑他到底是不是一個僕人了。他的衣著和言語都顯得沒有教養,完全沒有在希刺克厲夫先生和他太太身上所能看到的那種優越感。他那厚厚的棕色卷髮亂七八糟,他的鬍子像頭熊似的佈滿面頰,而他的手就像普通工人的手那樣變成褐色;可是,他的態度很隨便,幾乎有點傲慢,而且一點沒有家僕伺候女主人那謹慎殷勤的樣子。既然缺乏關於他的地位的明白證據,我認為最好還是不去注意他那古怪的舉止。五分鐘以後,希刺克厲夫進來了,多少算是把我從那不舒服的境況中解救出來了。

“您瞧,先生,說話算數,我是來啦!”我叫道,裝著高興的樣子,“我擔心要給這天氣困住半個鐘頭呢,您能不能讓我在這會兒避一下。”

“半個鐘頭?”他說,抖落他衣服上的雪片,“我奇怪你為什麼要挑這麼個大雪天出來逛蕩。你知道你是在冒著迷路和掉在沼澤地裡的危險嗎?熟悉這些荒野的人,往往還會在這樣的晚上迷路的。而且我可以告訴你,目前天氣是不會轉好的。”

“或許我可以在您的僕人中間找一位帶路人吧,他可以在田莊住到明天早上——您能給我一位嗎?”

“不,我不能。”

“啊呀!真的!那我只得靠我自己的本事啦。”

“哼!”

“你是不是該準備茶啦?”穿著破衣服的人問,他那惡狠狠的眼光從我身上轉到那年輕的太太那邊。

“請他喝嗎?”她問希刺克厲夫。

“準備好,行嗎?”這就是回答,他說得這麼蠻橫,竟把我嚇了一跳。這句話的腔調露出他真正的壞性子。我再也不想稱希刺克厲夫為一個絕妙的人了。茶預備好了之後,他就這樣請我,“現在,先生,把你的椅子挪過來。”於是我們全體,包括那粗野的年輕人在內,都拉過椅子來圍桌而坐。在我們品嘗食物時,四下裡一片嚴峻的沉默。

我想,如果是我引起了這塊烏雲,那我就該負責努力驅散它。他們不能每天都這麼陰沉緘默地坐著吧。無論他們有多壞的脾氣,也不可能每天臉上都帶著怒容吧。

“奇怪的是,”我在喝完一杯茶,接過第二杯的當兒開始說,“奇怪的是習慣如何形成我們的趣味和思想,很多人就不能想像,像您,希刺克厲夫先生,所過的這麼一種與世完全隔絕的生活裡也會有幸福存在。可是我敢說,有您一家人圍著您,還有您可愛的夫人作為您的家庭與您的心靈上的主宰——”

“我可愛的夫人!”他插嘴,臉上帶著幾乎是惡魔似的譏笑。“她在哪兒——我可愛的夫人?”

“我的意思是說希刺克厲夫夫人,您的太太。”

“哦,是啦——啊!你是說甚至在她的肉體死去了以後,她的靈魂還站在家神的崗位上,而且守護著呼嘯山莊的產業。

是不是這樣?”

我察覺我搞錯了,便企圖改正它。我本來該看出雙方的年齡相差太大,不像是夫妻。一個大概四十了,正是精力健壯的時期,男人在這時期很少會懷著女孩子們是由於愛情而嫁給他的妄想。那種夢是留給我們到老年聊以自慰的。另一個人呢,望上去卻還不到十七歲。

於是一個念頭在我心上一閃,“在我胳臂肘旁邊的那個傻瓜,用盆喝茶,用沒洗過的手拿麵包吃,也許就是她的丈夫:希刺克厲夫少爺,當然是羅。這就是合理的後果:只因為她全然不知道天下還有更好的人,她就嫁給了那個鄉下佬!憾事——我必須當心,我可別引起她悔恨她的選擇。”最後的念頭仿佛有點自負,其實倒也不是。我旁邊的人在我看來近乎令人生厭。根據經驗,我知道我多少還有點吸引力。

“希刺克厲夫太太是我的兒媳婦,”希刺克厲夫說,證實了我的猜測。他說著,掉過頭以一種特別的眼光向她望著:一種憎恨的眼光,除非是他臉上的肌肉生得極反常,不會像別人一樣地表現出他心靈的語言。

“啊,當然——我現在看出來啦:您才是這慈善的天仙的有福氣的佔有者哩。”我轉過頭來對我旁邊那個人說。

比剛才更糟:這年輕人臉上通紅,握緊拳頭,簡直想要擺出動武的架勢。可是他仿佛馬上又鎮定了,只沖著我咕嚕了一句粗野的罵人的話,壓下了這場風波,這句話,我假裝沒注意。

“不幸你猜得不對,先生!”我的主人說,“我們兩個都沒那種福分佔有你的好天仙,她的男人死啦。我說過她是我的兒媳婦,因此,她當然是嫁給我的兒子的了。”

“這位年輕人是——”

“當然不是我的兒子!”

希刺克厲夫又微笑了,好像把那個粗人算作他的兒子,簡直是把玩笑開得太莽撞了。

“我的姓名是哈裡頓•恩蕭,”另一個人吼著,“而且我勸你尊敬它!”

“我沒有表示不尊敬呀。”這是我的回答,心裡暗笑他報出自己的姓名時的莊嚴神氣。

他死盯著我,盯得我都不願意再回瞪他了,唯恐我會耐不住給他個耳光或是笑出聲來。我開始感到在這個愉快的一家人中間,我的確是礙事。那種精神上的陰鬱氣氛不止是抵銷,而且是壓倒了我四周明亮的物質上的舒適。我決心在第三次敢於再來到這屋裡時可要小心謹慎。

吃喝完畢,誰也沒說句應酬話,我就走到一扇窗子跟前去看看天氣。我見到一片悲慘的景象:黑夜提前降臨,天空和群山混雜在一團寒冽的旋風和使人窒息的大雪中。

“現在沒有帶路人,我恐怕不可能回家了,”我不禁叫起來。

“道路已經埋上了,就是還露出來的話,我也看不清往哪兒邁步啦。”

“哈裡頓,把那十幾隻羊趕到穀倉的走廊上去,要是整夜留在羊圈就得給它們蓋點東西,前面也要擋塊木板。”希刺克厲夫說。

“我該怎麼辦呢?”我又說,更焦急了。

沒有人搭理我。我回頭望望,只見約瑟夫給狗送進一桶粥,希刺克厲夫太太俯身向著火,燒著火柴玩;這堆火柴是她剛才把茶葉罐放回爐台時碰下來的。約瑟夫放下了他的粥桶之後,找碴似地把這屋子流覽一通,扯著沙啞的喉嚨喊起來:

“我真奇怪別人都出去了,你怎麼能就閑在那兒站著!可你就是沒出息,說也沒用——你一輩子也改不了,就等死後見魔鬼,跟你媽一樣!”

我一時還以為這一番滔滔不絕是對我而發的。我大為憤怒,便向著這老流氓走去,打算把他踢出門外。但是,希刺克厲夫夫人的回答止住了我。

“你這胡扯八道的假正經的老東西!”她回答,“你提到魔鬼的名字時,你就不怕給活捉嗎?我警告你不要惹我,不然我就要特別請它把你勾去。站住!瞧瞧這兒,約瑟夫,”她接著說,並從書架上拿出一本大黑書,“我要給你看看我學魔術已經進步了多少,不久我就可以完全精通。那條紅牛不是偶然死掉的,而你的風濕病還不能算作天賜的懲罰!”

“啊,惡毒,惡毒!”老頭喘息著,“求主拯救我們脫離邪惡吧!”

“不,混蛋!你是個上帝拋棄的人——滾開,不然我要狠狠地傷害你啦!我要把你們全用蠟和泥捏成模型;誰先越過我定的界限,我就要——我不說他要倒什麼樣的黴——可是,瞧著吧!去,我可在瞅著你呢。”

這個小女巫那雙美麗的眼睛裡添上一種嘲弄的惡毒神氣。約瑟夫真的嚇得直抖,趕緊跑出去,一邊跑一邊禱告,還嚷著“惡毒!”我想她的行為一定是由於無聊鬧著玩玩的。現在只有我們倆了,我想對她訴訴苦。

“希刺克厲夫太太,”我懇切地說,“您一定得原諒我麻煩您。我敢於這樣是因為,您既有這麼一張臉,我敢說您一定也心好。請指出幾個路標,我也好知道回家的路。我一點也不知道該怎麼走,就跟您不知道怎麼去倫敦一樣!”

“順你來的路走回去好啦,”她回答,仍然安坐在椅子上,面前一支蠟燭,還有那本攤開的大書。“很簡單的辦法,可也是我所能提的頂穩當的辦法。”

“那麼,要是您以後聽說我給人發現已經死在泥沼或雪坑裡,您的良心就不會低聲說您也有部分的過錯嗎?”

“怎麼會呢?我又不能送你走。他們不許我走到花園牆那頭的。”

“您送我!在這樣一個晚上,為了我的方便就是請您邁出這個門檻,那我也於心不忍啊!”我叫道,“我要您告訴我怎麼走,不是領我走。要不然就勸勸希刺克厲夫先生給我派一位帶路人吧。”

“派誰呢?只有他自己,恩蕭,齊拉,約瑟夫,我。你要哪一個呢?”

“莊上沒有男孩子嗎?”

“沒有,就這些人。”

“那就是說我不得不住在這兒啦!”

“那你可以跟你的主人商量。我不管。”

“我希望這是對你的一個教訓,以後別再在這山間瞎逛蕩。”從廚房門口傳來希刺克厲夫的嚴厲的喊聲:“至於住在這兒,我可沒有招待客人的設備。你要住,就跟哈裡頓或者約瑟夫睡一張床吧!”

“我可以睡在這間屋子裡的一把椅子上。”我回答。

“不行,不行!生人總是生人,不論他是窮是富。我不習慣允許任何人進入我防不到的地方!”這沒有禮貌的壞蛋說。

受了這個侮辱,我的忍耐到頭了。我十分憤慨地罵了一聲,在他的身邊擦過,沖到院子裡,匆忙中正撞著恩蕭。那時是這麼漆黑,以至我竟找不到出口;我正在亂轉,又聽見他們之間有教養的舉止的另一例證:起初那年輕人好像對我還友好。

“我陪他走到公園那兒去吧,”他說。

“你陪他下地獄好了!”他的主人或是他的什麼親屬叫道。

“那麼誰看馬呢,呃?”

“一個人的性命總比一晚上沒有人照應馬重要些。總得有個人去的。”希刺克厲夫夫人輕輕地說,比我所想的和善多了。

“不要你命令我!”哈裡頓反攻了。“你要是重視他,頂好別吭聲。”

“那麼我希望他的鬼魂纏住你,我也希望希刺克厲夫先生再也找不到一個房客,直等田莊全毀掉!”她尖刻地回答。

“聽吧,聽吧,她在咒他們啦!”約瑟夫咕嚕著,我正向他走去。

他坐在說話聽得見的近處,借著一盞提燈的光在擠牛奶,我就毫無禮貌地把提燈搶過來,大喊著我明天把它送回來,便奔向最近的一個邊門。

“主人,主人,他把提燈偷跑啦!”這老頭一面大喊,一面追我。“喂,咬人的!喂,狗!喂,狼!逮住他,逮住他!”

一開小門,兩個一身毛的妖怪便撲到我的喉頭上,把我弄倒了,把燈也弄滅了。同時希刺克厲夫與哈裡頓一起放聲大笑,這大大地激怒著我,也使我感到羞辱。幸而,這些畜生倒好像只想伸伸爪子,打呵欠,搖尾巴,並不想把我活活吞下去。但是它們也不容我再起來,我就不得不躺著等它們的惡毒的主人高興在什麼時候來解救我。我帽子也丟了,氣得直抖。我命令這些土匪放我出去——再多留我一分鐘,就要讓他們遭殃——我說了好多不連貫的、恐嚇的、要報復的話,措詞之惡毒,頗有李爾王之風。

ヾ李爾王——“Kinglear”莎士比亞的名劇之一,劇名即以主人公李爾王為名。

我這劇烈的激動使我流了大量的鼻血,可是希刺克厲夫還在笑,我也還在罵,要不是旁邊有個人比我有理性些,比我的款待者仁慈些,我真不知道怎麼下臺。這人是齊拉,健壯的管家婆。她終於挺身而出探問這場戰鬥的真相。她以為他們當中必是有人對我下了毒手。她不敢攻擊她的主人,就向那年輕的惡棍開火了。

“好啊,恩蕭先生,”她叫道,“我不知道你下次還要幹出什麼好事!我們是要在我們家門口謀害人嗎?我瞧在這家裡我可再也住不下去啦——瞧瞧這可憐的小子,他都要噎死啦!喂,喂!你可不能這樣走。進來,我給你治治。好啦,別動。”

她說著這些話,就猛然把一桶冰冷的水順著我的脖子上一倒,又把我拉進廚房裡。希刺克厲夫先生跟在後面,他的偶爾的歡樂很快地消散,又恢復他的習慣的陰鬱了。

我難過極了,而且頭昏腦脹,因此不得不在他的家裡借宿一宵。他叫齊拉給我一杯白蘭地,隨後就進屋去了。她呢,對我不幸的遭遇安慰一番,而且遵主人之命,給了我一杯白蘭地,看見我略略恢復了一些,便引我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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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她把我領上樓時,勸我把蠟燭藏起來,而且不要出聲。因為她的主人對於她領我去住的那間臥房有一種古怪的看法,而且從來也不樂意讓任何人在那兒睡。我問是什麼原因,她回答說不知道。她在這裡才住了一兩年,他們又有這麼多古怪事,她也就不去多問了。

我自己昏頭昏腦,也問不了許多,插上了門,向四下裡望著想找張床。全部傢俱只有一把椅子,一個衣櫥,還有一個大橡木箱。靠近頂上挖了幾個方洞,像是馬車的窗子。我走近這個東西往裡瞧,才看出是一種特別樣子的老式臥榻,設計得非常方便,足可以省去家裡每個人占一間屋的必要。事實上,它形成一個小小的套間。它裡面的一個窗臺剛好當張桌子用。我推開嵌板的門,拿著蠟燭進去,把嵌板門又合上,覺得安安穩穩,躲開了希刺克厲夫以及其他人的戒備。

在我放蠟燭的窗臺上有幾本發黴了的書堆在一個角落裡,窗臺上的油漆面也被字跡劃得亂七八糟。但是那些字跡只是用各種字體寫的一個名字,有大有小——凱薩琳•恩蕭,有的地方又改成凱薩琳•希刺克厲夫,跟著又是凱薩琳•林惇。

我無精打埰地把頭靠在窗子上,連續地拼著凱薩琳•恩蕭——希刺克厲夫——林惇,一直到我的眼睛合上為止。可是還沒有五分鐘,黑暗中就有一片亮得刺眼的白閃閃的字母,仿佛鬼怪活現——空中充滿了許多凱薩琳。我跳起來,想驅散這突然冒出的名字,發現我的燭芯靠在一本古老的書上,使那靠著的地方發出一種烤牛皮的氣味。我剪掉燭芯,滅了它,在寒冷與持續的噁心交攻之下,很不舒服,便坐起來,把這本烤壞的書打開,放在膝上。那是一本聖經,印的是細長字體,有很濃的黴味。書前面的白紙寫著——“凱薩琳•恩蕭,她的書”,還注了一個日期,那是在二十來年以前了。我闔上它,又拿起一本,又一本,直到我把它們都檢查過一遍。凱薩琳的藏書是經過選擇的,而且這些書損壞的情況證明它們曾經被人一再地讀過,雖然讀得不完全得當,幾乎沒有一章躲過鋼筆寫的評注——至少,像是評注——凡是印刷者留下的每一塊空白全塗滿了。有的是不連貫的句子,其他的是正規日記的形式,出於小孩子那種字形未定的手筆,寫得亂七八糟。在一張空餘的書頁上面(也許一發現它還把它當作寶貝呢)我看見了我的朋友約瑟夫的一幅絕妙的漫畫像,大為高興,——畫得粗糙,可是有力。我對於這位素昧平生的凱薩琳頓時發生興趣,我便開始辨認她那已褪色的難認的怪字了。

“倒楣的禮拜天!”底下一段這樣開頭。“但願我父親還能再回來。辛德雷是個可惡的代理人——他對希刺克厲夫的態度太凶。——希和我要反抗了——今天晚上我們要進行第一步。

“整天下大雨,我們不能到教堂去,因此約瑟夫非要在閣樓裡聚會不可。於是正當辛德雷和他的妻子在樓下舒舒服服地烤火——隨便做什麼,我敢說他們決不會讀聖經,——而希刺克厲夫、我和那不幸的鄉巴佬卻受命拿著我們的祈禱書爬上樓。我們排成一排,坐在一口袋糧食上,又哼又哆嗦。希望約瑟夫也哆嗦,這樣他為了他自己也會給我們少講點道了。妄想!做禮拜整整拖了三個鐘頭。可是我的哥哥看見我們下樓的時候,居然還有臉喊叫,‘什麼,已經完啦?’從前一到星期天晚上,還准許我們玩玩,只要我們不太吵,現在我們只要偷偷一笑,就得罰站牆角啦!

“‘你們忘記這兒有個主人啦,’這暴君說,‘誰先惹我發脾氣,我就把他毀掉!我堅決要求完全的肅靜。啊,孩子!是你麼?弗蘭西斯,親愛的,你走過來時揪揪他的頭髮,我聽見他捏手指頭響呢。’弗蘭西斯痛快地揪揪他的頭髮,然後走過來坐在她丈夫的膝上。他們就在那兒,像兩個小孩似的,整個鐘點地又接吻又胡扯——那種愚蠢的甜言蜜語連我們都應該感到羞恥。我們在櫃子的圓拱裡面儘量把自己弄得挺舒服。我剛把我們的餐巾結在一起,把它掛起來當作幕布,忽然約瑟夫有事正從馬房進來。他把我的手工活扯下來,打我耳光,嘎嘎叫著——

“‘主人才入土,安息日還沒有過完,福音的聲音還在你們耳朵裡響,你們居然敢玩!你們好不害臊!坐下來,壞孩子!只要你們肯看,有的是好書。坐下來,想想你們的靈魂吧!’

“說了這番話,他強迫我們坐好,使我們能從遠處的爐火那邊得來一線暗光,好讓我們看他塞給我們的那沒用的經文。我受不了這個差事。我提起我這本髒書的書皮嘩啦一下,使勁地把它扔到狗窩裡去,賭咒說我恨善書。希刺克厲夫把他那本也扔到同一個地方。跟著是一場大鬧。

“‘辛德雷少爺!’我們的牧師大叫,‘少爺,快來呀!凱蒂小姐把《救世盔》的書皮子撕下來啦,希刺克厲夫使勁踩《走向毀滅的廣闊道路》的第一部分!你讓他們就這樣下去可不得了。唉!換了老頭子的話可要好好地抽他們一頓——可他不在啦!’

