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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國小說] 《火車怪客》作者:[美]派翠西亞·海史密斯/譯者:李琪【全書完】

《火車怪客》作者:[美]派翠西亞·海史密斯/譯者:李琪【全書完】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悠悠叻 您是第2982個瀏覽者
文案:
     他們萍水相逢,他們毫無聯繫,他們為什麼互相為除去了一個最想殺掉的人……?
沒有動機,沒有線索,這毫無疑問是個「完美的謀殺。」
  《火車怪客》讓我們一睹巧妙的謀殺設計,發掘西文社會更為深刻的犯罪內涵。
  從書籍到電影,再從電影到書籍,讓我們從中探索「犯罪者」與「犯罪」的關係,在石破天驚中描繪犯罪者天性中不可控制的衝動與他內在自成一格的邏輯。

[ 本帖最後由 悠悠叻 於 2023-11-26 16:19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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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導讀

  
李琪

  懸念,懸念,……還是懸念,在幾乎所有的偵探小說中,懸念都是它們構造成形的骨架,吸引著讀者向下探尋的,還是這些奇情異事下的懸念。所以一本偵探小說的好壞,往往在於作者對懸念的設置,《謀殺俱樂部》之《火車怪客》就是懸念設置非常成功的典範之作。
  作者首先提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構想:沒有動機的殺人。
  試問:如果讓兩位素不相識且毫無背景淵源的乘客在火車上相遇,兩人相約為對方除去一個身邊最想殺掉的人;當犯罪發生時,因為殺人者與被害人之間毫無關係,沒有任何動機可以追索到殺人者,而真正想殺掉此人的原始動念者,卻可以因為真實上沒有動手而免去危險。這樣,這個案子可以偵破嗎?
  這無疑是個「完美的謀殺」。
  讓我們再看看這個「完美的謀殺」的設計者:派翠西亞·海史密斯(PatriciaHighsmith-1921-1995)。她是美國心理派犯罪小說的頭號作家、在海內外有無數追隨者的一代宗師。她的作品非常獨特,精於描寫人物思維、心理狀態,情節佈局,步步為營。曾以《聰明的瑞普利先生》及《雙面門神》分獲法國偵探文學獎、愛倫坡獎以及英國犯罪作家協會頒發的銀匕首獎。對犯罪者心理狀態的瞭解與關切,使海史密斯全然不同於在她之前的所有作家,尤其是古典推理小說的作家,在她的創作觀裡,她更想探索的是,當這樣一件事發生時,相關的當事人行為將如何,尤其心理狀態將如何,這才是海史密斯感興趣的事,我們看到的是當犯罪的念頭出現時,犯罪者為念頭所苦;而當犯罪發生時,犯罪者為發生的事所苦,「犯罪者」與「犯罪」的關係,是一個複雜的心理狀態,你必須與「你的犯罪」共同生活,你無法做了一件事又像沒有這件事一樣。這正是海史密斯作品中最有意思的一部分;它讓一般大眾讀者手足無措,卻讓文學家們大為讚賞,地位崇高的作家如葛蘭姆·葛林(Graham Greene)等人,都對她的作品推崇備至。電影導演希區考克(Alfrde Hitchcock)將《火車怪客》改編成電影搬上銀幕,結果轟動了全世界。後來更充斥在各式各樣的電影與小說之中,這個構想後來淪為陳腔濫調的手段,更證明了它的確是石破天驚的原創。
  海史密斯是推理小說史上的詩人,也是賦予犯罪小說最高心理深度的小說家。在她的書中,正義的伸張、善惡的界定、罪行的懲處,不以一般道德標準為界。作品以《湯姆·瑞普利》系列為最著。
  犯罪,在古典推理小說的局限眼光裡,只是偵探處理的「對像」,它的不道德與不合適是不證自明;到了漢密特與錢德勒手中,犯罪,開始有了社會脈絡與社會意義,犯罪,是一種重要的社會行為,通常是另種權力利益爭奪的結果,你進行辦案,通常就解剖了社會。直到海史密斯出現,犯罪則又回到犯罪者身上。成為犯罪者人格中不可分的一部分,只是是否有情境足以讓這個人格結構中的成分解放出來,而成為犯罪。當我們描述犯罪,我們其實不可避免地描寫了犯罪者,而那正是人類本身。在海史密斯的小說中,我們幾乎能體會到,瞭解犯罪就是瞭解人。
  在派翠西亞·海史密斯的作品中,充滿著奇奇怪怪的犯罪,不是殺人的方式奇怪(像古典推理小說那樣),而是殺人的理由奇怪,殺人的時間、場合奇怪。在《火車怪客》中,陌生人向你建議彼此為對方殺一個人,而你竟然發現你心中的確有「想殺的人」……
  海史密斯其實洞悉人們內心黑暗的一面,犯罪者平日是嚴格約束在家庭、社會、組織之中,只有在犯罪的那一剎那,犯罪者才顯露出其本來面目。
  《火車怪客》就是帶著對犯罪小說全新的看法面世,成為《謀殺俱樂部》中最引人入勝的一本。
  派翠西亞·海史密斯的重要作品有:
  《Strangers on a Train》1950
  《The Talented Mr.Ripley》1955
  《Deep Water》1957
  《The Two Faces of January》1964
  《Plotting and Writing Susperse Fiction》1996(寫作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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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火車一路毫無規律節奏地狂奔。因為它必須在接二連三的各小站停靠,不耐煩地稍待片刻,才得以再次進攻大草原。但誰也感覺不出火車正攻擊大草原。只見大草原起起伏伏,像一大張被隨意抖動的淡紅棕色毯子;火車跑得越快,那一片起伏的波動更像在嘻笑怒罵。
  蓋伊收回望向車窗外的視線,重重地靠坐在椅背上。
  蜜芮恩一定會想盡辦法拖延離婚的事的,他心想。她甚至可能不想離婚,只是想要錢。真的能和她離得了婚嗎?
  他明白,此刻恨意已開始麻痺他的思考能力,他在紐約想好的退路全讓恨意給阻成了小小的死胡同。他感應得到蜜芮恩現在就在不遠的前方,粉紅的臉蛋帶著褐色雀斑,散發著一種有害人體的熱氣,一如車窗外的大草原,乖戾、殘酷。
  他不自覺地伸手摸出一根香煙,這才記起這已是他第十次忘了臥車內禁煙。不過,他隨後還是抽了根煙。他把香煙在手錶表面上輕彈了兩下,隨意看了一下時間:五點十二分,隨後把煙叼在嘴角邊,劃上火柴,一手擋風,點燃香煙。丟了火柴,他便手夾著煙緩慢、沉穩的一口一口地吸著。他的棕色雙眼一再地瞥向車窗外頑強迷人的土地。柔軟的襯衫衣領上,有一角開始往上翻。在車窗玻璃的倒影中可見薄暮已漸形成,他下額旁的白色領尖設計看似是上一世紀的款式,他那一頭前端高聳蓬鬆、後端緊貼腦勺的黑髮,也挺復古。頭髮的矗立和長鼻子的斜度,讓他在外觀上給人一種具高度果斷力和衝勁十足的感覺,不過從他的正面看來,濃密的一字眉和平直的嘴形展現出一股沉靜和矜持的味道。他著一條皺巴巴的法蘭絨長褲,鬆垮垮地套在瘦削的身材上,外罩一件在燈光照射下微呈紫色的黑色夾克,脖子上則繫了一條胡亂打成結的蕃茄紅毛織領帶。
  他不認為蜜芮恩已懷有身孕,除非她存心懷孕。也就是說她的情夫打算要娶她。到底她找他去的用意何在?她又不需要他隨傳在側才能辦妥離婚手續。他又為什麼要反覆思慮四天前收到蜜芮恩來信時就想及的同一個無聊問題呢?蜜芮恩以圓潤的字體寫了五六行字,內容只說她將生子,並且想見他一面。那麼他又何必窮緊張?然而他懷疑在他深不可測的內心深處,或有一絲嫉妒的因子存在,因為一度流掉他孩子的她就要生下另一個男人的孩子。這層疑慮深深折磨著他。不,惹惱他的只是恥辱感罷了,他告訴自己,那是一種他竟愛過蜜芮恩這種人的恥辱感。他在暖氣機的格狀蓋子上捻熄香煙,煙蒂滾落在他腳旁,他一腳又把它踢回暖氣機下方。
  未來仍有很多事值得期盼,像是離婚、他在佛羅里達的工作(他的設計幾乎肯定會獲得理事會的通過,這個禮拜他便能得知結果),以及女友安。現在他和安可以開始計劃一切了。一年多來,他一直焦躁地等待某件事發生——就是此事,以求重獲自由之身。他感覺到內心爆發了一股歡欣的偷悅感,於是輕鬆地窩在絨椅上的一角。過去三年的時間裡,他真的一直在等待此事發生。當然,他是可以花錢來解決離婚之事,不過他從未存夠那麼多的餘錢。缺少公司做後盾,獨力開創建築師的事業並不容易,如今情況依舊。蜜芮恩從未開口要求他提供固定的費用供她花用,不過卻用其他的方式來煩他、鬧他,故意在梅特嘉夫那裡提及他的事,彷彿他們仍處於親密狀態,彷彿他前去紐約只是先去安頓下來,最後終究會來接她去似的。偶爾她會寫信跟他要錢,金額不大,但卻是令人不快的數目;他總是如數給了她,因為對她而言,要在梅特嘉夫向他開戰是輕而易舉、再自然不過的事了,而他的母親就住在梅特嘉夫。
  一個身穿褐棕色套裝的高個兒金髮青年,在蓋伊對面的空位上重重坐下,然後帶著微微表示友善的笑臉,滑坐於座椅內隅。蓋伊瞥見他那蒼白的小號臉孔。他的額頭正中央有顆特大的痘痘。蓋伊再次望向窗外。
  坐在他對面的年輕人似乎在考慮該開口搭訕還是打個盹兒。他的手肘不斷在窗台上前後滑動,而每次他那粗短的睫毛向上翻動時,他一雙充血的灰色眼睛便看著蓋伊,柔和的笑容也再度重回他臉上。這年輕人八成是有點醉了。
  蓋伊翻開他的書本,但還沒有看完一頁,心思就不知飄到哪兒去了。車廂天花板上日光燈閃爍不定,他抬起頭,雙眼四處游移,瞧一瞧一張椅背後那根未點火的雪茄,被夾在一隻乾癟的手中隨著談話聲而回轉不止;瞄一瞄對座年輕人的領帶上抖動不已的金色刺繡。刺繡是由CAB三個字母組成,領帶是綠色絲質,有著討厭的手繪橙色棕櫚樹圖案。他修長的深棕色軀體此刻毫無防備地癱著,他的頭後仰著,因此額頭上的大痘痘(或腫包)成了突出於平面的最高點。不知怎地,蓋伊覺得那是張有趣的臉,它看起來既不年輕也不蒼老,既不聰明也不全然愚癡。從窄縮的飽滿前額到瘦削的下巴之間,整體呈逐漸四人之勢,直至線條優美的嘴唇而止。在有著如小海扇貝形的眼瞼之下,那雙藍眼眶是凹陷最深之處。他的皮膚平滑如年輕女子,甚至如蠟一般晶瑩剔透,彷彿所有的雜質全都流灌一處以餵養那爆出的痘痘。
