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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架空] 雲錦《翱龍戀雪》

雲錦《翱龍戀雪》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無名 您是第69323個瀏覽者
第一章


  大明皇朝昭武二十七午秋 南京省 應冬府城

  白粉牆的烏黑簷頭上,一顆小小的頭顱悄悄探了出來,黑白分明的眼眸好奇地直望外瞧。

  小而細瘦的稚氣臉蛋上,顏色卻是異常地蒼白,卻襯得那雙眉眼更加烏亮;只不過單只是一望眼,連尋常人都可看出這張臉的主人必定是長年帶病,瘦巧地宛如雛鳥般惹人憐愛。

  「少爺!少爺!」一個十七八歲的巧婢壓著聲,卻急匆匆地朝著那趴在牆簷上的瘦小身子喊,「你快點下來,別讓我挨罵了!」

  瞧瞧,竟然爬上了掃瓦用的長梯,要是摔下來可怎麼辦呀!

  畢竟少爺跟一般人不同,不足月出生的身體總帶著大小毛病,養到十四歲還是多病多痛;老爺夫人吩咐過連點雨水都不能讓他沾的,她怎能讓他做這麼危險的事兒!

  「眉姊姊,讓我再看一下。」帶了些細嫩的少年嗓音,在牆頭半側過小臉地央求道:「今兒個外頭好熱鬧哪,就讓我多留一會兒吧?只要一會兒就好。」

  難得今天爹不在,娘禮佛去了,他才能這樣子看看外邊;要不平日,他都只敢待在房裡,就怕給爹的客人給撞見了。

  他知道外頭人都這麼說,說齊家有個病號。上回不小心讓爹的客人撞見他發病,還把人給嚇著了……雖然爹沒說什麼,但他知道那個客人就沒敢再上門來了;甚至外頭還傳言,說他得的是怪病,怕是會傳染的。

  一次就讓人不敢上門,若再讓人看見了,怕爹難做生意。

  「不成。」眉兒不斷左右地看著四周,焦急地道:「少爺,你就別難為了我吧,上回我才讓老爺罵過呢。」

  聽她這麼一說,齊懷雪立刻喪氣般地半垂下了眼瞼,抿了抿唇後戀戀不捨地看了看外面的街景,才小心翼翼地踏下了長梯。

  他平安落地的一瞬間,眉兒大大地鬆了口氣,卻有些感到愧疚地看見少年一臉令人憐惜的落寞;想出口勸也不知道怎麼勸,想讓他開心,卻也想不出什麼辦法。

  沒法子呀……她可不能讓少爺冒這麼大的險。

  「少爺,回房裡去吧。」她放柔聲音道:「你今天在外頭待太久了,要是著了涼就不好了。」

  「我……」他想反駁說自己沒那麼脆弱,但想到上回不過是晚上在院子裡待了小半時辰就病了,頓時只能小聲地應道:「我知道了……會小心的。」

  他抬起眼,看著屋簷外的一片天,然後低垂下頭走回房裡去,悶悶不樂地在桌邊坐下。

  「少爺,別不開心了,眉兒跟你說說外頭怎麼這麼熱鬧好麼?」見他這樣,跟著進房的眉兒有些疼惜地開口哄道:「這可是有原因的哪。」

  聽她這麼說,齊懷雪立刻眼睛一亮,用力的點了頭。

  「那咱們先把這湯藥給喝了。」她取出陶壺邊對齊懷雪笑,跟著掀開蓋子將湯藥盛入碗裡。

  「喔。」又要喝補藥了嗎?他苦著一張小臉點頭,暗自歎氣地看著盛入碗裡的深色湯液。

  騰騰煙霧傳來撲鼻的藥香,但他早已經被這些湯藥弄得怕了;可雖然皺著眉,他卻說不出那種不想吃藥的任性話。

  只要想到爹花那麼多心思弄來這些藥材,而且不管請大夫買藥,都得花上不少銀子的,他就無法說出口。

  他已經給家裡添了不少麻煩拖累了,不能再這麼任性。

  「來,快點喝吧。」她手上一匙吹溫的湯藥遞到他唇邊,「喝完了我再跟你說。」

  「呃……我自己喝就成了。」齊懷雪有些困窘地後閃,看著遞過來的湯匙。

  都十四歲了,怎麼還讓人這麼餵藥呢?他現在又不是三歲小娃兒,也不是病倒在床上非要人拿著喂不可。

  「不成,要讓你自己喝,你便是喝得藥涼了也喝不完。」她早有前車之鑒地駁回,一匙遞到唇邊硬是餵下。

  要讓少爺自己喝,他一定會拖拖拉拉地喝到都涼了還是慢慢喝。

  「唔……」齊懷雪皺著臉將湯藥嚥下,抬眼看著眼前人求道:「眉姊姊,那你先說好麼?」

  「好吧,那咱們就一邊藥一邊說。」她又一匙遞到齊懷雪唇邊,等他喝下才清清嗓子開口,「是這樣的。聽說,當今皇上要派大皇子來咱們這兒巡查,估計這兩日就到了,所以外頭正準備著迎接呢!」

  「大皇子?」他好奇地睜大了眼,「他多大歲數了?」

  「唔……算算,該是有二十二、三歲了。」她沉吟地計算道:「聽人說呀,這位皇子雖然是庶出,可不論相長行事,都跟當今皇上相似,所以很多人都說他興許是咱們下一任的皇帝。」

  「這麼年輕,能當皇帝麼?」他訝異地問。難怪外頭會這麼熱鬧了,原來是因為下一任的皇帝要來呀?

  「傻少爺,當然不是現在當皇帝啦!」他的單純心思讓眉兒笑了開來,「再怎麼,也得等到當今聖上不做了才成呀。」

  「喔……」知道自己問了笨問題的齊懷雪臉上頓時染上微紅,乖乖地又喝下一匙湯藥。

  「不過當今聖上近年身體不太康泰,也許再撐不了多久了吧?」餵了一半,她又繼續正色地道:「大家都說,聖上定是重病了,要不怎會讓皇子代他出巡呢?」  雖說民間私自討論宮廷的事情是忌諱,但身在南方,多數人都拿朝中的事情來做茶餘飯後的閒嗑牙,也沒官府會去抓這種事兒的。

  「只有到咱們這兒來出巡?」

  「這倒不是。」眉兒搖搖頭,想了下,「除了大皇子,聽說二皇子跟三皇子也被派了出來,往別的地方去。」

  龍翱二十三,鳳翾二十,麒羽十九;目前的皇子中,也就這三人年紀較長。

  「他真的會是皇帝?」齊懷雪嘴中嚥下最後一口湯藥,咂了咂舌想去掉那股苦味,卻仍是皺起了眉頭。

  「是呀,有這傳言。」眉兒用力地點了點頭,「只不過聽說皇上很寵愛二皇子,而且二皇子是皇后的孩子;所以要說皇上屬意誰,這事兒倒也說不準。」

  雖然說皇后與四妃所生都算正出,但風翱畢竟是正宮皇后的兒子,形勢上自然是較強。

  「原來是這樣。」他感到有些新鮮好奇地邊想著邊問:「那麼,咱們有機會可以瞧見他的模樣麼?」

  如果他會經過外邊的話,或許他可以偷偷地看一眼……只是看一眼,應該不會怎樣的吧?

  「或許可以吧,入城該是會經過咱們府外的大街。」眉兒說著站起身收拾桌上的藥盅,卻忽然想到地對少年正色道:「少爺,你可不准去攀牆喔!」

  被說中的齊懷雪怔了下,低下頭去悶聲道:「可……要不那樣的話,我不就什麼都看不到了麼?」

  爹娘是絕對不會許他踏出院落的,即使到達府門只有數十丈路。

  「少爺……」捧起托盤,眉兒歎了口氣,又安慰道:「說不准官府會放煙火慶祝哪,到時少爺在院裡也可以看得見的。」

  「嗯……」他抬頭,對她擔心的表情擠出了個笑容應承,「說得也是。」

  見他笑了,眉兒放心地捧起托盤離開;而見她離開,齊懷雪笑容頓消地走到了窗邊坐下,向外看去。

  他的名字叫齊懷雪,但是,他連一次都沒有摸過飄落的雪花;不管是春夏秋冬,不管是落雨飄雪,總是只能看,不能碰。

  總是只能這樣,坐在窗邊,安安靜靜地看著外面,什麼都做不了……有時想任性地哭鬧抱怨,但一看到爹娘擔心的表情,就什麼都說不出口了。

  不能去外面,出不了遠門,他能做的事情,就只有忍耐而已。忍耐自己乖乖聽話,乖乖吃藥休養,不生病,不給爹娘多添麻煩負累。

  他吸口氣閉上眼睛,在椅榻上縮起了身子,就這樣在自己小小的屋內傾聽外面的一切聲音——

  一、如、以、往。

  官道上,一數十人隊伍浩浩蕩蕩前行;微風中,鮮黃旌旗飄揚。

  行列中央,一形色特出的男子策馬緩行,從非凡的神色打扮,便可看出他與週遭人的不同。

  挺拔身型,從微壟的平直肩頭到有力收束的背脊一路下看,修長身軀予人強壯卻不過分誇耀的感受。

  沉穩姿態,方正的臉孔,濃眉挺鼻,微深的輪廓雙眼如電般銳利直視前方;全身上下,隱約透種霸主貴氣,顯見出身不凡。

  「殿下,莫約兩時辰就可人應天了。」

  「嗯。」淡淡的一聲回應,出自於馬上的魁梧男子。

  龍翱,當今皇上昭帝之長子,出於賢妃。昭帝所有皇子之中,屬他最肖似父親,不論形貌作風,都有乃父之風。

  「殿下,為了進城方便,請您改換乘轎吧。」本來就是有準備轎子的,可殿下打一開始就拒絕乘坐,情願辛苦地策馬。

  「不必。」他應了聲,依然按轡緩行。

  「可殿下……」

  「既然是眾所周知的出巡,又何必乘轎避人眼光?」龍翱沉穩地回答,看了來通報的特衛一眼,「驛館都備好了?可有人前導去通知?」

  「是,屬下立刻派人前去。」

  「通知左右市政,今晚無須接風洗塵,等歇息後自會招見。」

  「屬下明白!」

  此次南巡,是因為父皇需要修身養息,才會讓他與鳳翾、麒羽三人分巡;順帶地,也是種測試吧?測試他們的氣度。

  然說實話,他並不認為這有什麼必要,只不過他的母妃賢妃定要他好生做出點事跡來,基於那份冀望,他才會接下。

  說穿了,不過是希望他多點承接皇位的希望了。

  因為他雖是長子,卻非嫡子,所以母妃一直視皇后名下的嫡長子鳳翾為眼中釘,定要他處處勝過鳳翾方會甘願。也難怪母妃會如此介懷,畢竟在鳳翾被接入宮前,他確實是被寄予眾望的繼承人,也是那樣地被教育著,然而現今卻……

  握韁的手一緊,他驀地覺得有些悶氣,有種想策馬奔馳的想法。

  「停行!」龍翱一伸手讓隊伍停下,也止住了馬蹄後沉喚,「展勤。」

  或許是因為這數日不是乘船就是這般緩步前行的拘束感覺,讓他感到不甚暢快才會如此吧?

  「屬下在。」一直隨在龍翱右後的清朗男子開口應答。

  「你身上可有銀兩?拿一錠來。」

  「有的。」展勤雖不明白他為什麼要,但仍恭敬地捧出。

  將東西接了過來放入懷中,龍翱抬眼淡淡地道:「你去坐在轎中。」

  「呃?殿下……這是?」展勤愣了愣,拱著手呆看主子。

  「讓隊伍照常前行。我先行一步,寅時自會回到驛館。」龍翱揚起抹笑,用馬鞭指了指呆掉的屬下,「至於你,就替代『本王』去接受夾道迎接吧!」

  說完,他揚起韁繩,駕的一聲,在所有人都來不及說話之時策馬疾馳了出去;馬蹄揚塵,灑得後頭的人灰頭土臉,錯愕滿面。

  霎時間隊伍一團混亂。有幾個侍衛大喊著殿下殿下地就要追了上去,更多人是停在當場嚇到動也不敢動。

  「別追了!」

  迅速回過神來,展勤立刻喝止那些想去追的人。

  「可是展護衛,殿下他——」幾個特衛跟侍人苦了臉。主子不見了,那要他們怎麼辦才好呀?

  「你們沒聽殿下說嗎?讓我們照這樣前進。」

  「可轎子……還要進城……」就算有簾子,也得有個人才有個影吧?

  展勤被問得沉默了半晌,看著遠處消失的塵煙歎口氣。本來嘛,他還挺想在進城時好好風光一下的,現在……

  「你們……看看誰來幫我牽一下馬吧!」他認命地道。

  唉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誰讓他是主子,自己是屬下呢?



  南京省 應天府城

  「地擁金陵勢,城回江水流。」唐朝詩人李白的金陵詩中,將南京獨特的形勢與優良的地理一語道之。

  此城三面環山,一面依水;而隨著朝代迭替,各代霸主不斷擴建,更樹立了它的規模。城內外重巒疊翠,映襯磚石疊砌的城牆,其中秦淮河川流;依山臨江,氣勢雄偉,是與北方大刀闊斧般壯闊完全不同的秀麗景致。

  三國時,諸葛亮曾贊此城雲;「錘山龍蟠,石城虎踞,真乃帝王之地。」因此,南京以龍蟠虎踞著稱於世間,成為各朝鍾愛的南方重鎮。

  牽著馬兒,龍翱踏著大步跨入了朱雀門。

  一路馳來,山色蒼茫、綠意幽幽。而經過一大段路馳騁,他總算感覺心情颯爽,凝起神好好地打量起這前朝京師之地。

  一路行來人跡少。大道旁,商家店舖都仍開門營生,但卻未見到任何小販。龍翱稍覺疑惑地拐了個彎,尋了間在秦淮河畔的茶館,將馬兒繫在門前柱上踏入。

  看了茶館內熱絡依舊的樣子,或許這南京百姓們過得還算富足;只不過他聽聞大街上該是熱鬧非凡,卻不知為何人跡杳然。  「請問,今兒外頭怎地如此少人?」被招呼著落坐後,他隨意地問起。

  那茶掌櫃看他身型高大,加上一身華貴、氣勢不凡,旋即陪笑道:「公子爺,您想必是打北方來的。」

  「是啊,聽人說這南京城繁華,特地來遊玩。」他沉穩地微笑.「沒想外頭人這麼少,有些意外。」

  「平日外頭各色攤子多,人倒是不少的,時常擠著呢。」身為茶館掌櫃,他早已經習慣了要提供些話題,說起話毫不含糊,「尤其夜裡,街心更是熱鬧。」

  「喔?」

  「公子爺打京城來的吧?」見龍翱點了點頭,他因自己的眼光沒錯而笑了,「既是這樣,您應該聽過大皇子要來咱南京域。」

  「聽過。」他應道,旋即明白了過來,「這麼說來,是因為大皇子要來,所以外頭才沒人?」

  他來這一趟,倒是累了這些尋常百姓了。

  「是啊,剛官差來了,說過兩時辰就到了;這幾日外頭攤販都被趕了走,就怕人來時擋道。」掌櫃一臉無奈地捻捻兩撇鬍子道:「您知道,這小老百姓嘛,官府怎說咱怎做。更何況大皇子可能就是咱未來太子,他來可是咱們榮幸。」

  龍翱依然微笑著,沒搭話。

  「老頭子不多說了,公子慢坐。」看他不想說話了,掌櫃識時務地退了下去邊喊著使了個眼色,「阿清,還不快來招呼!」  「唷∼來了∼!」另一頭小二高聲喊著過來,俐落地給龍翱上了茶碗才問,「公子用點什麼?咱們這兒茶多樣,看要龍井、徑山、虎丘,還是武夷、君蘿?或者黃山毛峰、付仙銀針?不是小的誇口,咱這兒各地名茶都有!」

  看龍翱衣著不凡,他口中說的茶也都是一些較貴的茶種。

  「來壺龍井就好了。」西湖龍井天下馳名,他倒想嘗嘗這民間有的龍井跟他尋常在宮中喝的貢茶有何不同。

  「那公子要用什麼水呢?雨水還是泉水?人說『龍井茶葉虎跑水』是雙絕,虎跑泉水咱雖沒,可咱這兒山上的泉水也不差。」  見他生龍活虎地說得天花亂墜,龍翱也不禁莞爾,「就用泉水吧。」

  「公子可要茶點?咱這兒有……」

  「不用。」見他又要說起來,龍翱抬手制止,「茶就好。」

  「好咧∼龍井茶馬上來!」

  小二說著跑開了,等了不一會兒,茶便送了上來。龍翱眼看著河畔景致,一邊細細品茗著龍井的芬芳,耳邊也見了些市井閒語。

  有的在說家務,有的談論今日迎接之事,有的說起宮廷的閒語……看來這南方的茶館,果真是各種謠言與消息的流傳之地。

  「……這麼說來,齊家不就打開始就沒望了?」

  驀地一個尖嗓引起了龍翱的注意,跟剛才聽見的閒語完全不同的話題,令他不自覺地看了眼過去。

  「當然。齊家有那樣一個兒子,誰敢讓他們去接待大皇子啊?」

  「齊老爺不是說,他那小兒子只是娘胎帶病,不會傳染的麼?」

  「他說是說,誰知道啊?」那男人嗤之以鼻,又壓低聲音小心翼翼似地說:「我告訴你呀,聽說齊家那孩子發起病來,模樣簡直像鬼一樣恐怖呢!所以你說,這誰敢讓大皇子瞧見這種事兒?連我這老百姓都怕了。」

  龍翱聽得皺起了眉。就算那個齊家真有這樣的孩子,但這樣把因病所苦的人拿來當茶飯後閒聊,也未免太失厚道。

  「說到這個,齊家不就在這附近麼?」

  「喏,不就在那兒麼?」

  隨著那人手指望窗外一指,龍翱也順著看了過去,跟著感覺怪異地凝目細看。

  秦淮河畔整齊一式的白牆烏簷上,他似乎看見了一個小小的頭顱在牆上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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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唉!

