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後輩
淺啡色頭髮的女孩眨眨眼睛，看了一眼對方近在咫尺的臉容。
隨著那人的表情益發猙獰，女孩唇角的線條也漸漸拉平，到最後幾乎抿成了一根直線。
形勢不妙。
相當、相當不妙。
日期︰2009-04-20（一）
時間︰13:05
地點︰京都洛山高校，教學樓1/F走廊盡頭
處境︰被敵方堵成甕中之鼈，雙方正面對峙中
敵方︰黑髮雙馬尾部長一隻
狀態︰暴怒
危險程度︰破表
備註︰雙方俱無友軍無後援
再備註︰部長似乎在磨牙了怎麼辦
還在備註︰希望不會有人誤會這是在告白
無論從哪一個方面來看，都是她踏入高中以來，遇到過的最大危機。
稍一不慎肯定會被猛（部）獸（長）吞吃入腹。女孩心知肚明，只要自己動一下，哪怕距離只有半寸，都足以讓這個微妙的僵局失衡。一旦這個膠著狀態崩潰，對方肯定會馬上發起攻擊。按目前的情況看來，敵方下一步動起釘書機來的概率也不能夠忽視──
她又不是吸血鬼，沒有被釘住臉頰都會快速復原的能力啊……
不想個辦法來解決這件事的話──
脫險方案（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甩開對方轉身就跑
此方案後果︰反被對方擒著雙肩一個過肩摔從窗戶裡甩出教學樓摔成腦癱
這個下場……真是想想都令人有些小激動。
「部長，」女孩擺出一副語重深長的模樣，順勢將雙掌放上對方的腿，「請先將腿從牆上放下來，我們再好好談一下，暴力是不能夠解決問題的……」
「是嗎？我倒覺得可以哦。」明明比女孩矮上一個頭，氣勢卻絲毫不輸對方的雙馬尾少女回答。「要不是要計算出席率以便考勤的話，我根本不知道妳玩得那麼高興呢。預先算好了出勤率的最低要求，然後將不需要的訓練全翹了──先聽我說完沒到你發言！我知道之前說好了不必讓妳出席全部訓練，但也沒說過妳可以將出勤紀錄弄成太鼓之達人的鼓點吧？」
手足並用攀在牆角裡，將後輩堵得無處可逃的部長傾前身子，咧嘴亮出了嘴角處尖銳的虎牙，懾敵意味明顯。
「更何況選曲是校歌什麼的，真以為我看不出來嗎？」
脫險方案（二）︰抱著頭蹲在地上開始假哭乞求原諒
此方案後果︰被罰出席訓練天天都被欺壓得死去活來最後在田徑場上曬成人幹成就《洛山高校七不可思議傳說之賽場上的乾屍》並被諸位同窗用來恫嚇新生
……以這種方式留名校史的話，下個來找她麻煩的就是其他人了。
「不愧是部長！」岩月朔奈拍手讚歎，「看到的時候有沒有感覺出當中的感染力？有沒有看著看著就不自覺唱出來了然後想離開田徑場跑去打幾場太鼓？」
「並沒有好嗎？！」雙馬尾的女孩朝天翻了個白眼，此時有幾個人從樓梯轉角處走上來，岩月朔奈看了一眼，是學生會的幹事們，正好奇地關注這邊的動靜。「於是妳還有什麼要為自己辯解的嗎？善用接下來的三十秒鐘，或者妳可以直接退出那邊的活動了，因為妳將會有好──長一段課後時間都沒空。」
岩月朔奈挑挑眉毛，對方的反應比她預料之中還要大了些許，看來今次的確是玩脫了，捋虎鬚捋得連自己的頭都埋進虎口裡面。
更何況對方的確抓住了她的軟肋。
「在三月底的時候，前輩有兩個星期心情超級不好的吧？」岩月看著對方黑色的眼眸，其實她看見的並不止「心情不好」，已經有幾次撞上過對方一個人躲起來哭了，不過此刻沒有將話點透的必要，「我就想著自己應該做些什麼……就算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只要能讓前輩一笑的話，也就我的初衷了哦？」