  有好一會兒,蓋伊又回過頭來看書。他認真地讀,書中的字句開始解除了他的煩躁感。但內心裡有個聲音問他:柏拉圖之於你及蜜芮恩又有何助益?還在紐約時這個聲音就問過他這個問題了,不過不管怎麼說,他還是把這本書帶在身上,帶著這本高中哲學課的舊課本,也許算是對自己的恩寵吧,以彌補他迫不得已跑這一趟去見蜜芮恩的無奈。他望向窗外,在玻璃窗上見到自己的影像,順手拉直了蜷縮的衣領。安總是會幫他拉直衣領。想到這裡,他突然覺得沒有她在身邊,自己好無助。他挪了一下坐姿,不小心碰到已入睡的年輕人伸得長長的一腳,他入神地看著年輕人抽動睫毛、睜開眼睛。年輕人那雙充血的眼睛必定在低垂的眼瞼下一直緊盯著他看。
  「對不起。」蓋伊低聲說。
  「沒關係。」年輕人坐直身子,猛地搖了搖頭。「現在到哪兒了?」
  「正要進入得州。」
  年輕人從內袋中取出一個金色的金屬扁瓶,打開瓶蓋,親切地遞給蓋伊。
  「我不喝,謝謝。」蓋伊說。
  他注意到坐在走道對面的女人。從聖路易市一路低頭編織著什麼,不曾抬過頭的她,卻剛好在年輕人正豎直瓶子喝酒,發出金屬的碰撞聲時,抬眼看了一下。
  「你要去哪兒?」
  年輕人臉上的笑意出現在呈新月形的濕潤薄唇邊。
  「梅特嘉夫。」蓋伊說。
  「噢,好地方,梅特嘉夫。出差嗎?」他禮貌性地眨眨那看似酸痛的眼睛。
  「是的。」
  「你是做哪一行的?」
  蓋伊不情願地抬起埋在書中的視線。
  「建築師。」
  「噢,」年輕人聲音中帶有渴望的興致。「蓋房子之類的嗎?」
  「沒錯。」
  「我想我還沒自我介紹。」他半站起身。「我姓布魯諾,查爾士·安東尼·布魯諾。」
  蓋伊很快地跟他握個手。
  「我是蓋伊·漢茲。」
  「幸會幸會。你住在紐約嗎?」
  年輕人粗嘎的男中音聽來很是虛偽,彷彿他談話是為了讓自己清醒。
  「沒錯。」
  「我住在長島,正要到聖塔菲市(美國新墨西哥州首府)去度個小假。你去過聖塔菲嗎?」
  蓋伊搖搖頭。
  「很棒的度假聖地。」他張口一笑,露出難看的牙齒。「那兒大部分是印第安式建築吧,我猜想。」
  查票員在走道上停步,很快地翻著查票簿。
  「那是你的位子嗎?」他問布魯諾。
  布魯諾霸佔似地靠坐回座位的角隅。
  「我的位子是在前節車廂的個人車廂。」
  「三號房嗎?」
  「我想是吧,沒錯。」
  查票員繼續去查票。
  「那些傢伙喔!」
  布魯諾喃喃自語,傾身向前,愉快地凝視窗外。
  蓋伊重拾書本,但這年輕人魯莽、擾人之舉,以及一種他下一秒馬上就會開口說話的感覺,讓蓋伊無法集中精神。蓋伊打算到餐車廂去,但為了某個理由卻仍安坐不動。火車又在減速了。布魯諾看似正要開口時,蓋伊便起身走避到一下節車廂,在火車還未完全停妥之前,他躍下車門踏板,踩上嘎吱作響的地面。
  含碳量稍重的空氣,隨著夜幕沉重,像令人窒息的枕頭般迎面撲在他臉上。那是股混合了灰塵、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沙礫,以及油污和高溫金屬的氣味。他餓了,於是便慢慢地踱向餐車廂,兩手插進口袋裡,緩緩地跨大步走著,深吸著不甚喜歡的空氣。一束束絢爛的紅、綠、白色光線在南向的天空中耀動。昨天安必定也在前去墨西哥的途中走過這條路線,他心想。他本該與她同行的。她曾要求跟他一起到梅特嘉夫去。要不是因為蜜芮思,他也許早已要求她在梅特嘉夫待個一天,見見他母親。或者甚至不考慮蜜芮恩,要是他是另一種人,要是他能瀟灑一點,他早就這麼做了。他對安提過蜜芮思的事,幾乎是所有的事都說了,不過他就是無法忍受讓這兩個女人彼此見面。他獨自搭火車旅行,是為了能靜心思考。而目前他思考了些什麼?在跟蜜芮恩有關之事上,思考或邏輯又能有何益處?
  查票員警告大家該上車了,但蓋伊直到火車開動前的最後一刻仍以正常的步伐行進,然後一個旋身,登上餐車後一節的車廂。
  他剛向服務生點好餐飲,就看見那金髮青年搖搖晃晃地出現在車廂門口,嘴裡叼著一小截香煙,看起來有些凶殘。蓋伊原本差不多把這個人給忘了,現在他那褐棕色的高大身影激起了令人隱隱不悅的記憶。蓋伊看見他辨認出自己時,臉上浮起了笑容。
  「我還以為你會錯過這班火車呢。」
  布魯諾愉快地說,一邊還拉出一張椅子。
  「如果你不介意,布魯諾先生,我想要獨處一會兒。我有些事情要仔細想想。」
  布魯諾突然甩掉燙手的香煙,茫然地看著他,他酒醉的程度比先前更嚴重。他的輪廓似乎污濁不清。
  「我們可以到我那兒去,可以在那兒一起用餐。你說怎麼樣呀?」
  「謝了,我寧願待在這裡。」
  「噢,不過我堅持。服務生!」布魯諾拍拍手。「你把這位先生點的東西送到三號個人車廂,另外給我送份半熟的普通牛排配薯條和蘋果派來好嗎?還要兩杯威士忌蘇打,盡快送來,嗯?」他看著蓋伊,臉上浮起笑意,那是滿含渴望的輕柔笑容。「可以嗎?」
  蓋伊內心經過一番掙扎,然後起身隨他而去。反正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對自己不是也已厭惡透了嗎?
  根本不用點威士忌蘇打,只要叫服務生送杯子和冰塊來就夠了,因為在這小房間裡惟一排放整齊的,就是四瓶橫排在鱷魚小提箱上貼有黃色標籤的威士忌酒瓶。許多小提箱和大如衣櫥的行李箱到處堆放著,除了地板中央一小塊如迷宮般的地區外,其餘便無路可走,箱子上也散滿了各式運動服飾和裝備,有網球拍,一袋高爾夫球桿、幾架相機、一籐籃的水果和堆置在紫紅色紙張上的酒瓶。一疊攤成扇形的各種當月雜誌、漫畫書和小說佔滿了窗邊的座椅,還有個盒蓋上綁有紅絲帶的糖果盒。
  「看起來有點運動員的樣子吧,我想。」布魯諾突然語帶歉意地說。
  「還好呀。」
  蓋伊慢慢露出笑臉。這個房間讓他感到有趣,而且給他一種可喜的遁世感。一展露出笑臉,他的黑色雙眉便舒展開來,使他的面部表情為之一改,現在他的眼神看似個旁觀者。他體態輕巧地走在小提箱間的小路中,像只好奇的貓一樣檢視眼前的一切東西。
  「全新的,還沒開始用過呢。」布魯諾對他說,一伸手拿起一枝網球拍給他摸摸看。「我母親叫我把所有的東西都帶來,希望能讓我不要老往酒吧跑。不管怎樣,如果我缺錢用,它們倒是些能拿去典當的好東西。出外旅行時我喜歡喝點小酒,這樣會讓事物看來更添魅力,你不這麼認為嗎?」
  服務生送來了威士忌蘇打,布魯諾拿起其中一瓶酒,在杯中再多添倒了些酒。
  「坐下來,脫掉外套吧。」
  但兩人都沒有坐下或脫去外套。他們相對無語,一陣尷尬氣氛持續了好幾分鐘。蓋伊吞下一大口似乎是純威士忌的酒液,然後低頭看著物品狼籍的地面。蓋伊注意到布魯諾有雙奇特的腳,或者也許是鞋子的關係。小號的淡棕色皮鞋有著跟布魯諾的尖顎一樣形狀的普通長鞋頭。總之,那是雙形狀老氣的腳。布魯諾不像他原先所想的那麼瘦。那雙長腿的肌肉紮實,身軀也是圓滾滾的。
  「希望剛才我走進餐車時,」布魯諾慎重其事地說,「沒有讓你感到困擾。」
  「噢,不會。」
  「我覺得很寂寞,你知道。」
  蓋伊說了些獨坐個人車廂旅行難免寂寞的話,說著說著幾乎被某樣東西絆倒。那是一架羅立雷相機的背帶。相機背套的一側有一道深深的白色新刮痕。他意識到布魯諾靦腆的注視。待會兒他一定會很無聊。他來這裡做什麼?他不想昧著良心繼續待下去,他只想回到餐車廂去。接著,服務生托著一個有錫鉛合金蓋子的長方形盤子進房來,並迅速地清出一張桌子。炭烤肉片的香味使他心情為之一振。布魯諾拚命似地堅持要付賬單,蓋伊便不再與他相爭。布魯諾吃的是一大塊加滿稿菇醬的牛排,蓋伊則是吃漢堡。
  「你在梅特嘉夫蓋些什麼房子呀?」
  「什麼也沒蓋。」蓋伊說,「是我母親住在那兒。」
  「噢,」布魯諾興味濃厚地又說:「去看她是嗎?那裡是你生長的地方嗎?」
  「沒錯,我在那兒出生的。」
  「你看起來根本不像是得州人。」布魯諾在牛排和薯條上擠了滿滿一層的番茄醬,然後高雅地拿起荷蘭芹,讓它懸空保持平衡。「你離家有多久時間了?」
  「大概有兩年。」
  「你父親也住那裡嗎?」
  「我父親去世了。」
  「噢。你跟你母親相處得不錯嗎?」
  蓋伊回答「是」。雖然蓋伊一向不是很挑剔威士忌的味道,但它的滋味很合他意,因為它令他想起安。她若要喝酒,就是喝威士忌。它就和她一樣,金輝閃爍,耀眼亮麗,乃匠心獨具打造而成。
  「你住在長島的什麼地段?」
  「大內克區。」
  安在長島的住處就更遠得多了。
  「我住在我稱為狗窩的屋子裡,」布魯諾接下去又說:「屋旁四周都是山茱萸(dogwood),每個置身屋裡的人,下至司機,都好像置身某種狗窩似的。」
  他突然開懷大笑,又再次彎身進食。
  現在看著他,蓋伊只見到他髮絲稀疏的細長形頭頂和突出的痘痘。從見他入睡之後,蓋伊就沒有再意識到那顆痘痘,但現在他再次注意到它,它看起來像個令人驚悚的怪物,而且他的眼中只看得到那痘痘。
  「為什麼?」蓋伊發問。
  「因為我父親呀,那個混蛋!跟你一樣,我跟我母親相處得也很好。我母親過幾天就要出發去聖塔菲呢。」
  「那很好嘛。」
  「是呀。」布魯諾彷彿要反駁他似地說。「我們在一起玩得很高興——四處閒逛啦,打高爾夫啦。我們甚至一起去參加聚會。」他半帶慚愧,半帶驕傲地大笑出聲,突然間又表現得不確定且稚嫩。「你認為那樣有趣嗎?」
  「不很有趣。」蓋伊說。
  「我只希望擁有自己的錢。你明白吧,我應該今年開始有收入,只不過我父親不讓我擁有那筆收入,反而納入他自己的財庫中。你可能覺得不大可能,可是我現在什麼都得自己出錢,拿的錢卻和唸書時拿的一樣少,偶爾還得向我母親要個一百、二百元的。」他大膽地露出笑容。
  「真希望剛才你讓我來付帳。」
  「哎呀呀,別這樣!」布魯諾提出抗議。「我的意思只是,自己的父親奪走自己的錢,真是糟糕透頂的事,不是嗎?那根本不是他的錢,是我母親娘家那裡的錢。」
  他等著蓋伊發表意見。
  「你母親對這件事沒有發言權嗎?」
  「我還小的時候,我父親就將那筆收入納入他名下了!」布魯諾粗聲粗氣地大喊著。
  「噢,」蓋伊心中納悶著,布魯諾究竟曾見過幾個人,請過幾個人吃晚餐,又說過多少次有關他父親這個相同的故事。「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布魯諾兩手一攤,肩一聳,做個無助的姿勢,然後再快速地把雙手插入口袋。
  「我說過他是個混蛋,不是嗎?他見著什麼人就搶什麼人的錢。現在他說不把錢給我,是因為我不去找工作做,但那是在睜眼說瞎話。他認為我和我母親現在的生活過得太好了,他總是找各種方式來干涉我們。」