  手撐著下巴,齊懷雪不知道第幾次地看著牆外的美景歎氣了。

  本來麼,他是很想要去另一邊的牆等著看大皇子進城的;可眉兒姐一早就讓人把梯子搬了走,還讓人守住那一頭的牆,說什麼也不讓他去攀。

  他知道自己這樣做有點任性,但為什麼沒人相信他沒這麼脆弱?

  其實他也知道攀牆不好,可爹娘不許他出門,他只能這麼看外邊呀!而且,他真的會很小心很小心,絕對不讓自己有機會摔下來的。

  但是,就沒有人相信他不會摔下來。

  現在爬還是爬了,只不過外頭沒他想看的東西;也所以,他鬱悶地站在這裡,手肘撐在屋簷上頭歎氣。

  突然外面有人走過,齊懷雪忙將頭縮下了屋簷;等腳步聲遠去,他才又探了頭看著那人離開的背影,拍拍胸鬆了口氣。

  幸好幸好,沒被人瞧見。

  才這麼想而已,一轉回頭,立刻跟一雙視線對個正著!

  「呀!」一聲叫,他腳下一個踩空,整個人立刻下墜。

  啊啊——完了!他在心中慘呼,無法抓住任何東西制止自己向後仰跌。

  就在幾乎要落地的瞬間,一股力量從他的腰上一拉,帶著他整個人作了個翻轉後穩穩停住了。

  耳邊聽見梯子砰地一聲倒地,齊懷雪卻只能呆愣愣地瞠大了眼,看著正上方一張威儀逼人的方正臉孔;在那雙挺直劍眉下,深色眼瞳中帶著貴傲的凜然正氣。

  這雙眼睛,不就是剛剛在牆外的……

  「少爺!少爺您在哪兒呀?」

  糟了,是眉兒姐!

  「去那兒。」他不假思索,急急地對抱著自己的人指了園子邊的玲瓏石,「到那後邊去!」

  那人微微一楞,迅速地抱著他閃身躲入石後開口,「你是?」

  「噓。」見那人要說話,齊懷雪忙用手指壓住他的嘴唇,搖了搖頭後從玲瓏石的小洞中往外看去。

  龍翱微擰了眉看著懷裡人的動作。

  這孩子的手指好生冰涼,只怕連雪都可比擬,連抱著都感覺冰涼涼的,坐在他腿上又輕得似沒半分重量;而且,身上帶著濃濃的藥香。

  所有的孩子都是這樣輕的麼?他連自己同母所生的弟弟都沒機會抱過,所以不太明白是否這是正常的。

  看著眉兒對著地上的梯子又是瞪眼又是罵地離開了,齊懷雪悶悶地歎了口氣。

  「才說了嘴就打嘴了,還真是糟糕……」

  他沮喪地小聲嘟囔。這下子,再不能說自己絕對不會跌下來了;以後眉兒姐定會嚴嚴地看守著他,大約也找不著梯子可爬了。

  見他眼中一絲寥落,龍翱心中微微一動,低而溫和地開口道:「你太小了,這樣做很危險。」

  原本,他只是想牽著馬順著河邊走走,也是因為從茶館裡聽見了那些事情而有些好奇,順道前來看看剛剛瞧見的是什麼。沒想著,卻看見一個這麼瘦小的孩子攀高,還差點兒就跌落了地。

  「我就快十五了,不小了!」聽他說孩子,齊懷雪立刻懊惱地應道。

  龍翱愣了一愣。快十五歲?那麼驀約比他六弟毓翔大一些了?可他看來才十歲出頭,南方的孩子都這麼瘦弱麼?直像是稍稍用點兒力就能捏碎似的。

  瘦弱?莫非,他就是那些人口中說的、病弱的齊家少爺?

  「為什麼要爬那麼高?」龍翱凝視著他白的小臉。

  「我只是想要看一眼大皇子進城的熱鬧而已。」早已經習慣別人這麼管他的語氣,齊懷雪只是低頭道:「因為爹不會讓我去城裡頭,所以我才……」

  看他?但他可沒跟著隊伍進城哪。不過如果這樣算來,他反倒是滿了這孩子……或者該說這少年的願望了。

  「你身上有病,不該這麼做才對。」

  「我知道,可是——」齊懷雪辯解的聲音軋然而止,愣愣地看著,「你怎麼知道我身上有病?」

  「……外頭,有人說的。」不忍心告訴外頭人說的內容,龍翱只是一語帶過地問:「你就是齊家的小公子吧?」

  外頭有人說的麼?他垂下黑色扇睫,低低地道:「我是。」

  「既然身體不好,那麼便該好好地修身養息才是,怎地會做那樣的事情?」他沉著聲,不甚贊成地道。

  「你……你不怕我麼?」齊懷雪迅速抬起眼,黑黝眼中閃過訝異,也有分期待般的光芒。

  「怕你?」這問題問得怪,龍翱皺了下眉。

  這小小人兒不但一絲一毫威脅性都沒有,還瘦弱得令人憐,哪會令人害怕?

  「因為、外頭人都說我……」他囁嚅地道,聲音越來越小,「說我身上的病會傳染,所以……」

  他知道?龍翱怔了一怔,看進那雙畏怯著卻帶了渴望的澄淨眼眸——這少年,一定很希望有人不會拿這種異樣的眼光瞧他吧?

  「既然是流言,何必怕?」他溫言道,不自覺就握住少年冰般的手想給他點溫暖,「或者我才該問,你怎地不怕我?」

  他可是個陌生人,他怎地對自己如此沒有防備之心?

  「你剛救了我啊。」他回答得理所當然,沒有半分懷疑。

  聽他這麼說,龍翱反而皺起了眉,「救了你的人未必就是好人。」

  「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你不是壞人。」齊懷雪依然不改口,定定地道。

  「眼神也未必準確。」

  「不,我看得準的。」他說得極有自信,「爹的客人,有的人我一看眼神就會覺得害怕不舒服……後來,也都沒往來;以前還有些傭人也是,後來都因為手腳不乾淨被爹趕走了。」

  那也只是巧合吧?若遇上真正奸險狡詐的人,不就被騙了麼?

  感到些許憂慮地搖了搖頭,龍翱才想起自己跟這少年不過萍水相逢,怎地如此為了他煩惱?而就算管,又能管得幾時?

  「可,你跟那些人都不一樣。」齊懷雪說著側了側頭,想了下該怎麼說才看著龍翱清晰地道:「你的眼睛,很正氣貴氣,不像一般人。」

  龍翱一震望入那雙眼,齊懷雪沒有絲毫躲避,眼神似冰雪般乾淨且無畏,彷彿真能看穿人心。

  「……我該離開了。」過半晌,龍翱站起身,放下他溫和地道:「你還是回去好好歇著吧。」

  沒想著只是一時想散散心,會讓他遇見這樣一個少年。

  「你要走了?」齊懷雪一愣,聲音中明顯地帶著失望。

  他沒跟人這麼談過話,那種感覺好舒服愉快,讓他捨不得這麼快就道再見。更何況他們完全不認識,以後也許再也見不了面了。  「我跟你一樣,是自己私逃出來玩的。」龍翱微微地笑了,「再不回去,他們是要翻遍城牆了。」

  「喔……」齊懷雪有些寥落,但帶了些希莫地高抬著頭看他問道:「我可不可以問你叫什麼名字?」

  起碼,他可以知道曾救過他,又這樣像一般人他說話的人叫什麼名字。

  「你叫什麼名字?」龍翱沒回答地反問。

  「我叫懷雪,齊懷雪。」第一次被人問名字,他頓時高興地露出燦爛笑容,伸出手指在那大掌中寫自己的名,「懷抱的懷,雪花的雪。本來娘說是要取秦淮河的淮,可算命師說筆劃不好,就改了這個懷。」

  「齊懷雪。」龍翱低低地念道,被指尖畫過的手收握成拳。

  他的指尖真的很冰涼。每一劃,都彷彿冬天時雪花沾上了肌膚,寒冷點點在掌心被溫熱溶去般奇妙。

  「你的名字呢?」說完了自己的名字,他期待地又問道。

  「……我叫龍翱。」他說著手掌按上石頭,借力翻上屋簷後看著下方的人微笑重複了一次,「我的名字,就是龍翱。」

  怔怔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牆後,齊懷雪才從石後走出往自己的房室走去。

  龍翱。他慢慢地念著半晌後,突地瞠大了眼睛驚愕地停住腳步,張著小嘴看著那人消失的方向。

  他說……他叫龍翱!?

  「不可能……吧?」他喃喃自語地,轉回頭去看著玲瓏石後的那塊空地,有些不敢相信地用力晃動自己的小腦袋。

  方纔跟他蹲在這兒說話,還抱著他的那個人,會是他們大明皇朝的大皇子!?

  「殿下……您確定,要選這兒?」

  展勤實在很不想懷疑,但又不得不懷疑地看著這宅院。

  不是還有很多更好的地方可以選麼?好吧!雖然說這間是勝過很多尋常人家,但是怎麼這麼多大又好的地方不選,卻偏選了這小門小戶?

  「這裡不好?」龍翱不著意地答著。

  他擺手斥開圍在週遭的官員要他們留在廳堂,自己領著展勤隨著引路的齊家老爺一路前行;一雙眼打量著這素雅的前院院門時,心底仍不由得想到齊懷雪。

  那日回到驛館,他仍不由得一直想著那短短的時間裡發生的事情;甚至,他想多跟那少年處些時日,聽聽他說話。

  所以第二日,他便讓左右布政去安排一切;在有官員小心翼翼報上齊懷雪的事情想打消他主意時,他更是不悅地加以斥責他們不該隨意聽信謠言,並言明自己絕不會改變主意。

  入城第二日申時,他在眾多引頸期盼接待的人家中,住進了早被除名的齊家。

  「也不是不好。」跟在龍翱身邊,展勤老老實實地道:「可小了些,怕不夠咱們這麼多人住。」

  看慣了皇城的大宅,他總覺得這地方小了些……光塞他們這些隨侍就滿滿的了,哪兒能住得舒服呢?

  「不夠住,就讓多餘的人都去住驛館。」龍翱早有想法地沉穩道:「我不需要那麼多人服侍。」

  「……是。」展勤不再多言,退了幾步跟著。

  雖然他跟了龍翱五六年,加上又是賢妃娘家那派的人,所以比其他人多能跟他說上幾句,但他也知道自己的地位還沒有到可以改變主子主意的地步。

  他只好奇,為何龍翱在那日回驛館後一掃往常沉穩底下慣有的一絲陰騖,而顯得神采奕奕,宛如意氣飛揚的少年。

  「齊老爺家中還有些什麼人?」聽完了介紹,龍翱垂詢般地問著齊常松。

  「小的……小的家中,還有妻子跟……跟兩子一女。」齊常松沒想到會被問地嚇了一跳,答得有些結巴。

  「怎地不見?」

  「這……小的怕驚擾了,所以讓他們都留在自個兒院裡。」

  「無礙的。」龍翱微微一笑,顯要的貴氣盡露無疑,「晚些時候用膳,就麻煩齊老爺引見引見。」

  他很想知道,齊懷雪看見他的會有什麼反應。

  「這……殿下。」聽他這麼說,齊常松卻答得有些為難,「小的最小的那個兒子,長年帶病在身,所以……」

  左右布政都再三告訴他,千萬不可讓他的小兒子接近龍翱,否則要有什麼差池或是讓大殿下發怒,那麼他們一家就等著人頭落地。

  「本王已經聽說過了。」龍翱毫不為意地頷首,「齊老爺不是說,那孩子只是娘胎帶病,不礙的麼?」

  「這……是。」他唯唯諾諾地應道,又說:「只是,小的那孩兒因為日常身子不好,平日是極少跟大家一起用膳的。」

  雖然平日是疼著護著孩子,但左右布政的再三提醒,也讓他怕起要是兒子真在龍翱面前發起病來嚇著了人,他們一家可就完了。

  畢竟,龍翱只聽過沒見過。而且他們可只是一般商戶,沒背景沒勢力,莫要得罪人的好。

  「……既是如此,本王明白了。」見他如此推托,龍翱大抵也猜出了是怎麼一回事,怒意微生卻仍沉穩地道:「本王在此暫住的月餘,就有勞齊老爺了。」

  「不敢!不敢……是小的榮幸……」齊常松受寵若驚地,又是拱手是哈腰。

  「展勤。」

  「屬下在。」

  「讓人去把東西安置好,然後到前廳去,讓那些官員都回去辦事。」龍翱手掌一揮,命令道:「通知他們明日一早,出發去巡南面江堤。」

  「屬下立刻去辦。」

  看著展勤彎身轉頭離開,龍翱轉過頭,對齊常松又開了口。

  「既然令公子無法離開院門,那麼就讓本王去拜會吧。」他微微一笑,無視於嚇得目瞪口呆的中年商人,「就煩請齊老爺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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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龍翱……

  坐在自己屋裡,齊懷雪拿著湯匙發起怔來,眉間輕蹙。

  不知道大皇子到了沒?如果他真是他碰過的那個人,說不準會來看他吧?本來專心在喝藥的小腦袋安靜沒半晌,又開始胡思亂想。

  真的會是他麼?莫不是那人知道他想看大皇子,所以才蒙他的吧?可,他看起來不像是騙了自己呀!

  午時過沒多久,爹就讓人來說大皇子選定了他們齊家,要他不能隨處走動;如果他能親眼看看,或者就能確認了。

  但想想,大皇子怎麼可能會出現在這種地方,還陪他躲在那麼小的地方說話;況且眉兒姐也說了,昨日進城隊伍好生熱鬧,而大皇子就坐在轎子裡讓人迎入城的。

  那個人到底會是誰?真的是大皇子龍翱,或者只是一個壓根不相關的人?

  他想再見那個人,那個說話讓自己覺得沉穩如山般舒適安全的人,不管他是不是真是龍翱。但如果……如果那人真的是龍翱,那麼他們應該可以再見面的吧?

  「少爺,你怎麼又在發呆了?」看著眼前的齊懷雪一臉茫然,眉兒既是好氣又好笑地道:「再這麼著,眉兒以後不讓你自己吃藥囉?」

  真是,也不知道少爺是怎麼回事?他從昨日回房就開始發呆,還不時困惑似地蹙著眉頭,連她在耳邊嘮叨都像沒聽進去似的,讓她叨念到最後自己無趣地閉了嘴。

  「啊?喔,我馬上就喝。」齊懷雪一驚回神,立刻把手上那匙冷了的湯藥喝掉,卻因為苦味而皺起了一張雪白小臉。

  冷掉的藥……真的比平常還要苦呢!

  為了不想再喝那麼苦的藥,齊懷雪舀了一匙湯藥就塞進嘴裡,卻忘記要吹涼地登時燙了嘴。

  他一驚,湯匙當地一聲落了地,過燙的藥汁迅速從他嘴邊溢出,深褐色湯液立刻就染上衣襟。

  「哎呀!」眉兒一聲驚呼,趕忙抽出自己手絹幫他擦拭,「少爺,你沒事吧?怎麼這麼的不小心呢?快把外衣脫了。」她一把將人拉起身,快手快腳地把外衣除下又緊張地問,「有哪裡燙著了麼?」

  「沒事……」他捂著嘴唇模糊地道。

  舌尖有些被燙著了,脖子也被燙到了些。但他知道是因為自己不小心而有些心虛地不敢承認被燙傷,而且他怕要是讓爹娘知道,少不得又請大夫來看他了。

  「真的沒事?」低穩的聲音,有些不悅地問。

  「真的沒——」齊懷雪聲音軋然而止,他倏地抽了口氣抬起頭呆愣地看著門邊的人,「你——你是?」

  「我是龍翱。」龍翱微微一笑頷首,跨進了門來。

  「……嗄?」齊懷雪愣愣地微張著小嘴,眼直盯著跨進來的人,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

  他不是在作夢吧……那雙黝黑深卻沉穩重眼眸,不就是那個——那個自稱是龍翱的人麼?他怎麼會在這裡?