部活和另一邊的練習時間有直接衝突，她人只有一個，並沒有能兼顧兩邊的能力。田徑部的優先次序沒有那邊高，所以她理所當然地翹了這邊的練習。
這也是得到部長的同意的。
既然從一開始就要翹了，倒不如發揮一下餘熱。
要成就這件事，必須滿足幾個條件。
一，岩月朔奈擁有適當地翹訓練的許可。
二，田徑部長受感情困擾而失落不已。
三，岩月朔奈注意到條件二，然後有心哄對方。
看到女孩一臉「誰信妳啊」的表情，岩月朔奈捏了捏她的臉蛋，順手揉亂了她的頭髮。「要查我到底在說謊逃避罪責，還是在交代實情，只需要再看一遍紀錄就知道了，不過是多花一眼的功夫。時間方面是對得上的，別看我這樣，哄女孩子可是很有一手哦。」
頭髮束起來的時候，辮子亂了就會很麻煩，更遑論是綁著雙馬尾。然而嬌小的少女已然怔然入神，莫說是反擊，連躲避都無法做到，只能呆呆問出一個字。
「……誒？」
「所以說啦，」岩月朔奈看著女孩因脫力而從牆上一點點滑下來，不禁失笑伸臂，像是抱孩子一般托著她的腋下將少女放回地上。「還是笑起來比較好看嘛，前輩自己看不見，來找我的時候臉上盡是凶相，眼裡卻是笑著的哦。」
話說到這裡就足夠了，對方煩惱的細節她沒有必要也沒有興趣打探，岩月朔奈想要做的事情，就僅僅是博對方展顏一笑而已。
「前輩長得那麼可愛，不笑的話多浪費啊。」
──完全不知道該說出什麼話來了。
道謝也好、無視也罷，聽上去都不像是個適切的回應。這樣的話，倒不如將沉默維持下去。興許是看出了她的不知所措，岩月朔奈側過身去，懶懶揮手，率先告辭。「午休快要完了啦，部長還是先回去課室比較好吧，不然會被老師找碴的。放學後在田徑場上見吧，會向另一邊請假的所以請放心。至少今個星期會準時去訓練的。」
雙馬尾的女孩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要開始考慮全國大賽的分組了，妳想好了自己要參加什麼了沒，否則就由隊裡安排。」
「我沒所謂啊，什麼項目缺人就讓我上吧。不過不要期望我拿獎就是了。」
岩月朔奈一邊回答一邊打開課室門，就算隔著一扇門扉，仍然能聽見她被人起哄「竟然活著回來了真厲害」的聲音，還有岩月漫不經心的回答。
「對不起啊長得太帥了連學姐都吸引過來了，別太妒忌我哦。」
……果然還是該將她踹出洛山吧。
這樣想著，雙馬尾的女孩終究還是忍不住勾起唇瓣。
就算這樣──還是讓人無法討厭起來的討厭鬼啊。
「這球防得不錯！」
「隊長說所有人的三步上籃都要追加一組！」
「現在休息十五分鐘！」
哨聲乍響，便有幾個人累得撐著膝蓋大口呼吸。赤司征十郎不動聲色地掃視一圈，記下了這些人的臉︰要在洛山男籃的一軍裡面呆下去，單有天賦是不足夠的，還需要與之相對的體力來支撐。隊裡從來不缺有潛質的人，那麼餘下來的事情就只是打磨好球員和球隊的陣型而已。
開學不過三周，時間尚早，隊裡還處於彼此熟悉的階段，要談磨合還是言之過早了。赤司征十郎如此思忖，走到了場邊的膠架，正想彎腰撈起自己的水樽，有個籃球卻從他身側一彈一彈地滾出了場館。
紅發少年一手水樽一手毛巾，就算反應速度足夠跟上有餘，也沒有第三只手去攔下這球。手滑了的那個隊員──赤司認出了他和自己一班──正想走出去拾回，卻像是看見了什麼，張嘴叫喚眼前的人。
「NASA！幫忙拾一下哦！」
赤司稍稍轉身，沿著那個方向瞇起眼睛看去。