“辛德雷從他的爐邊天堂趕了來,抓住我們倆,一個抓領子,另一個抓胳臂,把我們都丟到後廚房去。約瑟夫斷言在那兒‘老尼克’ヾ一定會把我們活捉的。我們受到如此幫助之後,便各自找個角落靜等它降臨。我從書架上伸手摸到了這本書和一瓶墨水,便把門推開一點,漏進點亮光,我就寫字消遣了二十分鐘。可是我的同伴不耐煩了,他建議我們可以披上擠牛奶女人的外套,到曠野上跑一跑。一個怪有意思的建議——那麼,要是那個壞脾氣的老頭進來,他也會相信他的預言實現啦——在雨裡我們也不會比在這兒更濕更冷的。”

ヾ老尼克——Old Nick,即惡魔。

我猜想凱薩琳實現了她的計畫,因為下一句說的是另一件事,她傷心起來了。

“我做夢也沒想到辛德雷會讓我這麼哭!”她寫著,“我頭痛,痛得我不能睡在枕頭上。可是我還是不能不哭。可憐的希刺克厲夫!辛德雷罵他是流氓,再也不許他跟我們一起坐,一起吃啦。而且他說,不許他和我在一起玩,又嚇唬說要是我們違背命令,就把他攆出去。還怪我們的父親(他怎麼敢呀?)待希太寬厚了,還發誓說要把他降到應有的地位去。”

我對著這字跡模糊的書頁開始打盹了,眼睛從手稿轉到印的字上。我看見一個紅顏色的花字標題——“七十乘七,與第七十一的第一條。傑別斯•伯蘭德罕牧師在吉默吞颼的教堂宣講的一篇神學論文。”在我糊裡糊塗地絞盡腦汁猜想傑別斯•伯蘭德罕牧師將如何發揮他這個題目的時候,我卻倒在床上睡著了。咳,這倒楣的茶和壞脾氣的影響啊!還能有什麼足以使我度過這麼可怕的一夜呢?自從我學會吃苦以來,我記不起有哪一次是能和這一夜相比的。

我開始做夢,幾乎在我還沒忘記自己在哪裡的時候就開始作夢了。我覺得是到早晨了,我往回家的路上走,有約瑟夫帶路。一路上,雪有好幾碼深。在我們掙紮著向前走的時候,我的同伴不停地責備我,惹得我心煩。他罵我不帶一根朝山進香的拐杖,告訴我不帶拐杖就永遠也進不了家,還得意地舞動著一根大頭棍棒,我明白這就是所謂的拐杖了。當時我認為需要這麼一個武器才能進自己的家,那是荒謬的。跟著一個新的念頭一閃。我並不是去那兒,我們是在長途跋涉去聽那有名的傑別斯•伯蘭德罕講“七十乘七”的經文,而不論約瑟夫,或是牧師,或是我要犯了這“第七十一的第一條”,就要被人當眾揭發,而且被教會除名。

我們來到了教堂。我平日散步時真的走過那兒兩三回。它在兩山之間的一個山谷裡:一個高出地面的山谷靠近一片沼澤,據說那兒泥炭的濕氣對存放在那兒的幾具死屍足以產生防腐作用。房頂至今尚完好,但是這兒教士的收入每年只有二十鎊,外帶一所有兩間屋的屋子,而且眼看恐怕就要決定只給一間了,所以沒有一個教士願意擔當牧羊人的責任,特別是傳說他的“羊群”寧可餓死他,也不願從他們自己腰包裡多掏出一分錢來養活他。但是,在我的夢裡,傑別斯有專心聽講的滿會堂會眾。他講道了——老天爺呀!什麼樣的一篇講道呀,共分四百九十節,每一節完全等於一篇普通的講道,每一節討論一種罪過!我不知道他從哪兒搜索出來這麼些罪過。他對於講解辭句有他獨到的方法,仿佛教友必然時時刻刻會犯不同的種種罪過。這些罪過的性質極其古怪:是我以前從沒想像過的一些古怪離奇的罪過。

啊,我是多麼疲倦啊!我是怎樣地翻騰,打呵欠,打盹,又清醒過來!我是怎樣掐自己,紮自己,揉眼睛,站起來,又坐下,而且用胳膊肘碰約瑟夫,要他告訴我他有沒有講完的時候。我是註定要聽完的了。最後,他講到“第七十一的第一條”。正在這當口,我不由自主地站起來,痛責傑別斯•伯蘭德罕是個犯了那種沒有一個基督徒能夠饒恕的罪過的罪人。

“先生,”我叫道,“坐在這四堵牆壁中間,我已經一連氣兒忍受而且原諒了你這篇說教的四百九十個題目。有七十個七次我拿起我的帽子,打算離去。——有七十個七次你硬逼著我又坐下。這第四百九十一可叫人受不了啦。信教的難友們,揍他呀!把他拉下來,把他搗爛,讓這個知道有他這個人的地方從此再也見不到他吧!”

“你就是罪人!”一陣嚴肅的靜默之後,傑別斯從他的坐墊上欠身大叫。“七十個七次你張大嘴作怪相——七十個七次我和我的靈魂商量著——看啊,這是人類的弱點,這個也是可以赦免的!第七十一的第一條來啦。弟兄們,把寫定的裁判在他身上執行吧。衪ヾ所有的聖徒有這種光榮的!”

ヾ衪——He,指“神”而言。對上帝(神)表示尊敬,故將第一個字母大寫。在中國,教徒言及上帝往往寫“衪”。

話才落音,全體會眾舉起他們的朝山拐杖,一起向我沖來。我沒有武器用來自衛,便開始扭住約瑟夫,離我最近也最兇猛的行兇者,搶他的手杖。有人潮彙集之中,好多根棍子交叉起來,對我而來的打擊卻落在別人的腦袋上。馬上整個教堂乒乒乓乓響成一片。每個人都對他鄰近的人動起手來。而伯蘭德罕也不甘心閑著,便在講壇板壁上使勁來一陣猛敲,好發洩他的熱心,聲音好響,最後竟驚醒了我,使我說不出來的輕鬆。到底是什麼東西令人聯想那極大的騷擾呢?在這場吵鬧中是誰扮演傑別斯的角色呢?只不過是在狂風悲歎而過時,一棵樅樹的枝子觸到了我的窗格,它的乾果在玻璃窗面上碰得嘎嘎作響而已!我滿懷疑慮地傾聽了一會;查清騷擾得我不安的就是它,然後翻身又睡了,又作夢了:可能的話,這夢比先前的那個更不愉快。

這一回,我記得我是躺在那個橡木的套間裡。我清清楚楚地聽見風雪交加;我也聽見那樅樹枝子重複著那戲弄人的聲音,而且也知道這是什麼原因。可是它使我太煩了,因此我決定,如果可能的話,把這聲音止住。我覺得我起了床,並且試著去打開那窗子。窗鉤是焊在鉤環裡的——這情況是我在醒時就看見了的,可是又忘了。“不管怎麼樣,我非止住它不可!”我咕嚕著,用拳頭打穿了玻璃,伸出一個胳臂去抓那攪人的樹。我的手指頭沒抓到它,卻碰著了一隻冰涼小手的手指頭!夢魘的恐怖壓倒了我,我極力把胳臂縮回來,可是那只手卻拉住不放,一個極憂鬱的聲音抽泣著:“讓我進去——讓我進去!”“你是誰?”我問,同時拚命想把手掙脫。

“凱薩琳•林惇,”那聲音顫抖著回答(我為什麼想到林惇?我有二十遍念到林惇時都念成恩蕭了)。“我回家來啦,我在曠野上走迷路啦!”在她說話時,我模模糊糊地辨認出一張小孩的臉向窗裡望。恐怖使我狠了心,發現想甩掉那個人是沒有用的,就把她的手腕拉到那個破了的玻璃面上,來回地擦著,直到鮮血滴下來,沾濕了床單。可她還是哀哭著,“讓我進去!”而且還是緊緊抓住我,簡直要把我嚇瘋了。“我怎麼能夠呢?”我終於說。“如果你要我讓你進來,先放開我!”手指鬆開了。我把自己的手從窗洞外抽回,趕忙把書堆得高高的抵住窗子,捂住耳朵不聽那可憐的祈求,捂了有一刻鐘以上。可是等到我再聽,那悲慘的呼聲還繼續哀叫著!“走開!”我喊著,“就是你求我二十年,我也絕不讓你進來。”“已經二十年啦,”這聲音哭著說,“二十年啦。我已經作了二十年的流浪人啦!”接著,外面開始了一個輕微的刮擦聲,那堆書也挪動了,仿佛有人把它推開似的。我想跳起來,可是四肢動彈不得,於是在驚駭中大聲喊叫。使我狼狽的是我發現這聲喊叫並非虛幻。一陣匆忙的腳步聲走近我的臥房門口。有人使勁把門推開,一道光從床頂的方洞外微微照進來。我坐著還在哆嗦,並且在揩著我額上的汗。這闖進來的人好像遲疑不前,自己咕嚕著。最後他輕輕地說:“有人在這兒嗎?”顯然並不期望有人答話。我想最好還是承認我在這兒吧,因為我聽出希刺克厲夫的口音,唯恐如果我不聲不響,他還要進一步搜索的。這樣想著,我就翻身推開嵌板。我這行動所產生的影響將使我久久不能忘記。

希刺克厲夫站在門口,穿著襯衣襯褲,拿著一支蠟燭,燭油直滴到他的手指上,臉色蒼白得像他身後的牆一樣。那橡木門第一聲軋的一響嚇得他像是觸電一樣:手裡的蠟燭跳出來有幾尺遠,他激動得這麼厲害,以至於他連拾也拾不起來。

“只不過是你的客人在這兒罷了,先生。”我叫出聲來,省得他更暴露出膽怯樣子而使他丟掉面子。“我作了一個可怕的惡夢,不幸在睡著時叫起來了。我很抱歉我打攪了你。”

“啊,上帝懲罰你,洛克烏德先生!但願你在——”我的主人開始說,把蠟燭放在一張椅子上,因為他發現不可能拿著它不晃。“誰把你帶到這間屋子裡來的?”他接著說,並把指甲掐進他的手心,磨著牙齒,為的是制止齶骨的顫動。“是誰帶你來的?我真想把他們就在這會兒攆出門去!”

“是你的傭人,齊拉,”我回答,跳到地板上,急急忙忙穿衣服。“你攆,我也不管,希刺克厲夫先生。她活該,我猜想她是打算利用我來再證明一下這地方鬧鬼罷了。咳,是鬧鬼——滿屋是妖魔鬼怪!我對你說,你是有理由把它關起來的。凡是在這麼一個洞裡睡過覺的人是不會感謝你的!”

“你是什麼意思?”希刺克厲夫問道,“你在幹嗎?既然你已經在這兒了,就躺下,睡完這一夜!可是,看在老天的份上!別再發出那種可怕的叫聲啦。那沒法叫人原諒,除非你的喉嚨正在給人切斷!”

“要是那個小妖精從窗子進來了,她大概就會把我掐死的!”我回嘴說。“我不預備再受你那些好客的祖先們的迫害了。傑別斯•伯蘭德罕牧師是不是你母親的親戚?還有那個瘋丫頭,凱薩琳•林惇,或是恩蕭,不管她姓什麼吧——她一定是個容易變心的——惡毒的小靈魂!她告訴我這二十年來她就在地面上流浪——我不懷疑,她正是罪有應得啊!’

這些話還沒落音,我立刻想起那本書上希刺克厲夫與凱薩琳兩個名字的聯繫,這點我完全忘了,這時才醒過來。我為我的粗心臉紅,可是,為了表示我並不覺察到我的冒失,我趕緊加一句,“事實是,先生,前半夜我在——”說到這兒我又頓時停住了——我差點說出“閱讀那些舊書”,那就表明我不但知道書中印刷的內容,也知道那些用筆寫出的內容了。因此,我糾正自己,這樣往下說——“在拼讀刻在窗臺上的名字。一種很單調的工作,打算使我睡著,像數數目似的,或是——”

“你這樣對我滔滔不絕,到底是什麼意思?”希刺克厲夫大吼一聲,蠻性發作。

“怎麼——你怎麼敢在我的家裡?——天呀!他這樣說話必是發瘋啦!”他憤怒地敲著他的額頭。

我不知道是跟他抬槓好,還是繼續解釋好。可是他仿佛大受震動,我都可憐他了,於是繼續說我的夢,肯定說我以前絕沒有聽過“凱薩琳•林惇”這名字,可是念得過多才產生了一個印象,當我不能再約束我的想像時,這印象就化為真人了。希刺克厲夫在我說話的時候,慢慢地往床後靠,最後坐下來差不多是在後面隱藏起來了。但是,聽他那不規則的上氣不接下氣的呼吸,我猜想他是拚命克制過分強烈的情感。我不想讓他看出我已覺察出了他處在矛盾中,就繼續梳洗,發出很大的聲響,又看看我的表,自言自語地抱怨夜長。

“還沒到三點鐘哪!我本來想發誓說已經六點了,時間在這兒停滯不動啦:我們一定是八點鐘就睡了!”

“在冬天總是九點睡,總是四點起床,”我的主人說,壓住一聲呻吟。看他胳臂的影子的動作,我猜想他從眼裡抹去一滴眼淚。“洛克烏德先生,”他又說,“你可以到我屋裡去。你這麼早下樓也妨礙別人,你這孩子氣的大叫已經把我的睡魔趕掉了。”

“我也一樣。”我回答。“我要在院子裡走走,等到天亮我就走。你不必怕我再來打攪。我這想交友尋樂的毛病現在治好了,不管是在鄉間或在城裡。一個頭腦清醒的人應該發現跟自己作伴就夠了。”

“愉快的作伴!”希刺克厲夫咕嚕著,“拿著蠟燭,你愛去哪兒就去吧。我就來找你。不過,別到院子裡去,狗都沒拴住。大廳裡——朱諾在那兒站崗,還有——不,你只能在樓梯和過道那兒溜達。可是,你去吧!我過兩分鐘就來。”

我服從了,就離開了這間臥室。當時不知道那狹窄的小屋通到哪裡,就只好還站在那兒,不料卻無意親眼看見我的房東做出一種迷信的動作,這很奇怪,看來他不過是表面上有頭腦罷了。

他上了床,扭開窗子,一邊開窗,一邊湧出壓抑不住的熱淚。“進來吧!進來吧!”他抽泣著。“凱蒂,來吧!啊,來呀——再來一次!啊!我的心愛的!這回聽我的話吧,凱蒂,最後一次!”幽靈顯示出幽靈素有的反復無常,它偏偏不來!只有風雪猛烈地急速吹過,甚至吹到我站的地方,而且吹滅了蠟燭。

在這突然湧出的悲哀中,竟有這樣的痛苦伴隨著這段發狂的話,以致我對他的憐憫之情使我忽視了他舉止的愚蠢。我避開了,一面由於自己聽到了他這番話而暗自生氣,一面又因自己訴說了我那荒唐的惡夢而煩躁不安,因為就是那夢產生了這種悲慟。至於為什麼會產生,我就不懂了。我小心地下樓,到了後廚房,那兒有一星火苗,撥攏在一起,使我點著了蠟燭。沒有一點動靜,只有一隻斑紋灰貓從灰燼裡爬出來,怨聲怨氣地咪唔一聲向我致敬。

兩條長凳,擺成半圓形,幾乎把爐火圍起來了。我躺在一條凳子上,老母貓跳上了另一條。我們兩個都在打盹,不料有人來搗亂,那就是約瑟夫放下一個木梯,它經過一個活門直通閣樓裡:我猜想這就是他上升閣樓之路了。他向著我撥弄起來的火苗狠狠地望了一眼,把貓從它的高座下攆下來,自己安坐在空出的位子上,開始了把煙葉填進三寸長的煙鬥裡的動作。我在他的聖地出現,顯然被他看作是羞於提及的莽撞事情。他默默地把煙管遞到嘴裡,胳臂交叉著,噴雲吐霧。我讓他享受安逸,不打攪他。他吸完最後一口,深深地籲出一口氣,站起來,像走進來時那樣莊嚴地又走出去了。

跟著有人踏著輕快的腳步進來了;現在我張開口正要說早安,可又閉上了,敬禮未能完成,因為哈裡頓•恩蕭正在SottoVoceヾ作他的早禱,也就是說他在屋角搜尋一把鏟子或是鐵鍬去剷除積雪時,他碰到每樣東西都要對它發出一串的咒罵。他向凳子後面溜了一眼,張大鼻孔,認為對我用不著客氣,就像對我那貓伴一樣。看他作的準備,我猜他允許我走了,我離開我的硬座,打算跟他走。他注意到這點,就用他的鏟子頭戳戳一扇黑門,不出聲的表示如果我要改變住處,就非走這兒不可。

ヾ義大利文,意為“偷偷地低聲”。

那扇門通到大廳,女人們已經在那兒走動了:齊拉用一隻巨大的風箱把火苗吹上煙囪;希刺克厲夫夫人,跪在爐邊,借著火光讀著一本書。她用手遮擋著火爐的熱氣,使它不傷她的眼睛,仿佛很專心地讀著。只有在罵傭人不該把火星弄到她身上來,或者不時推開一隻總是用鼻子向她臉上湊近的狗的時候才停止閱讀。我很驚奇地看見希刺克厲夫也在那兒。他站在火邊,背朝著我。由於剛剛對可憐的齊拉發過一場脾氣,她時不時地放下工作,拉起圍裙角,發出氣憤的哼哼聲。

“還有你,你這沒出息的——”我進去時,他正轉過來對他的兒媳婦發作,並且在形容詞後面加個無傷的詞兒,如鴨呀,羊呀,可是往往什麼也不加,只用一個“——”來代表了。“你又在那兒,搞你那些無聊的把戲啦!人家都能掙飯吃——你就只靠我!把你那廢物丟開,找點事做!你老是在我眼前使我煩,你要得報應的——你聽見沒有,該死的賤人!”

“我會把我的廢物丟開,因為如果我拒絕,你還是可以強迫我丟的。”那少婦回答,合上她的書,把它丟在一張椅子上。

“可你就是咒掉了舌頭,我也是除了我願意作的事以外,別的什麼我都不幹!”

