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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紅樓)紅樓之拖油瓶》作者:八爺黨【完結】

《(紅樓)紅樓之拖油瓶》作者:八爺黨【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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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一朝穿越失怙女,便遇到彪悍老娘要改嫁
還好慈母心腸,不忘帶走一雙女兒。
沒等她淚流滿面感激老娘不棄之恩
便得知自家姐姐有個未婚夫叫張華
幾年後,彪悍老娘再嫁尤姓大老爺
她按序齒排行老三
於是新鮮出爐的尤三姐只能默默無語仰天長嘆

呵!

入坑提示——
歇斯底里宅鬥文,
撒潑打滾種田文,
無腦爽文,
女主全家皆是種田復仇流的炮灰標配
文章是作者臉滾鍵盤滾出來噠,請勿考據,勿求邏輯。
一並連三觀和節操也甭求了吧(= ̄ω ̄=)

內容標籤:紅樓夢 豪門世家 種田文 宅鬥

搜索關鍵字:主角:尤三姐 ┃ 配角:尤二姐 ┃ 其它:紅樓,宅鬥,種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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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三月春光如許,院子里的桃花簇簇擁擁,妖嬈嬌婉,開的正盛。一陣清風拂過,桃花枝頭亂顫,片片桃瓣如雪花漫天飛灑,遮住了人的視線。重重疊疊的花枝底下,並排站著兩個身著白孝的女娃子,大的約七八歲,眉彎柳葉,目橫丹鳳,容色嬌柔溫婉,隱隱可見絕色風華。小的約四五歲年紀,身量不足,形容尚小,卻也能看出眉目精緻,玉雪可愛。
    此刻,兩個小娃子正手握著手,借著桃花枝頭的掩映悄悄站在窗根兒底下,靜靜的偷聽房間里大人們說話。
    「……他嫂子明鑒,碩兒是我身上掉下來的骨肉,我辛辛苦苦一把屎一把尿的將他拉扯到了十四歲,原也不是想著把他過繼給旁人當兒子的。只是可憐大哥去的突然,你們大房又只有兩個女娃,沒有個爺兒們頂梁立戶,所以我才割肉似的——」
    「呸。」陳氏雙手掐腰,一張俏臉緊繃,柳眉倒竪,鳳目圓瞪,擼胳膊輓袖子的立在地中央,照著小孫氏的臉面一口唾沫啐道:「說的比唱的好聽,還不是貪圖我們大房的那點子東西。你要是真心為我們大房著想,何至於在我相公的靈堂上就鬧將出來。若說過繼,誰家不是從襁褓之時過繼了娃子從小奶大,就算不是親生,也有個養育之恩。你們倒好,小的不記事兒的娃子不挑,反倒把個十四五歲人事盡懂的野雜種塞到我屋裡。不就是打量著孩子大了,有主意了,知道親爹親娘了,我便轄制不住了。以為這麼著老娘我就得忍氣吞聲,眼睜睜看著你們唆使這狼崽子將大房的東西挪騰到二房去,架空我們娘三個,任由你們作踐。我呸,別滿腦子金銀混成了屎尿,只顧你們自己如意。真當老娘是面團兒任你們揉捏,那可就打錯了主意。真把老娘惹急了,我有本事先把你們的牛黃狗寶掏了出來,再鬧他個驚天動地。不把天捅出個窟窿來,我也不是你陳大奶奶。」
    陳氏尤為說完,更是恨恨的往地下大啐了一口。
    正淌眼抹淚的小孫氏被陳氏一席話挑破了心思,立即面紅耳赤的支吾起來。伸手抹了把臉上口水,神色訕訕的站在一邊,求助的目光看向端坐上首的老太太。
    一屋子男丁女眷老老少少被陳氏罵的撇不開臉面。坐在上首的趙老太太眼見不像,忍不住開口勸道:「我說老大媳婦,你也忒厲害了些。這滿屋子的族老長輩,怎能容你如此放肆。還不快坐下好好說話。」
    陳氏冷笑,掉過頭來衝著趙老太太說道:「老太太這話說的很是。不過這滿屋子的族中長輩,哪裡有我坐下說話的份兒,我還是站著好。」
    言畢,又指著滿屋子的趙家族人冷笑道:「只可惜我家那口子死的太早,徒留我們孤兒寡母娘兒們三個任人欺、凌,我如今站著說話,都快沒了立錐之地,我若真坐下來,只怕被你們生吞活剝了去。」
    一直坐在裡頭默默不語的陳老爹和陳老太太聽了,生怕陳氏一時嘴快,惹惱了趙家全族,不免開口攔話道:「大丫頭你說話歸說話,不要這般牽三扯四的,叫旁人見了,還以為咱們陳家的女兒沒家教。」
    陳氏不服氣的挑了挑眉,朱唇狠狠的撇了撇,到底沒說出別的來。
    趙家族長見狀,也算是松了口氣,對著一旁的陳氏夫婦解釋道:「趙琛已逝,大房後繼無人。我們族中上下也是出於好心才想著為大房過繼一個男丁,免得大房一脈斷了香火。之所以選二房家的碩兒,也是因為二房跟大房是一奶同胞,關係更為親近一些,並沒有別的想法。親家也不要太多心。不論是誰繼承了大房的香火,總要奉養高堂以全孝道。如若不然,咱們族中也饒不了他。」
    二房趙琳跟小孫氏聞言,也點頭附和不已。
    陳氏還是冷笑,半點兒沒被說動的模樣。指著比小孫氏還高出一頭的半大小子,破口罵道:「你們這群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竅的糊塗東西。是不是光想著撈大房的好處連名聲都不要了。弄這麼個血氣方剛的大小伙子跟我個寡婦朝夕相處,虧你們想的出來。外頭人見了,不說我是找了個兒子,還以為我找了個野男人回來鬼混。這污水我可擔不起,你們趁早死心。」
    一席話說得屋內眾人勃然變色,半大小子趙碩滿面通紅,忙轉身跑了出去。趙氏其他族人也氣的面色鐵青,哆哆嗦嗦指著陳氏,完全說不出話來
    趙老太太更是捂著胸口,哭天抹淚的一頓混叫。
    陳老爹和陳老太太也是瞠目結舌,連忙斥道:「胡鬧。你清清白白一個女兒家,怎麼脫口就說出這等不要臉面的話來。」
    陳氏聞聽陳老爹的責罵很是不以為然,仍舊胡攪蠻纏的說道:「我這只是說的難聽,你們若執意如此,將來出了更難看的事兒,別怪我沒提醒你們。」
    趙氏族長陰沈著臉面開口威脅道:「倘若如此,就把你捆了豬籠陳塘也不為過。」
    陳氏挑眉斜睨著趙氏族長,冷哼一聲鄙夷說道:「老娘我也不是從小被嚇大的。反正你們是爛了腸子黑了心,為了大房的東西早就算計上了。當初我懷二姐兒的時候,還不知是男是女,二房的生怕我生下男娃讓大房有後,竟背地裡偷偷將我的安胎藥換成墜胎藥。還好老娘我福大命大,沒吃那碗藥。當年都如此,如今我們老爺沒了,你們還不更要治死我?哼,你們也別忒得了意,真要是撕破臉,老娘也不怕作出個子醜演卯來捅破這層窗戶紙,絕不辜負你們這一番謀劃?」
    一席話說得趙家眾人更是心驚膽戰。眾人皆知陳氏說到做到的牛心左性,忙七嘴八舌的規勸起來。這個說大嫂子你可千萬別動怒,那個又說過繼的事情咱們可從長計議……
    陳氏抱著膀子站在原地也不吭聲,冷眼瞧著趙家眾人氣燄全無,看著二房三口子躲躲閃閃的模樣,不屑的嗤笑出聲。
    就這麼點心腸算計,也敢打她的主意,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了。
    最後,趙老太太頭疼的拍板定道:「既如此,就不讓碩兒過繼,改成二房的砌兒就是。」
    趙砌是二房小孫氏生的小兒子,今年初的時候剛辦了滿月酒,正是襁褓中的嬰兒人事不知,很符合陳氏的要求。
    小孫氏聞言,滿臉不捨的看向趙老太太,期望她能改主意。趙老太太硬著心腸視而不見,反規勸小孫氏道:「將小的送給你嫂子養,你嫂子也能安心。」
    可是他們不安心啊。因著老太太一直偏心小兒子,大房早同二房勢同水火。如今趙砌又是被眾人威逼著過繼到大房名下。難保陳氏意難平,將這口怨氣出在砌兒身上。他們為人父母的,總不能眼看著親生骨肉被人作踐。還是趙碩好,年歲大了,身板強壯,也不怕陳氏對他不好。
    趙老太太緊皺眉頭,見小兒子跟小孫氏都一臉急切的要跳出來反對的樣子,心中不覺一陣失望,覺得這小兩口有些拎不清,卻也不願失了這難得的機會,叫旁人撿了漏,只能言語含糊的提點道:「咱們都住在一個宅子里,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你們捨不得什麼。」
    小孫氏還未說話,陳氏卻冷笑連連,不依不饒的繼續挑刺道:「想的倒好。拿我大房的錢白白養活二房的兒子,等到那小子成年了再合起伙來挑撥我們母子不合。到最後人和東西還是你們的。如意算盤倒是打的叮噹響,可惜我也不是蠢材。」
    趙老太太不耐煩的瞪了陳氏一眼,硬邦邦說道:「那你想怎麼樣。這事說來也怪你肚皮不爭氣,一連生了兩個女兒也生不出兒子來。但凡你能耐生出個兒子給大房繼承香火,我也不會出此下策。」
    陳氏絲毫不讓,針鋒相對的說道:「老太太少拿這話擠兌我。我是不爭氣生不出兒子來,可我好歹還有兩個女兒呢。你兒子成親不到半年你就出幺蛾子,左一個小妾右一個姨娘的往他屋裡划拉,最後鬧個精盡而亡也沒生出兒子來。可見這生不出兒子與我無關,是他自己做了陰損事,老天爺不給他兒子送終。」
    一句話頂的趙老太太差點氣背過氣,死命拍著胸口咳嗽不已。在旁靜坐的陳老爹瞧見不像,少不得又責罵自己的女兒道:「跟長輩說話要和顏悅色,溫順可親,免得人說咱們老陳家家教不好。」
    卻也沒說陳氏的話不對。想來陳老爹和陳老太太也惱怒趙家在女婿靈堂上就鬧事威逼女兒的舉動,心裡大不痛快。
    趙氏族長眼見事情僵住了,心下便有些後悔,不該一時心軟聽了趙老太太的攛掇過來參和這件破事。好處沒撈著眼見著又惹出一身騷來。趙氏族長皺了皺眉,從前聽聞大房家的媳婦難纏潑辣,他還不以為然。覺得小小女子就算撒潑又能厲害到哪裡,如今看來,這女人要撒起潑來,可比那混世的潑皮還難纏。
    趙氏族長長嘆一聲,硬著頭皮向陳氏問道:「既然你這個反對那個也不同意,那依你而看,該如何使得。」
    陳氏抱著肩膀細細打量眾人一回,語破天驚的道:「我要改嫁。」

  ☆、第二章

「什麼?」
    聞聽陳氏語出驚人,別說是趙家族人,就連陳老爹和陳老太太也都坐不住了。
    「我要回娘家!我要改嫁!」陳氏不耐煩的重復了一遍,開口說道:「我十六歲嫁給趙琛,滿打滿算今年不過二十五歲,正是花朵兒般的年紀。難道還能為了那個從沒把我放在心上的死鬼守一輩子寡不成。我當然要改嫁。」
    一語未落,又衝著趙家眾人冷笑道:「此舉不也合了你們的心意。我如今既要改嫁,這大房的田地買賣我自然帶不走。屆時你們要過繼子嗣還是要搬空大房,我更懶得理會。不也省了你們費盡心機的算計。再者……倘若你們能依我一件事,我將我原有的嫁妝留一半給趙家也不是不可。」
    趙氏族長沒等陳氏再說下去,連連擺手搖頭說道:「這可使不得!這可使不得!咱們趙家雖然算不得什麼書香名門,卻也是鄉宦之家,族中仍有進學念書之人,要的便是這臉面名聲。豈能做出讓媳婦改嫁這種令人嗤笑的事情來。」
    陳氏冷笑連連,也不糾纏,指著站在一旁的二房趙琳跟他兒子趙碩,挑眉說道:「不改嫁也成。只是現如今趙家大房跟二房的人都住在一個院子里,叔壯侄大,瓜田李下的,可別叫外人說出什麼好聽的來。」
    趙家族老聞言,面面相覷。
    趙老太太向來不喜歡陳氏,此刻見她如此咄咄逼人,恬不知恥,更是氣得渾身哆嗦。疾言厲色的開口說道:「你若害怕瓜田李下引人閒話,那倒也好辦。咱們這樣的人家最重名聲,自是不允許家中女眷不守婦道做出那等淫狂浪舉。你若是怕人說嘴,不如自請到庵堂里,青燈古佛,謹守婦道。」
    一句話未落,陳老爹跟陳老太太豁然起身,再也忍不住的怒喝道:「欺人太甚!」
    陳老爹怒極而笑,指著趙家眾人說道:「逝者為大,你們在靈堂上公然大鬧,不等趙琛百日便迫不及待的跳出來商議過繼之事,心裡打量著什麼盤算別以為旁人都不知道。如今一言不合,竟還有臉把我女兒趕到廟上為你兒子守寡。我竟不知道你們趙家就是這般重名聲的。既然重名聲,咱們不如先掰扯掰扯,我那好姑爺,你這大房的寶貝兒子究竟是怎麼死的!」
    一語既出,旁人猶可,唯獨趙老太太和趙琳夫婦容色大變,小孫氏一個失神,更是將一盞官窯甜白的雕花茶碗摔在地上,只聽「豁啷」一聲,茶碗內茶水四溢,茶碗也被摔成兩半。
    陳氏見狀,越發有了主心骨,抱著膀子斜睨著眾人,更是冷笑連連。
    趙氏族人聞聽陳老太爺語焉不詳的一席話,尚且不明所以。就見趙老太太形容大變,立刻葳蕤在床上,再也沒有先前的一番趾高氣揚。再看二房兩口子,也是失魂落魄面色羞憤難當。更即狐疑不已,交頭接耳的議論起來。
    陳老爹一句話鎮住了趙家眾人,尤趁熱打鐵,冷著顏面說道:「女婿身為朝廷九品官員,居然違背朝廷律法廝混煙花之地,若沒叫人抓住也還罷了,偏偏又沒臉的死在青樓窯姐兒的床上。家中出了這等醜事,你們不說百般遮瞞,反為了些許銀錢利慾熏心,在靈堂之上就鬧騰起來——若只你們趙家裡頭鬧騰,我也懶得理會,但你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拿我的女兒做刀子使,真當我們陳家沒人了不成?」
    陳老太爺話音剛落,闔族人等大為驚詫。趙氏族長覺察不好,連忙轉頭問道:「不是說老大家的是心悸而逝,怎麼如今又鬧出什麼青樓楚館來了?」
    陳老爹站在一旁,不屑的唾了一口唾沫在地上,冷言冷語道:「心悸而逝,這倒也勉強稱得上。這馬上風跟心悸還是有些類似的。」
    這話實在牽強,這心悸與馬上風豈可同日而語?前者乃尋常病症,使人惋惜。後者卻要貽笑大方的。倘若今日陳老太爺這一番話傳將出去,趙家其餘族人別說進學讀書,入朝為官,恐怕連街頭巷尾鄰里之間都立不住了。
    趙氏族長氣的直哆嗦,顫顫巍巍的指著趙老太太喝問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家醜被揭穿,趙老太太著實沒臉。當即耷拉著腦袋也不答言,二房趙琳跟他媳婦見狀,連忙上前賠笑道:「族長明鑒,正所謂家醜不可外揚。如何能告訴前來弔唁的人,大哥死的那樣不光彩呢。」
    「你們——」既知道無臉見人,又何必在靈堂上橫生枝節。虧他之前還念著一脈血親,特地過來為他們做主。沒想到連累的自己也不清白了。
    趙氏族長氣的話都說不出口,還沒來得及發難,就聽陳老太爺不咸不淡的說道:「雖說家醜不好外揚。但是青樓楚館人多口雜,多的是人嚼是非。縱使你們先前打點了銀錢,也難保他們能守口如瓶。這件事情若是以後叨登不出來,是大家的造化。若叨登出來……」
    陳老太爺面色森寒的掃了趙家眾人一眼,輕拂衣袖,好整以暇的說道:「我記著趙家也有幾個小子在縣學里念書。不知道家中出了這般醜事,這考核時的風評不好了,還能不能得到業師的器重提拔。倘若真為此事耽誤了學業,那就不好了。」
    趙氏族人聞聽此言,面色更加難堪。
    頓了頓,陳老太爺看著滿屋子裡頭全都面紅耳赤恨不得挖個洞鑽到地底下的趙家族人,徐徐說道:「婚姻是結兩姓之好。原本咱們這樣的人家,為名聲臉面計,著實不該有改嫁之事發生。奈何先有親家母伙同二房子嗣謀奪大房家產,後有叔壯侄大瓜田李下不可不避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朽以為,與其被親家母趕到庵堂里孤苦伶仃,青燈古佛的做個活死人,莫不如就此斷了姻親。今後各自嫁娶,兩不相干。」
    趙氏族人聽得面面相覷,趙氏族長忍不住商量道:「此事事關重大,咱們可否從長計議?」
    陳老爹擺了擺手,搖頭笑道:「老哥哥是明白人,咱們明人不說暗話。看今日親家母和你趙家二房這心機謀算,若不是我們陳家還有些許人脈根基,若不是我這女兒性子還剛強些,老哥哥覺得長此以往,我那可憐的閨女還能帶著她兩個女娃安然過日子嗎?」
    一句話問的趙家族長啞口無言,不禁遷怒的瞪了趙老太太一眼。他今兒過來裁度這事兒,可真的是吃飽了撐的,往自己個兒頭上扣屎盆子。
    陳老爹微微一笑,再次彈了彈衣袖,翹起二郎腿開口說道:「趙家跟陳家本是世交舊友,天緣可巧,倆家又做了姻親。本該守望相助,相互扶持才是。只是如今女婿病逝,親家母與二房一家又是這般形容。兩房嫌隙已深,就算是我女兒想要安分隨時,也未必有這個機會。既然如此,爾等與其苦苦揪著我女兒不放,莫不如咱們好聚好散,來日見面也留個舊情。老哥哥放心,咱們倆家這樣深厚的交情,若趙氏族中有事相求,老朽與我那不孝兒子定當竭盡全力。畢竟姻親雖斷,舊交還在不是。」
    趙家眾人聽得瞠目結舌,面面相覷。這一番話,擺明瞭就是拿陳家的威勢逼迫趙家就範?言下之意,趙家若同意陳氏改嫁,將來兩族還有禮尚往來,若是不同意的話……恐怕趙家以後要多災多難了。
    趙家眾人悚然而驚。趙氏族長也覺得嘴裡苦澀無比。只覺得陳家實在強人所難。畢竟他們這等有頭有臉的耕讀之家,最看重的便是臉面聲名。如今趙琛剛死,陳氏卻不守婦道的想要改嫁。縱然外人會說陳氏水性楊花,守不住寡,恐怕也少不了一乾人議論趙家刻薄寡恩,容不下人家孤兒寡母過清淨日子。
    這樣的名聲傳將出去,趙家還有什麼顏面同各家往來交際。
    趙氏族長有心同陳老太爺再商量商量。入眼便見陳老太爺信誓旦旦胸有成竹的模樣,又知道陳家眾人來者不善,既能說出這一番環環相扣的要挾之談,必定早就抱著這樣的主意。倘或他為了趙家顏面強行留人。恐怕人留住了,後患也留下了。
    趙氏族長沈吟半日,只覺得放陳氏歸家各自嫁娶一事雖說難聽,但與趙氏一族的利益相比,終究沒那麼重要。何況將陳氏放回去了,將來運作一番,興許還能給趙家博一個心慈面軟,不忍媳婦守寡當活死人的美名……
    趙氏族長在心內盤算一回,開口笑問坐在一旁的趙老太太,道:「老嫂子覺得該如何處理?」
    趙老太太還沒答話,陳老爹突然插口說道:「趙琛死在窯姐兒床上的事情終究丟臉,若是傳將出去我們陳家也沒臉面。老親家儘管放心,我回去一定好生囑咐我那兒子,讓他周全處理這事兒。既不會耽誤了趙家的聲名,也不會誤了趙琳科考之事。」
    說完,目光古井無波的看了趙琳一眼。只一眼,卻看得趙琳莫名的脊椎發涼。
    趙老太太眼見如此,不覺心下一沈。

  ☆、第三章

聞聽陳老太爺隱帶脅迫之言,趙老太太臉色一沈,目光艱難的從陳氏的身上轉移到趙琳的身上。思量半日,終究還是愛子之心佔了上風。咬牙說道:「我們趙家也不是那等不願與人為善的人家,老大媳婦年紀還輕,將來自然有好的前程,我們也不想耽誤了去。至於老大媳婦的嫁妝……」
    趙老太太說到這裡,猶猶豫豫的看了一眼陳老爹和陳老太太。陳家跟趙家門當戶對,按理說趙家並不懼怕陳家。陳氏自己守不住寡自請下堂,於情於理嫁妝就是不還也使得。
    可是陳家的大兒子陳珪年少有為,年僅三十便中了舉人,次後又巴結上貴人捐了前程,目下正是京中七品官員,堪稱志得意滿。有如此之勢,趙家在面對陳家時也不得不退避三捨,禮讓有加。
    趙老太太想到這裡,便故作大放的說道:「我們趙家雖算不得書香門第,卻也是正經慈善人家,自然做不出侵吞媳婦嫁妝的事情。陳氏自進了我們家門,與我婆媳一場,也算有緣。你如今即刻就走,念在你為趙家操持這麼多年,有什麼要求我盡量滿足。老大媳婦的嫁妝也盡可帶走。」
    一席話說得十分體面,就連趙家眾人也臉色和緩起來。
    陳氏卻置若罔聞,只嗤笑一聲,挑眉說道:「別說的這般利落,先聽聽我的要求不遲。」
    言畢,不容人反應,便開門見山的道:「我這番離了趙家,可以不要嫁妝,但要帶走大姐兒和二姐兒。」
    這話一說出口,便引起一陣軒然大波。趙氏族人一片嘩然,忍不住交頭接耳,有性子火爆的更是直接罵出聲來。
    陳老爹跟陳老太太也露出絲絲不贊同來,覺得女兒實在是強人所難。
    倒是趙家二房的趙琳與小孫氏兩口子,聞聽陳氏所言,再想到陳氏那頗為豐厚的嫁妝,很有些意動。
    因形勢不如人而不得不再□□讓的趙老太太也忍不住爆發了。她豁的坐起身來,一手指著陳氏的鼻尖謾罵道:「我勸你個小賤蹄子還是見好就收罷,也別忒輕狂了。夫君頭七還沒過,你在靈堂上就吵著鬧著改嫁,我原想著咱們相處幾年不容易,你又年輕,性子不安定,守不住也是情理之中。我願意放了你去,但你見從古到今,有哪家媳婦改嫁還能帶著夫家的兒女的?」
    話未盡,趙氏族人也紛紛附議道:「實在是欺人太甚。」
    陳氏冷笑一聲,不甘示弱的說道:「老太太也別把屎盆子都往我頭上扣。要不是你們打量著我是年輕媳婦,面子薄,不經事,在靈堂上就鬧著過繼子嗣算計我們大房的產業,我也不會被逼迫的提出改嫁一事。咱們可別烏鴉站在豬身上,只看得見別人黑瞧不見自己黑。若真論起混賬來,咱們是半斤八兩,誰也別說誰。」
    一句話說的趙老太太氣了個倒仰,陳氏還沒完,繼續淌眼抹淚的擠兌道:「你這會子知道大丫跟二丫是你們老趙家的骨肉了?當初你因為她們兩個是女娃就死活看不上眼,成日里指桑罵槐,甚至為了二房家的小騷、貨搶她們的頭花她們不給,就罰她們不許吃飯的事情你都忘了?我如今是去定了的,兩個娃子都沒了爹,你這奶奶又不慈,我留著她倆個在這裡幹什麼,任由你們當牛馬使喚糟蹋死了不成?」
    趙老太太氣的火冒三丈,三步並作兩步走上身前,迎著陳氏的臉面啐道:「我們老趙家的種,就是死在我們老趙家也是應當,還沒有你個外人指手畫腳的道理。」
    「我是孩子的親娘,那兩個娃子都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我沒有資格難不成你有?」陳氏也被啐出了真火,指著趙老太太的鼻梁骨直接放話道:「咱們也別說不相干的。今兒你們要是願意讓我把孩子帶走,我心甘情願留下我的嫁妝,折算成銀錢至少也有千八百兩。你們要是不願意……咱們索性就撕破臉面,我可不是那等眼睜睜看著親生骨肉被人欺負也不敢言語的窩囊貨。」
    「反了天了,媳婦打婆婆了。」趙老太太一把捂著臉面往邊上踉蹌了一下,順勢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嚎道:「真是喪天良啊,老天爺怎麼不開眼,一個雷劈死她算了。沒了男人就過不了日子的□□□□,水性楊花紅杏出牆,還要絕了我們老趙家的種啊……」
    陳氏氣的眼冒金星,怒氣沖天,又見趙老太太坐在地上撒潑嚎喪,污言穢語說的那般難聽,更是又羞又惱。當下也不管不顧的喝罵開來。句句埋怨趙老太太欺壓大房,偏愛幼子,又如何處事不公,私心偏袒。連頓飽飯也不給人吃,連件兒好衣裳也不給人穿。拿著大房的家財接濟二房,越說心裡火氣越大。
    趙老太太見狀,自然也毫不示弱,針鋒相對的指責陳氏不敬不孝。
    婆媳兩個積怨已深,早有水火不容之勢。如今又這般明刀明槍的罵將開來,那趙老太太仗著自己人老輩高,估量著陳氏不敢拿她如何。見光是謾罵又強不了陳氏的口,便一翻身衝到陳氏懷中廝打起來。
    陳氏一個不妨頭,猛然被趙老太太撞了個後仰,跌坐在地上。趙老太太趁機而上,拽著陳氏的頭髮兜頭就是幾個巴掌。陳氏被打的臉面火辣辣的疼,更是引出萬分火氣來。尖叫著伸手推開身上的趙老太太,手撕頭撞的與她扭打在一處。
    內眾人看的房目瞪口呆,呆愣半日,才猛然回神。連忙湊上前去伸手拽腳的將兩人分開。兩人蓬頭散髮,衣衫凌亂,口裡依舊叫罵不迭。正鬧得不可開交時,陡然聽到門外傳來一聲道:「這是怎麼了?」
    亂糟糟的屋內猛然一靜,眾人循聲望去,卻見一個年約而立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時已站在門口,白髮短須,面容忠厚,恰是趙琛的知交舊友——經管皇糧莊頭的張允。
    張允面帶愕然的立在門外,他的身後仍站著一垂髫稚子,年約□□、歲,也是面容清秀,一派天真。那童子身後還並排立著兩個穿麻戴孝的小姑娘,正是陳氏的兩個胞生女兒。
    陳氏見狀,生怕趙老太太將之前一番齟齬遷怒在兩個女兒身上,便口內喝喝罵罵著將兩個女兒攆了出去。「這是什麼當景兒,哪有你們過來頑的。還不快出去。」
    言畢,又向張允笑道:「原來是張家兄弟,今兒我家夫君大喪,虧得你跟嫂子過來幫忙操持。」
    趙氏族人回過神來,也忙忙的請進來。這個讓「倒茶」,那個說「辛苦」,竭力將之前一番荒唐掩飾過去。
    見張允不知何時竟悄無聲息的尋了過來,也不知道方才在門口兒聽了多少故事。趙老太太面上現過幾分尷尬不滿,勉強擠出兩分笑意,開口說道:「家中煩亂,賢侄見笑了。」
    張允進入房中,先給趙老太太施禮問安,又見過族中幾位長輩人物,方才開口說道:「我在前頭幫著迎送賓客,等了好一會子卻不見主人家出來,遂吩咐內人在偏堂內招待堂客,還請老太太不要怪我自作主張。」
    三言兩語,將自己為何來後宅找人解釋清楚。話里話外,也或多或少埋怨著趙家人行事不妥,竟然撇下一屋子賓客在後宅鬧騰。趙氏族人聞言,更是尷尬難堪。
    一時間屋內寂然。張允打量了一眼發鬢凌亂,衣衫不整的陳氏和趙老太太,又看了看其餘冷眼旁觀的眾人,心內暗暗嘆息。
    他與趙琛乃是世交舊友,兩人關係甚好,兩家子女自落草那日起便定了娃娃親,相互走動甚密,自然也清楚這趙家老太太偏疼幼子,冷落大房甚至與大房媳婦針鋒相對的秘聞。在他看來,倒是一個巴掌拍不響,老的也太不公些,年輕的也太厲害些。
    可是不管平時怎麼鬧,也不過是關起門來自家醜,現如今前頭擺著靈堂,後頭便這般大鬧,傳將出去,誰又能得一二分的臉面?
    張允嘆息一聲,少不得上前為兩家說項安撫。他如今正管著城外皇莊上的事宜,這差事雖算不得正經官吏,卻也是替天子辦事,體面榮耀得緊。因此趙、陳兩家人少不得要給張允三分顏面,各自收斂一些。
    大房子嗣得了馬上風死在青樓,屍骨未寒家裡婆媳妯娌小叔子就在靈堂開鬧。說起來也不是甚麼可張揚出來的好事,趙家人樂得順水推舟,就此抹平。
    只可惜趙家人想要米分飾太平,陳氏卻並不是那綿軟容易拿捏的人。她今日既然豁出臉面大鬧一場,就沒想過在趙家呆下去。未免夜長夢多,橫生枝節,陳氏咬死了口定要回家改嫁,還必須將兩個丫頭也帶回娘家方能善罷甘休。
    如若不然,她也不怕撕破了臉面,將今日之齟齬吵嚷的天下皆知。
    趙老太太見陳氏竟如此張揚跋扈,一時間也有些悔不當初。不該如此沈不住氣。若此時能穩住陳氏這小娼婦,待得出靈守孝,今後的日子長了,還怕拿捏不了一個屋裡沒男人且沒兒子的小媳婦?偏偏要鬼迷心竅急於一時,沒想到事未辦成,反白白送了把柄給陳氏撒潑。
    想到這裡,趙老太太心中又悔又氣,不覺恨恨的瞪了一眼二房家的小孫氏。若不是她抱著乖孫子在跟前兒哭訴磨纏,只說二房生計艱難,青黃不接,連供碩兒讀書和砌兒吃糕點的銀錢都沒了,她也不至於出了這等昏招。
    張允之子眼見一屋子大人沈吟琢磨,愁眉緊鎖,便曉得眾人更有煩難之事要商議。遂上前跟諸位長輩見禮問安,趁眾人不曾留意之際,躡手躡腳退出房中。
    回至桃花底下,簾攏窗前。趙家兩個丫頭正愁眉苦臉的躲在牆根兒底下偷聽。那小兒見狀,走至跟前笑向趙家大姑娘道:「你放心,有我爹從中斡旋,必不會讓趙家人欺負你們娘兒三個。」
    頓了頓,又笑道:「何況伯母也不是那等輕易低頭的人。」
    言畢,從懷中掏出兩支雨過天青色紗羅堆的絹花,分別遞給兩個女娃,開口笑道:「這是從宮中傳出來的,今年最時興的新鮮花兒樣。前兒有人求我父親辦事兒,特地拿來孝敬我母親的。我從中挑了兩只顏色素淨的給你們拿來。你們孝里的時候戴,既俏麗又不會讓人指摘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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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聞聽少年所言,那年歲稍大一些的女娃有些羞澀的紅了紅臉。伸手將一朵雨過天青色的絹花兒接到手裡,十分稀罕的撫摸片刻,細不可聞的謝道:「多謝張華哥哥。」
    張華聞言,眉開眼笑的擺了擺手,開口說道:「你我之間,何必如此。」
    那女娃聞言,定定看了張華一會兒,抿嘴一笑。復低眉斂目,擔心的說道:「也不知裡頭是個什麼情形。」
    張華見狀,不覺勸道:「你放心。伯母平日里是最疼你們兩個的,斷不會委屈了你們。更何況還有我跟我爹呢,你莫怕。」
    頓了頓,又道:「我如今已經進學念書,先生說我的功底還算扎實,等過兩年我就下場科考,若能僥倖中了秀才廩生,就沒人敢欺負你了。」
    少年雖然年歲尚小,但自幼讀書進學,明理知義,也曉得什麼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兼趙家大姐兒性情溫柔,模樣標緻,比他尋常見過的任何女眷都要貌美。因而張華雖懵懂,卻也對趙家大姐兒溫柔小意,呵護備至。一對兒青梅竹馬過家家似的相處玩鬧,長輩們也都樂見其成。
    趙家大姐兒聞言,不覺懵懵懂懂的點了點頭,一臉的純然信賴。張華見狀,更是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腦袋,當真是一番兩小無猜。
    米分團似的趙家二姐兒站在樹下看得津津有味,只覺得這一對兒青梅竹馬學著大人花前月下,喁喁私語的模樣分外有趣。
    那張華站在窗根兒底下,徐徐緩緩的同趙家大姐兒說了幾句話,但見平日里伶俐活潑的趙家小妹垂首低眉沈吟不語,誤以為這小娃是被方才一場大鬧嚇到了。遂展顏一笑,伸手摸了摸小女娃的發頂,開口勸道:「別擔心,大人們會解決好的。」
    趙家二姐兒回過神來,衝著張華抿嘴一笑,神色間還是有些心不在焉。
    張華輕嘆一聲,蹲在地上揪了一把青草,手指靈活的編了一會子,頃刻間編了一支通體翠綠,栩栩如生的螞蚱攤在手上,向小娃搖了搖,開口哄道:「這個給你頑。」
    又信口承諾道:「改日我求求母親,讓她邀你們去我家,咱們上莊子散淡一天。如今正值暮春,山上的花兒開的漫山遍野,你們一定喜歡。」
    趙家二姐兒頗有些無語的接過螞蚱,剛要道謝,只聽屋內又是一陣吵嚷。陳氏尖利的嗓音,趙老太太高亢的叫罵夾雜著眾人有氣無力的勸架聲叫張華聽的暗暗咋舌,將趙家兩個丫頭帶遠了幾步,開口說道:「要不咱們去偏堂找我母親罷。」
    趙家兩女鬱鬱寡歡的搖了搖頭,神色懨懨地站在一旁。張華見狀,也不再硬勸,遂陪著兩人在一塊大山子石上坐了下來,靜靜聽屋裡頭吵鬧不休。
    誰也沒想到,這一鬧便足足鬧了兩月將余。
    陳氏豆蔻年華嫁進趙家,要說當年夫妻兩個也是郎情妾意,蜜里流油。怎奈趙老太太見不得人好兒,剛成婚半年就以陳氏膝下無子為藉口將兩個妖妖嬈嬈的婢子塞進大房。其後一兩年內也沒消停過,叫陳氏立規矩,伺候人。那陳氏在家裡便是百般嬌縱的姑奶奶性子,自然不甘心任由婆婆磋磨。
    婆媳兩個於是見天兒的鬥,趙老太太能叫陳氏懷著大姐兒的時候挺著肚子在跟前兒立規矩;陳氏便故意在成湯布菜之時摔盤子摔碗,甚至「不小心」將熱湯熱飯灑在趙老太太的身上。及至後來二房小孫氏進了門,不但在陳氏懷二姐兒的時候往把安胎藥換成墮胎藥,更是挑唆著趙琳勾著趙家老大去逛青樓楚館。直把趙琛勾的比往日更壞了十倍。
    鬧到最後,不但夫妻情斷,妯娌婆媳也烏眼雞似的反目成仇。天天處在一個屋檐下,卻恨不得生啖對方的肉和骨,哪裡還有親情可言。
    所以趙家老大一死,陳氏最先想到的卻不是夫妻情分,而是借此良機脫離趙家。因而言談之中鋒芒畢露,不但鬧著改嫁,還要帶走一雙女兒,態度堅決,半點兒沒有和緩退讓的跡象。
    趙老太太雖厭棄陳氏並陳氏所生兩女,但她卻極在乎趙家的名聲臉面。且在她看來,趙家在陳家的威逼下任由陳氏回家改嫁已屬為難,哪裡有讓陳氏帶走趙氏血脈的道理?
    更何況陳氏所出的這兩個女兒容色嬌艷,天生麗質。趙老太太雖瞧不上兩個丫頭的娘,卻也打著將兩個女娃留在趙家,將來說兩門好親事,也能幫襯趙家的心思。
    思及此處,趙老太太更是滿嘴的孝道禮法,強壓著陳氏不松口。趙家二房的趙琳和小孫氏倒是有些見錢眼開,暗中攛掇了趙老太太幾句,反被趙老太太叱罵回去。
    「是陳氏的幾兩嫁妝重要,還是咱們趙家的臉面前程重要?你也是要科舉做官的人了,怎麼還分不清事情的輕重緩急?難道要別人指著你的脊梁骨罵你見錢眼開,不足與謀,你才知道輕重?」
    趙琳與小孫氏被趙老太太劈頭蓋臉的罵了一頓,又被灌輸了好些「要女兒可以結兩門有利姻親,將來也能幫襯碩兒和砌兒」的話,這才心不甘情不願的丟開手不提。
    只是趙老太太不願放手,陳氏更是一片牛心左性。兩個人針尖對麥芒,勢不相讓。這一僵持便足足僵持了兩個多月,直到開喪破孝,入土下葬皆完事,兩人還是一副不可開交。
    直鬧得陳父陳母都不耐煩了。
    要說這陳氏的娘家,本是當地士紳官宦之家,又有個兒子在朝中做官,礙於禮教清譽,陳父陳母原不是認真同意女兒改嫁之事。只不過是自幼疼寵女兒慣了,不忍駁了她的意。又憐惜女兒年紀輕輕,花容月貌,脫了這處苦海,將來未必找不到好的。
    可是認同女兒回家改嫁並不意味著同意女兒將趙家的兩個拖油瓶也帶回陳家。
    就算世風日下,寡婦改嫁已屬尋常,卻從沒聽過哪家的寡婦帶著一對兒拖油瓶,也能尋到好姻緣的。
    畢竟世道艱難,總是對女子更為苛刻。
    陳父陳母苦口婆心的勸說聽在陳氏耳中,便如耳旁輕風,皆不入耳。她嫁到趙家這麼些年,唯有這麼一雙女兒貼心懂事,如今她要脫離苦海,怎麼忍心留下一雙女兒在趙家,面對虎豹豺狼,經受磋磨?
    陳氏本就是天真爛漫,極致任性之人。心下既定了主意,更不肯聽父母一字半句,反而認真遊說起父母來。無獨有偶,說的緣由也是趙老太太勸趙家二房的那一席話——
    無外乎兩個女兒如何美貌標緻,將來能以此說兩門好親事,幫襯舅家如何如何。
    百口鑠金,陳氏在耳旁說的多了,陳父陳母也都聽進去了。又見這兩個月下來,女兒同婆婆妯娌小叔子針鋒相對,在婆家的日子是何等的舉步維艱——
    雖說自家女兒性子好強,著實有些抓尖逞能之嫌。但趙家婆婆不慈,妯娌不敬的也太過了。這麼咄咄逼人,倘若自家女兒綿軟了那麼一星半點兒,恐怕真要屍骨無存。
    換句話說,若女兒真的為了一己安逸狠心拋下一雙女兒,那大姐兒和二姐兒在趙家的境遇必定如羊入虎口,再難得好兒。
    想到兩個外孫女兒的乖巧伶俐體貼和順,陳老太爺和陳老太太也就歇了將大姐兒二姐兒扔在趙家的心思。
    陳老太爺更是說動了在衙門當差的長子陳珪返家,同趙家商談放妻放女之事。
    趙家眼見在朝廷當值的陳家大爺出面,便曉得此事無法回轉。只是心存希翼,仍舊咬死了口,只說放陳氏離開,但趙家的骨血不能帶走。
    陳氏又豈是善罷甘休之人,好一頓天翻地覆的鬧騰後,趙家又松口應允陳氏帶著二姐兒離開,大姐兒因從小便指給了皇糧莊頭張家,趙家上下想借這門姻親繼續攀附張家,又思及大姐兒溫柔和順,不比二姐兒刁鑽古怪,更不欲大姑娘離開。
    算盤打得很精,奈何陳氏並不配合。兩家因子嗣歸屬一事僵持許久。最終惹煩了陳氏的長兄陳珪,索性以趙家老大的死因和趙家滿門的安危為籌碼,以勢逼迫趙家寫了書契,放陳氏與兩個女兒離開。
    不僅如此,還替妹妹要回了一半的嫁妝。
    祖宗祠堂裡頭,趙老太太面色難堪的看著趙氏族長將大房媳婦並兩個丫頭的名字在族譜上勾銷。陳氏一臉得意的晃了晃手中的兩張嫁妝單子,向趙氏族長說道:「當著趙家這麼多長輩族人的面兒,族長且選一張留下,也算是我買我女兒的錢。今後這兩個丫頭的婚事嫁娶,跟趙家再無半點兒瓜葛。」
    趙氏族長面色鐵青的嘆了口氣,向趙老太太說道:「既是你們房裡的人,還是由你自己選罷。」
    趙老太太冷哼一聲,捏著兩張嫁妝單子對比半晌,方猶猶豫豫的選了其中一張。陳氏飛快的將另一張抽出來塞入袖中,拉著兩個女兒在父母兄長的陪同下,趾高氣昂的出了趙家。
    三五日後,趙家長媳在丈夫身死不到三個月便攜女還家一事,傳遍鄰里。