  蓋伊可以想見他和他的母親,一位在長島社交圈中仍屬年輕的女人,塗了太多的睫毛膏,也跟她的兒子一樣,偶爾愛和一些無賴、混混搞在一起。
  「你上過哪一所大學?」
  「哈佛。大二時被退學了,因為喝酒和賭博的關係。」他一邊扭動身軀,一邊聳著細瘦的肩膀。「跟你不一樣吧,哼?好吧,我就是無業遊民嘛,那又怎麼樣?」
  他在兩個酒杯中又添了些威士忌。
  「誰說你是無業遊民啦?」
  「我父親就這麼說呀。他該有個和你一樣安靜的優秀兒子的,那樣就皆大歡喜了。」
  「你怎麼會認為我既安靜又優秀呢?」
  「我的意思是說你行事正經,又選擇了一項正當職業,例如建築業。而我呢,我不想工作。我不必工作,懂嗎?我不是作家、畫家或音樂工作者。如果一個人不必工作,他還有什麼理由應該去工作嗎?我會很快就得潰瘍的。我父親身上就有多處潰瘍。哈!他還希望我會跟他一樣進入五金業哩。我告訴他,他的事業,一切的事業,是合法化的吃人事業,正如婚姻是合法化的私通行為。我說的對吧?」
  蓋伊歪著頭看著他,一邊為叉子上的薯條撒上鹽。他慢條斯理地咀嚼,慢慢享用他的餐飲,甚至隱隱地欣賞起布魯諾來,正如他欣賞著遠距離舞台上的表演般。其實他正想著安。有時候,有安在的朦朧夢境,比現實世界還要真實。現實世界裡出現的清楚片段、短暫影像,例如羅立雷相機皮套上的刮痕,布魯諾戮進盤中奶油塊裡的長香煙,以及曾被布魯諾摔到走廊、玻璃砸得粉碎那框著他父親照片的相框,全都不那麼真實。蓋伊突然想到,在與蜜芮恩相見之後和前去佛羅里達之前,他可能有時間到墨西哥去看看安。如果和蜜芮恩的事迅速辦完,他便可搭機前去墨西哥,再飛往佛羅里達的棕櫚灘。之前他沒有想到這麼安排,那是因為他沒有那麼多錢,但如果棕櫚灘的合約簽成了,他就有錢這麼做了。
  「你想像得到比這更侮辱人的事嗎?竟然把我放自己汽車的車庫給鎖起來?」
  布魯諾的聲音轉為嘶啞,而且拉高到尖叫的音調高度。
  「為什麼?」蓋伊問他。
  「就因為他知道那天晚上我急需用車!最後還是我的朋友開車來接我的。這麼做他能得到什麼好處啊?」
  蓋伊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拿走了鑰匙?」他問。
  「他拿走我的鑰匙!從我房間拿走的!所以他才會怕我。他那天晚上就離開了。他太害怕了嘛。」
  坐在椅中的布魯諾翻轉過身子,呼吸沉重,啃咬著指甲。幾縷被汗水浸濕而呈現深棕色的頭髮,在他的額頭上像觸角似地急促晃動著。
  「當然囉,那時我母親不在家,否則這種事是絕對不會發生的。」
  「當然啦。」蓋伊無心地附和著。
  他們整個談話的方向會一直圍繞在這個才進行了一半的故事,他猜想。在個人車廂中直視著蓋伊那雙充血的眼睛背後,在那渴望的笑容背後,年輕人隱藏著另一個仇恨和不公的故事。
  「所以你把他的照片丟到走廊上?」蓋伊隨口一問。
  「我是從我母親的房間裡把它丟出去的。」布魯諾說,還特別加重「我母親的房間」這幾個字。「我父親把它放在我母親的房間裡。她喜歡隊長的程度比我好不到哪兒去。隊長!天啊,我根本什麼稱呼也叫不出口!」
  「但他哪裡礙著你了嗎?」
  「他不但礙著我,也礙著我母親!他和我們或其他任何人類都不一樣!他什麼人也不喜歡,他只愛錢。就是這麼一回事。他的確是很聰明!很好呀!但他的良心現在一定在啃噬著他!所以他才要我進他那一行,換我來宰割別人,然後變得和他一樣差勁!」
  布魯諾握緊了拳頭,接著閉上嘴,然後閉上眼。
  就在蓋伊以為他快要哭時,他那腫脹的眼臉一掀,笑容又漸漸地重現臉上。
  「很無聊吧,哼!我只是在說明我為什麼要趕在我母親之前快快出城。我其實是個開朗的人!我說真的!」
  「你不能想離家時就離家嗎?」
  起初布魯諾似乎沒有聽懂他的問題,隨後他冷靜地回答說:
  「當然可以,只是我喜歡和我母親在一起。」
  而他母親是為了錢才留下來的,蓋伊猜想著。
  「要抽煙嗎?」
  布魯諾笑著拿了根煙。
  「你知道,那一晚他離家,可能是他十年來頭一次出走。我不知道他能跑哪兒去。那一晚我氣得要殺他,他知道。你曾想要殺死某個人嗎?」
  「不曾。」
  「我想過。有時我很確信我會殺了我父親。」他笑笑地低頭,恍惚地看著眼前的餐盤。「你知道我父親平日的嗜好是什麼嗎?猜猜看。」
  蓋伊不想猜。他突然覺得很無聊,很想一個人獨處。
  「他收集餅乾模子!」布魯諾爆出一陣嗤嗤大笑。「餅乾模子,是真的!他收集了各式各樣的模子——賓州的、巴伐利亞的、英國的、法國的,還有一大堆匈牙利的,房間裡擺得到處都是。他的書桌擺了一堆動物造型的模子——你知道小孩子吃的盒裝餅乾吧?他寫了封信給那家公司的董事長,他們就送給他一整套。真是個機械的時代!」
  布魯諾大笑著,同時低下頭來。蓋伊凝視著他。布魯諾本身比他自己所說的故事還要有趣。
  「他曾用過嗎?」
  「啊?」
  「他曾用模子做過餅乾嗎?」
  布魯諾呼地尖叫了一聲。一陣蠕動下,他脫去夾克,把它扔到小提箱上。有好一陣子,他似乎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接著突然情緒平復下來開口說:
  「我母親是一直叫他回去玩他的餅乾模子啦。」薄薄的一層汗水像稀薄的油一樣覆滿他平滑的臉龐。他身子半傾在桌上,表情渴切地猛對蓋伊笑。「晚餐吃得還好嗎?」
  「非常好。」蓋伊誠懇地說。
  「聽過長島的布魯諾變壓器公司嗎?製造直流電交流電轉換器的公司?」
  「好像沒聽過。」
  「哈,你怎麼會聽過呢?雖然它很賺錢啦。你對賺錢有興趣嗎?」
  「不會走火入魔。」
  「介意我問你幾歲嗎?」
  「二十九。」
  「哦?我以為你年紀會更大些呢。你認為我看起來有幾歲?」
  蓋伊很有教養地審視他一番。
  「大概二十四或二十五吧?」
  他打算捧他高興而這麼回答著,因為他看起來還要稚嫩些。
  「沒錯,我是有二十五歲。是因為我有這個——就在我額頭中央的這個東西——所以看起來有二十五歲嗎?」
  布魯諾咬著下唇,眼裡閃過一絲謹慎的目光,突然之間,他手扣住前額,陷入極端痛苦的羞恥中。他一躍而起,跑到鏡子前說:
  「我本來要拿東西遮住它的。」
  蓋伊說了些叫他安心的話,但布魯諾仍東照西照地看著鏡中的自己,陷入自虐的苦悶中。
  「它不可能是痘痘,」他的聲音帶有鼻音,「它是腫包,是我所痛恨的一切在我體內騰湧出來的東西,是約伯的溫度(舊約《聖經》的<約伯>記中,撒旦為了試探約伯而令他得病)!」
  「噢,得了吧!」蓋伊大笑。
  「在那次不快之後,星期一晚上它就開始長出來,現在愈來愈糟糕,我敢說它會留下疤痕。」
  「不會啦。」
  「會!啊,這真是帶去聖塔菲的好東西!」
  他坐在椅子上,雙拳緊握,一條沉重的腿拖曳在地,一副醞釀悲劇情結的姿態。
  蓋伊走到窗邊,翻開窗旁座椅上的其中一本書。那是一本偵探小說,其餘的也全都是偵探小說。他試著想讀一兩行字,但字體卻在眼前漂移,於是他又合上書。他一定是喝多了,他心想。但今晚,他倒真的不是很在意。
  「在聖塔菲,」布魯諾說:「我要那兒所有的一切。好酒、美女和歌唱。哈!」
  「你想要什麼?」
  「某樣東西。」布魯諾的嘴角下撇,裝出一個毫不在乎的醜陋鬼臉。「一切的東西。我有一個想法,一個人在死前應該去做可能做得到的所有事情,而也許就在嘗試做某件真正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時死去。」
  蓋伊聽了之後心頭一緊,然後又小心謹慎地舒展開來。他柔聲地問他:
  「像是什麼事情?」
  「像是乘火箭上月球呀,設定車速蒙眼開車呀。我就這麼做過一次,沒有設定速度,但我飆到時速一百六十英里。」
  「蒙眼開車!」
  「我還搶劫過一次。」布魯諾嚴正地盯著蓋伊看。「收穫不錯,在一棟公寓裡下手的。」
  蓋伊的嘴角微揚,露出不相信的笑容,但事實上他相信布魯諾所說的話。布魯諾可能具有暴力傾向,也可能是精神錯亂。是萬念俱灰,蓋伊心想,而非精神錯亂;他常向安提起,富有之人往往有自暴自棄的無聊之舉,其行動與其說是創新,不如說是毀滅,而且其結果和窮困一樣容易導致犯罪。
  「不是為了拿什麼東西,」布魯諾接著又說,「我並不想要我所拿的東西,我還特地拿了我並不想要的東西。」
  「你拿了什麼?」
  布魯諾聳聳肩:
  「打火機、桌上模型、壁爐架上的一個雕像、彩色玻璃,還有其他的東西。」又是一個聳肩動作。「你是惟一知道此事的人。我並不愛嚼舌根,但我猜你認為我是這種人。」他笑了起來。
  蓋伊吸了口煙。
  「你是怎麼進行此事的?」
  「我在亞斯托利亞的一棟公寓屋前守候,直到時機恰當,我就直接爬窗進去,然後再從防火梯爬下來,挺容易的。這是我某項心中感謝上天的冒險事跡。」
  「為什麼是『感謝上天』?」
  布魯諾靦腆地咧開嘴笑說: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說。」
  他再斟滿他的酒杯,然後又斟滿蓋伊的酒杯。
  蓋伊看著那雙曾偷過東西的手,它既不靈活又顫抖不穩,再看那些指甲,都被咬到指甲肉裡了。這雙手笨拙地玩弄著火柴盒殼面,然後像嬰兒般讓它掉落在佈滿煙灰的牛排上。犯罪真的是好無趣,蓋伊心想,常常是那麼的缺乏動機。但這也是形成犯罪的一個模式。誰會從布魯諾的手、他的房間或是充滿渴望的醜惡臉上得知他曾行竊過呢?蓋伊再跌坐在椅子上。
  「告訴我一些你的事。」布魯諾高興地鼓勵他。
  「沒有什麼好說的。」
  蓋伊從夾克口袋中取出煙斗,在鞋跟上一敲,低頭看看掉在地毯上的煙灰,然後又把此事丟到腦後。酒精產生的刺痛感深深滲入他體內。他心想,如果棕櫚灘的合約簽成了,開工之前的兩個禮拜,時間會很緊迫。不必在離婚手續上花太多的時間。在他已完成的製圖中,一片綠色草地上有數棟低矮白色建築物的圖樣,現在無須試著去回想,它便鉅細靡遺地在他腦中毫不生疏的游移著。他微微自喜,忽然感到極為安心而幸福。
  「你蓋什麼樣的房子?」布魯諾問。
  「噢——是一般人所謂的現代建築。我蓋過幾家商店和一棟小辦公大樓。」
  蓋伊笑了起來,平常別人問起他的工作時,他通常三緘其口或稍感厭煩,但此刻他毫無那些感覺。
  「結婚了嗎?」
  「沒。呃,是,結了;不過分居了。」
  「哦,為什麼?」
  「個性不合。」蓋伊回答。
  「分居多久了?」
  「三年了。」
  「你不想離婚嗎?」
  蓋伊皺起眉頭,欲言又止。
  「她也在得州嗎?」
  「是呀。」
  「正要去見她?」
  「我會去見她,現在我們正要安排離婚的事。」
  他緊咬著牙。為什麼要把這件事說出來呢?
