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一章 心事一燈知
楊戩的手,在觸上沉香咽喉時堪堪停住。幾千年戰鬥的本能,讓他重傷之餘,仍覓到了沉香這個致命的破綻。可那又如何呢?一切都到了該結束的時候。完勝的只能是這個孩子,雖然,這孩子離自己的期望,還有著不小的差距。
他嘴角邊閃過苦澀的笑意,目視沉香一掌印上自己的胸前。身體從高空墜下,直落溪中,濺起大片水花。他一口鮮血噴將出來,卻奮起最後的氣力,強撐著傲然立於溪邊的岩石之上。
終於可以終束了?他疲憊地想,代價已經太大,那麼,所有的罪惡就由我一人來背負吧!
小玉衝了過來,急急地為他分辯著什麼。這個單純的小狐狸!他心中有些感動,但是,卻又清楚地知道,決不能再由著她說下去了。
當時向四公主魂魄的傾述,只是為了多一分支持自己繼續的動力。他用法力在那柔弱的魂魄上動了手腳,只要她一附體還陽,那麼真君神殿那些伴著他同悲同喜的日日夜夜,就會成為永不會被憶起的過往,消逝得不留一點痕跡。
至於小玉……
知道所有的真相又如何呢?雖有著種種的插曲,這最後的一枚棋子,終還是要落回最初的位置上去。
顧不得岔亂的內息了,神目中迸出奪目的光華,奇準無比地渡入小玉腦中,抹去了她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一切。於是,便在眾人驚呼聲中,小玉一聲大叫,返身一掌劈在他身上,哭道:“二郎神,你還我姥姥命來!”
“不要傷我主人!”小玉的第二掌落在一名橫躍過來的黑衣漢子胸前,她的第三掌便沒再劈出去,只氣道:“哮天犬?這種無恥的小人,你還叫他主人?”
黑衣漢子被擊得直飛出去,小玉的掌力不是他受得住的,護體法力盡散,連丹田中都空蕩蕩的。熱淚從他眼中湧出,但不是為了自己的傷勢。他想大聲疾呼,聲音卻微弱得只有自己才聽得見:
“為什麼……主人……都這個時候了……為什麼你還不說實話……”
楊戩靜靜地看著沉香,後者正將小玉擁在懷裡,輕聲安慰著。這孩子比起在劉家村初見時,又高大了不少。幾縷散發垂額,明亮有神的雙眼,俊美的臉形,像極了三聖母。他心中不由為之一熱,目光越過群山,望向華山方向。
“三妹,你的孩子已長大成人了。他將是二哥送你的最好禮物,在將來的日子裡,代替二哥照顧你,陪伴你。至於二哥,原諒我從此不能再留在你的身邊。”
“二哥累了,真的太累了。而且,我也不忍讓沉香去面對我的那些罪惡,並明了這所有的醜陋都只是為了他。那將是何等沉重的枷鎖啊,三妹,我又怎能如此傷害你的骨血?”
楊戩出神地想著,忽聽到一聲怒喝,這才注意到沉香已揚起了神斧。
他再向四周望去。梅山兄弟正漠然地旁觀著,看向他的眼神裡充滿了厭惡。孫悟空與豬八戒拿著從他身上跌出的寶蓮燈談笑,時而向他指指點點。而龍八和小玉的目光之中,則只有衝天的仇恨。
只有遠處的哮天犬流著淚,艱難卻執著地、一寸寸地向這邊掙紮著爬過來,四肢已因嶙峋的山石而鮮血漓淋了。
結束吧,這漫長的生命。神仙的永恆給予他的只是懲罰,那麼,死亡或許才是真正的解脫!
楊戩黯然一笑,負手靜靜佇立,等待著沉香最後一擊的到來。
神斧挾著雷霆萬鈞之勢當頭劈下,凌厲的勁風崩碎了他周身的鎧甲,血霧從身上激射出來,每一寸經絡都節節斷裂。他撞在岩石上,又摔落地面,留下一道觸目驚心的長長血痕。
“主人!”
哮天犬一霎之間,只覺得眼前一切都凝固了去,只有那鮮紅的血痕,如燃燒的烈焰般炙著他的眼睛。也不知哪來的氣力,他躍起衝到楊戩身邊,拚命擋在前面。
微弱的呼吸證明生命還固執地堅守在殘破的身體裡,但被血水浸透了的衣袍,卻在證明這生命流逝的速度有多快。哮天犬跪倒在沉香再度揚起的神斧下,泣不成聲。
“不是這樣的,主人……主人他從未成心傷害過誰……沉香,你不能殺他,他是你舅舅,你的親舅舅呀!”他聲嘶力竭地叫道。
高舉的神斧一凝,沉香眉頭皺起,但當目光落在斧上時,他的眼中就只剩下了憎恨。
“他,是我舅舅。”他一字一頓地道,“但我的好舅舅卻親手將我娘壓在華山之下,又親手殺了丁香。這樣的舅舅,不要也罷!哮天犬,你讓開,我要代丁香再還他一斧。”
“不!”哮天犬臉上全是絕望,擋在楊戩身前說什麼也不肯閃開。
周身是撕裂般的劇痛,眼前陣陣發黑,模模糊糊地看不清任何東西。但沉香與哮天犬的對話還是清晰地傳入了他的耳中,令他心中充滿了苦澀。想推開哮天犬,楊戩這才驚覺身子已完全不屬於自己,除了無休無止的痛苦之外,竟是連開口說話都復不能。
這時卻有一人上前扶起了哮天犬。哮天犬一掙,哪裡掙得開?轉頭望去,他便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驚喜地叫道:“康老大?你……你來勸沉香的是吧?求你,救救主人,救救二爺!”
康老大面無表情,目光不肯向楊戩多看一眼,只道:“哮天犬,你過來,我給你療傷。”哮天犬怒道:“你什麼意思?”康老大生硬地道:“我敬你忠義,不想你枉送性命。這種小人,又怎麼配再當你的主人!”手上加勁,強行將他拉了開來。
小人?或許吧。只是,幾千年的兄弟,末了,你竟是用這兩個尖銳的字眼來送我上路嗎?
康老大的話,又一字字錐入心底最痛的地方,楊戩放棄了掙紮著的努力,灰敗的臉色,更是慘白如紙。
沉香淚水流下,喃喃道:“丁香,別怕,害你的那個人,以後就再也不能為惡了!”舉斧高過頭頂,又一次全力劈出!
就在這時,奪目的光彩從一邊談笑的孫悟空手中閃出,寶蓮燈震開了猴子的手掌,幻作一抹瑩光,生硬硬抵住了沉香落下的神斧!
“為……為什麼?”
沉香目瞪口呆,反手連劈數斧,寶蓮燈在空中滴溜溜轉著,頑固地擋在楊戩身前,將沉香攻勢一一化解。已勢同瘋狂的哮天犬一下軟倒在地,流淚叫道:“寶蓮燈……你也來救我主人了?我的主人……他真的不該死!”
寶……寶蓮燈?
楊戩費力地捕捉著黑暗中那一點炫目的異彩。“你只是一盞燈。但,你竟理解我的苦心了嗎?保護我?為什麼?僅僅是因為我的法力也是仁慈的?”但隨即,梅山兄弟那熟悉的聲音飄入耳中,卻令他心頭又是一陣愴然,鮮血大口咳出。
“寶蓮燈為什麼要護住這小人?”
“八成是他弄了什麼手腳。真是無恥至極,親妹妹的法寶也要騙!”
“可惜我們大好男兒,卻上了他的惡當,助紂為虐,楊戩當真是百死莫贖!”
還是孫悟空打斷了梅山兄弟你一言我一語的討論,說道:“時間來不及了,必須在子時前劈開華山。”
沉香急道:“可是,就這麼放過這廝?”
孫悟空略一沉吟,試著上前幾步,卻發現只要不存了再傷楊戩的念頭,寶蓮燈就不復有所反應。他急步上前,伸手一探楊戩脈息,卻是真正吃了一驚。
他站起身來,搖頭道:“自作孽,不可活。想不到你竟會是這種下場!”轉身對沉香道,“我明白寶蓮燈為什麼要護住他了。楊戩周身經絡盡毀,內腑重傷,這輩子也斷無復元的希望。寶蓮燈畢竟是你娘的舊物,又主仁慈,想必是不欲你多造殺戳。”
聽了孫悟空此言,沉香也是一呆,念頭剛從殺了楊戩上移開,那寶蓮燈便斂了光華,飄然落地。他向龍八太子和小玉看去,龍八猜出了他心意,點頭道:“堂堂司法天神,從此便要淪落成不能動彈的廢人,生不如死。沉香,的確不用殺他了,這已是為丁香,為我姐姐報仇的最好辦法!”
沉香點了點頭,率先縱雲離去,眾人一一緊隨其後,再不向楊戩多看上一眼。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二章 跼蹐良堪悲
梅山兄弟厭惡的表情,沉香宛如噴出火來的眸子,孫悟空興災樂禍的口吻,豬八戒冷嘲熱諷的聲音……
還有三妹那不言自明的排斥與憎恨。
一切一切,走馬燈般地在噩夢中翻騰著。楊戩的身子劇烈地震顫著,汗水又一次浸透了衣袍。哮天犬將一碗水湊在他嘴邊,勉強喂入幾口,可隨即,水便和著血全噴了出來。
“不要死,主人……你死了,我該怎麼辦?”