  ☆、第五章

且說陳氏帶著一雙女兒返回陳家,沒過幾日,便聽到京中流言日宵塵上,句句指摘陳氏於夫君屍骨未寒時鬧著改嫁,實在是不守婦道,不安於室,不敬婆婆,不睦妯娌。諸多傳聞,言之鑿鑿,恍若真事。連帶著陳家闔族都頗受影響。長嫂馮氏更是托病辭了幾家宴請往來,免得聽人當面背後風言風語。陳氏一族的叔伯嬸姨亦不斷登門問詢,口中雖無甚言辭,實則暗暗埋怨陳氏風評不好,以致牽連族人。
    陳氏見狀,氣的五內俱焚。待到府上客散,忍不住同父母抱怨道:「甚麼臟的臭的都賴到我的頭上。他們家的姑娘要真是好的,也不會因著這事兒就找不到婆家。要真有不如意處,就算外人把我誇成天仙下凡,她們就能入宮當了娘娘不成?」
    抱怨一番後,終究咽不下這口氣。陳氏暗暗吩咐家中奴僕侍婢撒些銀錢與外頭街上閒散人等並若干孩童,將趙家上下如何苛待孤寡,欺凌大房,謀奪家產甚至謀財害命等事添油加醋娓娓道來。
    一霎時間街頭巷尾,茶餘飯後,京中百姓以此為談資呼喝品評。
    不過幾日功夫,趙老太太這一房的名聲已是盡喪。任憑趙老太太與趙家二叔百口辯解,終是無用。甚至連趙家幾個還在縣學上念書的小子也受了牽連,每日進學讀書,總有不相干的過來問詢這陰私之事。趙家小子們礙於同出一脈,也不好開口說什麼,一番支支吾吾的應對下來,反叫旁人更生猜忌。
    眼見趙家聲名亦有損害,陳氏心中略微氣順,安然住於家中,閒來無事便使出渾身解數,身上著孝一哭二鬧,不說自己於丈夫屍骨未寒時攜女返家多有不妥,只說趙家如何逼迫人,如何害的人無立錐之地,趙老太太不慈,叫她大著肚子立規矩,二房妯娌惡心腸,為了奪取大房家財,甚至換了她的安胎藥,老太太看不上她所出的兩個女兒,偏心眼子都能偏到南天門上……翻來覆去的車軲轆話,將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破事兒全都叨叨個遍。直到陳氏長輩和登門拜訪的其他女眷再不好開口說出別的來,方才罷休。
    因陳氏這一番作態是在眾人面前,一時間人口紛傳,竟頗為憐惜陳氏之際遇。只覺陳氏縱然行事偏頗,或有非議,但孤兒寡母受此脅迫,為了性命不管不顧脫離趙家,也是逼不得已。
    畢竟寡母幼兒人單力薄,若有可能,誰不想終身有靠,誰又想顛沛流離寄人籬下?
    更何況婆媳妯娌之間本難相處,誰家後宅沒有些齟齬嫌隙之事,不過大都是家醜不可外揚。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趙家當日在靈堂上的種種疏狂荒誕之舉,也並非沒有人知曉。就連趙氏族人,也有看不過眼暗暗非議的。
    那陳氏雖有些掐尖要強,牛心左性,卻深知世人最愛憐貧惜弱,只要身處弱勢再說的可憐些,那強硬的就算有理,都能落得仗勢欺人的壞名兒。何況趙家行事本就無理。
    陳氏想到這些,越發的盤算開來,整日家裡作死作活淌眼抹淚的,逢人便訴苦。
    「……原是我想的不妥當。只為我和一雙女兒能安然過活,不被趙家那些奸人治死,便央求父母哥哥為我做主。卻沒想到累的闔家上下遭人非議,倘若家中姊妹因我的緣故找不到好姻緣,我怎麼有臉面去見親戚。世道如此,逼得我不能苟活,只盼父母兄嫂能憐惜我這一世孤苦,代我照顧一雙女兒,將她們撫養成人……」
    眾人見陳氏一個弱質女流被他們逼迫的哭鬧不休,早就軟了心腸,再不想當日陳氏的飛揚跋扈,陳家的以勢壓人,只一味同情陳氏所嫁非人。
    又見陳氏不堪受辱每每便要尋死覓活,便有些正義之士按捺不住,為陳氏孤寡仗義執言。只說若不是趙氏老小欺人太甚,陳氏一女流之輩,豈會冒禮教之大不韙悍然歸家?由此可見,世人做事泰半都是被逼出來的。陳氏德行雖然有虧,但趙氏也並非完人。畢竟夫君身死,放還髮妻歸家改嫁之事並非沒有,但為了些許家財就迫害媳婦甚至下藥害人的行徑,簡直駭人聽聞。倘若認真論將起來,恐怕趙氏婆媳的罪過才更叫人難以寬恕。
    一夕之間,黑白顛倒,輿論逆轉。原本被人指摘成水性楊花,不守婦道的陳氏反成了被婆家迫害,幾無立錐之地的弱小女子。而倚勢仗貴,行止霸道的陳家也成了不忍女兒受苦,寧可不要名聲也要保全女兒安危的厚道人家。
    當然,亦有些刻板朽儒以為陳氏行事不妥。女子以貞靜為要,本來就該逆來順受。似陳氏這般作天作地的,便是可憐可恨,終歸不是賢惠人。
    由此類推,陳家女兒也都如此類雲雲。
    反正經此一事,趙陳兩家兩敗俱傷。誰也沒落下好兒。
    但不論如何,陳氏並一雙女兒倒是能在娘家安然住下了。
    再無人當著她們的面兒抱怨陳氏行事不妥,連累了家中女孩兒。
    卻說這陳氏長兄陳珪,年過而立。少年時也曾立志讀書,科舉致仕,為國效力。然自弱冠之年僥倖中了舉人之後,下場數次再未博得功名。等到二十六七歲上,自己早已倦怠懶散,鴻志消磨,便托了岳家牽線搭橋,花了家中泰半浮財捐了個官兒做。他本性通透達練,處事機敏圓滑,如今摸爬滾打三二年功夫,也在戶部做了個筆帖式。雖只是正七品芥豆之官,但因他諂媚獻上,長於奉承,倒也頗入了上峰的眼。於鄉里同僚之間,也算頗有威儀。
    且說這日陳珪正在衙門裡當差,陡然聽同僚說起戶部主事尤大人家的髮妻沒了,擇於後日開喪送訃。眾同僚便商議著如何置備喪儀祭禮,前往弔唁。
    陳珪默默聽了半日,心中有數。歸至家中,便叫髮妻馮氏備了厚禮一份,黃紙蠟燭等喪儀若干。那馮氏靜靜聽了丈夫一席話,忽的開口嘆道:「真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去歲年節的時候,我還去尤大人府上拜見過這位太太。性子和順,行事柔婉,當真是沒有半點兒貴人的架子。我還說尤大人娶了這樣一位妻子,實乃好福氣。沒想到不過幾個月的功夫,這人竟然好端端沒了。可嘆還留下個十一二歲的小姐,年紀輕輕就沒了娘親。也不知將來繼母是個什麼脾性的,會否苛責慢待了這位大姑娘。」
    陳珪聽的莞爾一笑,不太在意地道:「尤大人飽學詩書,眼光獨到,最是守禮儀知規矩的有德行之人。他這會子才沒了髮妻,總要守滿一年的孝。何況就算將來續弦,少不得還要探問先夫人家裡頭的意思。如今衡量擇選,少不得耽擱一二年的功夫。那尤家大姐兒也就差不多到了出閣的年紀,竟沒多大罣礙。」
    馮氏聞言,也順著陳珪的意思笑道:「夫君說的是。畢竟尤大人是朝廷官員,最著緊這禮儀風化之事。總沒有髮妻屍骨未寒,就著急續弦的道理。巴巴兒地等著御史彈劾不成?」
    言畢,湊上前來為陳珪寬衣解帶,換上家常衣裳。
    且說陳珪陡聞「屍骨未寒」四字,便不由自主想起了前段時間鬧得沸沸揚揚的妹子。不免開口問道:「今日回家,怎地不見小妹,就連兩個姪女兒也未曾見過。可是家中又出了什麼事故?」
    馮氏下意識撇了撇嘴,開口說道:「小姑那樣精明果斷的人,她不叫旁人出事故也還罷了,誰能出她的事故?不過是又想出了幺蛾子,帶著兩個女兒在後院兒佛堂禮佛念經罷了。」
    陳珪挑眉,饒有興味的追問道:「我妹子向來不信鬼神之說,怎地今兒突發奇想要拜起佛來?」
    馮氏嗤笑一聲,說不清是敬佩還是頭疼的道:「按照小姑的意思,一來是祈求神佛保佑公婆身體康健,保佑夫君宏圖大展,保佑家宅平安順遂。再則……她與趙家雖然此生老死不相往來,但好歹一日夫妻百日恩,看在往日情分上,也要吃齋念佛為她短命的夫君守一年孝。如此,也不枉兩人好了一場。」
    頓了頓,又補充道:「不光如此,聽小姑的意思打明兒起還要拜遍京中內外的尼姑庵。三跪九叩祈佛燒香,方能顯出她的誠意來。」
    陳珪立刻明白過來,搖頭笑道:「她這是邀名做戲,卻也是為了咱們陳家的聲名著想。我就說我這妹子聰敏通透,再不會給家裡招災惹難的。」
    馮氏知道她這小姑子雖驕橫刁鑽,但在家裡多受父母兄長疼愛。因而聽了陳珪這一篇話,縱使心下未必認同,面上卻是微微一笑,且不答言。

  ☆、第六章

陳家後宅西北角兒的佛堂裡頭,陳氏一身白孝,不施米分黛,歪歪斜斜的跪坐在蒲團上,手內鼓槌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木魚兒。
    陳老太太體恤女兒念佛辛苦,特地叫廚房燉了一碗燕兒窩來給女兒補身體。入眼瞧見陳氏這番坐沒坐相的無賴姿態,不覺氣急敗壞的念了聲佛,口內說道:「我的小姑奶奶,你但凡長點兒心,否則衝撞了佛祖,可是要遭報應的。」
    陳氏聞言嗤笑,不以為然的賠罪說道:「得了吧,聖人都說子不語怪力亂神,可見這陰司報應,不過是世人的杜撰。真要是有報應,那老虔婆做了那麼多壞事兒,怎不見佛祖收了她去。」
    說畢,吸了吸鼻子,開口笑道:「這是燉了燕兒窩?我就愛這個,念了一天的經文,嗓子都啞了,快給我嘗嘗。」
    不等陳老太太反應過來,陳氏徑自起身,接過陳老太太手中的食盒,掀開盒蓋兒翻出裡頭的一盅燕兒窩一飲而盡。吧嗒吧嗒嘴兒,喟然嘆道:「這燕兒窩雖好,就是味道淡了些。晚上燉一隻母雞罷,我想吃雞了。」
    陳老太太聞言,沒好氣的道:「你不是說要虔心禮佛,為你夫君吃齋守孝麼,怎麼一轉眼又要吃雞了!」
    「娘沒聽過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嗎?」陳氏一邊用帕子抹了抹嘴,一邊說道:「再說了,我不是為了咱們陳家的名聲嘛。意思意思就得了,娘你還真想我替那死鬼吃齋念佛受一年的孝?他也配。」
    陳老太太眼見女兒如此,只覺分外無力。當即搖了搖頭,轉口問道:「大姐兒和二姐兒呢?」
    「在屋裡頑呢。佛堂陰冷,孩子又小,我沒叫她們過來。」陳氏一邊同陳老太太抱怨,一邊又說道:「你說這佛堂里也沒擺些桌椅陳設,就這麼幾個蒲團,坐沒坐地兒,站沒站地兒,叫她們過來乾嘛。還嫌在趙家遭的罪不夠啊?」
    陳老太太聽著女兒百般挑剔,頭疼的說道:「你且消停些罷。佛堂是清靜之所,哪個叫你在佛堂里享受的。」
    陳老太太說著,有些心疼的瞧了瞧這小佛堂。但見龕焰猶青,爐香裊裊,外頭花叢樹下幾處蟬鳴聲響,本該是靜謐無聲之處,只因陳氏在這兒,生生添了幾分鬧騰。
    陳老太太一壁搖頭念叨著「罪過可惜」,一壁推手將陳氏往外攆,口內說道:「你在這佛堂念了一天的經,也累了。快些回房休息罷。吃晚飯時我派人叫你。」
    陳氏打量著老娘無奈氣憤的模樣,口內嘻嘻的笑了兩聲,一路甩著帕子回房了。
    獨留陳老太太看著陳氏舉止輕浮,嬉笑無態的風流模樣,頗無奈的長嘆一聲。
    西廂房內,兩個米分雕玉琢的女娃並肩坐在書案前抄佛經。只是一來年紀尚小,二則從前並未讀過書,也不識得字,只能照著佛經上的字跡依樣畫葫蘆,團團墨墨,歪七扭八。
    一並連手上、腮旁都沾了墨痕。
    陳氏回房時,一眼瞧見這般景象。不覺驚愕的瞪大了眼睛,脫口問道:「你們姊妹兩個作甚麼妖兒呢?」
    埋頭寫了半日,兩個女娃早有些頭昏腦漲。
    有些乏累的揉了揉酸脹的手腕,將筆撂在墨硯上,趙家大姐兒開口道:「娘親不是要虔心禮佛,替爹守孝嘛。二姐兒說我們兩個身為爹爹的女兒,也要同娘親一樣。」
    所以便坐在這裡抄佛經?
    陳氏聞言嗤笑,搖著手帕子道:「他算你哪門子的爹爹。這輩子是管過你們吃,還是管過你們穿?不過是白擔了一回虛名罷了。現如今我帶著你們兩個出了趙家,更與他們無干。你們兩個還小,很不必為了外頭的風言風語,累壞了自己個兒。」
    說到這裡,陳氏不免有些唏噓。伸手摩挲著大姐兒的脖頸,心疼的替她捏了捏小手,譏諷笑道:「這世道禮法約束女子要規行矩步。卻不見那些個男人皆是負心薄幸,忘恩負義之輩。憑是女兒再好的品格容貌,得了手也不過是三五日新鮮。今兒朝東明兒朝西,偏又生出千百種規矩來約束女子逆來順受。我就不聽他們那些紅口白牙。多誇我幾句,我也沒多一文錢。多罵我幾句,我也沒少一塊兒肉。各家門,另家戶,誰不是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理他們呢。」
    大姐兒懵懵懂懂的點了點頭,開口問道:「那張華哥哥呢,將來張華哥哥娶了我,也會像爹對待娘那般對待我嗎?」
    陳氏一怔,旋即反應過來,潑辣的笑道:「哎呦呦,我的大姐兒才多大,就想著嫁人啦。你放心,有你老娘我在呢,那傻小子要是敢對你不好,我皮不揭了他的。不過我冷眼瞧著,那傻小子小小年紀,卻是個知冷知熱會疼人的,比你那死鬼老子還強些!」
    大姐兒眨了眨眼睛,到底年紀尚小,不太明白母親的話中之意。不過她向來溫順聽話,也並不多問,只乖乖頷首應是。
    一旁的趙家二姐兒看在眼中,也不覺跟著輕嘆出聲。
    陳氏轉過頭來,看著面顯唏噓的小女兒,纖纖十指戳了戳小包子光滑飽滿的額頭,笑眯眯說道:「人小鬼大,也不知從哪裡學來的酸腐習氣。竟然還哄著你姐姐陪你抄佛經。」
    陳氏說著,又伸手拽過二姐兒的胳膊一陣打量,眼見二姐兒的小手兒因抄寫經文累的紅紅腫腫的,不覺心疼的道:「抄了這麼久的佛經,可是累了?要我說你也死腦筋,為著別人幾句不疼不癢的好話累壞了自己,值得不值得?暫且喝點兒牛乳歇歇罷。真要是想孝順你那死鬼老子,竟不必可這一天工夫。天長日久,每日閒來無事寫幾篇字,攢夠了我便送到庵里求大師傅在佛前誦讀,也算是你們的一點子孝心。」
    言外之意,究竟不想悶聲做事。既然兩個小的死腦筋,那就叫外人也明白明白她這一雙女兒的孝順。免得總有一乾黑心腸的爛鬼背地裡言三語四,議論是非。
    眼見陳氏將兩個女兒抄的竭力工整卻仍舊歪歪扭扭的佛經收攢起來,輕手輕腳地放到妝台上的一隻小錦匣子裡頭。一壁收拾,一壁嘴裡叨叨不停,滿心滿眼的都在心疼兩個女兒酸腐愚孝,不懂得好生照顧自己。
    「你們那死鬼老爹但凡有一點兒心,得知你們如此孝順,也要好生保佑你們順遂康泰。否則活著的時候沒享著他的好兒,死了也不用惦記……」
    趙家二姐兒默默嘆了口氣,沒想到自己穿越一世,竟然被個古人大罵酸腐愚孝。
    還好沒過盞茶功夫,便有正房的婢子傳老太太的話兒,只說擺晚飯了,叫姑奶奶帶著姑娘們去正堂吃飯。
    陳氏這才停下了滿口的嘮叨,帶著一雙女兒至正堂用膳。
    時值掌燈十分,家家生火做飯,處處炊煙裊裊。三人一路逶迤進了正房屋裡,卻見馮氏正張羅著幾個小丫頭子在花廳安設桌椅,擺箸布菜。因家中人少,且小門小戶不比公侯之府的規矩大。一家子幾口人都團團坐在一張飯桌前,笑語閒談。
    瞧見陳氏帶著兩個女兒走到跟前,坐在上首的陳老爹並陳老太太連忙開口道:「忙活了一整日了,快坐下吃飯。」
    陳氏笑著答應,見桌上菜饌有魚有肉,尤其有一大碗味道鮮美的人參燉雞湯,不覺滿意的笑出聲來。
    清脆的笑聲霎時間溢滿堂屋。馮氏眼見小姑子為著一鍋雞湯笑的花枝亂顫,不覺鄙夷的撇了撇嘴。旋即回過神來,立刻換上得體笑容。
    陳老太太有些無奈的替女兒描補道:「我見蕙姐兒整日禮佛辛苦,且她在趙家遭受那麼多年的磋磨,難保身體沒留下暗疾。這會子替她補一補,也免得虧虛了身子。」
    陳蕙便是陳氏沒出嫁時的芳名。陳老爹和陳老太太為閨女起這麼個名字,自然是希望女兒蕙質蘭心,賢惠溫婉。只可惜這兩樣陳氏哪個都沒做到。如今鄰里鄰居,方圓百里,誰不知道陳家有個姑奶奶性情潑辣,半點兒不容人?
    陳家父子與馮氏皆明白陳蕙的秉性,倒也不說破。
    陳老爹啓筷,夾了雞腿魚肉分別放到兩個外孫女兒的碗里,開口說道:「小兒家家的正長身體,若不吃些肉食保養,將來生病了如何是好?倒是蕙姐兒身子結壯,多喝幾碗雞湯補補就是了。」
    言畢,也不理會陳氏瞠目結舌,滿面薄怒。徑自說道:「開飯。」
    陳珪夫婦忍不住相視一笑。馮氏強忍笑意,夾了兩塊排骨分別塞給兒子陳橈和女兒陳婉,低聲說道:「別發呆,快吃飯。」
    陳氏氣呼呼的看著陳老爹,怔然半日,終究不敢違拗父親的意思,只能恨恨的盛了好幾碗雞湯一飲而盡。
    卻沒想到湯喝多了半夜要如廁。如此反復折騰幾回,至天明方才漸漸歇息。次日一早,便有些神思倦怠,面容慘淡。即便敷了一層脂米分,也無法掩蓋眼下黑青。
    因陳氏歸家後生出種種流言蜚語,便總有一些心內藏奸想要看笑話,或真心關切陳家的親戚舊友登門拜訪。眼見陳氏如此形容,旁人不知究竟,反倒認為陳氏是驟然喪夫又遭遇這般詆毀,心力交瘁之故。
    因而口內心內更多了幾分憐憫同情。
    陳氏看在眼中,也不辯解。到了後來,索性連脂米分也懶得擦拭,只這般素面朝天的應對眾人。或身著重孝淺施脂米分,到京中各處佛寺庵堂三跪九叩,禮佛燒香。
    俗語說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
    不上一二月余,陳家有女姿容絕世,重情重義的美名便在京中暗暗傳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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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陳氏做事向來雷厲風行。當初既說要三拜九叩拜遍京中京外的寺廟庵堂,為父母兄長和亡夫祈福,如今果然說到做到。
    只是這二三月的燒香拜佛究竟有幾分真意,又有幾分醉翁之意不在酒,便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不說旁人,長嫂馮氏便有些瞧不慣小姑子的惺惺作態——既念著夫妻情分,當初又何必以勢逼迫,非得叫趙家寫了放妻書回家,連累的陳家女兒都遭受非議。既沒了夫妻情分,如今又弄得滿城風雨,好似她情比金堅。種種作態,真叫人不舒服。
    奈何陳氏在家受盡萬千寵愛,不光是公公婆婆任由她折騰,就連夫君陳珪也對此事頗為贊同。馮氏就算有滿肚子的不以為然,也不敢表露半分。
    只是在衾被之間,同陳珪悄悄的議論道:「蕙姐兒自回家中,便不再是趙家的媳婦。如今卻又穿戴重孝在家裡行走,未免衝撞了公公婆婆。外頭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咱們陳家有白事呢。多晦氣呀。」
    陳珪皺眉,看了髮妻一眼,沈聲說道:「我知道你自打進門兒,便同蕙姐兒不服。不過姑嫂之間向來難以相處,蕙姐兒的性子又被爹娘養的驕矜了些。但凡平日里她有尖刺兒的地方,你能忍就忍了。這是你的好處。既然是好處,就仔細揣著,別弄丟了。」
    馮氏被陳珪一番冷言冷語說的心肝肺疼。深吸了一口氣,悄聲抱怨道:「我又是為了什麼?我還不是為了這個家好。婉兒今年雖然才九歲,可是橈兒已經十一了,過兩年便要議親,倘若蕙姐兒總是這般行事倒三不著兩的,別人只會說咱們陳家家風不正。到時候還有哪家好閨女願意嫁到咱們家?還有哪家的好郎君願意娶咱們家的閨女?你怎麼就不懂我的心。」
    陳珪聽著髮妻的一番抱怨,厭煩的皺了皺眉,因說道:「照你這麼說,我們陳家為了一雙兒女三四年以後的婚事,就該冷眼瞧著蕙姐兒在夫家受磋磨,被他們一家子逼死了也不管才好?」
    馮氏一時語噎,忙氣急敗壞的道:「我又何曾說過這話?你也太肯把人往壞了想。」
    「我知道你的意思!」陳珪冷笑,坐起身說道:「你瞧不上蕙姐兒的行事,或者在外頭聽了幾句風言風語便惱羞成怒,想把一肚子氣灑在蕙姐兒身上也是有的。可我今兒把話放這兒,我陳家就是這個門風。別說今兒蕙姐兒死了男人要回家改嫁,就算來日婉兒遇到這事兒,我也不會為了那麼一塊破牌子就讓她在夫家當活死人。我們陳家就沒這沽名釣譽的習氣。」
    頓了頓,陳珪又說道:「蕙姐兒自從家來,為什麼要穿著重孝去外頭求神拜佛,磕頭燒香?你以為她真的相信佛祖能顯靈?還不是外頭有一起黑心爛舌頭的人胡亂嚼舌根兒,逼得她不得不如此?這都是為了陳家的名聲。我們都是陳家的人,關起門來應該相互體諒,各有盡讓,如此才是一家人的好處。為了外頭不相干的人為難自己的骨肉血親,你也就這點兒出息。」
    馮氏聽著陳珪一番顛倒黑白的話,越發氣的笑出聲來。「我為難她,是她為難我。她這麼一鬧,別說我們陳家的名聲,連她自己又能有多清白。你是沒聽見外頭那些人說的多難聽。什麼重情重義,艷名遠播……這是形容好人家女兒的話嗎?」
    「也沒什麼不好的。至少現在滿京城都知道我陳珪有個姿容出眾,性情剛烈的妹子。前兒主事大人同我閒聊,還曾提過此事。」陳珪不知想到了什麼,笑著說道。
    馮氏聞言反倒是一怔,脫口問道:「尤大人?」
    「可不就是他。」陳珪哂笑應道。
    馮氏皺眉,「他不是才死了老婆,怎麼還有心情議論這些個?」
    「死了老婆而已,又不是死了老娘。」陳珪隨口應了一句。旋即反應過來這話說的不對。忙岔開道:「不過是閒談間隨意說了一句半句而已。」
    言畢,不欲在這話題上繼續聊下去。轉口說道:「蕙姐兒如今帶著兩個姪女兒在家守孝,你身為嫂子,長嫂如母,要多體諒關懷才是。要知道我妹子那般姿色,那般心性,總不會一直呆在家裡。還有我那一雙姪女兒,眼下雖然不顯,可也能看出是美人坯子。將來或嫁寒門士子或入高門為妾,總能為橈兒添一份助力。你可別因著婦人間的小心思,得罪了咱們家的貴人。」
    馮氏聽的心驚肉跳,忙捂著胸口說道:「你該不會是想——」
    「我什麼也沒想。」陳珪擺了擺手,有些乏累的打了個哈欠,道:「我妹子如今剛返家幾個月,雖說早已不是趙家婦,可夫妻一場,怎麼也得按規矩守個三年兩載,才能全了這一份夫妻之義。不急,不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馮氏看著已經翻身躺下準備入睡的陳珪,只覺得滿心繁亂愈發多了。
    另一廂,陳氏在外頭奔波二三個月,雖整日出門有馬車,亦有丫鬟婆子隨身服侍,但一番顛簸下來,仍舊腰酸腿腫,連額頭都磕的滿是紅痕,一碰就疼。
    「嘶,輕點兒。」啪的一聲,坐在妝鏡前的陳氏伸手拍開小丫頭子為她上藥的手,口內說道:「該死的蠢東西,你也不留著點兒勁兒,晚上吃多了怎麼著。」
    又見那小丫頭子站在面前束手束腳滿面惶恐的樣子,一髮心煩意亂的擺手道:「罷,罷,下去罷。別叫我瞧見你。」
    趙家二姐兒見狀,輕笑一聲,上前說道:「我來幫娘敷藥。」
    說著,伸手接過小丫頭子手內的膏藥,用食指挖出一塊,輕輕塗抹在陳氏的額頭。
    清涼的膏藥敷在額上,略微緩解了紅腫的燒灼疼痛之感。陳氏喟然嘆了一聲,笑道:「就該這麼輕手輕腳的,才是女兒家的意思。」
    說畢,又笑贊二姐兒道:「二姐兒真是越發伶俐了。這眼明手快,察言觀色,竟比你姐姐還強一些。」
    趙家大姐兒聞言,抿嘴一笑,柔柔的道:「我原就不如二妹妹聰明伶俐。二妹妹的性子,也更像娘一些。」
    「這潑辣有潑辣的好處,溫婉也有溫婉的好處。你溫柔標緻,你妹子明艷動人,只要再能做到心中有數,將來的好處少不了你們的。」陳氏一壁說,一壁將敷在膝蓋上的熱毛巾扔進腳盆兒里投一遍再敷好,附身揉搓著光滑白膩的一雙玉足,凹凸有致的身材因這動作在燭光掩映里越發美艷動人,肆無忌憚的散髮著少婦的成熟風韻。
    趙家二姐兒眨了眨眼睛,開口問道:「娘從明兒起,就不用再到處奔波了罷?」
    「京中京外稍有點子名氣的寺廟庵堂我都拜過了,還去折騰什麼?不嫌累得慌。打從明兒起,我要在家閉門不出,安守本分呢。」陳氏一壁說,一壁嘻嘻笑道:「這麼三兩年下來,恐怕是要悶死我了。還好有你們兩個陪我。」
    陳氏說著,伸手揉了揉二姐兒的腦袋。把她頭上好好兒的雙環髻都弄散了。
    「行了,你們兩個不是願意扮孝子賢孫嗎?打從明兒起,你們兩個就呆在家裡替你們那死鬼老子守孝罷。記得每日到外祖父外祖母那裡請安,閒來無事多陪陪他們。討好了兩位老人家,你們的好兒多著呢!」
    陳氏一壁碎碎叨叨的叮囑兩個女兒,一壁擦腳準備安置。
    趙家二姐兒看著陳氏忙忙亂亂,突地開口說道:「娘,我想讀書。」
    陳氏聞言一愣,旋即轉過身來,一雙明眸狐疑的打量著自家二姐兒,挑眉問道:「好好兒的,你怎麼想起這個勞什子來?依我說,有那會子讀酸書的工夫,還不如多學些管家理事,眉眼高低,將來也有用處。」
    「女兒家讀書能頂什麼用?學了一些酸詩臭文在肚子裡頭,是能頂吃還是能頂穿?我還指著你們能像爺兒們似的,去考狀元給我掙誥命不成?」陳氏撇嘴嗤笑,滿臉的不以為然。
    「可是我就想讀書。前兒在舅母的房裡看到橈表哥讀書來著。」看到陳氏不以為然的撇了撇嘴,趙家二姐兒眨了眨眼睛,開口說道:「我瞧戲文上的那些大家小姐都識文斷字。可見讀書是好的,家裡那些讀書好的哥哥兄弟們,也更受長輩們的喜歡。娘為什麼不讓我們讀書?」
    「我問舅母,舅母說讀書太費銀錢。所以家裡只供橈表哥讀書,連婉兒姐姐都不能讀書。可我就覺得,要是婉兒姐姐不識字也不念書,將來嫁了個姐夫卻是像橈表哥一般讀書進學的。那姐夫說的話,婉兒姐姐能聽明白嗎?」
    趙家二姐兒看似天真爛漫的一席話卻是直戳了陳氏的心肺。當年她也相信女子無才便是德。嫁到趙家後,因著她顏色好,夫妻兩個也和和美美了一段日子。豈料沒幾年,那死鬼便迷上樓子里的一個窯姐兒,說什麼那姐兒原是官家小姐,知書達理,溫柔聰慧,若不是家裡吃了官司連累終身,也不會遭受此等磋磨。
    甚至還起了給她贖身接回家裡做姨娘的念頭。
    好在陳氏也不是好惹的,一番撒潑打滾又是威逼又是脅迫的鬧騰,那死鬼顧忌陳大舅的官職手段,也顧忌著官員不得狎、妓的規矩,最終沒能成事。
    只是夫妻兩人的情分經此一鬧,也沒了大半。
    陳氏每每思及此事,便憤恨難當。如今且聽到二姐兒一番話,拍手稱快道:「二姐兒這話說的很是。世人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倘若讀書真不好,為什麼那些戲文裡頭的才子佳人,都是書香門第,才貌雙全。可見他們這話不盡不實。口裡說的那樣,見到識文斷字的女孩子,卻也高看一眼。好像會念幾句酸詩,就比尋常人金貴似的……明兒我就同你們外祖父和外祖母說,務必也叫你們念書。」
    一語未畢,伸出纖纖玉指戳了戳二姐兒的額頭,笑罵道:「好你個小蹄子,成日里在家無所事事,就知道給你老娘出幺蛾子!」