  布魯諾露出冷笑。
  「你們得州的女孩怎麼樣啊?」
  「很漂亮,」蓋伊回答,「有些女孩蠻漂亮的。」
  「但大部分是花瓶吧,嗯?」
  「可能是。」
  他對自己笑笑。蜜芮恩大概就是布魯諾口中所指的那種美國南方女子。
  「你太太是哪一種女孩?」
  「相當漂亮那一型,」蓋伊謹慎地說,「紅髮,有點豐滿。」
  「她叫什麼名字?」
  「蜜芮恩。蜜芮恩·喬艾斯。」
  「唔。聰明還是傻傻的?」
  「她不是挺有智慧。我不想娶個智慧型的女子。」
  「而你原本愛她愛得要命,嗯?」
  他為何有此一問?他有表現出來嗎?布魯諾兩眼眨也不眨地直盯著他瞧,絲毫不放過任何變化,彷彿眼力已疲勞過度,反而睡不著地睜大著似的。蓋伊有種感覺,那對灰眼已經注意他很久很久了。
  「你為什麼這麼說?」
  「你是個好人,你對每件事都很認真。你追女人也追得很辛苦吧?」
  「什麼叫辛苦?」他反擊道。
  但他突然覺得有點喜歡布魯諾,因為布魯諾說出對他的想法。大部分的人,蓋伊知道,並未說出他們對他的想法。
  布魯諾十指相觸,兩手拱成小海扇貝狀,歎了口氣。
  「什麼叫辛苦?」蓋伊再問一遍。
  「全力以赴,懷有許多崇高的期盼,結果被三振出局,對吧?」
  「不盡然。」
  話雖如此,但一股自憐的悸動令他感到慍怒,於是他站起身,隨手也把酒杯拿著。房間裡根本無處可行,火車行進時的晃動使人想站穩也難。
  布魯諾仍一直盯著他,一邊蹺著二郎腿,老氣的一腳搖來晃去,一邊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其餐盤上方輕彈著手中的香煙。粉紅和黑色摻雜而尚未吃完的牛排,漸漸地被如雨點般落下的煙灰覆滿。布魯諾看起來比較不友善了,蓋伊懷疑這是因為他說出自己已婚;而且他也更好奇了。
  「你老婆怎麼了?她紅杏出牆了嗎?」
  布魯諾的一針見血也令他十分惱怒。
  「不是。反正那一切都過去了。」
  「但你和她仍有夫妻之名。之前你都無法達成離婚協議嗎?」
  蓋伊瞬即感到很是羞愧。
  「我不是很關心離婚的事。」
  「那現在怎麼樣了?」
  「她才拿定主意要離婚。我想她懷孕了。」
  「噢,真是個拿定主意的好時機,嗯?她三年來到處與男人鬼混,最後終於找了個傢伙著床?」
  是的,事實正如他所言,而且大概是拜寶寶所賜。布魯諾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呢?蓋伊覺得布魯諾這個人像是蜜芮恩肚裡的蛔蟲一般,竟對他人的所知所恨瞭若指掌。蓋伊轉身面對窗子。窗上除了他自己的倒影之外,別無他物。他感覺到心跳在震撼著自己的身體,比火車產生的震動更加強烈。或許,他心想,他的心跳加劇是因為他不曾和任何人談過這麼多有關蜜芮恩的事。他向安提過的事不比布魯諾已經知道的多。不過他只對安說過蜜芮思曾經一度與眾不同——甜美、忠貞、孤獨、極度地需要他和需要擺脫她家人的束縛。他明天就會見到蜜芮恩,伸手就碰得到她了。一想到即將觸摸那他一度眷戀的柔軟軀體,他更無法忍受。突然間,挫敗感襲上他的心頭。
  「你的婚姻怎麼了?」就在他身後,響起布魯諾發問的輕柔聲音。「以一個朋友的身份,我真的很感興趣。當年她多大年紀?」
  「十八歲。」
  「她一結了婚就開始紅杏出牆嗎?」
  蓋伊一個反轉身,彷彿要承擔蜜芮恩的罪行般。
  「那不是女人惟一會做的事,你知道。」
  「但她這麼做了,不是嗎?」
  蓋伊撇過頭去,感到既苦惱又迷惑。
  「沒錯。」
  這微不足道的字眼,在他耳中縈繞不去,那聽起來是多麼醜惡呀!
  「我很清楚那種南方紅髮女人。」布魯諾一邊說,一邊戳弄著他的蘋果派。
  蓋伊再次自覺一股強烈而且絕對多餘的羞愧感油然而生。多餘,因為蜜芮恩的一切言行都不會讓布魯諾感到困窘或訝異。布魯諾似乎不會有驚訝感,只會興趣激增。
  布魯諾帶著羞澀的快樂表情低頭看餐盤,他雙眼睜得老大,儘管充滿血絲,眼圈也發黑,但眼神仍十分明亮。
  「婚姻喔——」他歎著氣說。
  「婚姻」這個字眼也在蓋伊的耳中迴響。對他來說,它是個莊嚴的字眼,結合了聖潔、愛情、罪惡的原始莊嚴性。它是蜜芮恩搽了赤褐色口紅,說著「我為什麼要為了你而讓我自己難過?」的豐唇,它也是安在她家種了番紅花的草地上把頭髮往後一掠且仰首看他時的眼眸。它是在從芝加哥家中窄長形窗前轉身走來,抬起長著雀斑的盾形臉龐迎向他的蜜芮恩——這是她說謊前的慣性動作,還有史提夫那掛著傲慢笑容的黑髮長形頭顱。回憶開始湧現,他好想高舉雙手,阻擋這些回憶。芝加哥那充滿回憶的房間……他仍能聞到那房間的味道、聞到蜜芮恩身上的香水味和色彩鮮艷的暖氣機的熱氣味道。他消極地站定,多年來他第一次沒有在腦中把蜜芮恩的臉推擠成一片粉紅色的模糊。如果現在他讓一切回憶再如洪水般湧進,它會對他造成什麼影響?讓他武裝起自己來面對她?還是自掘墳墓?