哮天犬輕拭他嘴角猶在湧出的鮮血,不禁痛哭出聲。
一名老乞丐從哮天犬手裡接過碗去,嘆道:“這個不成的了,小哥兒,你也別太難過。像他這樣子,活著只能遭更大的罪……”看見哮天犬鐵青得嚇人的臉色,餘下的話只有嚥回腹中,搖著頭走了開來。
還沒死麼?
恍惚中聽到了那老乞丐的話,楊戩從無休止的昏沉與噩夢裡慢慢清醒過來。但神識略一恢復,身上凌遲般的劇烈痛苦,使得他險險又昏迷了過去。
“沉香該劈開華山了吧?子時……子時快到了嗎?”陡然想起凌霄殿時的賭約,他驀地一凜,一瞬間竟是忘了所有的疼痛不適。
嘴角微微抽搐,卻已說不出話來。提起全部氣力,只勉強睜開了雙目。楊戩心中茫然,半晌,崑崙山下的情形一一從腦中掠過,最後定格在沉香舉斧下劈,怒氣衝天的神情之上。
他心中大痛。雖然那是他心甘情願的選擇。劇烈的嗆咳從喉中掙出,隨之而來是內腑火炙般的難受。伏在他身上痛哭的哮天犬卻喜得幾乎跳了起來,叫道:“醒了?主人你醒了?我……我還以為你再也……”
哮天犬?這傻傻的狗兒啊。幾千年了,還是一點兒沒變,無論什麼時候,都肯伴著自己,不離不棄。
他用目光搜尋著哮天犬,卻發現自己全身已完全不能動彈,張口欲語,也只在喉中含混地吐出幾個音節。沉香那一斧劈下的情形又再現於眼前,他驀地明白過來,一提內息,果然丹田中有如萬刀齊剜,頓時又昏了過去。
再度清醒過來,天已全黑,外面風雨交集。哮天犬升了一堆火,扶著他靠在破廟斷牆上,慢慢喂他一碗極稀的米粥。那老丐也坐在一旁烤著火,一邊嘖嘖稱奇,對哮天犬說道:“兄弟,看不出來,這人的命還挺硬的。只是這麼半死不活地拖累著你,你以後可就有得受啦!”
抬頭向外看看天色,他又擔憂地道,“一天過去了,你今日討到了幾文錢?老大又該來收例錢了,別沒由來地惹他動怒啊!”
哮天犬低頭不語,只細心地照顧著自己的主人。
楊戩輕哼一聲,終於強撐著睜開了眼睛。地上火堆光亮剌目,他一陣頭暈,半晌,才看清身處一間破舊的土地廟裡。
“主人!”哮天犬的手突然凝住,隨即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顫聲道,“主人……”
大約有不少日子了吧?哮天犬黑瘦了許多,滿面雜亂的鬍子,頭髮更亂得可以。
楊戩黯然收回目光,略一檢查體內情形,盡毀的經絡已沒有半分希望,只殘餘一縷真元,勉強護住了虛弱的心脈。
難道,死亡竟也是一種奢望嗎?
沉重的腳步聲傳來,幾人冒雨闖了進來,一個大咧咧的聲音叫道:“喂,老不死的,還有你,小黑鬼,上份子了,今天的收穫全他媽拿出來!”另一人走了過來,在楊戩身上踢了一腳,奇道:“咦,這小子居然活過來了?黑鬼,你奶奶的,還真有一手!”
楊戩目光倏縮,凌厲如刀。幾千年來,誰敢用這如此放肆的態度對他?但手足毫不聽使喚,而哮天犬,只拚命將他往身後掩送,卻不敢對那幾人呼喝一聲。
“這是今天的份子……”哮天犬抖縮著從懷裡取出幾文錢,討好般地送到為首的一人手裡。
將銅錢在手裡拋了幾拋,那人頗不樂意地道:“就這麼點?黑鬼,你奶奶的也太懶了!”哮天犬弓著腰求道:“對不起老大。可是下了一天雨,城裡行人太少……”那人不耐煩地道:“明天你背上這小子一起去。他這付可憐樣,一定能多掙兩個子兒來。記住,明天在城裡我見不到這小子,到晚你就準備給他收屍吧!”
幾人又將那老乞丐臭罵了一通,訓了一番話後,才威風凜凜地摔門而去。
哮天犬不敢看向楊戩,只低著頭服侍主人躺下休息,那老乞見他面色愁苦,不禁嘆道:“小兄弟,你還是聽老大的話罷。他們說得出做得到,別沒來由地害了你朋友一條性命!”
廟外風聲雨聲越來越急,廟內火堆裡的火光也越發黯淡,神案上破敗的土地像在黯淡火光之映射下,曳出妖異獰猙的影子來,這一夜,漫長而難堪。
“大爺大嬸,求求你們可憐可憐,舍下幾個吧!”
將主人平躺的木板車用繩子拉在身後,哮天犬跪在地上,四肢著地慢慢挪動,邊爬邊乞討著。汗水從他臉上一滴滴地滾落,繩節深陷入肩,火辣辣地痛著。
但更痛的是他的心。自昨夜到現在,他不敢正面看上主人一眼,他不敢想像,高傲的主人,此時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鬧市裡人來人往,漠然的目光間或掃過,偶爾也會有人扔下一兩個銅板,但更多的則是嘲弄與戲耍。
“看啊,這個人真像一條狗!”一人指著哮天犬笑道
另一人挑了挑眉,道:“你看他拉的那個人,年紀輕輕就淪落到這步田地,真不知道是造了什麼孽!”
圍觀者的竊竊私語漸漸成了震耳欲聾的大笑,頑童逐著亂扔石塊爛菜葉,視之為絕好的遊戲,大人非但不予制止,反道:“看到沒有,小孩子如果不上進,這兩人就是榜樣了!”
哮天犬發出一聲嘶啞的嚎叫,回身抱起主人,從人群中發足狂奔出去。楊戩的身子不住地顫動著,手足是反常的冰涼。
哮天犬選人少的巷子穿行,失魂落魄,淚流滿面,喃喃地不停重複道:“對不起主人,對不起!可我沒辦法……我沒法力了,我不能看著你死!對不起,對不起……”
一條條小巷被拋在身後,哮天犬不知不覺已出了城門,在雜草叢生的樹林中胡亂地走著。足下一絆,重重摔倒在地,哮天犬顧不得自己,搶上前扶起被摔出老遠的楊戩,忙亂中頭一低,終於還是觸上了主人的目光。
出乎他意料之外,楊戩眼神中並不如何憤怒,只是漠然地看向遠方的天際,透出深深的疲憊,彷彿所有的一切,都和他再無關係。
哮天犬一顆心卻頓時沉了下去,他跟隨了楊戩幾千年,對這個人,實在是瞭解得太深太深了。
淚水滑落面頰,灑落在楊戩身上,哮天犬跪倒在地,只覺渾身沒有了一絲氣力,喃喃地道:“不要放棄,主人,求您,千萬別放棄!哮天犬……哮天犬不能沒有主人的……”
楊戩的目光仍停在遠處,他知道哮天犬在哭,但卻無從聽清那喃喃的低語。他也不欲去聽。紛飛的石頭菜葉,沸沸揚揚的嘲弄譏諷,交織成雜亂的大網,一點一點地收緊。恍惚中,一個稚氣的童音輕輕響起。
“二哥,我好怕!街上又有人在罵我們了,可我們不是野孩子!”
“哥,我想娘,想爹爹。我們回家好嗎?我想和娘在一起。”
“不,不要再打我哥了!哥,都是我不好,我不餓了,咱們把饅頭還給他們,我真的不餓了!”
但驀地,那怯生生的小臉轉成了華山之下那個清秀絕塵,卻冰冷得可以凍住陽光的女子。
“我恨你!”
她的臉上只有不屑與輕視,毫無感情的聲音殘酷得避無可避。
“我恨你,我再沒有你這樣的哥哥。恭喜你,你終於做到了,用我一家人的性命去鋪平你權力之路,用我的所有幸福,去乞求王母賜回你司法天神的寶座!”
“三妹,三妹……是二哥對你不住……沉香,你到底劈開了華山沒有?”心中的酸楚竟是如此地清晰,他竭力想向華山方向看去,但雜草與樹木卻截斷了所有的視線。一口氣嗆住,劇烈的嗆咳引發出窒息般的痛苦.
哮天犬為他順著胸口,淚流滿面,泣道:“對不起,哮天犬太笨,哮天犬猜不出您的心意!只是,先回去吧,這兒的風太大,您的身子受不起風寒。除了那破廟,咱們……咱們真的已無處可去了!”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三章 紫芒迸如怒
記不得如何被哮天犬背回破廟,也記不得哮天犬如何叩頭哀求,才打發走了那個乞丐頭兒。月光自殘破的天窗上灑落,一如既往地皎潔美麗,卻又透出難言的寒意,冷得他連骨髓都為之一凝。
月華便灑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他卻再也無力去攬在手裡。那個優雅的女子,現在該是懷抱玉兔與知心姐妹們談天談地著吧?她又怎會再想到他呢?就算想起了,那也不過是想起了一個笑話,一個三界中與卑鄙有關的最好的笑話!