外面的太陽比籃球館內的燈光明亮太多，從大門裡照射進來的陽光順著大門的線條，在地上劃出了光暗的界線，明確得壁壘分明。從這個角度看向外面，一切都會加上輕淡的一圈光，虛幻得幾乎夢境一般的視界。
女孩將淺啡色的長髮束起高辮，連兩鬢旁的瀏海都用長夾夾起。這不是最漂亮的髮式，但真正跑起來的話就會知道它有多方便。因為辮子束得高而且緊，女孩看起來尤顯幹練。
籃球彈跳的幅度漸漸減弱，撞上了女孩的小腿之後徹底停下，背對著籃球館的岩月朔奈回眸一看，同時聽見了來自裡面的呼喚。
在這個距離之內，赤司甚至能看得清對方的眼睛顏色。
那是猶如盛夏樹影一般的深碧。
「說了多少遍啦！」縱使這句調侃聽了無數遍，岩月朔奈第一個反應還是吐槽。「我的名字不念作SANA啊！所以別叫我NASA！」
赤司也知道對方這個綽號。無論是不是同一班的人，認識她的話，十有七八都會這樣稱呼她。也不知道是誰率先想出來的，但起源大概是基於岩月朔奈旺盛得近乎怪異的精力。班級裡流傳著一句戲言，「如果是她的話，某一天造出太空火箭來也不會讓人覺得驚訝」。
女孩蹲下身張指一勾，穩穩抓住籃球，看了一眼場館的大門，便知道自己不可能投出一球而不打中任何東西──或者任何人，於是她走近了籃球館，把東西交給了最近的人──在這個情況之下，也就是赤司征十郎了。
兩個人都不曾直接和對方打過交道，間接的交流倒是有很多，可也僅限於此了。倒是記得住對方的名字、樣貌、所屬社團和層位，可是要說更深入的認知，大概彼此都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岩月朔奈托著球底往前遞去，露出一個友善的微笑。
「給。」
「謝謝。」赤司淡淡道謝，接過來以後隨手將球放回籃球架上面。
遠處傳來一聲尖銳哨聲，岩月朔奈低聲叫了一下「糟糕」，便匆匆忙忙地向著兩人一揚掌，權充道別。「那麼練習加油啊！我先走了！」
也不知道她從田徑場跑到這邊來是為了什麼，然而從她聽到哨聲就跑回去這一點來看，想必是相當重視隊裡的訓練。赤司正目送她離去，卻又看見了女孩猛然打住腳步，朝著自己小跑回來。
「對了，團長大概還沒來得及通知你。」赤司注意到她的語速比常人稍快了一些，而且習慣同時間做幾件事情，比方說現在就邊綁著鞋帶邊和自己說話，「明天的會議他有事要做無法出席，會派副團長來──不是我，是另外一個，知道是誰嗎？二年級的、黑色頭髮、藍色眼睛、吹小號的。」
就算她沒有加上後面的形容，赤司征十郎也記得很清楚。管弦樂團的人雖然沒有男子籃球部多，卻也是洛山社團裡面重要一員，幾乎是有文化社團的活動，就會有他們出現，而且在京都高校圈裡小有名氣。「我記下了。」
「嗯那就好，話我是帶到了哦。」岩月朔奈話音剛落，鞋帶的結也剛好系完。女孩拉了拉，肯定已經系好了，然後點點頭就跑開。赤司征十郎用毛巾擦了擦頰邊的汗水，灌了一口水之後便放下東西。
「繼續練習。」
作者有話要說：
釘書機梗︰出自《化物語》裡女主角的攻擊模式。吸血鬼說的是男主阿垃垃圾（喂）
NASA︰「朔奈」有兩個念法（Sana/ Sakuna），其實女主的念法是後者。
下週三前日更，會有兩天有雙更掉落，看我什麼時候寫得順吧w就醬w
感謝《星軌》裡卡零、阿汐的地雷，還有Frost的手榴彈0w0
2014-05-15首發
2014-05-16修文
2014-05-18修文
第2章 困擾
雖然對於洛山一眾學生而言，並不是這麼一回事，然而若要老師選出「最讓人費神的學生」，岩月朔奈絕對名列前茅。
