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以死亡為開端
盛夏。
下午兩點。
過分燦爛的陽光讓空氣都為之扭曲,遠方的山色卻在蒸騰的霧氣中顯得更加蒼翠,知了嘶鳴著,有節奏的聲音仿佛催眠曲般,讓整個西西里都昏昏欲睡。
事實上,大部分西西里人這個時候確實都沉浸在睡眠中,地中海夏天的正午,實在是熱得讓人什麼都幹不了。
不過總有例外。
「困死了。」
低聲抱怨著的女人趴在吧臺上,實木的桌面傳遞給她微弱的涼意,讓她耷拉的眼皮不至於完全合上。
「酒館老闆娘真是個糟糕的職業。」
臉頰下的桌面已經被體溫捂熱了,女人毫不顧忌形象,換了一邊臉貼在吧臺上。
奇異的是,無論她的動作看上去多麼隨意,鬆散的髮髻始終不受影響,乾燥、蓬鬆卻不淩亂,這在炎熱的夏天尤其不可思議。
眯著眼睛眺望著門外的女人顯然是化了妝的,敷了粉的臉蛋白皙得不自然,配上豔麗的眼影,火紅的唇彩,那份不自然被壓了下去,整張臉呈現出和諧濃豔的美麗。炎熱的夏天,她臉上的濃妝一點兒沒花,需要細心維護的妝面和女人隨意的姿態形成鮮明的對比,這份衝擊讓她充滿魅力。
不得不承認,塞西莉亞·莫賴爾老闆娘本人,是莫賴爾酒館生意興隆的重要原因。
遠處出現幾個黑點,在燥熱的空氣中扭曲著,慢慢拉扯成人形。
眯著眼睛看著外面的老闆娘懶洋洋地直起身子,眼睛仍然無精打采地眯著,長而密的睫毛把碧綠的眸子蓋去大半,瞳孔的反光從睫毛的縫隙中透出。女人唇角挑起微妙的弧度,似笑非笑。她的表情她的動作,無一不在慵懶隨意中透出精緻,仿佛演練了千萬遍般——恰到好處的,含著曖昧。
大汗淋漓的男人們攜著一股熱浪走進酒館,他們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著臉上滾落的汗珠,同時大聲向老闆娘打招呼:「嗨,塞西莉亞,你還好嗎?」
「很好,非常好。」女人擰開酒桶上的黃銅小龍頭,給男人們倒啤酒,「這麼熱的天氣來杯啤酒就更好了。」
豐富的泡沫溢出杯沿,男人啜飲一口,舒暢地呼了口氣。
這群男人在碼頭工作,每天都能聽到許多新鮮的消息。午休時分,與其在樹蔭下睡一覺,精力旺盛的男人們更樂於在莫賴爾酒館聚一聚,來杯啤酒聊聊天,放鬆一下身心。
莫賴爾對他們的談話表現出極強的興趣,漂亮女人的好奇一定程度上滿足了男人的虛榮心,讓他們更樂於在碼頭周邊的眾多酒館中選擇莫賴爾經營的這家,並固定下來,成為這裡的老主顧。
莫賴爾中午沒關門歇業就是在等這批客人。沒什麼事可做的老闆娘給自己也倒了酒,以興致盎然的視線注視著男人們,無聲催促他們開始每天的消遣——正式些的說法是聊天,更貼切些,無非就是八卦。
然而這一次,莫賴爾沒能像之前每次那樣,集中精神從頭至尾專心致志地聽男人們談天說地,一位客人的到來使她不得不把注意力收回來。
「您好,先生——」莫賴爾揚起笑容招呼走進店裡的客人,粗略的一瞥卻讓她到了嘴邊的公式化問候轉了向,「——先生您不熱嗎?」
眼前的客人在大夏天穿著一件風衣。無論料子多麼薄,它到底是一件風衣。
吧台前的客人不發一言,僅以冷淡的視線注視著莫賴爾。
酒吧中的溫度似乎降了降。
莫賴爾臉上的笑容滯了下,一秒後又重新熱情起來:「很抱歉,請問您是要用餐還是住店,或者來一杯?」