  ☆、第八章

趙家二姐兒捂著額頭,衝著陳氏赧然一笑。
    是夜無話。
    至次日一早,天色將將大亮,陳氏便帶著一雙女兒至正房堂屋裡給父母請安。
    陳老太爺和陳老太太看著脫下重孝,穿著素淨但卻愈顯明艷的大女兒,心下越發歡喜。
    寒暄說笑了一會子,陳氏便道:「我聽說京中官宦人家的小姐姑娘們,都是自幼便讀書的。長到十六七歲上,愈發的明理知義,便是嫁到了夫家,也能叫夫家高看一眼。我便想著,左右閒在家裡無事,不如聘個女先生教婉兒、大姐兒和二姐兒讀書。父親、母親覺著可好?」
    聞聽此言,陳老太爺和陳老太太尚未說話,馮氏早已不悅的皺了皺眉,開口說道:「蕙姐兒,這讀書聘先生可不是小事。不能說風就是雨。」
    「哦,那又能有多麻煩呢?」陳氏聞言,輕輕瞥了馮氏一眼,似笑非笑的道。
    馮氏便道:「且不說旁的,單說給先生的束脩,以及每年的書籍、筆墨使費,便不是一筆小數目。女孩兒又不同小爺,可以去外頭縣學書院裡念書。女孩兒要念書,就得聘個女先生在家裡教書,那就更費了。不光如此,還要給女先生收拾客居的屋子,還要收拾進學時的屋子,這麼一來,豈不是又費錢又費事?蕙姐兒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所以才不覺什麼。」
    言下之意,就差沒明說陳氏呆在家中無所事事,竟會出幺蛾子了。
    陳氏冷笑,伸手挑了挑修剪整齊,擦去丹蔻愈顯透明米分嫩的指甲,漫不經心地道:「瞧嫂子長篇大論的,我還當有多費錢多費事。原來不過是一年採買些書籍紙墨,再收拾兩間屋子的事兒。嫂子這般叫苦叫窮,我還以為我們陳家窮的要沒米下鍋了。」
    一句話未盡,沒等馮氏反駁,陳氏又冷笑著搶白道:「我沒讀過書,不知道這讀書的辛苦。可我們家那個死鬼讀書的時候,我也冷眼盤算過。再怎麼費銀子,一年一二百兩也盡夠了。嫂子若是同意,這銀子也不用你掏,你只需張羅下人收拾出屋舍來,我聘了先生,你們家婉兒也是受益。」
    眾人不覺一怔,陳老太太忙問道:「蕙姐兒這話何意?」
    「我回家時不還帶著我那一半兒嫁妝麼。」陳氏擺了擺手,不以為然的道:「除母親送我的衣裳釵釧外,那嫁妝里還有十畝薄田和兩處商鋪,每年也能孝敬個一二百兩。我私心忖度著,我一個孀寡之人,又是在自己家裡住著,留那麼些銀錢做什麼。不如貼補些家用,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一席話落,陳氏又似笑非笑的看著馮氏,咄咄逼人的道:「免得叫人以為我們娘兒三個是回娘家吃白食的。」
    馮氏見小姑子句句鋒芒皆衝她來,心中頓生煩躁之意。不過礙於公婆皆在上坐,倒不好同陳氏認真計較。只得按捺住心下不滿,賠笑道:「你是個多心的,自然這麼想。我們便沒這心了。」
    陳氏聞言,回以一聲冷笑。
    馮氏見狀,待要說什麼,略思忖了一會子,又覺得好沒意思,只好故作不見,也不吭聲。
    陳老太爺和陳老太太看在眼中,亦覺好一陣頭疼。
    陳老太太思忖半日,到底是疼女兒的心思多些。因笑道:「大姐兒和二姐兒今年才多大,一個七歲,一個四歲,大姐兒又早早的跟皇糧莊頭張家訂了親,二姐兒要談婚論嫁,且得等個十來年。倒是婉姐兒,過了年便十歲了。倘若聘了女先生教三個姐兒讀書識字,也是婉姐兒的進益最大。大姐兒跟二姐兒不過是聽個熱鬧罷了。既這麼著,請先生的束脩叫蕙姐兒擔著,便不太好。只是從公中出,又未免為難了你嫂子。不如從我們老兩口兒的梯己中出。她嫂子覺著可好?」
    馮氏聽著婆婆一席話,竟不是一味偏袒小姑子而埋怨她,心下便十分熨帖。忙起身賠笑解釋道:「老太太的意思自然是極好的。也並不是我吝嗇小器,心疼那幾個錢,不叫女孩兒們讀書。只是大爺早先便說過,女子無才便有德,因而才不令婉兒讀書。我也是聽大爺的吩咐行事。否則我們為人父母的,又豈有不盼著孩子好兒的。老太太既這麼說,我照辦就是。」
    陳老太太聽了馮氏這一番話,面上淡淡一笑,拉過馮氏的手拍了拍,笑眯眯道:「我便知道,你是個最體貼賢惠的。不像我的蕙姐兒,最是任性不過。」
    陳氏聞聽此言,則不以為然的翻了個白眼。她生性爽直潑辣,平素最討厭的便是馮氏這一番故作賢惠溫順的嘴臉。得了便宜要賣乖不說,還非得做出個委曲求全的腔調來。好似她佔的這一番便宜,都是旁人逼迫來的。
    馮氏看著陳氏橫眉冷對潑辣跋扈的模樣,心下也是一陣膩歪。
    姑嫂兩人正是相看兩相厭,便聽陳老太太已吩咐下去,要從每月的份例中抽出十兩銀子採買筆墨紙硯請女先生供三個姐兒讀書,陳氏回過神來,忙開口勸阻道:「母親莫要如此。我方才說了,這請先生的束脩由我自己出,筆墨紙硯也由我們自己買,母親這麼著,豈不是叫人笑話女兒言而無信?」
    陳老太爺見狀,撂下手中茶盞,緩緩開口道:「你今年也是二十好幾的人了,嫁人數年,膝下也有了一雙女兒,行事說話怎麼還是這般任性不懂事?你母親一應作為,還不都是為了你好。你好生聽著便是,哪來這麼些話。真要是嫌嫁妝太豐厚,便攢著留給大姐兒和二姐兒。她們將來也是要出門子的。既然沒了爹,你這做娘的,合該想的更周到些。」
    「……咱們陳家雖不是甚麼大富大貴之家,家境倒也殷實。添幾雙筷子還吃不窮家底兒,更落不到花女兒嫁妝度日的田地。倘若叫我再聽見你說這些倒三不著兩的話,你可仔細著。」
    陳老太爺這一席話說得陳氏默不作聲。馮氏在旁冷眼瞧著,雖說陳老太爺疾言厲色,到底免了陳氏破財之舉,可見他們才是一家人,三言兩語的,便將陳氏先前的一番言語一筆勾倒。
    陳氏聞聽父親如此斥責,面上便有些過不去。只是她向來畏懼嚴父之威,眼見陳老太爺認真動怒,也不敢開口反駁,只能形容訕訕地坐在一旁,摟著一雙女兒默不作聲。
    陳老太爺話已至此,馮氏這個當兒媳的更不好多說。
    眾人坐在堂屋裡,又說了一會子閒話,吃罷早膳,方各自散了不提。
    至晚間陳珪下衙家來,馮氏一壁服侍陳珪寬衣洗漱,一壁將晨醒時陳氏所提令女兒讀書之意娓娓道來。言辭之間,隱隱有埋怨陳氏無事生事之意。
    陳珪雙臂平直,閉目聽著髮妻馮氏的抱怨,眉頭緊皺了一回,開口說道:「蕙姐兒想必是吃了沒有讀書的苦,這回家來,才叫婉兒和大姐兒、二姐兒一起讀書。你當初不也想著叫婉兒讀書麼?既如此,你如今也算是承了蕙姐兒的情分,就算沒有十分感激,也不該如此抱怨。叫旁人聽了,豈不覺得你是得了便宜還賣乖?況且你本是長嫂,蕙姐兒如今死了妹夫返家,母女三人何其艱難。你不說幫襯些個,還巴巴的算計她那點子嫁妝,叫外人見了,還以為我陳家過不起日子似的。這話很好聽麼?」
    馮氏聽了陳珪的話,登時氣了個倒仰,忍不住柳眉倒竪,逼到陳珪面前問道:「誰算計她的嫁妝了?是她自己為人輕狂,仗著自己有幾兩銀子的嫁妝,便說甚麼一應讀書使費,由她自己出了。還笑話我吝嗇小氣,又憑白擠兌了我好些話。我瞧她這般大的口氣,倒是想承了她這份情兒,只可惜到最後也不過是空口白話,只公公一句話,便將此事攬了過去。我倒沒同她計較,你如今又來說我?怎麼你們陳家姑娘做甚事都是好的,我不過隨口說一句,反倒出了不是?」
    陳珪打量著馮氏氣的滿面通紅,歪著身子坐在妝台前淌眼抹淚的模樣。燭光輝映下,越發顯出幾分楚楚可憐,竟有幾分當年女兒之態。陳珪心下不覺一軟。忙上前輕聲哄道:「你瞧你,我不過說一句話,你就氣成這副模樣,好像我欺負了你似的——」
    馮氏轉過身去,不理會陳珪。
    陳珪一時語噎,又轉到馮氏面前說道:「我只是想著蕙姐兒年紀輕輕沒了丈夫,帶著兩個女兒過日子且不容易。你是嫂子,長嫂如母,她既家來,你合該好生待她。也不過是兩三年的光景,屆時她嫁出去了,也念著你的好兒。將來幫襯橈兒些個,你怎麼就不懂我的心。」
    又想到馮氏嫁入陳家這些年,相夫教子,孝順父母,一應舉動頗為賢惠。唯獨在與陳氏的相處中,時常執拗左性。不覺頭疼的笑道:「世人皆說婆媳乃是天敵。怎麼咱們家婆媳間敬讓有加,姑嫂倒是鬥得烏眼雞似的。這回可好了,我竟不愁家裡不熱鬧了。」
    一句話未盡,馮氏早已掌不住笑了。

  ☆、第九章

陳珪幾句話哄的馮氏掌不住笑了。因又說道:「父親母親年事已高,好容易攢些梯己,說句不好聽的話,恐怕還等著將來做棺材本呢。況且女孩兒家讀書,不過是尋個識字的女先生教導著認幾個字罷了,究竟不比橈兒要科舉入仕,交際走動的錢多。每個月的束脩筆墨,不拘從哪兒省一筆,也都省出來了。很不必惦記老人家那一抿子梯己。傳將出去,不說父親母親是體貼咱們家添了人口,花費大,倒像是我容不下孀寡的妹子和兩個外甥女兒似的。」
    「……咱家這幾個月皆處在風口浪尖兒上,多少雙眼睛都盯著看笑話呢。我很不願再橫生枝節,只好委屈你了。」
    陳珪燈下推心置腹的這一番話,說的馮氏立刻軟了心腸。況且她原不是抓尖賣快,容不得人的。只因討厭陳氏孀寡歸家仍要頤指氣使,所以忍不住針鋒相對。如今見公公婆婆體貼明白,夫君又態度和緩溫柔小意,馮氏立刻順著台階兒下來,仍笑道:「你知道我委屈了便好。不是我抱怨,咱家姑奶奶那個性子,別說是我,誰家的媳婦也跟她相處不來。我也就是看著公公婆婆,還有你的情分上,我才不跟她計較。」
    陳珪聞言,滿面堆笑的蹭到馮氏跟前兒,一壁給她揉捏肩膀,一壁耳鬢廝磨的道:「我都知道。你是個最賢惠不過的。你別跟她一般見識。」
    馮氏聞言,忍不住瞪了陳珪一眼,口內說道:「你就知道哄我。等到了真章兒,還不是你們才是一家子,我又成了外人了。」
    故作嗔怒的眉目間,風情流轉,看得陳珪心內一熱。摟著馮氏花言巧語哄人時,心下仍暗暗思忖道:「果然子川兄的話很對,這女人都是要哄的。只要在床榻間哄的女人高興了,任事都好商量了。倒也比她平日里橫眉冷對,鬧得全家不安寧的好。」
    是夜,自然又是好一番的顛鸞倒鳳不必細說。
    翌日一早,夫妻兩人帶著一雙兒女至正堂給父母請安。見到陳氏以後,馮氏倒是少見的和顏悅色。陳氏見狀,略有些驚訝,如秋水般的眸子在自家哥哥陳珪的身上打了一回轉兒,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嘴角。身上的尖刺兒倒是收斂了些。
    大家彼此敘過一回寒溫,馮氏看著陳氏身旁默不作聲的大姐兒和二姐兒,花骨朵兒一般的容貌,米分雕玉琢,叫人愈發喜愛。只是身上穿的太單薄了,且又是素色,愈發顯出楚楚可憐來。馮氏眸中閃過一絲憫色,因笑道:「如今天氣越發冷將上來,大姐兒和二姐兒也該做兩身兒厚衣裳。正好家裡也要添冬衣了。大姐兒、二姐兒喜歡什麼花色,跟舅母說,舅母也好替你們挑了來。」
    陳老太太便笑著接道:「她們小孩兒家家的,哪裡知道什麼花色好,還是你替她們選好了便罷。」
    說罷,又使眼色與陳氏。陳氏不著痕跡的抿了抿嘴,笑向馮氏道謝。馮氏因笑道:「不過是些皮子衣料罷了,倒不值什麼。白放著也是可惜了,何況又都是自家人呢。」
    陳氏聽著馮氏的話,細琢磨一回,總覺有些不大舒服。剛要說什麼,視線觸及一旁但笑不語的父母哥哥,又不好說的。想了想,便笑道:「橈兒如今讀書練字,總要有好筆好墨才能練得出來。我雖不識字,可當年嫁到趙家的時候,因那死鬼還上進,家裡倒陪嫁了一方好硯和幾錠徽墨。如今那方硯台是沒了,倒是還剩下兩錠徽墨,我大字兒不識一個,留著也沒用。就給橈兒使罷。」
    馮氏聞言,不覺心下詫然。竟不知陳氏何時這般大方了。陳珪卻是皺眉勸道:「這麼好的東西,妹子還是自己留著罷。橈兒年紀還小,且用不了這麼好的——」
    「正是他年紀小,才該給他好的使。如此他讀書練字時,自然知道珍惜。那就比旁人練的好。咱們這樣的人家,東西好不好都是次要的,只要橈兒將來有出息,就比什麼都強。」陳氏搶白一番,有些不耐煩的擺了擺手,道:「東西收在我屋裡,一會子我吩咐人送到嫂子那兒,嫂子收著罷。」
    馮氏看了陳氏一眼,又扭頭看著陳珪,陳珪仍舊是滿口的推脫,最終拗不過陳氏,因笑道:「既如此,就讓你嫂子收著。等過兩日橈兒的業師過壽,便當壽禮送了過去。他們文人多清高,最愛這些筆墨紙硯,我原還發愁該送什麼。沒想到此時偏了妹子的好東西。」
    陳氏偏笑道:「都是自家人,白放著也是可惜了。莫如給橈兒使罷。」
    陳珪便吩咐兒子陳橈道:「你既得了你姑媽的好東西,怎麼還不給你姑媽道謝。」
    陳橈便上前,向馮氏作揖,口內稱謝不已。陳氏便笑著叫起,又說道:「姑母從小就見你讀書不錯,將來科舉入仕,也要做大官兒,給你娘你媳婦掙回個誥命來才好。」
    陳橈面上便是一紅,低頭不語。
    陳氏皺眉,因說道:「就這個靦腆性子不大好,跟你娘似的,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倒不像我們家人。」
    一語未落,馮氏便是一笑,因說道:「時候不早了,想必公公婆婆都餓了,傳飯罷?」
    陳老太太便笑道:「就在小花廳里擺飯。大家熱熱鬧鬧的吃了,再各自去罷。」
    馮氏唯唯應是。起身張羅婆子丫鬟們安設桌椅,布菜擺飯。陳家小門小戶,並沒有那些侯門公府必須要媳婦站著伺候的規矩,亦沒有食不言寢不語這一說。又有陳氏這麼個心直口快最愛說笑的,這一頓早飯自然是熱熱鬧鬧。
    欣然飯畢,陳珪便回房換了朝服去衙門點卯,陳珪去塾上進學,余下的人各自散了回房休息。
    陳氏乃孀寡之人,在家閑居且不能走動,亦不好見外客,鎮日只是遊手好閒。不是挑剔雞鴨太柴太膩,就是嫌棄湯水太淡太咸,鬧得闔家都不安生。陳老太太瞧不過眼,便央勸馮氏帶著大姐兒、二姐兒在房裡學做針黹,又圈著陳氏跟自己在佛堂里念經拜佛。
    倏忽間又過了月余左右,馮氏的長嫂登門拜訪,只說馮氏前些日子托她留意的那位教書的女先生,終於有了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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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馮氏長嫂小孫氏留意的這位女先生姓吳,原是小孫氏未出嫁前便交好的閨中密友。若說起這位吳先生,原也出身耕讀之家,其父便是原鄉的一位教書先生,聽說還是舉人出身。只不過這輩子膝下伶仃,除吳先生外再無子嗣。於是便將吳先生假托兒子教養,教她讀書識字,略解膝下荒涼之嘆。
    待到這吳先生長到十六七歲上,便將她嫁與自己的得意門生。原本一切都很妥當,豈料三年前吳先生的老父因年邁體衰,又於寒冬臘月里偶感了一場風寒撒手而去。那吳先生的丈夫又因考場失利,在家抑鬱生了一場重病,沒熬過年來,也這麼一命嗚呼。
    吳先生的夫家便以吳先生克夫無後為藉口,將其逐出家門。因明仗吳先生的娘家早已無人,連嫁妝都未曾歸還。吳先生孤苦無靠,只得返回家中同老母相依為命。馮氏的長嫂小孫氏早在未嫁之前,同這位吳先生乃是閨中密友,輾轉得知了這個消息,立時登門拜訪,並將陳府意欲聘一名女先生教女孩兒讀書的消息當面告訴。
    那吳先生中年喪夫,且被夫家以無子為藉口攆回了娘家,直羞憤欲死。要不是家中還有老母須得照顧,恐怕也要以死明志落個清白乾淨。小孫氏登門之時,母女兩個正躲在房內抱頭痛哭,聞聽小孫氏這一番話,吳先生倒頗為動心,只是又怕自家的名聲不好,陳府不願。因而務必要小孫氏到陳府探明消息,倘若陳府願意,便下帖子請她來,倘若不願,就當此事從未有過。
    陳家眾女眷聞聽此言,暗暗點頭,只覺得這位吳先生倒是頗明白事理。
    唯有陳老太太仍舊有些擔心,只怕這吳先生自幼受老父教導,雖是飽讀詩書,但其心性必定亦如男兒一般爭強好勝,孤高怪癖,否則也不會在老父亡夫相繼過世後便被夫家逐出家門。
    只是當著小孫氏的面兒,陳老太太不好將心中擔憂之事一一袒露。沈吟間,又有些埋怨小孫氏辦事不靠譜。天底下讀書識字的女先生雖不甚多,但也不再少數。況且陳家也並沒有一定要個四角俱全的來。但也不能驚世駭俗,令人為之側目罷……
    馮氏將話在心裡過了一回,方字斟句酌的說道:「嫂子肯將我的話放在心上,這麼快便有了消息,我實在感激。只是這吳先生……」
    馮氏說到這裡,窺著長嫂小孫氏的臉色,因說道:「我也不瞞嫂子您,我們家之所以要請個女先生教家中女孩兒們讀書,一則是想她們略識幾個字,將來出門子了,不至於連賬本兒都看不懂。二則也是希望讀書的女孩子能明理知義,待人才愈發和氣,夫家也愈發敬重。依我的意思,這女先生的才學也不必多好,只不過能將些《女四書》、《女論語》以及前朝的《賢媛集》和《烈女傳》教給孩子們念了,也叫孩子們懂得何謂安分隨時。」
    小孫氏聞言,心下不覺沈了一沈。滿腔的火熱心思登時被冷水潑了一般。她也知道自己這番作為未必妥當,只是瞧那吳先生實在可憐,又見陳家肯接女兒歸家改嫁,必定不是迂腐之人,也未必就嫌棄吳先生的名聲不好。這才硬著頭皮過來說項一番。如今聽馮氏的話音兒,必定是不願意了。
    小孫氏暗暗自惱自慚,面上卻是不顯。仍舊笑眯眯的道:「這也無妨,我不過是隨口一說。見有這麼個人,又是我從小兒的舊相識,她的心性為人,我還是知道的。只不過是她夫家忘恩負義,反倒連累了她的名聲。也是我想的不周到了,你們不怪我便好。既這麼著,那我便回了她,咱們再看罷。」
    馮氏聞言便是一笑,口內仍說著一些客套話。
    倒是陳氏並不在意吳先生被休回家的名聲不太好,因說道:「您的好意我們是知道的。況且吳先生飽讀詩書,極通文墨,倒是比尋常那些讀腐了書的女先生強。再者說了,真正四角俱全的人物,我們這樣的人家也請不來。我倒覺得不錯呢。」
    這話倒是沒說錯,都中乃天子腳下,仕宦勳貴多而且多,陳珪小小一介七品官兒,倘若放在窮鄉僻壤,還能被人稱之為「父母大人」。若在都中,便不算什麼了。那些有名有姓的先生嬤嬤,就算有教導之心,恐怕也要往高門大戶里走一遭,哪裡肯來她們這寒門小戶的屈就呢。
    因而陳老太太和馮氏請女先生的時候,亦很有自知之明。並不要求多有名聲,只要略通文墨,性情好也就罷了。若是不提及吳先生被夫家休棄的惡名兒,這人倒是極符合陳家的要求,甚至更出挑些。
    小孫氏的這一番說項,在陳氏看來,也不是很不靠譜。
    小孫氏聽了陳氏這一番話,則衝著陳氏勾了勾嘴角,神色間頗為感激。
    陳氏便笑著同陳老太太和馮氏道:「你們是知道我的,我是最不屑這些個虛虛名聲兒的。況且又是馮家嫂子的舊交,那就更是知根知底了。這麼一個伶俐人兒,就算是不能聘來做女先生,時常走動也是好的。只恨我如今守制在家,竟不能出門交際。否則,我倒是很想同這位吳先生說說話兒呢。」
    若論際遇,吳先生是亡夫死後被休回家,陳氏卻是自請離家,說不准兩人還真有些共同語言呢。
    聽陳氏這麼一說,小孫氏本來有些尷尬的心思立刻沒了。看向陳氏的目光也是愈發的柔和。往日里只聽小姑子說這陳氏如何刁鑽古怪,任性妄為,今日看來,也不怪她父母兄弟都疼她,實在是個可人疼的呢。
    這麼想著,小孫氏又聽陳老太太笑道:「蕙姐兒的話也是。好不好的,我們未曾見過,也不知道內里究竟是怎樣個情形。倘若聽外人言三語四,反倒不好。還是勞累馮家嫂子帶我們娘兒們登門拜訪一次罷。就算不能聘做西席,大家彼此多一門往來交際之處,也是好的。」
    小孫氏聞言,自是欣然笑應。
    這便是陳老太太的處事周到之處了。不論這吳先生好不好,總歸是小孫氏的舊交,就算是看著馮氏的顏面,也不能立刻就回絕的。況且正如陳氏所說,真正四角俱全的女先生,也輪不到他們陳家來請,早奔了侯門公府去了。
    見面詳談一番,倘若這位吳先生的心性為人真如小孫氏所說,他們陳家聘了這位西席,倒是佔了好大的便宜呢。倘若心性不好,只見這麼一回,倒也無妨。

  ☆、第十一章

過幾日後,陳老太太果然命馮氏備上表禮,到那吳先生家中拜訪一回。一時家來,又對那吳先生贊不絕口,只說她「果然是知書達理的小姐,人也和氣」,「真不知道她婆家是抽了哪門子瘋,這樣的媳婦兒,哪有不好的」。因命馮氏即刻下帖子請了吳先生來家教女孩兒們讀書,又向馮氏笑道:「得虧了你嫂子想著咱們,才得了這麼一位好先生。改日得了空,邀你嫂子家來吃飯,可得好生謝她一回。」
    馮氏笑應,又說道:「這位吳先生人品學問倒是再無不妥的。只可惜命太薄,攤上了那樣的婆家。娘家沒了人,也指望不上。還好遇見了老太太這樣開明,不計較她是被夫家掃地出門的。否則她那日子且不好過呢。」
    陳老太太聞言,擺了擺手,長嘆一聲道:「世間事,哪裡那麼多十全十美的,總歸不如意處十之八、九。咱們既遇見了,能幫上的,便拉扯一把,也是咱們的好處。」
    又吩咐馮氏立刻準備出客居教書之所,想了想,因說道:「既然吳先生的娘家只有一位老母,不如也下帖子請了來。否則,叫她們娘兒兩個別居兩處,骨肉分離,我也不忍心。」
    馮氏聞言,含笑應道:「這便是老太太的慈心了。我竟再沒想到這些個。」
    說罷,連忙吩咐下人預備屋舍、衾被等。陳老太太便笑道:「也不算是想的周全。不過是以己度人罷了。」
    正說話間,陳氏因聽說母親和嫂子訪客家來,立刻帶著大姐兒、二姐兒過來上房打探消息。聞聽那吳先生性情和順,知書達理,家中意欲聘了她做西席,撫掌笑道:「這便再好不過了。早一日聘了先生來,家中女孩兒們便能早一日讀書。我也能輕省一些。」
    陳老太太聞言,笑嗔著陳氏道:「就你圖受用。我和你嫂子辛苦奔波一日,也不見你端一碗茶來我們吃。白疼你了。」
    陳氏聞言,忙揚聲笑命家下奴婢端茶來,親捧與陳老太太,笑嘻嘻的道:「母親吃茶,母親奔波辛苦了,且叫女兒為您揉肩捶腿,發散髮散。」
    言罷,起身繞到陳老太太身後,替她揉捏起肩膀來。陳老太太故作享受的眯了眯眼睛,開口吩咐道:「再用些兒力,再往上點兒……」
    馮氏在旁笑了一回,轉頭向大姐兒、二姐兒道:「家中請了先生來教你們讀書,你們可要認真苦讀,莫辜負了老太太和你母親的心意。」
    大姐兒、二姐兒聞言,乖乖的點頭答應。二姐兒想了想,因笑道:「也多謝舅母費心張羅,我們一定好生讀書,不叫家裡白花束脩。」
    馮氏聽著二姐兒頗為體貼的一句話,心中熨帖不已。仍笑向陳老太太和陳氏道:「我瞧著二姐兒倒是比從前懂事伶俐了。雖然話少了,但行止有度,比一些大孩子還強些。」
    二姐兒聞聽馮氏稱贊,面作羞澀的勾了勾嘴角,低頭不語。
    陳氏聽了馮氏的話,卻笑道:「也不知怎麼了,以前說說笑笑多伶俐個孩子,自打那死鬼死後,話也少了,人也安靜了。有時我瞧著她,都不大像我那二姐兒了。」
    二姐兒聞言,不覺心下一驚。
    陳老太太與馮氏不明就里,只以為二姐兒是驟然失怙,且經歷了趙家靈堂上那一番大鬧,有些驚到了。心中頓生憐憫之情,因嘆道:「也怪不得這孩子。家中驟然生變,便是大人也有好些緩不過來的,何況是幼齡稚子。」
    陳氏聞言,不免又想起在趙家多年的醃臢事兒,因想到趙老太太和趙家二房在靈堂上也不消停的舉動,更是柳眉倒竪,口中咒罵不止。聽得陳老太太連連皺眉,忙開口阻道:「小孩子跟前兒,別說這些有的沒的。你這爆炭似的霸道性子也該改改,總是這麼著,將來有你的苦頭吃。」
    陳氏聞言冷哼,不以為然的道:「想那麼些做甚麼。我如今在家,有爹媽哥哥寵我,我能受用一日且受用一日。待到將來真有那麼一天。也不過是船到橋頭自然直,怕個甚麼。」
    言罷,不欲糾結此事,仍開口問吳先生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甚麼時候來家教書,家中客房和教書的地方可都預備妥善了,待吳先生來那一日,須得預備一桌好席面管待了。又說「既然請先生的束脩和筆墨使費從公中出,那這頓席面便由我請,還請媽和嫂子別推脫了,這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陳老太太和馮氏見陳氏真心如此,且知陳氏嫁妝雖不甚豐厚,倒也不難於此,略思忖片刻,便笑著答應了。
    三日過後,吳先生帶著老母應邀而來。陳氏果然預備了一桌豐盛的席面管待了,馮氏則張羅著家下僕婢幫襯吳氏母女安置下來,見吳氏母女只帶著兩個粗使的小丫頭過來,又撥了兩個婆子和兩個丫頭在屋裡照顧。
    吳家太太既知女兒是被陳家聘了來教女孩子們讀書,雖前些日子見過一面,仍舊擔心主家不好相處。如今且見陳家上下一應準備十分周到,心下一塊石頭落了地,拉著陳老太太的手淌眼抹淚兒的道謝。
    陳老太太見狀,少不得握著吳家太太的手笑道:「家中準備的匆忙了些,若有甚麼不到之處,只管告訴我,或者告訴老大媳婦也是一樣的。」
    又說道:「既到了咱們家,便是一家人。千萬莫拘束了才是。」
    如此這般殷殷囑咐了好幾句,又見吳母與吳先生面上微露疲乏之色,因笑道:「今日這一番折騰,想必也累了罷。暫且安歇一日,有甚話,明兒再說罷。」
    吳氏母女聞言,不免含笑道謝。起身將陳老太太等人送出房中,這才回轉。
    吳家太太打量著屋內的一應陳設——雖不十分奢華,卻也清幽雅靜,一見便是認真收拾過的。因笑向吳先生道:「你這位東家倒是有心的人,真沒想到她們能體貼至此。你可要好生教導這府上的女公子讀書。莫要辜負了人家的心意。」
    吳先生含笑應了。正要開口說話,早有小丫頭子用大銅盆盛著熱騰騰的清水過來,另外一人則捧著盥洗之物,服侍吳氏母女二人梳洗安置。
    吳家太太又趁著泡腳的工夫向陳府的小丫頭子詢問府上的規矩舊俗,那小丫頭子乃是陳府的家生子,生的聰明伶俐,所以才被撥到這裡服侍貴客。如今聽了吳家太太這般詢問,又早被陳老太太叮囑了好些話,便笑道:「好叫老太太得知,我們陳府比不上那些公門侯府的規矩大,老太爺老太太和老爺太太又都是再和氣不過的人,小大爺如今上了十一歲,要進學讀書,只在外院兒住著,每日只晨昏定省方來後宅。所以平日里只有老太太、太太、姑太太和三位姑娘在家。姑太太亦是孀居,性情爽利的很,是最愛說愛笑的。如今只和老太太念佛祈福……」
    吳家太太和吳先生聽了這麼一席話,不覺相視一笑。
    一時小丫頭們伺候著梳洗畢,又服侍二人安置休息。一夜無話。
    至次日一早,將將過了五鼓,吳氏母女早早便起來梳洗過。坐在房裡閒聊了一會子,用過了早膳,便有小丫頭子引著吳先生至教書之所。
    彼時陳婉和大姐兒、二姐兒端端正正的坐在小書房內,瞧見吳先生緩步行來,立即起身問候。吳先生一壁含笑讓座,一壁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三個女娃。
    只見兩個大些的不過八、九歲年紀,一個容貌清秀,氣質和婉,一個柳眉鳳目,溫柔標緻,小一些的不過四五歲年紀,米分雕玉琢,玉雪可愛。因府中才做了冬衣,三人穿的衣裳都是同樣的料子同樣的款式,只不過衣襟兒衣擺處繡的花色並不相同。
    吳先生便是一笑,先同三位女學生聊了一會子,得知三人雖從未進學,但陳婉平日里跟著哥哥,也略識得幾個字。倒是大姐兒和二姐兒,因年紀尚小,且在趙家時不得家人看重,當真是一字不識。
    吳先生心中便有了成算。仍笑著吩咐三個女學生翻開書案上的《三字經》,領著三人誦讀了幾遍,然後意思淺顯的講解一番。
    吳先生自幼乃是吳父充作兒子教養的,此前亦從未擔任過西席一職,並不知道尋常的女先生是如何教導女孩子讀書的。只不過學著父親的樣子教導講解,又手把手的教導三個女學生如何握筆,如何伏案,如何書寫,見三人學的似模似樣了,又命三個女學生照著字帖臨摹大字。
    因三人此前毫無基礎,短短頭四句話,便耗費了吳先生一整節課的時間。
    吳先生便也知道了,陳婉因年紀大些,此前亦有過耳目濡染,記得便快一些。二姐兒年紀雖小,大抵天生伶俐,雖手小略有握不住筆,幾篇大字下來,縱使筆鋒無力,但細微勾折處略見風骨,倒也臨的像模像樣的。唯有大姐兒,不知道是因為年紀尚小,還是腦子略笨,進度上倒是不如姊妹們了。
    吳先生心中有數,面上卻是不顯。一時臨過了大字,便有小丫頭子來傳上房擺午膳了。
    吳先生聞言,便笑道:「今日便到這兒罷。你們回房後各自臨摹十篇大字,且背熟了今日堂上我講的這一篇。明兒早上我會考校的。」
    陳婉、大姐兒、二姐兒聞言,立即起身辭別了吳先生。又有外頭伺候的小丫頭子進來收拾過筆墨等物,眾人方齊至上房不提。