倒不是說她的性格有多惡劣，學習方面也不至於跟不上。事實上，只要不牽扯到自己任教的科目，大部份老師甚至會和她聊起家常來──可是一說到學習上面的事情，岩月朔奈著實是個不大不小的麻煩。
計算出席率來上課這件事已經沒什麼了，升班主要靠的不是出勤，這一點他們連管都懶得管了，岩月朔奈足夠聰明，不會讓自己的出勤率跌到危險水準。問題是明明能夠做得更好一點，卻滿足於自己目前的表現，不肯再踏前一步，簡直是要和誰較勁一般，將成績死死咬在中游上。由每一科的小測到大考，沒有一次的分數亮眼得令同窗有危機感，也沒有一次分數會低得讓老師看不過眼去。
單是維持在這種虛假的中庸上，需要的心神就比純粹地「考好」困難多了。作業倒是每次都有交、小組報告也總是完成得漂漂亮亮，可是就是不認真，每次上課總是走神。
令事態更加複雜的是，她在入學時選的是「空」課程，也就是一般意義上的精英班。以她的成績要上好大學不成問題，但是能夠更進一步的話，為什麼要滿足於現狀呢？班主任也有旁敲側擊問過她想不想轉班，卻每次都被她轉移話題。
在找不到任何辦法之下，班主任也曾找上了她的父母。
和校方接觸的就只有她的母親。雖然看起來是個溫婉的職業女性，一說起自己的女兒來，口吻卻總有些無可奈何。「給你們造成麻煩了很抱歉，可是請讓她維持現狀吧，否則恐怕會有反效果也不一定」，她這樣說。
不能改善現狀，甚至無法改變現狀，是真正的束手無策。幸而岩月朔奈的表現也不至於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她還有保持平衡的餘裕的話，班主任也懶得再多管閒事了，畢竟這件事很明顯不是他手所能及之物。
赤司征十郎跟著其他人一起走進禮堂。
來這裡之前是學生會的會議，這個學年才剛開始，上任的幹事們還不能很好地將事情推上軌道，但彼此之間的磨合卻進行得比籃球部快得多。
更具體一點說，是「已經能夠和大家說公事以外的事情」這種程度了。
「知道嗎？」有人如此喁喁，「昨天女子田徑部長和那個新生……在一樓那里弄出好大一場鬧劇。」
「啊啊，確實，」有人如此應和，「不過看來結尾收得不錯嘛。」
在學生會裡面的幹事，不是被眾人所認識，就是認識眾人。回答者顯然就是後者，「雖然那個新人好像做錯了什麼，可是結果部長也沒有生氣嘛。」
「比『不生氣』還來得好吧。」有人如此糾正，「我和田徑部長是同班，那傢伙昨天可是一直在抿著嘴唇笑哦，明明之前還是一副鬱鬱寡歡的模樣。大概是新生小姐做了什麼讓她高興的事情？」
「那也不奇怪。」有人如此評價，「那個新生我也認識，本來就是能將好心情傳染給別人啊，岩月那傢伙。」
由始至終在旁傾聽的紅發少年將手上的文件翻過一頁。
和其他沒有宗教信仰的高校不一樣，洛山高校和佛教的關係，是從位址裡就可以窺得一二的事情。日常的教學倒沒有額外的宗教元素，學校在寺廟旁邊又不等於要在裡面上課，只不過是每個月都要進行禦影供而已，對於學生而言，根本說不上是好是壞──每個月二十一日的儀式進行時沒有課堂，可是隨之而來的也是風雨不改的日程。當然，總有些人會將之視為每個月額外的一天假期。
比方說，岩月朔奈。
如果赤司征十郎沒有記錯的話，對方已經是第二次缺席了。按理說新入學的學生就算是出於好奇，也會去一遍禦影供看看的，可是她卻完全沒有這樣的想法，從一開始就不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更進一步而言，她對很多事情都抱著同樣的態度。按理說這種哲學和赤司的有些分歧，可是現實並不是非黑即白的二元論，中間仍然有一些商榷的餘地可以進退。從昨天她對於田徑隊訓練的表現來看，對方並不是像他先前估計的一般吊兒郎當的人，她只是對自己沒有興趣的事情完全提不起勁來。