  「我是說真的,」遠遠傳來布魯諾的聲音,「怎麼了?你不介意告訴我吧,對不對,我很感興趣。」
  蹦出了個史提夫。蓋伊拿起酒杯。眼前浮現那天下午在芝加哥以房間門口為架構的景象,現在這個黑白色調的景像有如照片一般清晰。他發現他們在公寓內的那個午後,不像平常的午後,有其獨特的色彩、味道和聲響,自成一個世界,像個可怕的小藝術品。像是史上注定要來臨的一個重大日子。或是情形正好相反,這種日子一直如影隨形地跟著他?因為事實現在就擺在眼前,和以前一樣清晰。而最糟的是,他察覺到自己有股把一切向布魯諾全盤托出的衝動,這個火車怪客會傾聽他說話,同情他的遭遇,然後忘記這一切。把一切都告訴布魯諾的想法開始令他舒坦些。布魯諾絕對不是個普通的火車怪客,他是個夠狠、夠墮落的角色,所以絕對能欣賞他那樣的一個初戀故事。而且史提夫只是使其餘的故事微不足道的驚人結尾。史提夫並非蜜芮恩初次紅杏出牆的對象。那天下午,年方二十六的他,臉上爆發的只是股傲氣。他對自己說過這個故事有一千次了,這是個經典故事,因他的愚蠢而充滿戲劇性。他的愚蠢只憑添了故事的趣味性。
  「我對她的期許太高。」蓋伊隨口說。「雖然我是無權這麼做。她就是這樣。她或許一輩子都會招蜂引蝶,無論她和誰在一起。」
  「我瞭解,永恆的高中生型女子。」布魯諾揮揮手。「甚至無法裝出芳心曾歸屬於一人。」
  蓋伊看著他。蜜芮恩當然有過一次一心愛人的經驗。
  猝然之間,他捨棄向布魯諾全盤托出的想法,他為他幾乎已開始鬆口而感到羞恥。其實布魯諾此刻似乎不在乎他是否要說出一切。布魯諾彎腰駝背地在餐盤的肉汁中撈起一根火柴。從側面看去,他那半邊向下彎的嘴就像老人的嘴一樣,在鼻子和下顎之間凹陷。那張嘴似乎在說,無論這故事內容如何精彩,他也不屑一聽。
  「那樣的女人就是會吸引男人,」布魯諾低聲說,「像垃圾吸引蒼蠅一樣。」
Ich wei nicht, Wie Ich dich liebe, Sie ist der einzige Weg, Den Ich Ken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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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布魯諾的那句話,讓他震驚得一時失了神。
  「你本身必定有過一些很不愉快的經驗。」
  他說出自己的看法。但布魯諾會有女人問題的困擾,真是讓人很難想像。
  「噢,我父親也有過一次那樣的經驗,也是紅髮女郎,叫卡洛塔。」他抬起頭來,臉上頓時湧現對他父親的恨意。「很好哇,不是嗎?就是像我父親那類的男人才讓這種事情層出不窮。」
  「卡洛塔」。蓋伊現在明白為什麼布魯諾那麼討厭蜜芮恩了。女人似乎是影響布魯諾整體個性、形成他對父親的恨意和他遲來的青春期的關鍵所在。
  「這世界有兩種類型的人!」
  布魯諾咆哮著,隨即住口不語。
  蓋伊在牆上的細長鏡子中瞥見自己的身影,鏡中人的眼神看似受到驚嚇,他心想,嘴角也有一絲冷酷,於是他刻意地放鬆自己。一枝高爾夫球桿頂著他的背,
  他用指尖滑過球桿光澤耀眼的冰涼表面,鑲嵌在深色木頭上的金屬令他想起安的帆船上的羅盤針箱。
  「而基本上女人只有一種——」布魯諾又繼續咆哮。「愛情叛徒。要不是對他人情感不忠,就是人盡可夫的婊子!你看著辦吧!」
  「那麼你母親又是怎樣的女人?」
  「我還沒見過跟我母親一樣的女人。」布魯諾斷言。「我還沒見過一個這麼能容忍的女人。她長得也很漂亮,有很多男性朋友,但她沒跟他們搞七捻三的。」
  一片寂靜。
  蓋伊再拿了根香煙,在表面上輕彈幾下,順便看了表,指針指著十點三十分。他必須馬上離去了。
  「你是怎麼發現到你老婆的事的?」布魯諾抬眼瞄著他看。
  蓋伊從容不迫地點燃他的煙。
  「她出牆過幾次?」布魯諾又問。
  「好多次,在我發現之前的還不算。」
  就在他向自己保證現在承認這件事已無傷時,內心中一陣小漩渦似的感覺開始困擾著他。那感覺雖然微小,卻仍比回憶真實,因為那感覺已迎面襲來。是傲氣?是恨意?抑或只是對自己感到不耐,因為此刻他在意的這一切全屬枉然?他把話題從自己身上岔開。
  「說說看,在你死之前還想做些什麼事?」
  「死,誰說過什麼死不死的事呀?我計劃做一些防裂球拍,可能以後在芝加哥或紐約成立公司。或者可能只是出售我的創意——我可是有很多完美的謀殺秘方呢。」
  布魯諾又用那種似乎帶有挑釁意味的凝視抬頭一看。
  「希望你邀我來此不是你計劃中的一部分。」
  說著,蓋伊坐下來。
  「老天,我喜歡你,蓋伊!我真的喜歡你!」
  那張滿是渴望的臉在懇求著蓋伊開口說他也喜歡自己。那對受折磨的小眼中有著多少寂寞啊!蓋伊困窘地低頭看自己的雙手。
  「你所有的創意全都跟犯罪有關嗎?」
  「當然不是呀!只是些我想要去做的事,像是給一個乞丐一千元——等我拿回我的錢的時候,那是我先要做的其中一件事。難道你不曾有過想要偷某種東西的感覺嗎?或是想要殺死某人?你一定有過這個感覺。每個人都會有這些感覺。
  你不認為有些人在戰場上殺人後,從中得到相當大的快感嗎?」
  「我不認為。」蓋伊說。
  布魯諾遲疑了一下。
  「噢,當然他們絕不會承認,他們害怕嘛!但在你的生命中,你曾想讓某些人在你眼前消失吧?」
  「不曾。」
  史提夫,他突然想起他。他一度曾想過要謀殺他。
  布魯諾斜歪著頭。
  「你當然想過,我看得出來。你為什麼不承認呢?」
  「我或許有過一些稍縱即逝的想法,但我從未付諸行動過。我不是那種人。」
  「那你就錯了!任何一種人都可以謀殺人。純粹是情勢所趨,與性情無關!人們到了緊要關頭——就算只是碰上最小的事,便能讓人義無反顧。任何人皆如此,即使是你的祖母也一樣。我知道的。」
  「碰巧我並不認同。」蓋伊很乾脆地說。
  「跟你說,我幾乎謀殺我父親一千次了!你曾想要謀殺誰?跟你老婆鬼混過的人?」
  「其中一人。」蓋伊低聲說。
  「你做到了什麼程度?」
  「什麼也沒做。我只是想過這件事而已。」
  他想起那好幾百個失眠的夜,以及除非報了仇才能得到平靜的絕望感。當時可能有某件事讓他豁出去嗎?他聽見布魯諾喃喃的說話聲:
  「你渴望做的程度比你想的還要高出很多,我只能說這些。」
  蓋伊一臉迷惑地瞪著他看。他的身形有如晝伏夜出的賭場莊家,弓著身子,衣袖捲起的兩隻手臂放在桌上,小頭銳面,樣子令人生厭。
  「你看了太多偵探小說。」
  蓋伊說,話一出口,竟不知為何會冒出這些字句。
  「偵探小說很好呀,它顯示了各種人都能殺人。」
  「我認為那正是它惡劣的原因。」
  「你又錯了!」布魯諾十分憤慨地說。「你知道上報的謀殺案占實際發生的比例嗎?」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十二分之一。十二分之一哎!想想看,那其餘的十二分之十一的謀殺案,會是什麼人幹的?是許多無足輕重的小人物。警察知道他們永遠逮不到所有的兇手。」
  他開始再倒威士忌,發現酒瓶空了,便懶懶地站起身。一把串連在金鏈上的小金刀從他的褲袋中發出閃光。以審美眼光來看,這把小金刀,正如一件美麗的首飾讓蓋伊賞心悅目。看著布魯諾猛拍酒瓶瓶口時,他心中想著,布魯諾有一天可能會用那一把小刀干下謀殺案,而且他大概會肆無忌憚,因為他不在乎被捕與否。
  布魯諾轉身,咧開嘴笑,手中多了瓶新的威士忌。
  「跟我一起去聖塔菲吧!嗯?休息個幾天。」
  「謝了,不行。」
  「我帶了很多錢,我請你去,嗯?」
  他不慎潑灑了些威士忌在桌上。
  「謝了。」蓋伊說。
  從他的衣著上來看,蓋伊猜想,布魯諾以為他沒有什麼錢。這條灰色法蘭絨長褲可是他最喜愛的長褲呢。如果天氣不會太熱,他在梅特嘉夫和棕櫚灘也要穿這條長褲。他往後靠向椅背,兩手放進口袋,卻摸到右邊口袋的底部破了一個洞。
  「為什麼不跟我一起去呢?」布魯諾把已添滿酒的酒杯交給他,「我非常喜歡你呢,蓋伊。」
  「為什麼?」
  「因為你是個好人。我的意思是你很正直。我見過很多人——不是在說笑,但沒有多少個像你一樣。我很欽佩你呢。」
  他衝口說出這些話後,又喝起酒來。
  「我也喜歡你。」蓋伊說。
  「跟我一起去嘛,嗯?在我母親來之前,我有兩、三天的空檔。我們會玩得很高興的。」
  「找別人去吧!」
  「拜託,蓋伊,你以為我在做什麼?只是隨便找個一起旅行的同伴嗎?我喜歡你,所以邀你和我同行,即使一天也好。我會從梅特嘉夫抄近路去,甚至不用到艾爾帕索。我必須去看看大峽谷。」
  「謝了,我在梅特嘉夫的事一辦完,就有份工作要接。」
  「噢,」又是那張滿是渴望和欽慕的笑臉。「要蓋什麼是嗎?」
  「是呀,一家鄉村俱樂部。」聽起來仍然很奇怪,而且和他一貫的風格不符,那是兩個月前他絕不會想建造的建築物。「棕櫚灘的新帕米拉俱樂部。」
  「真的?」
  布魯諾當然聽說過帕米拉俱樂部的大名,因為它是棕櫚灘最大的俱樂部,他甚至曾聽說他們就要蓋新俱樂部的事。他去過舊俱樂部幾次了。
  「是你設計的?」他像個崇拜英雄的小男孩般俯視著蓋伊。「你可以畫一幅它的圖樣送給我嗎?」
  蓋伊在布魯諾的通訊錄背面很快畫了一幅那棟建築物的草圖,並依布魯諾的要求籤上名字。他解釋說,他要讓牆面陡斜而下,好讓下層樓成為一直擴展到陽台去的大舞廳,而且他希望能獲准使用百葉窗,因為那樣能省去空調問題。雖然他放低音量說話,但他愈談愈高興,興奮的淚水也湧上眼眶。他心裡納悶著,自己怎麼會跟布魯諾談得這麼親密,顯露出他最佳的一面呢?布魯諾又比誰多瞭解他幾分呢?