  ☆、第十二章

上房裡頭,陳老太太正同吳家太太說笑,馮氏與陳氏坐在下首,陪著吃茶湊趣。眼見陳婉姊妹們跟著吳先生過來,陳老太太因笑道:「今日勞累吳先生了,快坐下歇歇罷。」
    又命丫頭上滾滾的茶來。
    陳氏便笑向陳婉三女道:「頭一天上學,覺著怎麼樣?都學了甚麼東西,說來叫我們聽聽罷?」
    陳婉聞言,低頭笑了一回,將吳先生教的《三字經》頭四句背了一遍,又有伺候的小丫頭子捧著三位姑娘在堂上臨摹的大字呈上來。陳老太太等人見過,不覺笑道:「寫的不錯。」
    吳家太太倒是覺得吳先生廢了一個上午,只教了這麼幾句話,頗有些磨洋工的嫌疑。生怕陳府眾人覺得不妥。
    陳老太太窺其神色,便笑向吳先生道:「女孩子讀書,不比男孩子課業繁重。何況她們又是剛剛進學的年紀,吳先生這麼安排便很好。再不要加重了課業,倘若累壞了她們,就不好了。」
    馮氏也在旁笑道:「常聽人說循序漸進,便是這個意思了。」
    吳家太太聞聽此言,便笑道:「果然老太太與太太是明白的,竟是我想左了。」
    陳氏則笑問大姐兒、二姐兒道:「今兒吳先生教授的課業,你們可都懂了?」
    大姐兒與二姐兒點頭答應著,陳氏不放心,又逼著兩姊妹當面背過,這才笑說道:「當初既鬧著要讀書進學,合該努力用功才是。倘若你們偷懶,可要仔細著。」
    一句話未落,又回頭向吳先生道:「她們姊妹就交給吳先生了。倘若不聽話,或打或罵皆由著先生來。不可輕縱了才是。」
    吳先生看著乖乖站在一旁的大姐兒與二姐兒,笑著說道:「她們姊妹很聽話。」
    正說話間,便有二門上的小子通傳說有人遞了拜帖上門。陳老太太聞言,命人接了拜帖進來。因女眷們都不識字,陳老太太便央吳先生看過,那吳先生接過拜帖低頭看了一回,不覺面色大變。
    眾人相互看了一回,陳老太太開口問道:「這是誰家的帖子?」
    吳先生支支吾吾半晌,方才惴惴的道:「這是先夫家的帖子。我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會遞了拜帖到府上來。」
    陳府眾人聞言,不覺面面相覷,深感詫異。馮氏沒等陳老太太開口,揚聲問傳拜帖進來的小丫頭子道:「送帖子的人呢?是男的還是女的?」
    那小丫頭子低頭回道:「是個面生的婆子,正在門房上等著。」
    陳老太太皺眉,沈聲說道:「叫她進來,我有話問她。」
    那小丫頭子答應了退下。一時回轉,身後便跟著奉命送帖子來的婆子。
    眾人細細打量那婆子,只見這人四十往上的年紀,斑白的頭髮整整齊齊的輓成一個纘兒,上頭插著兩三枚素銀簪子,身上穿著藏藍襖兒,外罩青緞比甲,一色半新不舊。上前躬身見禮時,氣度也還從容。
    陳老太太將手內的帖子放在一旁,因笑道:「我們素日與府上並無往來。今日驟然接了府上的帖子,一時竟有些莫名。不知府上有何貴乾?」
    那婆子聞言,神色古怪的看了吳先生一眼,低頭應道:「我們家老太太聞聽府上聘了吳氏為女先生,生怕老太太不知其中緣故,帶累了府上姑娘們的清譽。想要當面告訴,又恐之前並無往來,一時唐突。所以便吩咐奴婢先送上拜帖來。」
    聞聽此言,陳老太太尚未說話,陳氏早在一旁嗤笑冷哼,開口說道:「你們家老太太管的倒寬,連別人家的家務事也放在心上。」
    坐在一旁的吳家太太和吳先生則羞得滿面通紅,坐立不安。
    那婆子聽了,一聲不言語。陳老太太便笑道:「我們兩家素未平生,竟沒想到府上如此熱心,倒要多謝你們費心了。不過我這裡也有一句話,還請轉告你們家老太太。」
    那婆子垂首應是。
    陳老太太便道:「有道是個家門另家戶,誰家都是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我們不想知道貴府上同吳先生究竟有何仇怨,但是我們家聘了哪位先生教女孩子們讀書,也無需不相干之人來指摘。貴府老太太的心意我們領了,今後也不必多說。大冷天的,倒是難為你跑這一趟。趁著天兒還早,你便回去罷。」
    那婆子聽了這話,霎時間氣的滿面通紅。只是她身為僕婢,又不好同主人家認真強嘴,只得忍羞帶怒的告退。
    堂上眾人見此行狀,都覺得十分解氣。想也是,能生出陳氏這麼個不在乎禮法規矩世俗眼光的女兒,陳老太太又豈是真的性格綿軟。不過是此前對著家裡人,不需要把身上的尖刺兒顯出來。如今且見了有人莫名其妙的尋釁滋事,惹到她的頭上,才忍不住刺回去罷了。
    待那婆子走後,吳家太太與吳先生滿面羞愧的說道:「都是我們不好,給府上添麻煩了。」
    陳氏不待陳老太太開口,擺著手嗤笑道:「都是那起子小人安心作耗,竟不與你們相干。你們也莫要如此束手束腳的。正如媽說的,個家門另家戶,你如今既離了那處火坑,就不要理會那些人了。」
    頓了頓,又義憤填膺的道:「真真是林子大了,甚麼鳥兒都有。我原以為趙家的行徑已是無恥至極,沒想到你這夫家倒是更甚一重。不但無情無義恩將仇報,到如今竟還管到旁人頭上來了,我要是不給他一個教訓,他也不知道陳姑奶奶不好惹!」
    眾人聞言,不覺駭了一跳。陳老太太忙問:「你又要做甚?你如今孀寡在家,可不比旁人。休要鬧事才好。」
    陳氏便冷笑道:「我只怕我們息事寧人,那起子混賬到不肯善罷甘休。今日媽回絕了那家人的心思,倘若那家人惱羞成怒,編排起吳先生來。如今吳先生可是教咱們家的女孩兒讀書,到時候必定連累了咱家的女孩兒。我倒是不在乎甚麼閨名清譽的,只怕媽和嫂子會惱。也有一乾不明事理的人,聽了信了,反倒牽連了婉姐兒的姻緣。既如此,莫若咱們先鬧他個天翻地覆,也省的旁人來算計我們。」
    那陳氏原就是個無風還要起浪的性子。未出嫁時,便在家中說一不二,弄性尚氣;及至嫁到了趙家,也是囂張跋扈,斷不肯收斂一二的。
    如今孀寡在家,守制念佛,早就覺得拘謹了。鎮日間挑三揀四,恨不得滋些事來消遣。只不過是家中眾人皆知她的脾性,不肯認真同她計較,又有陳老太爺彈壓著,輕易不敢呲牙兒。
    正是這麼個人,她不尋旁人的晦氣都是好的了,又豈能容忍旁人來挑釁她。何況早日間聽了馮氏長嫂小孫氏那一篇話,更是替吳先生打抱不平。因而不等眾人開口勸慰,便向吳先生詢問其被逐出夫門的具體事宜,意欲借此生事,好歹也揭了那家人的一層皮才好。
    吳先生性情柔順,是隱忍慣了的。縱使先夫家背信棄義,棄她於不顧。她心中憤恨非常,仍舊抱著「家醜不可外揚」的心態,十分羞於出口。陳氏見她支支吾吾的,總不肯說個明白。一時氣急,開口罵道:「我原還敬你是個讀書識字的,總該有些氣性才是。如今見你行事,怎麼黏黏糊糊的。旁人都踩到頭上了,你還猶猶豫豫不肯撕破臉。怨不得旁人願意拿捏你,就你這性子,不欺負你卻欺負誰去?」
    吳先生見狀,不覺哭道:「我知道是我的錯。如今也不敢在府上教書,生恐帶累了府上姑娘們的清譽。府上老太太太太和姑奶奶都是好人,是我沒福氣。我如今就和媽離了這裡,再不肯連累了府上。」
    陳氏怒極而笑,揚聲喝道:「你現在要走?晚了。我們陳家是什麼樣兒的人家,豈容你說來便來,說走便走!要讓那起子混賬聽了,不說你怕帶累了我們,反倒是我們陳家怕了他們似的。我告訴你,今兒你想爭也得爭,不想爭也要爭這麼一回。好叫那起子混賬知道,我陳姑奶奶不是好惹的!」
    陳老太太和馮氏見狀,不覺好氣又好笑。忙開口勸道:「蕙姐兒快坐下說話。你這麼著,叫不知道的人見了,還以為是人家把你怎麼了。」
    吳家太太也道:「知道姑奶奶是好心,為我們娘兒兩個打抱不平。我替我閨女先行謝過了。她年輕,面子矮,不肯輕易說人長短。我這老婆子卻是不怕旁人說我長舌的,我來說便是。」
    吳先生聞言,立刻哭著阻止。吳家太太看著淌眼抹淚的女兒,恨鐵不成鋼的道:「你休要如此。原就是他們周家對不住你,她既然都不要臉面了,我又何必替她遮掩。反倒委屈了我的女兒,有冤無處訴。」
    陳氏聞言,忙開口叫吳先生不必多說,更貼著吳家太太的下首坐下,意欲聽一聽這旁人家的閒事。
    吳家太太略整了整思緒,便將這一應故事娓娓道來。
    原來當日吳先生的父親還在時,便在原鄉教書。因他的書教的好,很是調教過幾個秀才舉人,乃至中了進士入朝為官的也有那麼一兩個。因而在原鄉處很受追捧。那地界兒略有些資財,且意欲上進的人家兒,都愛把小子送到吳先生之父的塾上念書。
    吳先生的夫君——也就是吳先生之父的得意門生,便是如此。
    只不過同那些家有資財的弟子們不同,吳先生的夫君家中原本清貧。他家也沒錢供子嗣讀書。吳先生的夫君本名週二狗,原不過是吳父雇傭的,給塾上挑水劈柴的一個短工。只不過其人聰明上進,經常在閒暇時,偷偷躲在教捨的窗子下頭聆聽吳父宣講學問。
    吳父見他生的清秀,也肯用功,便時常抽空提點。後來見他果然是個讀書的料子,便收他做弟子,並為他改名為周璞,甚至資助他念書科考。再後來那周璞果然中了秀才,吳父便將自己的女兒也就是吳先生嫁給那周璞。
    吳先生同周璞的感情倒還不錯,小夫妻和和美美相敬如賓,縱使吳先生嫁到周家十來年也無所出,周家上下都攛掇著周璞為子嗣計,再納美妾,周璞也短短不肯。
    於是鄉里之間便傳出吳先生善妒之惡名。彼時吳先生雖心有不滿,但一想到周璞待她始終如一,只覺得心裡比蜜還甜,外間的風言風語,也就不甚在意。
    直到吳父年邁體衰得了風寒撒手而去,周璞又年紀輕輕中了舉人,周家自以為不論是門第還是家資,都能攀比得上吳家,且吳先生確實入門十多年也無所出,實在理虧。便在旁人的挑唆下,再次生了給周璞納妾之意。
    這回周家老太太看中的,則是她在娘家的親姪女兒,也就是周璞的親表妹。又恐周璞性子執拗不肯同意,周家老太太便在娘家哥哥的教唆下生了先斬後奏的心思。
    她想的倒也在理兒,只覺得周璞再是嘴硬,亦是男人,少不得有些貪花戀色的毛病兒。平日里被吳先生轄制著,不敢如何,倘若生米煮成了熟飯,又豈有再擰著的道理。何況那人又不是外人,而是他嫡親的表妹,周璞就算心有不滿,看在兩家的情分上,也會同意的。到時只要這表妹懷了周家的骨肉,再有嫡親姑母撐腰,就算吳先生身為正室,也不好為難的。
    算盤打得且精,周老太太便以吳父病逝,吳家太太需得人陪為藉口,打發吳先生家去陪伴老母。吳先生一心以為這是婆婆體貼她,再想不到這個上頭,立時千恩萬謝的收拾了包袱回家去。
    這一廂周家老太太便趁著吳先生不在家的工夫,故意灌醉了周璞,意欲生米煮成熟飯。豈料那周璞酒醒過後,非但不肯順著周家老太太的意思納妾,更是當著眾人的面兒呵斥表妹寡廉鮮恥,因是盛怒之時,有些話說的很是難聽,那表妹羞憤難當,趁著眾人不注意的空兒,當夜便投繯自縊了。
    既出了人命,縱使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兩家也因此結了仇。周老太太的娘家哥哥不依不饒,再不提那些背後的齷齪算計,只說是周璞強姦不遂,反逼死了他們家的姑娘,鬧著要討個說法。
    那周璞雖然不恥表妹的為人品性,卻也不曾想真個逼死了人,登時也沒了主張。又見自家舅舅著實鬧的厲害,這種家醜又不好太過張揚的——非但掰扯不輕,反而愈描愈黑——又怕舅父一家真的不管不顧,鬧到衙門上去,也玷污了他的清名。且不好撕破臉,只能捏著鼻子任由舅舅一家敲詐勒索,不但損失了一筆家財,更被周老太太說服納了表妹的牌位進門。
    原以為這事就此告一段落。豈料周老太太的娘家經此一事,自以為得了個把柄,竟把周家當做了搖錢樹,隔三差五,便登門鬧上一回,混兩個錢回去使。錢不夠了,便再來鬧——如此周而復始,不下一年的工夫,周家原本豐厚的家資漸漸露了底兒,兩家的情分亦不復以往。
    因著這一筆爛賬,周璞心生委屈,又不好同人訴說,只能悶悶的憋在心裡。吳先生也覺十分委屈,更是瞧不起周家的行事。吳先生雖然性子和順,行事卻天真爛漫。心裡不自在,行動言語自然顯露出來。周璞雖也贊同吳先生的話,但更覺著人死為大,況且那又是自己的舅舅家——就算不看著舅父,也得顧忌老母的顏面。因而時常勸諫著吳先生莫要如此,小夫妻兩個亦因此生了幾回口角。
    那周老太太經此一事,非但不思己過,反而埋怨吳先生平日醋妒太過,所以轄制著周璞腦子不靈光。否則周璞當日便納了她姪女兒為妾,大家彼此和和美美,又豈有今日之事。吳先生有時忍耐不住,便同周老太太爭執起來,周璞夾在中間,勸母親也不是,勸髮妻也不是,兩面受夾板子氣,也漸漸無心念書,及至春闈時名落孫山,心下更添了一重病。及至藥石罔效,病入膏肓,將將一年的工夫便撒手而去。
    眼見夫君抑鬱而亡,吳先生悲痛之余,也覺著這是自己之故。倘若自己心性寬些,不與周璞拌嘴生事,興許周璞也不至於早早便亡故。因而在周老太太以她克夫無子為由,將她逐出周家門時,吳先生雖羞憤難當,但也不肯同周老太太爭執。甚至周老太太被娘家人挑唆著扣了她的嫁妝,吳先生也是忍了下來。
    蓋因心如死灰,那些身外物也就不值甚麼了。
    若不是家中還有老母需要照料,吳先生恨不得就這麼隨了周璞而去,也算全了這一份夫妻情義。所以不論陳氏如何恨鐵不成鋼的逼問她,她都不肯說一句周家的壞話。倒不是念著周家的好,只是她心裡,著實對不住夫君周璞罷了。
    這些後宅陰私之事,除當事的三家之外,就算交好如吳先生的閨中密友小孫氏,亦不得而知。若不是周老太太逼人太甚,心疼女兒的吳家太太都看不過眼了,恐怕這些事情終究也無人知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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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聽了吳家太太這一篇話,陳府眾人目瞪口呆,險些反應不過來。吳先生更是羞惱的用手帕子捂著臉抽噎不止。
    半日,陳老太太方長嘆一聲,滿面唏噓的道:「怪不得世人常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果然是一樣米養百樣人,今兒我也算是長了見識了。」
    陳氏更是冷笑著譏諷道:「這才叫良心都讓狗吃了呢。倘若沒有吳老先生的悉心教導,周家何嘗會有後日的風光。既承了吳家的恩情,他們一家子不說對吳家感恩戴德,反而在吳老先生仙逝後如此苛待恩人之女,還敢道貌盎然的說出這麼無恥的話。」
    說著,陳氏又恨鐵不成鋼的指著吳先生道:「你也是個糊塗的人。他們怎麼說了,你就怎麼聽了。分明是他們先做下無恥的事來,難道還怕人說。既肯做了,又不肯承擔惡名兒,想要一死了之。難道做惡的人死了,受害的人反倒成了殺人的兇手不成?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也就是你們夫妻好糊弄,倘若是換了我,不說鬧他個天翻地覆,也要宣揚的他們一家子難在原鄉呆下去。還想以此訛賴些銀錢?皮不揭了他們的。」
    馮氏在旁,亦長嘆道:「話雖是這麼說,倘若真攤上了這麼個親戚,也夠糟心的。」
    話落,很是關切的向吳先生問道:「事已至此,你如今又是怎麼個打算呢?」
    吳先生抽抽噎噎,低聲訴道:「我一個無父無兄的婦道人家,又能怎麼辦呢。不過是逆來順受罷了。何況我婆婆也是艱難,好容易拉扯大了兒子,如今且沒了。她一個老人家,孤苦伶仃,我也不忍心為難。縱使心中十分不滿,看在夫君的情分上,也只有忍著罷了。」
    陳府眾人聽了,頓時無語。趙家二姐兒站在一旁新奇的打量,只覺著自己活了兩輩子,竟真的遇見聖母了。
    怪道吳老先生桃李遍地,周家將吳先生休回娘家,連嫁妝都不給,也無人替吳先生道不平。用句後世的話說,連原告都不主張自己的權利了,旁人再是義憤填膺,又有什麼用呢?
    這才叫民不舉官不究呢!
    另一廂,陳氏聽了吳先生這一篇糊塗話,氣的連連冷笑,開口譏諷道:「先生真真是個賢惠人兒,有這樣的慈悲心腸。我瞧著,連朝廷都該頒塊兒牌坊給你。如若不然,真是可惜了先生的這番心意了。」
    說罷,直捂著胸口嚷嚷不休,只說自己氣的肝兒疼。
    吳家太太和吳先生則滿面尷尬。吳先生訕訕的道:「我知道姑奶奶是恨我性子太軟綿,實在立不起來。我也知道這些個。可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那婆婆百般不好,終究是對先夫有養育之恩。我與先夫夫妻一場,卻又沒能替周家留下一脈香火,已是對他不起。如今家有高堂需要照料,更不能與他同生共死,我心裡更是無顏念他。那些個身外之物,倘若我婆婆真要留下,我也不討要了。她如今年歲已高,膝下無子嗣奉養,身旁多留些銀錢傍身也是好的。」
    陳氏聽了吳先生這麼情真意切的一番話,只能翻翻白眼,嗤笑冷哼,十分煩躁的扇著手帕子。心下則暗暗生惱——
    早知這吳先生腦子拎不清,當初就不該攛掇著母親和嫂子去登門拜訪,請了做先生。倘若她將這麼些狗屁不通的假道學教給婉姐兒幾個,她才要頭疼呢!
    想到這裡,陳氏愈發不放心。如秋水般的眸子在大姐兒和二姐兒身上巡視一回,心下暗暗定了主意。
    暫且不言陳氏心中到底作定了甚麼主意。只說陳老太太和馮氏聽了吳先生這一篇解釋,卻覺得這位女先生請的果然不錯——至少其人品學問是很好的。雖然腦袋有些拎不清,但為人業師,能夠在言傳身教上令人挑不出毛病兒來,總比那些在人前道貌岸然,背地裡又是另一幅面孔的小人強多了。
    至於這樣的性子在人情往來中會不會吃虧——那端看旁人怎麼說了。需要捧著的時候便是正面教材,需要警醒的時候便是反面教材。龍生九子還各有不同呢,何況一個先生教出來的學生。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眼面前兒最需要解決的,卻是周家會不會因嫉生恨,故意生出是非來作踐吳先生,帶累壞了陳家女兒們的清譽。
    陳老太太與馮氏相視一眼,卻未曾多說。只吩咐屋內伺候的丫鬟們調開桌椅,羅列杯盤。寂然用過午膳,陳老太太便笑道:「今兒念了一上午的書,又遇見這麼些事兒,想必大家都累了。暫且回房歇著罷。」
    眾人聞言,只得起身辭別陳母,又相互道別一回,方才各自回房安歇。
    至晚間陳珪下衙,馮氏一壁替陳珪寬衣解帶,換上家常衣服,一壁向陳珪提及白日之事,又犯愁該如何應對周家。陳珪一時也想不到太好的法子來解決此事。凝神想了一回,不覺皺眉,厭煩的道:「早知如此麻煩,當初還不如換一位女先生罷了。讀書識字的先生甚多,很不必在這一顆樹上吊死。」
    馮氏聽了這話,不覺開口替吳先生解釋道:「我倒覺得這位吳先生人很好。只不過命不好,攤上了那樣的婆家罷了。何況這件事情歸根結底又不是她的錯。我們怎好因旁人之故,遷怒於她?」
    陳珪冷笑一聲,開口說道:「我又不是衙門裡的青天老爺,還給他們斷官司分對錯不成?再者說來,清官也難斷家務事,何況她家那位婆婆又是那樣難纏的人。我只怕她自己立不起來,反倒牽連了婉姐兒的名聲兒。咱們家已經夠亂了,我可懶得理會旁人的家長里短。」
    言罷,倒是十分堅持叫陳家辭了這位吳先生,另換一個清靜的來。
    馮氏皺眉,一聲不言語。半日,說道:「老太太和蕙姐兒都很喜歡她呢。何況她才來我們家教書,也沒犯甚麼錯,只因為這麼一件事兒,就攆了人去,也太冷情了罷?我也難向我嫂子交代不是?」
    陳珪這才想起,這位吳先生還是馮氏的長嫂小孫氏薦了來的。聽說這位吳先生同馮氏的長嫂還相交甚好。既有這麼一層關係在,也不好不言不語的,就將人攆了去。何況他如今還有一件事兒,要求到大舅哥的頭上去。既這麼著,更不好為了吳先生的事情掃了小孫氏的顏面。
    陳珪思及此處,低聲嘟囔了一句「麻煩」,剛要開口說什麼,又有上房的小丫頭子來傳晚飯。陳珪便住了口,因說道:「先去吃飯。吳先生的事兒,以後有暇再說罷。」
    馮氏答應著,跟在陳珪身後一路逶迤至上房。彼時早已是掌燈時分,上房裡亦是燈火通明。因晚上有外男回府,吳先生並吳家太太只在房中自便,並不過來。
    一見陳珪夫婦相攜而來,上房正堂內除陳老太爺和陳老太太外,余者如陳氏、陳橈、陳婉並大姐兒、二姐兒皆站了起來。陳珪夫婦先上前給父母問好,又同妹子陳氏說了幾句話,受過四個孩子的禮,方各自落座。
    丫頭們早已在正堂邊兒上的小花廳里擺好了飯,眾人一齊移將過去,也不必馮氏在旁布菜,大家各自坐下,陳老太太笑著同陳珪說道:「你連日來早出晚歸,十分辛苦。我已吩咐你媳婦叫廚房燉了野雞崽子人參湯,你多喝兩碗,早些休息罷。」
    陳珪笑著謝過母親,早用雞湯泡了飯,吃的十分香甜。
    因陳府飯桌上並無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陳氏又向來是個藏掖不住的。立刻便將白日里吳先生的一應舊事說了出來。末了嘆道:「也不知那周家究竟怎樣,若是真藏了壞心要敗壞吳先生的名譽,我恐怕家中三個姐兒也跟著倒霉。」
    陳珪一髮厭煩的皺了皺眉,只覺得原本香甜的野雞崽子人參湯也油膩了。尚未說話,只聽向來沈默的趙二姐兒撂下碗筷,狀似無意的笑眯眯說道:「媽很犯愁麼?我倒覺得吳先生家中之事很熱鬧。倒是比年下里聽的戲文兒還精彩呢。倘若外頭的戲文都是這樣,我也不會每每聽戲都犯困瞌睡。還有那些說書的,每年都是那麼幾套陳詞濫調,我都快聽得耳朵生繭子了。哪裡有吳先生家的熱鬧。」
    一句無心之言,倒是啓發了陳珪。只見他忙忙的便把碗筷一放,喜的拍膝畫圈,因笑道:「妙啊,我怎麼就沒想到這個法子。果然是二姐兒聰明,這麼刁鑽的應對都叫你想到了。」
    趙二姐兒猛然被舅舅稱賞不迭,不覺面露茫然之色,呆呆地看了過來。陳府眾人也覺十分莫名。陳老太爺看著喜不自勝,連連稱妙叫好的長子,沈聲說道:「好好兒的吃著飯,你又發什麼瘋。鎮日間就這麼舉止荒疏,言辭跳脫,也不怕橈兒見了背地裡笑話你這當父親的不尊重。」
    悶頭吃飯的陳橈冷不防被祖父點了名兒,頓露尷尬之色。
    陳珪則不以為然,嬉皮笑臉的道:「父親這話便錯了。橈兒這小子若是能學到我的一半兒機敏,來日前程且不愁了。就怕他也是個讀書讀腐了的,只曉得君子方正,反瞧不上我的人情世故。」
    「你那是投機取巧!」陳老太爺說了一嘴,不欲牽扯太多,仍開口問道:「你還沒說,方才且發的甚麼瘋!」
    陳珪見問,便嘻嘻地笑道:「方才聽了妹子所言,我正愁該怎麼應對周家的人,倒是二姐兒一語道破天機,叫我想到了一個好法子,所以才喜不自禁的笑出聲來。」
    言罷,也不等眾人開口詢問,便將自己的盤算徐徐道來。

  ☆、第十四章

按照陳珪的意思,不過是想把吳先生的遭遇換了名兒姓兒,假托前朝事跡,叫說書唱戲的編成戲文話本兒,於市井街頭傳唱開來。倘若周家並無別意,那話本戲文便是供人一笑,再無他意。倘若周家真的安心作耗,陳家有了這麼一手準備,就算不是萬全之策,事到臨頭時,亦不愁沒有應對。
    說罷,陳珪仍夾了一筷子火腿入口,自得笑道:「這便是俗話說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了。」
    陳府眾人聞聽此言,尋思了一回,馮氏皺眉說道:「此事到底關乎吳先生的清白私密,我們雖有心,終究不能替她做主兒,還是同她商討一二,聽聽她的意思罷?」
    陳珪冷笑一聲,不以為然的道:「那便同她說個明白。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頭,縱使她心下不認同,我們也得這般做了,總不能束手就擒,眼睜睜等著旁人使壞。何況這天底下也沒有憑白替人受過的道理——」
    一句話未落,陳氏在旁冷哼道:「哥哥這話在理兒。她想要賢良淑德憑白受屈,也不該帶累了我們。說句不好聽的話,既然是逆來順受,當初又何必惺惺作態,應了咱們家的西席。她要是同咱們家半點兒干系沒有,咱們是瘋了才攬這種麻煩事兒上身。如今她既是咱們家的女先生,她的清譽便牽扯到咱家女孩子的名譽。既如此,就由不得她糊裡糊塗的受人算計——她不怕屎盆子扣腦袋上,我還怕咱家閨女被濺了滿身的污水呢。」
    一席話落,陳氏忽地又想起早先做定的主意,因說道:「我瞧著這位吳先生雖是讀書識字,行事卻很糊塗。若由著她來教導姑娘們,恐怕教的姑娘們也都呆呆笨笨的,反倒不好了。我便想著,打明兒她教姑娘們讀書的時節,我們也在旁聽著。若有不妥的,事後也好和姑娘們分說明白。可萬萬不能學了她這迂腐性子才好。」
    馮氏聞言,不覺為難的道:「這倒不好。平白無故的,怎好去聽她的課,倒像我們不放心似的。」
    陳氏嗤笑道:「原就是不放心的意思,有什麼好抹不開臉的。難道由著她把姑娘們教傻了才好?」
    馮氏聞言,一聲兒不言語。半日,蚊子哼哼似的說道:「我還是覺著不太妥當。那好歹是我嫂子薦了來的先生,從前又和我嫂子相交甚好。不看僧面看佛面罷。」
    陳氏便狠狠的皺眉,氣急敗壞的道:「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挑唆了媽和嫂子去她們家拜訪,如今倒是請神容易送神難了。」
    陳老太太看著陳氏雞頭白臉的模樣兒,很是無奈的搖了搖頭,緩緩的道:「不過是一點子小事罷了。既然老大都有了主意,慢慢兒地照做便是了。何必如此大動肝火。你如今也是二十五六歲的人了,一雙女兒也都這麼大了,怎麼還這麼慌腳雞似的,一點兒也上不得高台盤。」
    陳氏見說,只得不滿的嘟著嘴,一旁陳老太爺也道:「蕙姐兒的性子仍舊太浮躁了,往日里我常說你,合該好生教導她才是——倘若安心一輩子呆在家裡做姑奶奶,也還罷了。倘若不是,總該提點兒城府心氣兒,學些兒眉眼高低。總是這麼個樣兒,如何使得。」
    陳老太太聽了陳老太爺這一篇話,因笑道:「正是這個意思。所以我便說,蕙姐兒平日里合該同吳先生好生相處,也學一學人家的溫婉賢淑。須知女子以貞靜為要,吳先生讀書識字,性子又這樣的溫婉,我瞧著便很好。倘若咱們家蕙姐兒能有吳先生的三分柔順,我就安心了。」
    陳珪聞弦歌而知雅意,便笑著接口道:「正好兒吳先生目今在家裡教書,這麼難得的機遇,也叫蕙姐兒平日無事,去聽聽吳先生的教誨。倒是不盼著她能學出個模樣兒來,只盼望蕙姐兒跟在吳先生身旁耳濡目染,也學些女子的安分隨時,倒也罷了。」
    這話倒是同陳氏方才的話是一個意思,只不過陳珪這麼一說,便不是信不過吳先生,而是仰慕吳先生的為人品性,所以要接近著熏陶一二了。
    馮氏這邊倒也有了交代,況且她也有些不放心吳先生的迂腐,只是礙於小孫氏這個中人,所以抹不開臉面罷了。如今既有了這麼個藉口,馮氏也不怕吳先生這頭下不來台,於是滿心滿意的領了這差事,口內仍說道:「放心罷,晚飯過後我便去尋她說說話兒,務必與她分說明白。」
    陳老太太則道:「今日飯桌上的話,乃是咱們家的私話兒,萬不可傳將出去了才好。」
    眾人聞聽此言,笑著答應了。陳老太太仍舊有些不放心,又好生囑咐了年紀較小的大姐兒和二姐兒一回——好在大姐兒本就溫柔靦腆,平日里話也不多,膽子又小,陳老太太不過整肅嚴謹的叮囑了幾句,又有貼身的丫鬟們跟著,也就不怕了。
    至於二姐兒,好歹是後世穿越而來的成年人,縱使無人吩咐,她也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
    陳老太太叮囑了一回,又笑向眾人道:「大人們說話兒談心,向來很少避諱著孩子們。卻不知有些口舌是非,都是小孩子傳話兒引出來的。他們年紀小,不懂得輕重,不過鸚鵡學舌一時口快。倘若因此起了嫌隙,反倒不美。少不得多囑咐一二罷了。」
    眾人聞言,皆稱贊陳老太太說的很是。馮氏便笑道:「還是老太太心細,我們是再想不到這些的。」
    陳老太太點了點頭,思忖半日,仍說道:「論理兒,我不該多說這一句。不過咱們家既然請了吳先生來,到底是咱們自己的主意。如今出了岔子——別說這些還只是咱們的私心忖度,便是有朝一日真有了麻煩,也不該因此遷怒於人。倒像咱們沒有擔當似的。」
    說罷,目光灼灼地盯著陳氏,口內告誡道:「好心助人卻因一時的口舌反生嫌隙,那便是費力不討好兒了。這是蠢人才做的事兒。我們陳家雖然不是什麼上等兒人家,卻也自詡並非蠢人。你這性子都是我們平日里驕縱太過,才縱的你愈發心直口快,嘴裡沒了算計。只要一時不痛快了,甚麼好的壞的不管不顧都宣諸於口。有道是禍從口出,今後你同吳先生相處,可萬萬不能如此輕慢,叫人理論咱們陳家的家教不好。」
    陳氏不拘心中如何作想,面上卻規規矩矩地點頭應是。
    陳老太太仔細看了陳氏一回,仍舊長嘆一聲,唏噓的道:「吳先生與吳家太太孤兒寡母,不說奔了咱們來,好歹如今一個屋檐下住著。我很不欲因著一些口舌是非,叫大家不能安心相處。從來都說寄人籬下的滋味兒難受。咱們如今既請了人來,便叫人歡歡喜喜的。如若不能,還不如立時放了她們家去,也省的咱們家費心費力,反而遭人埋怨,受人指摘。」
    這話很是語重心長,陳氏聽著母親說「寄人籬下」,不覺想到自己的身上來。同是孀寡之人,同樣有那麼一門糟心的婆家,她若不是福氣好,明仗著父母哥哥疼她,肯替她仗腰子。縱使心高氣傲,掐尖要強,恐怕這會子也好不到哪裡。
    既如此,又何必認真為難吳先生呢。畢竟吳先生心性綿軟,立不起來,也是娘家無人的緣故。若吳先生能如自己一般的父母俱在,兄長撐腰,恐怕周老太太亦如趙家那老虔婆一般,即便心中盤算打得響,也無計可施罷?
    陳氏因想到這個上頭,不覺把厭惡吳先生糊塗的心思去了大半。沈吟半日,方笑道:「媽放心罷,我省得的。」
    陳老太太見陳氏如此,便知她果然想明白了。因說笑道:「好了好了,說了這半日的話,菜都涼了。還是叫灶上拿回去熱熱罷。如今天兒冷,總不好吃冷食。」
    說罷,且吩咐小丫頭子將飯菜端回去重新熱鍋再傳上來。彼時天色已經不早,眾人胡亂吃了一口,方各自散了回房歇息。馮氏則尋至吳先生所在的客房處閒聊說話,將晚飯時眾人的商議換了些言辭當面告訴。吳先生沈吟一回,雖打從心底里不願生事,又恐周家不依不饒,帶累了陳府名聲——若真如此,別說她無顏再見陳家人,恐怕連閨中密友小孫氏亦不敢再見了。
    何況吳先生心中,仍有些想頭。她生性柔順,又因周璞之故,不肯同周家老太太認真計較。可泥人尚有三分火氣,何況吳先生自幼嬌生慣養,讀書識字,亦是個心氣兒高的。她看周家老太太不順眼,又念著夫妻情分不肯撕破臉,心中只管憋屈窩火。如今有人要替她出氣,縱使不為著她自己,可到底是為她張目揚名,吳先生亦是願意的。
    再有一事則是吳先生的私心計較,倒不好說出口的——陳府既有替她張目正名之意,少不得要在話本兒戲文兒中稱頌一回。倘若周家不生事便罷,倘若周家意欲生事,此事叨登出來,屆時天下人都能知道她的溫柔賢惠,她便也如前朝《賢媛集》、《列女傳》中的賢女一般,事跡傳揚天下了。
    這麼想來,吳先生心中自是千肯萬肯。不過她生性瞻前顧後,猶猶豫豫,思忖了半日工夫,方才答應下來。且為名聲計,仍舊央求馮氏將寫好的話本兒戲文兒拿來給她瞧瞧才好。
    馮氏見吳先生應了此事,只覺心中一塊大石頭終於落了地兒。這麼點子小事——況且又是題中應有之意,如何不應的。當即拍著胸脯答應下來,仍笑著打趣道:「先生且放心。我們必定謹慎行事,斷不會壞了先生的清譽。」
    吳先生只覺臉上一片熱燙,心中又慌又愧,一壁絞著手帕子一壁低頭說道:「倒不是擔憂府上如何。只不過是我的一片私心,想瞧瞧罷了。」
    馮氏倒不知吳先生的一番盤算,只誤會吳先生是年輕面子薄,不肯輕易自誇的。當下也不以為意,仍拉著吳先生的手說笑了一回,眼見二更的梆子都敲過了,這才起身離開,自去回房歇息。不在話下。