“我想看看……玉樹。”以前那重複了無數次的笨拙藉口,又浮現在楊戩的記憶裡。他黯然一笑,當日凌霄殿上,被迫著血淋淋剝落自己最深的隱密時,那種無助的感覺又充溢了周身。所不同的是,那時的他還有希望,看著沉香一天天成長。而現在,他唯一擁有的東西,則就只有絕望了。
累了一天的哮天犬沉沉睡去,睡夢中猶自哽咽地低喚著主人。那老乞丐也偎在火邊,鼾聲如雷。楊戩微微合了雙目,不欲再看向那斜灑的月光,但偏偏眼前卻越來越亮,生似月光竟漸漸移了過來。跟著,所有光華向不遠處神案籠去,破敗神案後的土地公婆,緩緩現出了真身。
土地婆婆用枴杖指了指他,厭惡地道:“老頭子,我不想再看見這個人,他呆在這裡,沒的弄髒了我們的廟!”
土地公公卻有些緊張,噓了一聲,說:“不要,我們還是回去吧。真君老……咳,楊戩好像還醒著呢!”
土地婆婆冷哼道:“醒著又如何?今日在城裡,他一樣醒著的,還不是比野狗都狼狽。”
土地公公苦笑道:“老婆子,你鼓動趕集的百姓對他百般凌辱,那又何必呢,他現在這個樣子,已經夠慘了。”
土地婆婆奇道:“你同情這種小人?”土地公公搖頭道:“同情?這種為了自己的前途,連親妹子都不放過的無恥之徒,我老頭子見一次就唾他一次。我只是覺得,他已經落得這種下場,再和他過不去,只會弄髒了我們自己的雙手!”
土地婆婆笑道:“這才像話!也是,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這人已成了三界中最大的笑柄,我老婆子再和他計較,反倒真是抬舉了他!”上前幾步,漱出一口唾沫來,呸地吐向楊戩。
土地公婆倆的話,一字字傳將過來,楊戩臉色越發蒼白。待得左頰上一涼,一口唾沫重重呸上時,他倏然睜開雙目,凌厲無匹的殺氣從目光中透出。土地婆婆嚇得連連後退,土地公公急伸手拉住她,濃煙一閃,又化成神案上泥雕木偶的模樣了。
“楊戩,想不到你居然要受這種小神的污辱?”殺氣散去,他突然有了想笑的衝動,隨即,只剩下了一片的茫然。
頰上的唾沫被風吹乾,冷清的月色,也漸漸移過天窗,向西墜了去。雄雞唱起,新的一天,又要開始了。
只是卻沒有希望。有的,只是日復一日的難堪與煎熬。
殘存的一絲內息還頑固地護住虛弱的心脈,醒來的哮天犬第一件事,就是盡心盡意地為他張羅飲食。依然是連一根手指都無法移動,楊戩如同旁觀者般靜對著,心頭充滿了荒誕的感覺。
“三界中的笑話……果然不錯。曾經的司法天神,如今竟連絕食以求一死都復不能。他現在最大的夢想,居然便只是死亡……三界之中,豈有比這更可笑的笑話了?”
破廟外的樹林之中,卻有兩雙眼睛看著裡面的一切,由入夜到天明,片刻不曾移開。
其中一人高大魁梧,只剩了一條左臂,持著一根紫玉杖柱在地上,臉色鐵青。另一人年輕一些,英姿勃發,邊向廟內張望邊說道:“叔叔,現在怎麼辦?人是找到了,可他這樣子,怕是沒可能再與您比試了!”
獨臂人不語,半晌,將紫玉杖在地上重重一頓,怒道:“太過份了!”
那年輕人一呆,奇道:“什麼?”獨臂人森然道:“楊戩怎麼說也是三界中難得的好漢子,落魄至此還要受土地的鳥氣,當真豈有此理。”年輕人不解地問道:“他不是和我們有仇嗎?叔叔您何以代他不平?”
獨臂人哼了一聲,說:“小孩子家懂得什麼!”目視斷臂處,臉上顯出沉痛之色,又道,“當年他三妹被策冊在華山,不問青紅皂白,將我九靈洞當成妖孽一舉殲滅。她仗的是寶蓮燈的法力,我敗得不服卻也無計可施。”
年輕人道:“是啊,當年叔叔您的九個結義兄弟,只有我爹爹和您逃出了生天。我爹爹以道術為主,不能實戰,於是叔叔您才一人獨闖華山,要為九靈洞慘死的弟兄們討回公道。”
獨臂人嘆道:“所以我才說那楊戩是三界中難得的好漢子。像我這般的異類修真,從來是被目為妖物。上仙們殺便殺了,誰會去計較公平與否?只有這楊戩不允我傷害他妹妹,卻是堂堂正正地與我一戰,不依賴任何法寶。他雖斷我一臂,但令我輸得心服口服。”
年輕人道:“但這楊戩在三界中的口碑極壞。出賣妹妹,追殺外甥,他對自己親人做的那些事簡直豬狗不如!”獨臂人冷冷地道:“我只相信我自己的武道修為。能練得出那手磊落陽剛的槍法的,又怎會是利慾滔天的無恥之輩?”
“當年我折臂重傷之後,他曾允過我再戰之約。二郎顯聖真君的承諾必不虛允,只為此諾,他又怎能再如此頹廢,虛擲光陰一心等死?”
獨臂人口中說話,人已沉穩地向廟內走去,步伐間再無半點遲疑。
老乞丐正舒適地伸著懶腰,哮天犬則滿頭大汗,即畏縮於主人抗拒的目光,又還是努力克制懼意,一匙匙強喂著楊戩米湯,都沒注意到破廟大門無聲洞開,緩緩走進一個人來。
楊戩身子微震,被湯水嗆了一口,不住低咳起來。哮天犬手忙腳亂地拍著他後背,急道:“對不起,我……我總這麼毛手毛腳的!”卻發現楊戩目光中竟恢復了幾分昔日的神采,正越過自己向前看去。
兩道紫芒暴出,轟地一聲,不遠處神案上的土地公婆泥像被炸得粉碎。
哮天犬大驚,用身子為楊戩擋住四濺的泥灰,一轉身,這才看見一個手持紫玉杖的獨臂人,正悄無聲息地站在背後。
“是誰?”哮天犬喝著。
獨臂人不答,只安靜地看向楊戩。許久,他輕輕一嘆,對哮天犬說道:“有句話,不知道你愛不愛聽。我若是你,在你主人重傷之初,必已出手殺了他。”
哮天犬怒道:“你敢!要殺主人,就先來把我殺了!”
獨臂人悠然地道:“殺他?我?我是要殺他,不過不是現在。”手中紫玉杖幻出千道杖影,只聽簌簌之聲不絕,哮天犬尚未反應過來,身上突然一涼,外衣裂成千百縷碎片,飄落地上。
獨臂人再度凝視向楊戩,沉聲道:“我的杖法已經大成,但你的承諾呢?當年你斷我一臂之後,曾應允過我再次一戰的機會呢?”
楊戩看向他,眼神卻有著幾分的悵然。獨臂人視如不見,只續道,“楊戩,我會給你時間,你自己說過的話,就一定要履行。難道你就想這麼躺上一輩子?二郎神,憑你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來,給我一個交待!”
那年輕人從廟外跟了進來,正看到這付情形。他有些不解,看看叔叔,又看看斜靠在牆上不能動彈的楊戩,只覺得二人神色之中,都飛揚著一種奇異的神采,沒有仇恨,卻又分明是對放手一戰的渴望。
“二郎神,我這次出山,就是為了當年九靈洞的那筆舊帳。你不是有著想守護的人嗎?如果你還想堅持你的守護,那麼,站起來罷,越快越好,因為你已別無選擇。”
那是獨臂人留在破廟中的最後一句話,哮天犬目送他與那年輕人離開的背影,才驚覺冷汗已浸遍了周身。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四章 明蟾慘不輝
木板車依然在城裡的大街小巷穿行著,哮天犬越來越瘦,衣著也越來越破爛,卻總竭力照應到楊戩好潔的習慣。只是他不明白主人到底在想些什麼,雖然自從那獨臂人來訪之後,主人已變得合作了許多,再不像以前那樣,神情中只有厭倦與疲憊。
但他知道主人很難受,剛幫他換上身的乾淨衣袍一會就被冷汗浸濕。主人的眉頭以前常緊鎖著,現在,就更不曾舒展開。他甚至偷看到主人半夜用神目凝聚真元——那真元微弱得如風前的殘燭,而主人因劇痛而抽搐的身體,卻透露出這種嘗試會帶來多大的煎熬。他不敢勸,因為他知道主人要做的事,從來是任何人都勸不住的。
這一天如往常一樣,他匍伏在地上爬行著,不停地乞求著行人的施捨。但一片嘈雜聲中,哮天犬突然聽到了身後小車上,主人費盡全力吐出的含混聲音。他一愣,急扭頭望去,卻見最近已頗為平靜的主人,神色中竟是他不曾見過的焦燥不安!