希刺克厲夫舉起他的手,說話的人顯然熟悉那只手的份量,馬上跳到一個較安全的遠點的地方。我無心觀賞一場貓和狗的打架,便輕快地走向前去,好像是很想在爐邊取暖,完全沒理會這場中斷了的爭吵似的。雙方都還有足夠的禮貌,總算暫時停止了進一步的敵對行為。希刺克厲夫不知不覺地把拳頭放在他的口袋裡。希刺克厲夫夫人噘著嘴,坐到遠遠的一張椅子那兒,在我待在那兒的一段時間裡,她果然依照她的話,扮演一座石像。我沒有待多久。我謝絕與他們進早餐。等到曙光初放,我就抓緊機會,逃到外面的自由的空氣裡,它現在已是清爽、寧靜而又寒冷得像塊無形的冰一樣了。

我還沒有走到花園的盡頭,我的房東就喊住了我,他要陪我走過曠野。幸虧他陪我,因為整個山脊仿佛一片波濤滾滾的白色海洋。它的起伏並不指示出地面的凸凹不平:至少,許多坑是被填平了;而且整個蜿蜒的丘陵——石礦的殘跡——都從我昨天走過時在我心上所留下的地圖中抹掉了。我曾注意到在路的一邊,每隔六七碼就有一排直立的石頭,一直延續到荒原的盡頭。這些石頭都豎立著,塗上石灰,是為了在黑暗中標誌方向的;也是為了碰上像現在這樣的一場大雪把兩邊的深沿和較堅實的小路弄得混淆不清時而設的。但是,除了零零落落看得見這兒那兒有個泥點以外,這些石頭存在的痕跡全消失了。當我以為我是正確地沿著蜿蜒的道路向前走時,我的同伴卻時不時地需要警告我向左或向右轉。

我們很少交談,他在畫眉園林門口站住,說我到這兒就不會走錯了。我們的告別僅限於匆忙一鞠躬,然後我就徑向前去。相信我自己有本事,因為守門人的住處還沒賃出去。從大門到田莊是兩英里,我相信我給走成四英里了。由於在樹林裡迷了路,又陷在雪坑裡被雪埋到齊脖子:那種困難景況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領會。總之,不論我怎麼樣的亂蕩,在我進家時,鐘正敲十二下。這指出從呼嘯山莊循著通常的道路回來,每一英里都花了整整一個鐘頭。

我那坐在家裡不動的管家和她的隨從蜂擁而出來歡迎我,七嘴八舌地嚷著說她們都以為我是沒指望的了。人人都猜想我昨晚已死掉了。她們不知道該怎麼出發去找我的屍體。現在她們既然看見我回來了,我就叫她們安靜些,我也快要凍僵了。我吃力地上樓去,換上幹衣服以後,踱來踱去走了三四十分鐘,好恢復元氣。我又到我的書房裡,軟弱得像一隻小貓,幾乎沒法享受僕人為恢復我的精神而準備下的一爐旺火和熱氣騰騰的咖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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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們是些多麼沒用的三心二意的人啊!我,本來下決心摒棄所有世俗的來往。感謝我的福星高照,終於來到了一個簡直都無法通行的地方——我,軟弱的的可憐蟲,與消沉和孤獨苦鬥直到黃昏,最後還是不得不扯起降旗。在丁太太送晚飯來時,我裝著打聽關於我的住所必需的東西,請她坐下來守著我吃,真誠地希望她是一個地道的愛絮叨的人,希望她的話不是使我興高采烈,就是催我入眠。

“你在此地住了相當久了吧,”我開始說,“你不是說過有十六年了嗎?”

“十八年啦,先生,我是在女主人結婚時,就跟過來伺候她的。她死後,主人就把我留下來當他的管家了。”

“哦。”

跟著一陣靜默。我擔心她不是一個愛絮叨的人,除非是關於她自己的事,而那些事又不能使我發生興趣。但是,她沉思了一會,把拳頭放在膝上,她那紅紅的臉上罩著一層冥想的雲霧,突然失聲歎道:

“啊,從那時起,世道可變得多厲害呀!”

“是的,”我說,“我猜想你看過不少變化了吧?”

“我見過,也見過不少煩惱哩。”她說。

“啊,我要把談話轉到我房東家裡來了!”我思忖著。“談這題目倒不錯!還有那個漂亮的小寡婦,我很想知道她的歷史。她是本地人呢,還是,更可能的是一個外鄉人,因此這乖戾的本地居民就跟她合不來。”這樣想著,我就問丁太太,為什麼希刺克厲夫把畫眉田莊出租,寧可住在一個地點與房屋都差得多的地方。

“他難道還不夠富裕得把產業好好整頓一下嗎?”我問。

“富裕啊,先生!”她回答。“他有錢,誰也不知道他有多少錢,而且每年都增加。是啊,是啊,他富得足夠讓他住一所比這還好的房子。可是他有點——手緊。而且,假使他有意搬到畫眉田莊的話,他一聽見有個好房客,他就絕不會放棄這個多拿幾百的機會。有的人孤孤單單地活在世上,可還要這麼貪財,這真奇怪!”

“好像他有過一個兒子吧?”

“是的,有過一個——死啦。”

“那位年輕的太太,希刺克厲夫夫人,是他的遺孀吧?”

“是的。”

“她本來從哪兒來的?”

“哪,先生,她就是我那過世的主人的女兒啊;凱薩琳•林惇是她的閨名。我把她帶大的,可憐的東西!我真情願希刺克厲夫先生搬到這兒來,那我們又可以在一起了。”

“什麼?凱薩琳•林惇!”我大為吃驚地叫道。可是只經過一分鐘的回想,我就相信那不是我那鬼怪的凱薩琳了。“那麼,”我接著說,“我以前的房主人姓林惇啦?”

“是的。”

“那麼跟希刺克厲夫先生同住的那個恩蕭,哈裡頓•恩蕭又是誰呢?他們是親戚嗎?”

“不,他是過世的林惇夫人的侄子。”

“那麼,是那年輕太太的表哥啦?”

“是的,她的丈夫也就是她的表兄弟:一個是母親的內侄,一個是父親的外甥;希刺克厲夫娶了林惇的妹妹。”

“我看見呼嘯山莊的房子的前門上刻著‘恩蕭’這個字。 他們是個古老的世家吧?”

“很古老的,先生,哈裡頓是他們最後一個了,就像我們的凱蒂小姐也是我們最後一個——我意思是說林惇家的最後一個。你去過呼嘯山莊嗎?我冒昧地問一聲,我很想打聽她怎麼樣了!”

“希刺克厲夫夫人嗎?她看上去很好,也很漂亮。可是,我想,不太快樂。”

“啊呀,那我倒不奇怪!你看那位主人怎麼樣?”

“簡直是一個粗暴的人,丁太太。他的性格就是那樣嗎?”

“像鋸齒一樣地粗,像岩石一樣地硬!你跟他越少來往越好。”

“他一生一定經歷過一些坎坷,才使他變成這麼一個粗暴的人吧。你知道一點他的經歷嗎?”

“就像一隻布穀鳥的一生似的,先生——除了他生在哪兒,他的父母是誰,還有他當初怎麼發財的以外,別的我全知道。哈裡頓就像個羽毛還沒長好的籬雀似的給扔出去了!在全教區裡只有這不幸的孩子,是唯一的料想不到自己是怎麼被欺騙的哩。”

“啊,丁太太,做做好事告訴我一點有關我鄰居的事吧。我覺得要是我上床睡去,我也不會安心的,所以行行好坐下聊一個鐘頭吧。”

“啊,當然可以,先生!我就去拿點針線來,然後你要我坐多久,都可以。可是你著涼啦。我看見你直哆嗦,你得喝點粥去去寒氣。”

這位可尊敬的女人匆匆忙忙地走開了,我朝爐火邊更挨近些。我的頭覺得發熱,身上卻發冷,而且,我的神經和大腦受刺激到發昏的地步。這使我覺得,不是不舒服,可是使我簡直害怕(現在還害怕),唯恐今天和昨天的事會有嚴重的後果。她不久就回來了,帶來一個熱氣騰騰的盆子,還有針線籃子。她把盆子放在爐臺上後,又把椅子拉過來,顯然發現有我作伴而高興呢。

在我來這兒住之前——她開始說,不再等我邀請就講開了——我差不多總是在呼嘯山莊的。因為我母親是帶辛德雷•恩蕭先生的,他就是哈裡頓的父親,我和孩子們也在一起玩慣了。我也給他們幹雜活,幫忙割草,在莊園裡蕩來蕩去,不管誰叫我作點什麼我都作。一個晴朗的夏日清晨——我記得那是開始收穫的時候——老主人恩蕭先生下樓來,穿著要出遠門的衣服。在他告訴了約瑟夫這一天要作些什麼之後,他轉過身來對著辛德雷、凱蒂和我——因為我正在跟他們一塊兒吃粥——,他對他的兒子說:“喂,我的漂亮人兒,我今天要去利物浦啦。我給你帶個什麼回來呢?你喜歡什麼就挑什麼吧,只是要挑個小東西,因為我要走去走回:一趟六十英里,挺長一趟路哩!”辛德雷說要一把小提琴,然後他就問凱蒂小姐。她還不到六歲,可是她已經能騎上馬廄裡任何一匹馬了,因而選擇一根馬鞭。他也沒有忘掉我,因為他有一顆仁慈的心,雖然有時候他有點嚴厲。他答應給我帶回來一口袋蘋果和梨,然後他親親孩子們,說了聲再會,就動身走了。

他走了三天,我們都覺得仿佛很久了,小凱蒂總要問起他什麼時候回家來。第三天晚上恩蕭夫人期待他在晚飯時候回來,她把晚飯一點鐘一點鐘的往後推遲。可是,沒有他回來的徵象。最後,孩子們連跑到大門口張望也膩了。天黑下來了,她要他們去睡,可是他們苦苦地哀求允許他們再待一會兒。在差不多十一點鐘時,門閂輕輕地抬起來了,主人走進來。他倒在一把椅子上,又是笑又是哼,叫他們都站開,因為他都快累壞了——就是給他英倫三島,他也不肯再走一趟了。

走到後來,就跟奔命似的!他說,打開他的大衣,這件大衣是被他裹成一團抱在懷裡的。“瞧這兒,太太!我一輩子沒有給任何東西搞得這麼狼狽過,可是你一定得當作是上帝賜的禮物來接受,雖然他黑得簡直像從魔鬼那兒來的。”

我們圍攏來,我從凱蒂小姐的頭上望過去,窺見一個骯髒的,穿得破破爛爛的黑頭發的孩子。挺大了,已經該能走能說了。的確,他的臉望上去比凱薩琳還顯得年齡大些。可是,讓他站在地上的時候,他只會四下呆望,嘰哩咕嚕地盡重複一些沒有人能懂的話。我很害怕,恩蕭夫人打算把他丟出門外。她可真跳起來了,質問他怎麼想得出把那個野孩子帶到家來,自己的孩子已夠他們撫養的了。他到底打算怎麼辦,是不是瘋了?主人想把事情解釋一下,可是他真的累得半死。我在她的責罵聲中,只能聽出來是這麼回事:他在利物浦的大街上看見這孩子快要餓死了,無家可歸,又像啞巴一樣。他就把他帶著,打聽是誰的孩子。他說,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是誰家的孩子。他的錢和時間又都有限,想想還不如馬上把他帶回家,總比在那兒白白浪費時間好些。因為他已經決定既然發現了他就不能不管。那麼,結局是我的主婦抱怨夠了,安靜了下來。恩蕭先生吩咐我給他洗澡,換上乾淨衣服,讓他跟孩子們一塊睡。

在吵鬧時,辛德雷和凱蒂先是甘心情願地又看又聽,直到秩序恢復,兩個人就開始搜他們父親的口袋,找他答應過的他們的禮物。辛德雷是一個十四歲的男孩,可是當他從大衣里拉出那只本來是小提琴,卻已經擠成碎片的時候,他就放聲大哭。至於凱蒂,當她聽說主人只顧照料這個陌生人而失落了她的鞭子時,就向那小笨東西呲牙咧嘴啐了一口以發洩她的脾氣,然而,她這樣費勁卻換了他父親一記很響亮的耳光,這是教訓她以後要規矩些。他們完全拒絕和他同床,甚至在他們屋裡睡也不行。我也不比他們清醒,因此我就把他放在樓梯口上,希望他明天會走掉。不知是湊巧呢,還是他聽見了主人的聲音,他爬到恩蕭先生的門前,而他一出房門就發現了他。當然他追問他怎麼到那兒去的,我不得不承認。

就因為我的卑怯和狠心,我得了報應,被主人攆出家門。

這就是希刺克厲夫到這家來開頭的情形。沒過幾天我回來了(因為我並不認為我的被攆是永遠的),發現他們已經給他取了名,叫“希刺克厲夫”。那原是他們一個夭折了的兒子的名字,從此這就算他的名,也算他的姓。凱蒂小姐現在跟他很親熱,可是辛德雷恨他。說實話,我也恨他,於是我們就折磨他,可恥地欺負他,因為我還不能意識到我的不厚道,而女主人看見他受委屈時也從來沒有替他說過一句話。

他看來是一個憂鬱的、能忍耐的孩子,也許是由於受盡虐待而變得頑強了。他能忍受辛德雷的拳頭,眼都不眨一下,也不掉一滴眼淚。我掐他,他也只是吸一口氣,張大雙眼,好像是他偶然傷害了自己,誰也不能怪似的。當老恩蕭發現他的兒子這樣虐待他所謂的可憐的孤兒時,這種逆來順受使老恩蕭冒火了。奇怪的是他特別喜歡希刺克厲夫,相信他所說的一切(關於說話,他其實難得開口,要說就總說實話),而愛他遠勝過愛凱蒂,凱蒂可是太調皮、太不規矩,夠不上充當寵兒。

所以,一開始,他就在這家裡惹起了惡感。不到兩年,恩蕭夫人死去,這時小主人已經學會把他父親當作一個壓迫者而不是當作朋友,而把希刺克厲夫當作一個篡奪他父親的情感和他的特權的人。他盤算著這些侮辱,心裡越發氣不過。有一陣我還同情他,但當孩子們都出麻疹時,我看護他們,擔負起一個女人的責任,我就改變想法了。希刺克厲夫病得很危險。當他病得最厲害時,他總是要我常在他枕旁。我料想他是覺得我幫他不少忙,還猜不出我是不得已的。無論如何,我得說:他可是做保姆的所從未看護過的最安靜的孩子。他與別的孩子不同,迫使我不得不少偏一點心。凱蒂和她哥哥把我磨得要命,他卻像個羊羔似的毫不抱怨——雖然他不大麻煩人是出於頑強,而不是出於寬厚。

他死裡逃生,醫生肯定說這多虧我,並且稱讚我看護得好。我因為他的讚賞而得意。對於這個因他而使我受了稱讚的孩子,也就軟化了。就這樣辛德雷失去了他最後一個同盟者。不過我還是不能疼愛希刺克厲夫,我常常奇怪我主人在這陰沉的孩子身上看出哪一點會讓他這麼喜歡。根據我的記憶,這孩子可從來沒有過任何感激的表示以報答他的寵愛。他對他的恩人並非無禮,他只是漫不經心。雖然他完全知道他已經佔有了他的心,而且很明白他只要一開口,全家就不得不服從他的願望。舉一個例子,我記得有一次恩蕭先生在教區的市集上買來一對小馬,給他們一人匹。希刺克厲夫挑了那最漂亮的一匹,可是不久它跛了,當他一發現,他就對辛德雷說:

“你非跟我換馬不可。我不喜歡我的了。你要是不肯,我就告訴你父親,你這星期抽過我三次,還要把我的胳臂給他看,一直青到肩膀上呢。”

辛德雷伸出舌頭,又打他耳光。

“你最好馬上換,“他堅持著,逃到門廊上(他們是在馬廄裡)又堅持說:“你非換不可,要是我說出來你打我,你可要連本帶利挨一頓。”

“滾開,狗!”辛德雷大叫,用一個稱土豆和稻草的秤砣嚇唬他。

“扔吧,”他回答,站著不動,“我要告訴他你怎麼吹牛說等他一死你就要把我赴出門外,看他會不會馬上把你趕出去。”

辛德雷真扔了,打在他的胸上,他倒下去,可又馬上踉蹌地站起來,氣也喘不過來,臉也白了。要不是我去阻止,他真要到主人跟前,只要把他當時的情況說明白,說出是誰惹的,那就會完全報了這個仇。

“吉普賽,那就把我的馬拿去吧,”小恩蕭說,“我但願這匹馬會把你的脖子跌斷。把它拿去,該死的,你這討飯的礙事的人,把我父親所有的東西都騙去吧。只是以後可別叫他看出你是什麼東西,小魔鬼。記住:我希望它踢出你的腦漿!”

希刺克厲夫去解馬韁,把它領到自己的馬廄裡去。他正走過馬的身後,辛德雷結束他的咒罵,把他打倒在馬蹄下,也沒有停下來查看一下他是否如願了,就儘快地跑掉了。我非常驚奇地看見這孩子如何冷靜地掙紮起來,繼續做他要做的事:換馬鞍子等等,然後在他進屋以前先坐在一堆稻草上來壓制住這重重的一拳所引起的噁心。我很容易地勸他把他那些傷痕歸罪於馬:他既然已經得到他所要的,扯點瞎話他也不在乎。的確他很少拿這類風波去告狀,我真的以為他是個沒有報仇心的人。我是完全受騙了,以後你就會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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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日子過下去,恩蕭先生開始垮下來了。他本來是活躍健康的,但是他的精力突然從他身上消失。當他只能待在壁爐的角落裡時,就變得暴躁得令人難過。一點點小事就會使他心煩,而且疑心人家損傷了他的威信,就簡直要氣得發瘋。如果有人企圖為難或欺壓他的寵兒,恩蕭就特別生氣;他很痛苦地猜忌著,唯恐有人對他說錯一句話。好像他的腦子裡有這麼個想法:即因為自己喜歡希刺克厲夫,所有的人就都恨他,並且想暗算他。這對那孩子可不利,因為我們中間比較心慈的人並不願惹主人生氣,所以我們就迎合他的偏愛。那種遷就可大大滋長了孩子的驕傲和乖僻。可也非這樣不可。有兩三回,辛德雷當著他父親的面,表現出瞧不起那孩子的神氣,使老人家大為光火,他抓住手杖要打辛德雷,卻由於打不動,只能氣得直抖。

最後,我們的副牧師(那時候我們有兩個副牧師,靠教林惇和恩蕭兩家的小孩子讀書,以及自己種一塊地為生)出主意說,該把這年輕人送到大學去了。恩蕭先生同意了,雖然心情很不暢快,因為他說“辛德雷沒出息,不管他蕩到哪兒也永遠不會發跡的”。

我衷心希望如今我們可以太平無事了。一想到主人自己作下善事,反而搞得彆彆扭扭,我就傷心。我猜想他晚年的不痛快而且多病,都是由於家庭不和而來。事實上他自己也那麼想:真的,先生,你知道這日漸衰老的骨架裡頭就藏著這塊心病。其實,要不是為了兩個人,凱蒂小姐和那傭人約瑟夫,我們還可以湊合下去。我敢說,你在那邊看見過他的。他過去是,現在八成還是,翻遍聖經都難找出來的,一個把恩賜都歸於自己,把詛咒都丟給鄰人的最討厭的、自以為是的法利賽人。約瑟夫極力憑著花言巧語和虔誠的說教,給恩蕭先生一個很好的印象。主人越衰弱,他的勢力越大。他毫無憐憫地折磨主人,大談他的靈魂,以及如何對孩子們要嚴加管束。他鼓勵主人把辛德雷當作墮落的人,而且,還經常每天晚上編派事端去抱怨希刺克厲夫和凱薩琳一番,總是忘不了把最重的過錯放在後者身上,以迎合恩蕭的弱點。