也就是說，任性。
這種小孩子一般的處事態度，才令赤司征十郎真正有所想法。岩月朔奈身上的矛盾之處如此鮮明，事與事之間截然相反的態度，還有是一直保持在「正面」的情緒這種事情，都不是一般人會有的個性──與其說是她的本我，不如說是無時無刻地提醒自己非得要這樣做不可。這些都是稍微注意下就能知道的事情，卻又被她一次次以嬉笑掩飾過去。
嘛，也與他無關。赤司征十郎並沒有想要做什麼的必要，上面所說的分析乍看起來深刻透徹，可是對於他而言，也不是需要苦苦思量之事。個中的曲折，大概也只是花上由走進禮堂到落座的功夫。
到目前為止，赤司征十郎都看不見彼此的道路有重合的可能性。
所以──是連回想都沒有必要的事情吧。
紅發的少年這樣想著，低頭調了一下袖口的鈕扣。
硬要說的話，岩月朔奈倒也不是因為要到哪裡去玩而不出席禦影供。
她和那個人可以配合上的時間，也就只有這個而已，其他的時間，無論是課後還是課前都會異常麻煩，而她不希望引起其他人的注目──這件事情，做得愈低調愈好。岩月朔奈打開手機，再次確認了一下會面的地點，便將它放進裙子的口袋裡面。早上出門的理由是要參加禦影供，所以她此刻身穿的也是洛山校服。
啊啊，連今次都不出席的話，週一大概會被班主任叫去訓一頓吧。
說到底還是給其他人添了麻煩了。
手機頂部的小燈亮起，岩月朔奈打開收件箱一看，是來自那個人的郵件。
【我到了，妳在哪】
女孩將灰色的西裝外套脫下來挽在臂上，沒有看著螢幕而是憑著手感就開始單手打字。【很快就到，請稍候】
和那人相約的地方是在商場裡面的咖啡店，因為是工作日的午前，並沒有多少客人在，桌與桌之間的距離很大。對方相當貼心地將桌子選了在遠離落地玻璃的角落裡面，從外面看進去的話只能看見一小角的桌椅。
饒是如此，當岩月朔奈走近招牌的時候，腳步仍然止不住地放慢再放慢。
在出門之前，甚至在這兩個星期，她都想要說服自己這是沒有辦法之中的辦法，她別無選擇。可是親身來到這裡，看見了那個人半袂衣角，名為實感的恐懼終於排山倒海一般向她襲來。理智和情感發出了完全相反的指令，左耳傳來了叫她轉身就跑的大吼，右耳卻是催她繼續往前的溫柔語音。
她很清楚，今天開始了的話，就再沒有可以退出的可能。
雙腿像是被湖中深處的藻類纏著了一般，無法前進半寸。
淺啡色頭髮的少女終於停下了步伐，有行人撞上了她的肩頭，女孩側首看向，低聲道歉，正下定決心想走回車站的時候，眼角餘光處卻看見了那人投來的目光。
男人笑著對她做出了口型。
來了啦。
……被對方看見了的話，離開已經不是一個可行的選項。
岩月朔奈硬著頭皮走進咖啡店裡面，還沒有坐下來，男人便已經招手喚來侍應，「請給我一杯冷巧克力，另外黑咖啡也要續杯。」
上一次見面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想不到對方仍然對她諸般的小癖好瞭若指掌。女孩安靜地坐著，待侍應走開了才開口喚對方。彼時男人正忙著收拾桌子上的文件，低頭應了，「吃飯了嗎？」
「早餐的話吃了。」岩月朔奈轉了轉手上的電話，「一大清早出門了以後在餐廳裡磨蹭了好一陣子才過來。你呢？」
「我等下再吃。」男人收拾好以後十指交叉看著女孩，目光裡意味複雜，「雖然具體的情況之前在電話裡面已經說清楚了……妳還有什麼要補充的嗎？」