他有些不解,順了主人目光望去,整個人都為之僵住。
大街另一側的胭脂攤前,一個清美絕倫的素衣仙子,手抱一隻純白小兔,正好奇地看攤主調胭脂。另一個紅衣女子和她並肩而言,笑語盈盈地說著什麼。
嫦娥仙子?龍四公主?
哮天犬呆滯地望向這兩人的身影,突然覺出了劇烈的酸楚。他想大聲哭喊,但喉頭哽住,哪裡出得了聲?低頭看到主人竟有了幾分絕望的目光,他心中大痛,低聲道:“主人,不會,她們不會見到您。我帶您躲開,哮天犬一定能帶著您躲開的!”
胡亂地挽起繩節,他起身放步便跑,渾不顧撞倒了多少攤鋪行人。他也沒細辨方向,只有一個念頭清晰無比:絕不能讓她們見到主人,主人會受不住,一定受不住的。
也不知狂奔了多久,眼前陣陣發花,砰地一聲,正撞在一輛柴車之上。幾大捆木柴倒下,將他額上砸出老長一道口子,血流滿面。他顧不得自己,急忙扒開亂柴,將翻壓在車下的楊戩抱了出來。拉柴車的樵子大怒,連喝帶罵,幾腳踹來,哮天犬伏在楊戩身上,正中後背,痛得險險暈了過去。
就在這時,一個柔和的聲音響起:“別再打啦!這位大哥,這兩個乞丐也挺可憐的,你饒過他們,這些柴我們買下就是了!”
哮天犬嘴角抽搐,血模糊了他的雙眼,什麼也看不清。一隻纖纖玉手伸將過來,捏著一塊好看的絲巾,同時那聲音又道:“流血了啊,你先拿去擦擦,一會再找個大夫。四公主,你有碎銀嗎?給他們點去治傷?”
哮天犬不敢去接那絲巾,用身子將楊戩死死蓋住,又將自己的臉緊貼在地上,一任沙石硌得傷口生疼,也不抬起頭來。
四公主的聲音有些訝然,說道:“奇怪,這兩個乞丐好像很眼熟。起來讓我看看?我幫你包紮傷口。”
哮天犬拚命搖頭,在他身下,楊戩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雖然哮天犬擋在上面,但那聲音……那聲音普一響起,楊戩心中一顫,跟著便是一片空白。
他從未想過能再聽見這聲音,但此時,他卻只希望自己早已死在沉香斧下,灰飛煙滅,了無痕跡。
哮天犬被強行拉開,然後,兩聲詫異之至的驚呼響起。楊戩合上雙眼,臉色已是一片慘白。近日勤加調息,已略有起色的傷處又復大痛起來。他勉力忍著不悶哼出聲,只盼自己就此痛死過去,就再不用面對即將到來的嘲諷與譏笑。
“哮天犬?你是哮天犬?”
擦去這可憐乞丐頭上的鮮血,顯出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來。龍四公主不禁叫出了聲。急向地下望去,另一個熟悉的身影便也眺入眼中。深深扎入體內的三尖兩刃槍從思緒裡閃過,她忍不住冷笑出聲,說道,“楊戩?居然是你?原來你也會有今天!”
嫦娥懷抱玉兔,低頭看向楊戩,哮天犬衝過來擋在中間,泣不成聲地叫道:“不是,他不是我主人。仙子,四公主,求你們了。他不是我主人,你們走吧,走吧!”
嫦娥輕聲道:“讓我看看。”繞過哮天犬,伸手達上了楊戩脈門。她細辨良久,才淡淡一笑,說:“沉香說得沒錯,楊戩,你該是沒機會復原了。不過這樣也好,起碼你還能過著平凡的生活,而不是去造更多的殺孽!”
四公主拉長聲音道:“天界司法天神?楊戩,你曾經的威風和殺氣哪裡去了?哮天犬,這種主人要來何用?只會累你抬不起頭來。我若是你,就任他自生自滅算了,多看他一眼,都是對自己不住。”
哮天犬顫聲道:“你說什麼四公主,你……你全忘了?”
龍四冷冷地道:“忘?我當然不會忘。我怎麼忘得了是誰對自己的親外甥苦苦相逼,屢下毒手?又怎會忘了他殺我之後,竟還要驅散我的魂魄?”哮天犬拚命搖頭,叫道:“不,不是這些。你忘了是誰救你的嗎?你忘了真君神殿的那些日子?”龍四冷笑道:“誰救我?我是不知道誰救我的。但必是上古神人們都見不慣楊戩的倒行逆施,這才攝去我肉身送到崑崙,又幫我重新凝合了魂魄!”
她還待再說,嫦娥拉住她的手,勸道:“四公主,不用生氣了,你看楊戩現在這樣子,他已得到了應有的懲罰。玉帝又已革去他司法天神之職,貶入凡間,從此他都不能再害人害己。怎麼說他也還是三聖母的親哥哥,由他去吧。”
向龍四要了幾兩碎銀,塞入楊戩懷中,又用絲巾為哮天犬包紮了頭上傷口,嫦娥悠悠一嘆,對楊戩道:“以前的事,我會勸四公主不再追究。楊戩,我只希望你好好反省一下自己。這世上除了權勢之外,還是有很多值得珍惜的東西。你曾利慾薰心,不擇手段,到頭還是逃不過這種悲慘下場,可見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只有洗心革面,認真懺悔以前的種種,將來才有機會求得所有人的諒解。”
她挽著龍四,盈盈移步離開。哮天犬鬆了一口氣,想抱起主人,卻早已手足痠軟,竟也跌倒在地。他捶地哭道:“對不起,是我太笨。主人,您千萬別動氣,龍四……四公主什麼都不記得了,仙子她就更不知內情……”
楊戩不答,恍如未聞。四下圍觀者議論紛紛,每一聲都如利刃般一刀刀捅入他胸口,嫦娥的話,更反覆在他心中盤旋著。
“你曾利慾薰心,不擇手段,到頭還是逃不過這種悲慘下場……”
目光到處,他正見了嫦娥與龍四娉婷遠去的背影。頓時內息逆沖,慘笑聲裡一口血噴在地上,就此昏了過去。
太陽終於升起來了!
雖然頭昏沉沉的,但哮天犬還是強撐了一夜未眠。昨日負著楊戩回來後,看著主人蒼白如死的臉上一片木然,他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連乞丐頭兒大發雷霆時,都沒能移來他對主人關注的目光。結果被痛罵一通後,又被狠狠扇了幾記耳光。
老乞丐拚命幫他求情,好容易才勸走了頭兒。哮天犬卻不敢去睡,他太清楚白天那一幕到底意味著什麼。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用身子攔住月色,一遍遍幫主人拭去因疼痛而滲出的冷汗,祈求這個漫長的夜晚,能過去得快一點,再快一點。
老乞丐打著哈欠爬起身來,揉著有些僵硬的老寒腿,奇道:“小兄弟,你就這麼坐了一夜?這怎麼成,一會怎麼有氣力去搶喜錢呢?”
喜錢?頭痛得厲害,傷處火辣辣地燒著,哮天犬一時沒反應過來。
老乞丐嘆道:“你啊,昨天就跟丟了魂似地,你這朋友又不是第一天病,犯得著為他急成這樣嗎?你的傷不輕,萬一也撐不住的話,他就更只有等死的份了!”
哮天犬低頭不語,見楊戩已醒了過來,目視著自己頭上傷口,眼神中全是愧疚之意,心中更是難過,對老乞丐道:“老鬼,你不要說了,我沒事。不過,你剛才說的什麼搶喜錢?”
老乞丐道:“敢情昨天頭兒的話你一字沒聽?難怪挨了頓好打。不是說了嗎?今天城裡趙大善人家辦喜事,招新姑爺。他是本城首富,又出手綽闊,所以頭兒要咱們今天都呆在他家討賞說好,誰也不准溜號!”
哮天犬摸摸主人額頭,入手燙極,自昨日吐血後,他的傷勢便陡然惡化了許多,又怎放心留他一人呆在廟中?只好無奈地道:“老鬼,有沒有辦法?我不想去,主人身邊離不得人的。”
老乞丐搖頭道:“說胡話呢老弟,不去?晚上交不出錢來,只怕你這朋友都要受一番的好打!要不,你背他一起去吧?在院裡找個樹蔭,你討賞時也好隨時照顧他!”
幾個別處棲身的乞丐過來傳話,要所有人立刻去趙大善人府上討開門紅包去。哮天犬不敢看向楊戩拒絕的目光,低聲道:“主人,你身子弱,餓上一天更受不住。對不起,晚上回來後,狗狗再向您賠罪。”負起他隨眾人向城南的趙府去了。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五章 樂聲盈喜宴
趙府座落在城南最繁華的街上,趙大善人年過半百膝下猶虛,一向引為平生憾事。但五個月前,卻突然從天上掉下個女孩,正落在老夫妻倆的臥室前。
最初的驚嚇過後,趙大善人認定這是上天贈來的女兒。又見她雖不記得往事,卻異常喜愛花園裡的丁香花兒,便為她取名趙丁香,收為義女,寵愛有加。
這趙丁香,便是當日被楊戩一槍剌中,化入神斧之內的丁香了。
沉香等人偶然遇見了正幫路人打抱不平的丁香,無不大吃一驚。須知自劈開華山促成新天條出世後,神斧便無故自斷,人人都道丁香斷無幸理。誰知丁香神識早已不知所蹤,這上古神器果然不同凡響,竟生硬硬救回了丁香一條性命。
其時玉帝已判定功罪,貶去二郎神,整理推行新天條,三界一片祥和。沉香與小玉被玉帝親自賜婚,並收到了一份意料之外的大禮——與外婆重逢團聚!