港口附近的酒館兼具旅館、飯館的功能。
「住店。」
「好的,」莫賴爾從吧台隔層中抽出登記冊推給男人,「請登記一下個人資訊,」然後從牆上取下一把鑰匙,「房間在二樓。」
女人把鑰匙遞過去,視線自然而然地往下一落,登記冊上姓名欄裡,填著這樣一個名字「阿諾德」。
莫賴爾抬起視線,男人微低著頭,略長的留海垂下,莫賴爾所處的角度看不見他的眼睛。介於金銀之間的鉑金色髮絲下露出的半截鼻樑挺拔白皙,女人的視線在他的鼻尖頓了下,莫賴爾心想,居然一點汗珠都沒有,真的不覺得熱嗎?不可思議。
不可思議的阿諾德先生把填好的登記冊往莫賴爾的方向推了推,拿起吧臺上的鑰匙上了樓。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二樓樓梯口,一樓的男人們才再次開口。
在碼頭工作的人慣於察言觀色,直覺這位客人不好惹,在阿諾德停留在大廳的時間裡,他們保持著沉默,沒有人說一句話。
「哦,塞西莉亞,這位客人看上去可不好招待。」有人為老闆娘哀歎。
「是啊。」莫賴爾看了看登記冊上的資訊,確認沒有問題,將之合上,然後從吧台隔層中拿出功能表,「恐怕我沒時間聽你們講故事了,我上去問一問他有什麼需要。」
男人們向老闆娘舉杯:「去忙吧。」
莫賴爾笑著從吧台後轉出來,揚著笑容,拖長語調說:「希望難伺候的客人能給出符合他身份的小費。」
二樓,莫賴爾在門上扣了三下,清晰的敲門聲落下,門內傳來男人冷淡卻禮貌的聲音:「請進。」
莫賴爾推門進去,笑容熱情又親切,不可避免地帶上了生意人的市儈:「需要來點什麼嗎,先生?很快就是下午茶時間了。」
老闆娘停頓了一下,看客人沒有反應,她立馬接上:「說實話,港口的酒館不是下榻的好地方,如果沒有冰塊永遠無法把房間裡的燥熱驅逐出去,唯一的優點就是距離碼頭夠近。」
說話的同時莫賴爾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阿諾德,坐在窗邊的男人脫下了風衣,一隻手放在腿上,另一隻手支在圓桌上,他身上白色棉襯衫質地優良,線條筆挺,這可不是光有錢就能買到的貨色。
圓桌上有枚信封,莫賴爾隨意掃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襯衫,西褲,光亮的皮鞋,優雅的坐姿,再加上那股傲慢的冷淡——哦,這位了不得的客人來她的小店幹什麼呢?
她一點都不想知道。
「塞西莉亞·莫賴爾。」名為阿諾德的男人用全名稱呼了她。
「是的,我是,請問有什麼吩咐,阿諾德先生?」莫賴爾挑起了一邊的眉毛。
「看上去你的店生意不錯。」冷淡的男人突然拉起了家常。
莫賴爾毫不謙虛,得意道:「那當然,我的酒館在巴勒莫港口可是數一數二的。」
「那麼我是否可以相信,你能為我提供我所需要的東西呢?」
男人伸出纖長的手指,將信封遞向莫賴爾。
豔麗的女人走近兩步,沉吟著接過了信封:「我想我不會讓你失望的,阿諾德先生。」
鉑金色頭髮的男人收回手,十指交叉置於身前:「但願如此。」
第2章 以死亡為開端
大航海時代之後,海口碼頭上隨處可見來歷不明的人,沒有固定的住所,不知國籍,整天無所事事的遊蕩在碼頭上,在這個遊手好閒的人活不下去的時代裡,永遠有足夠的錢花。