女孩在說出任何音節之前，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歎氣。
「我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
「體諒妳動機的人，就算妳做得多錯都能理解──不過認同與否就是另一回事了──不體諒的人，妳就算什麼都不做，他們都會理解成錯誤的。與其擔心別人的看法，不如考慮一下這能不能夠解決妳的苦惱。」
「確實能夠解決。」高身的大玻璃杯被送上來，岩月朔奈垂眸躲開那人的目光，拿著飲管開始不停打圈，「可是風險太高，還有可能連累到你……」
男人輕輕牽唇，「我今天敢來，就已經說明很多事情了。」
敢來，就敢負擔與之相關的一切後果。男人雖沒有明說，可是這話落到女孩耳裡，也是不輕的份量。岩月朔奈勉強笑了笑。
「多謝你能來。」她將話說到一半，才意識到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已經有些沙啞，於是她清清喉嚨，「要不是有你在，我大概已經不知如何是好。」
對方對她的道謝沒有推卻之意，只是掏出了自己的錢包，然後把東西放上桌子，平平推到她面前。「這是之前說好的。」
岩月朔奈看了一眼便覺出不對勁來。「不，我沒有要這麼多……」
「妳不是以為做完這件事之後，他會輕易放過妳吧？」男人將自己的嘲諷展露得點到即止，「拿著吧。我也好、妳自己也好，都沒有閑到能時常出來，更何況是跑過大半個京都市來見一次面。多出來的是給妳以備不時之需的。」
女孩也不扭捏，「那麼就謝謝了。明天開始動手的話，算上那方面的處理時間，大概下個星期就能解決。到時候我再聯絡你跟你報告。」
身穿整齊西裝的男子端起咖啡杯，深啡色的液體在馬克杯裡面晃了一個圈，他笑著將它碰上了她的高身杯，發出不倫不類卻誠意十足的祝許。
「那麼，朔奈，祝妳好運。」
作者有話要說：
「空」︰洛南高校實際存在的課程，與「海」相對。前者是精英班，後者也不差就是了。看了一下校網的資料，課程目標不同、具體的內容也有差別。「空」那邊大概是能折騰死人的程度23333
位址︰洛南高校在東寺町，根據穀歌地圖旁邊就是教王護國寺。每個月的21號都是禦影供，如果沒有理解錯誤的話應該就像我所寫的一樣了……不太熟悉，有錯請指正（土下座
感謝花退和雨霖霖的地雷，還有悠悠的手榴彈，大家都太客氣了QWQ
2014-05-16首發
2014-05-18修文
第3章 爭執
「剛過五十四秒。」岩月朔奈按停碼錶，在紙上找到了紅發少年的名字，然後刷刷兩筆寫上時間。少年的運動神經好得驚人，第三次下水仍然穩守于滿分的範圍裡面，甚至比游泳隊的成員還要快。老實說，如果不是肯定對方是籃球部的隊長，她都要誤會赤司是游泳部的王牌了。「請上來吧。」
赤司征十郎聞言，點了點頭示意收到。下一任接力者已經從矮臺上躍下水池，站在岩月旁邊的女孩按下了計時器的開始鍵，少年待對方游遠了便將雙掌撐上了岸邊，借力離開水池。
紀錄是以隊伍比賽的方式進行，多虧了赤司，這隊目前遠遠拋離其他人。赤司征十郎上岸之後，便有隊員抬掌想與他相擊。紅發的少年似乎沒有想到對方會這樣做，卻仍然淡定地舉高了手臂。
清脆的擊掌聲。
似乎是不習慣渾身是水的感覺，赤司上岸之後便迅即摘下泳鏡，拭去了臉上殘存的水跡。岩月朔奈見狀為他拿來毛巾，少年接過並道謝，斜睨過來的紅金兩眸深邃冷漠，讓人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麼。