  「聽起來棒極了。」布魯諾說:「你的意思是說,建築的樣式由你決定嗎?」
  「不是,我得把它弄成皆大歡喜呢。」蓋伊突然頭向後揚,大笑出聲。
  「你就要一舉成名了,啊?也許你現在就很有名了。」
  新聞雜誌上將會有照片出現,或許在新聞影片中會出現某些報導。他們尚未一致通過他的草圖,他提醒著自己,但他很有把握確定他們會通過。在紐約和他共用一間辦公室的建築師麥爾斯很確定會通過;安也持肯定意見;布瑞哈特先生也是。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委託案。
  「蓋好了之後,我可能會成名,這是他們會用心宣傳的那一類事情。」
  布魯諾開始向他談起他大學生活的一段長篇故事,說他如果在某個時期和他父親沒有發生某件事,他早該成為攝影家。蓋伊沒專心聽。他茫茫然地啜著酒,想著在棕櫚灘之後將接踵而來的委託案。也許不久會是在紐約的一棟辦公大樓。他對紐約的辦公大樓有個構想,而且渴望能眼見它付諸實現。「蓋伊·丹尼爾·漢茲」,金字招牌。他再也不會有股時時自覺他錢賺得比安少的煩厭感。
  「難道不是嗎,蓋伊?」布魯諾再問一次。
  「什麼?」
  布魯諾深吸一口氣。
  「假如你老婆現在大事聲張離婚之事激起眾人非議;假設她趁你人在棕櫚灘時挺身反擊,並讓他們炒你魷魚,這樣是不是會構成你謀殺的動機?」
  「殺蜜芮恩?」
  「當然囉。」
  「不會。」蓋伊說。
  但這個問題擾亂著他。他很怕蜜芮恩從他母親那兒聽說了帕米拉的工作,那她可能會純為了傷害他取樂而試著加以干涉。
  「當她背叛你時,你不想殺死她嗎?」
  「不。你能不能別再談這個話題呀?」
  有片刻的時間,蓋伊看見他的人生拆成兩半——他的婚姻和事業,兩者並排而列,他竟覺全然陌生。他的腦子暈得令他想作嘔,他試圖瞭解他的人生怎麼會在婚姻這一部分如此愚蠢和無助,在事業這部分卻如此地有才幹?他匆匆看了下布魯諾,布魯諾仍凝視著他。他微有醉意,便把酒杯放回桌上,推離手邊。
  「你一定曾想過。」布魯諾夾著酒意輕微堅持。
  「不曾。」
  蓋伊想出去散散步,但火車像永不會停止似的,在直線上前進又前進。假定他真的因蜜芮恩而丟掉他的委託案。那麼他得在那兒住好幾個月的時間,而且也將如眾人預期,繼續和董事們周旋。布魯諾很瞭解這些事。他摸了一把濕潤的前額。當然,難題就在於沒見到蜜芮恩之前,他無法知道她的想法。他累了,而且在他累的時候,蜜芮恩就會像大軍般向他侵攻。這兩年來,這種事發生的頻率之高,已使得他漸漸不再愛她。現在蜜芮恩又像大軍般入侵了。他對布魯諾厭倦透了。布魯諾則笑容盈面。
  「我告訴你我想要謀殺我父親的一個構想,好嗎?」
  「不要。」蓋伊說。
  他一手蓋住布魯諾正要倒下酒的酒杯。
  「你要選哪一種?浴室中破裂的電燈插座,或是充滿一氧化碳的車庫?」
  「你就動手吧,不要再空談了!」
  「我會的,你別以為我不會!知道以後我要做什麼事嗎?如果我有一天想自殺的話,就會去自殺,而且要設計成看似是被我最大的敵人謀殺了的樣子。」
  蓋伊嫌惡地看著他。布魯諾彷彿被溶化般地漸漸模糊了形影。現在的他似乎只剩聲音和靈魂,邪惡的靈魂。他所鄙視的一切,蓋伊想,布魯諾集之於一身;而他不想變成的模樣,正是布魯諾目前或日後的模樣。
  「要我替你設計一樁殺死你老婆的完美謀殺案嗎?將來你可能會用得上喲。」
  在蓋伊的盯視下,布魯諾不自在地蠕動了一下身子。蓋伊站起身。
  「我要去散散步。」
  布魯諾用力一擊掌。
  「嘿!拜託,那是個好主意呀!我們彼此為對方殺人,明白了嗎?我去殺死你老婆,你去殺死我父親!我們在火車上碰面,明白嗎?沒有人知道我們彼此認識,完美的不在場證明!懂了嗎?」
  牆壁在他眼前很有規律地跳動著,彷彿就要向外彈開似的。「謀殺」!這個字眼令他感到噁心,讓他感到恐怖。他想逃離布魯諾,逃離這個房間,但一股惡夢似的沉重攫住了他。他試著要伸手扶住牆壁,瞭解布魯諾所言,以便穩住自己,因為他感覺得出布魯諾的話有些道理,就像待解決的問題或待拼湊的拼圖一樣有跡可尋。
  布魯諾被煙熏黃的兩手在膝上抖動、打顫。
  「無懈可擊的不在場證明!」他尖叫著說。「這是我一生中最棒的點子!你不明白嗎?我可以在你出城的某一天去殺人,你也可以在我出城的時候去殺人。」
  蓋伊懂了。絕不可能會有人發現真相。
  「我非常樂意去阻斷蜜芮恩這種人的人生,來幫助你這種人發展事業。」布魯諾嗤嗤地笑出聲。「你不覺得在她毀了更多人之前,應該有人出來阻止她嗎?坐下來,蓋伊!」
  她並沒有毀了我,蓋伊想要提醒他,但布魯諾根本不給他時間。
  「我是說,假設佈局大致如此。你下得了手嗎?你可以告訴我她住處的一切細節,而我也會告訴你我家的細節,清清楚楚,好像你住在那裡一樣。我們可以到處留下指紋,搞得刑警們發狂!」他竊笑著。「然後我們分開幾個月,這是當然的,而且彼此絕不可聯絡。老天哪,這是鐵定會成功的事!」
  他站起身,卻險些跌倒,又一把拿起酒杯。然後帶著令人窒息的自信,直逼著蓋伊說:
  「你做得到的,嗯,蓋伊?不會有任何阻礙的,我發誓。我會搞定一切,我發誓,蓋伊。」
  蓋伊把他推開,使用的力比他打算發出的還大。布魯諾從窗旁的座位上很快恢復站姿。蓋伊環顧四周,想吸點新鮮空氣,但四壁卻如堅實的空間,房間已成了個小小的地獄。他在這裡做什麼?他又怎麼會喝了那麼多酒呢?什麼時候喝的?
  「我很肯定你做得到!」布魯諾眉頭緊鎖。
  帶著你那些該死的理論,閉上嘴吧!蓋伊想向他大叫,但發出的聲音反而像是耳語:
  「我厭倦這話題了。」
  他看見布魯諾窄細的臉上頓時奇怪地扭曲著,訝異得發出傻笑,一副陰險而無所不知的醜惡模樣。布魯諾和藹地聳聳肩。
  「好吧。我仍要說這是個好點子,我們已有完美的佈局。我會用這個點子的,當然是跟別人合作。你要去哪裡?」
  蓋伊終於想到了門。他走出房外,又打開另一扇上下車廂用的門,沁涼的空氣像是施以懲戒似地使勁撲向他,火車的車聲也大到有如發出譴責般的鳴響。除了風聲和火車聲,他又補上對自己的詛咒,渴望能因此致病。
  「蓋伊?」
  一轉身,他看見布魯諾正步履不穩地從沉重的車廂門旁滑走過來。
  「蓋伊,對不起。」
  「沒關係。」
  蓋伊立刻說出這句話,因為布魯諾的臉嚇了他一跳。那是像狗般十分自卑的臉。
  「謝了,蓋伊。」
  布魯諾彎下頭,而在那一刻,火車車輪乒乒乓乓的轉動聲開始平息,蓋伊不得不保持平衡。
  他無限感激,因為火車正減速靠站。他重重一拍布魯諾的肩膀。
  「咱們下車去呼吸些新鮮的空氣吧!」
  他們下了車,踏入一個寂靜又全然漆黑的世界中。
  「這是什麼爛提議?」布魯諾大叫。「什麼光線也沒有,烏漆抹黑的!」
  蓋伊抬頭一看,也沒有月亮的蹤影。車外的嚴寒讓他的身軀變得僵直、警醒。他聽見某處發出像在家中關上木門的砰擊聲。在他們前頭的一道亮光成了一盞提燈,一名男子提著它跑到火車尾端,那兒的一扇加了車頂的貨車廂的車門流洩出一道光線。蓋伊緩緩地朝光亮處走去,布魯諾尾隨在他身後。
  在遠處黑暗的平坦大草原上,一輛火車不停地發出哀鳴聲,隨後又開走了。這個聲音他從孩提時就有所記憶,美妙,清純,寂寞,像匹野馬在背上搖甩著一個白人。在一股友誼情感的支持下,蓋伊挽起了布魯諾的手臂。
  「我不要散步!」
  布魯諾高喊著,一邊扭扯一邊停下腳步。車外新鮮的空氣讓他像出了水的魚般逐漸失去元氣。
  火車正在啟動,蓋伊推著布魯諾鬆垮的龐大身軀,上了火車。
  「再來杯睡前酒?」
  布魯諾站在他的房門前無精打采地說,看起來一副快累癱的樣子。
  「謝了,我不能再喝了。」
  綠色簾子使得他們的耳語很不清晰。
  「別忘了早上叫我一聲,我不會鎖門。如果我沒有應聲,你就自己進來,嗯?」
  在回自己的臥鋪時,蓋伊一個踉蹌,身子靠向掛著綠色簾子的牆壁。
  習慣使然,倒在床鋪上時,他想起他的書本。他把它忘在布魯諾的房間裡了,他的柏拉圖。他一想到書將在布魯諾房裡過夜,或是布魯諾將拿起它,甚至翻開它,他就不大舒服。
Ich wei nicht, Wie Ich dich liebe, Sie ist der einzige Weg, Den Ich Ken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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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下車後,蓋伊立刻撥了電話給蜜芮恩,她也隨即安排兩人在位於雙方住處中途的高中校園碰面。
  此刻他站在鋪了柏油的遊戲場一角,等待著她的到來。當然,她會遲到。她為什麼選了這所高中呢?他心中納悶著。因為這是她的地盤嗎?他們談戀愛時,他就常到這裡來等她。
  天空是一片清澈耀目的藍。陽光要熔化人似地揮灑下來,不是黃色,而是毫無色彩,像是某樣東西在其自身的熱化下變成白色般。在樹林那邊,他看見一棟他不知其名的細長形紅色系建築物的頂端,兩年前他還在梅特嘉夫時,這棟建築就在了。他轉過身去。眼前看不到半個人影,彷彿熱氣使得大家離棄這所學校,甚至離棄附近地區的住家似的。他看著從校門黑色拱形結構倒斜而下的灰色寬大階梯。他仍記得蜜芮恩那本代數課本的絨布邊上,那夾雜墨水及些微汗水的味道。他仍看得見書寫在書頁邊緣上的「蜜芮恩」字樣,以及畫在扉頁上有著斯賓塞式波浪髮型的女郎肖像,那是他打開書本幫她解題時發現的傑作。以前他為什麼會認為蜜芮恩與眾不同呢?
  他穿過十字形交叉鐵絲圍牆中的寬敞大門,再次抬頭看向學院大道。然後他看見了她,就在和人行道接界的黃綠色樹叢下。他的心跳開始加快,但他刻意裝做滿不在乎地眨眨眼。她從容不迫地踩著略微遲鈍的習慣性步伐走來。現在看得清楚她的頭了,她頂著一頂寬邊的淡色帽子。陽光和陰影雜亂無章地映得她的身體斑駁點點。她輕鬆地對他揮手,蓋伊從口袋中抽出一隻手,也對她揮手,又往回走進遊戲場,突然像個男孩似地感到緊張和害羞。她知道他在棕櫚灘的案子,他心想,那個走在樹林下的奇特女子。他母親半個小時前已告訴他,她和蜜芮恩上次通電話時,已對她提起這件事了。
  「嗨,蓋伊。」
  蜜芮恩笑卞一下,很快的又合上她寬闊的粉橘紅色雙唇。這是因為她的門牙間有縫隙,蓋伊記起來了。
  「你好嗎,蜜芮恩?」
  他不知不覺地匆匆瞥了一眼她的身材,豐滿,但不像是有身孕的樣子,他腦中很快地閃過一個想法:她可能說謊。她穿了一件明艷的印花裙和一件短袖白色女衫,手上提了個漆皮編成的白色大手提包。
  她裝模作樣地坐在陰涼處的一張石製長椅上,又問了他一些旅途上的無聊問題。她向來圓滾滾的臉變得更圓了,兩頰又胖了不少,因此下巴就顯得更尖了。蓋伊注意到,現在她的兩眼下有幾絲細紋。她也活了長達二十二年的時間了。
  「一月。」她以平板的聲音回答他。「孩子的預產期在一月。」
  提前了兩個月。
  「我猜想你是要嫁給他囉。」
  她微微轉過頭,低下頭去。陽光照射在她的臉頰上最大的幾顆雀斑,蓋伊看到某個他記得的雀斑圖案,自從娶了她之後,他就沒再想起這個圖案了。他曾多麼確信他擁有她,擁有她每一個最脆弱的想法啊!突然間,所有的愛似乎只是一場空,更可怕的,他算不上認識她。此刻蜜芮恩心中的新世界,他一點也不明瞭。和安之間也可能演變成相同的情況嗎?