當然,凱薩琳有些怪脾氣,那是我在別的孩子身上從未見到過的。她在一天內能讓我們所有的人失去耐心不止五十次,從她一下樓起直到上床睡覺為止,她總是在淘氣,攪得我們沒有一分鐘的安寧。她總是興高采烈,舌頭動個不停——唱呀,笑呀,誰不附和著她,就糾纏不休,真是個又野又壞的小姑娘。可是在教區內就數她有雙最漂亮的眼睛,最甜蜜的微笑,最輕巧的步子。話說回來,我相信她並沒有惡意,因為她一旦把你真惹哭了,就很少不陪著你哭,而且使你不得不靜下來再去安慰她。她非常喜歡希刺克厲夫。我們如果真要懲罰她,最厲害的一著就是把他倆分開,可是為了他,她比我們更多挨罵。在玩的時候,她特別喜歡當小主婦,任性地作這個那個,而且對同伴們發號施令。她對我也這樣,可是我可受不了充當雜差和聽任使喚,所以我也就叫她放明白點。

不過,恩蕭先生不理解孩子們的嬉笑。他們在一起時,他總是嚴峻莊嚴的。在凱薩琳這方面,她不明白父親為什麼在衰弱時,比在盛年時脾氣要暴躁些,耐性少些。他那暴躁的責備反而喚起她想逗樂的情趣,故意地去激怒父親。她頂高興的是我們在一起罵她,她就露出大膽、無禮的神氣,以機靈的話語對抗我們。她把約瑟夫的宗教上的詛咒編成笑料,捉弄我,幹她父親最恨的事——炫耀她那假裝出來的(而他卻信以為真的)傲慢如何比他的慈愛對希刺克厲夫更有力量;炫耀她能使這個男孩如何對自己唯命是從,而對他的命令,只有合自己心意時才肯玄幹。在一整天幹盡了壞事後,有時到晚上她又來撒嬌想和解。“不,凱蒂,”老人家說,“我不能愛你。你比你哥哥還壞。去,禱告去吧,孩子,求上帝饒恕你。我想你母親和我一定會悔恨生養了你哩!”起初這話還使她哭一場,後來,由於經常受申斥,心腸也就變硬了。要是我叫她說因為自己的錯誤而覺得羞愧,要求父親原諒,她倒反而大笑起來。

但是,恩蕭先生結束塵世煩惱的時辰終於來到。在十月的一個晚上,他坐在爐邊椅上寧靜地死去了。大風繞屋咆哮,並在煙囪裡怒吼,聽起來狂暴猛烈,天卻不冷。我們都在一起——我離火爐稍遠,忙著織毛線,約瑟夫湊著桌子在讀他的聖經(因為那時候傭人們做完了事之後經常坐在屋裡的)。凱蒂小姐病了,這使她安靜下來。她靠在父親的膝前,希刺克厲夫躺在地板上,頭枕著她的腿。我記得主人在打盹之前,還撫摸著她那漂亮的頭髮——看她這麼溫順,他難得的高興,而且說著:

“你為什麼不能永遠做一個好姑娘呢,凱蒂?”她揚起臉來向他大笑著回答:“你為什麼不能永遠作一個好男人呢,父親?”但是一看見他又惱了,凱蒂就去親他的手,還說要唱支歌使他入睡。她開始低聲唱著,直到父親的手指從她手裡滑落出來,頭垂在胸前。這時我告訴她要住聲,也別動彈,怕她吵醒了他。我們整整有半個鐘頭都像耗子似的不聲不響。本來還可以呆得久些,只是約瑟夫讀完了那一章,站起來說他得把主人喚醒,讓他作了禱告去上床睡。他走上前去,叫喚主人,碰碰他的肩膀,可是他不動,於是,他拿支蠟燭看他。他放下蠟燭的時候,我感到出事了。他一手抓著一個孩子的胳臂,小聲跟他們說快上樓去,別出聲——這一晚他們可以自己禱告——他還有事。

“我要先跟父親說聲晚安,”凱薩琳說。我們沒來得及攔住她,她已一下子伸出胳臂,摟住了他的脖子。這可憐的東西馬上發現了她的損失,就尖聲大叫:“啊,他死啦,希刺克厲夫!他死啦!”他們兩人就放聲大哭,哭得令人心碎。

我也和他們一起慟哭,哭聲又高又慘。可是約瑟夫向我們說,對一位已經升天的聖人,這樣吼叫是什麼意思。他叫我穿上外衣,趕緊跑到吉默吞去請醫生和牧師。當時我猜不透請這兩個人來有什麼用。可是我還是冒著風雨去了,帶回來個醫生,另一個說他明天早上來。約瑟夫留在那裡向醫生解說一切,而我便跑到孩子們的房間裡去。門半開著,雖然已經過半夜了,他們根本就沒躺下來。只是已安靜些了,不需要我來安慰了。這兩個小靈魂正在用比我所能想到的更好的思想互相安慰著:世上沒有一個牧師,能把天堂描畫得像他們在自己天真的話語中所描畫的那樣美麗;當我一邊抽泣,一邊聽著的時候,我不由得祝願我們大家都平平安安地一塊到天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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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辛德雷先生回家奔喪來了,而且——有一件事使我們大為驚訝,也使左鄰右舍議論紛紛——他帶來一個妻子。她是什麼人,出生在哪兒,他從來沒告訴我們。大概她既沒有錢,也沒有門第可誇,不然他也不至於把這個婚姻瞞著他父親的。

她倒不是個為了自己而會攪得全家不安的人。她一跨進門檻,所見到的每樣東西以及她周圍發生的每項事情:除了埋葬的準備,和弔唁者臨門外,看來都使她愉快。這時,我從她的舉止看來,認為她有點瘋瘋癲癲的:她跑進臥室,叫我也進去,雖然我正該給孩子們穿上孝服,她卻坐在那兒發抖,緊握著手,反復地問:“他們走了沒有?”

然後,她就帶著神經質的激動開始描述看見黑顏色會對她有什麼影響,她吃驚,哆嗦,最後又哭起來——當我問她怎麼回事時,她又回答說不知道,只是覺得非常怕死!我想她和我一樣不至於就死的。她相當地瘦,可是年輕,氣色挺好,一雙眼睛像寶石似的發亮。我倒也確實注意到她上樓時呼吸急促,只要聽見一點最輕微的突然的聲響,就渾身發抖,而且有時候咳嗽得很煩人。可是我一點也不知道這些病預示著什麼,也毫不同情她的衝動。在這裡我們跟外地人一般是不大親近的,洛克烏德先生,除非他們先跟我們親近。

年輕的恩蕭,一別三年,大大地變了。他瘦了些,臉上失去了血色,談吐衣著都跟從前不同了。他回來那天,就吩咐約瑟夫和我從此要在後廚房安身,把大廳留給他。的確,他本想收拾出一間小屋鋪上地毯,糊糊牆壁,當作客廳。可是他的妻子對那白木地板和那火光熊熊的大壁爐,對那些錫鑞盤子和嵌磁的櫥,還有狗窩,以及他們通常起坐時可以活動的這廣闊的空間,表現出那樣的喜愛,因此他想為了妻子的舒適而收拾客廳是多此一舉,便放棄了這個念頭。

她為能在新相識者中找到一個妹妹而表示高興。開始時,她跟凱薩琳說個沒完,親她,跟她跑來跑去,給她許多禮物。但是不多久,她的這種喜愛勁頭就退了。當她變得乖戾的時候,辛德雷也變得暴虐了。她只要吐出幾個字,暗示不喜歡希刺克厲夫,這就足以把他對這孩子的舊恨全都勾起來。他不許他跟大夥在一起,把他趕到傭人中間去,剝奪他從副牧師那兒受教誨的機會,堅持說他該在外面幹活,強迫他跟莊園裡其他的小伴子們一樣辛苦地幹活。

起初這孩子還很能忍受他的降級,因為凱蒂把她所學的都教給他,還陪他在地裡幹活或玩耍。他們都有希望會像粗野的野人一樣成長。少爺完全不過問他們的舉止和行動,所以他們也樂得躲開他。他甚至也沒留意他們星期日是否去禮拜堂,只有約瑟夫和副牧師看見他們不在的時候,才來責備他的疏忽。這就提醒了他下令給希刺克厲夫一頓鞭子,讓凱薩琳餓一頓午飯或晚飯。但是從清早跑到曠野,在那兒待一整天,這已成為他們主要娛樂之一,隨後的懲罰反而成了可笑的小事一件罷了。儘管副牧師隨心所欲地留下多少章節叫凱薩琳背誦,儘管約瑟夫把希刺克厲夫抽得胳臂痛,可是只要他們又聚在一起,或至少在他們籌畫出什麼報復的頑皮計畫的那一分鐘,他們就把什麼都忘了。

有多少次我眼看他們一天比一天胡來,只好自己哭,我又不敢說一個字,唯恐失掉我對於這兩個舉目無親的小傢伙還能保留的一點點權力。一個星期日晚上,他們碰巧又因為太吵或是這類的一個小過失,而被攆出了起坐間。當我去叫他們吃晚飯時,哪兒也找不到他們,我們搜遍了這所房子,樓上樓下,以及院子和馬廄,連個影兒也沒有。最後,辛德雷發著脾氣,叫我們閂上各屋的門,發誓說這天夜裡誰也不許放他們進來。全家都去睡了,我急得躺不住,便把我的窗子打開,伸出頭去傾聽著,雖然在下雨,我決定只要是他們回來,我就不顧禁令,讓他們進來。過了一會,我聽見路上有腳步聲,一盞提燈的光一閃一閃地進了大門。我把圍巾披在頭上,跑去以防他們敲門把恩蕭吵醒。原來是希刺克厲夫,只有他一個人——我看他只一個人回來可把我嚇一跳。

“凱薩琳小姐在哪兒?”我急忙叫道,“我希望沒出事吧。”

“在畫眉田莊,”他回答,“本來我也可以待在那兒,可是他們毫無禮貌,不留我。”

“好呀,你要倒楣啦!”我說,“一定要到人家叫你滾蛋,你才會死了心。你們怎麼想起來蕩到畫眉田莊去了?”

“讓我脫掉濕衣服,再告訴你怎麼回事,耐莉。”他回答。

我叫他小心別吵醒了主人。當他正脫著衣服,我在等著熄燈時,他接著說:“凱蒂和我從洗衣房溜出來想自由自在地溜達溜達。我們瞅見了田莊的燈火,想去看看林惇他們在過星期日的晚上是不是站在牆角發抖,而他們的的父母卻坐在那兒又吃又喝,又唱又笑,在火爐跟前烤火烤得眼珠都冒火了。你想林惇他們是這樣的嗎?或者在讀經,而且給他們的男僕人盤問著,要是他們答得不正確,還要背一段聖經上的名字,是嗎?”

“大概不會,”我回答,“他們當然是好孩子,不該像你們由於你們的壞行為而受懲罰。”

“別假正經,耐莉,”他說,“廢話!我們從山莊頂上跑到莊園裡,一步沒停——凱薩琳完全落在後面了,因為她是光著腳的。你明天得到泥沼地裡去找她的鞋哩。我們爬過一個破籬笆,摸索上路,爬到客廳窗子下面的一個花壇上站在那兒。燈光從那兒照出來,他們還沒有關上百葉窗,窗簾也只是半開半掩。我們倆站在牆根地上,手扒著窗臺邊,就能瞧到裡面。

我們看見——啊!可真美——一個漂亮輝煌的地方,鋪著猩紅色的地毯,桌椅也都有猩紅色的套子,純白的天花板鑲著金邊,一大堆玻璃墜子用銀鏈子從天花板中間吊下來,許多光線柔和的小蠟燭照得它閃閃發光。老林惇先生和太太都不在那兒,只有愛德格和他妹妹霸佔了這屋子。他們還不該快樂嗎?換了是我們的話,都會以為自己到了天堂啦!可是哪,你猜猜你說的那些好孩子在幹什麼?伊莎貝拉——我相信她有十一歲,比凱蒂小一歲——躺在屋子那頭尖聲大叫,叫得好像是巫婆用燒得通紅的針刺進她的身體似的。愛德格站在火爐邊,不聲不響地哭著,在桌子中間有一隻小狗坐在那兒,抖著它的爪子,汪汪地叫。

從他們雙方的控訴聽來,我們明白了他們差點兒把它扯成兩半。呆了!這就是他們的樂趣!爭執著該誰抱那堆暖和的軟毛,而且兩個都開始哭了,因為兩個人爭著搶它之後又都不肯要了。我們對這兩個慣寶貝不禁笑出聲來。我們真瞧不起他們!你幾時瞅見我想要凱薩琳要的東西來著,或是發現我們又哭又叫,在地上打滾,一間屋子一邊一個,這樣子玩法?就是再讓我活一千次,我也不要拿我在這兒的地位和愛德格在畫眉田莊的地位交換——就是讓我有特權把約瑟夫從最高的屋尖上扔下來,而且在房子前面塗上辛德雷的血,我也不幹!”

“噓!噓!”我打斷他,“希刺克厲夫,你還沒告訴我怎麼把凱薩琳撂下啦?”

“我告訴過你我們笑啦,”他回答,“林惇他們聽見我們了,就一起像箭似的沖到門口,先是不吭聲,跟著大嚷起來,‘啊,媽媽,媽媽!啊,爸爸!啊,媽媽!來呀!啊,爸爸,啊!’他們真的就那樣號叫出來個什麼東西。

我們就做出可怕的聲音好把他們嚇得更厲害,然後我們就從窗臺邊上下來,因為有人在拉開門閂,我們覺得還是溜掉好些。我抓住凱蒂的手,拖著她跑,忽然一下子她跌倒了。‘跑吧,希刺克厲夫,跑吧,’她小聲說。‘他們放開了牛頭狗,它咬住我啦!’這個魔鬼咬住了她的腳踝了,耐莉,我聽見它那討厭的鼻音。她沒有叫出聲來——不!她就是戳在瘋牛的角上,也不會叫的。可我喊啦,發出一頓足以滅絕基督王國裡任何惡魔的咒罵,我撿到一塊石頭塞到它的嘴裡,而且盡我所有的力量想把這石頭塞進它的喉嚨。一個像畜生似的傭人提個提燈來了,叫著:‘咬緊,狐兒ヾ咬緊啦!’可是,當他看見狐兒的獵物,就改變了他的聲調。狗被掐住了,它那紫色的大舌頭從嘴邊掛出來有半尺長,耷拉的嘴巴流著帶血的口水。那個人把凱蒂抱起來。她昏倒了,不是出於害怕,我敢說,是痛的。他把她抱進去。我跟著,嘴裡嘟囔著咒罵和要報仇的話。

‘抓到什麼啦,羅伯特?’林惇從大門口那兒喊著。‘先生,狐兒逮到一個小姑娘。’他回答,‘這兒還有個小子,’他又說,抓住了我,‘我倒像個內行哩!很像是強盜把他們送進窗戶,好等大家都睡了,去開門放這一幫子進來,好從從容容地把我們幹掉。閉嘴,你這滿口下流的小偷,你!你就要為這事上絞架啦。林惇先生,你先別把槍收起來。’

‘不,羅伯特,’那個老混蛋說,‘這些壞蛋知道昨天是我收租的日子,他們想巧妙地算計我。進來吧,我要招待他們一番。約翰,把鏈子鎖緊。給狐兒點水喝,詹尼。竟敢冒犯一位長官,而且在他們公館裡,還是在安息日!他們的荒唐還有個完嗎?啊,我親愛的瑪麗,瞧這兒!別害怕,只是一個男孩子——可是他臉上明擺著流氓相,他們相貌已經露出本性來了,趁他的行動還沒表現出來,立刻把他絞死,不是給鄉里做了件好事嗎?’他把我拉到吊燈底下。林惇太太把眼鏡戴在鼻樑上,嚇得舉起雙手。膽小的孩子們也爬近一些,伊莎貝拉口齒不清地說著,‘可怕的東西!把他放到地窖裡去吧,爸爸。他正像偷我那支馴雉的那個算命的兒子呀。不就是他嗎,愛德格?’

ヾ狐兒——狗名。

“他們正在審查我時,凱蒂過來了。她聽見最後這句話,就大笑起來。愛德格•林惇好奇地直瞪她,總算不傻,把她認出來了。你知道,他們在教堂看見過我們,雖然我們很少在別的地方碰見他們。‘那是恩蕭小姐!’他低聲對他母親說,

‘瞧瞧狐兒把她咬成什麼樣,她的腳上血流得多厲害呀!’

“‘恩蕭小姐?瞎扯!’那位太太嚷著。‘恩蕭小姐跟個吉普賽人在鄉里亂蕩!可是,我親愛的,這孩子在戴孝——當然是啦——她也許一輩子都殘廢啦!’

“‘她哥哥的粗心可真造孽!’林惇先生歎著,從我這兒又轉過身去看凱薩琳。‘我從希爾得斯那兒聽說(先生,那就是副牧師),他聽任她在真正的異教中長大。可這是誰呢?她從哪兒撿到了這樣一個同夥?哦!我斷定他——定是我那已故的鄰人去利物浦旅行時帶回來的那個奇怪的收穫——一個東印度小水手,或是一個美洲人或西班牙人的棄兒。’

“‘不管是什麼,反正是個壞孩子,’那個老太太說,‘而且對於一個體面人家十分不合適!你注意到他的話沒有,林惇!想到我的孩子們聽到這些話,我真嚇得要命。’”

“我又開始咒罵了——別生氣,耐莉——這樣羅伯特就奉命把我帶走。沒有凱蒂我就是不肯走。他把我拖到花園裡去,把提燈塞到我手裡,告訴我,一定要把我的行為通知恩蕭先生,而且,要我馬上開步走,就又把門關緊了。窗簾還是拉開一邊,我就再偵察一下吧,因為,要是凱薩琳願意回來的話,我就打算把他們的大玻璃窗敲成粉碎,除非他們讓她出來。她安靜地坐在沙發上。林惇太太把我們為了出遊而借來的擠牛奶女人的外套給她脫下來,搖著頭,我猜是勸她。她是一個小姐,他們對待她就和對待我大有區別了。然後女僕端來一盆溫水,給她洗腳,林惇先生調了一大杯混合糖酒,伊莎貝拉把滿滿一盤餅乾倒在她的懷裡,而愛德格站得遠遠的,張大著嘴傻看。

後來他們把她美麗的頭髮擦乾,梳好,給她一雙大拖鞋,用車把她挪到火爐邊。我就丟下了她,因為她正高高興興地在把她的食物分給小狗和狐兒吃。它吃的時候,她還捏它的鼻子,而且使林惇一家人那些呆呆的藍眼睛裡燃起了一點生氣勃勃的火花——是她自己的的迷人的臉所引出的淡淡的反映。我看他們都表現出呆氣十足的讚賞神氣,她比他們高超得沒法比——超過世上每一個人,不是嗎,耐莉?”