這群人的職業是公開的秘密,他們靠販賣情報過活。
情報販子,港口的許多人厭惡他們卻又不得不依靠他們,或許今天他才將你的秘密賣給你的敵人,明天你就需要花錢在他那兒購買你敵人的秘密。
深夜,莫賴爾酒館中一片安靜,小夥計守在吧台後面,在昏暗的燭光下腦袋一點一點的打著瞌睡。
客人們不是才從長途旅行中解脫出來,就是養精蓄銳準備踏上航程,二樓視窗一片黑暗。
莫賴爾披著黑色的斗篷無聲地走出酒館後門,向某個方向進發,走出一段距離她突然回頭,對著酒館屈膝行了一禮。暗淡的月光下,豔紅的嘴唇彎起一個弧度,豔麗到詭異。
酒館二樓,站在窗簾後的男人如同雕塑般靜靜站著,微弱的月光給他整個人鍍上了一層金屬色澤。
莫賴爾不該,也不可能看得見他。
但阿諾德知道,女人的那一禮是對他行的。
夜幕下,碼頭依然醒著,海浪拍上礁石發出嘩嘩的聲響,貨輪沉重的汽笛聲從遠處傳來。堆滿貨物的平地上,守夜人小屋的燈光從罅隙中漏出,被照亮的貨物堆在深藍色的天幕下成為一片嶙峋的剪影。
海風吹拂,女人的斗篷下擺翻出急促的弧度,她穿過在黑暗中張牙舞爪的貨物堆,來到了守夜人的小屋前。
門前躺著的雜毛狗抬起眼皮看了看她,無精打采地搖搖尾巴,同時喉嚨裡發出一聲模糊的聲音,算是打了招呼。
「誰在外面?」
屋裡的人聽見動靜,從窗戶縫裡往外瞄了一眼:「哦,塞西莉亞。」
「進來。」
守夜人的屋子很小,開著窗戶的那面牆靠牆放著一張桌子,上面放著酒壺茶杯鍋碗瓢盆等等生活用品,提燈塞在桌子下面,和一張四條腿的板凳擠在一塊。靠著正對窗子的那面牆前,幾塊木板搭起了一張簡陋的床,上面胡亂堆著各種顏色暗沉的織物,屋內光線昏暗,根本分不出哪是衣服哪是被子。屋子實在太小,床沿和桌子邊幾乎挨在一塊兒。
守夜人兩鬢斑白,凜冽的海風過早地在他臉上刻下歲月的痕跡,早年的碼頭工人生涯壓彎了他的脊樑,然而風吹日曬沒能徹底磨滅他身上的棱角。搖曳的燭光下,守夜人展開一個懶洋洋笑容,煙斗咬在嘴裡,煙霧吞吐中,他的眼神透徹到鋒利。
「大半夜的不睡覺,到我這裡來幹什麼?總不會是因為該死的失眠吧?」他伸腳踹了踹用幾塊木板搭起的床,織物堆動了動,先伸出了一隻手,然後一個腦袋從裡面探出來。
「幹什麼,阿道夫……我好不容易才睡著。」亞麻色頭髮的年輕人迷迷糊糊地揉著眼睛,看見屋裡多出一個人毫不驚訝,他睡眼惺忪地和莫賴爾打招呼,「嗨,塞西莉亞,你也睡不著嗎?需要我把被窩讓給你嗎?」
「不,謝謝你,亞伯特。」莫賴爾面不改色地回答,「我怕我會把自己悶死在你的被窩裡。」
守夜人阿道夫在床沿上坐下,抬抬下巴示意莫賴爾拿桌子下的椅子坐,織物堆裡的亞伯特正把衣服往頭上套。
「說正事。」阿道夫開口道。
「啊,是這樣的。」莫賴爾用平常的口氣說,「盧卡·貝克爾死了。」
阿道夫抽著煙斗,亞伯特找到了自己的褲子,看了眼莫賴爾:「哦,我想我至少不能在你面前穿褲子。」
誰都沒因為莫賴爾帶來的消息表現出絲毫異樣,仿佛一個人的死亡在他們看來無足輕重。
「如果你願意我也不介意,首先你就不該在我面前穿衣服。」莫賴爾翻了個白眼,「當然就你那副小身板對我來說也實在沒有吸引力。」
「長得瘦怎麼了,」亞伯特皺了皺鼻子,「長得健壯的不也一樣死了嗎?貝克爾的臉可沒我英俊。」