原來數千年前沉香的外婆,玉帝的親妹妹瑤姬私通凡人之後,礙於天規,玉帝只得製造了她被十日曬死的假象,事實上卻是被秘密囚禁了起來。如今新天條問世,王母又下凡歷練去了,玉帝再沒有絲毫顧忌,便順勢將囚了多年的妹妹也放了出來。
一家團圓,三聖母說起幾千年的悲歡離合,與母親抱頭痛哭,卻是儘量避免提起楊戩。瑤姬追問之下,在得知這個兒子的種種劣行之後,又抱著三聖母大哭了一場,生恨自己怎麼生了如此外罔顧廉恥不念親情的孽子來。不過好在三聖母朋友眾多,諸路神仙都來慶祝她們母子重逢之喜,時日稍久,一家人就幾乎真的忘卻了楊戩曾經的存在。
尋回丁香之後,沉香最後一份遺憾也不復存在。龍八太子對丁香傾心如故,費盡心事討著她的歡心,加上沉香小玉等人鼎力相助,終於苦盡甘來,喜結連理。
趙大善人是凡人,自不能去龍宮,婚禮只好在女方家操辦了。沉香責無旁待地趕來幫忙,而三聖母、劉彥昌也侍奉瑤姬跟了去散心。這一來更驚動了不少仙家,齊齊雲集趙府,好不熱鬧
這一切,哮天犬自然不知道。他雜在乞丐群裡向趙府走去,默默為主人的傷病而憂心忡忡。他深悔昨日自己的蠢笨,卻不知道更難堪的一日,已近在眼前了。
鞭炮聲震耳欲聾,處處披紅掛綠,張燈結綵。正廳,廂廳,連同前、後廳都大排宴席,氣氛喜慶之至。僕人們流水價般來回奔忙著,百十來名乞丐在那幾個頭兒的帶領下,高唱蓮花落亂哄哄地擠在大院中。
早有管家模樣的人過來灑了一通賞錢,哮天犬背著楊戩,不敢在人群中擠奪,竟是一個銅板而都未搶到。老乞丐看在眼裡,擠到他身邊勸道:“老弟,還不快找個地方放下你朋友?一會正式拜堂時你再搶不著錢,晚上回去的日子就難熬了!”
哮天犬無計可施,只得由老乞丐陪著,向那管家低聲下氣地求了半晌,那管家才不情願地在牆角水溝邊找了塊空地,不耐煩地道:“真是不懂事!讓你們這幫要飯的來打秋風,原本是老爺的善心。可將這種不死不活的病鬼也帶來,呸,你存心想趙府晦氣?”
他口裡牢騷不斷,早有乞丐向頭兒遞了信。其中一個疤臉漢子大剌剌地過來,重重踢了哮天犬幾腳,才向那管家賠笑道:“秦總管,小的們不懂事,你老可別見怪!待會兒一定讓他們多說些好,保證吉利熱鬧!”
哮天犬咬緊牙關,將楊戩放下倚坐在牆角。疤臉漢子看著不耐,劈手拉過哮天犬,怒道:“磨磨蹭蹭地做什麼?小子,要再敢不聽話,老子一定好好收拾你!”拽了他向正廳那邊走去。老乞丐嘆了口氣,欲言又止,轉身也匆匆跟著去了。
其時日已近午,喧鬧聲一陣甚於一陣。各處賓客紛紛趕到,樂手起勁地奏著,夾著響亮的爆竹聲。楊戩默對著面前的熱鬧場面,哮天犬方才的遭遇,老乞丐的神情又浮現眼前。他乏力地合上雙眼,只覺出難言的疲憊與難堪。
這時,亂轟轟的噪聲裡夾了幾句話飄過,驀地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
“呂道友到了?這小龍好大的面子,連你的大駕也勞動了?”
“彼此彼此,火德,你也稀客!只是小心點,別害人家大喜的日子走了水,哈哈!”
楊戩怔怔地循聲望去,原已蒼白的臉上更是慘白。大門邊一名中年道人面目清矍,留了三絡長鬚,舉止瀟灑之至,正與一名紅袍老丈攜手向前廳行去。那紅袍老丈面容枯槁,卻相貌清奇,氣度莊重。
“上八洞的洞賓真人?火德星君?”腦中一陣眩暈,幾乎再也支持不住。楊戩欲向牆角陰影處避去,卻偏偏連屈伸手指都無能為力。冷汗從額上滲出,只是在想:“這是誰的婚禮?哮天犬,你絕不能讓這二人認出!”
但緊接著,上八洞中其餘幾人也一一化作凡人來了,五方五老,十洲三島諸仙紛紛趕到,趙府家丁固然忙得人仰馬翻,楊戩更是越來越驚。他顧不得胸口的煩悶絞痛,凝神細聽偶爾傳來的隻言片語。終於,幾個名字如驚雷一般在他耳邊響起。
“……丁香和八太子般配之至……”
“玉帝已寬釋了妹妹瑤姬,三聖母帶著母親也來散心了……”
“那不奇怪,沉香與龍八親如兄弟。他大喜的日子,自然全家都要來幫忙……”
楊戩心中忽地完全空白,移目向天上望去,烈日當空,剌得雙目生疼。思緒更是亂成一團,只想:“丁香已被我害死化入神斧,難道天見可憐,竟能死而復生?瑤……母親……還有三妹,沉香……不能,我不能再見你們……”
爆竹又復大作,奏樂聲更響徹雲霄。趙府大門洞開,一名大紅喜服的俊秀少年,扶了鳳冠霞披含羞垂首的新娘,與迎親的眾人喜氣洋洋地緩步走向正廳。雖然隔得遠,楊戩依然一眼認出,這不是龍八太子又是何人?
前廳又迎出一人,與迎親隊伍裡一個男子低聲說話,卻是龍四公主與劉彥昌。
連呼吸都變得沉重無比,每吸入一口氣,胸口都煩悶得如同要炸開一般。但無由地,這麼多天來,他第一次感到了幾許寬慰。
“原來丁香沒死?”手中槍剌入丁香身體時,那種無奈的心悸仍記憶猶新,“沒死就好,這個單純的孩子。很好,就讓她從此幸福下去吧,讓沉香周圍的每一個人都能開心快樂,千萬不要象我……”
一陣風吹過,將龍四在劉彥昌耳邊的低語送了過來:“一會兒你勸勸三聖母。小娥也真是,楊戩那種人遇上也就算了,幹嗎要告訴三聖母?現在好了,居然滿大街地去找他!總不成你們還想著收留他吧?”
“找我?”
呼吸驟停,楊戩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心底說不出的苦澀,卻又隱隱為之一暖,“三妹,她告訴你了?你……你竟肯去找我?”心情激盪之下,喉中陣陣發甜。他抿緊了雙唇,將險些噴出的一口血又生生嚥了回去。
日光炫得他眼前陣陣發黑,他合上雙目緩緩調息。突然,心中沒由來地一顫,他下意識地睜開眼向前方望去,卻見一個衣著高貴,容貌秀美絕倫的女子佇立在遠處,正表情複雜地看著自己。
“三……三妹?”他不太確定地想著。那女子一步步走了過來,快到近前時猶豫著停下了腳步,唇角微動,似欲說話,卻終於沒能說得出來。
院落另一邊,嫦娥和幾個花仙子談笑著,間雜著幾名本城的官眷。其中一個綠裙女子笑盈盈地過來,說道:“劉夫人,在看什麼呢?”順了她向牆角望去,忽然便尖叫了起來:“啊,噁心死了!管家呢?誰放了病鬼進來的?今天趙府大喜的日子,沒由來地觸個大霉頭!”
那女子確是三聖母,也確是在尋找著楊戩。
嫦娥此次下凡,原是為了幫龍四公主操辦婚禮。待在街上見楊戩淪落至此,總覺得極為可憐。回來後想了又想,終還是偷偷和三聖母說了。
三聖母大吃一驚,追問了詳情之後,坐立不安。嫦娥道:“姐姐,我知你為難。若去尋他,他當日種種行為當實在傷你太深。但若不去尋他,終也不是辦法。”
三聖母眉頭輕顰,說:“我已當自己沒這個哥哥了。不過血脈相連,而娘又剛剛脫得幾千年的囚禁。我若對他不聞不問,只怕將來會傷了我娘的心。”猶豫半晌,終還是一嘆,向嫦娥道,“好妹子,那就煩你帶我去找找看?如果再這麼任著他流落街頭,只怕……只怕他真的會性命不保。”
但她又怎知一大早全城乞兒都被趕到趙府討賞來了?大街小巷轉了半天,一個乞丐也不曾見到。向人打聽,倒也有不少人見過,將這個成日被拉在破車上的病夫嘲弄得一無是處。看看已近正午,嫦娥只得說:“今天是找不著了,姐姐,婚禮吉時將至,我們還是先回去吧!”