“這件事將比你所料想的嚴重得多呢。”我回答,給他蓋好被,熄了燈。“你是沒救啦,希刺克厲夫,辛德雷先生一定要走極端的,瞧他會不會吧。”

我的話比我所料想的更為靈驗。這不幸的歷險使恩蕭大為光火。隨後林惇先生,為了把事情補救一下,親自在第二天早上來拜訪我們,而且還給小主人做了一大段演講,關於他領導的家庭走的什麼路,說得他真的動了心。希刺克厲夫沒有挨鞭子抽,可是得到吩咐:只要一開口跟凱薩琳小姐說話,他就得被攆出去。恩蕭夫人承擔等小姑回家的時候給她相當約束的任務,用技倆,不是用武力;用武力她會發現是行不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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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凱蒂在畫眉田莊住了五個星期,一直住到耶誕節。那時候,她的腳踝已痊癒,舉止也大有進步。在這期間,女主人常常去看她,開始了她的改革計畫。先試試用漂亮衣服和奉承話來提高她的自尊心,她也毫不猶豫地接受了。因此,她不再是一個不戴帽子的小野人跳到屋裡,沖過來把我們摟得都喘不過氣,而是從一匹漂亮的小黑馬身上下來一個非常端莊的人,棕色的發卷從一支插著羽毛的海狸皮帽子裡垂下來,穿一件長長的布質的騎馬服。她必須用雙手提著衣裙,才能雍容華貴地走進。辛德雷把她扶下馬來,愉快地驚叫著:“怎麼,凱蒂,你簡直是個美人啦!我都要認不出你了。你現在像個貴婦人啦。但莎貝拉•林惇可比不上她,是吧,弗蘭西斯?”

“伊莎貝拉沒有她的天生麗質,”他的妻子回答,“可是她得記住,在這兒可不要再變野了。艾倫,幫凱薩琳小姐脫掉外衣,別動,親愛的,你要把你的頭髮卷搞亂了。——讓我把你的帽子解開吧。”

我脫下她的騎馬服,裡面露出了一件大方格子的絲長袍,白褲,還有亮光光的皮鞋。在那些狗也跳上來歡迎她的時候,她的眼睛高興得發亮,可她不敢摸它們,生怕狗會撲到她漂亮的衣服上去。她溫柔地親我:我身上盡是麵粉,正在作耶誕節蛋糕,要擁抱我可不行。然後她就四下裡望著想找希刺克厲夫。恩蕭先生和夫人很焦切地注視著他們的會面,認為這多少可以使他們判斷,他們有沒有根據希望把這兩個朋友分開。

起初找不到希刺克厲夫。如果他在凱薩琳不在家之前就是邋裡邋遢,沒人管的話,那麼,後來他更糟上十倍。除了我以外,甚至沒有人肯叫他一聲髒孩子,也沒有人叫他一星期去洗一次澡;像他這樣大的孩子很少對肥皂和水有天生的興趣。因此,姑且不提他那滿是泥巴和灰土已穿了三個月的一身衣服,還有他那厚厚的從不梳理的頭髮,就是他的臉和手也蓋上一層黑。他看到走進屋來的是這麼一個漂亮而文雅的小姐,而不是如他所期望的,跟他配得上的一個披頭散髮的人,他只好藏在高背椅子後面了。

“希刺克厲夫不在這兒嗎?”她問,脫下她的手套,露出了她那由於待在屋裡不作事而顯得特別白的手指頭。

“希刺克厲夫,你可以走過來,”辛德雷先生喊著,看到他的狼狽相很高興,望著他將不得不以一個可憎厭的小流氓的模樣出場,而心滿意足。“你可以來,像那些傭人一樣來歡迎歡迎凱薩琳小姐。”

凱蒂一瞅見她的朋友藏在那兒,便飛奔過去擁抱他。她在一秒鐘內在他臉上親了七八下,然後停住了,往後退,放聲大笑,嚷道:

“怎麼啦,你滿臉的不高興!而且多——多可笑又可怕呀!可那是因為我看慣了愛德格和伊莎貝拉•林惇啦。好呀,希刺克厲夫,你把我忘了嗎?”

她是有理由提出這個問題來的,因為羞恥和自尊心在他臉上投下了雙重的陰影,使他動彈不得。

“握下手吧,希刺克厲夫。”恩蕭先生大模大樣地說,“偶爾一次,是允許的。”

“我不,”這男孩終於開口了,“我可受不了讓人笑話。我受不了!”他要從人群裡走開,但是凱蒂小姐又把他拉住了。

“我並沒有意思笑你呀,”她說,“剛才我是忍不住笑出來的。希刺克厲夫,至少握握手吧!你幹嗎不高興呢?只不過是你看著有點古怪罷了。要是你洗洗臉,刷刷頭髮,就會好的,可是你這麼髒!”

她關心地盯著握在自己手裡的黑手指頭,又看看她的衣服,怕自己的衣服和他的衣服一碰上會得不到好處。

“你用不著碰我!”他回答,看到她的眼色,就把手抽回來了。“我高興怎麼髒,就怎麼髒。我喜歡髒,我就是要髒。”

他說完,就一頭沖出屋外,使主人和女主人很開心,而凱薩琳則十分不安;她不能理解她的話怎麼會惹出這麼一場壞脾氣的爆發。

我作為女僕侍候了這位新來的人之後,把蛋糕放在烘爐裡,在大廳與廚房裡都升起旺火,搞得很像過耶誕節的樣子。完事後,我就準備坐下來,唱幾支聖誕歌來使自己開開心,也不管約瑟夫斷言說什麼我所選的歡樂的調子根本夠不上是歌。他已經回到臥房獨自禱告去了,恩蕭夫婦正在用那些為她買來送小林惇兄妹的各式各樣漂亮的小玩意吸引她的注意力,這些是用來答謝他們的招待的。他們已經邀請小林惇兄妹第二天來呼嘯山莊,這邀請已被接受了,不過有個條件:林惇夫人請求把她的寶貝兒們和那個“頑皮、好咒罵人的男孩”小心隔開。

因此就剩下我一個人在這裡。我聞到爛熟了的香料的濃郁香味,欣賞著那些閃亮的廚房用具,用冬青葉裝飾著的擦亮了的鐘,排列在盤裡的銀盆——它們是準備用來在晚餐時倒加料麥酒的。我最欣賞的是我特別小心擦洗得清潔無暇的東西,就是那洗過掃過的地板。我暗自對每樣東西都恰如其分的讚美一番,於是我就記起老恩蕭從前在一切收拾停當時,總是怎麼走進來,說我是假正經的姑娘,而且把一個先令塞到我手裡作為耶誕節的禮物。從這我又想起他對希刺克厲夫的喜愛,他生怕死後希刺克厲夫會沒人照管為此所感到的恐懼,於是我很自然地接著想到現在這可憐的孩子的地位。我唱著唱著,哭起來了。但是一會我就猛然想到,彌補一下他所受的委屈,總比為這些事掉眼淚還有意義些。我起來,到院子裡去找他。他就在不遠的地方。我發現他在馬廄裡給新買的小馬撫平那有光澤的毛皮,並且和往常一樣在喂別的牲口。

“快,希刺克厲夫!”我說,“廚房裡挺舒服。約瑟夫在樓上呢。快,讓我在凱蒂小姐出來之前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那你們就可以坐在一起,整個火爐歸你們,而且可以長談到睡覺的時候。”

他繼續幹他的事,死也不肯把頭掉過來對著我。

“來呀——你來不來呀!”我接著說,“你們兩個一人一小塊蛋糕,差不多夠了,你得要半個鐘頭打扮好哩。”

我等了五分鐘,可是得不到回答,就走開了。凱薩琳和她的哥哥嫂嫂一塊吃晚飯。約瑟夫和我合吃了一頓不和氣的飯,一方在申斥,另一方也不客氣。他的蛋糕和乾酪就一整夜擺在桌上留給神仙了。他幹活直幹到九點鐘,然後不聲不響,執拗地走進他的臥房。凱蒂呆到很遲的時候,為了接待她的新朋友們吩咐了一大堆事情。她到廚房來過一次,想跟她的老朋友說話。可是他不在,只問了一下他是怎麼回事,就又回去了。第二天早晨他起得很早,那天正是假日,他就怏怏不樂地到曠野去,直到全家都出發到教堂去了,他才回來。饑餓和思索仿佛使他的興致好些。他跟了我一陣,然後鼓起勇氣,突然高聲說:

“耐莉,把我打扮得體面些,我要學好啦!”

“正是時候,希刺克厲夫,”我說,“你已經把凱薩琳搞傷心啦,她挺後悔回家來,我敢這麼說!看來好像是你嫉妒她似的,只因為她比你多被人關心些。”

這嫉妒凱薩琳的念頭,他是不能理解的,可是使她傷心這個念頭,他可是十分明白的。

“她說她傷心啦?”他追問,很嚴肅的樣子。

“今天早上我告訴她你又走掉了,那時候她哭啦。”

“唉,我昨天夜裡也哭的,”他回答說,“我比她更有理由哭哩。”

“是啊,你是有理由帶著一顆驕傲的心和一個空肚子上床的。”我說,“驕傲的人給自己招來悲哀。可是,如果你為你那種暴脾氣慚愧,記住,在她進來的時候,你一定得道歉。你一定得走過去請求親親她,而且說——你很知道該說什麼。只是要誠心誠意地去做,不要認為她穿了漂亮的衣服就變成陌生人似的。現在,儘管我還要把中飯準備好,我還可以抽出空來把你打扮好,好讓愛德格•林惇在你旁邊顯得像個洋娃娃:他是像洋娃娃。你雖比他小,可是,我可以斷定,你高些,肩膀也比他寬一倍,你可以在一眨眼工夫就把他打倒。你不覺得你能夠嗎?”

希刺克厲夫的臉色開朗了一下,隨後又陰沉下來,他歎氣。

“可是,耐莉,就算我把他打倒二十回,也不會使他不漂亮些,或者使我更漂亮些。我願我有淺色的頭髮,白白的皮膚,穿著和舉動也像他,而且也有機會變得和他將來一樣的有錢!”

“而且動不動就哭著喊媽媽,”我添上一句,“而且要是一個鄉下孩子向你舉起拳頭的時候,就發抖,而且下一場大雨就整天坐在家裡。啊,希刺克厲夫,你這是沒出息!到鏡子這兒來,我要讓你看看你該願望什麼吧。你看到你兩隻眼睛中間那兩條紋路沒有,還有那濃眉毛,不在中間弓起來,卻在中間低垂。還有那對黑黑的惡魔,埋得這麼深,從來不大膽地打開它們的窗戶,卻在底下閃閃地埋伏著,像是魔鬼的奸細似的,但願而且要學著把這些執拗的紋路摩平,坦率地抬起你的眼皮來,把惡魔變成可以信賴的、天真的天使,什麼也不猜疑,對不一定是仇敵的人永遠要當作朋友。不要現出惡狗的樣子,好像知道被踢是該得的報酬,可又因為吃了苦頭,就又恨全世界,以及那踢它的人。”

“換句話說,我一定要希望有愛德格•林惇的大藍眼睛和平坦的額頭才行,”他回答,“我真心願望——可那也不會幫助我得到那些。”

“只要有了好心,就會使你有張好看的臉,我的孩子,”我接著說,“哪怕你是一個真正的黑人;而一顆壞心就會把最漂亮的臉變得比醜還要糟。現在我們洗呀,梳呀,鬧彆扭呀,都搞完啦。告訴我你是不是覺得你自己挺漂亮?我要告訴你,我可覺得你簡直像一個化裝的王子哩。誰知道呢?也許你父親是中國的皇帝,你母親是個印度皇后,他們倆中間一個人只要用一個星期的收入,就能把呼嘯山莊和畫眉田莊一塊買過來?而你是被惡毒的水手綁了票,才帶到英國來的。如果我處在你的地位,我就要對我的出身編造出很高的奇想。而且一想到我曾經是什麼人,就可以給我勇氣和尊嚴來抵得住一個小農場主的壓迫!”

我就這樣喋喋不休地扯下去,希刺克厲夫漸漸地消除了他的不快,開始表現得挺快樂了。這時我們的談話一下子被一陣從大路上傳來進了院子的轔轔車聲打斷了。他跑到視窗,我跑到了院子裡,剛好看見林惇兄妹倆從家用馬車中走下來,裹著大氅皮裘,恩蕭們也從他們的馬上下來,他們在冬天常常騎馬去教堂的。凱薩琳一手牽著一個孩子,把他們帶到大廳裡,安置在火爐前,他們的白臉很快地有了血色。

我催我的同伴現在要趕快收拾,還要顯得和和氣氣,他心甘情願地順從了。可是倒楣的是,他一打開從廚房通過來的這邊門,辛德雷也正打開另一邊門。他們碰上了,主人一看見他又乾淨又愉快的樣子就冒火了——或者,也許因為一心要對林惇夫人守信用吧——猛然一下把他推回去,而且生氣地叫約瑟夫,“不許這傢伙進這間屋子——把他送到閣樓裡去,等午飯吃過再說。

要是讓他跟他們在一起待上一分鐘,他就要用手指頭塞到果醬蛋糕裡去,還會偷水果哩。”

“不會的,先生,”我忍不住搭腔了,“他什麼也不會碰的,他不會的。而且我猜想他一定和我們一樣也有他那份點心。”

“要是在天黑以前我在樓下捉到他,就叫他嘗嘗我的巴掌,”辛德雷吼著。“滾,你這流氓!什麼?你打算作個花花公子麼,是不是;等我抓住那些漂亮的卷髮——瞧瞧我會不會把它再拉長一點!”

“那已經夠長的啦,”林惇少爺說,從門口偷瞧,“我奇怪這些頭髮沒讓他頭疼。耷拉到他的眼睛上面像馬鬃似的!’

他說這話並沒有侮辱他的想法。可是希刺克厲夫的暴性子卻不準備忍受在那時候甚至似乎已經當作情敵來痛恨的那人的傲慢表現。他抓起一盆熱蘋果醬,這是他順手抓到的頭一件東西,把它整個向說話的人的臉上和脖子上潑去。那個人立刻哭喊起來,伊莎貝拉和凱薩琳都連忙跑到這邊兒來。恩蕭先生馬上抓起這個罪犯,把他送到他臥房裡去。毫無疑問,他在那兒採用了一種粗暴的治療法壓下那一陣憤怒,因為他回來時臉挺紅而且喘著氣。我拿起擦碗布,惡狠狠地揩著愛德格的鼻子和嘴,說這是他多管閒事的報應。他的妹妹開始哭著要回家,凱蒂站在那裡驚慌失措,為這一切羞得臉紅。

“你不應該跟他說話!”她教訓著林惇少爺,“他脾氣不好,現在你把這一趟拜訪搞糟糕啦。他還要挨鞭子,我可不願意他挨鞭子!我吃不下飯啦。你幹嗎跟他說話呢,愛德格?”

“我沒有,”這個少年抽泣著,從我手裡掙脫出來,用他的白麻紗手絹結束剩餘的清潔工作。“我答應過媽媽我一句話也不跟他說,我沒有說。”

“好啦,別哭啦,”凱薩琳輕蔑地回答,“你並沒有被人殺死。別再淘氣了。我哥哥來啦,安靜些!噓,伊莎貝拉!有人傷著你了嗎?”

“喏,喏,孩子們——坐到你們的位子上去吧!”辛德雷匆匆忙忙進來喊著。“那個小畜生倒把我搞得挺暖和。下一回,愛德格少爺,就用你自己的拳頭打吧——那會使你開胃的!”

一瞅見這香味四溢的筵席,這小小的一夥人又安定下來。他們在騎馬之後已經餓了,而且那點氣也容易平下來,因為他們並沒有受到什麼真正的傷害。恩蕭先生切著大盤的肉,女主人的談笑風生使他們高興起來。我站在她椅子背後侍候著,而且很難過地看著凱薩琳,她毫無眼淚的眼睛帶著漠然的神氣,開始切她面前的鵝翅膀。

“沒心肝的孩子,”我心想,“她多麼輕易地就把她從前遊伴的苦惱給撇開啦。我沒法想像她竟是這麼自私。”

她拿起一口吃的送到嘴邊,隨後又把它放下了。她的臉緋紅,眼淚湧出來。她把叉子滑落到地板上,趕緊鑽到桌布下麵去掩蓋她的感情。沒過多久我就再不能說她沒心肝了,因為我看出來她一整天都在受罪,苦苦想著找個機會自己呆著,或是去看看希刺克厲夫——他已經被主人關起來了——照我看來,她想私下給他送吃的去。

晚上我們有個跳舞會。凱蒂請求這時把他放出來,因為伊莎貝拉•林惇沒有舞伴。她的請求是白費的,我奉命來補這個缺。這種活動使我們興奮,它驅散了一切憂鬱和煩惱。吉默吞樂隊的到來更增添了我們的歡樂。這樂隊有十五個人之多——除了歌手外,還有一個喇叭,一個長喇叭,幾支豎笛,低音笛,法國號角,一把低音提琴。每年耶誕節,他們輪流到所有的體面人家演奏,收點捐款。能聽到他們的演奏,我們是當作一件頭等樂事來看待的,等到一般的頌主詩歌唱之後,就請他們唱歌曲和重唱。恩蕭太太愛好音樂,所以他們演奏了不少。

凱薩琳也愛好音樂,可是她說在樓上聽起來,那將會是最動聽的了,於是,就摸黑上了樓,我也跟著走開。他們把樓下大廳的門關著,根本沒注意我們,因為那屋裡擠滿了這麼多人。她沒有在樓梯口上停下,卻往上走,走到禁閉希刺克厲夫的閣樓上,叫喚他。有一會他執拗地不理睬。她堅持叫下去,最後說服了他,隔著木板與她交談。我讓這兩個可憐的東西談著話,不受干擾,直等到我推測歌唱要停止,那些歌手要吃點東西了,我就爬上梯子去提醒她。我在外面沒找到她,卻聽見她的聲音在裡面。這小猴子是從一個閣樓的天窗爬進去,沿著房頂,又進另一個閣樓的天窗。於是我費了好大勁才把她叫出來。當她真出來時,希刺克厲夫也跟她來了。她堅持要我把他帶到廚房去,因為我那位夥伴約瑟夫,為了躲避他所謂的“魔鬼頌”,到鄰居家去了。我告訴他們我無意鼓勵他們玩這種把戲,但是既然這囚犯自從昨天午飯後就沒吃過,我就默許他欺瞞辛德雷這一回。他下去了,我搬個凳子叫他坐在火爐旁,給他一大堆好吃的。可是他病了,吃不下,我本想款待他的企圖也只好丟開了。他兩個胳臂肘支在膝上,手托著下巴,一直不聲不響地沉思著。我問他想些什麼,他嚴肅地回答——

“我在打算怎樣報復辛德雷。我不在乎要等多久,只要最後能報仇就行,希望他不要在我報復之前就死掉。”

“羞啊,希刺克厲夫!”我說,“懲罰惡人是上帝的事,我們應該學著饒恕人。”

“不,上帝得不到我那種痛快,”他回答,“但願我能知道最好的方法才好!讓我一個人呆著吧,我要把它計畫出來。這樣在想那件事的時候,我就不覺得痛苦了。”

可是,洛克烏德先生,我倒忘記了這些故事是不能供你消遣的。我再也沒想到絮叨到這樣地步,真氣人。你的粥冷啦,你也瞌睡啦!我本來可以把你要聽的關於希刺克厲夫的歷史用幾個字說完的。

管家這樣打斷了她自己的話,站起來,正要放下她的針線活,但是我覺得離不開壁爐,而且我一點睡意也沒有。

“坐著吧,丁太太,”我叫著,“坐吧,再坐半個鐘頭!你這樣慢條斯理地講故事正合我的意,你就用同樣的口氣講完吧。我對你所提的每個人物或多或少都感到有興趣哩。”

“鐘在打十一點啦,先生。”

“沒關係——我不習慣在十二點以前上床的。對於一個睡到十點鐘才起來的人,一兩點鐘睡已經夠早的啦。”

“你不應該睡到十點鐘。早上最好的時間在十點以前就過去啦。一個人要是到十點鐘還沒有做完他一天工作的一半,就大有可能剩下那一半也做不完。”

“不管怎麼樣,丁太太,還是再坐下來吧,因為明天我打算把夜晚延長到下午哩。我已經預感到自己至少要得一場重傷風。”

“我希望不會,先生。好吧,你必須允許我跳過三年,在那期間,恩蕭夫人——”

“不,不,我不允許這樣搞法!你熟悉不熟悉那樣的心情:如果你一個人坐著,貓在你面前地毯上舐它的小貓,你那麼專心地看著這個動作,以致有一隻耳朵貓忘記舐了,就會使你大不高興?”