  「懷雪,這位是大殿下,親自瞧你來了。」以為他不知道眼前人,齊常松怕他失禮地慌忙道:「還不快行禮?」

  他真的是龍翱,龍翱真的是他?聞言,齊懷雪只是更加驚愕地瞠大眼眸,身子僵在當地動也不動,真的有些嚇住了。

  「不必行禮了。」龍翱擺了擺手,溫言地問道:「齊老爺,我看這兒的庭院挺清幽,想在這兒多待一會兒可以麼?」

  「當然可以。」齊常松忙不迭地點頭,「那小的立刻把這孩子帶出去,不會讓他擾了殿下。」

  「不,讓他留下。」他說著看向兀自怔愣的齊懷雪,微笑道:「我想他陪我說說話就好,你們都忙去吧!」

  這話說得清楚,他只想要齊懷雪跟他說話而已,其他閒雜人等勿近。

  「這……是。」他唯唯諾諾地喊著一樣呆住的眉兒退了下去,只留下齊懷雪跟龍翱獨處一室。

  「你……」屋裡寂靜了半晌後,齊懷雪終於吶吶開口,卻只迸出了個字兒就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嗯?」他眼前的男子應了聲,直盯著他只穿中衣的單薄身子,「不冷麼?」

  「啊!」糟了,他的外衣——他竟然只穿著一件中衣見客人!太失禮了!

  他驚呼一聲微紅了臉,立刻轉到屏風後頭去找外衣罩上;趁著他去拿衣服,龍翱一雙眼上下地打量起這間屋房。

  微光從窗外灑了進來,幾乎只有白與黑色調的房內顯得清素淡雅。只是這該是小廳的地方雖是只簡單地放了張桌還有個烏檀架,還是擠得稍嫌擁塞了;而一座木屏風格去了的另處,應就是床榻與沐浴梳理的地方。

  小小的三開間座屋加上前方數步能走完的小庭,彷彿就滿足了他生活所需的一切,自成一個小天地。

  難怪他會總想著看外邊呀!在這樣小的一方天地裡過了十四年,除非是素來愛靜的人,否則有多少人能受得了?

  他再度踏前一步,看見桌上冒著霧氣的瓷碗,不由得深吸了口氣。這屋裡有股湯藥的香氣蘊著,彷彿已然是成為屬於這屋——或說是這屋主人本身該有的氣味。

  一陣窸窣,他側首瞧見那瘦小的人兒怯怯地站在屏風邊,一雙黑檀般眼瞳直瞅著卻又不敢跨出一步。

  「怎麼了?」

  「真的是你?」齊懷雪怔怔且喃喃地道,即使更衣時捏了好幾次自己臉頰,卻還是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是真的,「像作夢一樣。」

  他真的是來看自己?為什麼呢?像他這種尊貴的人,為什麼特地來看他這樣一個病人?就連他的親兄姐,也不喜他這一屋子的藥味兒而鮮少前來;所以他這小小屋子裡,向來除了爹娘還有照顧他的眉兒外,是不會有其他人來的。

  「沒想到我是皇子?」龍翱淡淡地道,心底沉了下。

  是不是打開始就不該讓他知道自己是誰,這樣才能維持著最真的言談?他著實不希望這小人兒用其他人對待自己的方法與自己說話,那些拍馬逢迎以及恭謹畏懼,對他而言已然夠多了。

  「……大概,有一半吧。」他遲疑了一下,才囁嚅地道:「可另一半是因為,我沒想到還能見到你。」

  話裡的坦白令他笑了笑,隨意地坐了下來指著桌上的瓷碗間;「這是你的藥吧?先過來喝完它,冷了不好。」

  早聽慣了人家叫他喝藥,齊懷雪只是點了點頭就聽話地到他身邊坐下。這回,他捧起碗小心翼翼地吹涼了藥,才忍著舌尖還有一點刺痛地小小口地喝著。

  他一雙眼不自主好奇地想偷覷身邊的人,卻沒想登時被龍翱帶笑的眼神捉個正著,只得耳根發熱地把眼放回手上的藥碗。好不容易將那一小盅藥給喝完,他這才察覺他一直盯著自己瞧而不知如何是好。

  他尷尬得不敢把碗給放下,只能捧著碗埋住一張小臉。

  他的舉動令龍翱不由想笑,卻不欲令他尷尬地隱忍住而沉穩道:「喝完了?」

  「嗯。」齊懷雪匆匆把碗放回桌上,不知所措地看了看他,卻依然是說不出話的支吾著,「唔……那個……」

  「昨兒個還好麼?」知道他不懂怎麼跟人閒聊,龍翱溫和地先提了個頭。

  「昨兒個?」他怔了一怔,才垂頭喪氣地道:「一點兒都不好,你走了沒多久,我就被眉兒姐給抓個正著,數落了一頓;那個梯子昨兒就拿走,以後別想再找了。」

  「拿走的好,省得你又跌下來。」他半是談笑半是認真地道。

  昨日要不是他動作迅速,這小人兒會變得怎樣是萬分難以預料;說不得他這般弱小根本經不起一摔,一條小命就沒了。

  「我只不過摔了那麼一次!」齊懷雪不滿地嘟囔,跟著疑惑起來,「吶,為什麼昨天你會——」

  「你該知道,偶爾,也會想自個兒散心不是?」龍翱笑笑地道。

  他這一說,齊懷雪才恍然想起他昨日曾說跟自己一般是私逃了出來玩的,不由地露出笑容點了點頭又好奇問道:「可我聽說外頭有很多好玩的事物,而且有這麼多人陪著你說話,這樣你還會悶麼?」

  他的問題單純,卻令龍翱不知如何回答地怔了會兒。

  自小,他便不是孤單一人。打從出生起他便有自己的奶娘、婢女與隨從,小事至大事,皆有人隨時照料,無須他煩憂。所以他要做的就是做好自己的本分,除了成全身為人子的孝悌,也要做治事分憂的臣子。

  這麼久遠以來,他身邊不曾少過人,但卻散不去那股孤獨感;他似乎擁有可以隨心所欲的權力,但卻不曾感到自由過。

  「你不開心?」

  一隻冰涼的小手按上他的手背,他些微一震,看進了一雙帶了些不解憂心卻仍清澄地直視著他的眼眸。

  自小足不出戶,所以對於龍翱的尊貴,他也僅只於『知道』卻不是『體認』;所以言行上,自然不會像其他人唯諾恭謹。

  「只不過想起了些事兒。」一顆心登時柔軟溫暖了起來,他微微一笑地握著他手道:「你的手忒是冰涼,不是才剛吃了藥麼?怎麼不見好些。」

  雖然昨日就知道他是冷底的身子,可這樣一握,卻又愈發覺得他的指尖是不帶半分人氣的冰冷。

  「吃了再多也沒用的。」齊懷雪有些氣餒地歎了聲,「我打小就這樣,有時一入冬降雪,還會冷得睡不著。」

  龍翱不語地用兩隻手掌包住他冰涼的手。這少年的瘦弱讓他不由得想照顧,更有種莫名憐惜想讓他溫暖。或者,自己是把他當成了從沒有機會親近或照顧的兄弟了吧?

  齊懷雪只感覺被握著的指尖漸漸溫了起來,彷彿一股生氣從他手掌中透過,讓自己肌膚暖盈盈地透著舒暢;舒適之餘,他有些新奇地直盯著龍翱的大手。

  「你一定很強壯。」他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了一句話,然後才發現自己失禮地「啊」了一聲,赧紅臉道:「對不住,我——」

  龍翱忍不住嗤地一聲大笑起來,笑得齊懷雪火燒臉頰,抽回手尷尬不已地懊惱著自己怎會說這麼笨的話。

  對他而言,龍翱是第一個就這樣堂而皇之進入他小小房室的外人,也是第一個真正跟他談話的人,更是第一個問他名字的人。至於他在自己這小天地外是多麼的尊貴、多高不可攀,他也只是懵懵懂懂。

  笑聲漸歇,龍翱才咳了咳地開口道:「跟你比起來,大多人都算強壯了。」

  跟他在一起心情總沒來由地好了起來,這,也算緣分了吧。這南京一趟,於私,他已是收穫頗豐。

  「北方人都像你一般高大?」他這一說,齊懷雪又好奇了起來。他的哥哥也與龍翱差不多年歲,可龍翱的身型就強壯高大了許多,給人很沉穩的感覺。

  「一般而言大抵如此吧。江南山水秀美,連人也是一般秀雅。」說到這兒,龍翱又忍不住笑言道:「所以我初見你,還以為你不過十歲出的孩童。」

  其實北方人也有身型瘦長的,就像鳳翾跟麒羽都是;目前已能在朝中處事的兄弟之中,也就他的身型偏壯碩。

  「我看來真這麼小?」他側著頭,對他的話倒是信了八九成,「那我若住北方,是不是就能高大些?」住北方,身子能強壯麼?

  「你都長到十四歲了,現今才來說興許太遲了些。」他答著,跟著心中一動地道:「你可曾離開過南方?」

  齊懷雪搖了搖頭,「我沒離開過這兒,連城裡是什麼樣兒我都還不知道。」或者在他還是嬰孩時有離開過,但一個嬰兒怎會記得外面如何?

  「想去外頭看看麼?」

  「想!」他不假思索地點頭,有些黯然地說:「可不行,爹娘不會准的……他們怕我犯病。」

  「……這個月內,若成我便帶你出去走走吧。」龍翱說著,心中已打定了主意要讓隨行的御醫來為好好診治,起碼能在他回京前為這小人兒做些什麼。  齊懷雪震動了下,「可——」

  「只在城內外,我想路途不遠,或者齊老爺不會反對。」

  「……真的可以?」他幾乎不敢相信,有些屏氣凝神地問道:「我真的可以出去外邊麼?」

  「我會盡我所能帶你出去。」他頓了頓,笑著補充道:「只不過你可得小心休養,別有什麼小病痛,否則可出不去了。」

  「嗯!」齊懷雪迅速用力地點頭,眼眸綻出欣喜雀躍的光芒,「我會……會很小心很小心,不讓自己犯病。」

  見他高興得連聲音都有些發顫,龍翱微笑之餘更有些歎息。旁人簡單就能得到的事物,對他卻像是天大恩賜一般;而比起他的容易滿足,旁人竟爾都顯得不知足了。

  在他身上,龍翱看見了自己不曾見過的純粹——令人迷惘又有些迷醉的純粹。

  「殿下!」

  聽見遠處一聲著急的呼喚,正在屋裡百般無聊地等著眉兒拿藥來的齊懷雪登時坐直了身子,一雙眼不住向外張望。

  龍翱來了麼?他怎麼沒瞧見人?他有些迫不及待地走到門外去,巴巴地看著這一個月來龍翱會出現的方向等待著。

  沒半晌,他眼睛一亮地看見那身型偉岸的青年一臉慍怒地從廊的另一端走了過來,左右還各跟了一個人。

  「殿下,是下官督促不當,下官給您請罪。」左邊個身穿五品文官服飾的四十許歲男子百般哀求地跟著,「求您回前廳去吧,那裡一堆官員都跪著等您哪。」

  「跪?」龍翱停下腳步,冷冷地一瞥,「要跪不必跪我,讓他們跟整個南直隸的百姓跪去。」

  他早有聽聞南方這些官員從工款撈了不少油水,卻沒想他們還竟敢在修築堤防這種大事上頭偷工減料!別說擋洪水,隨便一敲便是破漏,根本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這……下官等會兒立刻施予補救,請殿下寬恕。」

  「補?你拿什麼補?」聞言,龍翱沉聲冷笑,「朝廷撥下的一百六十萬兩銀,還剩得多少?你到哪兒去生出那些款子?你們上下苛扣還想欺瞞矇混,就當真以為我查不出來!?」

  見他聲音越見嚴厲而且就快不給人留分毫面子了,另一邊的展勤嘴動了一動,卻仍是守規矩地沒開口幫說。龍翱是他的主子,他一個下人有自己的本分,不可給予政務上的意見。

  「下、下官……是下官督促不當。」那人結結巴巴,依舊是只擠得出這句話。

  「你只知道說督促不當!」他眥目一瞪,如雷般頓響的大聲怒,「混帳,滾去前廳跪著!」

  那官員嚇得蹬地退了一步迅速跪倒,泛青的臉上滲出涔涔汗水,還是展勤不著意地扶了一下使個眼色,那官員才倉皇地落荒而逃。

  一陣輕微的喘氣,讓震怒中的龍翱迅速回頭,立刻一怔地瞧見站在門邊蹙眉捂著胸口的瘦小人兒。

  「懷雪?」他一雙眼立刻從泛滿怒火轉成盈滿擔心,快步地踏上前去,「你怎麼?不舒服?」

  「只是突然胸口有點悶而已。」齊懷雪迅速放下手,確認自己沒事般地用力吸了幾口氣對他微笑道:「現在沒事了。」

  瞧他這模樣,龍翱明白過來地帶了歉疚溫柔道:「嚇著你了是不?」下回他得記得,接近小人兒的院落時千萬不可發這麼大發脾氣。

  「沒有!我只不過……剛好不舒服而已。」他用力搖搖頭,但不擅長說謊的臉上明顯地顯出無措的紅暈。

  龍翱心下有些感歎。這半個多月下來,他已經知道他向來都不愛讓人擔心,更怕讓別人覺得自己麻煩,所以才會每每有小病小痛都瞞著不說。

  他明明該被呵護,也被呵護,但卻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

  「有些起風了,進屋去吧。」不欲令他尷尬,他牽著那不過自己胸口高的小人兒往屋內走,留展勤盡責地守在屋外。

  「你不生氣了麼?」坐下後,齊懷雪很直接地問。

  「不氣了。」龍翱搖頭,專注地替他溫暖一雙冰涼小手。

  就算要氣,也不是對眼前的小人兒發;而且比起那件事兒,他更看不過那向來冰冷冷的手,所以每回都會將它們包在自己手心溫暖著。

  齊懷雪高興地笑。他很喜歡龍翱的手,總是暖呼呼的,很是舒服……不過,他就不知道龍翱會不會嫌他的手太冰涼了。

  「可是,你好像不高興。」他側頭瞧著他,一雙剔透的眸子漾著關心,「發生什麼事兒了麼?」

  龍翱靜默了下,半晌才道:「與你不相干的。」別說他根本不懂那些事務,且提這種事情說出去實在有失朝廷的臉面,所以他並不想讓他知道。

  「……我是不是不該問?」見他這樣,齊懷雪低下頭有些沮喪地道:「其實我知道問了我也幫不了什麼,可是,我想知道你為什麼不開心。」

  每回總是龍翱說些趣事給他聽,任他問東問西也不厭煩;而且他還讓隨行的御醫替自己看病,更常常弄些珍貴的藥材來……雖然他還是不怎麼愛吃藥,但龍翱真的為他做了很多,所以他更希望自己也能幫他些什麼。

  他很自不量力是不?自己的身子都顧不好了,還想管他的事情。

  龍翱一怔,心頭泛起的柔情讓他露出了今日的第一個笑容溫和道:「你已經讓我開心了。」

  「是麼?」齊懷雪側著頭,不怎麼明白他意思地疑惑問。他什麼都沒做,為什麼龍翱會這麼說?

  「沒錯。」龍翱微笑著點頭。說了原因他也不會懂,所以就這樣就好了。

  「那,你現在沒有不高興的事情了?」

  「我會想辦法解決的,你不必替我擔心。」他口氣平和地道,跟著轉頭喚了聲,「展勤,進來。」

  「殿下。」展勤立刻轉身入內,看見他神色已然恢復了平日的沉穩,不由得有些佩服起這齊家的小公子。

  外頭也沒聽見說些什麼,怎麼就讓他主子轉怒為喜了?