三聖母點頭稱是。不知為什麼,方才一路聽人說起楊戩的近況,她竟有些希望再也不要親眼見到他才好。倒不是仍然恨他入骨,她只是無由地惶恐,不想再去面對。
但普一進門,一種奇異的感覺襲上身來,不由自主地,她向院落最角落處掃了一眼,然後,整個人便呆在了當場。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六章 重聚肝腸摧
那綠裙女子說了什麼,楊戩完全沒有留意到。這女人高亢的聲音,引來了多少圍觀者,他也沒留意到。他的目光,只落在沉默不語的三聖母身上。
比之被壓在華山下的憔悴,現在的三聖母又恢復了以前的淡定優雅,這才是他熟悉的那個三妹,楊戩嘴角邊不由顯出幾分笑意,一時連劇痛和所有的難堪都盡數忘卻了。
他並不奢望她看到自己時會有什麼反應,當時在崑崙抱著必死之心面對沉香的神斧時,他就決心再不見這個自己付出全部拚命守護著的小妹,他只希望她還能像以前一樣快樂。
但不知為什麼,三聖母向他身邊一步步走來時,他的心也一點點熱烈起來,明淨起來。而當她終於止住腳步,只那麼淡淡地看向他時,他心中毫無預兆地一緊,跟著,便痛得幾乎要碎裂了也似。
面頰突然大疼,清脆的耳光聲響起,他一時竟沒反應過來。眼前一黑,許久,才看見拉走哮天犬的那個疤臉漢子正叉著腰站在身前,唾沫橫飛地訓叱著什麼。
圍觀者越來越多,幾個乞兒用力按住了趕過來的哮天犬。哮天犬拚命掙扎,大聲叫道:“三聖母,你不能……主人他……”一個乞丐除下腳上破鞋,伸手便塞入他口中。
那疤臉漢子是聽了綠裙女子的呼聲才過來的,見楊戩目不轉睛地盯著一名衣飾華貴的美貌女子出神,頓時火起,上前就是幾記耳光,喝道:“奶奶的,就知道你這病鬼要找晦氣!”
三聖母低呼一聲,幾欲沖上前去,卻終於忍住,叫道:“不,別打他!”嫦娥、龍四公主與劉彥昌也聞聲走了過來,嫦娥臉上有不忍之色,劉彥昌猶豫了一下,正待喝止,龍四卻搖了搖頭,示意他先不要說話。
疤臉漢子哈著腰向三聖母陪笑道:“小的管教不嚴,驚嚇夫人了。”原先驚叫的綠裙女子尖聲道:“給你打秋風就是了不起的功德了,你怎麼做事的?這種人也帶來!”疤臉漢子連連施禮道:“不是不是,同喜同樂,您大人有大量。這樣,我讓他給各位磕頭賠罪好不?您幾位大人不記小人過。”
轉身一腳踹在楊戩身上,楊戩重心一失,栽倒在地上。疤臉漢子怒道:“裝什麼死?去,過去給幾位夫人們賠罪認錯!”低頭一看,卻見他仍靜靜地看著三聖母,心中更怒,又是幾腳踹下。
三聖母叫道:“別打啦!他是,他是……”目光觸到四周圍觀人群,餘下的話便再也沒有勇氣說出口,只道,“你……別打他了,他有病,算了!”
疤臉漢子叉腰道:“謝夫人善心,不過家有家法,我手下容不得這麼不懂規矩的混賬。今個兒,我自己先正正家規!”指著楊戩破口大罵起來。
圍觀的人越發多了,先是前院的三兩來賓和趙府僕役,跟著廳內的一些貴客,最後,連幻為凡人的諸仙們也過來了不少。
楊戩側倒在地上,目光卻只望向三聖母一人,見她猶豫著想上前制止,卻又環顧四周,似是怕失了面子。於是,初見她時的激動喜悅一點點淡了下去,卻再也不如何悲楚失落,甚至連心痛的感覺也不復存在。
痛到了極點,大約,也就不會再痛了吧?他嘴角上掀,慢慢顯出幾分笑意,笑意中全是寂寥,寂寥得再無半點生趣。
一個贏弱的中年婦人在一名面目清秀的少年扶持下,也從正廳步了出來。
“蓮兒,吉時已經到了,你不進去觀禮,在這兒做什麼啊?”
那少年亦道:“爹,娘,嫦娥阿姨,四姨母,趙老爺請你們進去呢!”
兩人穿過人群過來,三聖母臉色慘變,突然上前制止了疤臉漢子的喝罵,同時,攔住了楊戩不讓那中年婦人看到。
中年婦人和藹地笑著,說:“怎麼了?這人怎麼了?蓮兒,你讓開,娘來替他把把脈。”
“娘?”
楊戩心中重重地抽顫了一下,他終於將目光自三聖母身上移開,急切地尋找著那聲音的主人。但三聖母擋前面,他無力移動,只隱隱見到了一個熟悉而親切的側影。
是的,熟悉。很久之前,那側影曾千百次出現在夢中,輕輕哼唱著兒歌。那時,這樣的夢是他唯一的安慰。可是,自從捧著清水,親眼看著這側影在炙熱的驕陽下,慢慢地化為成一堆灰燼後,就連這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夢境,他都不復能擁有。
意識越來越混亂模糊,卻唯有一個念頭清晰無比:“母親,終於……這一次,我是真正做到了……”
他緩緩合上雙目,依然帶著意味深長的笑意,寂寥,卻再沒有一絲遺憾。
“那麼,三妹,好好照顧母親,忘了曾有過我這個哥哥罷。如果,那是你能平靜下去的唯一選擇。”
“娘,真的沒什麼。您先進去,我一會就來。沉香,先扶奶奶進去歇著!”三聖母說道,心中惶急,求助似地看向四公主等人。
沉香奇怪地望向母親,自華山脫困後還沒見過她如此緊張。無意中目光向旁一瞥,突然吃了一驚。
雖然被按在地上,嘴裡還塞了一隻鞋子,但細眉聳鼻,四肢瘦長的奇特外形仍讓人過目難忘。哮天犬?沉香差點叫了起來,他下意識地用目光四下搜索,果然,在母親身後,他又看到了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玄衣散發,一如既往地略帶著高深莫測的冷笑。雖已狼狽不堪,但神色之中,卻依然冷傲從容。他猶記得第一次見到這個人時那種風淡雲輕的溫暖。唯因如此,接踵而來的追逼與殘酷,就更令他對這個人恨之入骨。
如今,四姨母復活,丁香重生,合家其樂融融,他認定自己再也不會和這個人有任何瓜葛了。
但是,就這麼一眼,他以為已完全過去了的那些苦難,那種悲怒便又突然湧上心頭,壓得他一陣窒息。
一邊的龍四公主見沉香臉色不對,心念電轉,已明白過來。當下移步過去,扶住瑤姬笑道:“是啊,瑤姨,我們先進去,莫要錯過了我弟弟的大喜時候。三聖母,劉先生,你們幫趙老爺完排完這邊的雜務,也快些來吧!”說話中向沉香連施眼色,兩人扶了瑤姬轉回廳內去了。
三聖母鬆了一口氣,看了看四下的人群,心中為難,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轉身又看向地上的楊戩。
她看著楊戩嘴角流露的笑意,見他猶在目送瑤姬遠去的背影,心中微微一軟,這才注意到二哥已不復有記憶中的飛揚神采,臉色蒼白得彷彿隨時都會消失一般,不禁愣愣地呆在原地,思緒中一陣茫然。
這時一隻寬厚的手掌撫上她肩頭,劉彥昌走了過來,輕擁著她,關切地道:“不要想太多了,小蓮,這和你我都沒關係,所有的一切,完全是他咎由自取的結果!”
那被喝在一邊的疤臉漢子見三聖母等人神色奇特,只當他們猶有餘惱,趙大善人一向是他地盤上的大施主,無論如何也不可得罪,當下又上得前來,指著楊戩說道:“老爺夫人,犯不著為這小子壞了大好心情。您放心,今個兒若不好好教訓他,那我自己都沒臉見人了!”
三聖母身子一顫,道:“不!”疤臉漢子還得再說,突然乓乓幾聲,幾樁龐大物件砸將過來,頓將他壓倒在地。他躍起罵道:“誰偷襲爺爺?”定睛一看,卻哪是什麼物件,分明是按住哮天犬的那幾個乞丐。
一個高大漢子從地上扶起哮天犬,濃眉洪髭,正氣凜然,正是梅山兄弟中的康老大到了。
適才沉香回到廳內,心知母親因楊戩而不知所措,便將前來參加龍八婚禮的康老大拉到一邊,悄悄向他說了。康老大雖不齒楊戩為人,卻素來欽佩哮天犬忠義,聞言便匆匆趕了出來。
取下哮天犬口中破鞋,康老大見他黑瘦得不成模樣,心下惻然,問道:“哮天犬,你怎麼弄到這步田地?他們又是誰,怎麼敢如此對你?”