「我第一次知道英俊這個詞只是指臉。」阿道夫嗤笑一聲。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英俊這個詞不用來形容臉。」亞伯特反駁了一句,問莫賴爾,「貝克爾死了——真是不走運,然後呢?」
「然後有人找到我,希望我查出他是怎麼死的……上帝啊,我連他已經死了都不知道。」莫賴爾哀歎一聲,「消息靈通的兩位元,幫幫忙吧。」
女人從斗篷中伸出的手裡抓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錢袋,她把它放在桌上。
一老一少兩個男人的視線都被吸引過去。
「出手真闊綽。」阿道夫低聲道。
「塞西莉亞,我們都知道盧卡·貝克爾不僅僅是個情報商,」亞伯特表現出超越年紀的沉穩,「你確定這錢我們有命賺嗎?」
「機會總是伴隨著風險。」莫賴爾喃喃道,昏暗的光線下,女人的表情看不清,她的聲音沉而緩,帶著一絲悲涼,「就我個人而言,我也很想知道盧卡是怎麼死的……」莫賴爾抬眼看向兩名同伴,昏暗中,她碧色的眸子亮得好像在發光,具有野獸般的侵略性,「也許不久後我們就會成為又一個盧卡·貝克爾。」
亞伯特抬眼看破損的天花板,縫隙中有星光落下,年輕人說:「如果你的私人原因是你愛他,我會好受很多。」
莫賴爾悠閒道:「盧卡確實是個能夠依靠的人。」
亞伯特立刻改口:「真是太糟糕了。」歎口氣,臉型狹長五官深邃的年輕人終於有了正經的表情,「看來這錢我們不想賺也得賺。」
「貝克爾上次和我們聯繫是什麼時候?」阿道夫問,「三天前?」
「沒錯,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坐在我現在坐的椅子上。」莫賴爾確認,「三天前他看上去很愉快,他說如果手上的生意能成功,這輩子就不用再工作了。」
「說了這種話的人通常死得很快。」亞伯特說,「幸好他沒告訴我們他拉了什麼私活——上帝原諒我,我當時還很不忿來著。」
沒人理他。
莫賴爾繼續:「我是今天中午收到的消息。」
阿道夫:「也就是說他可能死在昨天或者今天早上,知道他死在哪兒嗎?」
莫賴爾攤手:「一無所知。」
「好吧,」亞伯特接過話頭,「時間範圍一天多,雖然麻煩了些,但肯定能查出來。」
莫賴爾提示道:「他死亡的地方不會離我們太遠,否則雇主不會找上我。」
港口情報商多,但情報商不止港口有。
「這點卻是我覺得奇怪的,為什麼會有人找上你?」阿道夫問,「塞西莉亞·莫賴爾在碼頭排不上號,歪打正著?」他詢問地望著女人,繼續說下去,「知道貝克爾和我們走得近的只有情報商,情報商不可能雇傭我們,他們會自己去查。」
莫賴爾揚起笑容:「雇主現在還在我的酒館裡,你想親自去問問他嗎?」
「不想,知道越多死得越快,我們知道的已經太多了。」亞伯特回答道,他打開了錢袋,金幣黃燦燦的反光映亮他的臉和眼,少年眼中沒有一點貪婪,反而蒙著陰雲,「速戰速決,這個價格值得冒險。」
「速戰速決,雇主還在我的酒館裡等著。」莫賴爾同意亞伯特的觀點,卻是因為不同的原因。
「不過也不必冒太大的險。」莫賴爾的這句話引來了兩名同伴的注視。
「因為雇主還在我的酒館裡等著。」
阿道夫和亞伯特對視一眼,年輕人咽了口唾沫,問:「雇主是誰?」