  「你現在就去前廳。」龍翱眼神冷厲,「什麼都不必多說,就傳我意思,所有正五品以下官員全部面朝大門下跪,等到酉時才准起身離開。」

  「殿下!?」展勤吃了一驚地喊,「這未免太……」

  「太折煞他們面子了?畢竟是朝廷官員是不?」他冷冷一笑,仍沒有打消命令,「那我就給他們留個半分,警惕警惕。囑咐齊老爺將大門深鎖,撤下前廳所有的人,不准任何人送茶水軟墊。你在那給我盯著,叫他們給我結結實實地跪兩時辰!」

  「是!」他恭謹地一彎腰,「那麼屬下去傳其他人來隨侍。」

  「不必了,我就在這兒也沒其他需要,你就事情辦完了再來。」龍翱不耐似地擺了下手,卻一臉關心地面對齊懷雪,「你到時辰該吃藥了,眉兒呢?」

  「在後頭,應該等下就拿來了。」說到要吃藥,他一張小臉就不自主皺了起來。

  「不是讓人幫你開了帖新的藥方麼?還是不愛那氣味?」

  「不是那個關係。」齊懷雪小心翼翼地瞅著他,有些囁嚅地道:「只是我有點……」

  再好吃的東西天天吃也會膩,更何況是湯藥!不過這話他實在不敢說,因為人家這麼地幫自己了,再這麼說很不知好歹。

  「不愛吃藥?」龍翱彷彿譴責又帶著包容般的溫和笑意道:「你不養好身子,我怎麼跟齊老爺說要帶你出去?」

  他一張小臉登時泛出喜色,屏著氣地問:「你要帶我出去了麼?」

  「我想就後日吧,張御醫說這幾日天氣暖和,應當是不會有問題。」都快十月了,眼看就要回京,他定得想法子擠出點空閒不可。

  齊懷雪愣愣張著嘴看他,屏息半晌,終於大大吐了口氣喔了一聲,高興得全身發顫卻是說不出話來;見他如此,龍翱僅僅是笑了笑,眸中透出憐惜。

  見他們倆個說起話來,展勤有些進退失據;想就這樣退出去又怕失禮,想說話又怕打斷,只能呆在當地。

  「哎呀!展大人,您杵在這兒做什麼?」捧著藥進來的眉兒險些撞著人,不由驚呼了一聲。

  這一喊,龍翱這才發現他地皺了皺眉,「你怎麼還愣著?」

  「喔,屬下是想問殿下是否還是其他事情交代。」他趕忙道。

  「沒了!」他一揮手,又復想起地擰眉交代,「記著不許跟任何人提起遊玩的事情,那日我不想見到任何人來慇勤。」  「屬下明白了!」他拱手轉出,不由好奇地回頭偷覷了下。

  桌邊,正見龍翱接過了瓷碗,小心翼翼地吹涼湯藥送到那單薄蒼白的稚弱少年唇邊;少年先是輕皺了下眉,然後又在龍翱的說話下轉為笑顏,乖巧的張開嘴。

  雖然是照顧人,但殿下似乎很開心哪。

  若讓賢妃娘娘見了一定大為不悅,指責殿下沒有王家的風範吧!但跟了龍翱十年,他沒想過這看來像個孩童的少年可以跟殿下這般投緣,真是難能可貴。

  雖然只有一個半月的時間,但他希望至少在捲回京城的風雨前,殿下都能這樣的開懷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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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睡不著。

  齊懷雪瞠大眼直看著床頂,心中歎了口氣,喃喃說聲糟糕。

  都夜深了,明兒個就要出門去,但他竟然睡不著覺!心頭突突地不斷亂跳,害得身體有些發熱,讓他差點以為自己犯病了。

  「怎麼辦……」他咬了下唇,有些急了的眼眶泛淚。再這樣下去,明兒龍翱說不定不帶他出去了。

  想著,他突然翻身坐起,穿上鞋推開門向外張望;夜晚的涼風吹上單薄的身體,他打了個冷顫,卻還是偷偷地關上門,快步往另一個院落走去。

  他還沒睡吧!看著院落燈火通明,齊懷雪心上一喜,趕忙加快了腳步。

  「誰!」

  冰冷的銀芒隨著冷喝瞬間逼了過來,看見突然冒出的森森刀刃,他嚇得蹬蹬退了兩步,驚疑不定地撫著自己的胸口。

  「是個小孩兒。」左邊的侍衛皺皺眉,把刀收了起來。

  「怎麼會有小孩兒?」右邊那個也收起刀,疑惑地問:「喂,你哪兒來的?」

  「怎麼回事?」聽見聲響的展勤快步走了過來,愣了一愣,「小少爺,你怎麼來這兒?」

  「啊?我……」被初次見到的場合嚇住,齊懷雪呆了半晌才回過,「我是來找龍——找殿下,他睡了麼?」  

  「亥時未過,沒那麼早歇的。」他笑笑道,跟著轉頭對兩個侍衛說:「這是齊家的小公子,以後見著他別攔。要嚇著他,小心殿下砍了你們的頭。」

  「是,小的明白了!」兩名侍衛倏地站直,戰戰兢兢地彎腰拱手。

  「請隨我來。」展勤雙手恭謹一比,便向屋子走去。

  齊懷雪略一猶豫跟上。他看見不只院門,連屋子前都站有侍衛;他們個個臉色嚴肅冷漠,彷彿身扛事關生死的重責大任。

  這是他第一次真正看見龍翱的「身份」究竟有多重要,所以竟不由得有些怕起等會兒見到的龍翱,會不會還是平日跟他說話的個龍翱。

  「殿下。」到了屋前,展勤臉色一轉嚴凝地敲敲門。

  門內,龍翱的聲音沉穩而帶有莊嚴地不急不徐傳來,「什麼事?」

  「稟殿下,是小少爺來找你。」

  屋內靜默了一下,旋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迅速打開了門。

  「懷雪?怎麼回事兒?」龍翱帶了驚訝的眼光直落到那小人兒身上,忙伸出手就將他牽到溫暖的屋內,「你冷得跟冰似的!展勤,讓人拿熱水來!」

  是龍翱,還是平日跟他說話的龍翱沒錯。齊懷雪不禁鬆了口氣,笑開了地任他握自己的手溫暖。

  「怎麼還沒睡?」龍翱擰起濃眉,卻不斷用熱布巾溫暖他的臉跟手說著,「晚上露水重,怎麼穿這樣就出來?」

  或許是因為黑髮都散在臉頰邊,讓原本就瘦小的他看起來更加纖弱蒼白,令人心疼不已。

  「……我睡不著。」他小心翼翼地看著龍翱的臉色說著,「我怕要是一直睡不著,你明天會不帶我出去。」

  「所以你就夜深露重地跑了來?」他眉頭皺了下,又不忍心責備他的無奈鬆開眉間,「就算要來也得加件衣服,萬一著了涼不就更出不去了?」

  齊懷雪聞言愣了一下。對呀,他怎麼會沒想到呢?

  「太晚了,就別再這樣回去了。」他將站在門邊的展勤招了進來道:「我讓御醫弄一帖安神湯,喝了就在這兒睡下吧。」

  湯藥……又要吃藥?看見展勤領命出去,齊懷雪那一張小臉馬上喊糟似地皺了起來,一副很想敬謝不敏卻又說不出的可憐兮兮樣子。

  一看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麼,龍翱忍不住微微的笑了,「你若不睡,明兒個就出不去了。」

  「我知道……」答應得小聲,又有些喪氣。

  「你先坐著,我還有些事兒。」龍翱轉身往桌案去,又想到什麼似的先轉到屏風後取了件衣服披上齊懷雪細小的肩膀,才又去做自己的事情。

  明顯過大許多的衣服讓齊懷雪有些好奇,伸手將快要垂到地面的衣擺拉上來摸摸,感覺到那觸手的質地比起自己的衣服細緻許多,顯然是十分昂貴的衣料。他忍不住捲起衣袖湊到鼻端,有些欣喜地發覺這就是龍翱的氣息。

  心底漫起一陣暖意。他悄悄地抬頭看著專注案前的龍翱,見他眉頭不時皺起的嚴肅模樣,也不由得跟著蹙起了眉頭。

  他總是這麼忙的麼?這種時辰,他們一家早就已經入睡了,更別提慣常早睡的他。要不是今日這樣,他恐怕不會知道龍翱都這麼晚睡。

  他這麼忙,每日卻至少陪自己一兩個時辰,甚至還說要空出一日帶他出遊……他越想越覺得自己又給人添了麻煩,肩膀也垂了下來。

  「我……」齊懷雪咬了咬唇開口,引得龍翱抬頭後才又開口,「我想,我還是回去睡了。」  

  「怎麼?」龍翱怔了一下,立刻就站起身走了過來看著他道:「不是讓你留下來了麼?還是我這兒你睡不慣?」

  齊懷雪搖了搖頭,遲疑地看著他沒開口。

  龍翱的神色中沒有半分不耐煩,只是有著溫和的體貼。但即使看得出來這些,他還是不敢太麻煩他……因為他怕,要是龍翱有天覺得照應他照應得煩了,那到時候該怎麼辦好?

  他很喜歡龍翱,不希望他討厭自己呀!那種情景,光想著都覺得好難受。

  「懷雪?」看他垂下頭,龍翱單膝蹲下身子與對視沉著地問,「怎麼不說話,有什麼事情不能說麼?」

  椅子上的小人兒輕震看他,嘴唇微微動了下,才輕若蚊吶地開口:「你……你會不會覺得我很麻煩?」

  一聽他這麼說,龍翱就知道這小人兒天性中那股因病而來的卑微毛病又犯了,當下伸出手去將他抱過起身。

  果真還是輕得不需多少力氣就可以輕易抱起啊!他明明已經交代了御醫用最好的藥材讓他補養,但這一個月還是沒豐潤多少;不知道等他回去了之後,這小人兒會變得怎麼樣?

  無視於懷裡人的驚訝,他抱著他轉身回到案前坐下,讓他側坐在自己的膝上;沒等齊懷雪開口,他就微笑地道:

  「既然你還睡不著,就陪我看這些東西吧!」

  「喔……」他遲疑地看著案上的東西,又看了看龍翱,「可是,我看不大懂。」

  因為多病的關係,他並沒有像兄長那樣上過學堂,爹也沒有特地請過夫子來教,所以只看得懂一些簡單的文字。

  「沒關係,你就陪著我就足夠了。」龍翱露出笑容,又問:「還是你覺得跟我在一起太麻煩?不喜歡?」

  「才不會!」他迅速搖搖頭,仰著脖子忙道:「我很喜歡跟你在一起。」

  「我也是。」毫無矯偽的話讓他眼神泛起溫柔,手掌輕撫著他的後發道:「所以,別說自己是麻煩,知道麼?」

  聞言,齊懷雪怔怔地看著他,小嘴像是說不出話的微張著。半晌他倏地伸手抱住龍翱的腰身,彷彿用盡力氣的抱得緊緊。

  「懷雪?」龍翱心頭一蕩,沒來由的心慌讓他輕手按住胸前的削瘦肩頭。

  「謝謝……」悶悶的鼻音低低從胸膛裡傳出,帶著哭音地微顫,「謝謝你對我這麼好。」

  他好高興。就連爹娘都不曾這樣對他說過,他也從沒想過會有個人這麼樣的對自己好、說喜歡自己。

  「懷雪……」他心頭揪緊地喚著拉開兩人,看見那帶淚臉龐的一瞬,卻彷彿胸口受到撞擊地作不得聲。

  剔透的淚珠掛在瑩若白雪的小巧臉龐上,眼睫稍一輕眨,滾落的珠淚便墜落碎在衣襟上,如花般飛綻。

  他胸口發燙地屏息著,彷彿癡傻了地看著這懾人心魂的情景,轉移不開目光。

  眼前的人眼瞼微動地露出濕潤眼眸,奪去了他的呼吸。眼看又是一滴珠淚墜落,他不假思索就低下頭,將唇印上帶淚的眼睫輕輕吮去,更情難自己地印上那冰涼帶淚的臉頰。

  「龍……翱?」齊懷雪怔怔地停住了淚,不明白地看著極近的臉龐。

  龍翱他……這是在做什麼?為什麼用嘴唇碰他的眼睛跟臉頰?他不明白,但是溫熱的嘴唇,讓他覺得有些心慌。

  遲疑地輕喚讓龍翱倏地抽氣回神,狼狽地推開兩人貼合的身軀坐直,心頭無法抑制慌亂地狂跳不停。

  老天,他在做什麼!?他竟然對這小人兒……懷雪他、他不過是個孩子啊!而且是個男孩兒,他這麼做,跟那些養孌童作踐取樂的高官富商有什麼差別!?

  「龍翱?」看見他臉色陰晴不定,齊懷雪擔心地伸手摸上他的臉。但一瞬間,龍翱卻轉過頭避開他的碰觸。

  他怔了怔,手悄悄縮回,垂下的眸子籠上了黯淡與不解;心頭有一陣輕微的擰痛,他難受地按著胸,覺得那裡像是要發病似的沉重。

  無法平復心慌龍翱雖知道自己不該,但就更是因為自己做了不該的事情,所以完全無法開口做任何解釋,任由難解的曖昧僵滯。

  適時地,門上傳來剝啄聲響打破沉默,展勤的聲音跟著從門外傳來;「殿下,屬下把湯藥拿來了。」

  「進來。」龍翱吸了口氣,不敢看向那雙清澄眼眸而逕自抬頭對門外道。

  門推開,展勤將湯藥送了進來。看見兩人的姿態後,他不由感覺怪異地怔了一怔,卻仍是靜靜將湯藥奉上,然後二話不說地退下。

  龍翱伸手捧過那一小碗熱騰騰的湯藥,緩緩吹涼,「來吧,喝了就先睡下。」

  湯匙遞到唇邊,齊懷雪驚喜地迅速抬起頭。直到看見龍翱神色一如往常溫柔,才解開了輕蹙的眉頭,張開嘴唇。

  對於湯藥這些東西他向來都喝得慢,別人催也沒用。近來是因為龍翱會半陪半逼著他吃,所以才會吃得快些。

  真丟臉……他想著微微地紅了臉。都十四歲的人了,他竟然還很喜歡龍翱喂自己吃藥的感覺。

  為量不多的湯藥喂盡,龍翱放下了碗,抱他放上床榻蓋好被裘就要轉身離開。

  「你不睡?」齊懷雪一怔,有些急了地問道:「是不是我佔了你的床,所以……」

  「不是!」龍翱迅速回頭,走回床邊低下頭,「你才多大人兒,佔不了整張床的。只是我有些事情得做,還不能睡。」

  「喔,那我不吵你了。」齊懷雪忙點了點頭閉上眼睛,心想著龍翱要能快些去,就能早些做完睡覺了。

  聽見腳步聲離開後,齊懷雪偷偷地張開眼順著屏風的縫隙瞧出去,正見著龍翱坐在案前。

  他真的很忙呢……他不自覺地打了個呵欠,思忖著向床內縮了縮讓開床位。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龍翱這裡比他自己的屋子溫暖得多了,有種安心舒適的暖意。

  抱著自己依然冰涼的雙手,他感覺漸漸朦朧地閉上眼睛睡去,沒有察覺到走近的步伐,跟那神色複雜糾結地在他身邊坐下的男子。

  龍翱就只是這樣地看著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觸摸著沁涼的蒼白臉頰,指尖留戀地掃過小巧的眉眼鼻唇,感受那如雪花融化般的感覺。

  「懷雪……」他俯下身,低聲地喃喃喚著睡去的小人兒,深邃眼神有著掙扎似的壓抑。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怎麼了?怎麼有可能會發生這種事情呢?懷雪雖然已屆十四,但足不出戶的他與一般孩童一般純真,就連外貌也瘦弱得似個十歲許的孩子——他真的只不過是個孩子啊!  但是方纔那一瞬,他卻感覺到自己動了情——他一個成年男子竟然對這樣的孩子動了一份不該有的情,那感受是那麼難以抑制否認的灼熱,連他的侍妾璃玉都未曾讓他這麼地……

  他只是個……孩子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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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初次出門的齊懷雪,其實就跟個小孩沒兩樣地興奮雀躍著,甚至連平素沒什麼血色的雙頰,也染上了淡淡輕紅。

  單單是從家門外的秦淮大街走到夫子廟的一段,路邊形形色色的販子就讓他看得像是快喘不過氣。若不是龍翱時時不著意地停下歇息,怕是沒精神再走下去。

  他總是目不暇己似地東看西瞧,而且不時的抓著龍翱問問題;而向來無話不答的龍翱,在今日卻時時被他問倒。

  身為皇長子,他打從四五歲起就開始讀書學習,其實遊玩的時間並不多。至多,也就是蹴鞠、毽子、射騎,齊懷雪從沒見過的粗簡玩物,其實他也有些沒見過。

  而就像是在極盡能力寵愛手上牽著的小人兒一樣,只要能令齊懷雪感到有興趣的東西他都一律將它買下。齊懷雪最初還會遲疑拒絕,但龍翱的堅持加上太多的驚喜,使他到最後根本忘卻了這些事情。

  一上午下來,前面走的人好似不怎麼累,可就累壞了跟在身後的展勤。他既得跟好主子,有時得回答他們兩人都不清楚的問題,更得盡好下屬的職責——拎東西。

  好不容易到了用過午膳,龍翱強逼著靜不下來的齊懷雪在車馬上小憩著,命人驅車前往南京盛名的莫愁湖。

  「翱,我想去那裡。」看見湖畔的閣樓,齊懷雪迫不及待地就要往那邊去。

  由於叫龍翱太過引人注目,一早龍翱就告訴他別叫全名,要不以他見著什麼都得叫龍翱看的習性,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誰了。

  「懷雪!」看見他就要連跑帶跳地向前去,龍翱忙拉住他正色地低頭道:「你忘記大夫說了什麼?」

  早知道懷雪是愛動的,從他那時搬梯子爬牆的舉動就該知道了。但是看到一個勞累就會發病的人兒這麼動作,還是讓人感到心驚不已。

  但這種時候,自己才會真正的感覺到他不過是個孩童,還有著那份活潑。

  雖說他們這些皇子十三四的時候早已在各部開始學習事務,然而懷雪只是個民間的百姓,不該如此懂事沉鬱。

  「我記得……」他心虛地吐了吐舌尖,才乖巧地道:「大夫說不可以淋雨,不可以奔跑,不可以高興得過火就忘了自己不舒坦的地方……可是,我真的很高興啊。」

  「你可有不適之處?」龍翱蹙起眉,有些擔心地看著他的氣色。

  讓一個多病的人這麼雀躍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好事,他這麼有精神,反讓他怕起這人兒一回去就病倒了。