哮天犬瘋了般掙開衝出,康老大皺眉喝道:“哮天犬?”卻見他已衝到疤臉漢子身前,伸手就是重重一拳。疤臉漢子吃疼,慘叫一聲正待還手,忽然肩上大痛,哮天犬已生生在他肩上咬下一塊肉來。
康老大搶過去將兩人分開,叱道:“哮天犬,你瘋了?”哮天犬雙目盡赤,叫道:“康老大,你這笨蛋!你也幫著這些畜生來逼二爺?”康老大臉上變色,說道:“不要和康某提起那個卑鄙小人!”哮天犬又氣又怒,道:“你說什麼?”轉身還要向疤臉漢子衝去,卻被康老大一手扣住。他連連掙扎,又哪裡掙得開?突然眼前一陣眩暈,軟軟地暈倒在地。
他受了小玉一掌,法力盡失,這幾月來為照顧楊戩吃盡了苦頭,昨日失血過多,現在情緒又激憤難排,到底是支撐不住了。
康老大將他橫抱懷中,急渡入真氣護住他心脈,只覺這狗兒虛弱之至,竟已是遍體鱗傷。頭一側,終於看到了地上的楊戩,饒他早已知道,還是不禁重重地呸了一聲。
“楊戩。”他怒道,“看看哮天犬被你毀成什麼模樣了。這種下場原是你應有之報,你卻不知悔改,生生又拖累了這等忠義的好漢子!”
楊戩臉上毫無表情,自剛才見了瑤姬之後,他陡然放鬆了下來。周圍一切都不再對他有絲毫影響。但他仍忍不住看向康老大懷中的哮天犬,現出黯然之色。
“確是我累了他。那麼,康老大,你帶他離開吧,想個辦法讓他忘了我。對他而言,那或許會是最好的解脫。”他在心中默默答道。
康老大抱著哮天犬,對三聖母等人頷首道:“康某要先告退了。哮天犬的傷已拖得太久,耽誤不得了。三聖母,聽康某一句勸,楊戩這種小人,你還是莫要管了,生死由命,隨他去吧!”轉身向人群外走去,看也不看楊戩一眼。
劉彥昌心念一轉,向三聖母耳語了幾句,提高聲音道:“秦總管,秦總管!”
正擠在人群裡看熱鬧的秦姓總管忙走了出來。他知道這夫妻來頭極大,與新姑爺淵源非常,當下存了十二分的恭敬,垂首靜待吩咐。劉彥昌向楊戩一指,說道:“這個人有些像我的一個故人,愛屋及烏,我不忍見他如此落魄。秦總管,煩你先找個地方讓他暫住。”秦總管點著頭連連稱是。
人群中各路仙靈都已認出這狼狽不堪的乞丐,正是昔日不可一世的司法天神二郎真君,自然知道這一家人的恩怨糾纏。有的人略有不忍,大多卻存了幸災樂禍之心冷眼旁觀。如今聽了劉彥昌如此說法,一名散仙率先揚起拇指,讚道:“劉先生當真胸懷寬闊,仁厚待人。面對這種無恥之徒還能以德報怨,三聖母果然好眼光!”另一名仙人則目視楊戩搖頭道:“落到這步田地還要苛且偷生,真是毫不知恥。難怪當日會為了權勢滅絕人性,變得豬狗不如。”其餘仙人也無不稱讚附和。
劉彥昌笑著向四下拱手致意,三聖母目視楊戩被下人們帶去了後院,心中為之一鬆,知道還是丈夫有急智,淡淡幾句話就了結了自己認與不認的尷尬處境。
大院中依然無比的熱鬧喜慶。隨著明快動聽的嗩唄節奏,司禮高亢的聲音從廳裡傳出:“吉時已到,新郎新娘拜堂啦……”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七章 吁嗟寄籬下
小心翼翼踱上幾步,又停下來用觸角試探,再小心地順著手指鑽入袖中。這只臭蟲在仍不失彈性陽剛的手臂上找了個舒適的位置,痛快淋漓地吮著鮮血,渾不知為何有了如此好運。
楊戩側過目光,靜靜看它在自己袖內飽餐一頓後悠然離開,落寞地笑了一笑。
他在這間小小的柴房裡已躺了七日,堆積的廢枝爛葉,飛揚的塵土,除了惡言惡語地服侍他三餐的一個僮僕外,他唯一能見到的活物,大約也就是這處處皆是的臭蟲了。
死固然不易,活下去,卻原來也如此艱辛。
柴房的門呀地一聲開了,陽光直射進來。他有些不適,也不欲見那僮僕趾高氣揚的神色,便微微合了雙目。只覺一雙手輕輕將他扶起,又將一杯水送到口邊。
除喂飯之外,再無人來過問他。因為渴極,也因為那日吐血後未退的高燒,他唇邊早已乾涸裂開。抿了一小口水,略覺舒適了一些,他慢慢睜開雙目,卻是一楞,第二口水嗆入肺中,不住劇咳起來。
映入他眼中的那個女子,清淡優雅,鬆鬆地挽著長發,正是三聖母。
三聖母皺了皺眉,放下水杯為他輕拍著胸口。楊戩這麼多日來第一次靠近看著這小妹,心中一陣欣喜,又是一陣酸楚。突然想起當年自己練功累了時,三妹也會這般為自己輕輕捶拍。於是七日前所有的痛心與不堪都從思緒中淡去,他微微一笑,笑容中全是憐愛與溫暖。
“康老大帶著哮天犬走了。”她卻避開楊戩目光,有些不自然地道。
“哮天犬?”是好幾天未見這狗兒了,想起他那天在自己眼前暈倒,楊戩臉上現出詢問擔憂之意。三聖母卻未看到,只道:“康老大這麼做也是不得已。哮天犬傷勢很重,若再由著你利用下去,只怕你又要多造一場孽了。”
利用?楊戩心中一冷,收回目光不再看她。但三聖母的聲音卻仍清楚地傳了過來:“以前你利用他的忠心作惡,騙得他傷天害理。現在,又利用他的忠義來續自己的命,渾不顧他的死活。所以康老大讓我轉告你一聲,他帶走了哮天犬,而且會去南極仙翁那裡求取無憂草,助他忘了以前的一切從頭開始。”
三聖母又將水杯遞在他唇邊,他卻不喝,一任那水順了杯口灑了一身。她的話又一次剌得他心中陣陣隱痛。而且,幾千年來已習慣了哮天犬在身邊出沒的日子。但無憂草?他知道那是南極仙翁所種的靈藥,可以藉之封印住別人的全部記憶,將一切抹了重來。
“不過這樣也好。”他默然想到,“我已累了他太久了。忘記,或許那是他最好的選擇。”
三聖母扶著他躺回地上,用絲帕為他試去水漬和滲出的冷汗,猶豫了一下,又道:“後天我們就要回家了,你現在這樣子也照顧不了自己,就先和我們住上一段時間吧。不過,現在還不能告訴母親,她老人家受了那麼多苦,重見天日後又為你的所作所為傷透了心,我不能讓你再傷到她老人家。”
她什麼時候走的,楊戩沒有去注意。也許真的痛到麻木了罷?除了失望與冷漠,他已不期望她會帶來更多的東西。反而,想起那個垂著頭讓自己撫摸、小心翼翼地推測著自己喜惡的身影以後都不復能再見時,他甚至有些代哮天犬高興。
“忘了有我這個主人的存在吧,哮天犬,你終於可以做回你自己了。”他沉思著,自嘲地一笑。
只是,三界之內,唯一一個關心自己的人也消失了去。那些不為人知的過去,從此也真正無人明了。生存是一種負累,而這種寂寥,又何嘗不是一種負累呢?