  「不是嗎,蜜芮思?」他催她回答。
  「不是現在。懂嗎?問題很多。」
  「怎麼說?」
  「啊,我們可能無法想結婚就馬上結婚。」
  「噢。」
  我們。他知道對方會是個什麼樣的人——高大黝黑,長形臉,像史提夫一樣,那一類型的人總是吸引著蜜芮恩,那是她惟一願意與之生下孩子的人。她真的想要這個孩子,他看得出來。發生了某件事,也許是這件事讓她想要個孩子,和男人完全無關。他可以從她在長椅上落座時那種裝模作樣的僵硬姿態,以及經驗或想像下孕婦臉上自暴自棄的恍惚狀態中看出有事發生。
  「但這也不會耽擱到離婚的事吧,我想。」
  「啊,我本來想不會——但這是到前兩天為止。我以為歐文這個月就能恢復自由之身了。」
  「噢,他現在仍是有婦之夫?」
  「沒錯,他是有婦之夫。」她微微歎著氣說,幾乎是在微笑。
  蓋伊略感困窘地低下頭,在柏油路面上緩緩地踩了一兩步。他早知道那男人會是個有婦之夫,他曾期望那男人不是真的打算要娶她,而是被迫。
  「他人在哪裡?這兒嗎?」
  「他在休士頓。」她回答。「你不想坐下來嗎?」
  「不用。」
  「你從來都不喜歡坐著。」
  他靜默一旁。
  「還戴著你的戒指?」
  「嗯。」
  那是他念芝加哥大學時戴的班戒,蜜芮恩一直很羨慕他有這只戒子,因為它意味著他是位大學生。她不自在地笑著凝視這戒指。他兩手插進口袋裡。
  「我想趁我人還待在這裡的時候,把這事辦好。我們可以這個星期去辦嗎?」
  「我想要離開這個地方,蓋伊。」
  「因為離婚這件事?」
  她張開手指粗短的兩手,做了個曖昧的無力手勢,他猛然想起布魯諾的手。今天早上下了火車後,他已經完全忘了布魯諾這個人,還有他的書。
  「我是有些厭倦待在這裡了。」她說。
  「你若願意,我們可以在達拉斯辦離婚手續。」
  因為她怕此地的朋友會知道她離婚了,別無他故。
  「我想等一陣子,蓋伊。你介意嗎?只是一小段時間?」
  「我認為你才該介意。他到底有沒有打算要娶你呀?」
  「他應該可以在九月跟我結婚的。那時候他已是自由之身,但是——」
  「但是什麼?」
  從她沉默不語、孩子氣地用舌頭舔著上唇的動作中,他看出她的困境。她非常想要這個孩子,寧可犧牲她自己,在孩子出世之前四個月都待在梅特嘉夫,以便嫁給孩子的父親,雖然他也是當事人,但此刻他卻覺得有些同情她。
  「我想要離開這個地方,蓋伊,跟你一起。」
  她努力裝出誠意,表情是那麼的逼真,害他險些忘了她在問什麼和為什麼有此一問。
  「你想要什麼,蜜芮恩?遠走高飛的費用嗎?」
  她那對灰綠色眼眸中的迷濛感如霧氣般擴散開來。
  「你母親說你要去棕櫚灘。」
  「我是可能會去那裡,去工作。」
  他想著帕米拉,心裡感到一股危險:帕米拉案已飛了。
  「帶我跟你一起走吧,蓋伊?這是我要求你的最後一件事。如果我跟你一起同住到十二月,然後再辦離婚手續——」
  「噢。」
  他語氣平靜,但胸中有某件東西在悸動,彷彿心在破碎。她突然令他感到厭惡,她跟她身邊所有她認識和被她吸引的人都讓他厭惡。另一個男人的孩子。跟她遠走高飛,在她生下另一個男人的孩子之前都要當她的丈夫。
  「如果你不帶我走,我也會跟著去。」
  「蜜芮恩,我可以現在就去辦離婚手續,不需要等孩子出世。法律也不必等。」
  他的聲音在顫抖。
  「你不會對我做出這種事的。」
  蜜芮恩的回答夾雜著威脅和懇求,他還愛著她的時候,她就曾這樣利用他的怒氣和愛意,而讓他困擾不已。
  現在他覺得這情況又讓他困擾不已。而且她說得對。現在他不會跟她離婚,但不是因為他仍愛著她,不是因為她仍是他老婆,他便因此有責任保護她,而是因為同情她,以及因為他記得自己曾愛過她。現在他明白早在紐約,甚至在她寫信向他要錢時,他就已經同情她了。
  「你若在那裡出現,我就不接那份工作。接下來也沒用了。」
  他平靜地說著,但工作都已經飛了,他告訴自己,所以幹嘛還討論此事呢?
  「我想你不會就這麼放棄那樣的工作的。」她挑釁地說。
  他轉身不去看她邪惡的勝利笑容。她錯了,他心想,但他什麼話也不說。他在有沙子的柏油路面上走了兩步,再轉身,頭昂揚著。要冷靜,他告訴自己。怒氣能成就什麼事?以前每當他這樣悶不吭聲時,蜜芮恩常為此而痛恨他,因為她喜歡大聲爭論。即使今天早上來一場爭論,她也不反對,他心想。當他出現這樣的反應時,她就恨他,直到她得知到頭來其實這樣的反應傷得他更重。現在他知道自己讓她玩弄於股掌間,但他也只能和往常一樣默默承受。
  「我甚至根本還沒有接到那份工作,你知道。我會乾脆拍一份電報給他們,就說我不想要那工作了。」
  在樹梢那邊,他再次注意到他在蜜芮恩來到之前就看到的紅色系新大樓。
  「還有呢?」
  「還有很多事,但你不會知道的。」
  「要逃走嗎?」她嘲弄地說。「最划算的退路。」
  他再走動一下,又轉身。他還有安。有安在,他可以忍受這一切,忍受任何事。而其實他有種奇怪的聽天由命之感。因為現在他和蜜芮恩——他年輕時失敗的象徵——在一起?他咬著舌尖。他的內心有股他從未能克服的恐懼及預期失敗的感覺,像珠寶的裂紋,從外表看不出來。有時,失敗是令他迷醉的一個可能性,就像他念高中和大學時,曾讓自己失掉本該通過的考試一樣;就像他不顧雙方家長和他們所有朋友的反對而和蜜芮恩結了婚時一樣,他心想。他不是已經知道不會成功的嗎?看看現在,他已經一句牢騷也不發地放棄他最大的委託案。他會去墨西哥,和安一起小住幾天。這樣會花光他所有的錢,但為什麼不能這麼做呢?他有可能不先去見安就直接回到紐約去工作嗎?
  「還有別的事嗎?」他問。
  「我都說過了。」她從門牙縫中吐出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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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蓋伊慢慢地走回家,穿過幽靜的特拉維斯街,走向他住的安布洛斯街。特拉維斯街和德蘭西街的轉角有個小水果攤,像個玩具小店般地立在某戶人家的屋前草地上。宏偉的華夏大樓破壞了安布洛斯街西端原有的景致,大批身穿白制服的少女和婦女此刻正湧出大樓,一路吱吱喳喳地走去享用提早的午餐。他很高興在街上沒遇到必須與之寒暄的人。他覺得悠哉、平靜而且認命,甚至還挺快樂。很奇怪的,和蜜芮恩談過後五分鐘,她竟似何等遙遠——或許是何等陌生;真的,一切似乎變得微不足道。現在他覺得在火車上的那股焦慮令自己汗顏。
  「還不錯,媽。」他回家時笑著說。
  他的母親揚著眉焦慮地迎接他。
  「很高興聽你這麼說。」
  她拖了一張搖椅過來,坐下來聽他說話。她是個嬌小的女人,髮色淡褐,秀氣的鼻子高挺,側面相當漂亮,而且在她的銀色髮絲裡似乎可見如火花閃動的活力。她幾乎總是開開心心。就是這一點,讓蓋伊覺得自己和母親差異甚大,而且從他因蜜芮恩的問題而苦惱時起,這個原因更拉大了他和他母親之間的距離。蓋伊喜歡把痛苦悶在心裡,盡其所能地領悟其中之意,但他母親建議他將之遺忘。
  「她說了什麼?你這一趟沒去多久,我還以為你可能會和她一塊兒吃午餐呢。」
  「沒有,媽。」他歎口氣,無力地坐在錦織沙發上。「一切都很順利,不過我大概不會接下帕米拉那份工作了。」
  「噢,蓋伊。為什麼不接呢?是不是她——她懷孕的事是真的嗎?」
  他的母親感到失望,他心想,但就那份工作的真正意義而言,她失望的程度很輕。他很高興她並不知道那份工作的真正意義。
  「是真的。」
  他說,然後頭向後靠,直到他感覺到沙發的木質框架靠在他頸背上的涼快感。他想起讓他和他母親兩人的生活分隔開的鴻溝。他不曾向她提過多少他和蜜芮恩相處的生活情形,而他母親,他那在密西西比州輕鬆快樂的環境下成長、如今正忙著自己打理梅特嘉夫偌大的屋子和花園、與她可愛忠誠的友人共處的母親——她怎麼瞭解像蜜芮恩那種全然的惡意呀?或是,比方說,她怎麼瞭解為什麼他為了工作上一兩個簡單的構想而願意在紐約過不安定的生活?