  「唔……」齊懷雪摸著胸口反覆呼吸了幾次,只是感到有一些小小的滯悶而不是太不舒服,所以就搖了搖頭。

  他探了探他的臉頰。雖感覺觸手帶著些微溫,卻仍是不放心地叮囑著:「不舒坦的話一定得說。」

  「嗯!」舒服的大掌撫摸著臉,他不由得就笑了起來。

  攜手漫步的兩人引來不少注目,但雀躍的齊懷雪並未注意到外物,只是不斷地拉著龍翱比畫著。

  幽然碧綠的莫愁湖畔,朱紅色澤的兩樓的五開間屋閣倚水而立;樓上匾額題字「勝棋樓」,樓外兩側楹聯飛揚地書寫著:「煙雨江山六朝夢,英雄兒女一枰棋」。

  拗不過齊懷雪央求又期待的眼神,龍翱在湖畔找了艘專載人遊湖的遊船,並著怎麼都不肯離開的展勤上了船。

  船慢慢劃到湖心,湖畔的人們漸漸小了,只是週遭也有不少大小船隻,有的甚至船出笙樂作樂之聲,擾亂了湖上原有的一片寧靜。

  南京、金陵,這繁華的盛京之地雖有著細緻又秀麗的美景,卻也染著份奢華靡亂的煙花脂粉之氣。

  完全無視於週遭的作樂聲響,齊懷雪一雙眼只目不轉睛地看著船側不斷畫出美麗波紋的湖水,更好奇地想伸手去摸;但手才剛伸出,就馬上被龍翱知機地抓了回來。

  他轉回頭見著那微沉地看著自己的臉色,也只得乖乖坐著向外張望。

  「翱,這樓是什麼?」齊懷雪看著湖面微霧中的朱紅色樓閣問道。

  莫愁湖的故事,即使他從未出門也曾聽聞;但這樓,他就不知道是什麼了。

  「那是勝棋樓。」龍翱扳過他只顧著往外看的小臉,指指桌上的茶點,「你先喝點茶水吃些東西我再告訴你。」

  尋常的遊船上都放置有桌椅,船家也會供給茶水與茶點,味道雖絕對稱不上精緻美味,但還可吃得。

  「可才剛用過飯,我還很撐。」他一張小臉苦了下來。

  不知是否早上走了太多路,用飯時那一腕飯竟吃了許久才去了半碗,而且不吃菜單用飯就說飽了。

  「那是一個時辰前的事情,而且今日你吃得太少了。」相處月餘下來,他已經很懂得要軟硬兼施的道理。

  齊懷雪白知理虧地不再說話,指尖捻起盤裡的糕點往嘴裡送;感到有股香味在嘴中甜甜地化開,他不覺又新奇地瞧了瞧手上的東西。

  他沒吃過這種東西……糖他是吃過的,那是好久前為了哄他吃藥的老嬤嬤給的。但除了那糖外,他其實沒吃過什麼點心。

  「勝棋樓是太祖皇帝賜給開朝功臣的樓閣。據記載,這個臣子在這兒下棋贏了太祖皇帝多次,所以才有勝棋樓這名字。」龍翱說著伸手欲撥去他嘴邊的餅屑,卻在觸到他微張的唇瓣時猛然縮回手,將拳緊緊收束在身邊。

  他怎會如此卑劣?明明已管著自己不去想,但卻仍是不由得會——起了邪念!

  僵直的行為讓齊懷雪微感奇怪地看他。不知怎地,他總覺得今日龍翱怪怪的……好似有什麼事情不開心,但是,又好像不只是那樣。

  他想不出緣由,只能悶悶地拿起茶碗啜飲著,耳邊旋而聽見龍翱溫和叮囑:「茶記著別喝多,傷脾胃。」

  齊懷雪怔怔地看著他,心底,彷彿有種熱緩緩地燒起胸口,讓他忍不住就想多靠近眼前的人多些,想一直都跟他在一起。

  但,他總是要走的吧?即使現在他對自己再好,他終究是要離開這裡的……可以想見的是,他會一直記著龍翱,但龍翱會不會還記著他?

  「翱……當皇帝很好麼?」看著眼前的男子,他驀然開口問道。

  「怎麼突然問這個?」龍翱怔了怔。

  「因為、眉兒姐說,你以後也是要——」

  「慢。」他迅速地擺了下手,示意展勤去引開艄公後才開口:「你這問題,可又難住我了。」

  他可真不知該如何回答。當一個君主……即使知道父皇屬意的人並非只是他,但他卻是如此被教大的,好不好,他從未想過也不認為有必要去想。

  「很難回答麼?那還是當我沒問好了。」見到龍翱困擾,他慌忙改口。

  「倒也不是,只不過……」龍翱頓了頓,一股衝動地問道:「那麼你呢,你認為好是不好?」

  齊懷雪迷惑似的側過頭瞧他,努力思索了半晌才道:「……我不知道。」果然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呵!

  他微微哂笑,「那麼等我想到了,再回答你吧。」

  「可是,你不是要回北京了麼?」他一雙澄澈的眼眸上望,輕聲地問:「你回去以後,會不會……還記得我?」

  「……你希望我記得麼?」他低問著,包住那冰冷的雙手細細搓摩。

  「嗯!」齊懷雪點了頭,頓了一下才低聲道:「因為我會記得龍翱,一輩子都會記得。」

  龍翱微微地震動了下,微微歎息。

  從隔船傳來的作樂聲響驚動了執手的兩人,緊接著砰的一聲,竟有一艘遊船撞到了船身。船身砰然震動搖晃,向前撲倒的齊懷雪被龍翱小心接住,箍在懷中。

  他不悅地抬頭上望,看見游舫上七八個醉得顛顛倒倒的人探出頭來,其中甚至還有些是抹著脂粉的小官。

  「喝!這小船竟然敢檔本大爺?」一個醉眼朦朧的男子低下頭看著小船上的人,不屑地哼道,「喂,你哪兒來的?還不快滾?」

  「對不住、對不住!小的馬上就移開。」船頭的艄公一見對方身著華麗,連忙鞠躬喝腰,慌慌地撐起竿移開。

  「呦,等等!還帶了個小兔兒相公。」那人顛顛倒倒地拎著酒壺,顯然已經有八九分醉意地嘿嘿笑道,「瞧瞧,瘦伶伶地,多惹人憐哪。」

  見著那猥褻的目光,齊懷雪不由得全軀泛起了個冷顫,緊緊抓住龍翱的手躲進他懷裡。

  「喂∼!小相公,過來跟爺一起吧,別湊寒酸了。」根本沒瞧見龍翱,那人還在招手呼叫,「來這兒,爺好好疼你賞你啊!」

  「展勤!」龍翱發怒地沉聲呼喝。

  外進的展勤應了聲,即刻單手抓過艄公的撐竿刺過那艘游舫的船身,借力將兩艘船遠遠撐開;另一手則在瞬間抓起船上的另一隻竿,咚地一聲將游舫刺出了洞。

  展勤請求示意地看著龍翱,等龍翱點了點頭後才將撐竿還給已經嚇壞了的艄公回到龍翱身邊。而等到船身遠遠盪開後,齊懷雪才抬起頭,安心地吐了口氣。

  遠處突然來數聲驚呼尖叫,他不明所以地看外面,但看不見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們……怎麼了?」他有些擔心地蹙眉。

  「略施薄懲而已。」龍翱的嘴角邊彎起一抹冷笑,讓齊懷雪看得怔然。

  不知怎麼的……他覺得此刻的龍翱看起來有些陌生,也有些令人害怕。

  「嚇著你了麼?可有不舒服?」以為是方纔的人所驚嚇,龍翱神色微憂地輕撫著他的背脊。

  「沒有……只是,不太喜歡那個人看我的樣子。」他蹙起眉間。那個人看他的眼神讓他全身都發麻,有一種深深的厭惡感。

  龍翱沒有說話。要讓懷雪說出不喜歡的字眼,那對他而言已經是很嚴重的了。而若是懷雪知道他有著那種……那麼,他會不會也以那樣的眼神看他?

  不能說……總之,他會與他好好地分別的,讓他永遠不會厭惡自己。

  「對了,小兔兒相公是什麼?」齊懷雪不解地問,眸裡滿滿的困惑。

  「這——」他這一問教龍翱滯了滯,皺起眉峰。

  他是懂得沒錯,可這種侮辱的話怎能說給他聽?

  「小少爺,這些渾話你不用懂得。」展勤看見主子悶住了,連忙上前打岔。

  「可他們好像是在說我。」他眉頭疑惑地蹙起,側了側頭想了半晌,才遲疑地看著龍翱問道:「……我像兔子麼?」

  聞言,主僕兩人霎時愣在一邊,完全不知該如何回答。

  ∷∷∷∷∷∷∷∷∷∷∷

  落日時分,車馬終於回到了齊府門前。

  「爺,咱們到——」展勤跳下馬車,揭開簾子的一瞬驚覺地摀住了唇低聲道:「小少爺睡著了?」

  車馬內,齊懷雪安穩地憩在龍翱腿上熟睡,嘴角還甜甜地微微上彎著。

  「嗯。」龍翱低頭瞥向膝上的人兒,不由愛憐橫溢,「小點聲,別吵醒了他。」

  「是。那就讓屬下將小少爺抱進去吧!」

  「不打緊,我抱著他就成了。」龍翱輕手抱起熟睡的人兒,讓他安穩地靠在自己肩頭才緩步下馬車,往齊府大門走去。

  也罷,他再過沒幾日就要離開,就讓他盡所能地寵惜著他吧。

  「……反正是不成的,別說了!」踏入府門幾步,就聽見了廳裡傳來的爭吵聲。

  是齊常松的聲音?龍翱微微皺了下眉,為怕吵醒懷裡人兒而打算轉身離開時,卻因為另一個陌生的聲音而止住了腳步。  「又是為了他!就為了那病鬼,咱們還得犧牲多少東西!?」

  「淮安!不許這麼說你弟弟!」

  「爹,您知道我說的對。」齊淮安的語氣似乎因為親爹的發怒而緩了下,「單單是他每日的補藥就花費不少,可這麼地養護著他卻還是病懨懨的,沒好轉多少,咱們又能這樣養他到什麼時候?」

  齊常松霎時沒了聲音,似是找不到話可反駁。

  「您知道他永遠都不可能像個正常人一樣過活,無法成家立業更遑論娶妻生子,您這樣顧著他又能顧到幾時?」他哼了聲,似恨恨地啐道:「再怎麼樣,他也不過是個累贅罷了!」

  這句話令龍翱瞬間怒上心頭,大步就想走進廳裡,卻突然感覺衣襟被扯了扯,狂炙的怒火,在看見懷裡人兒的神色時消去。

  齊懷雪不知何時醒了過來,一雙手緊箍著龍翱的衣襟;一雙黑黝眼珠雖極力維持平靜地看著他,但變得蒼白的臉上那抹神情確是那麼地脆弱,彷彿就快要哭了一般。

  「翱,可以回去麼?」他輕聲地說著,擠出了個怯怯的笑容。

  「懷雪……」龍翱心頭緊揪,抱著的手臂緊了緊。

  他都聽見了麼?那為什麼不哭不氣呢?他現在的神情,比哭更令人心疼哪!

  「我想回屋裡去。」他低低地加了句,將臉靠進龍翱胸膛。

  龍翱咬了咬牙,轉過身大步往齊懷雪的小院子走去,每一步都像是在發洩怒火般地用力迅捷。

  回到院落將人放下,龍翱命展勤去喚眉兒前來服侍後便打算離開屋子,不想讓齊懷雪見到自己發怒的模樣。

  「你別生氣。」見他一臉冷怒地要走,齊懷雪忙拉住他的衣袖。

  背對著他無言半晌,龍翱終於神色稍緩地回頭坐在床沿,微微一歎道:「……該氣的人是你啊!」

  「沒必要氣的,大哥他說的沒錯,我本來……就一丁點兒用處都沒有。」他話聲越來越低,沉默了會兒抬頭擠出笑容,「今日謝謝你,我從沒這麼開心過。」

  他的笑容,讓龍翱再也忍耐不住地一把擁住他瘦小的身子,彷彿想完完整整地將他嵌在自己懷裡、揉合進自己的身體。  「如果我能夠一輩子都——」他衝口而出的話倏地停在嘴邊,胸口仍因激動而起伏不定。

  一輩子都如何?他能照顧他一生麼?能夠永遠不傷害到他的將他留在身邊麼?

  他沒有自信能做到!但是,原本打算離開後就淡忘的決心,卻在聽到方纔的對話後動搖了。

  與其將他留在這兒,留在這些視他為累贅的家人身邊,還不如將他帶走!起碼,他有能力與權勢能保護好他、守護著他!

  「翱?」從沒有被抱得如此之緊,齊懷雪感到有些疼痛與窒悶,但卻擔心地伸手輕撫著將臉埋在自己頸邊的龍翱。

  「懷雪……在這裡,你開心麼?」他低低地開口問,依然沒有抬起頭。

  「翱?」他不解地反問了聲。

  「你願不願意跟我去北京?」龍翱抬起頭來,神色沉穩地注視著他。

  「去北京?」他霎時愣住了,心亂起來地吶吶道:「我不懂……」龍翱問這句話的意思是像今日一樣,要帶他去北京玩?是真的麼?可是為什麼?

  「想去麼?」他放柔了聲調。

  「想……可是我不能去,太遠了,爹娘會擔心。」

  「由我來問。」他眼底掠過一絲冷芒。

  所有的事情他來做,他不會讓任何事情污了這人兒的潔白。

  「但是,我——」齊懷雪沒看見地低著頭,「我怕給你添麻煩,我這種藥罐子很累贅的,而且要是萬一……」

  時日短著,所以龍翱才會對他這麼好。萬一相處得太久,他覺得他煩了……那該怎麼辦?

  「我有好的大夫可照顧你,藥材也不是問題。」他說著頓了一頓,微笑道:「我不是說過,我很喜歡你陪著我麼?」

  「你真的想帶我去?」

  「自然是真。」他為了建立確認地點了點頭。

  齊懷雪臉色一亮地笑了起來,但下一瞬間胸口突然地縮緊,讓他的臉色霎時從欣喜轉為驚恐,注視龍翱的眸子也慌亂懼怕了起來。  不不!不要,別在這種時候,他不要讓龍翱看見自己這副模樣……不要啊!他驚慌地推開龍翱,躲逃似的撲向床沿,雙手緊揪著胸口用力地喘息起來。

  「咿——」壓抑的尖銳抽氣聲從他嘴裡發出,雖然努力地抽呼著氣,但唇色卻變得更加青白。

  是發病了!龍翱倒抽口氣,立刻大喊:「展勤!快傳御醫來!」

  眉兒奔了進來慌亂地翻起藥櫃抓出一堆藥罐,而龍翱抱住那身軀抽搐著的人兒,驚慌地不斷喊著,「懷雪!呼吸!沒事的,冷靜點……懷雪、懷雪……」

  眼淚從齊懷雪的眼裡不斷掉落……他拚命地喘著氣卻沒辦法呼吸,整個頭頂發麻地脹痛暈眩,冷汗不斷滲出,胸口縮得好緊、好痛、好難受!

  該怎麼辦?怎麼樣才能讓他好過?龍翱生平第一次感到手足無措的心慌,只能不斷地安撫拍撫著,擦拭那滿佈汗水淚水的小臉。

  「殿下!快讓開!」御醫一路跑了來,也顧不得身份尊卑就拉開龍翱,接過那堆瓶瓶罐罐後抽出一罐丟給眉兒,「快將這個抹在他鼻端下!」

  被推開的龍翱茫然地站在一邊,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手,緊緊掐握成拳;用力咬緊牙關的唇邊,隱隱滲出了血絲。

  「殿下……」展勤擔心地看著他。

  太不尋常了。為什麼殿下會這麼的為一個孩子激動……而且,又是那麼的寵愛,已經遠遠地超過一般了。

  「展勤。」拭去嘴角邊的血沫,龍翱冷冷地喚道。

  「屬下在。」

  「……我要帶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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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當天夜裡,齊懷雪發起了高燒。

  御醫說這並不嚴重,而眉兒也說了每回較嚴重的發病後總是如此,隔日便會好,但龍翱卻依然寸步不離地守著,不言不語。

  一個晚上,他就只是靜靜地坐在床榻邊看著,臉上的神色彷彿越來越溫柔,卻也像是下了決心般地越來越堅定,更看得一邊的展勤暗暗心驚。

  那份不安盤踞在心頭一晚,終於讓他忍不住打破沉默,「殿下,亥時過了,該回去歇息了。」

  「你回去吧,我還不想走。」龍翱依然沒有回頭,眼也沒移動過半分。唯一的動作是伸出了手,去試探床上小人兒的額際高熱。

  「殿下!」見著他的動作,展勤終再忍不住地下了決心踏上前,拱手有力地道:「請恕屬下失禮,屬下認為您不能這麼做!」

  「我可曾做了什麼?」他沉靜地反問。

  他平靜的口吻令展勤滯了一滯,才吶吶地道:「這……您說,要帶小少爺回京城。」

  「我已然說過了不是?」他依然沒有絲毫動搖。

  「但,您不能這麼做啊!」他有些著急地勸說:「屬下知道小少爺很得您的緣分,您也對他很好,但,要帶他回京就太過分寸了。更何況這兒才是他的家呀,他未必願意離開。」

  龍翱沉默了一陣,轉首看著齊懷雪。

  是家又如何呢?這一個月來,有多少次見過齊家的人來看望?給了所靜謐的院子將他養著就叫做家人?