三日之後,與新婚燕爾歡天喜地的龍八夫妻、趙大善人作別後,三聖母一家出城選了一處偏僻的空地,作法騰雲返回劉家村。三聖母託辭楊戩是一個被貶了的小仙吏,曾有過一些交情,哄得瑤姬不再追問,由沉香負著他一路同行。
劉府早不是原來那破舊的燈籠店了,修葺一新,窗瓦明淨,比之當年沉香羨慕的那個小財主家,已不知威風了多少倍。在最裡的一座院落裡騰出間小屋,草草收拾後便將楊戩安置了下來。楊戩以前的作為畢竟傷得他們太深,雖不能見死不救,卻也不想多看到他出現在眼前。
此後的日子古井無波,別處的歡樂永遠與這小屋無關。三年來劉府的僕人輪番來服侍他飲食,大多敷衍了事。一則風聞這個人的過去,頗為不齒,二則主人們反正對他不聞不問,他們也落了個省事清閒。
倒是前來拜訪三聖母的神仙們有時會來小屋裡瞧瞧,對著他指指點點。嫦娥也來過兩次,但他卻寧願她從未來過。所有人都是原封不動的說辭,清一色的指責與嘲弄,還有那道貌儼然的所謂改過自新的說教。
也只有這時,他的目光中偶爾會像以前那樣顯出凌厲的冷意與陰鷲。而這時,和他目光一對,任何一個訪客都會噤若寒蟬,不由自主地退了出去。
百般無聊中他又開始了重聚真元的嘗試。身體已殘破得無法恢復,內息每在支離破碎的經絡中運行一遍,都會痛得他生不如死。但越是如此,越激起了他固執的天性。幾千年來他做任何事都絕不畏難而退,也正是憑了這頑強得近乎頑固的個性,才從一個少不更事的孩子,一步一步成為那個威震三界的司法天神,守護住了自己所關心愛惜的那些人的未來。
而瑤姬也終於知道了這個纏綿床榻的病夫正是自己那個倒行逆施的兒子。她幾次徘徊在小屋之外,卻還是選擇了離開。和三聖母不同,楊戩的性格從來就不是她所喜的。她不喜歡這孩子的眼神,很小的時候就老成得讓人捉摸不定。還有那神目,當她生下這孩子,那帶給了她無比的惶恐。而後來,她更覺得那場慘劇和這孩子天生的神目脫不了關係。
這一段時間的努力,所聚合的法力雖杯水車薪,但耳目較以前已靈敏了許多。楊戩已不止一次聽到瑤姬的腳步在門外響起。他有些期待,但又本能地想逃避,只求這腳步永遠不要走進屋裡。
實在太久了,久到他都不知該如何面對她。衝天火光裡母親憤怒的面孔,那印在自己頰上火辣炙痛的耳光,還有她看向自己神目的憎恨眼神,這便是母親給予他的最後記憶。
劈開桃山之後,他將她抱在懷裡,彷彿又聽到了那個充溢了兒歌與歡笑的童年。但是,母親卻冷冷地不肯看他。她依然以為他那次使用神目中的法力,是源於賣弄和心血來潮。
“不可使用你天生的法力!”母親的話再次在他耳邊響起。
“我不能看著妹妹掉下山崖……”他軟弱地在心中為自己辯解著。
“但你害了全家。害死了你爹爹,你大哥,還有我幾千年不見天日的痛苦。是你的法力,才引來了天庭追捕我的天兵們!”瑤姬的聲音斥責道。
喉中微甜,一股血腥味湧將上來,他勉強忍著凝神細聽,那腳步聲又一次在門前停下,既不推門而入,卻也不離開。
“已發生的事,永不能再被原諒。但做過這麼多,這次真正成功了,就讓我再看上一眼也好?讓我知道,那些努力,並沒有白費。”他黯然地想著。
門已被推開了一條細隙,他合上雙目,卻掩示不住臉上的期待。但另一人的腳步停在了門前,於是那門又被輕輕闔了回去。
他聽見三聖母在說話:“娘,夜深了。你出來這麼久,小心著了涼。”瑤姬輕聲說了些什麼,示意沒有關係。三聖母又陪她在屋外站了一會,終於道:“要不,我陪你進去看看二……看看他?”瑤姬沉默了許久,才淡談地說:“不進去了,他傷得你那麼深,我再也不想見這個孽子!”兩人的足音便慢慢去得遠了。
內息突然逆沖,三年中辛苦採集的法力如脫韁野馬般在體內亂竄,一時他臉色灰敗如死,幾乎被痛暈了過去。但他卻沒注意這些,任隨岔亂的真氣再次重傷剛有起色的身體。
幾滴淚水從臉頰上緩緩灑落。幾千年了,他本以為早已忘卻了落淚的滋味。但是,他又有什麼資格落淚呢?孽子。在母親眼裡,他終究還是那個害死爹爹和大哥的孽子啊!
日近中午,劉彥昌站在這門前已有半盞熱茶的工夫。進?還是不進?始終沉吟難決。
三年來他從沒去看過這人一眼,卻常會旁敲側擊地從下人們口中打聽近況。他不願意想到這人,提到這個名字,但偏偏,他又希望能不動聲色地旁觀著這個人目前的一切。
那個人,楊戩,第一次見到他是在神兵悍將的環擁下,銀鎧黑袍,毫不掩飾看向自己的不屑與憎恨。他從來就看不起自己,不明白他寵著愛著如珍如寶的小妹,怎麼會看上自己這樣百無一用的書生。是的,書生,自己只是個普通的書生,既不出類拔萃,也沒有什麼獨立特行的風骨氣宇。
可是,那麼一個三界中清秀絕倫如詩如歌的女子,卻因為自己失足懸崖跌落在她的雲彩之上,從此義無返顧地愛上了自己。
還有比這更荒誕的事嗎?抱著和她的孩子,看著她被最信賴的哥哥壓入那陰森潮濕的山底,恍如在夢中。
然後的十幾年,自己小心地隱藏著。平凡,那是自己最大的期待。可他不放過自己,也不放過親妹妹的孩子。不記得那些日子是怎麼在絕望中一路走過來的,總之最後,自己居然贏了,贏得乾淨利落,卻又莫名其妙。
沉香,你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可為什麼,我總覺得你自踏出劉家村那一天起,就越來越像另一個人了呢?
儘管那個人已在你的手裡一敗塗地,萬劫不復,淪落到要靠他所不屑的人施捨憐憫,才能勉強生存下去的地步。
但在趙府上見到他的狼狽之後,自己反而更不想見他。只因這人就算在最落魄時,依然可以用冷漠孤傲的眼神對著別人,而不是自己想像的那種卑微與乞求。
三年了,這個人習慣了幾千年的高高在上,冷淡俯視著腳下的眾生。那麼,這樣的三年,會不會讓他稍稍改變一些呢?
劉彥昌還在沉思,幾聲壓抑不住的低咳從屋內傳出,突然給了他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精神一震,終於推門走了進去。
屋內有些昏暗,也頗有些灰塵。這若是別處見到了,他定要叫來僕人們叱責一番,不過這間屋子,他沒興趣多管。
早上聽來的回稟沒錯。大約是傷病又惡化了許多?楊戩的氣色比預料中更差。劉彥昌走到床邊,低著頭細細打量,這也是他第一次有機會從這個角度看向這個人。
和三聖母還真頗為相似的,畢竟是血濃於水的親兄妹。那麼,當年怎麼就下得了手,將他最寵的小妹關在山底二十年?劉彥昌不禁笑了笑,神仙又如何呢?還不是一樣不如自己一介凡人。自己堅守了二十年,得到了一個完整的家,而這個人,幾千年的兄妹之情,卻親手一點一點地毀滅了去。
周身仍是難言的疼痛,楊戩盡力收攏著雜亂的真氣,冷汗從額上不住地滲出。他知道有人進來了,靜靜地站在床邊,不像是平素惡言惡行的僕人們。但他懶得去看,既然仇恨不曾平復,那又何必非要所恨的人苟延殘喘,留著彼此來面對這無休無止的折磨呢?
那人開口道:“楊戩,我今日前來別無他意。只為聽說了你的一些近況,放心不下才來冒然打擾的,希望你不要見怪。”聲音極熟,卻出乎意料之外。劉彥昌?他愣了一愣,睜開雙目掃了一眼,果然不錯。心念一動,他多少猜出這書生的來意了,不由冷然一笑。
劉彥昌誠懇地笑道:“本來三聖母也該來的,怎麼說你們也是一家人。不過,她要照顧岳母大人,事多且雜,一時脫不開身。而且你也知道,岳母大人對你的行為始終有梗於懷。身為子女,怎麼也不好逆了她老人家的意思。”
楊戩淡然聽著,在聽到瑤姬時暗嘆了一聲。但生存即便已是一種負擔,卻仍不容被任意圍觀議論,他知道這書生想要看的是些什麼,偏強忍了身上的不適,神色散漫,微微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劉彥昌的笑意為之一僵,半晌,突然道:“我今天來,其實只是為了沉香和三聖母。”話衝出口後,自己卻是一呆,不知對眼前這人說出這話有什麼意義。
三聖母是他親妹妹不錯,但卻被他親手壓在山下二十年。而沉香,更是在他的追殺圍堵中硬打出了一塊新天地來。這世上只怕除了這人自己,就再無他會關愛的人了。
但似已完全失了控,儘管劉彥昌心裡在疑惑,口中卻依然在繼續:“你知道,三聖母是我這一生最愛的女子,沉香是我唯一的骨肉。為這兩人我可以不惜一切,那也是我存在的責任——這一點,你明不明白?”
話說出來,人卻在發呆,其實他並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就如他不知自己怎麼會神差鬼使地來了這屋裡。方才楊戩睜開眼他就後悔了,這個人的目光,仍是和以前一樣冷漠而居高臨下。
“你畢竟曾是天界的司法天神,這三年來,也有不少神仙來看你。從來好人難做,你現在這個樣子,知情者知道我們是因同情而收留了你,不知情的只怕會怪了三聖母和沉香頭上,以為他們未照顧好你,罔顧親情。楊戩,為什麼當年你會去趙府?那又是你設計好的一場好戲是不是?你還是不肯放過我,不肯放過我們全家是不是?”
他越說越快,激動得語無倫次。
楊戩冷冷地看著他。“這是你的想法,還是沉香他們的看法呢?”他想。只是,這個書生今日來說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只怕他連自己到底在說什麼都不太清楚吧。責任?他有什麼資格提到責任?原來忘記,居然也是一種幸福?
劉彥昌突然轉身就走,走得很急很快,直到大步踏入正廳時,才驀然驚覺。他在椅上緩緩坐下,心中說不出的不解與茫然。彷彿遺忘了某些東西,又彷彿被生硬硬地塞入了什麼。
“不過,那小屋還真是冷清啊!”這是他對自己這趟莫名其妙的行徑得到的唯一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