  ☆、第十五章

當下且言不著吳先生。只說陳珪計議已定,次日下衙後,便筵請衙中一位交好的同僚徐子川至京中上好的酒樓吃酒聽戲。
    從來戶部便是個令人艷羨的肥缺兒。然戶部之中,亦有分工不同。諸如陳珪這般善鑽營肯奉承的,上峰便青眼相待,平日里有甚好差事兒總不忘了他,油水便大些兒個。又如陳珪好友徐子川那般清高疏狂的,雖不至於恃才辱上,亦不肯和光同塵,那上峰自然懶怠理會。任由他守在戶部這麼個聚寶盆中,卻兩袖清風。每每閒暇時,只好撰寫風月話本兒,賺些潤筆費度日。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陳珪笑向徐子川道:「子川兄這一向可好?近些日子囊中羞澀否?」
    聞聽好友打趣,徐子川只是莞爾一笑,並不以為意。反倒是笑著調侃道:「我這手頭,你也是知道的。甚麼時候寬松過。你既這麼說,可是近日添了油水,荷包鼓鼓,想要資助我些個?」
    陳珪便嘆道:「你這性子也太要足了強。不是我老生常談,只是以子川兄之才學資質,但凡態度和軟一點兒,以尤大人之為人心性,雖不至於即刻視子川兄為心腹,卻也必定待你為上賓。你又何愁囊中羞澀?」
    徐子川聞言,便笑道:「你還說不是老生常談,這話聽得我耳朵都快生繭子了。聖人雲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不管你們如何上下其手,你們又何必強要我同流合污?不是我說一句忤逆的話,當今雖仁厚聖明,卻也太過遷就了。鬧得如今吏治不清,文武百官皆以向朝廷借銀為風。長此以往,必定使國庫空虛,倘或接連再有個天災人禍,只怕受過的還是百姓。為今之計,只有以雷霆之勢催繳欠銀,豐盈國庫,整頓吏治,方能安穩社稷,以圖萬世之基業。」
    陳珪聞言,便哂笑道:「你也太肯操心了些。甚麼催繳欠銀?你我如今便在戶部當差,難道還不知曉這其中情形?別說那些個皇親國戚,功勳顯貴,便是稍遜色些的文武百官,哪家沒欠朝廷的銀子?不過是數目多少罷了。聖人都不追究了,誰還提這些個,他是活膩歪了,才肯與整個朝廷做對。」
    頓了頓,陳珪又說道:「再者說來,聖人南巡多次,江南接駕的諸如甄家、王家,還有目今遷到京都的賈家,都是借了國庫的銀子去哄聖上。如今該逛的逛了,該鬧的鬧了,便催著人討要欠銀?」
    陳珪說到這裡,又吃了滿杯酒,冷笑道:「只怕以當今眷愛老臣之心,是斷斷不肯的。他們這些大頭兒不還銀子,你再叫旁人去還,可怎麼說呢?屆時恐怕又是一陣好鬧騰。」
    徐子川聽聞此言,更是長吁短嘆,拍腿畫圈的恨恨說道:「可恨,可恨。好好兒的朝廷,都叫這些蛀蟲給敗壞了。」
    陳珪見好友如此義憤,搖頭笑道:「依我之見,子川兄在戶部做筆帖式可是屈才了。以你這品性心氣兒,合該去御史台才好。」
    徐子川便佯怒瞪人道:「你以為我不想?倘若有朝一日我能入御史台,必定本本彈劾這些個挖空國庫以肥私己的——」
    沒等徐子川把話說完,陳珪便笑道:「得,這話倒是連我也罵進去了。」
    說罷,舉杯笑向徐子川道:「來,只為子川兄罵我這一句,當浮一大白。」
    徐子川也便笑了,同陳珪碰了滿杯,一飲而盡。因笑問道:「如璋兄此番請我吃酒,不知是有何事要求我啊?」
    陳珪便笑道:「你怎知這次是我有事求你,難不成我平常少請你吃酒了?」
    徐子川便笑道:「你平常請我吃酒不少,但鮮少請我來這般好的地方。這可是太白樓啊,這一頓席面,沒個十兩八兩的銀子,下不來吧?」
    陳珪便是一笑,舉杯嘆道:「子川兄觀察入微,小弟佩服。」
    於是便將家中女兒如何要讀書,如何便請了女先生,以及吳先生的遭遇如此這般娓娓道來。末了因說道:「我們家裡的意思,想是先下手為強。先尋些說書唱戲的,將改好的話本兒戲文兒於市井間傳唱開來。倘若那戶人家不使壞心也還罷了。若真要使壞心,我們也好有個應對。」
    又說道:「子川兄也是知道我的。雖少年輕狂時也流連過這些個青樓楚館的,但那些酒肉之交,又何曾交心了。這件事情雖非甚麼機密要事,到底牽扯著女兒家的清白。我很不欲尋外人介入此事。思來想去,唯有求子川兄你了。」
    徐子川靜靜聽了陳珪的一篇話,喟然長嘆道:「世間竟有如此忘恩負義,刁鑽可惡之人。真真叫我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唏噓一回,又向陳珪笑道:「如璋兄放心。不過是一點子小事罷了,待我回去,即刻寫了一折子戲文交付與你。」
    陳珪笑著謝過。正事已畢,兩人又開始說笑吃酒,及至席散,盡興而歸。
    至晚間陳珪醉醺醺的回府。馮氏得了消息,連忙帶著丫鬟婆子們迎至二門上將人扶將回來。陳珪踉蹌著腳步,有意將自己半片身子壓在馮氏身上,兩人七扭八扭的回至房中,馮氏將陳珪緩緩地扶到床上,一壁替他脫靴褪衣,一壁揚聲叫水。
    陳珪整個人呈大字型的倒在床榻上,笑眯眯的道:「昨兒商議那事兒,我已經交托給子川兄了。他說今兒晚上回去便寫將出來,不過三兩日就能給我。」
    說罷,又涎皮賴臉的坐起身來,湊到馮氏跟前兒笑著討賞道:「奶奶的吩咐我都照辦了,奶奶可怎麼賞我才好?」
    馮氏只覺撲面一股子酒臭氣,不覺厭惡的皺了皺眉,一壁用手在面前扇風,一壁說道:「又不知喝了幾罈子酒,攮喪多少才肯回來。等明兒早上嚷著頭疼,我可不管你。」
    口內說著,卻又吩咐小丫頭子去端早已預備好的醒酒湯來。哄著陳珪吃過一大碗。又有粗使的丫鬟婆子送了熱水與洗漱之物。馮氏便打發兩個有力量的丫頭,扶起陳珪至裡間淨房洗澡。
    陳珪一半是醉,一半是故意,仍舊賴在馮氏的身上不動彈。眯著眼睛口內說道:「奶奶未卻簪環,想必也還沒梳洗,咱們兩個一塊兒洗罷。」
    又向房內伺候的丫鬟們道:「你們出去,很不必你們跟前兒伺候。等我和你奶奶叫時再來。」
    眾丫鬟口內答應著,卻拿眼睛看馮氏。馮氏又羞又臊,面上如塗了胭脂一般,仍舊叫小丫頭子們都退下了。自己扶著陳珪跌跌撞撞至淨房。
    也不知兩人都在裡頭做了些甚麼。足足洗了兩三個時辰,馮氏方扶著陳珪出來至床上躺下,又揚聲吩咐外頭伺候的小丫頭子們進去收拾。
    一夜無話。
    次日乃是沐休,一大清早兒陳珪便神清氣爽的起身,一壁更衣梳洗,一壁笑向沒精打採的馮氏道:「果然還是奶奶做的醒酒湯最好。早些年我宿醉醒來,只覺頭痛欲裂,做什麼都沒精神。如今倒好了,再不頭疼了。」
    馮氏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似笑非笑的看向陳珪,因說道:「我當初就不該從我嫂子那討要醒酒湯的方子。縱得你如今越發沒了算計。倘若一時醉了,老老實實睡你的也還罷了。偏你醉了又愛裝瘋,總是來鬧我。」
    陳珪瞧著馮氏米分面嗔怒,風流婉轉的模樣兒,不覺神魂馳蕩。當即身子都酥了半邊似的,一把摟過馮氏,因笑道:「奶奶別不知足罷。不信出去瞧瞧,別說像我這般年紀的,便是再年輕些兒的,哪個沒有姨娘通房的。我如今全都沒有,只奶奶一個。奶奶再不任我施為,憋死我了你可怎麼辦。」
    說著,便摟著馮氏要親香。
    馮氏又羞又氣,忙的一把推開陳珪,臉通紅通紅的斥道:「你可消停些兒罷。外頭那麼些丫頭婆子們瞧著,你也不知羞。」
    陳珪不以為然,嗤笑道:「我摟著我媳婦要親香,與她們什麼相干。倘若羨慕了,也回去找自家男人不就完了。」
    馮氏啐道:「越說越往下、流走。」
    說罷,也不理陳珪,徑自摔手出了房門,順著抄手遊廊逶迤至上房。陳珪便笑嘻嘻地跟在身後,負著雙手緩步慢踱。
    一時到了上房,陳氏並兩個姐兒,以及陳橈和陳婉都在正堂陪著陳老太爺和陳老太太說話。因瞧見馮氏和陳珪一前一後的進了門兒,陳老太太便道:「既是昨兒吃了酒,又回來的那麼晚,何必今兒又早起。合該好生睡一覺才是。」
    陳珪便笑著上前請過安,口內說道:「俗話說得好,一日之計在於晨。大清早起,我若不起來,豈不辜負了這大好韶光?也得給橈兒做出個樣子才是。」
    說罷,又同兒子陳橈笑道:「將來你科舉入仕,必少不了這些吃酒應酬。可要記著,不論夜裡睡得多晚,到了時辰必得起來。就算一時困極,待到午間小憩一回即可。莫要以醉酒為名,鎮日懶散度日,虛度韶光。」
    陳橈聞言,只得唯唯應諾。一旁陳婉與大姐兒、二姐兒偷笑不語。
    陳氏打量了馮氏半日,突地笑問道:「嫂子臉上作燒,該不會是風寒了罷?」
    馮氏聞言,眼見陳氏面顯促狹之色。便知道她是猜著了甚麼來打趣自己。又見堂上眾人亦都關切的看了過來,陳珪則在旁似笑非笑,不覺面上一髮紅將起來,反手摸了摸臉頰,笑道:「並不是風寒,想必是這幾日天寒風硬,一時臊了風也是有的。」
    陳氏故作大霧,拉長了聲調笑道:「哦,原來是風臊了。」
    馮氏轉過臉去,只作聽不見。笑著問及何處擺飯等語。
    一時吃畢了早飯,陳府眾人各自散了。陳橈與眾姊妹分別至外書房和內院書房念書習學,陳氏因昨兒一篇話,也到吳先生跟前兒名為識字,實為監視。
    馮氏因想到自己替陳珪做的那一雙鞋還未曾做完,遂回房打點針線做針黹。
    陳珪則惦記著徐子川撰寫話本一事,何況他在家閒散無事,也覺煩悶。遂以此為名至徐子川家中拜訪,自不必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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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那徐子川乃是寫慣了風月話本兒的老手。陳珪拜託的這點子事,自然不在話下。只三兩日工夫,果然寫了全套的話本兒戲文兒來,交付陳珪。
    陳珪又忙忙的帶了家去,至父母妻妹跟前兒讀過一遍,又叫馮氏將話本兒送到吳先生面前一觀。見吳先生並無可挑剔處,便抄錄了幾份散與說書唱戲的,叫他們演習好了,於市井各處傳唱。
    時值年下,京中略有些底蘊的人家兒都愛請些說書的女先生兒家去說兩段兒新書。或有那等膩煩了自家戲酒的,也偏愛挑些出挑的小戲兒至家中唱幾段兒新戲。
    那徐子川替陳珪編纂的話本兒故事又新奇,辭藻又妙,情節更是曲折離奇,再經說書唱戲的這麼鏗鏹頓挫,娓娓道來,霎時間便越過了那些陳詞濫調的才子佳人,以致官宦富貴人家競相追捧。不消半月工夫,京中十停人里倒是有八停人都知道了。
    陳珪見此景況,自以為得意,笑向家人道:「如此一來,不拘那周家人如何詆毀謾罵,咱們家都不怕了。」
    卻說那周家老太太,自那日得了婆子的回話後,倒是又氣又臊,很是憤憤不平,想要恣意施為的。奈何她一個孀寡老人,平日里交際甚窄。況且周家原本底子薄,除她近親家人和原鄉鄰里之外,周璞生前相交甚好走動頻繁的人家兒,泰半都是吳老先生的門生子弟。平日里交際往來,也都知道周老太太刻薄難纏。倒是吳氏處事大方,言談舉止可圈可點,這些女眷們亦都肯親近。
    豈料周璞死後,周老太太竟以吳氏克夫無子為名,將其休還家中——若單單只是放其還家也還罷了,民間嫁娶到底不比仕宦顯貴人家規矩大,那些個無子無女的孀寡之人,向少有夫死守節的。倘或說些冠冕堂皇的話,亦可認為周老太太是不忍媳婦年紀輕輕便守寡的仁義之舉。
    可周老太太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將吳氏攆回家後還扣下吳氏的嫁妝不予歸還。登時便有受了吳老先生教誨的門生子弟看不過眼,想要替吳氏打抱個不平兒的。然而吳氏又是那樣一番態度,周老太太又是刻薄之名遠播,諸人思前想後,也怕吳氏立不起來,反叫他們這些個仗義出手的人背上欺負孀寡的惡名兒,這才不予理會。
    只是厭惡周老太太之心過盛,竟也不肯再相往來的。
    因而周老太太雖願口舌生事,奈何卻無人肯聽。唯有回原鄉走親訪友時聒噪幾句,那些個鄉野村婦倒是肯以此為談資,家長里短的說人是非。
    次後便是大年節下,京中市井街頭開始傳唱些新鮮戲文兒。那些無干之人聽了倒不覺如何,唯有周老太太及其娘家人,是深知內里的。不覺又驚又怕,這時方體會到陳家的厲害之處。
    那周老太太的娘家雖行事無恥,然家中小輩亦有讀書識字,意欲科舉做官兒的。況且那家人也都是小聰明,那曾見過如此歹毒狠辣的算計。因而還未照面,便已心生怯意。
    又思及陳府這般張揚行事,卻又假托前朝事跡之名兒,大抵是告誡為重,並不想認真撕破臉的。何況如今吳氏且被攆出周家,那嫁妝亦且不想討要回來的。既是這般,任由周老太太窮追不捨,除憑添怨氣外,究竟再無實惠。更且憑白得罪了陳府,實在於己無益。
    因而思前想後,終究不敢放任周老太太謾罵吳氏。好說歹說,連哄帶嚇,總算哄的周老太太消停了。
    那周老太太沒了兒子周璞,便是沒了後半生安身立命的依靠。如今一顆心都系著娘家了。眼見娘家如此驚惶不安,倒是不好再任意施為。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那周老太太的娘家兄弟仍舊不放心,便趁著大年節下,備好一封厚厚的年禮親自登門拜訪,又明言周老太太行動冒撞——「老人家行事糊塗,倘若因此唐突了貴府上,還請寬恕些兒個。」
    如此這般,眼見陳珪並無深究之意,方算是圓過了此事。且不消細說。
    目今且說陳珪,剛剛送走了周老太太的娘家兄弟,回至內宅,便有大門上該班的小子們傳信兒說皇糧莊頭張家遞了拜帖,意欲闔家來訪。陳珪接過拜帖低頭看過一回,因笑向馮氏道:「這位張世兄倒是個有心的人。」
    馮氏便笑道:「不拘怎麼說,大姐兒終究是他們家的兒媳婦。蕙姐兒又是他好兄弟的遺孀,常來走動些個,也是情理之中。」
    陳珪聽了這話便是一笑,一壁從桌上的果品盤子中抓了一把松子瓤在手內,連著外頭的一層細皮兒扔進口內,一壁笑道:「不成想姓趙的短命鬼兒那般混賬,交了個好兄弟倒是極懂得人情兒的。咱們家大姐兒給了他們家的小子,也不算十分委屈了。」
    馮氏聞言,因笑道:「既是親家頭一回登門,咱們也得好好張羅一回戲酒才是。這張家雖非官宦,到底手底下管著皇莊,不是有一句俗話麼,宰相門前還是七品官,何況是給皇帝管莊子的。想必平日里也是見過些世面的。倘若咱們預備的酒戲太減薄,恐怕他們面兒上不說,背地裡也要笑話咱們家寒酸呢。」
    話落,因又說家裡請的這般小戲兒唱腔兒不大好,合該再請京中有名兒有姓兒的來唱一回堂戲才是。
    陳珪歪斜在太師椅上,一壁嗑瓜子兒一壁漫不經心地聽馮氏說哪班的小戲兒好卻早被哪家府上定下了,哪個名角兒唱腔不俗只怕明兒不得空兒,說了半日也拿不出個主意來。不覺懊惱的道:「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請這一班小戲兒。都是你,非說從前的那幾班小戲兒聽膩了,想換個新鮮兒的。如今想再請人家回來,也不能夠了。」
    陳珪眼見馮氏的一腔無名正要發在自己頭上,不覺笑道:「當初我說換一班小戲兒,你也是應了的。如今嫌不好,又賴我。真真是孔夫子說的對,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馮氏沒好氣兒的照著陳珪啐了一口,因說道:「人家都急的什麼似的,你還在這裡說風涼話。」
    眼見馮氏急的一口氣兒都喘不勻了,陳珪不再調笑,將手內的瓜子皮兒扔到桌子上,正正經經的出主意道:「你也別急。咱們家雖沒有好的小戲兒,子川兄卻是最愛戲酒的。他們家肯定請了好的來。等會子我寫一封手書,叫人送到徐府,明兒請他們家的小戲兒來唱幾出戲,不就完了。多大點子事兒,就值得你這麼樣。」
    馮氏聞聽此言,只覺又好氣又好笑,開口便道:「你說的輕巧。大年節下的,難道徐大人家不請客吃酒,你叫了人家的小戲兒來,又叫徐大人怎麼辦?總不好家裡空落落的,一聲兒不聞罷?」
    陳珪一臉賊兮兮的笑道:「哪能啊!好歹把咱們家的小戲兒送過去,應付一天罷。」
    馮氏掌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十指纖纖,隔空點了點陳珪道:「你啊,真真是壞透了。」
    陳珪很是自得的勾了勾嘴角。果然起身至書房寫了一封手書,吩咐自己的心腹親隨名喚陳禮的送至徐府。一時回來,那親隨亦手捧著一封回書遞與陳珪。陳珪從信封中抽出信箋,只見徐子川筆走游龍,言辭鋒銳,倒是引經據典,把陳珪好一頓罵的。陳珪一壁看信一壁笑出聲來,他那親信常隨也知道自家主子跟徐大人的關係莫逆,與旁人家不同。因湊趣說道:「小的到了徐大人府上,徐大人一聽到小的來意,便笑道‘好傢伙,大過年的還沒吃到你們家的席面,就來搶我們家的戲酒了’,又說很不必咱們家送小戲兒過去,只把咱們家預備的好酒菜,原封不動的照做好了送到他們家去。便是借小戲兒的利息了。」
    那陳禮說到這裡,不覺又是一笑,因說道:「因老爺吩咐,今兒過去只是送信兒,不必立刻接徐府的小戲兒回來。小的圖便宜,乃是騎了馬去的。徐大人見了,便說老爺算盤打的精,請他們家的小戲兒過府,卻連車轎都不準備的。又吩咐他們府上的小廝預備了車馬,不但是老爺要的那班小戲兒,一並連一檔子打十番的都叫上了車,直接命小的將人帶回來了。」
    陳珪越聽越樂和,直向陳禮道:「子川兄還是這麼詼諧。只可惜明兒張家要來,否則我必定請他過來,兩家子聚在一起,也熱鬧不是。」
    說罷,又吩咐陳禮道:「天兒這麼冷,外頭又下著雪,難為徐家的人跟車過來這一趟。且請他們留下吃過飯,喝兩壺熱酒去去寒,再去罷。」
    陳禮便笑道:「小的早就張羅下去了。哪裡還等著爺吩咐呢。」
    又道:「徐府請來的那一班小戲兒並一檔子打十番的,目今我且叫他們在西偏院兒歇著吃茶呢。到了夜間可該怎麼安置,還得請爺的示下。」
    陳珪聞言,又是一笑,因說道:「這話問的稀奇,我哪裡管得這麼些瑣碎事兒。去討你們奶奶的主意罷。」
    陳禮只得應了。略站了片刻,見陳珪再無吩咐,這才退下,不必細說。

  ☆、第十七章

次日倒是天氣清朗。下了幾日的雪早在半夜就停了。如棉絮般的雪片兒灑在院子里,落在枯枝上,日光照耀,愈發白的刺目。
    馮氏侵晨先起來,張羅著老婆子和小丫頭們掃落雪,擦抹桌椅,預備請客的茶酒。陳氏帶著大姐兒和二姐兒從房裡出來,只覺寒風撲面,由不得打了個寒顫。順著抄手遊廊逶迤行至上房,只見馮氏頭上戴著紫貂昭君套兒,身上穿著玫瑰紫壓紅緞滾邊兒的錦緞長袍冬衣,大紅洋縐銀鼠皮裙,正站在廊下同管家媳婦說話。
    陳氏因笑道:「這麼冷的天兒,嫂子怎麼不進去說話。站在這風口處,白凍壞了你。」
    馮氏回頭,見著陳氏一左一右拉著大姐兒和二姐兒的手裊裊婷婷的走來。因尚在孝中的緣故,母女三人穿戴都很素淨。藕荷色的襖兒,下頭白棉綾裙,樣式花色且都差不多,遠遠看過去,不似母女,倒似姊妹似的。
    馮氏不妨頭,反倒嚇了一跳。忙開口問道:「蕙姐兒怎麼打扮的和大姐兒和二姐兒差不多?倒叫我差點兒沒認出來。」
    陳氏勾了勾嘴角,笑眯眯說道:「嫂子覺著怎麼樣?這都是二姐兒的主意。我昨兒晚上正犯愁,不知該穿甚麼衣裳好。還是二姐兒一句話提醒了我。她說姊妹之間原有穿戴差不多的,人家都知道那是一家子的姊妹。如今我們娘兒們三個穿戴一樣,外人瞧了,也都知道我們是一家子了。我思忖著,這話倒也有幾分道理。昨兒晚上特特地翻箱倒櫃,好容易從箱子底兒找到了這麼套衣裳。」
    馮氏聞言,一時無語。因又細細的打量了一回。只見除陳氏頭上應景兒的帶了幾根白玉簪子外,兩個女娃烏壓壓的雙環髻上只簪了兩朵天水碧色的紗堆的花兒。母女三人俏生生立在當地,都生的花容月貌,米分雕玉琢,一眼望過去,果然賞心悅目。只是映襯著院子裡頭的殘雪,倒是愈顯單薄了。
    馮氏便皺眉說道:「這份穿著打扮倒還新巧有趣,只是這樣的天氣穿這樣顏色的衣裳,倒是越發顯冷了。早知如此,當初做衣裳的時候便該選蓮青,或者湖藍才好。」
    陳氏擺了擺手,因說道:「嫂子也是知道我的,我是最不喜歡什麼蓮青、湖藍、松柏綠的,好好兒的女孩子,何必打扮的那般老氣橫秋的。」
    說罷又笑道:「我如今要替那死鬼守制,不能穿顏色衣裳,已經十分委屈了。家常穿戴,嫂子好歹容我選個喜歡的罷。」
    馮氏聞言,便不再多說。回頭打發了廚房裡來討示下的管家媳婦,笑向陳氏道:「外頭冷,姑太太帶著兩個姐兒進屋罷。」
    陳氏便笑道:「嫂子只管說我。你方才還在廊檐底下站了半日呢。」
    馮氏因說道:「我是剛走到這兒,就被陳武家的攔下了。也不過是討一句話的事兒。否則大冷的天兒,誰耐煩站在風地裡同她們說閒話兒。」
    說罷,攬過二姐兒的手同陳氏相攜進入上房。陳珪歪歪斜斜的坐在下首右邊頭一張太師椅上,聽兒子陳橈背文章。陳婉則摟著陳珪的脖子撒嬌兒說話。
    馮氏見狀,便嗔著女兒陳婉道:「越大越沒了規矩,還不從你父親身上下來。」
    陳婉嘟著嘴放開手,陳珪不以為然的道:「她才多大了,過了年才十歲,還是個小姑娘呢。」
    說罷,又向陳橈道:「你過了年就十二了,也是大小子了。功課上也該越發留心才是。就背這麼一小段兒文章,還說錯了兩處,還不如你老子我。要這麼著,我還怎麼指望你將來能考進士,入翰林。」
    陳橈束手立在當地,只能唯唯應是。
    陳珪轉過臉兒來,視線掃過陳氏母女三人,眼見娘兒三個穿戴的十分相似,並排站在一處,倒像是三把子水蔥似的。不覺樂了,笑說道:「這個模樣兒倒好,打眼兒一瞧就知道你們是一家子。改日有暇了,咱們也做出幾套一樣的來。出去會親訪友穿戴上了,倒也新奇。」
    陳氏便笑道:「哥哥也覺著好?往日間只瞧見一家子的姊妹有這麼穿戴的。我先前倒也沒想到,是二姐兒無意間說了一嘴。我想著也著實有趣,便吩咐針線上的人將我的冬衣也改成這個式樣兒。」
    陳珪饒有興趣的看著二姐兒,因說道:「二姐兒如今不大說話,行事倒越發有了章程。這麼好的主意,你是怎麼想到的?」
    二姐兒便是低頭一笑,因說道:「我不過是隨口一說,媽就當真了。」
    陳珪便道:「怎麼不當真,這麼有意思的事兒,連我也要當真了呢。」
    馮氏見陳珪越聊越有興致,生怕他心血來潮吩咐針線上的人裁衣裳,忙開口打斷道:「老太爺和老太太怎麼不見?」
    陳珪笑的頗有促狹之意。用手指著後頭說道:「還沒起呢。」
    馮氏狐疑不解。一旁伺候的大丫鬟見陳珪語焉不詳,忙上前解釋。
    原是陳老太爺因昨兒晚飯時多吃了幾口肘子,夜裡不克化,鬧騰了大半宿,連帶著老太太也不曾好睡。因而早上便起晚了。眾人過來請安這會子,還沒醒呢。
    馮氏見狀,便笑著同上房內伺候的丫頭們道:「既這麼著,也不必叫醒老太爺和老太太。左右這會子且無事,叫他們睡個早覺兒罷。」
    正說話間,只聽裡頭傳來一聲「不必了,已經醒了」。眾人聞言,立時起身,只見陳老太爺和陳老太太被人扶著從後頭過來。陳老太爺笑眯眯說道:「年紀大了,不服老不行。不過多吃了那麼一點子肉,便折騰起來。」
    陳珪聞聽陳老太爺之言,便嘻嘻的笑道:「父親這便是酒肉穿腸過了,虧得父親平日里不信神佛兒,否則昨兒豈不要修成正果了?」
    陳老太爺聞言,氣的笑罵,指著陳珪便道:「虧我如今還算硬朗,不然真要被你這不肖子給氣死了。哪有做兒子的,這般打趣你老子的。」
    陳珪又是嘻嘻的笑,口內回道:「也就是兒子我,鎮日間想方設法逗父親母親一笑,換了旁人,在您二老跟前兒就跟貓咬了舌頭似的,多沒意思。」
    陳老太爺沒好氣兒的瞪了陳珪一眼,一把拉過大寶貝孫子問長問短。
    一時陳老太太又問馮氏家中酒戲張羅的如何,□□果菜可都預備妥當了。馮氏一一回過,陳老太太又問張家人什麼時辰才到。陳珪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因笑道:「天兒還早著,老太太急個甚麼。便是要來,好歹也得到中午罷。總不好早飯沒吃,就帶著闔家過來的。」
    陳老太太聞言,方不言語。又命丫頭們擺早飯,飯桌上拉著陳氏的手不斷問長問短。左不過是一些「張家老爺多大年紀了」「為人如何」「張家太太可好相處」「兒子多大了」「在哪家學上念書」……
    陳氏也都一一答應過了。好容易吃完了早飯,陳氏便要帶著兩個姐兒回房清靜清靜。豈料陳老太太並不放人,仍是拽著陳氏的手一長一短的問個不休。陳珪機靈,意欲躲到外書房避個清靜,還未張口,便被陳老太爺識破了盤算強留在房內。
    陳珪既走不得,他便也不讓媳婦和兒女清靜。於是陳府眾人都坐在上房內陪老太太說話兒——也不過是些車軲轆話。
    將將到了中午,果然有門房上的小廝來報說張家來人了。陳珪大松了一口氣,忙腦子混漿漿的拽著兒子迎出大門兒。陳老太爺則緩步踱至外書房等著,馮氏和陳氏則帶著家中的姐兒在二門上迎接女客。
    張允的媳婦邱氏帶著女兒妍姐兒被陳府的婆子引著進來。見了陳氏並大姐兒二姐兒,邱氏眼圈兒微紅,大年節下,也不好道惱,只含糊的說了一句「苦了你」,便笑著同馮氏寒暄廝見。
    馮氏忙又引著邱氏和妍姐兒拜見陳老太太。邱氏便笑說道:「論理兒,早就該來拜見老太爺和老太太的。只是莊上事忙,容易抽不得身。六月時又換了一位督守太監,越發不敢偷空兒了。只好趕到年下,地裡的糧食也打好了,野物兒果子霜碳等□□都妥帖齊全了,交了差,這才得空兒過來。還請老太爺和老太太別怪罪罷。」
    陳老太太便笑道:「你們既然能想著我們,逢年過節也沒忘了我們,便是有心了。我們又怎會怪罪。何況天家的事兒,本就容不得一絲兒馬虎,自然要兢兢業業,當好了差。就如我們家老大,平日里上衙點卯,也是如此,半點兒也錯不得的。否則,豈不是辜負了天家的恩德,也辜負了上峰的信任。」
    邱氏聽了這話,越發覺著陳家人通情達理,口內寒暄了一回。又說道:「寒門小戶,也沒什麼拿得出手的。只是我們家老爺如今管著皇莊,倒是還能做些兒主。得知今兒要來府上,便裝了兩袋子御田粳米,熬粥是難得的;還有一些莊上自產的果子野物兒,倒是比外頭的強些,能著用罷,也是討個好彩頭。還望不要嫌棄才是。」
    陳家雖是官宦之家,然陳珪不過是七品芥豆之官兒,平日里吃穿用度只能說是殷實富裕,卻因職務所限,連官用的都收不到極好的,又哪能接觸到這些進上的好東西。因而眾人自是滿意。馮氏亦再三的謝過,口內笑說道:「您也太過謙了。這麼好的東西,況且又是進上的,我們平日里都未曾見過的。今兒也是托貴府上的福,才能沾沾皇氣兒。高興還來不及,豈有嫌棄之理?」
    正說話間,便有外書房的小廝來回:「大爺問什麼時候擺飯?」
    陳老太太見問,先是瞧了瞧時辰,因笑向眾人道:「只顧著閒聊說話兒,眼錯不見,竟這個時辰了。合該擺飯了。」
    言罷,又吩咐人告訴外頭等著的小子:「告訴你們老爺,好生管待張家老爺和張家哥兒。看著你們老太爺,不要叫他多吃酒。」
    那小廝在外頭一一答應了。又見裡頭再沒吩咐,這才徹身去了。