“我得說,是一種很糟糕的懶性子。”

“相反,是一種緊張得令人討厭的心情。在目前,我的心情正是這樣。因此,你要詳詳細細地接著講下去。我看出來這一帶的人,對於城裡的那些形形色色的居民來說,就好比地窖裡的蜘蛛見著茅舍裡的蜘蛛,得益不少。這並不完全我是個旁觀者,才得出這種日益深刻的印象。他們確實更認真,更自顧自的過著日子,不太顧及那些表面變化的和瑣碎的外界事物。我能想像在這兒,幾乎可能存在著一種終生的愛;而我過去卻死不相信會有什麼愛情能維持一年。一種情況像是把一個饑餓的人,安放在僅僅一盤菜前面,他可以精神專注地大嚼一頓,毫不怠慢它。另一種情況,是把他領到法國廚子擺下的一桌筵席上,他也可能從這整桌菜肴中同樣享用了一番,但是各盆菜肴在他心目中、記憶裡卻僅僅是極微小的分子而已。”

“啊!你跟我們熟了的時候,就知道我們這兒跟別地方的人是一樣的。”丁太太說,對我這番話多少有點莫名其妙。

“原諒我,”我搭腔,“你,我的好朋友,這是反對那句斷言的一個顯著證據。我一向認為的你們這一階層人所固有的習氣,在你身上並未留下痕跡,你只是稍稍有點鄉土氣罷了。我敢說你比一般僕人想得多些。你不得不培養你思考的能力,因為你沒有必要把生命消耗在愚蠢的瑣事中。

丁太太笑起來。

“我的確認為我自己是屬於一種沉著清醒的人,”她說,

“這倒不一定是由於一年到頭住在山裡,老是看見那幾張面孔和老套的動作,而是我受過嚴格的訓練,這個給了我智慧;而且我讀過的書比你想像的還多些,洛克烏德先生。在這個圖書室裡,你可找不到有哪本書我沒看過,而且本本書,我都有所得益。除了那排希臘文和拉丁文的,還有那排法文的,但那些書我也能分辨得出。對於一個窮人的女兒,你也只能期望這麼多。只是,如果你希望我像閒聊一樣,把整個來龍去脈都要細講,那我就這樣說下去吧。而且,時間上不跳過三年,就從第二年夏天講起也可以啦——一七七八年的夏天,那就是,差不多二十三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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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一個晴朗的六月天的早晨,第一個要我照應的漂亮小嬰孩,也就是古老的恩蕭家族的最後一個,誕生了。我們正在遠處的一塊田裡忙著耙草,經常給我們送早飯的姑娘提前一個鐘頭就跑來了。她穿過草地,跑上小路,一邊跑一邊喊我。

“啊,多棒的一個小孩!”她喘著說,“簡直是從來沒有的最好的男孩!可是大夫說太太一定要完啦,他說好幾個月來她就有肺癆病。我聽見他告訴辛德雷先生的。現在她沒法保住自己啦,不到冬天就要死了。你一定得馬上回家。要你去帶那孩子,耐莉,喂他糖和牛奶,白天夜裡照應著。但願我是你,因為到了太太不在的時候,就全歸你啦!”

“可是她病得很重嗎?”我問,丟下耙,系上帽子。

“我想是的,但看樣子她還心寬。”那姑娘回答,“而且聽她說話好像她還想活下去看孩子長大成人哩。她是高興得糊塗啦,那是個多麼好看的孩子:我要是她,准死不了:我光是瞅他一眼,也就會好起來的,才不管肯尼茲說什麼呢。我都要對他發火啦,奧徹太太把這小天使抱到大廳給主人看,他臉上才有喜色,那個老傢伙就走上前,他說:‘恩蕭,你的妻給你留下這個兒子真是福氣。她來時,我就深信保不住她啦。現在,我不得不告訴你,冬天她大概就要完了。別難過,別為這事太煩惱啦,沒救了。而且,你本應該聰明些,不該挑這麼個不值什麼的姑娘!’”

“主人回答什麼呢!”我追問著。

“我想他咒罵來著,可我沒管他,我就是要看看孩子,”她又開始狂喜地描述起來。在我這方面我和她一樣熱心,興高采烈地跑回家去看。雖然我為辛德雷著想,也很難過。他心裡只放得下兩個偶像——他的妻子和他自己。他兩個都愛,只崇拜一個,我不能設想他怎麼擔起這損失。

我們到了呼嘯山莊的時候,他正站在門前。在我進去時,我問:“孩子怎麼樣?”

“簡直都能跑來跑去啦,耐兒ヾ!”他回答,露出愉快的笑容。

ヾ耐兒——Nell,耐莉(Nelly)的愛稱。

“女主人呢?”我大膽地問,“大夫說她是——”

“該死的大夫!”他打斷我的話,臉紅了,“弗蘭西斯還好好的哩,下星期這時候她就要完全好啦。你上樓嗎?你可不可以告訴她,只要她答應不說話,我就來,我離開了她,因為她說個不停,她一定得安靜些。——告訴她,肯尼茲大夫這樣說的。”

我把這話傳達給恩蕭夫人,她看來興致勃勃,而且挺開心地回答:

“艾倫,我簡直沒說一個字,他倒哭著出去兩次啦。好吧,說我答應了我不說話,可那並不能管住我不笑他呀!”

可憐的人!直到她臨死的前一個星期,那顆歡樂的心一直沒有丟開她。她的丈夫固執地——不,死命地——肯定她的健康日益好轉。當肯尼茲警告他說,病到這個地步,他的藥是沒用了,而且他不必來看她,讓他再浪費錢了,他卻回嘴說:

“我知道你不必再來了——她好啦——她不需要你再看她了。她從來沒有生肺癆。那只是發燒,已經退了。她的脈搏現在跳得和我一樣慢,臉也一樣涼。”

他也跟妻子說同樣的話,而她好像也信了他。可是一天夜裡,她正靠在丈夫的肩上,正說著她想明天可以起來了,一陣咳嗽嗆住了她的話——極輕微的一陣咳嗽——他把她抱起來。她用雙手摟著恩蕭的脖子,臉色一變,她就死了。

正如那姑娘所料,這個孩子哈裡頓完全歸我管了。恩蕭先生對他的關心,只限于看見他健康,而且絕不要聽見他哭,就滿足。至於他自己,變得絕望了,他的悲哀是屬於哭不出來的那種。他不哭泣,也不禱告。他詛咒又蔑視,憎恨上帝同人類,過起了恣情放蕩的生活。僕人們受不了他的暴虐行為,不久都走了。約瑟夫和我是僅有的兩個願留下的人。我不忍心丟開我所照應的孩子,而且,你知道我曾經是恩蕭的共乳姊妹,總比一個陌生人對他的行為還能夠寬恕些。約瑟夫繼續威嚇著佃戶與那些幹活的,因為呆在一個有好多事他可以罵個沒完的地方,就是他的職業。

主人的壞作風和壞朋友給凱薩琳與希刺克厲夫做出一個糟糕的榜樣。他對希刺克厲夫的待遇足以使得聖徒變成惡魔。而且,真的,在那時期,那孩子好像真有魔鬼附體似的。他幸災樂禍地眼看辛德雷墮落得不可救藥,那野蠻的執拗與殘暴一天天地變得更顯著了。我們的住宅活像地獄,簡直沒法向你形容。副牧師不來拜訪了,最後,沒有一個體面人走近我們。愛德格•林惇可以算是唯一的例外,他還常來看凱蒂小姐。到了十五歲,她就是鄉間的皇后了,沒有人能比得上她,她果然變成一個傲慢任性的尤物!自從她的童年時代過去後,我承認我不喜歡她了;我為了要改掉她那妄自尊大的脾氣,我常常惹惱她,儘管她從來沒有對我採取憎厭的態度。她對舊日喜愛的事物保持一種古怪的戀戀不捨之情;甚至希刺克厲夫也為她所喜愛,始終不變。年輕的林惇,儘管有他那一切優越之處,卻發覺難以給她留下同等深刻的印象。他是我後來的主人,掛在壁爐上的就是他的肖像。本來一向是掛在一邊,他妻子的掛在另一邊的。可是她的被搬走了,不然你也許可以看看她從前是怎樣的人。你看得出嗎?

丁太太舉起蠟燭,我分辨出一張溫和的臉,極像山莊上那位年輕夫人,但是在表情上更顯得沉思而且和藹。那是一幅可愛的畫像。長長的淺色頭髮在額邊微微捲曲著,一對大而嚴肅的眼睛,渾身上下幾乎是太斯文了。凱薩琳•恩蕭會為了這麼個人,而忘記了舊友,我可一點也不感到奇怪。但若是他,有著和他本人相稱的思想,能想得出此刻我對凱薩琳•恩蕭的看法,那才使我詫異哩。

“一幅非常討人喜歡的肖像,”我對管家說,“像不像他本人?”

“像的,”她回答,“可是在他興致好的時候還好看些;那是他平日的相貌,通常他總是精神不振的。”

凱薩琳自從跟林惇他們同住了五個星期後,就和他們繼續來往。既然在一起時,她不願意表現出她那粗魯的一面,而且在那兒,她見的都是些溫文爾雅的舉止,因此,她也懂得無禮是可羞的。她乖巧而又親切地,不知不覺地騙住了老夫人和老紳士,贏得了伊莎貝拉的愛慕,還征服了她哥哥的心靈——這收穫最初挺使她得意。因為她是野心勃勃的,這使她養成一種雙重性格,也不一定是有意要去欺騙什麼人。在那個她聽見希刺克厲夫被稱作一個“下流的小壞蛋”和“比個畜生還糟”的地方,她就留意著自己的舉止不要像他。可在家,她就沒有什麼心思去運用那種只會被人嘲笑的禮貌了,而且也無意約束她那種放浪不羈的天性,因為約束也不會給她帶來威望和讚美。

愛德格先生很少能鼓起勇氣公開地來拜訪呼嘯山莊。他對恩蕭的名聲很有戒心,生怕遇到他。但是我們總是儘量有禮貌地招待他。主人知道他是為什麼來的,自己也避免冒犯他。如果他不能文文雅雅的話,就索性避開。我簡直認為他的光臨挺讓凱薩琳討厭;她不耍手段,從來也不賣弄風情,顯然極力反對她這兩個朋友見面。因為當希刺克厲夫當著林惇的面表示出輕蔑時,她可不像在林惇不在場時那樣附和他;而當林惇對希刺克厲夫表示厭惡,無法相容的時候,她又不敢冷漠地對待他的感情,好像是人家看輕她的夥伴和她沒任何關係似的。我總笑她那些困惑和說不出口的煩惱,我的嘲笑她可是躲不過的哩。聽起來好像我心狠,可她太傲了,大家才不會去憐憫她的苦痛呢,除非她收斂些,放謙和些。最後她自己招認了,而且向我吐露了衷曲。除了我,還有誰能作她的顧問。

一天下午,辛德雷先生出去了,希刺克厲夫借此想給自己放一天假。我想,那時他十六歲了,相貌不醜,智力也不差,他卻偏要想法表現出裡裡外外都讓人討厭的印象,自然他現在的模樣並沒留下任何痕跡。首先,他早年所受的教育,到那時已不再對他起作用了,連續不斷的苦工,早起晚睡,已經撲滅了他在追求知識方面所一度有過的好奇心,以及對書本或學問的喜愛。他童年時由於老恩蕭先生的寵愛而注入到他心裡的優越感,這時已經消失了。他長久努力想要跟凱薩琳在她的求學上保持平等的地位,卻帶著沉默的而又痛切的遺憾,終於捨棄了;而且他是完全捨棄了。當他發覺他必須,而且必然難免,沉落在他以前的水準以下的時候,誰也沒法勸他往上走一步。隨後人的外表也跟內心的墮落互相呼應了:他學了一套萎靡不振的走路樣子和一種不體面的神氣;他天生的沉默寡言的性情擴大成為一種幾乎是癡呆的、過分不通人情的壞脾氣。而他在使他的極少數的幾個熟人對他反感而不是對他尊敬時,卻顯然是得到了一種苦中作樂的樂趣呢。

在他幹活間休時,凱薩琳還是經常跟他作伴;可是他不再用話來表示對她的喜愛了,而是憤憤地、猜疑地躲開她那女孩子氣的撫愛,好像覺得人家對他濫用感情是不值得引以為樂的。在前面提到的那一天,他進屋來,宣佈他什麼也不打算幹,這時我正幫凱蒂小姐整理她的衣服。她沒有算計到他腦子裡會生出閒散一下的念頭;以為她可以佔據這整個大廳,已經想法通知愛德格先生說她哥哥不在家,而且她準備接待他。

“凱蒂,今天下午你忙嗎?”希刺克厲夫問,“你要到什麼地方去嗎?”

“不,下著雨呢。”她回答。

“那你幹嗎穿那件綢上衣?”他說,“我希望,沒人來吧?”

“我不知道有沒有人來,”小姐結結巴巴地說道,“可你現在應該在地裡才對,希刺克厲夫。吃過飯已經一個鐘頭啦,我以為你已經走了。”

“辛德雷總是討厭地妨礙我們,很少讓我們自由自在一下,”這男孩子說,“今天我不再幹活了,我要跟你待在一起。”

“啊,可是約瑟夫會告狀的,”她繞著彎兒說,“你最好還是去吧!”

“約瑟夫在盤尼斯吞岩那邊裝石灰哩,他要忙到天黑,他決不會知道的。”

說著,他就磨磨蹭蹭到爐火邊,坐下來了。凱薩琳皺著眉想了片刻——她覺得需要為即將來訪的客人排除障礙。

“伊莎貝拉和愛德格•林惇說過今天下午要來的,”沉默了一下之後,她說,“既然下雨了,我也不用等他們了。不過他們也許會來的,要是他們真來了,那你可不保險又會無辜挨罵了。”

“叫艾倫去說你有事好了,凱蒂,”他堅持著,“別為了你那些可憐的愚蠢的朋友倒把我攆出去!有時候,我簡直要抱怨他們——可是我不說吧——”

“他們什麼?”凱薩琳叫起來,怏怏不樂地瞅著他。“啊,耐莉!”她性急地嚷道,把她的頭從我手裡掙出來,“你把我的卷髮都要梳直啦!夠啦,別管我啦。你簡直想要抱怨什麼,希刺克厲夫?”

“沒什麼——就看看牆上的日曆吧。”他指著靠窗掛著的一張配上框子的紙,接著說:“那些十字的就是你跟林惇他們一起消磨的傍晚,點子是跟我在一起度過的傍晚。你看見沒有?我天天都打記號的。”

“是的,很傻氣,好像我會注意似的!”凱薩琳回答,怨聲怨氣的。“那又有什麼意思呢?”

“表示我是注意了的。”希刺克厲夫說。

“我就應該總是陪你坐著嗎?”她質問,更冒火了。“我得到什麼好處啦?你說些什麼呀?你到底跟我說過什麼話——,或是作過什麼事來引我開心,你簡直是個啞巴,或是個嬰兒呢!”

“你以前從來沒告訴過我,嫌我說話太少,或是你不喜歡我作伴,凱蒂。”希刺克厲夫非常激動地叫起來。

“什麼都不知道,什麼話也不說的人根本談不上作伴,”她咕嚕著。

她的同伴站起來了,可他沒有時間再進一步表白他的感覺了,因為石板路上傳來馬蹄聲,而年輕的林惇,輕輕地敲了敲門之後便進來了,他的臉上由於他得到這意外的召喚而容光煥發。無疑的,凱薩琳在這一個進來,另一個出去的當兒,看出來她這兩個朋友氣質的截然不同。猶如你剛看完一個荒涼的丘陵產煤地區,又換到一個美麗的肥沃山谷;而他的聲音和彬彬有禮也和他的相貌同樣的與之恰恰相反。他有一種悅耳的低聲的說話口氣,而且吐字也跟你一樣。比起我們這兒講話來,沒有那麼粗聲粗氣的,卻更為柔和些。

“我沒來得太早吧?”他問,看了我一眼。我已開始揩盤子,並且清理櫥裡頂那頭的幾個抽屜。

“不早,”凱薩琳回答,“你在那兒幹嗎,耐莉?”

“幹我的事,小姐,”我回答。(辛德雷先生曾吩咐過我,只要在林惇私自拜訪時我就得作個第三者。)

她走到我背後,煩惱地低聲說:“帶著你的抹布走開,有客在家的時候,僕人不該在客人所在的房間裡打掃!”