赤司征十郎下意識抬腕，想要看時間，目光落到上面才想起自己將手錶放到儲物櫃裡面了。岩月朔奈以指尖挑開了手機，「還有半個小時才下課。」
游泳館的設計本就注重採光，今天又是個萬里無雲的大晴天，陽光透著玻璃天窗傾瀉下來，照在身上的時候猶帶熱度。岩月朔奈是整個年級裡面，寥寥幾個沒有下水的人之一，連降溫的途徑都沒有，此刻便覺得尤為炎熱。
明明早就將外套脫下來了，襯衣的散熱能力卻比想像之中還要差得多。岩月朔奈不自在地換了個站姿，「紀錄完畢。接下來是自由活動時間，老師說過如果還想多遊幾圈，可以到最遠的兩條賽道。不想再下水的話請到那邊等候解散。」
「麻煩給我看下紀錄。」紅發少年這樣要求。對方大概只是想要確認成績，上面也沒有什麼不能見人的東西，於是女孩爽快地把東西遞出。
「請。」
在對方的指尖觸及紀錄板的同時，女孩將雙眸落到了自己的手機螢幕上面。
她以為今天早上便已經為事情打上句號了，想不到母親那邊仍然有未了的餘波。趁老師的注目點不在這邊，岩月朔奈微微側過身去，用裙子遮住自己的手機開始打字，同時看向了赤司征十郎。這樣的話，就不會有人注意到她的動靜。
無論是哪一個運動社團，想要站在金字塔的頂端，訓練以外的體能鍛煉都必不可少。岩月朔奈就不止一次在健身室裡面見到赤司，姑且不說對方的訓練強度完全超出女孩的想像，次數也極為頻密。
雖然只是田徑部裡湊數的成員，可是相比起看熱鬧的外行人，岩月朔奈仍然能夠看出一些門道。受天生的骨格所限，赤司的體型絕對說不上魁梧，至少就要比那邊打欖球的同級生瘦弱──然而肌肉的分佈相當有效率。
看上去是最受制限的人，卻又要比任何人都要來得更強。
能用這樣的身體去制霸中學的學界男籃，難怪被人冠以奇跡之名。岩月朔奈在對方的肩與臂上打了一個圈，便收回了自己不帶任何情緒的目光。赤司征十郎分明知道她在看他，卻沒有任何反應，僅僅是看完了紀錄後便將之交還。
少年朝她點了點頭，如她所指示，轉身走向第八條賽道。
為了確保沒有一個人是坐在觀眾席上虛耗辰光的，老師特地交代了沒有下水的人輪流值勤，紀錄下其他人的成績。赤司是岩月朔奈負責的最後一個人，至此她已完成了老師的委託。
女孩將紀錄板移交給下一個值勤者，也邁步走離池邊，向著樓梯的方向進發。在踏上第一階的時候，口袋裡的電話震動起來。
岩月朔奈走下樓梯的時候，不過是早上六點鐘。
身穿整齊西裝的中年男子坐在她慣常坐的座位旁，一手擺弄著自己的電話，一手端著咖啡杯，乍看來似乎在處理公司裡的郵件，可是女孩心知這並非真相。
她並不曾預料到這一幕。按理常理來推斷的話，此刻離他需要出門的時間還要早得多，對方並沒有如此早起的必要──也就是說，「反常」。
不過常態什麼的，早在幾天之前被她自己打破了吧。
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在接過那個人的東西之前，就已經做好相應的覺悟了。從昨天晚上收到匯款確認開始，父親就再沒有給過她一個好臉色看，幸好自己回家回得晚，否則對方絕不輕易收兵。
女孩拉開了男子身邊的木椅，以無視對方存在的姿態將手伸向吐司。手不過伸到半途，男子卻搶先於她，拿下了最上面的一片。
看來對方不認為早餐時分理應休戰停火。
岩月朔奈收回了自己的手，轉而為自己倒了一杯溫水，開始耐著性子和對方談道理。「名字是爸爸你簽下的，我並沒有偽造文書或者騙得你的簽名。」
「那我知道妳想做什麼之前的事情。」男子口吻平靜地陳述，「雖說妳能湊出那個金額來令人意外，可是再也無法前進一步了。裡面的東西，無論有多少，我都已經全部拿走。」