  ☆、第十八章

自打陳府里接了張家要來拜見的帖子,馮氏便張羅著家中大大小小的人整整忙活了兩三日,不但戲酒十分熱鬧,亦且連席面上的菜饌都十分用心——不過再用心,礙於陳府的家底兒所限,也都是些雞鴨魚肉尋常食材,竟比不得張家送來的山珍野味兒出彩。
    好在徐子川得知陳府要借小戲兒是為了管待姻親,且張家又是那樣的來歷背景。遂心血來潮,同髮妻商議過後,又吩咐家中小子送了自家府上最得意的大廚過來,與陳府撐場面。
    要說徐府上的這位大師傅,姓沈名順,雖不是宮中御廚,卻也是江南一帶有名兒有姓兒的人物。端得一手好廚藝,更難得刀工精湛,雕刻出來的花兒朵兒栩栩如生,就跟真的一般。
    這位沈師傅,原本不姓沈,只因在江南赫赫有名的鹽商沈家供奉,得了家主的意,遂賜姓沈。後來沈家的家主沈三老爺看中了當時還是窮秀才的徐子川,不但資助他讀書,更且將自己的掌上明珠嫁給徐子川。後來徐子川入京趕考,沈氏因不放心徐子川一人上路,遂帶著丫鬟婆子和兩個吃慣其手藝的廚子陪同入京。
    後來徐子川金榜題名,因當年考中的名次還不錯,被當今欽點了庶吉士,順理成章的留在京都。沈氏及家中所有人等也就留了下來。直至徐子川在翰林院晃蕩了三年後,又在戶部當了差,且陰差陽錯同當年的同窗陳珪又做了同僚——
    說起這件事兒,當初徐子川的岳父沈三老爺倒是想使些力氣叫女婿返回揚州當值的。一則揚州乃膏腴之地,二則沈三老爺便是地頭蛇,叫女婿返回揚州,不但闔家可以團聚,亦且連家裡的生意和女婿的前程都照顧到,實在是兩相便宜。
    奈何徐子川為人清高,執意不許。牛心左性一般,非要進沒甚麼油水兒還要頻頻得罪人的御史台。沈三老爺出身商賈,平生最信的便是和氣生財,況且朝中形勢複雜,沈三老爺雖遠在江南,卻也知朝中成年皇子們奪嫡之險。且又深知自家女婿的脾性,是最容易得罪人的。因而沈三老爺當然不許女婿入此險境。於是苦口婆心的勸了一遭兒又一遭兒,甚至逼迫女兒以性命相要挾。最終翁婿兩個暫且妥協,既不去御史台,也不回揚州。卻陰差陽錯的留在戶部,又因為不肯奉承上峰,不得人青目,到如今也是不上不下的。
    不過話說回來,徐子川這人性子倒也奇怪。說他清高自詡,目下無塵罷,他又不避諱世俗非議,肯娶鹽商之女為妻,甚至為此駁了業師保的媒。倘若說他艷羨富貴,諂媚獻上罷,他不拘在翰林院還是在戶部,都是塊茅坑里的臭石頭,既不聽人勸,也不肯與人同流合污。
    因而陳珪便時常說他,倘若肯屈就半點兒,也不至於到了如今這步田地——自身才學甚好,岳父又是那麼個背景,居然能讓他混的如此貓厭狗嫌,不上不下不尷不尬;身處膏粱錦繡之中,除卻每日在家的吃穿用度外,再不肯動用家中一針一線,寧願窘迫的以撰寫風月話本的潤筆費為日常花銷,也不肯放下些架子,管家人張口的。
    不過目下暫且說不著這些個。且說自徐子川打發家中小子送來了這位江南大廚後,陳府灶房內因有了這麼一尊真佛兒坐鎮,自然色、色妥協,事事周全。那大師傅因得了家中主子們的告誡,知道自家姑爺與陳府大爺的關係莫逆,亦肯放下身段兒悉心調、教些個。雖然並不吐露自家秘訣,然他從前身處江南膏腴之地,況且江南一帶的鹽商茶商們又是最喜鬥富的,自然平日里見過識廣。只略略提點了那麼幾句,陳府的廚子們便覺受益匪淺。最後呈獻上來的菜饌更是色香味美,十分引人注目。
    那邱氏與妍姐兒本就不是狂三作四的人,況且徐府的大師傅手藝精湛。因而入席之後,邱氏倒是好生稱贊了陳府的廚子手藝不俗,尤其贊了兩道大廚拿手的江南小菜,直說「好清雅的菜饌,不但好吃,亦且好看,我們都不忍下筷了。」
    馮氏便笑著謙辭了幾句。又道:「寒門小戶,也沒什麼好東西。不過是大年節下習以為常的吃食,只在刀工烹制上下了些許工夫。圖個新意兒罷了。」
    邱氏便笑道:「有句話叫秀色可餐。從前我還不明白,今兒一瞧卻是知道了。原來真有師傅刀工手藝好,竟能把菜饌弄的跟副畫兒似的。叫人愛的不行,可怎麼捨得下口吃呢。」
    馮氏聞聽邱氏之贊,心中十分得意。口內卻是越發謙遜的說了幾句話,又布菜讓酒,這一頓飯倒也吃得賓主盡歡。
    一時吃畢飯,漱了口,淨了手。眾人徹身出席,且回至堂上說話兒。早有小丫頭子獻上茶果點心來。
    陳老太太吃了一回茶,因笑問邱氏道:「聽說府上的哥兒也來了,我倒是未曾見過。」
    邱氏會意,看了陳氏一眼,笑回道:「早就聽聞老太太是個慈善人兒。華哥兒早也想來拜見老太太的。只因他是外男,如今又是上了十歲的少年人了,倒不好隨意出入內院,免得衝撞了府上的姑娘們。因此便叫他隨著他父親,先到外書房給老太爺和大爺請安去了。」
    陳老太太便笑道:「既然兩家連了姻親,雖說從前未曾見過。如今一見投契,亦是通家之好了。很不必這麼拘謹外道,且叫爺兒們也進來說話罷?」
    這便是連張允也叫請進來了。邱氏見狀,心下自然滿意,口內道謝一番,任由陳老太太吩咐了丫鬟去外書房傳話。
    一時,果見陳珪陪著張允父子說說笑笑的進來。陳老太爺因年事已高,況且天冷路滑,道不好走,陳珪遂吩咐外書房的小子們將小竹椅抬過來,陳老太爺坐上,就這麼一路被抬了進來。
    眾人一路至堂前,陳珪先扶著陳老太爺下了小竹椅,又笑著讓了張允一回,這才相攜入正堂。
    堂上除陳老太太外,諸位女眷亦都起身相迎。張允與張華父子先是先過了陳老太太——又吩咐張華與陳老太太叩了頭——又與眾女眷們相互廝見過,這才落座。有小丫頭子獻上茶水。
    陳老太太則拉著張允之子張華的手兒笑道:「果然是個齊全孩子。」
    又當面問張華多大年紀,在什麼地方讀書,如今都讀過什麼書。張華一一的答了。陳老太太便指著自己的小孫子陳橈道:「我們家的小孫子今年十二歲了,目今也在讀書,功課倒還不錯。你們年歲既差不多,便時常來往著。功課上有甚麼不會的,只問你哥哥便是了。」
    張華很是乖巧的應下了,再次謝過陳老太太。
    眼見大人們都在親親熱熱的說閒話兒,一時也不管小孩子們了。張家的妍姐兒同母親邱氏低聲說了句話,因笑向趙家大姐兒道:「才吃過了飯,又吃了一回茶,我想出去走走。你陪我罷?」
    大姐兒會意,自然答應。趁著堂內眾人都不在意,且攬著二姐兒的手一同出來。
    一時更衣畢,早有跟著的小丫頭子們端來溫熱的清水和桂花蕊熏的綠豆面子,三個女孩兒淨了手。大姐兒便以才吃過飯,須得走動走動克化食為藉口,叫周遭伺候的丫頭們暫且散了,或遠遠的跟著。
    妍姐兒這才悄悄的握住大姐兒的手,因說道:「還沒跟你道惱呢。去歲春里你們家裡辦喪,我因病了,倒不曾去的。原還尋思著過後給你道惱,竟想不到後頭接接連連又生了那麼些事兒,倒叫咱們姊妹大半年都沒得相見。我本想央求母親接你們到莊子上散淡散淡,母親又說你和二姐兒要守孝,不能外出走動。叫我不要亂出主意,帶累了你們的名聲反倒不好,我這才放下了。好容易到了年下見你一回。你如今可好?這裡住著還習慣麼?」
    當年趙家與張家是通家之好,趙琛與張允更是相交莫逆,這才有了大姐兒與張華的娃娃親。張家妍姐兒雖然比大姐兒年長些個,兩人關係卻好。向日里也是無話不說的,大姐兒便握著妍姐兒的手回道:「我很好。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舅母待我們都好,表哥表姐也很好,從來不欺負我和二姐兒的,也不說那些歪話混賬話。今年冬天家裡做冬衣,舅母還特特吩咐針線上的人做了我和二姐兒的,比在趙家時好多了。」
    大姐兒跟二姐兒在趙家時,因趙老太太重男輕女,且素昔厭惡大房一家,每常想出種種藉口克扣大房的用度,更不肯輕易在兩個姐兒身上花錢。還好陳氏掐尖兒要強,從不肯忍氣吞聲吃悶虧。每每鬧得闔家雞飛狗跳,總能討回大房應得的東西。饒是如此,陳氏母女也少不得要聽趙老太太和趙家二房,甚至是大房那些姨娘們指桑罵槐的話。
    彼時二姐兒年紀小,尚且不記事,大姐兒卻清清楚楚的記得那些人的嘴臉。她秉性柔弱,逆來順受,卻也知道好歹。如今聽聞妍姐兒追問,自然不肯說陳家人的壞話。反而不斷為其表白描補。
    眼見大姐兒如此情真意切,身負重任的妍姐兒且算放了心。因笑道:「如今且好了。咱們兩家又有了往來。今後無事,我便常來看你。你有甚麼想吃的,想玩的,不好跟陳家人說的,便告訴我。我回頭叫華哥兒央求爹娘搜尋了來,再轉交給你。」
    原本妍姐兒是想說自己央求父母的。可不知怎地,神差鬼使,竟話語中拉扯出張華來。果然大姐兒聽了這一篇話,不覺面上緋紅,低了頭擺弄衣帶,一聲兒不言語。
    妍姐兒竊笑,視線掃過一旁不言不語也偷笑不已的二姐兒,因說道:「二姐兒也是,有什麼想吃的想玩的,又不好同旁人說的,只管告訴我。」
    頓了頓,妍姐兒又想到了什麼似的,一臉唏噓的道:「這回瞧見二姐兒,倒是跟從前大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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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妍姐兒一壁說著,一壁伸手攬過二姐兒,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笑向大姐兒道:「身量高了,人也瘦了,也不似從前那般愛說愛鬧的。還記著咱們先時一處玩鬧,二姐兒總是有說不完的話,吵的人頭疼。如今倒是安靜了好些。」
    一句話未落,大姐兒亦笑著接口道:「姐姐卻不知道,如今二姐兒雖不大說話,行事卻比是人都有主意。連媽都肯聽她的。我雖年長了幾歲,倒是不如了。」
    說罷,又將母女三人回到陳家後,二姐兒如何佛前抄經如何要讀書識字陳家又如何請了女先生等事詳詳細細的當面告訴。妍姐兒細細聽了一回,不覺詫異的看著二姐兒,因說道:「果然是大姑娘了。」
    二姐兒站在一旁,默默瞧著一個十二三歲臉上仍有些嬰兒肥的小姑娘拉著另一個轉過年後才過八歲的小姑娘,正正經經的討論著另外一個四歲的小女娃「果然出落成大姑娘了」,只覺這一幕怎麼看怎麼好笑。
    不獨二姐兒,就連剛剛在上房伺候茶飯,入侵且被陳氏打發出來尋人的大丫鬟碧溪聽了,都忍不住笑道:「張姑娘好,大表姑娘好,二表姑娘好,姑太太見三位姑娘這會子還沒來,急的了不得,叫奴婢出來尋人呢。只說外頭天冷,姑娘們略走走就回罷,莫要在雪地裡頭站久了。仔細著了風,回頭又該餓著吵吃的了。」
    大姐兒聽了這話便笑道:「這話很是。方才同妍姐姐說話時還不覺怎樣,這會子倒是覺出風口裡寒浸浸的。既這麼著,我們也回罷?」
    正說話間,只聽上房正院兒內現搭的小戲台子上傳出鑼鼓鏗鏘之聲。大姐兒不覺眼睛一亮,因笑道:「開始唱戲了。聽說這一班小戲兒唱腔身段兒都很好。我們也過去瞧瞧罷。」
    妍姐兒點頭笑應,二姐兒因笑問道:「不知前頭都點了什麼戲?」
    碧溪便回道:「老太太點了一出《大鬧天宮》,張家太太點了一出《荊釵記》,老太爺、老爺和張家老爺都沒點戲,只說老太太和張家太太點的便很好。「
    二姐兒聽了一回,回頭笑向妍姐兒道:「我記得妍姐姐愛聽《西廂記》和《遊園驚夢》。」
    妍姐兒聞言,也接口笑道:「我還記得二妹妹不愛聽戲。只說那些唱嗆兒都咿咿呀呀的,既聽不懂,便覺著沒意思。」
    二姐兒聽了這話,因想到後世一個笑話,不覺脫口道:「可不是麼。‘咿’了半日也沒個‘貳’字,急都急死了,有甚麼好聽的。」
    眾人原沒聽過這般促狹的話,乍一聽二姐兒這番打趣,先還沒反應過來,待尋思過味兒來,不覺笑的花枝亂顫。就連身後跟著的丫鬟婆子們也都掌不住笑出聲來。
    笑過一回,大姐兒伸出纖纖玉指戳了戳二姐兒的臉頰,笑眯眯的道:「二妹妹不愛聽戲,如今倒是覺著戲本子更有意思呢!」
    妍姐兒因方才同大姐兒說了一回閒話,也知道吳先生那一遭事跡。只是礙於此乃陳府私密之事,倒不好多說,只得一笑了之。
    三人說笑著回至上房。早有小丫頭子合力在當地竪了一架雕花底座畫山水畫的大屏風,大人們都在正堂上閒聊聽戲。陳老太太、張家太太、馮氏並陳氏一席——然今日有外客在,馮氏卻並不就坐,只站在一旁伺候著,讓茶布菜;陳老太爺、陳珪、陳橈並張家父子隔著屏風又一席;剩下的四個女孩兒一席。便在陳老太太這一席之後。此刻席上卻只有陳婉一個人坐著。
    陳老太太因見三個姑娘小臉兒都凍得紅撲撲的,卻仍舊笑意盈腮,不覺喜的一手攬住大姐兒,一手攬住二姐兒,笑問道:「方才在外頭你們都說了些什麼,笑的那樣高興,連我們裡頭都聽見了,快說出來也叫我們樂一回。」
    聞聽陳老太太垂問,大姐兒不待旁人開口,便笑著將方才二姐兒打趣昆弋唱腔那一句話娓娓道來。一句話未落,堂上眾人早已掌不住哄堂而笑。陳珪便說道:「果然二姐兒平素話雖不多,卻是最伶俐不過的。你們且聽聽,方才她打趣昆弋唱腔那些話,雖是玩笑,細細回味一番,可不就是那個意思。」
    陳氏聞言,便笑道:「哥哥快別贊她了。越發縱的她賣弄口舌,來日連親戚長輩也要打趣了呢。」
    說罷,招手兒叫過三位姑娘,在陳婉那席一溜兒空著的三張椅子上坐下。陳婉看著身上寒風還未褪盡的大姐兒三人,皺著鼻子哼了一聲,壓低了嗓音向大姐兒道:「好啊,虧我平日里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都不忘了你們,你們方才出去玩笑卻不帶我,留著我一個人在這裡白等著。可見是有了張姐姐便忘了親姐姐,真真是白疼你們了。」
    大姐兒聞言,忙笑著摟過陳婉的脖子,猴兒在陳婉的身上賠罪道:「好姐姐,我們方才不過是吃多了茶,出去走走就來。又想著外頭天冷,才沒叫姐姐的。竟是我想的不周了,姐姐就饒了我這一遭罷。」
    陳婉扯了扯嘴角,輕輕側過身子,並不理會大姐兒。
    二姐兒想了想,知道這個年紀的小姑娘最是纖細敏感。何況陳婉平素對她們確實不錯,這會子小姑娘吃醋了,到底該哄兩句才是。也在旁笑道:「知道婉姐姐平日里對我們最好了,怎麼捨得跟我們認真生氣。」
    陳婉似笑非笑的看了二姐兒一眼,道:「可見你也是個有良心的,才知道我疼你。既這麼著,快快說兩個笑話兒給我聽——必定要比方才你們外頭說的更招人笑,我就不惱了。」
    二姐兒聞言莞爾,口內卻道:「這可要難死我了呢。」
    說罷,沈吟片刻,將後世聽過的幾則笑話兒默默添換些字眼兒,開口說道:「就說一個人趕著牛車去集市上賣菜,卻不想半路撞到了一位老漢。這個人嚇的了不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周旁看熱鬧的人卻越來越多。這個人想了想,突地跪下一把抱住那個老漢,聲淚俱下的道了一聲‘爹,你莫怕,兒子這便去找郎中來’。說罷這一句話,這人起身便趕著牛車跑了。那老漢只能扎掙著起來衝著那人怒喊‘撞了老子還想跑,快給老子回來’。周旁圍觀的人見了,只能紛紛感慨說‘那當兒子的可真孝順’。」
    陳婉聽了二姐兒這一篇話,早已趴在桌子上笑軟了身子。沒成想手臂不下心碰了桌上的茶盞,那茶盞摔在地上「豁啷」一聲碎了兩半,茶水茶葉濺濕了陳婉和大姐兒新穿的棉綾裙。
    堂上眾人不妨頭,倒是嚇了好一跳,忙開口問「是怎麼了」。陳婉一壁揉著腸子,一壁斷斷續續的將二姐兒方才一篇話說了出來。眾人眾人見此形景,又覺好氣又覺好笑,忙吩咐一旁伺候的丫鬟帶著兩個姐兒下去更衣。陳氏則指著二姐兒笑罵道:「都是你鬧的。平日里也不見你怎麼話多,今兒倒是人來瘋。」
    二姐兒一臉無辜的看著陳氏,她雖知道這會子的人笑點低,卻沒想到能低到這步田地。虧她還把爆笑的那些掩了沒說,倘或真說出幾則來,恐怕這會兒竟不是摔茶污衣裙了。
    陳老太太在旁,看著馮氏張羅著小丫頭子將碎裂的茶盞殘水收拾了,一壁笑向陳氏道:「你別說她。我平日里倒覺著二姐兒太沈默了不好。竟不像這個年紀該說該鬧的樣子。這會子想是有熟人在,所以她倒比先活潑了好些,這是好事兒。你倘若說她,再嚇壞了倒不好。」
    說罷,又笑向張家眾人道:「只是叫你們見笑了。」
    張允忙賠笑道:「老太太這是哪裡話。小孩子家玩玩鬧鬧說說笑笑是極尋常不過的。只是我們家人丁稀少,平日里想這麼熱鬧還不能夠。今兒在老太太這裡,倒是享受了一回。」
    陳老太太聞言便是一笑,因說道:「既是姻親,便該多走動些兒才是。你們要是不棄,平日里常來常往,也省的我這小女兒在家裡也沒個說話兒的人。」
    張允夫妻自是笑應。說話間陳婉和大姐兒重新換了衣裳過來,臉上仍是緋紅一片,跟塗了胭脂似的。低著頭向長輩們問候一句,至席前歸坐,張妍便拉著陳婉的手兒笑道:「我平日里也是一個人在家,孤孤單單的,只沒個說話的人。今日見了妹妹,倒覺得一見如故。只想著我要也有這麼個妹妹就好了。」
    陳婉先還醋大姐兒、二姐兒見了張妍就把她忘到腦後,這會子聽了張妍這一番話,便想起自己主人家的身份來,倒不好意思的。忙笑著握住張妍的手,因說道:「我也想有這麼一個溫柔標緻的姐姐呢。姐姐若是不棄,我便同大姐兒、二姐兒一樣,也叫您妍姐姐可好?」
    張妍自是笑應,仍握著陳婉的手道:「那我便稱你婉妹妹了。」
    二姐兒看兩個小姑娘方才還酸酸醋醋,這會子卻又姐姐妹妹的叫的極親熱,不覺好笑的搖了搖頭。陳婉眼尖,看著二姐兒的動作便說道:「妍姐姐你瞧,二妹妹笑話我們呢。你還笑,方才都是你招的。看我怎麼饒你。」
    說著,將兩只手呵了兩口,便向二姐兒胳肢窩內兩肋下亂撓。二姐兒人小身輕,一個閃身避了過去,忙指著另外兩席道:「婉姐姐輕些鬧,一會子再摔了杯啊盤啊的,可就要哭死了呢。」
    堂內長輩們明明看見了,卻仍作未見,只笑著聽戲。陳橈則悄悄向張華笑道:「你瞧她們,可真熱鬧。」
    張華不言不語的看著當地的那座山水畫屏風,似乎透過屏風便看到了後頭的人似的。

  ☆、第二十章

堂上大人們又忙著聽戲,又忙著聽二姐兒說笑話,都沒留神張華。唯有邱氏忖度出兒子的一番心意,不覺暗暗發笑。一時,台上之戲將闌,陳老太太便笑道:「該請爺兒們們點回戲。」
    說罷,便叫一旁伺候的小丫頭子將戲折子奉與陳老太爺。陳老太爺隨意點了一出喜慶熱鬧戲文,然後命陳珪。陳珪同二姐兒一般,倒是不大愛聽戲,因讓張允。張允便笑道:「老太爺點的戲好,我也喜歡。就不再點了,還是叫孩子們點些他們喜歡的罷。」
    說罷,又讓陳橈。陳橈先是起身告謝,而後將戲折子拿在手內粗粗看過,隨意點了一出《白蛇記》。又將戲折子讓與張華。豈料張華接過戲折子後並未翻看,張口便點了一出《牡丹亭》,又明要「緣來奼紫嫣紅開遍」那一段。
    陳橈聞言,不覺詫異,因問道:「原來你喜歡聽這一出?」
    張華只是憨笑,並不答言。
    屏風後頭,大姐兒明知其意,不覺羞慚慚的低著頭,只管弄衣帶。堂上女眷因看著大姐兒嬌羞怯怯煙視媚行之態,饒是不明白的,這會子也都明悟了。不覺相視一笑,心照不宣。
    那廂小丫頭子早捧著戲折子下去吩咐小戲兒們接出扮演。二姐兒乃後世穿越而來,前身又是懵懂孩童,並無多少記憶可用,因而也不大懂得這些戲文。方才只聽陳橈點了一出《白蛇記》,還以為講述的是白娘子跟許仙的故事。豈料興衝衝聽了半日也沒聽出個數來,不覺悄聲問向陳婉。
    陳婉便笑道:「唱的是漢高祖斬蛇方起首。」
    二姐兒聞言,越發沒意思的撇了撇嘴。陳婉見這形景,因笑道:「真真看出來你是個不愛聽戲的。」
    二姐兒接口笑道:「我不愛聽戲,倒是喜歡唱曲兒。改日得閒兒了,也唱兩首叫你們聽聽,比我說的笑話兒還招人樂呢。」
    逗得眾人又是一陣笑。陳老太太亦回頭問道:「二姐兒喜歡聽曲兒,我怎麼不知道?」
    陳氏亦接口笑罵道:「老太太聽她信口胡謅。這麼些年也沒聽過幾支曲子,這會子又喜歡聽曲兒了。」
    於是說說笑笑,點的戲都唱完了,方撤下酒席,再擺晚飯。欣然飯畢,又吃了一回茶,張允方帶著家小向陳老太太和陳老太爺告了辭。邱氏仍拉著馮氏的手含笑相邀——
    「得閒兒了還請到我們莊子上走一走,雖比不得京中繁盛,然鄉野風光,倒也別有一番意趣。爺兒們們能釣魚打獵,咱們也可觀花賞景——雖無甚名花奇草,但春風一過,開的漫山遍野的花兒朵兒,一眼看過去都不到頭兒,人見了,一並連心胸都開闊起來。倒不是咱們在自家後園子裡頭賞花的意思了。」
    馮氏聞言,亦含笑答應著。同陳氏並幾個姐兒帶著家下婆子媳婦們送至二門上。陳珪則帶著兒子將人送出大門外,直等到張家的馬車駛出巷子轉向大街了,方才回轉。
    這一夜陳家人自是好生洗漱安歇,不必細說。
    次日一早,陳珪梳洗畢,至外書房。仍吩咐管家預備上等封兒封賞昨兒唱戲彈曲兒的那一班小戲兒並打十番的,還有灶上的沈大廚。又命常隨陳禮吩咐小子們套馬備車,將從徐府請來的這一班人馬送回其府上。又特特寫了一封手書命陳禮稍過去以表謝意。這才回至後宅。
    彼時馮氏帶著陳橈、陳婉,陳氏帶著大姐兒二姐兒都在上房老太爺和老太太跟前湊趣兒。眾人因說到昨兒張華點《牡丹亭》那一回事跡,早把大姐兒羞的滿面通紅,頭垂的低低的,一聲兒不言語。
    陳橈聽了眾人一篇話,這才尋思過味兒來,待要開口說什麼,眼見大姐兒含羞帶怯,倒是不好說的。剛要把話岔開,又見陳珪入內,立即站起身來,垂首問安。幾個姐兒見了,亦都站起身來。
    陳珪笑著同父母問安,又受了幾個晚輩的禮,方落座吃茶。因向馮氏提及:「昨兒為請張家人,我特特向子川兄借了一班小戲兒並灶上的人撐臉面,才剛已叫陳禮領著小子們備車送回去了。你瞧著哪天得閒兒,咱們得回請子川兄並其家眷,好生款待道謝才是。」
    馮氏聞言,忙笑著應是。因說道:「就是不為這事兒,年年也是這麼禮尚往來的。只是今年咱們家事兒多,徐家太太又忙著款待從江南進京的沈家大太太和幾個娘家子侄,所以不得閒兒,才托了這許久。否則早該請來了。」
    說到這裡,馮氏欲言又止,忍不住看了陳橈和陳婉一回,因笑道:「廚房裡灶上還蒸著粘豆包,這會子也該好了。你們先去吃罷。」
    一語未落,馮氏掃過一旁靜坐不語的大姐兒與二姐兒,笑著描補道:「也帶著你們的小妹妹去罷。」
    陳橈與陳婉面面相覷,鬧不明白母親好端端的怎麼說起這些話。倒是二姐兒人小鬼大,登時便看出這是馮氏打發他們離開的話。既這麼著,想必接下來要商討的事兒必不好讓她們聽的。二姐兒也不多說,遂起身告辭,口內仍笑道:「早上只吃了一碗稀粥,我原說沒大吃飽。這會子再添兩個豆包,便是恰到好處了。」
    說罷,又笑向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道:「外祖父、外祖母放心,我們一定把蒸的最大,餡兒最多的豆包留下來,不叫他們都吃。」
    一句話說的眾人都樂了。陳婉尤笑道:「真真是賊喊捉賊。還說要看著我們不偷吃,恐怕見了好吃食,你先忘了祖父、祖母了。」
    二姐兒張口便道:「婉姐姐這是污蔑。外祖父、外祖母再不信的。」
    於是說說笑笑的,竟不是陳橈和陳婉帶著兩個妹妹,反倒是二姐兒領著眾人出去了。
    眼見著跟小爺姑娘們的丫鬟婆子也都離開,馮氏這才笑向陳珪道:「我聽徐家太太說,沈家大太太之所以帶著子女進京,原是家中的小爺姑娘們到了適齡年紀……你說,他們家大太太這次過來,該不會是打著親上加親的主意罷?」
    也難怪馮氏憂心忡忡。須知徐子川與陳珪雖皆在戶部當差,品級又相差無幾。乍看去倒是家世相當。可細細深究,陳珪的官兒是捐來的,徐子川卻是正兒八經的科舉進士,且被當今欽點了庶吉士混過翰林院的。
    按照朝廷「非科舉不得入三品,非翰林不得入閣」的規矩來說,幾十年後陳家就算三生有幸到祖墳里冒出青煙兒來,陳珪也只能止步於四品。只這一條,徐子川將來的前程便甩出陳珪不知多少條街。
    更何況徐子川的髮妻沈氏乃出身自江南大鹽商沈家。當世雖有重農抑商之策,然江南鹽商富甲天下,其威風排場甚至能左右江南官場。那一份炙手可熱的權勢富貴誰不眼紅?縱使沈氏嫁人後再不算沈家人,可當年那一筆豐厚的嫁妝,也足夠旁人艷羨的。
    所以自打陳、徐兩家交好,馮氏便早早的打起了徐家姑娘的主意。只覺得自家兒子聰明伶俐會讀書,徐家姑娘又被沈氏養的溫柔標緻著人意,兩家兒女又算得上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總比外頭那些不知名兒姓兒,不知根底的世家子弟強。
    馮氏原還想著孩子們如今還小,且不著急。等再過個兩三年,陳橈考中了童生秀才,有了功名,再去探探沈氏的口風,著人去徐府上提親。想必沈氏看在兩家的情分上,也不會不允。誰曾想到她算盤打得好,半路上又冒出個沈家大太太呢?
    陳家眾人聞聽馮氏這一篇擔憂,不覺面面相覷。沈吟半日,陳氏也忍不住開口道:「嫂子這話有理。我看咱明兒也別請徐家人過來了。先打著拜訪沈家大太太的名義,去瞧瞧沈家的小爺姑娘們到底是個怎麼樣。不是有那麼一句話麼,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先打量打量他們家的小子,可比得上咱們家的橈兒。」
    陳珪聞言,卻是不以為然。擺了擺手因笑道:「你們且多慮了。子川兄那樣一個人,總不會叫他的兒子娶一個商家女為妻。更不會叫他的女兒下嫁給商戶。」
    馮氏看著陳珪,仍是欲言又止。想了想,因笑道:「就算徐家沒有這個打算,難保沈家不這麼想。何況徐家太太還是沈家的姑奶奶呢。」
    眼看著陳珪仍是笑著不答言。馮氏咬了咬牙,圖窮匕見的道:「我倒是覺著,還是尋了空兒同徐家提一提罷。左右過了年,橈兒也十二了。」
    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聽了馮氏的話,倒是深以為然。
    陳珪聞言哂笑,剛要開口說些什麼,只見外頭一陣騷亂聲,沒等眾人喝問,一個未留頭的小丫頭子被碧溪引著掀簾子進來。那小丫頭子未及跟前,便慌慌張張的跪在當地,開口便嚷道:「回老太爺老太太老爺太太,馮家派人來傳信兒,只說馮府里老太太不好了,叫老爺太太趕快過去呢!」
    「什麼?」眾人聽了,登時嚇了一跳。馮氏也顧不得去徐家提親的話了,忙一把拽住傳訊兒的小丫頭子,急聲問道:「你說什麼,我娘怎麼就不好了?前兒我回家時還好好兒的,怎麼這會子就不好了呢?」
    那小丫頭子原只是個門上伺候灑掃的。年紀小,也沒經過認真調、教,方才正在院子內掃雪,得了門房上的信兒,便慌慌張張跑過來傳話兒,內中細情並不知曉。今見馮氏拽著她的膀子細問,倒嚇了一跳,登時哭道:「我不知道。太太別問我,我只是過來傳話兒的。」
    馮氏見狀,越發急的了不得。陳氏在旁罵道:「真是上不得台面的毛丫頭,連句話也傳不明白。快將馮家打發來的人叫進來。就說你太太有話要問。快去!」
    碧溪答應著一徑去了。少時便引著馮家的婆子進來。那婆子細細回稟過。眾人才得知,原是大年節下,馮家老太太因和兒媳婦小孫氏口角了幾句,怒上心頭,一口氣沒提上來竟昏厥過去。
    眾人聞言,少不得面面相覷。馮氏只覺臉上中燒,又是羞慚又是急切的問道:「如何就口角了?母親如今到底怎麼樣?可請了太醫去瞧了?」
    那婆子見問,只是支支吾吾、含含糊糊地,口內說道:「奴婢也不敢說。還請姑太太和姑爺穿戴了過去瞧瞧罷。」

  ☆、第二十一章

因著馮家出了這樣的事兒,馮氏再無心思盤算別的,登時起身看向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陳老太太忙開口說道:「既出了這樣的事兒,想必馮家這會子亂得緊,你快去罷。且不要帶橈兒和婉姐兒,以免亂糟糟的看顧不到。」
    又命馮氏給他們兩個帶好兒,因說道:「天冷路滑,我們兩個老天拔地的就不過去了。也省的給親家添亂。有什麼消息及時遣人回來告訴。」
    又向陳珪道:「原還想著打發過張家人,須得好生款待徐家以表謝意。誰成想偏又遇見這事兒。我記得前年我因得了風寒,吃了好些藥卻總是不好。還是徐家給薦了一位老先生,不過吃兩劑藥便好了。你要不要再寫封手書去徐家,央他們府上再請那位先生來,給親家好生瞧瞧,莫要耽誤了才好。」
    一句話倒是提醒了馮氏,忙巴巴兒地看著陳珪。
    陳珪皺眉道:「那位先生原是子川兄幼時從學的西席,後來子川兄金榜題名,那位先生早就辭了館回江南了。前年也不過是因緣際會,碰上那位先生給他兒子求官找門路,這會子又去哪裡找人。」
    陳老太太聽的心焦,又見馮氏坐立不安,忙擺手打發他夫妻二人回房換衣裳。又叫外頭預備好馬車,仍不忘吩咐道:「天冷路滑,慢些兒趕車。穩穩妥妥的最緊要。」
    陳氏在旁,少不得安慰父母,只說些「馮老太太素昔結壯,又是個有福氣的,必定有驚無險」雲雲。
    少時,陳橈並幾位姑娘吃過了粘豆包,又在後花園子里賞了一回雪,二姐兒忖度著時候不早,想必大人們想說什麼,這會子也都說完了,便張羅著要回房歇息。
    婉姐兒和大姐兒也凍得滿面通紅,忙搓手搓耳的笑道:「合該回去了。我都冷了。」
    陳橈仍站在雪地裡來回踱步,搖頭晃腦的。二姐兒看他這形景,一壁呵手取暖,一壁笑著打趣道:「橈表哥原說要賞雪謅詩,這雪也賞了,詩呢?」
    陳橈便搖頭笑道:「不然,不然。有道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哪裡就這麼容易了。」
    眾姊妹聞言,更是大笑不已。二姐兒便立在當地,指著陳橈笑道:「我倒是有了一首詩,專給橈表哥的。」
    眾人聽著稀奇,陳婉忙笑問道:「什麼詩,快念來我們聽聽?」
    二姐兒便搖頭晃腦的道:「書呆本名橈,學人作詩驕。凜凜雪地裡,沈吟復徘徊。不思腹中空,反推文章少。且看今朝雪,不比往來俏。」
    二姐兒尤未念完,眾人早已是捧腹大笑,一並連周旁伺候的丫鬟婆子們也都笑的東倒西歪的。陳橈看著眾人取笑,也哭笑不得的指著二姐兒道:「這是什麼狗屁不通的詩。你饒罵人,還說是作詩。越發刁鑽了,我要告訴給姑母去。」
    說罷,作勢就要走。二姐兒還猶可,陳婉並大姐兒忙上前攔住,大姐兒軟語溫聲賠不是,陳婉卻笑道:「虧你還是個讀書識字的爺兒們。論作詩比不過二妹妹也還罷了,如今怎麼還小氣起來,竟要學人告狀去了?可別叫我看不起你,大口啐你。」
    二姐兒則笑意盈盈的走上前,衝著陳橈欠身賠罪道:「好表哥,我原不過是說笑打趣的話。你可別認真惱了。我現給您賠個不是。您老人家大人大量,饒了我這遭罷。」
    陳橈原也是嬉笑之意,並不是認真著惱。今見二姐兒又來賠不是,忙笑道:「瞧瞧,當真了不是?難道只許你們作詩打趣我,就不許我作相兒嚇唬你們不成?」
    說罷,又贊嘆二姐兒有捷才,仍笑道:「沒想到二妹妹小小年紀,且沒讀過幾天書,竟然也能做出詩來。真該好生習學一番,莫辜負了這份情性才是。」
    二姐兒聞言,便笑道:「橈表哥這是認真打趣我,也不該玷污了詩詞文章。倘若我方才那一首也叫作詩,明兒大姐姐都能去考狀元了。」
    大姐兒聽二姐兒把話頭兒引到自個兒身上來,不由得笑著捶了二姐兒一下子。口內說道:「我把你個輕狂沒口兒的小蹄子,還沒完沒了了。打趣了橈表哥,又來招我。」
    陳橈則笑說道:「並非是說二妹妹方才那詩做的好,只說你有這份靈性,合該好生習學才是。」
    眾人聽了這話,都嘻嘻笑笑的,並未放在心上。一路說笑著回至上房,卻見除陳氏外,馮氏與陳珪皆不再。不覺狐疑。陳老太太因說道:「馮家差人來請,你老爺太太都坐車去了。我因外頭天冷路滑,便沒叫你們過去。」
    陳氏不想幾個小的刨根問底,也笑著問道:「粘豆包好吃麼?你們在外頭這麼久,都做什麼呢?」
    陳婉便笑道:「二妹妹作詩打趣大哥哥。大哥哥還說二妹妹的詩做得好。」
    陳老太爺等人聞言驚奇,忙笑問道:「是麼,做了什麼詩,也叫我們聽聽。」
    二姐兒笑著擺了擺手,因說道:「不過是信口胡謅了幾句話,哪裡就是作詩了。」
    又笑道:「早忘了,誰還認真記著不成。」
    一句話未落,陳橈卻在旁念念叨叨的,早將二姐兒之前做的一首打油詩背了出來。末了仍笑說道:「這一句‘不思腹中空,反推文章少’,雖是粗話,細細想來,卻有點兒意思。所以我說二妹妹有靈性,合該好生念書。」
    陳氏聽了這首詩,不以為然的嗤笑一聲,輕啐道:「知道橈哥兒性子好,也別忒縱了你妹妹。要是專管這些粗話也叫詩,那我也會作詩了。」
    陳橈便笑道:「姑母這話也錯了。二妹妹才多大,進學沒幾天,就能作出這麼一首略有些淺近的詩來,也是不俗的。」
    二姐兒在旁笑道:「橈表哥是哄我,還是認真打趣我?」
    陳橈笑道:「也不是哄你,也不是打趣你。我是真的這麼想。」
    二姐眨了眨眼睛,因說道:「橈表哥既這麼說,那我向你借本書,可使得?」
    一句話未完,早被陳氏喝住了。「且安安分分呆著你的罷。你橈表哥的書都是考狀元的書,也是你看的。你才學了幾個字,就這樣輕狂起來。便是這會子認真要做個女才子,也不能夠。」
    倒是陳老太爺不以為然,擺手緩緩的道:「蕙姐兒這性子,還是這麼急腳鬼是的。多早晚才能改改。」
    說罷,又向二姐兒笑道:「你且說說,你要問你橈表哥借什麼書。倘若說的明白,我便做主借給你就是了。」
    二姐兒便欠身笑道:「回外祖父的話,我想借今朝的史書。」
    「哦?」二姐兒這一句話當真引起了陳老太爺的好奇,乃問道:「向來只聽人說以史為鏡,可讀的卻是前朝歷史。好端端的,你為什麼要借今朝的史書,你能看懂麼?」
    二姐兒便笑嘻嘻的道:「看不懂啊!只當是故事看罷了。我原想問橈表哥借一些話本兒的,料想橈表哥一心向學,是斷然沒有的,所以才退而求其次,借一些今朝的史書。也是長長見識的意思。」
    陳老太爺聞言,默默看了陳老太太一眼。陳老太太便笑道:「我聽說京中仕宦大家的女孩子們,幼時進學,五六歲時便能通讀《四書》,原還不知道是真是假。今兒一瞧,倒是咱們家的二姐兒頗有些聰慧伶俐的意思。」
    陳老太爺點了點頭,含笑撫須向陳氏道:「她既然有這份秉性,也不要埋沒了。今後讀書識字,你要多加看顧。倘若真的調、教出來了,也是你的福氣。」
    陳氏笑著答應。只字未提借史書的事兒。陳老太爺亦笑著提了旁的話茬,並未再說借與不借。
    二姐兒更是在旁傻笑著,同陳婉和大姐兒閒話。似乎方才說要借書一事不過是隨口而為。
    至晚間,陳珪與馮氏滿面倦容的從馮府家來。尚未回房換過衣裳,先來上房給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請安。彼時陳氏早哄著大姐兒、二姐兒睡了,自在上房陪伴爹娘。陳橈並陳婉兄妹也被陳老太太攆著歇息去了。
    陳珪與馮氏定過父母,便坐在下首的兩張搭了銀紅撒花椅搭的太師椅上。馮氏一壁捶腿,一壁接過小丫頭子獻上的一碗溫茶一飲而盡。復用帕子擦了擦嘴角。這才說道:「我母親已經醒了,叫我給老太爺和老太太問安,只說她都好,不過是虛驚一場,倘若因此驚嚇到了您二老,倒是不好了。又說想念橈哥兒和婉姐兒。別的也還罷了。」
    陳老太太聽一句,口內便念一聲佛兒。待聽到馮氏最後一句,方說道:「原是我想著馮家來人那樣倉皇,恐怕府上也沒心思照料橈哥兒和婉姐兒,所以才不叫去。親家既是想外孫子外孫女兒了,你明兒帶他們兄妹家去瞧瞧便是。」
    馮氏聽說,忙道:「這怎麼好。哪裡有出嫁的媳婦時常帶著子女回娘家的。叫外人見了也不像——」
    一句話未完,就聽陳老太爺說道:「有一句話叫事急從權。雖不貼切,卻也是這個意思。當務之急,還是老親家的身子骨兒要緊,這些瑣碎的規矩暫且不提罷。」
    馮氏聞聽,只得眼淚汪汪的道謝。陳氏在旁,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問道:「嫂子還沒說,你娘家究竟怎麼了?你嫂子怎麼就把老太太氣昏過去了?上回你嫂子來,我冷眼瞧著,她也不像是那麼倒三不著兩的人。該不會是當中有什麼誤會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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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章