“現在主人出去了,正是個好機會,”我高聲回答,“他討厭我在他面前收拾這些東西。我相信愛德格先生一定會諒解我的。”

“可我討厭你在我面前收拾,”小姐蠻橫地嚷著,不容她的客人有機會說話——自從和希刺克厲夫小小爭執之後,她還不能恢復她的平靜。

“我很抱歉,凱薩琳小姐。”這是我的回答,我還繼續一心一意地作我的事。

她,以為愛德格看不見她,就從我手裡把抹布奪過去,而且使勁狠狠地在我胳膊上擰了一下,擰得很久。我已經說過我不愛她,而且時時以傷害她的虛榮心為樂;何況她把我弄得非常痛,所以我本來蹲著的,馬上跳起來,大叫:“啊,小姐,這是很下流的手段!你沒有權利掐我,我可受不了。”

“我並沒有碰你呀,你這說謊的東西!”她喊著,她的手指頭直響,想要再來一次,她的耳朵因發怒而通紅。她從來沒有力量掩飾自己的激動,總是使她的臉變得通紅。

“那麼,這是什麼?”我回嘴,指著我明擺著的紫斑作為見證來駁倒她。

她跺腳,猶豫了一陣,然後,無法抗拒她那種頑劣的情緒,便狠狠地打了我一個耳光,打得我的兩眼都溢滿淚水。

“凱薩琳,親愛的!凱薩琳!”林惇插進來,看到他的偶像犯了欺騙與粗暴的雙重錯誤大為震驚。

“離開這間屋子,艾倫!”她重複說,渾身發抖。

小哈裡頓原是到處跟著我的,這時正挨近我坐在地板上,一看見我的眼淚,他自己也哭起來,而且哭著罵“壞凱蒂姑姑”,這把她的怒火又惹到他這不幸的孩子的頭上來了。她抓住他的肩膀,搖得這可憐的孩子臉都變青了。愛德格連想也沒想便抓住她的手好讓她放掉他。煞那間,有一隻手掙脫出來,這嚇壞了的年輕人才發覺這只手已打到了他自己的耳朵上,看樣子絕不可能被誤會為是開玩笑。她驚慌失措地縮回了手。我把哈裡頓抱起來,帶著他走到廚房去,卻把進出的門開著,因為我很好奇,想看看他們怎麼解決他們的不愉快。這個被侮辱了的客人走到他放帽子的地方,面色蒼白,嘴唇直顫。

“那才對!”我自言自語,“接受警告,滾吧!讓你看一眼她真正的脾氣,這才是好事哩。”

“你到哪兒去?”凱薩琳走到門口追問著。

他偏過身子,打算走過去。

“你可不能走!”她執拗地叫嚷著。

“我非走不可,而且就要走!”他壓低了聲音回答。

“不行,”她堅持著,握緊門柄,“現在還不能走,愛德格•林惇。坐下來,你不能就這樣離開我。我要整夜難過,而且我不願意為你難過!”

“你打了我,我還能留下來麼?”林惇問。

凱薩琳不吭氣了。

“你已經使得我怕你,為你害臊了,”他接著說,“我不會再到這兒來了!”

她的眼睛開始發亮,眼皮直眨。

“而且你有意撒謊!”他說。

“我沒有!”她喊道,又開腔了,“我什麼都不是故意的。好,走吧,隨你的便——走開!現在我要哭啦——我要一直哭到半死不活!”

她跪在一張椅子跟前,開始認真痛切地哭起來。愛德格保持他的決心徑直走到院子裡;到了那兒,他又躊躇起來。我決定去鼓勵他。

“小姐是非常任性的,先生,”我大聲叫,“壞得像任何慣壞了的孩子一樣。你最好還是騎馬回家,不然她要鬧得死去活來,不過是折磨我們大家罷了。”

這軟骨頭斜著眼向窗裡望:他簡直沒有力量走開,正像一隻貓無力離開一隻半死的耗子或是一隻吃了一半的鳥一樣。啊!我想,可沒法挽救他了,他已經註定了,而且朝著他的命運飛去了!真是這樣,他猛然轉身,急急忙忙又回到屋裡,把他背後的門關上。過了一會當我進去告訴他們,恩蕭已經大醉而歸,準備把我們這所老宅都毀掉(這是在那樣情況下他通常有的心情),這時我看見這場爭吵反而促成一種更密切的親昵——已經打破了年輕人的羞怯的堡壘,並且使他們拋棄了友誼的偽裝而承認他們自己是情人了。

辛德雷先生到達的消息促使林惇迅速地上馬,也把凱薩琳趕回她的臥房。我去把小哈裡頓藏起來,又把主人的獵槍裡的子彈取出,這是他在瘋狂的興奮狀態中喜歡玩的,任何人惹了他,或甚至太引他注意,就要冒性命危險。我想出了把子彈拿開的辦法,這樣如果他真鬧到開槍的地步的話,也可以少闖點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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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他進來了,叫喊著不堪入耳的咒罵的話,剛好看見我正把他的兒子往廚房碗櫥裡藏。哈裡頓對於碰上他那野獸般的喜愛或瘋人般的狂怒,都有一種恐怖之感,這是因為在前一種情況下他有被擠死或吻死的機會,而在另一種情況下他又有被丟在火裡或撞在牆上的機會。他的驚恐倒使我可以隨意地把他放在任何地方,這可憐的東西總是不聲不響。

“哪,我到底發現啦!”辛德雷大叫,抓著我脖子上的皮,像拖只狗似地往後拖。

“天地良心,你們一定發了誓要謀害那個孩子!現在我知道他怎麼總不在我的跟前了。可是,魔鬼幫助我,我要讓你吞下這把切肉刀,耐莉!你不用笑,因為我剛剛把肯尼茲頭朝下悶到黑馬沼地裡,兩個一個都一樣——我要殺掉你們幾個,我不殺就不安心!”

“可我不喜歡切肉刀,辛德雷先生,”我回答,“這刀剛切過熏青魚。要是你願意的話,我情願被槍殺。”

“你還是遭天殺吧,”他說,“而且你將來也非遭不可。在英格蘭沒有一條法律能禁止一個人把他的家弄得像樣,可我的家卻亂七八糟!——張開你的嘴!”

他握住刀子,把刀尖向我的牙齒縫裡戳。而我可從來不太怕他的奇想。我唾一下,肯定說味道很討厭——我無論如何不要吞下去。

“啊!”他放開了我,說道,“我看出那個可惡的小流氓不是哈裡頓——我請你原諒,耐兒——要是他的話,他就應該活剝皮,因為他不跑來歡迎我,而且還尖聲大叫,倒好像我是個妖怪。不孝的崽子,過來!你欺騙一個好心腸的、上當的父親,我要教訓教訓你。現在,你不覺得這孩子頭發剪短點還可以漂亮些嗎?狗的毛剪短可以顯得凶些,我愛凶的東西——給我一把剪刀——凶而整潔的東西!而且,那是地獄裡才有的風氣——珍愛我們的耳朵是魔鬼式的狂妄,——我們沒有耳朵,也夠像驢子的啦。噓,孩子,噓!好啦,我的乖寶貝!別哭啦,揩幹你的眼睛——這才是個寶貝啦。親親我。什麼!他不肯?親親我,哈裡頓!該死的,親親我!上帝呀,好像我願意養這麼個怪物似的!我非把這臭孩子的脖子摔斷不可。”

可憐的哈裡頓在他父親懷裡拚命又喊又踢,當他把哈裡頓抱上樓,而且把他舉到欄桿外面的時候,他更加倍地喊叫。我一邊嚷著他會把孩子嚇瘋的,一邊跑去救他。我剛走到他們那兒,辛德雷在欄桿上探身向前傾聽樓下有個聲音,幾乎忘記他手裡有什麼了。“是誰?”他聽到有人走近樓梯跟前,便問道。我也探身向前,為的是想作手勢給希刺克厲夫,我已經聽出他的腳步聲了,叫他不要再走過來。就在我的眼睛剛剛離開哈裡頓這一瞬間,他猛然一竄,便從那不當心的懷抱中掙脫出來,掉下去了。

我們只顧看這個小東西是否安全,簡直沒有時間來體驗那尖銳的恐怖感覺了。希刺克厲夫正在緊要關頭走到了樓下,他下意識地把他接住了,並且扶他站好,抬頭看是誰惹下的禍。即使是一個守財奴為了五分錢捨棄一張幸運的彩票,而第二天發現他在這交易上損失了五千鎊,也不能表現出當希刺克厲夫看見樓上的人是恩蕭先生時那副茫然若失的神氣。那副神氣比言語還更能明白地表達出那種極其深沉的苦痛,因為他竟成了阻撓他自己報仇的工具。若是天黑,我敢說,他會在樓梯上打碎哈裡頓的頭顱來補救這錯誤,但是我們親眼看見孩子得救了,我立刻下樓把我的寶貝孩子抱過來,緊貼在心上。辛德雷從容不迫地下來,酒醒了,也覺得羞愧了。

“這是你的錯,艾倫,”他說,“你該把他藏起來不讓我看見。你該把他從我手裡搶過去。他跌傷了什麼地方沒有?”

“跌傷!”我生氣地喊著,“他要是沒死,也會變成個白癡!啊!我奇怪他母親怎麼不從她的墳裡站起來瞧瞧你怎樣對待他。你比一個異教徒還壞——這樣對待你的親骨肉!”

他想要摸摸孩子。這孩子一發覺他是跟著我,就馬上發洩出他的恐怖,放聲哭出來。但是他父親的手指頭剛碰到他,他就又尖叫起來,叫得比剛才更高,而且掙扎著像要驚風似的。

“你不要管他啦!”我接著說。“他恨你——他們都恨你——這是實話!你有一個快樂的家庭,卻給你弄到這樣一個糟糕的地步!”

“我還要弄得更糟哩,耐莉,”這陷入迷途的人大笑,恢復了他的頑強,“現在,你把他抱走吧。而且,你聽著,希刺克厲夫!你也走開,越遠越好。我今晚不會殺你,除非,也許,我放火燒房子:那只是我這麼想想而已。”

說著,他從櫥裡拿出一小瓶白蘭地,倒一些在杯子裡。

“不,別!”我請求,“辛德雷先生,請接受我的警告吧。

如果你不愛惜你自己,就可憐可憐這不幸的孩子吧!”

“任何人都會比我待他更好些,”他回答。

“可憐可憐你自己的靈魂吧!”我說,竭力想從他手裡奪過杯子。

“我可不。相反,我寧願叫它沉淪來懲罰它的造物主,”這褻瀆神明的人喊叫著,

“為靈魂的甘心永墮地獄而乾杯!”

他喝掉了酒,不耐煩地叫我們走開。用一連串的可怕的,不堪重述也不能記住的咒罵,來結束他的命令。

“可惜他不能醉死,”希刺克厲夫說。在門關上時,也回報了一陣咒罵,“他是在拚命,可是他的體質頂得住,肯尼茲先生說拿自己的馬打賭,在吉默吞這一帶,他要比任何人都活得長,而且將像個白髮罪人似的走向墳墓,除非他碰巧遇上什麼越出常情的機會。”

我走進廚房,坐下來哄我的小羔羊入睡。我以為希刺克厲夫走到穀倉去了。後來才知道他只走到高背長靠椅的那邊,倒在牆邊的一條凳子上,離火挺遠,而且一直不吭聲。

我正把哈裡頓放在膝上搖著,而且哼著一支曲子,那曲子是這樣開始的——

“夜深了,孩子睡著了。

墳堆裡的母親聽見了——”

這時凱蒂小姐,已經在她屋裡聽見了這場騷擾,伸進頭來,小聲說:

“你一個人嗎,耐莉?”

“是啊,小姐,”我回答。

她走進來,走近壁爐。我猜想她要說什麼話,就抬頭望著。她臉上的表情看來又煩又憂慮不安。她的嘴半張著,好像有話要說。她吸了一口氣,但是這口氣化為一聲歎息而不是一句話。我繼續哼我的歌,還沒有忘記她剛才的態度。

“希刺克厲夫呢?”她打斷了我的歌聲,問我。

“在馬廄裡幹他的活哩,”這是我的回答。

他也沒有糾正我,也許他在瞌睡。接著又是一陣長長的停頓。這時我看見有一兩滴水從凱薩琳的臉上滴落到石板地上。她是不是為了她那可羞的行為而難過呢?我自忖著,那倒要成件新鮮事哩。可是她也許願意這樣——反正我不去幫助她!不,她對於任何事情都不大操心,除非是跟她自己有關的事。

“啊,天呀!”她終於喊出來,“我非常不快樂!”

“可惜,”我說,“要你高興真不容易,這麼多朋友和這麼少牽掛,還不能使你自己知足!”

“耐莉,你肯為我保密嗎?”她糾纏著,跪在我旁邊,抬起她那迷人的眼睛望著我的臉,那種神氣足以趕掉人的怒氣,甚至在一個人極有理由發怒的時候也可以。

“值得保守嗎?”我問,不太彆扭了。

“是的,而且它使我很煩,我非說出來不可!我要想知道我該怎麼辦。今天,愛德格•林惇要求我嫁給他,我也已經給他回答了。現在,在我告訴你這回答是接受還是拒絕之前,你告訴我應該是什麼。”

“真是的,凱薩琳小姐,我怎麼知道呢?”我回答。“當然,想想今天下午你當著他的面出了那麼大的醜,我可以說拒絕他是聰明的。既然他在那件事之後請求你,他一定要麼是個沒希望的笨蛋,要麼就是一個好冒險的傻瓜。”

“要是你這麼說,我就不再告訴你更多的了,”她抱怨地回答,站起來了。“我接受了,耐莉。快點,說我是不是錯了!”

“你接受了?那麼討論這件事又有什麼好處呢?你已經說定,就不能收回啦。”

“可是,說說我該不該這樣作——說吧!”她用激怒的聲調叫著,絞著她的雙手,皺著眉。

“在正確地回答那個問題之前,有許多事要考慮的,”我說教似地講著。“首先,最重要的是你愛不愛愛德格先生?”

“誰能不愛呢?當然我愛。”她回答。

然後我就跟她一問一答:對於一個二十二歲的姑娘說來,這些問話倒不能算是沒有見識。

“你為什麼愛他,凱蒂小姐?”

“問得無聊,我愛——那就夠了。”

“不行,你一定要說為什麼。”

“好吧,因為他漂亮,而且在一起很愉快。”

“糟,”這是我的評語。

“而且因為他又年輕又活潑。”

“還是糟。”

“而且因為他愛我。”

“那一點無關緊要。”

“而且他將要有錢,我願意做附近最了不起的女人,而我有這麼一個丈夫就會覺得驕傲。”

“太糟了!現在,說說你怎麼愛他吧?”

“跟每一個人戀愛一樣。你真糊塗,耐莉。”

“一點也不,回答吧。”

“我愛他腳下的地,他頭上的天,他所碰過的每一樣東西,以及他說出的每一個字。我愛他所有的表情和所有的動作,還有整個的完完全全的他。好了吧!”

“為什麼呢?”

“不,你是在開玩笑,這可太惡毒了!對我可不是開玩笑的事!”小姐說,並且皺起眉,掉過臉向著爐火。

“我絕不是開玩笑,凱薩琳小姐!”我回答。“你愛愛德格先生是因為他漂亮、年輕、活潑、有錢,而且愛你。最後這一點,不管怎麼樣,沒什麼作用,沒有這一條,你也許還是愛他;而有了這條,你倒不一定,除非他具備四個優點。”

“是啊,當然,如果他生得醜,而且是個粗人,也許我只能可憐他——恨他。”

“可是世界上還有好多漂亮的、富裕的年輕人呀——可能比他還漂亮,還有錢。你怎麼不去愛他們呢?”

“如果有的話,他們也不在我的道路上!我還沒有看見過像愛德格這樣的人。”

“你還可以看見一些,而且他不會總是漂亮、年輕,也不會總是有錢的。”

“他現在是,而我只要顧眼前,我希望你說點合乎情理的話。”

“好啦,那就解決了,如果你只顧眼前,就嫁林惇先生好啦。”

“這件事我並不要得到你的允許——我要嫁他。可是你還沒有告訴我,我到底對不對。”

“如果人們結婚只顧眼前是對的話,那就完全正確。現在讓我們聽聽你為什麼不高興。你的哥哥會高興的,那位老太太和老先生也不會反對。我想,你將從一個亂糟糟的、不舒服的家庭逃脫,走進一個富裕的體面人家。而且你愛愛德格,愛德格也愛你。一切看來是順心如意——障礙又在哪兒呢?”

“在這裡,在這裡!”凱薩琳回答,一隻手捶她的前額,一隻手捶胸:“在凡是靈魂存在的地方——在我的靈魂裡,而且在我的心裡,我感到我是錯了!”

“那是非常奇怪的!我可不懂。”

“那是我的秘密。可要是你不嘲笑我,我就要解釋一下了。

我不能說得很清楚——可是我要讓你感覺到我是怎樣感覺的。”

她又在我旁邊坐下來,她的神氣變得更憂傷、更嚴肅,她緊攥著的手在顫抖。

“耐莉,你從來沒有做過稀奇古怪的夢嗎?”她想了幾分鐘後,忽然說。

“有時候做。”我回答。

“我也是的。我這輩子做過的夢有些會在夢過以後永遠留下來跟我在一起,而且還會改變我的心意。這些夢在我心裡穿過來穿過去,好像酒流在水裡一樣,改變了我心上的顏色。這是一個——我要講了——可是你可別對隨便什麼話都笑。”

“啊,別說啦,凱薩琳小姐!”我叫著,“用不著招神現鬼來纏我們,我們已夠慘的啦。來,來,高興起來,像你本來的樣子!看看小哈裡頓——他夢中想不到什麼傷心事。他在睡眠中笑得多甜啊!”

“是的,他父親在寂寞無聊時也詛咒得多甜!我敢說,你還記得他和那個小胖東西一樣的時候——差不多一樣的小而天真。可是,耐莉,我要請你聽著——並不長;而我今天晚上也高興不起來。”

“我不要聽,我不要聽!”我趕緊反復說著。

那時候我很迷信夢,現在也還是。凱薩琳臉上又有一種異常的愁容,這使我害怕她的夢會使我感到什麼預兆,使我預見一件可怕的災禍。她很困惱,可是她沒有接著講下去。停一會她又開始說了,顯然是另揀一個題目。

“如果我在天堂,耐莉,我一定會非常淒慘。”

“因為你不配到那兒去,”我回答,“所有的罪人在天堂裡都會淒慘的。”

“可不是為了那個。我有一次夢見我在那兒了。”

“我告訴你我不要聽你的夢,凱薩琳小姐!我要上床睡覺啦。”我又打斷了她。她笑了,按著我坐下來,因為我要離開椅子走了。

“這並沒有什麼呀,”她叫著,“我只是要說天堂並不是像我的家。我就哭得很傷心,要回到塵世上來。而天使們大為憤怒,就把我扔到呼嘯山莊的草原中間了。我就在那兒醒過來,高興得直哭。這就可以解釋我的秘密了,別的也是一樣。講到嫁給愛德格•林惇,我並不比到天堂去更熱心些。如果那邊那個惡毒的人不把希刺克厲夫貶得這麼低,我還不會想到這個。現在,嫁給希刺克厲夫就會降低我的身份,所以他永遠也不會知道我多麼愛他;那並不是因為他漂亮,耐莉,而是因為他比我更像我自己。不論我們的靈魂是什麼做成的,他的和我的是一模一樣的;而林惇的靈魂就如月光和閃電,或者霜和火,完全不同。”

這段話還沒有講完,我發覺希刺克厲夫就在這兒。我注意到一個輕微的動作,我回過頭,看見他從凳子上站起來,不聲不響地悄悄出去了。他一直聽到凱薩琳說嫁給他就會降低她的身份,就沒再聽下去。我的同伴,坐在地上,正被高背長靠椅的椅背擋住,看不見他在這兒,也沒看見他離開。可是我吃了一驚,叫她別出聲。

“幹嗎?”她問,神經過敏地向四周望著。

“約瑟夫來了,”我回答,碰巧聽見他的車輪在路上隆隆的聲音,“希刺克厲夫會跟他進來的。我不能擔保他這會兒在不在門口哩。”

“啊,他不可能在門口偷聽我的!”她說。“把哈裡頓交給我,你去準備晚飯,弄好了叫我去跟你一塊吃吧。我願意欺騙我這不好受的良心,而且也深信希刺克厲夫沒想到這些事。

他沒有,是吧?他不知道什麼叫做愛吧?”