  若真是有心呵護,齊懷雪不會如此的寂寞、如此渴望著與人接觸。

  「我已經決定了,不能將他留在這兒。」他低聲地道。

  聽見了那些話,教他如何能放心將他留在這個地方?他不能想像過了一年兩年……或是更久的時間以後,這小人兒會被那些人如何地對待。

  他不能忍受那些人將他心裡的寶貝視為想丟棄的累贅包袱。既然同樣是養護著,他絕對比他那些空有親人之名的人,更加的有能力能照顧好他!

  「可殿下,您要想清楚啊!若是這樣帶了小少爺回京,旁人定會說您——」展勤咬了咬牙,低聲續道:「說您養男寵、買孌童,有……有斷袖之癖。」

  雖說買個小官不算是什麼驚世駭俗之事,各方富賈官商都視為等閒;但龍翱身為皇長子,更何況,他對齊懷雪的關注已經到了令人覺得該警戒的地步了。

  「就由他們說去。」龍翱聞風不動地說著,伸手握住了被褥下有些發燙的小手,「你放心,我並非將他當作那種對象,自然問心無愧。」

  平日總是冰涼得透沁的手,現今卻泛著微汗與溫熱,但,也依然能讓他的心底感覺到溫和寧靜。

  他帶他走,並不是想將懷雪視為自己的所有物,而只是……只是想要好好的珍惜、照顧與呵護他,只是想能夠常常地看見他澄淨的眸子、純然的笑。

  他是他心中的一片淨地……一片他這二十多年來的宮廷生涯中,唯一能夠捕捉觸摸到的潔白啊!

  展勤聞言終於暗暗鬆了口氣。他擔心了一晚,就怕龍翱真對齊懷雪有那種慾念,那麼事情就不可收拾了。

  「但殿下,一但流言傳入宮中,皇上與賢妃那兒又該如何交代?」他依然小心翼翼地問道。

  龍翱旋而沉默了,不單單是父皇,就連母妃那關都未必能過。但即使他明白一旦父皇與母妃問起就勢必得面臨重重壓迫,卻也無法違逆自己的心與渴求。

  他,一定要帶他走!

  「父皇與母妃問起,自有我擔當,用不著你去煩惱。」他一咬牙,下了決心順自己的意思任意而為地沉聲命令,「說夠了就下去!」

  這話開口,已是不容違拗的口氣。

  展勤隨了龍翱十數年,龍翱既是主子也是表親兄弟,對於他的性格也明白得比他人更多;在他面前,龍翱雖有命令,但極少用壓逼的口吻。

  更因為如此,一但龍翱用了這種語氣,那麼接下來的事情就絕對是他不能問也不能插口的。

  「屬下知道了。」聽他這麼說,展勤也只得暗自歎氣退出房外。

  房門闔上後,龍翱微微地一歎,回過頭發現床上的人兒動了動,半張開因熱度而泛紅的眼模糊地眨著。

  「懷雪!」他帶了些焦急地傾過身。

  「翱?」聽見呼喚,意識還有些模糊的齊懷雪費力地側過頭,有些不敢信地喃喃喚道。

  龍翱怎麼會在?他還以為見到了發病的自己以後,他會不再理會自己了……就跟那些人一樣。

  想著,眼淚倏地撲簌落下。

  「懷雪!?」龍翱心頭一驚,慌忙握住他的手。

  被確定的握著後,齊懷雪卻哭得更凶了,身子想忍耐地蜷縮顫抖著,但緊閉的唇卻壓抑不住地出令人心碎的嗚咽聲音。

  或許是因為正發著熱的漲痛不適,讓他在昏沉間想起了過往的好多事情。大約四五歲的時候,爹娘也曾經這樣的守著他,兄姐也偶爾地會來看他,從發病後的高燒裡醒來時,還能見到有人陪著自己。

  但是,後來卻越來越少見了。到了八九歲後,他即使病了爹娘也只會來看望一下就走。所以夜裡醒了,就是一人面對空蕩蕩的冰涼屋子……已經好久好久沒有人會這樣的陪他。

  他來越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好像他所住的地方就是這樣一個院落,好像他是一個外人,而不是齊家的孩子。

  「咳、咳咳!」哭得渾身發汗後,一陣氣堵咽喉,不自主地咳了起來。

  抽泣聲、咳聲跟哭聲讓齊懷雪原就有些發紅的小臉更加漲紅,臉上交錯的汗水與淚水更是狼狽到令龍翱看得心驚不已,立刻抽開手站起身就要去喚人。

  「不要!」看見他要離開,神智昏沉的齊懷雪慌張地抓住他的衣袖,抽噎著聲斷續喃道:「不要走……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他好怕,真的好害怕!這間空蕩蕩的屋子什麼都不會有,他總是只能感覺到自己渾身難受地發熱著;耳邊聽不見其他聲音,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跟心跳孤單單地在黑暗中響著……就好像真的死去了一樣的,只能感覺到自己。

  他知道爹娘不是不擔心他,也知道是他自己太常生病,不可能要求他們一直在自己身邊。雖然不敢說,但是他還是會想、會奢求。

  耳邊一聲憐惜的歎息,他被輕輕地抱起放入一個穩固溫暖的地方。涕泗滿面的小臉,也就這樣埋入了厚實的胸膛,染濕了衣襟。

  龍翱不再說話,就只是坐在床沿,將他橫放在自己的膝上。動作輕得像在珍惜,卻又有力地足以讓人安心。

  半晌後,齊懷雪終於停了哭聲與咳聲,有些疲累了地閉上眼。但,他的雙手還是環著龍翱的腰際,緊緊抓住他的衣服不放。  「不要討厭我……」埋在衣襟裡,他呢喃地開口道。

  他不知道自己發病時是什麼模樣,但是,他卻知道那些流言是怎麼說的——他們說他像鬼,一個發起病來嚇壞人的病鬼。

  他不想讓龍翱對自己露出嫌惡,所以怎麼都不願意讓他見到自己發病的模樣,但,卻還是讓他看見了,看見自己那麼醜惡恐怖的一面。

  「我不會討厭你。」龍翱低聲回答。

  「可是我怕。」他有些倦地聽著他沉穩的心跳聲,喃喃自語地傾訴自己不安,「只要時日久了,你也會的。」

  因為他是個累贅,一個連親人都會厭煩的累贅。一輩子,都只是個沒用的廢人。

  「若是會,就不會要帶你回京城。」龍翱不正面回答地轉了話題。

  他知道齊懷雪的心結已深,不會因為他說不會就放了心,更不會因此就相信自己並沒有那麼地卑微。

  沒關係,他會慢慢來,一點一點地拔除掉這個心病。

  「你喜歡同我一起麼?」他平穩問著,但心跳卻像個初識情滋味的年輕人一般,因等待與期望而跳得飛快。

  「嗯,我喜歡。」齊懷雪喃喃地說了聲,又緊抱住的腰閉上眼說了聲:「我喜歡跟龍翱一起……」

  他說著,感覺莫名的暖意沁上了身心,讓他忍不住地笑了,呼吸漸漸緩勻地在龍翱的懷抱中睡了去。

  見他靠在自己的胸口沉睡,龍翱低下了頭,輕柔地印上一吻。

  他知道自己是完全地沉淪了。即使明知不該,但還是讓他這樣做吧!因為他一生都不用對他坦白自己的情感,只要能夠像現在這樣地相處,他就能感受到心底有著一種幸福的暖意。

  只要這樣就夠了……他就像要說服自己一般的在心底不斷自語,直到倦意湧上將他的思緒吞沒,才擁著懷中人一起沉沉入眠。

  「翱,咱們快到了麼?」

  行進的車輦小窗揭開,一張有些蒼白的小臉就露了出來。

  「再一時辰左右就進城了。」龍翱一把勾住齊懷雪的腰,把他抱回軟榻上蓋上被子皺眉道:「你別起來,燒還沒全退,不能吹風。」

  離開了南京的半月裡,齊懷雪時而在夜裡發起高熱。御醫說這是水土不服的緣故,而且向來生活在溫暖地方的他,自是無法適應勞累的旅程與越北行越冷冽的氣候。

  唯一慶幸的是,沒有再如那日嚴重的發病過,否則病上加病就難以休養。

  「對不住。」齊懷雪躺了下,看見那緊蹙的眉頭後輕聲地道著歉,「我……給你添麻煩了。」

  他一路上幾乎都在生病,連累得龍翱得從水路改走陸路;而車輦裡也總備著軟榻桌椅,還不時備著湯藥給他。

  「你別多想,御醫說你這只是不適應,等過些時日就好。」他早打定主意,既然已快入冬而無法帶他去任何地方,那他定要利用這冬日時節,在明年開春之際養好他的身子。

  「嗯……」他點了點頭,忽然一笑道:「可惜眉兒姐不能來,要不,就不用老麻煩你陪著我了。」

  龍翱一怔,淡淡地道:「不要緊,入了京以後,我會另外找人照顧你。」

  他並沒有讓齊懷雪知道是他不讓眉兒跟來;也沒有讓他知道,是他不讓他與家人道別,利用權勢自私地、逼壓地帶走了他。

  因為此生,他不會讓齊懷雪再回到那個家去。而既然決定要帶他走,那麼,他便不願有任何舊時的人事物在他眼前——就連齊家所備的物件,他也無情地推拒了回去。

  此後,他會給他全新的日子,更不會讓小人兒知道這一切。

  齊懷雪欲言又止地動了動唇,還是沒說話。他其實差點又衝口而出道歉似的話,可又突然想到龍翱不愛聽,只好吞了回來。

  「睡吧,到了我會叫醒你。」

  「嗯。」他順從地閉上眼睛,半晌後感覺藥的效力漸漸湧上,才呼吸漸緩地睡了過去。

  見他睡著了,龍翱輕輕地為他將被掩好,習慣了地在他額上輕印下吻,才拿起撂在一旁的邸報。

  「殿下。」車外的展勤敲了敲車板,待龍翱應聲後才道:「前面人回報,京城門外有不少臣公等著迎殿下回京,就算到了京城,一時半刻內也怕是無法回府了。」

  龍翱皺了皺眉,看著齊懷雪熟睡的臉龐,半晌才道:

  「備一匹馬,入城前,你帶著車輦先回府。」他說著頓了頓,又道:「派人打理玉錦閣,打理好前,先讓他睡在暖霞軒。」

  展勤怔了一怔。暖霞軒是龍翱自己的屋子,帶齊懷雪回來已是過於惹人注意,現在卻又讓他……唉!

  「慢,還是讓他待在暖霞軒,等我回府再送他去吧!」他還沒回應,龍翱又沉聲吩咐:「還有,找一個人服侍他,最好是略懂醫理的女子。」

  「明白了。」他點點頭,跟著詢問道:「還是屬下吩咐其他人送小少爺回去,再跟著殿下一道吧?要不萬一得進宮的話……」

  「不,這交給你去辦。」龍翱想也不想地駁回,「記著別讓任何人驚擾他。」

  「……是。」他不能說什麼,因為這一路上,他早已明白齊懷雪的事龍翱不會允許他多說什麼。

  每回聽見、看見龍翱對齊懷雪的呵護,他心底除了不安,也隱隱地覺得不是滋味。以往他與龍翱是最親近的,雖說是主僕,但什麼事情龍翱都會與他說,交代他辦。所以關於龍翱的事情,他絕不假他人之手。

  但現在龍翱會交代他的幾乎都是齊懷雪的事情,以往他做慣的護衛事項,全都交由了別人去做。雖知道龍翱是信任他,但這一切這對十年來都以龍翱為主而過活的他,著實地不好受。

  而一但回到了京城,殿下真能夠照他所想的去照顧齊懷雪麼?府中的僕役、二夫人璃玉、賢妃娘娘甚至是皇上,會放任殿下這麼地去愛著一個少年麼?

  心中隱憂重重,然城門在望,一行人終於是回到了京城。

  下了車,齊懷雪立刻被過大的排場給嚇住了。

  數十個傭僕恭謹地兩旁排開,個個服飾光鮮,態度嚴謹,加上整座府第的磅礡氣勢,讓自小沒見過什麼世面的齊懷雪只能愣愣地看著作不得聲。

  這是龍翱的家?光是這府門比起他的家就不知道大上幾倍了。而且,這些站著的人都是僕人?龍翱家中究竟有幾個人,為什麼需要這麼多人服侍?

  在他想著這些問題的同時,總管匆匆地上前來,笑容滿面地對展勤拱手,「展大人,一切安好啊!這一路上可辛苦您了。」

  「托您老的福。」展勤笑了笑,抱手回話:「殿下有事在城門耽擱了,怕是晚點才能回府,讓大夥兒別等了。」

  「小的明白了,對了,這位是?」他恭謹中帶了些揣測意味地看著臉色蒼白的齊懷雪。

  小小的個子,看來不過十來歲,而且似乎又是帶病的……怎麼會有這少年?

  他的眼光令初來乍到的齊懷雪驀地有些畏怯不安,身子因緊張而繃得緊緊的,但仍是努力地擠出了笑容。

  一路麻煩龍翱太多,他不能連這點小事都害怕。

  「這位是齊少爺,殿下的客人。殿下在南京的日子就是在齊府叨擾,您老可得好生照應這貴客。」為了怕有流言傳出,展勤率先一步提出齊懷雪作客的理由,好壓下一半的可能。

  「啊,那快請快請。」總管慌忙換上熱絡的笑,邊把兩人迎進府門邊說:「小的馬上讓人打理客房,請貴客在廳裡稍坐歇息。」

  「喔,殿下吩咐了,打理玉錦閣便成。」

  「玉錦閣?」那管家又愣了愣,又懷疑地看起那瘦小的少年。

  玉錦閣是最接近暖霞軒的居所,兩者甚至能夠互通,就算是二夫人璃玉殿下也未曾讓她住在那兒……這位真的只是來作客?

  「快去吧!小少爺這兒我會照應,好了再派人知會我。」為怕他更胡思亂想,展勤忙開口截斷他的思緒。

  「是、是!」總管說著匆匆退下,臨去前還是不自主地看了眼齊懷雪。

  管家離去後,展勤決定自己帶著齊懷雪去暖霞軒小憩,便帶著他轉了彎,一路上,也盡責地同他介紹這府第的環境。

  「展大哥。」走了半途,一直沒出聲的齊懷雪突然開口。

  「是?」展勤立刻停下腳步,神色恭謹。

  雖然齊懷雪叫他一聲大哥,但於實際上,他卻是自己主子的客人。

  「龍翱他,一個人住這麼大的地方麼?」他看著偌大的府院間,眉頭不知為何蹙了起來。

  「當然不是,你見到的僕人們、還有些護衛也都住這兒。」

  「不,我的意思是,」他頓了一頓,抬頭問:「龍翱的兄弟、家人呢?」

  沿途上,他們零零落落地遇見了一些僕婢,但都沒見到任何像是主人的人。

  「皇上與賢妃娘娘自然是在宮裡。」他有些失笑地回答:「所有皇子一及冠就有自己的府第了,是不住一起的。」

  「……那麼,不寂寞麼?」

  他認真地問,卻教展勤愣住了。

  其實,已經不只一次如此。從南京,一直到回北京一途,他就常見到殿下被這樣簡單的問題給問住了。

  他問得太真,也問得太切,每一個問題總是彈中人的心底,一雙澄澈的眼更讓人無法給出不是由心的答案。

  這,是不是就是殿下無法捨下他的原因?

  「這兒就是殿下住的地方了。」他推開屋子的門,示意齊懷雪先進去才跟進道:「請在這兒暫歇,殿下回來會帶您去玉錦閣。」

  「好……」他看著屋內的陳設,深深吸了口氣。

  離開家鄉,身邊除了龍翱跟展勤以外沒人是他認識的,所以醒來時沒見到龍翱著實令他有些感到害怕;而屋內主人的氣息雖有些淡,但還是讓他安了心。

  「少爺歇息吧,有事的話讓婢女們去做。」他站著的時候,展勤已經叫了兩個婢女來,「展勤還有事辦,先離開了。」

  齊懷雪點點頭還來不及說什麼,展勤就先一步離開了,留下兩個婢女。她們恭敬又有些好奇地看著他,令他有些緊張不適。

  他悄悄地探了下自己的額,感覺到身子又發起燙來。

  「少爺要歇息了麼?」

  他慌張地一回神點了頭,讓婢女帶自己到床榻邊和衣躺下。

  看著婢女們放下床簾,他忍不住問道:「請問,龍翱什麼時候會回來?」

  聽他毫無避諱地直呼龍翱的名諱,兩個婢女互看了眼才回答:「回少爺的話,奴婢不知。」

  「喔……謝謝。」他有些失望地閉上眼睛。還是快休息吧!不然龍翱回來知道他又發起燒,會擔心的。

  他沉沉地入睡,殊不知這座府內有著曖昧的流言,正圍著初來乍到的他悄悄流竄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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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玉錦閣,在龍翱的府第中是一個特殊的院落。

  它位在龍翱的暖霞軒後方,兩者之間隔著一道牆,以門相通。所以在以往,暖霞軒跟玉錦閣,兩者都是龍翱單獨居住的地方,就連現在算半個女主人的璃玉也沒有進過。

  然而,現在的玉錦閣裡卻住進了一位客人,這怎不教知悉這一切的傭僕們感覺訝異進而揣測?