  「那麼棕櫚灘跟蜜芮恩有什麼關係呀?」最後她問。
  「蜜芮思想和我一起去那裡,要我保護她一陣子。而我沒辦法忍受。」
  蓋伊握緊兩手,眼前猛然出現蜜芮恩身在棕櫚灘,蜜芮恩和帕米拉俱樂部的經理克雷倫斯·布瑞哈特相見的情景。但問題不是布瑞哈特隱藏在鎮靜、面不改色的儀表下的震驚,蓋伊知道,是自己的心情劇變才讓這份工作泡湯。他就是無法忍受在他進行像這樣的一件計劃時,有蜜芮恩在他身旁。
  「我沒辦法忍受。」他重複說著。
  「噢。」
  她只說了這個字眼,但現在她的沉默表示瞭解。如果她說出任何意見,蓋伊心想,那必定會讓他想起她曾經不贊同他們兩人的婚事。但她不會在這個時刻提醒他此事。
  「你沒辦法忍受,」她補充說:「只要蜜芮恩跟著去。」
  「我不能忍受。」他站起身,兩手捧住她柔嫩的臉龐。「媽,我根本不在乎。」他說完,又親吻了她的前額。「我真的絲毫不在意。」
  「我相信你真的不在意。可是你為什麼不在意呢?」
  他穿過房間,走到直立式鋼琴前。
  「因為我要去墨西哥見安。」
  「噢,是嗎?」她笑了起來,今早回來的他終究感染了她的好心情。「那你不就成了浪子了!」
  「要一起去墨西哥嗎?」
  他轉過頭微笑著說,開始彈奏起小時候學過的西班牙莎拉那舞曲。
  「墨西哥!」他母親故作驚嚇狀地說。「就是野馬也拖不動我去墨西哥。也許你可以在回來時帶安來見我。」
  「也許吧。」
  她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把兩手放在他雙肩上。
  「有時候,蓋伊,我覺得你又恢復快樂的心情了——在最莫名其妙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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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發生什麼事了?立刻寫信告訴我。或者,打對方付費的電話比較好。我們在此地的麗池飯店要再多待兩個禮拜。在旅途中好想念你,我們兩個不能一起啟程似乎很可惜,但我瞭解。祝你時時刻刻都安好,親愛的。這必定很快便結束,我們會克服的。不論發生什麼事,告訴我,我們來面對它。我常覺得你不會這麼做。我指的是面對事情。
  我們相距這麼近,你不能來個一天左右真是大荒謬了。希望你會想來,希望時間還夠。很想要有你在這裡,你也知道我家人也這麼想。親愛的,我真的很喜歡你的設計,我也深深以你為傲,故而甚至能忍受讓你在未來幾個月遠在他地,因為你要去建造那些建築物。爸爸最感動。我們一直在談你的事呢。
  獻上我的愛和我的一切。要快樂喲,親愛的。安。
  蓋伊拍了封電報給帕米拉俱樂部的經理克雷倫斯·布瑞哈特:
  鑒於情況生變,我不可能接下此委託案。我深感遺憾,並謝謝你的支持和不斷的鼓勵。信隨後到。
  他突然想到他們會選用來取代他作品的草圖——威廉·哈克尼斯聯合公司的仿弗蘭克·律德·賴特之作(Frank Lloyd Wright,1867-1959,美國著名於世的建築師。草原學派的創始人,作品有東京帝國飯店、紐約古根漢博物館等);但更糟的是,他在電話中敘說電報內容時,他想董事會大概會求哈克尼斯抄襲他的一些構想,而哈克尼斯當然會照辦。
  他拍了電報給安,說他將在星期一搭機南下,而且他有幾天的空檔。因為有安在,所以他並未費心猜想需要數個月或幾年,才會再有另一個和帕米拉案一樣大的工作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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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這天晚上,查爾士·安東尼·布魯諾仰躺在艾爾帕索市的一個房間裡,試著在他相當纖細而中凹的鼻子上平衡一枝平放於其上的金質鋼筆。他的情緒很不安穩,睡不著覺,也沒有足夠的精力下樓到附近的酒吧去晃晃。他整個下午一直晃來晃去,晚上來到了艾爾帕索,便不太想四處閒逛。他也不太想去大峽谷。他想做的是他最後一晚在火車上想到的事。可惜蓋伊那天早上沒來叫醒他。他喜歡蓋伊,並非因為蓋伊是那種共同計劃謀殺案的夥伴,而是喜歡他這個人。蓋伊是值得相識的人。而且,蓋伊忘了他的書,他可以拿去還給他。
  天花板上的吊扇發出嗡嗡嗡的聲音,因為四片扇葉中掉了一片。如果那片扇葉還在,他頂多只會更涼快一點點,他心想。浴室裡有個水龍頭在漏水,床上方台燈的鐵夾壞了,所以台燈懸垂著,而且壁櫥門上到處都有指印。他們竟然還告訴他說,這是城裡最好的旅館!為什麼他住過的每一間旅館房間或多或少總有些不對勁?總有一天他要找出一間完美的旅館房間,然後買下它,即使它是在南非也無所謂。
  他在床沿坐起身來,伸手抓來電話。
  「給我接長途電話。」他茫然地看著鞋子在白色床單上造成的紅土印。「大內克區一百六十六J號……大內克區,沒錯。」他等了一會兒。「長島……在紐約,笨蛋,聽過這地名嗎?」
  不到一分鐘的時間,他和他母親接上線了。
  「唉,我在這裡。你還是禮拜天出發嗎?你最好……唔,我騎騾子跑了一趟,也快把我累壞了……唉,去看過大峽谷了……好,不過顏色是有點玉米黃喔……不論如何,你那邊的情形如何?」
  他開始大笑。踢掉鞋子,拿著電話滾躺在床上時,仍笑個不停。她正告訴他說,她一回到家就發現隊長正在款待她的兩位友人——她在前一晚遇見的兩位男士——他們兩人順道來訪,以為隊長是她父親,而且一直錯到底地交談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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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蓋伊躺在床上,一手撐著頭,兩眼凝視著一封用鉛筆寫來給他的信。
  「我想我只有再叫醒你一次的機會,下次要等很久以後了。」他母親說。
  蓋伊拾起發自棕櫚灘的信。
  「也許不會那麼久,媽。」
  「明天你的班機幾點起飛?」
  「一點二十分。」
  她彎下身子,多此一舉地把床單邊塞折起。
  「我想你不會有時間去見見艾索吧?」
  「噢,我當然會去見她,媽。」
  艾索·彼得森是他母親的一位多年老友,她是蓋伊的鋼琴啟蒙老師。
  發自棕櫚灘的信是布瑞哈特先生寫來的。他爭取到那份委託案了,布瑞哈特先生也說服了董事會接受百葉窗的設計。
  「今天早上我煮了些好喝的濃咖啡,」他母親站在門檻上說。「想在床上用早餐吧?」
  蓋伊對著她微笑。
  「想啊!」
  他又細讀了一遍佈瑞哈特先生的來信,隨後把它放回信封裡,再慢條斯理地把信撕得粉碎。接著他拆開另一封信。信紙一張,有著潦草的鉛筆筆跡。信尾過於花俏的簽名讓他又笑了起來:查爾士·A·布魯諾。
  親愛的蓋伊:
  我是你的火車之友,記得嗎?那天晚上你把書遺留在我房間裡,我在書中找到一個得州的地址,我相信那仍是正確的地址。將會把書寄還給你。我自己看了書中的一小部分,竟不知道柏拉圖留下這麼多的對話。
  非常高興那天晚上能和你共同進餐,希望你能成為我的朋友。在聖塔菲能見到你將是一大樂事,如果你有可能改變心意。我的地址是:新墨西哥州聖塔菲市拉芳達旅館。至少這地址在下兩個星期內不變。
  我一直想著我們為幾樁謀殺案構想的點子。計劃可以執行,我敢很肯定的說。我無法向你表達出我對這點子最高度的信心!雖然我知道這話題引不起你的興趣。
  你和你老婆怎麼樣了?這件事可是非常有趣呢。請盡快回信。除了在艾爾帕索掉了錢包(就在一家酒吧外,在我眼前被偷走)之外,沒有值得一書的事發生。不喜歡艾爾帕索,謹向你致歉。
  希望很快有你的回音。
  
                    你的朋友
                     查爾士·A·布魯諾
  附記:很遺憾那天早上睡晚了,錯失和你道別的機會。
  
                     C.A.B
  不知為何,這封信令他很高興。想起布魯諾的自由自在是一大樂事。
  「玉米泥!」他心情愉快地對他母親說。「不要在我的炒蛋上放玉米泥!」
  他穿上一件他最愛,但就天氣而言過厚的舊袍,又拿了《梅特嘉夫星報》和附了滑輪的床上用餐桌,坐回床上去。
  餐畢,他淋了浴,更了衣,彷彿這一天有什麼事他必須去做似的,但其實沒有什麼事。昨天他去拜訪過卡特·萊特一家人了。他本該去見見他兒時的玩伴彼德·裡格斯的,但彼德現在在新奧爾良工作。他心裡納悶著,蜜芮恩在做什麼呢?或許正在她家後廊上修著指甲,或是在跟某個欽慕她、將來想和她一模一樣的鄰家小女孩玩西洋棋。蜜芮恩絕不是在計劃發生變時會靜思默想的人。蓋伊點了一根香煙。
  樓下傳來一陣輕柔、間歇的「匡噹」聲,那是他母親或廚子珥絲琳正在清理銀器,讓它一件件掉成一堆的聲音。
  他為什麼不今天就前往墨西哥呢?接下來無事可做的二十四小時將會非常淒慘,他知道。今晚,他叔父,也許加上他母親的幾個友人會來拜訪。他們都想要見見他。他上一次返鄉,《梅特嘉夫星報》以一欄的篇幅登載了關於他和他工作的事,提及了他那筆因戰事而無法利用的羅馬大獎,也提及他設計的匹茲堡商店和芝加哥醫院增建的小醫務室。他記起在紐約的那個寂寞的日子,當這份剪報隨著他母親的信寄到他手中時,他還因此幾乎覺得自己十分重要。
  一股突如其來想寫信給布魯諾的衝動,促使他在工作台前坐定,但是手握著筆,他立即明白自己無話可說。他可以想見布魯諾身穿那身褐棕色套裝,肩上背著相機,步履蹣跚地爬上聖塔菲的某個濯濯山丘,咧著一嘴爛牙,笑看某件東西,不穩地舉起他的相機,按下快門等景象。可以想見布魯諾口袋裡放有得來容易的一千元,在酒吧內坐著等他母親的到來。他需要跟布魯諾說什麼?他蓋上鋼筆筆套,把筆扔回桌上。
  「媽?」他叫著。他跑下樓去。「下午去看場電影,你說好嗎?」
  他母親說她這一周已經看過兩場電影了。
  「你向來不愛看電影的嘛。」她責罵他說。
  「媽,我真的想去看啦!」他笑著堅持己意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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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這天晚上大約十一點的時候,電話鈴聲大作,他母親接了電話,然後走進客廳來叫他,在座的尚有他叔父、叔母、瑞奇和泰依兩位堂兄弟。
  「是長途電話。」他母親說。
  蓋伊點點頭。鐵定是布瑞哈特打來的,要求他做進一步解釋。蓋伊當天已經寫回信給他了。
  「喂,蓋伊,」電話裡的人說。「我是查理。」
  「哪一位查理?」
  「查理·布魯諾。」
  「噢——你好嗎?謝謝你準備把書寄還給我。」
  「我還沒寄出去,但我會寄的。」布魯諾的腔調帶有蓋伊記憶中他在火車上的那種酒醉的開心感。「要來聖塔菲嗎?」
  「我恐怕不能去。」
  「棕櫚灘那兒怎麼樣?過幾個星期我可以去那裡拜訪你嗎?我想去看看它的樣子。」
  「抱歉,那件事吹了。」
  「吹了?為什麼?」
  「一言難盡。我已經改變主意了。」
  「是為了你老婆?」
  「不,不是。」蓋伊覺得有些不快。
  「她要你留下來陪她?」
  「是,多少算是。」
  「蜜芮恩要跟著去棕櫚灘?」
  他還記得她的名字讓蓋伊嚇了一跳。
  「你還沒辦好離婚手續,嗯?」
  「正在辦。」蓋伊簡潔地說。
  「沒錯,我會付這通電話的錢!」布魯諾對某個人大聲喊叫。「天哪!」口氣厭惡。「聽著,蓋伊,你為了她而放棄那份工作嗎?」
  「也不全是為了她。沒關係,反正結束了。」
  「你得等那孩子出世後才辦得成離婚手續嗎?」
  蓋伊什麼也沒說。
  「另一個男人不娶她了,啊?」
  「噢,是呀,他——」
  「耶?」布魯諾挖苦地打斷他的話。
  「我不能再多談了,今晚我們家有客人。祝你旅途愉快,查理。」
  「我們什麼時候可以談?明天嗎?」
  「明天我不會在這裡。」
  「噢。」此刻布魯諾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失落,蓋伊希望他正是這樣。接著電話那一頭的聲音再響起,語帶陰沉的親密感。「聽著,蓋伊,如果你要將任何事處理妥當,你知道,只要給個指示就行了。」
  蓋伊皺起眉頭。一個問題在他腦中成形,他立刻便知道答案。他記起布魯諾的謀殺計劃。
  「你想要什麼,蓋伊?」
  「什麼都不要。我很知足,明白嗎?」
  其實布魯諾的表現是酒後的虛張聲勢,他心想。他為什麼該有一本正經的反應呢?
  「蓋伊,我是說真的。」
  電話裡的聲音含糊不清,酒醉的程度更嚴重了。
  「再見,查理。」蓋伊說。
  然後他等著布魯諾先掛上電話。
  「聽起來一切不是很順利的樣子。」布魯諾挑釁地說。
  「我看不出來這關你什麼事。」
  「蓋伊!」聲音是帶淚哭泣的嗚咽聲。
  蓋伊正準備開口,電話裡傳來喀喇一聲,便沉寂無聲了。他有股衝動想叫接線生追查這通電話的來處,繼而一想,這是布魯諾酒後的虛張聲勢,無聊之舉。但布魯諾有他的地址讓他苦惱不已。蓋伊將手重重地穿過頭髮,走回客廳。
Ich wei nicht, Wie Ich dich liebe, Sie ist der einzige Weg, Den Ich Ken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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