“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說他不能跟你一樣地瞭解。”我回答,“如果你是他所選定的人,他就要成為天下最不幸的人了。你一旦變成林惇夫人,他就失去了朋友、愛情以及一切!你考慮過沒有?你將怎樣忍受這場分離,而他又將怎麼忍受完全被人遺棄在世上,因為,凱薩琳小姐——”

“他完全被人遺棄!我們分開!”她喊,帶著憤怒的語氣。

“請問,誰把我們分開?他們要遭到米羅ヾ的命運!只要我還活著,艾倫——誰也不敢這麼辦。世上每一個林惇都可以化為烏有,我絕不能夠答應放棄希刺克厲夫。啊,那可不是我打算的——那不是我的意思!要付這麼一個代價,我可不作林惇夫人!將來他這一輩子,對於我,就和他現在對於我一樣地珍貴。愛德格一定得消除對希刺克厲夫的反感,而且,至少要容忍他。當他知道了我對他的真實感情,他就會的。耐莉,現在我懂了,你以為我是個自私的賤人。可是,你難道從來沒想到,如果希刺克厲夫和我結婚了,我們就得作乞丐嗎?而如果我嫁給林惇,我就能幫助希刺克厲夫高升,並且把他安置在我哥哥無權過問的地位。”

ヾ米羅——Milo,紀元前57年曾為羅馬護民官。原為寵貝的手下人,原組織鬥士與克勞狄斯暗鬥達五年之久。紀元前55年做了羅馬執政官。紀元前52年謀殺了克勞狄斯,後被控告並放逐。紀元前48年又組織叛亂,在科薩被捕並被處死。

“用你丈夫的錢嗎,凱薩琳小姐?”我問,“你要發覺他可不是你估計的這麼順從。而且,雖然我不便下斷言,我卻認為那是你要作小林惇的妻子的最壞的動機。”

“不是,”她反駁,“那是最好的!其他的動機都是為了滿足我的狂想;而且也是為了愛德格的緣故——因為在他的身上,我能感到,既包含著我對愛德格的還包含著他對我自己的那種感情。我不能說清楚,可是你和別人當然都瞭解,除了你之外,還有,或是應該有,另一個你的存在。如果我是完完全全都在這兒,那麼創造我又有什麼用處呢?在這個世界上,我的最大的悲痛就是希刺克厲夫的悲痛,而且我從一開始就注意並且互相感受到了。在我的生活中,他是我最強的思念。如果別的一切都毀滅了,而他還留下來,我就能繼續活下去;如果別的一切都留下來,而他卻給消滅了,這個世界對於我就將成為一個極陌生的地方。我不會像是它的一部分。我對林惇的愛像是樹林中的葉子:我完全曉得,在冬天變化樹木的時候,時光便會變化葉子。我對希刺克厲夫的愛恰似下面的恆久不變的岩石:雖然看起來它給你的愉快並不多,可是這點愉快卻是必需的。耐莉,我就是希刺克厲夫!他永遠永遠地在我心裡。他並不是作為一種樂趣,並不見得比我對我自己還更有趣些,卻是作為我自己本身而存在。所以別再談我們的分離了——那是作不到的;而且——”

她停住了,把臉藏到我的裙褶子裡;可是我用力把她推開。對她的荒唐,我再也沒有耐心了!

“如果我能夠從你的胡扯中找出一點意義來,小姐,”我說,“那只是使我相信你完全忽略了你在婚姻中所要承擔的責任;不然,你就是一個惡毒的、沒有品德的姑娘。可不要再講什麼秘密的話來煩我。我不能答應保守這些秘密。”

“這點秘密你肯保守吧?”她焦急地問。

“不,我不答應,”我重複說。

她正要堅持,約瑟夫進來了,我們的談話就此結束。凱薩琳把她的椅子搬到角落裡,照管著哈裡頓,我就做飯。飯做好後,我的夥伴就跟我開始爭執誰該給辛德雷送飯菜去,我們沒能解決,直到飯菜都快冷了。然後我們達成協議說,我們就等他來要吧,如果他想吃的話。因為當他暫時單獨一個人的時候,我們都特別怕走到他面前。

“到這時候了,那個沒出息的東西怎麼還不從地裡回來?他幹嘛去啦?又閒蕩去啦?”這老頭子問著,四下裡望著,想找希刺克厲夫。

“我去喊他,”我回答。“他在穀倉裡,我想沒問題。”

我去喊了,可是沒有答應。回來時,我低聲對凱薩琳說,我料到他已經聽到她所說的大部分話,並且告訴她正當她抱怨她哥哥對他的行為的時候,我是怎樣看見他離開廚房的。她吃驚地跳起來——把哈裡頓扔到高背椅子上,就自己跑出去找她的朋友了,也沒有好好想想她為什麼這麼激動,或是她的談話會怎樣影響他。她去了很久,因此約瑟夫建議我們不必再等了。他多心地猜測他們在外面逗留為的是避免聽他那拖得很長的禱告。他們是“壞得只會作壞事了,”他斷定說。而且,為了他們的行為,那天晚上他在飯前通常作一刻鐘的祈禱外,又加上一個特別祈禱,本來還要在祈禱之後再來一段,要不是他的小女主人這時沖進來,匆忙地命令他必須跑到馬路上去,不管希刺克厲夫遊蕩到哪兒,也得找到他,要他馬上再進來!

“我要跟他說話,在我上樓以前,我非跟他說話不可,”她說。“大門是開著的,他跑到一個聽不見喊叫的地方去啦。因為我在農場的最高處儘量使勁大聲喊叫,他也不答理。”

約瑟夫起初不肯,但是她太著急了,不容他反對。終於他把帽子往頭上一戴,嘟噥著走出去了。

這時,凱薩琳在地板上來回走著,嚷著,“我奇怪他在哪兒——我奇怪他能跑到哪兒去了!我說了什麼啦,耐莉?我都忘啦,他是怪我今天下午發脾氣嗎?親愛的,告訴我,我說了什麼使他難過的話啦?我真想他來。真想他會來呀!”

“無緣無故嚷嚷什麼!”我喊,雖然我自己也有點不定心。

“這一丁點兒小事就把你嚇著啦!當然是沒有值得大驚小怪的大事,希刺克厲夫沒准在曠野上來一個月下散步,或者就躺在稻草的廄樓裡,彆扭得不想跟我們說話。我敢說他是躲在那兒呢。瞧,我要不把他搜出來才怪!”

我去重新找一遍,結果是失望,而約瑟夫找的結果也是一樣。

“這孩子越來越糟!”他一進來就說。“他把大門敞開了,小姐的小馬都踏倒了兩排小麥,還直沖到草地裡去了!反正,主人明天早上一定要鬧一場,鬧個好看。他對這樣不小心的,可怕的傢伙可沒有什麼耐心——他可沒有那份耐心!可他不能老是這樣——你瞧著吧,你們大家!你們不應該讓他無緣無故地發一陣瘋!”

“你找到希刺克厲夫沒有?你這個蠢驢,”凱薩琳打斷他。

“你有沒有照我吩咐的找他?”

“我倒情願去找馬,”他回答。“那還有意義些。可是在這樣的夜晚,人馬都沒法找——黑得像煙囪似的!而且希刺克厲夫也不是聽我一叫就來的人——沒准你叫他還聽得入耳些呢!”

正當夏天,那倒真是一個非常黑的晚上。烏雲密佈,很像要有雷雨,我說我們最好還是坐下來吧:即將到來的大雨一定會把他帶回家的,用不著再費事。但是沒法把凱薩琳勸得平靜下來。她一直從大門到屋門來回徘徊,激動得一刻也不肯休息,終於在靠近路上一面牆邊站住不動。在那兒,不顧我的忠告,不顧那隆隆的雷聲和開始在她四周嘩啦嘩啦落下的大雨點,她就待在那兒,時不時喊叫一下,又聽聽,跟著放聲大哭。這一場放聲嚎啕大哭是哈裡頓,或任何孩子都比不過的。

大約午夜時分,我們都還坐著的當兒,暴風雨來勢洶洶地在山莊頂上隆隆作響。起了一陣狂風,打了一陣劈雷,不知是風還是雷把屋角的一棵樹劈倒了。一根粗大的樹幹掉下來壓到房頂上,把東邊煙囪也打下來一塊,給廚房的爐火裡送來一大堆石頭和煤灰。我們還以為閃電落在我們中間了呢,約瑟夫跪下來,祈求主不要忘記諾亞和羅得ヾ。而且,更像從前一樣,雖然他要打擊不敬神的人,卻要赦免無辜的人。我也有點感到這一定也是對我們的裁判。在我的心裡,約拿ゝ就是恩蕭先生。我就搖搖他小屋的門柄,想弄明白他是不是還活著。他回答得有氣無力,使我的同伴比剛才喊得更熱鬧,好像要把像他自己這樣的聖人和像他主人這樣的罪人劃清界限似的。但是二十分鐘後這場騷擾過去了,留下我們全都安全無恙。只是凱蒂,由於她固執地拒絕避雨而淋得渾身濕透,不戴帽子,不披肩巾地站在那兒,任憑她的頭髮和衣服滲透了雨水。她進來了,躺在高背椅上,渾身水淋淋的,把臉對著椅背,手放在臉前。

ヾ諾亞——Noah,見《聖經》舊約創世記第六、七、八、九章。上帝忿怒降洪水於世,諾亞受神示,造方舟將其家和各種家禽置於舟中,得免災禍。

羅得——Lot,為亞伯拉罕之侄,見《聖經》舊約創世記第十九章。在今死海邊曾有一城名索頓Sodom,(《聖經》上名所多瑪),聖經中謂該城居民罪惡深重,故天降大火焚之,羅得於該城滅亡時倖免於難。

ゝ約拿——Jonah,見《聖經》舊約約拿書第一章。約拿因違抗上帝,乘船逃遁,上帝施以巨風,遂致吹入海中,為巨魚所吞,而困於魚腹中三晝夜。

“好啦,小姐!”我叫著,撫著她的肩。“你不是下決心找死吧,是嗎?你知道這是幾點鐘啦?十二點半啦。來吧!睡覺去。用不著再等那個傻孩子啦,他一定去吉默吞了,而且現在他一定住在那兒了。他猜想這麼晚我們不會醒著等他,至少他猜到只有辛德雷先生會起來,他是寧可避免讓主人給他開門的。”

“不,不,他不會在吉默吞,”約瑟夫說。“我看他一定是掉在泥塘底下去啦。這場天降之禍不是無所謂的。我希望你們瞧瞧,小姐——下一回該是你了。為了一切感謝上帝!一切配合起來都是為了他們好,仿佛從垃圾堆裡挑選出來的!你們知道《聖經》上說什麼——”

他開始引了好幾段經文,給我們指明章節,叫我們去查。

我求這執拗的姑娘站起來換掉她的濕衣服,卻是白費勁,只好走開,任她祈禱,任她發抖,我自己就帶著哈裡頓睡覺去了。小哈裡頓睡得這麼香,好像是他四周的每一個人都睡著了似的。以後我還聽見約瑟夫讀了一會經。然後,我還聽得出他上梯子時慢騰騰的腳步,後來我就睡著了。

我比平時下樓遲些,靠著百葉窗縫中透進來的陽光,看見凱薩琳小姐還坐在壁爐房。大廳的門也還是半開,從那沒有關上的窗戶那兒進來了光亮。辛德雷已經出來了,站在廚房爐邊,憔悴而懶塌塌的。

“什麼事讓你難過呀,凱蒂?”我進來時他正在說。“看你像個淹死的小狗那樣慘淒淒的。孩子,你怎麼這麼混,這麼蒼白?”

“我淋濕了,”她勉強回答,“而且我冷,就這麼回事。”

“啊,她太不乖啦!”我大聲說,看出來主人還相當清醒,

“她昨天晚上在大雨裡泡,而且她又坐了個通宵,我也沒法勸得她動一動。”

恩蕭先生驚奇地瞅瞅我們。“通宵,”他重複著,“什麼事使她不睡?當然,不會是怕雷吧?幾個鐘頭以前就不打雷了。”

我們都不願意提希刺克厲夫失蹤的事,我們能瞞多久就瞞多久,所以我回答,我不知道她怎麼想起來坐著不睡,她也沒說什麼。早上的空氣是新鮮涼快的,我把窗戶拉開,屋裡立刻充滿了從花園裡來的甜甜的香氣。可是凱薩琳暴躁地叫喚我,“艾倫,關上窗戶。我都要凍死了!”她向那幾乎滅了的灰燼那邊移近些,縮成一團,牙齒直打顫。

“她病了,”辛德雷說,拿起她的手腕,“我想這是她不肯上床去的緣故。倒楣!我可不願這兒再有人生病添麻煩,你幹嗎到雨裡去呢?”

“和平時一樣,追男孩子呀!”約瑟夫嗄聲說,趁我們在猶豫時,就抓住機會進讒言。“如果我是你,主人,我就不論他們是貴是賤都給他們一頓耳光!只要有一天你不在家,那個貪嘴的貓林惇可就偷著來啦。還有耐莉小姐呀,她也是個不賴的小姐!她就坐在廚房守著你,你一進這個門,她就出了那個門。還有,我們那個貴婦人就走到她跟前巴結去!這可是好事,夜裡十二點鐘過了,跟那個吉普賽人生的野鬼,希刺克厲夫,躲在地裡!他們以為我是瞎子,我才不是:一點也不瞎!我瞧見小林惇來,也瞧見他走,我還瞅見你(指著我說),你這沒出息的,破破爛爛的巫婆!你一聽見主人的馬蹄在路上響,你就跳起來竄到大廳裡去。”

“住嘴,偷聽話的!”凱薩琳嚷著,“在我面前不容你放肆!辛德雷,愛德格•林惇昨天是碰巧來的,是我叫他走的,因為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歡遇見他。”

“你撒謊,凱蒂,毫無疑問,”她哥哥回答,“你是一個討厭的呆子!可是目前先別管林惇吧。——告訴我,你昨天夜裡沒跟希刺克厲夫在一起麼?現在,說實話。你用不著怕我害他,雖然我一直這麼恨他,不久以前他卻為我作了件好事,使我的良心沒法讓我掐斷他的脖子了。為了防止這種事,我今天早上就要趕他走。等他走後,我勸你們都小心點,我可要對你們不客氣哪!”

“我昨天夜裡根本沒有看見希刺克厲夫,”凱薩琳回答。開始痛哭起來:“你要是把他攆出大門,我就一定要跟他走。可是,也許,你永遠不會有機會啦!也許他已經走啦。”說到這兒,她忍不住放聲哀哭,她下面的話就聽不清了。

辛德雷向她冷嘲熱諷,大罵一場,叫她立刻回她屋裡去,要不然的話,就不該無緣無故地大哭!我請求她服從。當我們到了她的臥房時,我永遠不會忘記她演了怎樣的一場戲,真的把我嚇壞了——我以為她要瘋了,我就求約瑟夫快跑去請大夫。這證實是熱病的開始,肯尼茲先生一看見她,就宣佈她病勢危險,她在發燒。他給她放血,又告訴我只給她乳漿和稀飯吃;而且要小心別讓她跳樓,或是跳窗,然後他就走了。因為他在這教區裡是夠忙的,而在這一帶,這個村和那個村,中間相隔兩三英里遠是常有的事。

雖然我不能說我是一個溫柔的看護,可是約瑟夫和主人總不見得比我好。而且雖然我們的病人是病人中最麻煩、最任性的——可是她總算起死回生了。當然啦,老林惇夫人來拜訪了好幾次,而且百般挑剔,把我們都罵了一陣,吩咐了一陣,當凱薩琳病快復原的時候,她堅持要把她送到畫眉田莊去。這真是皇恩大赦,我們非常感謝。但是這可憐的太太很有理由後悔她的善心,她和她丈夫都被傳染了熱病,在幾天之內,兩人便相繼逝世了。

我們的小姐回到我們這兒來,比以前更拗,更暴躁,也更傲慢了。希刺克厲夫自從雷雨之夜後就毫無音訊。有一天她惹得我氣極啦,我自認倒楣竟把他的失蹤歸罪於她身上了。的確這責任是該她負,她自己也明白。從那個時期起,有好幾個月,她不理我,僅僅保持主僕關係。約瑟夫也受到冷遇:儘管他只顧說他自己的想法,還拿她當個小姑娘似的教訓她,她卻把自己當作成年女子,是我們的女主人。並且以為她最近這場病使她有權要求別人體諒她。還有,大夫也說過她不能再受很多打擊了,她得由著她自己的性子才行。在她眼裡,任何人若敢於站起來反對她,就跟謀殺差不多。她對恩蕭先生和他的同伴們都躲得遠遠的,她哥哥受了肯尼茲的教導,又想到她的狂怒常常會引起一陣癲癇的嚴重威脅,也就對她百依百順,儘量不去惹惱她。講到容忍她的反復無常,他實在是太遷就了,這並不是出於感情,而是出於妄自尊大,他真心盼望能看到她和林惇家聯姻以便門第增光,並且只要她不去打擾他,她就盡可以把我們當奴隸一樣踐踏,他才不管呢!愛德格•林惇,像在他以前和以後的多數人一樣,是給迷住了。他父親逝世三年後,他把她領到吉默吞教堂那天,他自信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我很勉強地被勸說離開了呼嘯山莊,陪她到這兒來了。小哈裡頓差不多五歲了,我才開始教他認字,我們分別得很慘。可是凱薩琳的眼淚比我們的更有力量——當我拒絕去,而她發覺她的請求不能感動我的時候,她就到她丈夫和她哥哥跟前去慟哭。她丈夫要給我很多工錢,她哥哥命令我打鋪蓋——他說,現在沒有女主人啦,他屋裡不需要女傭人了。至於哈裡頓,不久就有副牧師來照管了。因此我只有一條路可以選擇,叫我做什麼就照辦吧。我告訴主人說,他把所有的正派人都打發走了,那只會讓他毀滅得更快些。我親親哈裡頓作為告別。從此以後他和我是陌生人啦,想起來可非常古怪,可是我敢說他已把丁艾倫一古腦兒全忘了,也忘了他曾經是她在世上最寶貴的,而她也曾是他最寶貴的!

管家把故事講到這裡,偶然向煙囪上的時鐘瞅了一眼:出乎她的意料,時針已指到一點半。她就再也不肯多待一秒鐘。老實說,我自己也有意讓她的故事的續篇擱一擱。現在她已經不見蹤影,睡覺去了,我又沉思了一兩個鐘頭,雖然我的頭和四肢痛得不想動,可是我也得鼓起勇氣去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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