陳氏一壁說話兒,一壁卻想到了小孫氏薦來教女孩子們讀書的吳先生,心底默默將先前的話收了一收——能把那麼個腦子拎不清且與婆家干系複雜的人薦到旁人家做女先生兒,這樣的行事都不叫倒三不著兩,什麼樣的行事才算呢?
    馮氏可沒留心婆家小姑子對娘家長嫂的這一份不以為然。她聽了陳氏的話只覺頭疼,滿腦子想的都是家醜不可外揚。陳珪在旁,倒是樂顛顛的就著岳家閒事兒嗑瓜子兒,一壁笑說道:「認真說起來,都是為子孫計——那馮家嫂子嫁進馮家一晃兒也有十來年了,膝下卻只有一個女兒。馮大哥乃是馮家長子,他父親且死的早,老太太自然急著延續香火。過年的時候便以子嗣為由,勸說馮家嫂子給馮大哥納個小兒,或者瞧著房裡哪個丫鬟順眼,給開個臉兒也無妨。馮家大哥自然是向著老娘說話。馮家長嫂不樂意,婆媳兩個話兒趕話兒的,好說不好聽。老太太年事已高,又上了些虛火,一時頂不住,便倒下了。」
    陳珪說著,仍不忘笑向馮氏表功道:「你成日家只說你哥哥好,這回可知道你相公的好處了罷?」
    馮氏瞅著公婆不留意,沒好氣的白了陳珪一眼。陳珪只是一味謔笑,也不理論。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倒不曾想馮家婆媳是因著這事兒口角起來,也不覺唏噓一會,感嘆一會——
    話里話外都在品評小孫氏如何行事不妥當,既不能替夫家延續香火,就不該如此醋妒,更不該頂撞長輩。七出之條竟犯了兩條兒,要不是看她當年也伺候過他公公的白事,這種妒婦,休了也不為過。
    豈料眾人這一番話,卻是戳了陳氏的心窩子。陳氏不覺想到自己在趙家受了這麼些年磋磨,也都是因為沒有兒子傍身的緣故。不免對小孫氏起了同病相憐之情。只是當著父母哥哥的面兒,倒也不好多說。越發沒意思的嘆了一回,便推脫身上不爽,回房歇息去了。一夜無話。
    至次日一早,二姐兒醒來時,便見陳氏懨懨地坐在窗下的美人榻上,也不做什麼,只是發呆。
    二姐兒穿來大半年,向少看到陳氏如此安靜。心下便覺詫異,一壁起身穿衣裳,一壁笑向陳氏道:「大年節下,媽做什麼只管發呆?」
    陳氏見問,尤還憋著不說。憋了一會子沒憋住,仍舊絮絮叨叨的將昨夜之事如此這般說了一回。末了,恨恨的道:「說一千道一萬,都是生不出兒子來鬧的。」
    說罷,又伸出纖纖玉指狠戳了戳二姐兒光滑飽滿的額頭,因說道:「生兩個丫頭片子有甚麼用,都是被人欺負的貨。都被人瞧不起。」
    二姐兒聞言莞爾,抬手摸了摸被戳的生疼的額頭,說笑道:「媽如此厲害,你不欺負旁人也還罷了,誰敢欺負你?」
    又拉著陳氏的衣袖哄道:「媽放心。等我長大了,必定賺好些錢給你養老。屆時金的玉的圓的扁的綾羅綢緞肥雞大鴨子咱們用一個扔一個,保管比養十個兒子都強。」
    陳氏聽了這話,一時掌不住笑出聲來。剛要說什麼,只見大姐兒也被娘兒兩個的說話聲吵醒了,正坐在床上揉眼睛。又因昨兒夜裡沒起夜,忙著出去更衣。陳氏便將到口兒的話咽了下去,向大姐兒罵道:「這麼冷的天兒,你作死也不挑個好時辰。還不快些兒把衣裳穿上。大年節下,作出病來餓死你。」
    大姐兒猛不防頭,竟被陳氏一席話罵愣住了,又被陳氏拽著膀子拎回床上,兜頭扔了一件兒大紅底兒繡金線百子紋的斜襟兒緞襖。二姐兒則趁勢吩咐小丫頭子舀水洗漱。
    梳洗穿戴畢,娘兒三個順著抄手遊廊一路逶迤至上房請安。但見陳珪夫婦並陳橈陳婉都穿著出門見外客的衣裳,閒坐在上房內湊趣說閒話兒,商量著上元節時闔家出門看花燈的事兒。
    陳氏聞言,不覺一愣。尤記當年閨閣時,陳氏便是最愛熱鬧的,每至三元佳節,她都最先張羅著去看花燈。後來嫁給姓趙的短命鬼兒,也都是任性恣意的過活。卻忘了今年要守夫家的孝,竟是不能去了。
    二姐兒也不大想去。倒不是說她不樂意湊熱鬧,只是當年看過的閒書太多,尤記著古時的拍花黨專愛在燈會廟會這樣熱鬧的時節,拐了年幼的男女孩子去賣。二姐兒自覺好端端的穿越一回便是倒霉了,可不想攤上更倒霉的事兒。
    想到這裡,二姐兒便是眉間輕蹙,因說道:「我不去。外頭怪亂的,我怕走丟了被拐子盯上。」
    聞聽二姐兒這一番言辭,陳府眾人不覺捧笑。陳珪因說道:「好個刁鑽奸猾的小丫頭,想的倒多。你且安心,別說咱們全家都出去逛,主子奴僕十幾雙眼睛盯著。便只你舅舅我一個人看顧著,也不怕有人不長眼,把主意打到咱們家的頭上。」
    陳老太太也笑說道:「從來花燈節和廟會上走失的孩子,都是家裡人照料不當心,一時撒開手,才被拐子尋了空子拐走的。咱們家只把你們當成眼珠子似的,所以從來不出這樣的事兒。」
    陳老太爺也勸說道:「上元燈會,一年只熱鬧這麼一回。不去倒是可惜了了。你們兩個雖是為父守制的孝心虔,也不必這麼狠拘著,憋悶壞了也不好。」
    陳氏聞言,登時接口道:「那我也去?」
    陳老太爺默然看了陳氏一眼。陳氏縮了縮脖子,從鼻子里哼哼著,口內嘟囔道:「我在家憋了大半年了,連二門上的門檻兒都沒邁出去。」
    陳老太太到底心疼女兒,仍開口說道:「既是上元佳節,總是闔家團圓的意思。倘或缺了一人,倒也不好。」
    陳老太爺一聲兒不言語。
    陳珪窺著陳老太爺的臉色,因說道:「既這麼著,便叫妹妹也跟著就是了。左右上元佳節,燈會上人那麼許多,也未必有人留心咱們家的事兒。」
    陳老太爺仍是不言語,但也沒有出聲兒駁回。陳珪兄妹兩個便是相視一笑,陳老太太忙開口打岔的道:「什麼時辰了,擺飯罷。吃過了早飯,老大也好帶著家小兒去瞧瞧親家母。」
    馮氏見說,忙起身張羅著丫鬟婆子們安插桌椅,羅列杯盤。
    一時飯畢,陳珪一家連茶也沒吃,便坐車出門趕去岳家。陳氏也不敢在陳老太爺跟前兒礙眼,忙帶著一雙女兒回房去了。彼時正月里,學房裡放年學,閨閣中忌針黹——即便是不忌針黹,陳氏也向少有做針線的時候。母女三人便在閨房中大眼兒瞪小眼兒,口內一長一短的說著閒話兒。
    二姐兒因嫌無聊,便將年前吳先生講過的《三字經》與《千字文》拿出來溫習了一回。正念到「治本於農,務茲稼穡」這一句,便聽窗外牆根兒底下有人說話,緊接著簾櫳響處,一個身穿紅綾子襖兒,青緞掐牙比甲的丫鬟手內拿著一本書走了進來。
    眾人凝神細打量,卻是上房內伺候陳老太太的大丫鬟蜜蠟。眼見蜜蠟笑吟吟的走至跟前兒欠身問好兒,陳氏不覺笑問道:「原來是你。這會子你過來做什麼,可是老太太有什麼示下?」
    蜜蠟聞言,搖頭兒笑道:「不是老太太。是老太爺吩咐奴婢拿一本書給二表姑娘。」
    說罷,將手內的書雙手捧著獻上。
    陳氏聞言,越發好奇,卻見二姐兒早已起身接過書籍,尤笑著謝過老太爺。陳氏便問:「是什麼書?」
    二姐兒低頭看了一回,因笑道:「是本朝的太、祖皇帝事跡。」
    陳氏便想到前兒眾人在上房那一回閒話。因笑道:「我還以為老爺子是說笑,誰成想竟當真了。」
    又指著二姐兒笑罵道:「都是你出幺蛾子。好好兒的看什麼史書,你還能去考狀元不成?」
    二姐兒聞言,只是憨笑,一聲兒不答言。陳氏便從桌上擺著的黑漆描金花開富貴的梅花五瓣攢盒中抓了一把子榛子仁兒塞到蜜蠟手兒內,因笑道:「大冷的天兒,吃碗茶去去風寒再回罷。」
    又命屋內伺候的小丫頭子倒滾滾的茶來。
    大年節下,本是閒時。蜜蠟也無甚要緊事兒,便道了謝告坐。主僕兩個說了一回閒話,因說起上元節逛燈會的事兒,蜜蠟便笑著打趣二姐兒道:「出門可得小心,外頭有鬼要吃你呢。」
    二姐兒嘻嘻一笑,因說道:「你們且別笑話,等明兒我去廚房調制兩包防狼藥米分,你們才知道我的厲害。」
    陳氏與蜜蠟面面相覷,尤笑問道:「甚麼是防狼藥米分,從沒聽說過。想是你杜撰來的。」
    二姐兒便道:「是不是杜撰,屆時便知。」
    後笑向大姐兒道:「到時候我也給你預備兩包,這便是有備無患。」
    大姐兒懵懵懂懂,只是傻笑。
    不知不覺便到了晚上,陳珪一行人冒著風雪坐車家來。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少不得再問一回親家的形景。因問「今兒可好些了」,「吃了什麼藥」,「吃了什麼飯」,又問「你嫂子的事兒究竟怎麼相處?」
    原以為馮氏的回答亦不過是些老生常談。卻不想陳珪沒等馮氏開口,竟拍膝畫圈兒的大聲贊妙,因又說道:「你們再想不到,天底下竟然有這麼湊巧的事兒。」
    原來昨兒小孫氏還因子嗣之事氣昏了婆婆,正鬧個沒可開交。今兒又在伺候馮老太太吃藥時面如金紙搖搖欲墜,恰好來給馮老太太診脈的郎中也在,由不得替小孫氏診了一回。竟然診出小孫氏懷了不到兩個月的身孕……
    眼見陳家眾人都跟聽戲文兒似的瞠目結舌,馮氏只覺頭疼欲裂,忍不住長嘆一聲的道:「這也還罷了。如若不然,終究沒個了局。」

  ☆、第二十三章

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原不大喜歡小孫氏頂撞長輩,又覺著她跋扈善妒,毫無女子貞靜賢淑之德。此刻聽聞馮氏言及小孫氏有孕之事,卻轉口說道:「既是懷了身孕,終究子嗣為重。你母親怎麼說?」
    馮氏聞言,只得說道:「母親自然是高興的。原還說要與嫂子的娘家理論理論,這會子也罷了。倒是嫂子的娘家,老太爺和老太太親自打點了表禮過來賠不是。母親也沒說甚麼。」
    陳老太太便笑道:「理論不理論,倒沒甚麼緊要。只說你嫂子的老子娘明白事理,這才是讀書人家的規矩。」
    陳珪歪坐在太師椅上翹著二郎腿,一壁嗑瓜子兒一壁不以為然的搖了搖頭,冷笑道:「有甚麼好理論的?只要她嫂子肚子爭氣,十月懷胎給馮家生個寶貝兒子出來。這事兒八成就揭過去了。倘若不爭氣,再生個丫頭片子,老太太不理論便罷,倘若追究起來,好戲且在後頭呢!」
    眾人聞言,不覺默然。
    二姐兒在旁怔怔地聽著,不覺想到陳氏早上賭氣說的那一番話。細細尋思了一回,只覺心下涼涼地。
    說笑之間,早已是掌燈時分。便有灶上伺候的婆娘來問何時擺飯。陳珪夫婦早在馮家吃過晚飯才家來的,此時倒也不餓。但見晚飯竟有一道野雞崽子燉的火腿湯,聞起來醇香撲鼻,不覺食指大動。陳珪便笑道:「好哇,趁著我們不在,你們倒吃好東西了。」
    陳老太太因笑道:「是張家送來的年貨。我瞧著新鮮,就吩咐灶上燉了一隻,用這野雞湯泡飯,倒是比稀粥香甜些。」
    陳珪接口笑道:「父親母親年事已高,合該好生補養身子。這些個野意兒是最滋補不過的。只可惜兒子沒用,不能好生奉養高堂,還要偏著您二老的好東西吃。」
    陳老太爺便斥道:「休要說這些淡話。我不愛聽。」
    陳珪聞言,仍笑道:「既然父親不愛聽,我便不說了。吃一碗高湯堵嘴便是。」
    說罷,仍舊吩咐一旁伺候的小丫頭子,添了半碗飯泡著雞湯吃了。
    陳老太太又命馮氏並陳橈、陳婉再吃一點子。三人皆搖頭不用。馮氏因笑道:「我們沒有那個好胃口。只吃一頓也還罷了。」
    欣然飯畢。二姐兒忙忙的吩咐灶上人送些石灰米分、茱萸米分、胡椒米分並一些辛辣刺鼻的調料和藥面子至房中鼓搗起來。陳氏便知二姐兒要制甚麼「防狼藥劑」,當即在旁笑盈盈地看著。又問:「且管用麼?別白忙活了一日,甚麼用都沒有。」
    二姐兒便笑道:「有用沒用,且做出來瞧瞧。有備無患麼。」
    陳氏嗤笑道:「有你舅舅在,竟比甚麼藥劑都管用。你要不信,到日子你便知道了。」
    二姐兒仍笑說道:「我自是相信舅舅的。不過是白準備安安心罷了。」
    說罷,看著桌上配置好的米分末,尤嘆息道:「可惜沒有小巧的噴壺,否則灌成水隨身帶著,倒比米分還強些。」
    陳氏捂著發癢的鼻子,十分不以為然。大姐兒亦皺眉說道:「這個味道太嗆了,我可不想上元節戴著它出門。竟成了灶上燒火的廚娘了。」
    二姐兒聞聽此言,因說道:「是性命安危重要?還是一點子嗆味重要?何況咱們用油紙包嚴實了,再放進荷包裡頭,能有多大點子味道?你也太嬌氣了。」
    大姐兒聞言,更是連連搖頭,敬謝不敏。
    陳氏在旁,越發笑的前仰後合的。
    二姐兒苦口婆心地勸了大姐兒好幾回,眼見大姐兒一味搖頭並不打攏。只得恨恨的說了句「不識貨」,自己將和的調料米分分了好幾個油紙包,分別裝進幾個小荷包里。至次日又送馮氏並陳婉,那母女二人見了這所謂的「防狼藥劑」,自是好一番調、笑,任由二姐兒舌燦生花,亦不肯掛在身上的。倒是陳珪瞧著這東西新奇有趣,特向二姐兒討要了一包。
    喜得二姐兒無可不可。
    過兩日便是上元節。白日里,陳府內外院兒的總管張羅著家下婆娘小子們登高爬梯地掛上了新糊的彩燈。各式花燈懸掛在廊檐下,枯枝上,門匾前,縱使未曾點燃,亦叫人覺出花團錦簇,耳目一新。
    及至到了晚間掌燈時分,便有粗使的管家媳婦和小子們提著燈油將花燈一一點燃。但見形形□□的彩燈將整座院子映照的恍如白晝,又有月色爭輝,燈光月華兩相應,人只站在遊廊上向外看,只覺得連心胸都透亮起來。
    待到月上樹梢之時,陳家眾人也都穿戴好了準備出門。一色的翠幄清油車被小子們拉至二門外的小偏院兒,老太爺老太太自是一輛車,馮氏與陳氏並大姐兒二姐兒一輛車,陳珪陳橈並陳婉一輛車。又有各人貼身伺候的丫鬟齊坐一輛車,下剩跟隨的丫鬟婆子並小廝們皆圍隨在側。
    四輛套著馴騾的翠幄清油車魚貫出了陳府大門,順著僻靜的羅巷一路駛向大街。但見短暫的黑暗僻靜之後,便是人語喧闐的吵雜聲響,絡繹不絕的小商販並走貨郎的張羅叫賣聲,煙花綻放的哨音和爆音,甚至是遊街的才子文人們朗朗猜燈謎的聲音。還有許許多多或辨得出或辨別不出的小攤吃食,順著車簾縫隙飄進來的香甜氣息。
    那外頭也是愈來愈亮。隔著馬車簾子,二姐兒都能看到那些琉璃五才的花燈散髮出耀眼的光輝。這叫她忍不住偷偷掀開了車簾向外望。
    霎時間,便看到滿眼的花燈,各式各樣的,各種顏色的,紗羅堆的千重蓮瓣燈,牡丹芍藥燈,彩紙糊的錦鯉鳳凰燈,玻璃制的剔透繡球燈,乃至令人目不暇接的走馬燈……小的也不過是巴掌大,拿在手中欣賞把玩,大的卻比人還高,足的仰望還看不到頂端。還有河中飄飄蕩蕩的許願燈和光耀奪目爭奇鬥艷的花船……
    二姐兒上輩子所處的環境那樣舒適安逸,卻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熱鬧的燈會。她呆呆的趴在車窗上往外看,但見寶馬雕車,火花銀樹,行人簇簇,魚龍飛舞。真真是說不出的繁華盛世,道不盡的太平風流。
    正愣愣的發呆時,陳府的翠幄清油車陡然停了下來。眾人慣性的往前傾了傾身子,便見後頭的陳珪並陳橈父子跳下馬車,上前說道:「前頭人太多了,馬車也過不去。就停在這罷,下剩的我們自己走。」
    陳珪說著,仍叫跟車的小子們從馬車里抱出十來個米分瓣蓮花的河燈,指著前頭的青石板橋笑說道:「前面有橋,我們在橋下先放了河燈,再去逛花燈會罷?」
    這主意自然是極好的,陳府眾人紛紛應和。二姐兒從未在上元節時放過河燈,一時更覺新奇。又見上元佳節闔家團圓,自己卻孤魂野鬼似的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後世的家人如今何在,更不知眼前所經歷的一切究竟是真是幻,種種思緒郁結在胸,不免平添了幾分愁緒。
    暗暗發怔時,早已被家人簇擁著到了青石橋下的河水邊。只見石橋兩旁仍有許多遊人在放河燈,一盞盞點著小蠟的河燈承載著主人的心願,飄飄蕩蕩至水中間,又順著河水蜿蜒向下,沈沈浮浮,飄忽不定。遠遠看去,便如點點繁星匯聚的一條銀河一般。
    陳氏手捧著自己的荷花燈,半蹲在青石橋前閉目虔心地嘀咕了一會子,方將河燈放入水中。雙手合十如信女一般又嘀咕了一會子,方才了了心願一般睜開雙眼。再回頭時卻見二姐兒仍捧著河燈呆愣愣地站在一旁,也不知在想什麼。陳氏不覺好氣又好笑。因罵道:「原以為你是個機靈通透的人兒,誰成想出門了卻是這麼一副沒見過世面的窩囊樣子,真給老娘我丟人。」
    說罷,又催著二姐兒放河燈。「大家都完了,只等你一個。」
    二姐兒回過神來,不覺莞爾一笑。忙蹲在河水旁悄悄放了河燈。陳氏尤在身後念叨著「你忘了許心願了,真是個蠢材。」
    陳老太太看不過眼,忙開口勸阻道:「她小孩子家家的,在家拘得緊了,自然有些怯生。多經歷幾次便好了。你又何苦說她。」
    正說話時,陡然聞聽身後傳來一道清朗聲音,含笑問道:「前面的,可是如璋賢弟?」