  有了揣測,自然就有流言。才不過一個月,就有人在私底下傳語,其實齊懷雪是龍翱買回來的小官,作客一事只不過是個幌子。

  更加深他們想法的原因,是因為龍翱對齊懷雪的呵護備至。

  漸漸入冬的北京城,雖然尚未飄雪,但對生長在南方的齊懷雪而言已然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寒冷。不適應的他從入京到現在,有三分之二的時間他是發著燒的,有二分之一的時間是得躺著的。這看在龍翱眼裡自然是心疼心焦,貴重的補品不斷往玉錦閣送不說,每日一回到府第不論多就是匆匆往玉錦閣去,連侍妾璃玉都備受冷落。

  憐惜在意過於明顯,即使有展勤想盡辦法闢謠,但這些舉動看在下人眼底又怎麼能不說閒話?

  「展護衛,請留步。」

  女子的呼喚令展勤回頭,見著人後忙拱手提禮,「二夫人。」

  這個「二夫人」,便是龍翱的侍妾璃玉。

  名義上雖還不正,但各個皇子在迎娶正妻前都會揀選貌美又身家清白的婢女充做侍妾,等娶了正妻就收為偏房。所以她在這府第裡的地位算是頗為崇高,下人都稱她為二夫人。

  「展護衛趕著送東西去哪兒?」璃玉微笑著看他手上捧著的盒子。

  「喔,這是殿下吩咐送去玉錦閣的。」

  這補身聖品是聖上分賜給五位皇子。而一賜下後,龍翱便令他盡速拿回來,交給專責照顧齊懷雪的翠娘收好。

  這些日子,他就時而半日隨主子在宮中,半日留在府第看照齊懷雪,以防有什麼事情發生不及通報給龍翱。

  「是要給那位客人的?」她笑容收下,「妾身想請問一些事情,方便麼?」

  「……是。」他明白地暗歎一聲。

  忍了一個月後,這位二夫人終於忍不住出聲了啊……他雖努力地想抑止流言謠傳,但,龍翱的種種行徑已讓他快要無法可想。

  「請老實的告訴妾身,那位少年真的只是殿下的客人麼?」她不敢直接問龍翱,只好轉向應該知道一切的展勤詢問。  「若不是客人,夫人認為是什麼?」凡事以主子為先的展勤,將眸光轉為恭謹卻深沉地問。

  他什麼都不怕,只怕這件事情傳到賢妃娘娘跟皇上的耳裡,所以現在必須得讓璃玉沒有懷疑才行。「……殿下他、是否在南方沾染上喜好男色的……癖好?」她難以啟齒般的聲音漸小,又趕忙抬頭道:「妾身並不是想對那位少年如何,只不過——這對殿下總是不好的,不是麼?」

  「夫人多想了,齊少爺並不是殿下買回來的。」雖然說像是半搶來的,唉!

  璃玉明顯地鬆了口氣,又不放心地問:「但聽下人們說殿下對他十分呵護,每日都往玉錦閣去,而且……」她臉上微微一紅,才又低聲開口道:「而且殿下回府後,只在妾身那兒過夜兩次而已。」所以,她才會那麼的擔心呀!

  「喔,那是因為齊少爺自小就體弱多病。」展勤要她放心似的笑道:「他自來北方後就時而高燒不退,所以殿下一直很擔心他,並不是底下那些人胡說的那樣,二夫人大可以放心。」

  「原來如此。」璃玉鬆口氣,才又問:「那麼妾身可以去看看他麼?」

  「這……」他為難地遲疑了一下,「齊少爺現在還病著,殿下吩咐不能打擾。」

  單單讓她看見齊懷雪或許沒大礙,但若讓璃玉真的看見兩人相處的情形,那鐵定是再也瞞不了的。

  「妾身只是想看看,不會驚擾,成麼?」她話中帶了些迫切地問,顯然地只是想親眼確認展勤所說的是否為真。

  「夫人還是問問殿下吧!畢竟是殿下的客人,屬下不好越矩。」他一轉念,將這燙手山芋直接丟給絕對能解決問題的主子——因為龍翱絕對是不會答允的,而二夫人也不可能反抗龍翱的話。

  璃玉聞言怔了怔,沉默了一下才泰然道:「也是,那麼妾身就不打擾展護衛了。」

  她說完後像是放棄地轉身離開,而展勤鬆了口氣也轉向玉錦閣去。

  回到府第的龍翱,每日第一件事情,便是詢問展勤齊懷雪的病情。  從來了北方,或許是疲累緊張與不適應所致,齊懷雪病情十分不穩定。燒總退了又起,雖然因為照料得當而沒有性命之危,但仍是讓人擔心不已。

  「沒有再發燒了麼?」他神色驟然一喜,連披掛也未曾讓璃玉幫他卸下,就匆匆地想跟展勤連袂趕往玉錦閣。

  「殿下,妾身可否跟您一起去看望那位少爺?」見他一回來連話也沒給就又往那裡去,璃玉忙小跑步地跟在他身邊,大著膽子提出了要求,「來者是客,都一個多月了,妾身也該當去探望不是?」

  她當然是擔心,別說南方男風風氣盛,北方的官員不少也養著男寵;而又因為男子無法生育,所以多數人的妻子都是睜隻眼閉只眼,寧願丈夫賣男寵也不願娶小妾。

  但她不同。她現在雖然被稱一聲二夫人,賢妃娘娘也認同她,但在龍翱娶正妻前她是不可能有真正名位的……若龍翱真的有了個百般疼愛的男寵,那麼她僅有的這些都將會不保。

  所以她定要親眼看看那少年,才能安心。

  龍翱聞言停住了腳步,一眼就往身邊的展勤看去。而展勤只是點了點頭,苟些愧疚似的垂手退到一邊去。

  「璃玉。」他轉頭看著自己的侍妾,以平穩卻威儀的口氣道:「他怕生也體弱,現在不是時候,你能明白麼?」

  一來,是不想在懷雪還沒完全適應環境前又讓他接觸到陌生的人,令他害怕緊張;二來,或許是心底那份情感作祟……他怕讓人見著自己的寶貝,尤其是有種危險性的時候。

  「是……妾身明白了。」一個軟釘子帶著不容置疑的口氣還了回來,璃玉雖有些不甘,但也只能畏縮委屈地低下頭。

  「你先回去吧!」他語氣轉為溫和地說完,轉頭就離開。

  見到他要走了,璃玉又慌忙抬起頭來匆匆地追上去問:「殿下,您晚些是否到妾身那兒進膳?」

  龍翱頭亦不回地擺了下手,「晚點我讓展勤告訴你,別跟來。」

  「那,妾身就回去等您。」她停下腳步,擠出笑容地目送龍翱離去,仍沒等到龍翱回頭看她美麗的笑容一眼。

  留下展勤在門外,龍翱一進房門就對要行禮的翠娘壓了下唇示意她別出聲,然後走過床沿輕輕伸手去探床上小人兒的額頭。

  「今日午時退燒的。」專責服侍齊懷雪的翠娘跟了過去,帶笑看著輕道:「少爺原想等殿下回來,可是喝了藥就撐不住睡著了。」

  她今年方二十六,因為死去的丈夫是大夫,所以略懂些醫理。身為寡婦的她帶著自己四歲的孩子原是過得十分刻苦,但龍翱允了她只要她盡心侍奉齊懷雪,那麼便派人為她教養孩子直到成人,並且在孩子長大後,讓他留在自己身邊辦事。

  只是感激允下的她沒想到,會讓這位尊貴的人物這麼介意的,是個純得像孩子的病弱少年。

  她雖隱約地聽到了府內的流言,但,龍翱雖是不尋常地寵愛憐惜這位少爺,卻又沒有任何令人非議的行止。

  一個月下來,她也將這視為尋常。

  「他睡了多久?」龍翱讓自己的眼從那張臉上移開,平穩地問道。

  「兩個時辰。少爺向來睡得不久,也差不多該醒了。」翠娘看了看外邊暗蒙的天色回答道:「奴婢去弄些粥品來備著,殿下是否要一起用些?」

  「嗯,照他素日吃的多弄一份來就成。」回了京城後他們都沒在一起用膳,難得今日在他用膳前就回府,自然是得陪陪他。  「奴婢知道。」

  翠娘退出去後,龍翱想起三天前得了料子吩咐工房盡速裁製的衣物應該是好了才對,便叫了展勤進來。

  「將縫製好的花罽裘衣跟絨衣取來。」他吩咐道:「還有,我今晚就在這兒用膳,你拿了東西順道告訴璃玉一聲,然後自行去休息吧!」

  「屬下知道了。」

  等展勤也離開,他才眸光溫柔地凝視著齊懷雪的臉龐。

  在南京時細細補養出的一些血色,才不過回京一個多月就又沒了,身上的藥味也更加地濃重。他是否不該帶他來北方,而該讓他留在自己的家鄉才對?

  「……唔……翱?」齊懷雪迷糊地眨了眨眼,發現眼前真的是龍翱以後倏地就睜大眼睛,慌忙起身喜道:「你回來——」  他一句話還沒說完,就因起身太快而感到一陣暈眩地向後倒。

  「小心!」龍翱一把撈住他,習慣地連人帶著被抱到自己膝上,探了探額才道:「燒雖然退了可氣色還沒恢復,別太過好動了。」

  「嗯!」他笑容滿面地邊點頭邊問著:「你回來很久了嗎?我今日起床沒多久就燒退了,本來想等你回來,可是喝了藥就忍不住想睡。」

  「我剛剛才回來而已,你身上還有哪裡不舒服的嗎?」知道他想找人說話,龍翱也沒告訴他自己已經從翠娘那兒知道了。  他越欣喜看見自己,或許就表示他越寂寞。

  將他帶到這人生地不熟的京城來到底是對是錯,他已是不願也不能再想。即使是錯,他也要固執的錯下去。

  「沒有了,我想大概是適應了吧?」齊懷雪心情甚好地說著話。

  都到北京一個多月了,好不容易不再時時覺得發冷,那應該就是大夫說的他已經適應這裡了吧!

  瞧他神色是真的如此,龍翱也鬆了口氣,自然地伸手替他攏好微敞的衣襟,並溫柔地順好微亂的發。

  「殿下。」展勤突然地走了進來,神色古怪中帶著提醒般地道:「您吩咐的東西拿來了。」

  見到他的神色,龍翱即刻放下手看了他一眼,將齊懷雪安放回床榻才站起取過花罽裘衣跟絨毛氈坐回床沿。

  「這什麼?」齊懷雪摸了摸膝上的東西。

  軟軟暖暖的,像毛一樣卻又沒看見長長的毛絲,光潔的表面上還有花樣紋路;另一件則像是短短的皮毛,不過底下厚實,所以也是頗為溫暖。

  「這罽裘跟絨衣都是西域進貢來毛料製成,十分保暖。」龍翱拿起衣服,示意他穿上確認大小以後便道:「快入冬了,這兩樣東西讓翠娘替你隨時備著,若是想出去走動或是夜裡起身就記得披上。」

  「……嗯。」他看著龍翱的臉,心中微動地點頭。

  他不知道為什麼龍翱會待他這般好。他們不過是在非常偶然的情形下遇見而已,但他卻這般地照顧自己,而且一次又一次地告訴他,他不會視他為累贅,又想盡辦法溫柔地安慰他。

  甚少看見外人的他雖然寂寞卻也十分怕生,加上他總是以直覺看人,所以連自己的兄長都會令他有些害怕。能讓他安心的人甚少,而龍翱雖是個完全的陌生人,但他卻那麼容易地就喜歡上他。

  不懂……即使這一個多月他常常不斷地想,卻還是不懂龍翱為什麼那麼溫柔,也不懂自己為什麼從開始這樣喜歡他。

  「懷雪?」見他看著自己的臉發怔,龍翱微感不自在地喚了一聲。

  他必須要努力抑制自己才能不在這雙眼的注視下做出越矩的行為,然而齊懷雪全然不知道他的心思,常常就這麼地發起呆來。

  「啊?」齊懷雪一驚回神,蒼白臉上紅暈微浮地道:「沒什……我是說,謝謝。」

  龍翱動情地眼神深邃,不自覺就伸手撫摸他的臉,而齊懷雪也沒有閃避。

  即使對展勤斬釘截鐵地說了自己不會將齊懷雪當成那種對象,但是他卻常常自覺情難自己地想碰觸他、親吻他。堂堂一個皇子明明想要什麼樣的人都能得到,他卻逼迫著自己小心翼翼,只為了怕傷害到心愛的人兒。

  不過是孩子——就算心中提醒自己千百次,還是壓不下慾念。

  這種氣氛令展勤感覺詭異,心中一凜地看著兩人。雖然他對所有人否認府內的重重流言,但他自己卻隱隱約約地知道這流言其實有幾分真實。只不過,他絕不能讓它真的發生!

  「殿……」他正想開口制止這情形的蔓延,翠娘就適時地捧著食物進來,越過他在桌面上放置好盅跟碗。

  見到她頭上沾帶著白色的雪絮,龍翱便開口問:「外頭可是下雪了?」

  「嗯,方才下的,是今年的初雪呢。」翠娘撥去頭上的細雪含笑道。

  一聽下雪了,齊懷雪立刻眼神一亮,希冀地問:「翱,我可以去看看嗎?我沒看過北方的雪。」

  他稚氣的語調與欣喜神情令龍翱一笑,帶他起身披上絨衣往窗邊的長榻走去,又怕他著涼地讓他坐在自己懷裡向外看。  白色的細雪輕輕地旋舞著從漸漸轉黑的天空飄下,宛如白色軟毛一般柔軟地薄薄覆蓋上地面。

  「喜歡看下雪?」

  「嗯,因為很漂亮。」他說著就要向窗外伸手去摸,但手還沒伸出窗子,立刻就被龍翱抓了回來。

  「只能看。」他溫和卻不容反對地道。

  齊懷雪心虛地點點頭,姿態自然地靠在龍翱溫暖的胸膛裡看著窗外,並不時帶笑回頭地與他說話。

  看著兩人溫暖濃情般的情境,其他兩人一人含笑看待,一人卻是擔心滿懷。

  然而誰都沒察覺到,在窗外暮色漸沉的昏暗角落裡,璃玉顫抖地捂著嘴不甘願的淚水撲簌落下。

  方纔她連自己的院所都還沒踏入,展勤就來告訴她龍翱不來了。她愣愣地看著展勤捧東西離開後才感覺到怨忿,心底一橫,就偷偷地往玉錦閣來。

  為什麼?她總一直想究竟那少年是什麼人物,但現在瞧見了,看起來不過比個孩子大上沒多少,連秀美都稱不上,為什麼會讓殿下這麼的重視?

  怎麼辦?她不能讓殿下這麼一直對她視而不見地去寵愛一個少年,但她又該怎麼做才好?

  璃玉腦子想不出方法,思索間,突然聽得屋內展勤告退跨出門的聲音,於是顧不得正在下雪就慌忙地躲到園裡的石頭後方。  冷透骨的雪花令她冷靜了下來。她看著展勤似有所覺地看了下這兒後離去,才擦去淚水,下決心似地吸口氣離開玉錦閣。

  夜已深,但龍翱遲遲沒有穿過兩個院落中間的那個門,回到自己的屋裡去。

  或許是齊懷雪難得的好精神振奮了他,兩人用完膳以後又坐回窗前說說笑笑,忘記了時辰漸晚。而翠娘體貼地在屋裡燃起炭火,灑上一把薰香後退開,減緩了這一個月來總被藥味籠罩出的擔憂。

  近亥時之時,懷裡的人兒終於打了個呵欠,顯現出睡意。

  見狀,龍翱轉頭對桌邊已經昏沉欲睡的翠娘溫言說道:「你先退下吧!累了許多天,好好歇一晚。」

  他果真沒有選錯人哪!每次懷雪發燒不退,都多虧了翠娘一直守著,由心地忠誠照顧著。

  「是,謝殿下。」她有些不好意思,但這兩三天日夜地守著也是撐不住了,「若有事,請務必叫翠娘來。」

  「這兒有我照應,沒問題的,放心吧。」他說著,讓有些倦了的齊懷雪離開他的懷抱站起身。

  「翠娘,」齊懷雪開口叫住了她,對她漾出了笑容道:「謝謝你。」

  看他那樣的純然笑意,翠娘也笑了,福了福身子就道:「這是奴婢應當的,少爺請好生歇息吧。」

  她退出後,龍翱帶著齊懷雪回到床邊躺下,坐在床沿笑問:「喜歡她麼?」

  翠娘是他從七個女子中挑的。之所以挑她,除了她懂些醫理又有孩子外,還是因為她那溫和嫻靜的神態。齊懷雪能喜歡她,有一半是在預料之中。

  「嗯,她有些像眉兒姐。」他頓了一頓,低聲道:「而且,她感覺像娘親。」

  親切、包容、溫柔,好像娘親就該給人這種感覺,所以翠娘像姊姊、也像娘……只不過娘親好久沒這麼對他了。

  「……是麼?」龍翱心頭一沉,維持臉上不變的問:「你想念家人麼?」

  「有一些……」齊懷雪似是看出了他些微的變化,接著道:「可是翱一直陪著我,還有翠娘跟展大哥,所以我不會寂寞。」  這是真的,這些日子,他想龍翱比想其他人來得多。每天一醒,就是想著龍翱何時才會回來。

  「快睡吧!」他柔和地道,明白他又一次地看穿了自己的變化。

  他對於別人神色的敏感,一半來自於不安與自卑,一半是因為天性的純然。或許他能隱瞞他的,也只有他從未懂、或許將來也不會懂得的情感。

  「那你也要回去睡了?」他話中似有些依依不捨。

  「等你睡了我就回去。」他說完,看著齊懷雪閉上眼睛。

  屋外隱隱地傳來風雪之聲,屋內也不時有炭火爆開的輕微聲響。但他的眼底心底,卻只有眼前人兒的呼吸聲跟自己的心跳。

  這人兒彷彿是上天恩賜給他的一樣,無論在外面有多少煩心之事,只要見著他就能感受到安詳。

  過了一會兒,他終於確認齊懷雪呼吸沉勻,便低頭在他額上一吻。然眼神微微抬起看見他的沉靜臉龐後,卻突然難抑似的將唇往下落在唇上。

  唇停留了一會兒,他忙恢復理智地抬起頭,深深吸了口氣起身離開。

  關門聲後,床上的人卻突然啪地張開眼睛,大大地喘了口氣,按住自己的唇,感覺心慌亂著,狂跳得毫無理由。

  他知道龍翱時常在他睡後親吻他的額或臉。開始察覺時雖有些不自在與心慌,但後來卻也喜歡上這種感覺——因為他的動作極輕,且溫柔得令他心底有種莫名的感覺舒服地蕩漾。

  而後想起那次因為他哭了所以龍翱第一次吻他臉龐的情景,他便將這一切歸諸為龍翱是在安慰他,也就無疑問地受了這種行為。

  但是,為什麼這一次他會碰他的唇?