莫賴爾彎起嘴角,眼角微微下塌,一個蠱惑的笑容,帶著惡作劇成功的愉悅:「阿諾德。」
哐——
亞伯特從床上滾了下去,同時帶倒了阿道夫。
「亞伯特你給我起來!」被壓在下面的人怒吼道,他沒忘了最該被吼的那一個,「塞西莉亞你不早說!」
「阿諾德?!那個阿諾德?!」趴在阿道夫身上的亞伯特手忙腳亂地讓開,視線死死盯著莫賴爾。
「是的,就是你想的那個阿諾德。」莫賴爾雲淡風輕地聳聳肩,「查清上司是怎麼死的之後,我們大概就能升職了,好好幹吧夥計們。」
第3章 以死亡為開端
莫賴爾一笑之後收斂了神色,唇角弧度收起,表情正經下來。亞伯特看著她,神色中表示出相應的鄭重。年輕人一直覺得,莫賴爾的一雙眼睛非常特別,碧綠的,像是野獸的瞳孔,守夜人小屋中光線昏暗,女人那雙眼睛偶爾反射出光芒,讓人從心底生出涼意——
——在炎熱的夏天,多盯著莫賴爾的眼睛看看,能很好的緩解暑意。當然,前提是你得和她足夠熟悉,否則絕對會被當成變態。
不不,就算足夠熟悉,盯著一個姑娘的眼睛看,大概也會被當成變態吧?
亞伯特的思緒迅速地跑偏了,臉上的表情也從鄭重變成了發呆狀的茫然。
莫賴爾的聲音把年輕人的思緒拉回來,女人說:「查的時候小心些,別讓第四個人知道。」
「阿諾德讓我們查盧卡是怎麼死的——我們都不知道盧卡已經死亡,那麼必然是有我們之外的另一個人告知了他盧卡的死訊。我相信送到他手上的消息都是正確無誤的,那麼通知阿諾德的人一定看見了盧卡的屍體,或者見證了他的死亡。」
「可我問阿諾德這方面的消息,他不肯告訴我。」莫賴爾攤了攤手,「不覺得奇怪嗎?阿諾德不是會浪費時間的人。」
「他不信任告訴他消息的人。」阿道夫吐出一個煙圈,淡淡說道。
亞伯特垂下眼:「或者是不信任我們。」
「不管怎樣,我們姑且可以猜測他的情報機構內部出了問題。」
莫賴爾三人只能算是週邊成員,根本接觸不到內部的資訊。
「很可能有幾組人同時在調查盧卡的死。」
橫向對比,以阿諾德的精明,必然能找出有問題的那個人。
「如果我們能查出真相,一定會觸及內部機密,不升職也得升職。」阿道夫的語氣依然平淡。
亞伯特則沉默了會兒:「我們和貝克爾才是一個團隊的,阿諾德卻從別人那裡得知了他的死亡,貝克爾身邊有阿諾德的眼線——我們不知道的眼線。」
「那麼我們身邊,也有屬於那個男人的眼睛嗎?」
身處情報部門,每個人都處在監視和被監視中。唯一讓人感到安慰的,無非是同事們的相互監視都是明面上的。
雖然大家都知道暗中必定也有眼睛盯著,但到底誰也沒感受到過那雙眼睛的力量,也就刻意的遺忘它。
可現在,那雙眼睛的存在被明確證實了,亞伯特覺得不舒服。
莫賴爾表現得很無所謂:「我問心無愧。」
既然不曾背叛,那被看著又有什麼關係?即使那雙眼睛心存不軌,莫賴爾也相信阿諾德不會被它蒙蔽。
如果那麼輕易得就被欺騙,那個男人坐不到現在的位置。
「好了,我只是抱怨把抱怨。」亞伯特妥協似的一攤手,「活兒,還是會好好幹的。」
年輕人眨眨眼:「明天下午記得幫我準備個房間,親愛的塞西莉亞。」
莫賴爾挑唇笑笑:「我會的。」
女人說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往窗外望瞭望,夏天日出早,海天交接一線已泛起了光。
「我差不多該走了。」