  ☆、第二十四章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青石橋階上緩緩下來一道頎長身影。走進了,才看出這人年紀約在四十上下,皮膚白淨,眼眸清亮,須發修剪的整齊精緻。相貌雖比不上陳珪的清雋俊秀,卻也氣度雍容,舉止沈穩。身上只穿著一件駝色繡竹葉暗紋的鶴氅,外罩藏藍緞子面鎖黑絨邊的大鬥篷,手內還提著一隻做工精巧的錦鯉戲蓮燈。
    陳珪見狀,忙堆笑上前,拱手作揖道:「原來是尤大人當面。上元佳節,尤大人也出來逛花燈?」
    說罷,視線又掃過尤大人的身後——既不見小廝長隨,也不見家眷子女,難道竟是一個人孤零零的出來逛燈會?
    陳珪這麼想時,不覺暗暗皺了皺眉。
    那位尤大人聞言,不覺苦笑著搖了搖頭,因說道:「家中煩悶,便出來走走。」
    說話間,目光卻不由自主的看向因著方才催促二姐兒放河燈,這會子已經落在眾人身後的陳氏身上——
    但見花船通明,花燈輝映,千萬盞荷燈星星點點明明滅滅的河水旁,陳氏披著一領藕荷綿綢銀線挑繡纏枝梅花的大鬥篷,俏生生地立在周圍或著大紅或著明綠皆打扮的花團錦簇的遊人中間,便如一支裊裊婷婷靜靜綻放在水中央的芙蓉,愈素則愈妖,愈顯活色生香。
    留意到上峰一瞬間的怔然痴迷,陳珪心下一動,旋即又是一笑。便替尤大人引薦起自己的家人來——直到了陳氏跟前兒,陳珪方說了一句「這便是我那妹子——」
    尤大人便接口說道:「哦,原來這就是坊間傳言的令妹。果然……」
    下剩的話,尤大人自悔冒撞,忙掩住不提。那陳氏早也留意到尤大人時不時瞥過來的灼灼目光,更明瞭那半截話的未盡之意。心下冷笑之余,故意向尤大人勾唇一笑,但見眼波流轉間,眉目纏綿,風情繾綣,看的尤大人愈發的神魂馳蕩,只覺著身子都酥了大半邊,竟不知身在何處。
    陳老太爺忙橫眉冷目地瞪了陳氏一眼。陳氏嚇了一跳,忙低頭斂目,收斂聲色。尤大人亦回過神來,尷尬的輕咳兩聲,便向陳珪笑道:「天色不早了,尤某還有些瑣事要處理。賢弟請自便罷。」
    陳珪聞言,仍舊笑眯眯的寒暄客套,作揖道別,彷彿根本沒留意到尤大人的幾番失態。
    尤大人一壁同陳珪閒話兒,一壁向陳家眾人辭別。目光再次不由自主的看向陳氏,卻見陳氏正低頭同兩個米分雕玉琢,眉目精緻的小丫頭說話,壓根兒沒理會他。
    尤大人便是一怔,面上卻不動聲色地作揖離開。整個人形單影隻的陷在花燈會比肩繼踵的人潮中,仍舊回思這一幕燈前相遇,不免有些意猶未盡。
    另一廂,待尤大人走後,陳珪卻笑向眾人道:「這位尤大人,便是我日常說的,很看重我的那位上峰。說來倒也湊巧,他的髮妻也是去歲春里沒的。倒是和蕙姐兒同病相憐了。」
    一個寡婦,一個鰥夫。
    一句話未落,陳氏早已看了過來,似笑非笑的說道:「哥哥要打甚麼主意?你想在我跟前兒弄這些個瞞神弄鬼的事兒,可不能夠。」
    陳珪聞言,便笑道:「妹妹這話是從何說起?我竟不明白了。我不過是想到了,隨口念叨一句。偏你多心。人家可是正經人,又情深意重,要給髮妻守一年的孝呢。」
    陳氏聞言,嗤笑道:「這話說的,好像我不是正經人似的。」
    說罷,又笑道:「不過是守一年的孝罷了,便說甚麼情深意重。像我這般肯替我們家短命鬼守三年的,豈不是海誓山盟了?何況這一年清靜,也只是面子情兒罷了。家中姨娘通房一大堆,我就不信,他能忍住做和尚。」
    陳珪便笑道:「你怎麼知道人家府里有姨娘?」
    陳氏冷笑道:「你們男人都是個甚麼德行,我會不知道?天下烏鴉一般黑,我不過懶得說罷了。」
    陳珪聽了這話,越發調、笑道:「既這麼說,你哥哥我倒是難得一見的白毛鴉。這事兒你嫂子是最知道的。」
    馮氏聞言,大啐了一口道:「你們兄妹兩個扯閒話,偏拽上我做什麼。」
    陳老太太卻當了真,且疼女兒的心切,忙拽著陳珪的衣袖問道:「你說這位尤大人……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品德行?家中還有什麼人?你與我細細說來,好兒多著呢。」
    一句話未落,陳老太爺卻陰沈著臉斥責道:「大庭廣眾的,說這些淡話做甚麼。安心看燈罷。」
    眾人聞聽這話,不覺暗暗咋舌,相視一笑。
    陳老太爺與陳老太太卻是一馬當先,扶著青石橋旁的雕花欄桿緩步登上橋階。跟隨的婢子小廝見狀,忙上前攙扶。陳老太爺卻擺了擺手,因說道:「我自己走,不用人扶。」
    陳珪聞言,忙上前扶住陳老太爺的胳膊,因笑道:「天冷路滑,何況外頭不比家裡,地上的殘雪尚未清掃乾淨。還是我扶著父親罷。」
    陳老太爺聞言,只輕瞥了陳珪一眼,卻是沒說旁的。陳氏見狀,忙繞上前去攙扶著陳老太太,口內仍說笑道:「哥哥扶著父親,我來扶著母親。您老人家可別吃醋啊!」
    說罷,回頭笑向馮氏殷殷囑咐道:「嫂子可替我看顧著兩個姐兒。倘或一不留神走丟了,我可沒處哭去。」
    馮氏忙笑著答應,陳珪卻朗聲取笑道:「你怕甚麼,真弄丟了大姐兒二姐兒,回頭我叫橈兒婉兒給你養老送終,虧不了你。」
    陳氏聞言,也不惱怒生氣,仍是似笑非笑的斜睨著陳珪,口內笑罵道:「說的好像你能做主似的。真有本事,你現就跟爹媽和嫂子商議了,把橈兒過到我的名下,明公正道改族譜的給我當兒子,那我才是真服了你——恰好我現還缺個兒子,你若真的急我所急,便是我的親兄弟了。」
    說罷,仍笑向立在人後的陳橈道:「橈兒,你過來。打從今兒起你管我叫媽,以後我疼你。」
    聞聽陳氏這一席話,別人尚未及反應,陳老太爺忙照地上大啐了一口,口內喝罵道:「真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我上輩子做了什麼孽,生出你們這一對兒混世孽障來。遲早氣死我也罷了。」
    陳老太太在旁,亦是連連搖頭不斷嗟嘆,只說陳珪兄妹「著實不像話」。
    陳府其他人跟在後頭,亦且笑著不理論。陳珪兄妹兩個這才罷了。
    說笑間便到了橋上,二姐兒趴在欄桿上極目遠眺,但見天上一輪明月高懸,水中一輪明月相映。天上雖不見繁星點點,然水中卻有千萬盞荷燈閃爍明滅。那月華傾灑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的水面霎時間披上了一層銀紗,如夢似幻,更似隔斷了牛郎織女的那一條銀帶。
    順著水流逆溯而上,但見更遠一些水域寬闊的地方,城中權勢富貴豪奢商賈之家扎的彩船各式各樣,皆以綢綾紙絹妝點,魚躍龍門、千手觀音、童子拜壽、百鳥朝聖、八仙過海……華彩繽紛,爭妍鬥艷。最顯眼的卻是河水中央緩緩駛過來的一支雙龍飛天的花船,那船身長有二十來丈,船身高有三丈多。兩只碩大的龍首高高昂起,幾欲沖天,恨不得將周旁的彩船都比沒了。
    尤其是龍首上的那四隻龍睛上鑲嵌的四盞西瓜大小的玻璃繡球燈,內壁嵌四塊半弧的西洋鏡,鏡面衝外,越發將玻璃繡球燈內的燈影逼向外頭,遠遠看去,真如兩條活龍游水一般,越發顯出其猙獰凜冽栩栩如生的氣勢來。龍眼鑲嵌西洋鏡與透明玻璃,乃是為了「畫龍點睛」。而龍身上的鱗片卻都是彩色琉璃鑲嵌拼接而成。體內仍點著數千隻燈油小蠟,遠遠看去,通體的光亮金碧輝煌,炫彩閃耀,直逼雲霄,將河水亦染成片片的金紅明綠之色。河水浮動時波光粼粼,燈火與水光爭輝,讓人一時分不清哪裡是水,哪裡是光。
    二姐兒看得目眩神馳,瞠目結舌。今時今日才明白什麼是玻璃世界,珠寶乾坤。旁邊陳橈等人亦是大呼小叫,指指點點,橋上看景兒的遊人皆交口稱贊「真不知道是誰家扎的好花船,竟如此富貴豪奢。」
    正暗暗議論間,只見身旁一個作青衣小帽小廝打扮,肩上馱著個三四歲小女娃的二十來歲的小子指著那龍船開口炫耀道:「我知道,我知道,這是南安王府家扎的花船。那龍眼上的玻璃繡球西洋鏡燈和龍身上的琉璃都是我們家老爺親自挑了送到南安王府上的,斷斷錯不了的。」
    眾遊人聞聽此言,忙上前追問不休。那小子二十來歲,性子跳脫,正是爭榮誇耀好賣弄知識的年紀。見橋上之人眾星捧月般將他圍在中間,一髮得了意,口中舌燦生花,忙把他家老爺姓甚名誰,門第何處,如何得了南安王府這樁買賣,又如何精挑細選將那些玻璃琉璃送至南安王府之事,原原本本說了個遍。
    眾人這才得知,原來這小廝口內的老爺也並非京中顯貴人家。不過是某個大商行內頗得臉的管事罷了。真正接了南安王府這樁大生意的也不是他的老爺,而是那個商行的主家。他家老爺亦不過是幫著主家辦差罷了。不過這小子說話雖大,卻著實有幾分口才,虛虛實實間說了一些京中權貴人家的風流趣事,倒也引得眾人細聽。
    唯有二姐兒聽了這一番話後心神震蕩,忙擠上前開口問道:「你可知南安郡王姓甚麼?還有你方才說過的東平郡王北靜郡王西寧郡王,又姓甚名誰?除此之外呢,你還知道什麼?京中還有哪家公侯比較出名的?」
    那小子眼見二姐兒不過四五歲大小,生的如自家小姐一般米分雕玉琢,眉眼精緻。心中越發喜歡,忙開口笑應道:「誰不知道自太、祖皇帝登基,統共因功封了四位異姓王。這四位分別是東平郡王穆蒔、南安郡王霍煥、西寧郡王金釗和北靜郡王水熹。除此之外,京中最為顯赫的自然是跟著太、祖皇帝打天下的幾位老國公。諸如寧國府的老國公賈演榮國府的老國公賈源鎮國公府……」
    二姐兒只聽了這一句,耳內便「嗡」的一聲,猶如兜頭被人打了一棒子似的,再也聽不到旁的。
    那青衣小子肩上馱著的小姑娘眼見二姐兒同她差不多年紀,正是喜好玩伴之時,忙探下身子伸手夠向二姐兒。二姐兒仍舊怔怔的。好在陳府跟隨的奴婢小廝們眼見二姐兒同那小廝說話,早已順著人群擠了進來,將二姐兒護在身側。陳府的主子們也留意到這邊的動靜,忙走了過來。
    眼見二姐兒呆呆愣愣地立在當地,陳氏柳眉倒竪,滿是嗔怒地瞪了那小子一眼。那小子猝不及防,差點兒被陳氏這風情萬種的瞪視勾了心魄,忙臉紅心跳地垂下頭去。
    復抬起頭時,陳氏早已拽著二姐兒的手走遠了。那小子尤怔怔呆立,悵然若有所失。
    被陳氏拽離人群之後,二姐兒仍舊沈浸在那小廝信息量頗大的話語中回不過神。一並連陳氏的斥責聲兒都充耳不聞。滿腦子想的都是甚麼「四王八公」,甚麼「榮寧二府」……
    難道我是穿到《紅樓夢》里了?可我又是《紅樓夢》中的甚麼人呢?
    聯想到大姐兒的未婚夫婿——出身皇糧莊頭張家,又叫張華。這麼熟悉的設定,難道我便是書中那位水性楊花,無恥之尤卻又自以為貞烈的「尤三姐」?
    二姐兒想到這裡,宛如大晴日里被雷劈了一般,尤不敢相信。正欲深思細想,卻發現自己自穿越後便身處後宅,又因行事謹慎不敢出言多問。家中女眷僕婦更是除家務人情內宅瑣事之外,從不提外朝之事。以致二姐兒搜腸刮肚了這半日,除了方才那青衣小廝的只言片語,竟再不知道旁的。
    心焦意亂之時,二姐兒越發懊惱自己為了逛燈會配藥米分,竟沒來得及翻閱陳老爺子送他那本《太、祖皇帝事跡》,才落得今日世事不知。因而悶頭賭氣,心神不寧,接下來的花燈會中,都不曾好逛的。陳府眾人皆以為二姐兒如此乃是受了陳氏斥責之故,忙開口勸阻陳氏,又哄著二姐兒看花燈。
    不提這廂二姐兒如何鬱鬱不安,只說陳府眾人已經逛完了花街,猜過了燈謎,早覺身上寒浸浸的,卻又不捨得回家。正欲尋一處乾淨地方吃些湯圓暖暖身子。便到了一處臨著花街的酒樓,被店小二引著上了二樓的雅間兒。
    推開糊著綃紗的窗戶,便能居高臨下的看著燈火通明,遊人如織的花街。二姐兒正因心神不定,意欲趴在窗戶旁看看風景定定心神。無意間卻瞧見方才有過一面之緣的小姑娘被人抱著從窗下走過。只是抱著她那人身上穿的並非二姐兒見過的那一身青衣小帽,而是一件深葡萄紫的錦緞大氅。好像身材也比方才見過的那個小廝更矮胖了一些。
    二姐兒心下一跳,忙探出身子仔仔細細瞧了一瞧,目光不由得清冷起來——
    果然不是先前那話多嘴碎的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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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二姐兒疑心自己是碰到了趁著上元節作亂的拍花黨,忙扭頭向陳家眾人道:「你們快來瞧,好像有拐子拐人。」
    眾人聞言,心知二姐兒年紀雖小,卻並非信口胡謅之輩。忙擠上前去觀看。二姐兒忙指著樓下那已經順著人流漸漸走遠的深葡萄紫的背影,因說道:「他懷裡抱著的小姑娘我見過的,之前是被一個穿著青衣小帽的小廝馱在肩膀上的。這會子不但抱著她的換了人,連那小子也都沒了。」
    因花燈節上行人如織,比肩繼踵,眾人倒是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二姐兒所指之人。又見那人穿戴皆富貴體面,行動也並不縮手縮腳的,不覺笑道:「不會是他的家人過來了罷。大年節下,別鬧出烏龍來,倒不好收場的。」
    二姐兒忙搖頭,因說道:「倘若是那姑娘的長輩,緣何方才我見的那小子不在?我只怕是拐子趁其不備偷偷拐了去的。倘若我沒瞧見也還罷了,現瞧見了,要是一聲兒不言語,豈不是縱容惡人害人麼?」
    眾人聞言,亦覺著這話有理兒。正沈吟間,陡然瞧見陳珪擠開眾人至窗前,半個身子皆探出窗外,揚聲喝問道:「樓下穿深葡萄紫大氅的那位老爺,你是什麼人,緣何抱著我家鄰居的孩子?」
    其聲清越明亮,徹如夏雷。一語未落,花街上的行人早已停住了腳步,下意識地抬首仰望。唯有抱孩子那人心中有鬼,聽了這話,非但不住腳,反而抱緊了孩子小跑起來。無奈花街上賞燈的遊人堪比過江之鯉,一個挨一個擠得密不透風,他又抱著個孩子,根本跑不起來。
    陳珪居高臨下瞧見這情形,哪裡還有不明白的。忙指著那身穿深葡萄紫大氅的人向樓下行人喊道:「攔住他,他是拐子。」
    說罷,又忙吩咐常隨陳禮去樓下糾集暫在大堂內歇腳吃茶的小子們,出去拿人。
    說話之間,只見外頭花街上驟然騷、亂起來,女眷受驚尖叫的聲音與遊人受傷痛呼的聲音充盈於耳。陳府眾人見狀,忙回身看時——卻原來是陳珪喊話之際,早從人群中竄出五六個身材高大,手持刀刃的漢子,趁著行人不備,擠出人群將那身穿深葡萄紫大氅的拐子護在身後,又揮舞著手中兵刃逼退行人,意欲逃跑。
    無奈花街上行人眾多,縱使那幾個漢子因此砍傷嚇退了一些行人,但仍有遊人因地方狹窄挪將不開,或心存正氣不畏強人暴、行,或自恃有些武藝,敢與這伙窮凶極惡的拐子們對峙的。
    況且這麼一會子的工夫,陳府的下人們早已趕到了。
    因是上元佳節護著主子們出來賞燈遊玩,陳府這回跟來的小子們都是辦事機靈且身板強壯的。但血肉之軀難敵白刃,這些空著手出去拿人的陳府小廝同那些手持兵刃的拐子相比,仍舊在氣勢上遜色不少。
    陳禮眼見如此,生怕自家小子們吃虧,忙招過一個人吩咐他去報官。
    那伙拐子眼見如此,生怕橫生枝節多生事端,因而愈發急切。那身穿深葡萄紫大氅的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從靴筒中抽出一柄短刀架在被拐的那個小姑娘的脖子上,面色陰冷鎮定的說道:「放我們走,不然我一刀抹了她的脖子。咱們誰也別想落下好兒。」
    說罷,手內一個用力,鋒銳的刀刃立即在小姑娘柔嫩脆弱的脖子上划出個口兒,鮮血溢出,疼的小姑娘哇哇大哭。周圍幾個護著他的拐子見狀,倒是觸類旁通,趁人不注意,亦縱身至人群里,生拉硬拽的拽了幾個行人做護身符。
    眾人不妨這伙拐子竟如此喪心病狂,心狠手辣,一時都怔住了。
    那身穿深葡萄紫大氅正挾持小姑娘為人質的漢子眼見眾人都被嚇住了,不覺得意的勾了勾嘴角。旋即目光陰冷的看向站在雅間窗口處的陳珪。眼珠子轉了轉,倒是想出一個絕妙的好主意,遂陰陰的冷笑一聲,道:「你也下來,不然我就划了這小姑娘的臉。挑了她的手筋,她若死在這裡,都是你害的。」
    陳珪滿面陰沈,看著毫不客氣的威脅他的拐子,亦針鋒相對的笑道:「你不敢。你今日若敢傷了她的性命,便逃不了了。」
    那身穿深葡萄紫大氅的漢子並不接招,仍舊笑著譏諷道:「怎麼,有膽子壞老子的好事,竟沒膽子站出來不成?你不是喜歡見義勇為麼,今兒我給你這個巧宗兒。你下來換這小姑娘,我以你為質,便不殺她了。」
    陳珪面色更是陰沈。心下卻開始狐疑盤算,蓋因這伙拐子氣燄太過囂張,下手太過狠辣,倒不像是一般的拐子行事。
    那身穿深葡萄紫大氅的漢子原就不是個好脾氣的人,又深恨陳珪叫破他的行蹤,一並連余事皆不顧,執意要與陳珪為難。眼見陳珪縮在二樓雅間兒內並不出頭,那漢子頗沒耐性的皺了皺眉,揚起短刀照著身前小姑娘的胳膊便看下一道,旋即抬頭,目光灼灼地盯著陳珪,滿面陰寒地笑道:「我數到三,你若不下來,我便砍了她這只胳膊。屆時我倒要看看,你該怎麼同你那鄰居交代。」
    說罷,口內竟真的數了起來。一壁數,一壁仍貓戲耗子般的看向陳珪。手內的短刀早有揚了起來。
    那漢子並不知道陳珪同自己挾持的小姑娘非親非故,竟認真聽信了陳珪的話,以為陳珪同這小姑娘的長輩有舊。更是肆無忌憚的威脅起來。
    陳珪面色愈發鐵青,他本不想下去,可是那漢子竟然當著滿街遊人的面兒逼迫他—更是無恥的以三四歲小姑娘的性命安危相逼迫。如果陳珪不下去,今日之事傳到那些言官御史耳中,便是一樁貪生怕死的「罪證」。
    時人亦孝道仁德治理天下,如果陳珪果真傳出個不體恤民情,貪生怕死的名聲,恐怕這官也就做到頭兒了。
    待那漢子數到二,陳珪忙揚聲說道:「別數了,我下去就是。」
    一句話未落,陳府女眷們早已嚇得花容失色,陳橈與陳婉驚恐的抱在一處,馮氏更是面色慘白的拉住陳珪,不叫他下去。
    陳珪只覺著胃中泛酸,滿面苦澀的掰開馮氏攥住他手臂的柔荑,因笑道:「不去不行。你且放心在這裡等著。你相公我舌燦生花,不會吃虧。」
    說罷,大步流星地走下樓去。陳府眾人眼見如此,越發六神無主。均跟著陳珪下樓。卻被陳珪以「外頭人多手雜,別被衝撞了」為藉口,將眾人留在雅間兒內。陳府眾人無法,只得一窩蜂的堆到雅間兒窗口旁,留意外頭的情形。
    慌亂之間,眾人也都不曾留意,身形小巧的二姐兒早已跟在陳珪的後頭躡手躡腳的下樓了。
    陳珪一路穿過替他讓開道路的花街遊人,直至那伙拐子面前。身穿深葡萄紫大氅的拐子尤滿面冷笑,連話也不說,只用下巴衝著陳珪點了點,示意陳珪快些投羅網。
    陳珪深吸了一口氣,剛要開口說話,那拐子窺其神色,故作不耐煩的道:「別廢話。要麼過來換人,要麼我卸了她的膀子。」
    說話之間,早已揮刀欲砍。陳珪忙揚聲喝住,倒也不敢再說什麼,卻也不敢就這麼過去任由那拐子報復,一時間愈發進退兩難。
    正暗自沈吟間,就聽身後有一稚嫩的童聲頗為冷靜的說道:「別讓我舅舅過去,方才是我認出了你們才叫舅舅喊的。冤有頭債有主,我過去換那小姑娘,順便叫你出氣。」
    陳珪滿面詫異,忙回頭看時,卻見二姐兒不知何時跟了過來。此刻正滿面忐忑,卻故作鎮定的穿過人群。一雙小拳頭攥的死死的,幾乎都能看到手上的青筋。
    酒樓雅間內,陳氏看了這情景,嚇得面色如金,忙尖細著嗓音叱罵道:「你個作死的小蹄子。過去給你舅舅添甚麼亂。」
    陳珪也忙呵斥道:「休得胡鬧。還不快快回去。」
    說罷,仍命常隨陳禮將二姐兒送回酒樓上。
    只可惜陳禮尚未動作,那挾持人質的拐子早已揚聲喝止道:「且慢——」
    說罷,又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二姐兒一回。但見其米分雕玉琢,眉目精緻,雖年幼不顯,恐怕日後長成了也是個艷色無雙的美人胚子。姿色尚且在自己拐了的這小姑娘之上。又聽她方才言語乃是惹起事端之罪魁禍首,不覺冷笑道:「沒想到你行事畏縮,養個外甥女兒卻頗有些膽色。也罷,既然你不敢過來,便叫她過來也是一樣。」
    心下卻暗道這大的不敢出頭,先折了小的,再折辱大的,更是賺了。
    陳珪聞言,越發急瘋了。忙拽過二姐兒,蹲下身子剛要說什麼,陡然聞見一陣刺鼻的辛辣嗆人味道,陳珪不覺一怔。目光下意識落向二姐兒那雙死死攥緊的小拳頭上——
    方才他還以為二姐兒是害怕所致。此刻想來,恐怕這二姐兒的膽識更在尋常人之上。
    身後那身穿深葡萄紫大氅的拐子仍舊催促不停。陳珪見狀,只得飽含深意地看了二姐兒一眼,一語雙關的道:「既如此,你先過去。莫怕,舅舅不會讓人傷了你的。」
    二姐兒鄭重的點了點頭。今日之事,要不是她多嘴,舅舅也不會被人記恨,變成騎虎難下之勢。既然事情是自己惹出來的,合該自己去擺平。況且她早就有了準備,旁邊還有這麼多人,有心算無心,她也未必會吃虧。
    二姐兒終究不是尋常四五歲的孩子,這點擔當且是有的。
    陳珪伸手拍了拍二姐兒的肩膀,回頭向那挾持了小姑娘的拐子冷聲道:「你先放了你手中的小姑娘。我再叫我們家的姐兒過去。」
    這也是題中應有之意。總不能叫拐子捏著一個人質,再白配送一個。
    豈料那拐子冷笑一聲,卻不同意。口內仍說道:「我又不傻,你先讓你們家的姐兒過來,我再放人。」
    陳珪接口便道:「我更不傻。豈能做出這賠了夫人又折兵之事。」
    又道:「你這麼個操刀弄劍的七尺男兒,難道還怕一個轉過年兒來才五歲的毛丫頭不成?」
    口內雖這麼說,心下卻暗暗竊喜。期盼那拐子繼續較真兒下去,最好能推延到官兵或是上元節巡視的錦衣軍過來。一壁又在狐疑,怎麼過了這麼一會子了,官府還沒派人過來?且連錦衣軍都沒一點兒動靜?
    那拐子一眼便看穿陳珪的盤算,不覺冷笑著揮了揮手內的短刀:「少跟老子打馬虎眼,我數到三,這小丫頭要是不過來,我便砍人了。」
    那拐子懷中的小姑娘早被割傷嚇破了膽,眼見拐子如此,越發聲嘶力竭的苦惱起來。口內「爹爹媽媽」喊個不休。
    二姐兒見狀,又恐手內握緊的東西時間長了被汗浸成塊兒,只得硬著頭皮往前跑。
    眼見二姐兒如此快步地向自己跑來。那拐子冷笑一聲,說了一句「沒見過找死還迫不及待的。」
    說話間,卻也放開了懷內挾持的小姑娘。那小姑娘便一屁股癱在原地大哭不休。被那拐子嫌棄的照著屁股踢了一腳,那小姑娘受此威嚇,只得爬起來跌跌撞撞向前跑。
    淚眼朦朧間,陡然聽聞一個稚嫩的童音喊道:「頭上生瘡腳底流膿腦子灌了水的混賬東西,睜開狗眼好生瞧瞧老娘是誰。」
    眾人不曾想二姐兒小小稚童,竟然能罵出這等混賬無賴市井泥腿子閒漢罵戰時才能罵出來的混賬話,不覺瞪大了眼睛細細看向二姐兒。
    此時那二姐兒早已跑到拐子身前,照著那漢子的眼睛便是一揮,俄而又從懷內掏出幾把子米分末不管不顧的扔了出去——
    霎時間,眾人只聞得一陣辛辣刺激的味道,俱都嗆的咳嗦不止涕淚橫流。唯有那身穿深葡萄紫大氅的拐子忍不住捂住眼睛痛呼出聲,陳府眾人得了陳珪的吩咐早便死死盯著眾拐子,眼見如此,忙跳上前去搶下眾人的兵刃。二姐兒仗著人小聲輕,且慌亂時眾人皆不留意,早已趁勢一溜煙的跑回舅舅陳珪的身旁。

  ☆、第二十六章

陳珪縱然猜到了二姐兒的盤算,卻想不到二姐兒小小年紀,竟然真的如此機智伶俐,三言兩語,不但解了他進退維谷的危機,一並連眾拐子都坑的乾淨利落。當真稱得上是遇事沈著,有勇有謀。不由得既驚且喜——
    驚的是二姐兒小小年紀膽大包天,竟然敢與那等匪類周旋。喜的卻是二姐兒小小年紀如此果毅擔當,來日也必然錯不了的。
    不過話雖如此,眼見二姐兒安然無恙地趁亂跑回來,陳珪亦難掩心驚肉跳的後怕情緒,忙蹲下身子摟住二姐兒的肩膀,上上下下地摩挲打量著,一疊聲的問著「可怕不怕」「可受傷了不曾」……
    正說話時,只覺一陣香風自身側刮過,懷中陡然一空,卻是陳氏不知何時從酒樓雅間上跑了下來,正擰著二姐兒的耳朵叱罵道:「好你個沒心沒肺的小王八羔子,你安心嚇死老娘不成?你要作死老娘也不攔著,回頭瞧著哪家的井沿子沒蓋蓋兒,直把你扔進去也就是了,只當白生了這麼個小兔崽子,何苦這麼嚇我……」
    花街上圍觀的遊人聞聽此言,不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旋即似笑非笑面色古怪的打量著陳氏——怪道這小姑娘小小年紀,方才與匪類對峙,竟然能說出那般粗鄙世俗令所有大人都瞠目結舌的村話來。卻原來是家學淵源!
    眾人這麼想著,視線不自覺地又落在正擰著二姐兒的耳朵凶巴巴教訓人的陳氏身上,花街上的彩燈照在陳氏的身上,將陳氏本就精緻的五官勾勒的愈發美艷,再加上陳氏這會子潑辣異常的氣勢,眾爺兒們看在眼中,不覺心下一哆嗦,只覺著自己的耳朵都跟著疼起來了。
    陳珪卻有些哭笑不得,忙上前攔住了面色慘白明顯是被嚇得不行的陳氏,因悄聲說道:「妹妹收斂些兒,在外頭比不得家裡,叫人看笑話。」
    陳氏悚然回神,這才想起了自個兒是在花街上。她倒並非是那等注重名聲閨譽的婦人,只不過礙著陳家的名聲,這會子倒不好再鬧的。畢竟陳家三個姐兒雖小,橈哥兒卻是這兩年就要議親的。
    陳氏想到這些,便看著二姐兒從鼻子里哼了一聲,纖纖玉指狠狠的戳在二姐兒光滑飽滿的額頭上,咬牙切齒的道:「看我家去怎麼收拾你!」
    二姐兒被陳氏戳的額頭生疼,只得可憐巴巴的抬手揉了揉。說話這會子陳家眾人也都從雅間兒上下來,膽戰心驚的摟著二姐兒不斷安慰。
    正說話間,只見陳禮陰沈著臉面走了過來,至陳珪跟前兒回稟道:「他們反抗的太厲害,只抓住了三個人,剩下三個拐子趁亂跑了。」
    頓了頓,忍不住面露悲戚的回道:「咱們的人也死了六個,還傷了兩個。」
    陳珪一愣,視線不由得掃過被陳府下人逮住的三個拐子。只見那三人滿面怨毒的看著陳珪並陳家眾人,面上仍是一片驕矜之色,當中一人竟然還敢威脅陳珪,滿面譏諷的道:「我勸你盡快把我們放了,別瞎做好人,反倒惹了自己不該惹的人,鬧得家宅不安,可就不妥當了。」
    陳珪正愁沒個名目表白自己,眼見這拐子如此說,不覺眼睛一亮,旋即正了正衣冠,大義凜然的道:「有道是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陳某食君之祿擔君之憂,既為朝廷命官,休說爾等這些喪盡天良拐人兒女致使旁人家破人亡天各一方的蛇鼠之輩,便是皇子皇親犯了國法朝規,陳某既穿著這一身官袍,少不得也要管上一管。」
    陳禮乃陳珪身旁第一得意的常隨,自然明白老爺的心事。聞聽此言,忙上前一步,指著那三個拐子疾言厲色的喝斥道:「大膽,我家老爺陳如璋,乃是堂堂的朝廷七品命官。向來剛直不阿,秉公執法,豈是爾等匪類可以脅迫的。」
    陳珪原以為那三個拐子聽到自己的來歷,不說當即認罪,至少也得嚇出個好歹。豈料那三人聽了陳禮的話,卻絲毫不以為然。當先威脅陳珪的那個拐子更是冷笑道:「我還以為是誰敢壞我們的好事,卻原來不過是個區區的七品芝麻官兒。憑你也敢在老子跟前充官威?實話告訴你,老子們可是替馮四爺辦事的,馮四爺可是太子的小舅子。換句話說,老子們也都是替太子辦事的人!」
    一句話未落,四下皆驚。眾人由不得面面相覷,旋即哄堂大笑,連陳珪都忍不住笑出眼淚的道:「你們扯謊也不想個好點兒的名目。竟然吃了雄心豹子膽,敢攀扯太子殿下?我看你們是不知道死字怎麼寫?」
    那拐子瞧著眾人打趣笑話他,心下越發不忿,氣急敗壞的道:「誰跟你們扯謊。你們不信,也不瞧瞧為什麼衙門裡的人和錦衣軍這麼晚了也不曾過來,必定是馮四爺已經托太子的情兒打點好了門路,你們現抓我也是白抓。莫若趁這會子放了我,咱們大家清白。」
    眾人聞聽那拐子所言,少不得沈默下來,面面相覷。亦有怕惹上麻煩的,且都趁著旁人不注意,悄悄的走了。
    就連陳珪雖口上不說,心下也有些打鼓,蓋因從抓拐子起到如今至少也過去了大半個時辰,衙門並錦衣軍都沒有動靜,連陳府打發去報官的小子都沒能回來,這實在不合常理。為今之計,只能硬著頭皮的冷笑道:「好一張會搬弄是非的厲舌,只可惜我們也都不是傻子。太子殿下天資聰穎,仁德純孝,身負陛下之眾望,參贊軍事,涉理朝政,是何等光風霽月之人,又豈是爾等污泥糟爛之輩可以攀誣的。來人吶,還不將他們扭送到衙門裡,治他們一個信口攀誣大不敬之罪。」
    頓了頓,陳珪不知是懼怕那些拐子的話,還是為了勸慰自己,又忍不住出口譏諷道:「何況太子殿下那樣尊貴的人,門下要什麼能人沒有,連我這般平庸的七品官員都不配到他的跟前兒站一站,收你們幾個熬湯都嫌腥的老鼠屎做什麼?拐孩子回去當孩子王麼?」
    一旁圍觀之人聞聽此言,細細審思一回,倒是深以為然,掌不住再次哄笑出聲。
    那幾個拐子見狀,又羞又臊又惱,一髮疾言厲色的威脅陳珪道:「你敢將我們扭送見官,就不怕府上男丁女眷的安危了麼?」
    陳珪聞言,不由自主的看向陳府眾人,忽想起自家老的老小的小,面色愈發陰沈起來。
    那拐子眼見自己三言兩句喝住了陳珪,不覺愈顯驕狂之色。待要開口說些什麼,卻聽人群中傳來一道清越嗓音,含笑說道:「好一伙膽大包天的小毛賊,竟不知你們是哪個牌面上的人,也敢攀誣太子哥哥。好在今兒上元佳節,陛下意欲與民同樂,遂白龍魚服微服出訪。若不是親眼所見,誰能想到天底下竟然還有這麼膽大妄為蠢鈍狂妄之人,竟敢打著皇家的旗號招搖撞騙?」
    一句話未落,只見從花街上的行人中突然竄出好幾撥身著常服體格精壯手持繡春刀的漢子。這些人快速的走出人群,順著清越聲音傳來的方向擠出一塊空地來。隨著那一句話落,好似得了信號一般,原本遲遲未至的錦衣軍也從花街盡頭打馬而來。
    噠噠的馬蹄聲敲打在青石板路上,炫彩斑駁的花燈照在鮮亮的鎧甲和出鞘的兵刃上,散髮出森然煞氣。花街上的行人早被嚇的跪在當地,口稱萬歲。唯有陳珪腦子亂哄哄的立在當地,目光直勾勾的看著從人群中走出來的幾個人,腦子一片空白。
    當先的一位六十來歲須發皆白的老者饒有興味的看了看陳珪兄妹三人,又看了看努力縮在陳氏身後的二姐兒,旋即將視線落在面色如土的三個拐子身上。
    扶著老者的是個三十來歲的儒雅男子,周身氣度雍容,他走過陳珪面前時略站了站腳,想了想,含笑說道:「你方才說你這樣的官員到了孤跟前兒都不配站一站,這話倒是誤了。你如今在孤的跟前兒,不是站的很好麼?」
    一句話出口,陳珪只覺「轟」的一聲,腦子都要炸了。連話都說不出口,當即顫顫巍巍的跪了下來。
    先前聽過的那道清越的聲音又是一笑,因說道:「這會子倒啞巴了,跟貓咬了舌頭似的。」
    說罷,笑眯眯的走到跪著的二姐兒跟前,蹲下身來,嘻嘻笑道:「你這小娃娃,倒還有趣。」
    二姐兒膽戰心驚地看著伸到面前的這一張清俊少年的臉,心底的吐槽簡直無以復加——
    話說她不過是看著拐子行惡不忍心才多喊了一句話,怎麼會畫風直轉到眼下這個情景?

  ☆、第二十七章

當街巡視的錦衣軍打馬而來,至街前下馬收刀疾步上前,為首的統領人物單膝跪在陛下跟前兒,垂首請罪道:「微臣錦衣軍統領趙弼和救駕來遲,請陛下責罰。」
    聖上尚未說話,一位二十七八歲身著靛藍錦袍的青年皇子立在太子的下首,似笑非笑的道:「有道是不說不到,一說便到。趙統領來的倒巧,哪裡是遲。明明是不早不晚剛剛好,倒像是跟咱們約好了似的。」
    世人皆知,錦衣軍統領趙弼和之子趙寅乃太子的伴讀,所以趙弼和當然是向著太子的。不過話說回來,如今太子佔著大義名分,乃當朝名正言順的儲君。滿朝文武又有幾個不向著太子呢?
    太子看了那青年皇子一眼,因笑道:「三弟這話說的,也巧。」
    三皇子聞言,便是一笑,剛要開口說什麼,眼見陛下不悅的皺了皺眉,只得住口不言。
    那清俊的少年皇子對兩個年長哥哥的機鋒恍若未覺,在二姐兒跟前兒蹲了一回,因笑問道:「我問你,你小小年紀,為什麼要自稱‘老娘’呢?」
    一句話未落,當今聖上並太子殿下及諸位皇子亦都饒有興味的看了過來。
    二姐兒原不想接話,瞧見這情形,只得硬著頭皮說道:「我往常在家時聽媽說的。」
    那清俊少年聞言,又是嘻嘻的一笑,仍問道:「那你可知道這‘老娘’可不是甚麼好話?你母親尋常在家,總是這麼著?怪道教的你如此膽大妄為,竟然連拐子都不怕。真乃女中豪傑。」
    聽這口音兒,這話竟不知是褒是貶了。二姐兒猶豫了一下,看著跪在身旁滿面羞憤,兀自嚇得渾身亂顫卻仍就將她死死護在身後的陳氏,又想到即將議親的橈哥兒,只得仗著自己年紀小,童言無忌般反問道:「為什麼不是好話?」
    「自然是為……」那清俊少年一時語噎,不覺一笑,仍舊反問道:「那你說說,怎麼就是好話了?」
    二姐兒沈吟一回,腦中轉的飛快,突地想到清代紀曉嵐稱乾隆為「老頭子」,後又巧言辯解的一則逸聞,只好硬著頭皮一本正經的回道:「我每嘗讀書聽戲,或者瞧見旁人見到年高有德之人,都尊稱一聲‘老人家’,可見這‘老’是尊稱,是長壽、極好的意思。我母親又時常同我們說,這天底下的女人,要數做娘的最苦最累,功德也是最高,所以叫我們長大了務必要孝順娘。可見為娘者最勞苦功高。既然如此,‘老娘’便是極好的意思。」
    眾人瞧著二姐兒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不覺都是一愣。一並連蹲在二姐兒面前的清俊少年都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珠子,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二姐兒。不相信她小小的人兒,說話倒是有理有據——雖是歪話胡謅,乍聽上去,倒還有幾分道理似的。
    立在當地的六旬老者聞聽此言,亦莞爾笑道:「好個伶俐的小丫頭。」
    說罷,走至跟前兒,因說道:「你起來。」
    二姐兒便起來。只見聖上細細打量了二姐兒一回,因說道:「急智可嘉,仗義勇為。不錯。」
    二姐兒聽了這話猶可,陳珪諸人聞聽此言,興頭的喜形於色,忙磕頭謝恩。
    聖上又看了那三個拐子一回,因問太子馮四爺是誰。太子也是滿頭的霧水,這會子聽了聖垂,一髮狐疑的滿面苦笑道:「好叫父皇知道,兒子也摸不著頭腦。從未聽過這麼個人。好端端的,竟不知怎麼就成了兒子的小舅子了。」
    誰不知道太子妃乃當朝相爺袁少維之嫡長女袁娉婷,若自稱是太子的小舅子,也該是袁家人。這會子冷不丁跑出一個馮四爺來,別說太子矢口否認,就算一旁圍觀的人也都是不信的。
    唯有三皇子聽了太子這一番答言,暗暗冷笑。
    陳珪因方才輕信了拐子的蒙騙,這會子正心下著惱。聞聽太子之言,又窺探著聖上之意,忙垂首插言道:「啓奏陛下,這些個市井無賴專會使計訛詐善男信女。蒙得了一時算一時,蒙不了便使橫恐嚇,打著皇親國戚的幌子坑蒙拐騙也是尋常。所以我們都不信他的話。」
    太子不妨陳珪一介小小官宦竟敢插言,不覺看了陳珪一眼。因又想到陳珪方才對峙拐子之舉,倒覺得這人官位雖卑,卻頗有些伶俐乖覺,也算是個可造之材。
    聖上這會子才想起陳珪來。不免沈吟一回,又問起陳珪的姓名官職。
    前文早已稟過,陳珪的七品官兒乃是花錢捐了來的,這種花錢捐的官兒比之仕宦人家蒙蔭的官兒還有不如,乃是最低一等。況且品級又不夠,因而平日里別說面聖聽垂,便是尋常的朝上點卯也沒他站的地方。這會子倒是因緣際會,入了陛下的眼。這叫陳珪如何不喜。當即低著頭稟上來歷姓名,以及抓拿拐子的前因後果。
    聞聽陳府眾人皆不識得這被拐女童,不過是因緣巧合方才叫破了拐子行徑,卻又牽連出這麼一場戲來,眾人又是一番長嘆。
    聖上本是仁厚款慈之英明君主,乃見花街上行人皆跪拜在地,又見天冷路濕,早有年邁體衰者不堪陰寒,身形顫顫,不免心生體恤百姓之心,遂擺手道:「才下過了一場雪,地上陰濕,叫他們都起罷。」
    眾百姓聞言,不免又是山呼萬歲,感念陛下的仁德愛民。只是眾行人皆起身後,花街上又是一片遊人如織,比肩繼踵,當值的錦衣軍與跟出來的宮中護衛生恐有人趁亂生事,防護的十分緊張。陳珪見機,指著離眾人不足百步之遙的酒樓頗諫言道:「微臣在那酒樓的二層包了個雅間兒,倒還清靜。陛下若有意,不妨暫去歇歇腳兒。」
    話倒是不錯,只是經此一事,陛下早沒了白龍魚服逛燈會的小巧心思。且方才拐子所言牽連著太子的清名,縱使是信口胡謅,也少不得押解下去,著令錦衣軍嚴加拷問。
    那三個拐子戰戰兢兢,方知自己惹到了什麼人,當即嚇得癱軟在地上,磕頭不止,竹筒倒豆子似的將前因後果和盤托出——
    原來那馮四爺,不過是長安城內一個頗有名氣的市井無賴。祖籍揚州人,幼時被拐子拐到了北邊兒。皆因他生就一副伶俐性子,慣會哄人賣乖,不但認了拐他那人做乾爹,更且為虎作倀,幫著那乾爹拐子乾下無數傷天害理的事兒。後來那拐子因故死了,馮四便將那拐子的勢力全部吃下,接著做起拐人的買賣……至於說如何信口胡謅自己是太子的小舅子,這當中卻也有一段緣故——
    乃是前年大年節下,江南的一位皇商入京打點走動關係,因送給內務府總管石榮奇珍異寶無數外,更兼有兩個受過調、教的,相貌極美又能歌善舞的揚州女孩子。那石榮本是太子的奶兄,深得太子的器重,更會討好太子。眼見兩個揚州女孩子果然伶俐懂事,石榮當即將人轉送給太子。其中一個女孩子姓馮名媚兒,因相貌姣好,歌喉清越頗得了太子的意,沒過多久便懷了太子的骨肉,目今已生下個女兒。
    而這位馮媚兒便是那馮四的親妹子。兩人是去歲夏天里,馮媚兒在琉璃廠的鋪面里挑選首飾的時候無意間相認的。那馮媚兒雖受過一段調、教,秉性里卻有一股子天真純良,因見馮四果然是她舊年走失的兄弟,且被馮四一番花言巧語蒙騙了,立時認了下來。
    那馮四與馮媚兒相認之後,便時常吹噓自己是太子的小舅子,又借著太子扯虎皮行事愈發膽大妄為。長安城中的低層官吏原就受過這些市井無賴的孝敬,通常對他們的行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今又見馮四得了意,愈發不同他理論。
    只不過這些事情瞞上不瞞下,瞞里不瞞外,因而太子本人並不知曉罷了。
    眾人聽了三拐子這一番話,不覺面色古怪的打量起太子來。
    太子面色更是難看,好似吃了臟東西一般的嫌惡,尤自冷笑道:「看來是孤平日裡面軟心慈,縱的這些人越發得了意,竟敢打著爺的名號行此惡事,真是……」
    太子雙拳緊握,面色鐵青,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惱的。
    聖上見狀,倒不好再說什麼,只是輕輕斥責太子一句御下不嚴罷了。
    旋即又命錦衣軍全程戒嚴,務必捉拿逃跑的拐子三人。又命將那被拐的小姑娘送回家中,而後擺駕回宮。
    陳珪見狀,忙躡手躡腳的走至錦衣軍統領趙弼和的跟前兒,笑容滿面的做了個揖,從腰間荷包里掏出一小包二姐兒玩笑時包的「防狼藥米分」,塞到趙弼和的手中,口內輕笑道:「大年節花燈會下人最多,這個時候找人哪有那麼容易。還好那些人身上沾了藥米分,大人尋幾只受過□□的獵犬聞一聞,只要那幾個拐子不洗澡,總是能找到的。」
    趙弼和正頭疼倘若抓不到人怎麼辦,眼見陳珪如此伶俐通透且不居功,不覺顛了顛手上的小紙包,因笑道:「你倒是乖覺。」
    陳珪聞言,忙拱手作揖,口內謙辭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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