對方的舉措尚在岩月朔奈的意料之內。
「因為公事繁忙而忘了將自己簽過名的東西收回去，不是我的過失。」女孩站起身來戴好手錶，「現在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就算想要拿回錢也不可能了，所以爸爸你拿得走其他東西，可是拿不走我已經預留好的位置。」
昨天已經看得很清楚，就算再怎麼說下去，這場不帶硝煙的戰爭也只會沒完沒了。在雙方都試圖以理服人的場合之中，愈是想要保持平靜愈是不能夠，十個小時前便已經將所有可以發的火都已經發盡了，現在的岩月朔奈就像是一塊燒到最後的木炭，就算火苗餘在，也已經時熄時亮。
和家人吵架，總是比和外人要更累一點。
「對了，如果爸爸你真的做到換鎖這一步的話，我也沒有任何意見，頂多就是再早幾天走。」對方要是不介意讓外人知道他們之間的爭端，現在就不會形成僵局了──要是對方敢和學校交代實情，也不至於被她鑽了空子。
「父親不敢鬧大」，就是岩月朔奈憑持的所有依仗。
「妳敢做的話，就要做好一應的心理準備。」他放下了手機，呷了一口咖啡來拉長對方的不安感，「……當妳走投無路的時候，也不要回來，沒有一個人會給妳任何幫助，聽懂了嗎，朔奈？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甚至有些憐憫，「再說了，妳能做什麼呢？」
「我不知道。」女孩穿好鞋子，手心已經搭上門把，岩月朔奈對著木門扯出一個笑，「不過辦法總比困難多，無非就是多找兩份家教。」
不待男人回應，女孩打開家門便走出去。
狠話是撂下了，對方會絕情到什麼地步也已經闡明得很清楚。岩月朔奈瞇著眼睛走出了屋簷之下，晨曦的光打在眼臉上，幾乎要灼痛了她的眼睛。
她垂首走在沒什麼人的坡道上面，忍了三遍，終究還是擦了擦眼睛。
「所以說，運動社團和文化社團的男生是完全不同的。」
「誒──我覺得這要看人哦。」
岩月朔奈轉過頭去看著旁邊的女生，「妳們在說什麼？」
「那邊那邊。」背後的人用雙手放上了她的臉頰，扭到某個特定的角度上。淺啡色頭髮的女孩定睛一看，泳池另一端的角落裡面，幾個男生拿著毛巾在聊天，恰巧都是不同運動社團的成員。「不是很養眼？」
或許是早上的一點小意外，岩月朔奈的眼睛到現在還有點不舒服，於是她轉了轉眼珠看向另一邊，背後的人將下巴擱在她的頭頂上。「吶NASA妳覺得哪一邊比較對？果然社團不一樣，人也是不一樣的吧。」
女孩想了一想，「可是要是兩種都參加的話該怎麼算？」
「例如說？」
岩月朔奈指了指紅發少年，「赤司啊，他不是又是籃球部又是學生會的麼？雖然學生會嚴格來說兩種都不是，可是要套用這個分類法的話……果然還是更加偏向文化社團一點吧？」
「不覺得他是特例麼？」那個女孩將她的手指移回原先的角落，「年級第一加學生會長加男籃部長等於怪物，不在討論範圍以內。」
岩月朔奈說，「雖然第一項指標我大概一輩子都達不到了……可是這樣定義的話，我不也是半隻怪物麼？」
後面一堆女孩笑起來，手掌還在岩月臉上的人揉了揉她的臉。
「放心啦妳就算是怪物也是頭容易親近的怪物。」
岩月朔奈起先還跟著她們一起笑，然而唇畔處勾成了某一個弧時，又好像失去了歡愉的力氣。雙唇好像被一雙無形的手拉扯著往下，而女孩所背對的一群人，對此一無所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