朝陽初升時,趕著搭乘輪船的客人們被酒保的敲門聲叫醒,等他們梳洗完下樓,酒館老闆娘也打著哈欠走到了吧台後。
地中海商業發達,不少商人在海上討生活,每月都有固定的行程,固定的下榻場所,自然有人習慣住莫賴爾酒館,至於理由是莫賴爾酒館的食物好,服務好,房間好,還是其它——誰關心呢。
有和莫賴爾熟悉的商人打趣:「怎麼了,塞西莉亞,昨晚沒睡好?」
莫賴爾把牛奶麵包端上桌,眼睛都不抬:「是呀,誰讓您今天就要走了呢?」
客人哈哈大笑,完全是開玩笑的語氣:「不用太過想念我,下個月的今天我又會像現在這樣坐在你面前了。」
莫賴爾挑唇笑笑:「我會等著你的。」
這時候,吃完早餐的酒保從後廚走出來,他一邊砸吧著嘴一邊翻開住宿客人的登記簿:「老闆。」他先招呼了聲莫賴爾,然後問:「我現在上去送早餐?」
「好的,麻煩你了。」莫賴爾應了聲。
「唔,這一位阿諾德先生沒有登記……他需要早餐嗎?」酒保翻看著登記簿,突然問道。
部分貴族府邸已經出現了呼叫傭人的電鈴,但莫賴爾的小酒館中顯然不可能有那麼高端的東西,需要什麼樣的服務,得一早和老闆或酒保說清楚,如果忘了,就只能自己下來跑一趟了。
正和熟客寒暄的老闆娘回過頭來,沖酒保挑挑眉:「先別管這位先生了,把其他客人招呼好。」
「好的。」酒保很有眼色的沒有多嘴問為什麼不用管他。
不外乎那麼幾個原因,這位客人脾氣不好——這一點是莫賴爾讓人稱道的地方,遇上不好相處的客人,她從不把店裡的夥計推上去當擋箭牌,所以她在港口的酒館行業中頗有口碑。
另外的原因便是這位客人只要莫賴爾招待,或者莫賴爾不希望其他人去招待——一個女人,一個開酒館的漂亮女人,圍繞著她的自然不可能全是讚譽,風言風語不會少。
早起的客人陸陸續續離開,酒保送完早餐下來,莫賴爾騰出手,端了份早餐走上二樓。
此時太陽已經完全升起來了,酒館走廊狹窄悶熱無比,乘著現在人少,一個年輕人正彎著腰用冰水沾濕拖把拖地,他拖著拖把從走廊東邊的盡頭走到西邊,回頭一瞧,東邊那頭的水跡已經幹了。
水汽蒸發帶出陳舊木地板難聞的味道,莫賴爾皺了皺鼻子,伸手護了下託盤裡的食物,仿佛怕空氣裡的怪味道融化進牛奶。女人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動作是無意義的,她自然地放下手,語調裡帶點微妙的嘲諷,是不算嚴厲的斥責:「地不是這麼拖的,小夥子。」
年輕人直起身來,拖把往身邊一杵,滿不在乎地聳聳肩:「親愛的,你得知道,我是個從沒幹過活的大少爺。」
亞麻色的蓬鬆髮絲在陽光的照耀下淺淡得近乎銀色,皮膚白皙的年輕人整個兒都是淺色的,除了他眼睛下睡眠不足的陰影。
是亞伯特。
「那麼我們換換?」莫賴爾直接把託盤頂到亞伯特胸前,「親愛的大少爺不會端不穩盤子吧?」
亞伯特挺直腰背,微抬下巴做紳士狀,他接過盤子,整個人的姿態簡直像個英國管家:「樂意效勞,夫人。」
莫賴爾接過拖把:「端去207,記得敲門。」
亞伯特問:「裡面的客人怎麼稱呼?先生還是小姐,或者夫人?」
莫賴爾回答:「先生,阿諾德先生。」
亞伯特僵了僵,然後轉回身:「讓一位女士在這麼熱的天氣幹拖地這種體力活實在太失禮了,我們還是換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