  雖然他不明白唇跟吻臉頰、額頭的區別,但他隱約地知道這是一種極親暱的行為。長到十四歲,這是第一次有人親他的唇。

  無可解釋的行為與慌亂的心跳令他無法平靜,雖隱約地覺得有些害怕又不是那麼不舒服。而唇上感覺到的熱與軟,也久久無法在他心上散去。

  這一夜,他輾輾轉轉,幾乎無法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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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冬日,算是降臨了北京城。煢煢白雪,也覆蓋了一切事物。

  先感覺到府內有不對勁的人,是翠娘。

  從齊懷雪退了燒的那日起後,她開始總覺得府裡的慵僕們對她的態度有所改變。他們不再給她好臉色看,甚至她想要從廚房或庫房取些日常取用的東匹時,會遭到白眼或愛給不給的狀況。

  一直到這樣的情形過了三四日,她才確定這不是自己的錯覺,弄不清楚是為了什麼。

  她不好將這些事情告訴齊懷雪,也不敢直接就對龍翱說自己的忖測,於是先對每日都有兩時辰會在玉錦閣的展勤說了些情形。而展勤似乎也探不出任何緣由,只能盡力多幫她一些。

  除了府內的慵僕們不對勁外,另一個不對勁的就是齊懷雪了。

  他明顯地在閃避龍翱。每次只要龍翱來,他不是盡力閃開與他親暱的行為,就是假寐來逃避跟他接觸,翠娘問了數次原因,他時而欲言止還是閉緊唇不肯答,成日發愣似的想著不說話。

  如此的改變龍翱自然不可能不知道,更不可能毫不介懷。而心下的焦躁雖然一日復一日,但卻又不敢由著脾氣去質問齊懷雪。

  兩人均是想問又不敢問,好似怕問了就會破壞了什麼似的。

  如此過了十來天,一直到小寒初過大雪將至,越來越感到難做的翠娘終於找上了龍翱,告知他這半月來府內怪異的景況。

  「奴婢本以為是多想,但這些日子都如此。請展護衛幫忙也查不出原因,只好來告訴殿下了。」

  「多久以前開始的?」發生了這種事,展勤沒告訴他一聲?龍翱本就有些煩躁鬱悶的臉色,立刻更為陰沉。

  「已經有半個月了……」她看見龍翱臉色變了,也有些無奈地回答道:「好似,就是從少爺退了燒不再臥病後開始。」

  「從那時候起?」他驟地怔住,想起齊懷雪開始不對勁也是從那時候起。  

  可那一日有發生了什麼事情麼?那一日除了他曾經情不自禁地……他心底靈光一現,莫非,懷雪他——

  「懷雪最近如何?」龍翱迅速地抬頭,呼吸有些急促地問。

  會是像他想的那樣麼?會是因為他知道了,所以才會常常避開他麼?

  「少爺?」翠娘有些被他嚇住地退了一步,才說道:「少爺也是怪的,常常欲言又止似的好像想問什麼又不問,而且好似一直想躲開殿下您一樣。以奴婢所知,少爺的病除了忌諱勞累外也不可多慮,所以這幾日常會有小小的喘咳病狀……奴婢也有試著問他原因,但他怎麼都不肯說。」

  在她眼中,齊懷雪是個單純得令人疼惜,有時又老成得令人傷感的少年。

  但這些日子,他似乎有了心事……那是以往一個月內從未見過的神色,似憂又似喜地,成日鎖住那有純然笑容的臉龐。

  龍翱心底大大地震動了。

  他齷齪!他竟然是醒著的!龍翱放在桌面的手緊箍地關節發白,思緒翻湧如潮,亂得理不出個辦法來。

  懷雪知道他吻了他,那他是怎麼樣看待這件事情?他知道他的感情了麼?知道自己對他是——他是因為知道自己的情感所以才會避開,亦或者,他只是懵懂?

  他心中反覆地把好的壞的都想遍了,卻還是因為忖測不出齊懷雪的想法而極端地焦躁不安。

  「殿下?」看著他臉色變換不定,翠娘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喚。

  「你放心,這事兒我會處理。」龍翱倏地抬起頭,下定決心似的匆匆站起身來,「今日你去那兒都成,記著別再進玉錦閣就是,我有事跟懷雪談。」

  「殿下!?」她有些錯愕地喚。

  「就這樣了!」他疾步越過她跨出了門,把守在門外的展勤也斥退後一下子就不見了人影,留下門外門內的兩人面面相覷。

  匆匆的腳步趕到了門前,龍翱才了下來停住。思索了半晌後,他終於深吸了口氣輕推開門跨進去,一眼搜尋到正在窗邊的人兒。

  屋內生著炭火,映照一室溫暖。他靜悄悄地關上門,而齊懷雪似乎還沒發現他,只在長榻上屈抱著膝,癡癡看著窗欞外飄落的雪花發愣。  「懷雪。」他放柔了聲,走過去坐在長榻的另一側。

  齊懷雪一驚回看。一雙眼先是閃過喜悅,旋而有了遲疑,跟著不知所措似的畏怯垂下眼瞼別開臉。

  「在這兒坐很久了?」過半晌,龍翱溫和地打破靜默。

  「……我不知道。」齊懷雪悶悶地回答,看了他一眼低垂眼眸。

  他很像呆坐了很久,好像只有一會兒而已。這些日子,他即使想得疼了腦袋還是想不出所以然來,只知道一看見龍翱就會慌,所以只好躲;而躲的同時,他很想念龍翱,想他的溫柔擁抱、甚至是那睡前的輕輕一吻,想得胸口都泛疼。

  但他對龍翱的感覺參雜進了一種怕,感覺到怕的同時,他還是很喜歡他……齊懷雪不明白,為什麼可以怕一個人的同時,卻那麼地喜歡一個人?

  「懷雪。」龍翱維持著平穩的語氣,試探地問著:「你有話想問我麼?」

  他聞言微微震動了下,不安似的動了下身子,搖搖頭又不自主地抬眼偷覷他。

  翠娘怎麼還沒回來?他還不敢一個人面對龍翱呀!

  「你真的不問麼?」他追問著,眼裡因他的態度而綻出灼灼光芒。

  他絕非討厭了他!龍翱從他見到自己的喜悅與猶豫中完完全全地肯定了這一點。

  「……問什麼?」齊懷雪垂著眼,似不得已地小聲反問。

  「問——」龍翱的眼神深了,伸出手輕碰他的唇角道:「問我為什麼要你。」

  齊懷雪時抽了口氣,碰上嘴角的手令他身子不由自主地迅速向後躲避,同時睜大眼說不出話。

  「你果然是醒著。」他淡淡地歎了口氣,目光沉著地看著僵在一邊的齊懷雪,「還是不打算問麼?」

  「我——我不會問……」少年的眉間困惑苦惱似的蹙起。不是不想問,是怕開口,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呀!

  「只要問你想知道的,不管什麼都可以。」他溫和地誘勸著。

  他知道自己卑劣,對一個小自己九歲、甚至還像個孩子的稚弱少年用了心機,但急欲得到確認的慾望勝過了一切!

  縮在一旁的齊懷雪再度屈起膝埋著臉,思索似的用自己的手在臉下,沉默了好半晌才極輕地開口:「翱……為什麼要親我呢?」

  如蚊吶般的聲音,若非龍翱本就全力傾聽,怕也是聽不清楚。

  「是因為喜歡我麼?可是——」還沒回答,齊懷雪就續喃喃自語似的道:「可是小時候爹娘只是親我的臉,為什麼你會……會親我的嘴唇?那跟碰臉頰或額頭有什麼不一樣?」

  聽他叨叨絮絮地說完,龍翱才開口問:「那麼,你認為不同在哪?」

  「不知道……但是,我有點怕。」他搖搖頭,鬱悶似的按著自己胸口,「而且,這裡跳得好快、好亂,像是發了病一樣悶悶的不舒服。」

  「懷雪……」他傾過身,試圖將他的身子帶人懷裡。一開始齊懷雪有些莫名懼意地推拒,但仍是無路可躲地被抱緊。

  臉龐貼近帶滿灼熱氣息的胸膛,他耳邊聽見了如擂鼓般的跳動聲響,不知道是他抑或是自己的心跳。

  龍翱緊抱住半月來都沒碰觸過的細瘦身子,低下頭將臉埋入他的頸子,低聲喃喃地自語起來。

  「我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天!我明知道你還算是個孩子,是男子,但我——」龍翱聲音低啞地停住了,深深地在他頸邊吸了口氣堅定問道:「懷雪,你相信我的話麼?」

  「嗯。」他雖對他的話懵懂,對龍翱這個人沒半點懷疑。

  「我喜歡著你,懷雪。」他嗓音沉穩,像撩動人心般低沉地柔道:「或者該說——我愛著你。」

  「……喜歡跟愛,有什麼分別?」齊懷雪顫了一下。

  他也喜歡龍翱,但是……愛?他知道這個字不知道跟喜歡的分別,而雖然不知,心卻有所感似的跳得飛快。

  龍翱被問得沉默了一下。該怎樣對從未接觸過也未聽過情的他解釋情愛?連他自己都無法用言語解釋的東西,該怎樣告訴他?

  他深吸了一口氣,微微地分開了兩人的距離,凝視著他。

  「差別在這兒。」他倏地握住他冰涼的手按上自己的右胸,跟著傾身輕吻上他的唇低聲道:「跟這兒。」

  突然被親吻的齊懷雪嚇了跳抽不開手,臉上浮上紅暈,「……我不懂。」

  「因為愛著你,所以會滿心想著你;因為這樣,所以才會想抱著你,親你。」他不知道自己這麼說對不對,但這已經是他所能想到最好的說法。

  「但是這種事情,不是應該是……對妻子做的麼?」說到最後一句,他聲音小了,臉也越發地紅了。

  雖然沒自己碰過,但他還是聽眉兒姐說過要一男一女才能結為夫妻,就像爹娘樣的……可,他跟龍翱都是男的呀!

  「懷雪,你會因為我是男子就討厭我麼?」他再度地引誘他的答案,雖然明知確認的結果。

  「不,我喜歡龍翱,但是——」齊懷雪呼吸急促著。

  「既然喜歡,也會有愛的可能是不?」

  「但是我還是不知道……也不懂啊!」他低喊著,聲音裡有著害怕跟畏縮,還有更多的茫然迷惑。

  「我不要你一直去想它,該懂得的時候,你自然會懂得。」龍翱握住他的手腕,「我只要你別怕我、別躲我行麼?」

  他話裡的柔軟懇求令齊懷雪怔了,垂著眼瞼抿唇半晌,才點了點頭。

  喜悅的火光旋即竄過龍翱眼中。他握住他的手,在他微涼的掌心虔誠且埠微般地印下自己的吻,宛若誓約——

  許心、許情的誓約。

  一切恢復了過往,看在翠娘眼底自然是欣慰不已。

  雖然說龍翱算是她的主子,她心底偏頗齊懷雪較多。雖然覺得兩人間有些怪異的地方,但見到齊懷雪不再鬱鬱寡歡,她自然也欣慰不已。

  但看在其他人眼裡不是這樣。

  在最貼近龍翱的展勤眼裡,主子已經是失理智,完全沉迷在這不該的情感中不可自拔,更別提聽進他的勸諫。其他的慵僕因為被龍翱斥責過,雖不敢再在行為上做些什麼,但群起排斥這個少年跟服侍他的翠娘。

  然而最為難受焦急憤恨的人,是璃玉。

  龍翱從下人口中知道一切都授意自她後,雖然沒有行動上責罰她,但嚴厲的言語跟冰冷神色卻議她害怕又委屈地哭了許久。

  以往龍翱雖然不曾蜜語甜言,也不曾特意寵愛呵護過她,說是不常寵幸但也沒讓她受過半點委屈。現而一個瘦弱得沒幾兩肉的少年得到了她一直想要的東西,令得她連那一些都沒有了,要她怎麼不怨!

  她不敢自己對齊懷雪如何,只好悄悄地捎了信入宮給龍翱的娘親賢妃,而賢妃接了信後沒多久就回了信來,並把展勤叫進宮斥責一頓,命令吩咐了一些事。

  冬至當日,臥病多時的昭帝招了各位皇子會同各宮嬪妃賞宴。所以龍翱於午時過後吩咐了幾句,便離開玉錦閣往宮中去。

  齊懷雪就站在門邊看著他,而龍翱則像是知道似的回頭看他溫柔地笑了笑才離去。直到身影消失半晌後,他才轉回椅榻邊低低地歎了口氣,伸手入懷拿出了一張快破了的紙小心攤開。

  「龍翱……」他低低地念著上面的字,依戀地用手指在紙上隨著勾勒。

  這是龍翱在南京時寫給他的,到現在他還是小心翼冀地貼身收著,上面的字也經他一再地學著而熟稔不已。

  但近來寫著字的時候,他會覺得有種莫名的感覺浮上,讓他既高興難過、既覺溫暖又覺顫慄。

  「少爺?」翠娘突然的呼喚嚇了他一跳,讓他手中的紙翩然落地。

  齊懷雪慌忙別身想撿,被翠娘搶先一步撿了起來,看著紙上的字笑了,「這不是殿下的名諱麼?少爺自己寫的?」

  「不是,是翱寫給我的。」他伸手想拿紙,但翠娘先將紙押在一邊的茶盤下。

  「少爺先將這披上,翠娘才還給您。」她取過那件裘衣示意他站起身,「少爺每次都會忘記,這樣可是會著涼的。」

  知道翠娘說的是真,他微赧地站起身拿過衣服自己穿上,她便彎下身拉了拉裘衣的下擺並繫好。

  「殿下對少爺真的很好。」她順了順裘衣,突然地笑歎道:「單瞧這件裘衣的質料,便不知有多昂貴了。」

  「……真的很昴貴?」齊懷雪怔怔地摸了摸。龍翱給他的許多東西他都不知道價值,而且龍翱不愛他問也不愛他謝,所以他也慣了不問。

  「殿下用的東西自然一般人都用不起呀!」翠娘起身笑了笑,「不過雖然衣服難得,但更難得的是殿下這份心。」 

  心……聽見這句話,齊懷雪忍不住心跳飛快。

  那日之後龍翱沒再提過,行止一如以往,但他明顯地發覺一切都不同了。不只是龍翱變了,他好像也是……這是為了什麼?

  「翠娘,你愛你的丈夫麼?」他忍不住地問。

  她聞言怔了怔,半晌才道:「少爺怎麼突然這麼問?」

  「因為我……」因為他想知道那是怎樣的感覺!他沒問出口,轉而問道:「你很愛他麼?那是什麼感覺?」

  「奴婢也不知道。」翠娘苦笑了下,歎息道:「跟他是自小就識,一等大了自然就成親……我不知道怎樣才算很愛他,只知道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很溫暖也很幸福。」

  齊懷雪微微地震動了下,有些急地問:「那麼,會一不見他就很想他,見不著他就覺得很難過麼?」

  「自然是會的。」她像是回想起過往日子般,露出幸福有些哀傷的微笑,「有時他出遠門去,我就會每天想著盼著等著,就算知道他沒那麼快回來也是一樣。」

  他愣愣地聽著,心口驀然一陣縮疼。對龍翱他也有這種感覺,但是是早在南京的時候就有了,只不過近來更強烈得令他無法忽視。

  「就算這樣,我還是不能確定呀……」齊懷雪動搖了,彷彿想安慰自己似的喃喃自語起來。

  但他的喃喃自語,突然被一陣雜的腳步聲給打斷。

  兩人微怔地抬頭瞬間,門毫無預警地被大大敞開來。幾個慵僕打扮的人如闖般跨了進來,而在最先的,是一名衣著光鮮的貌美女子。

  齊懷雪不認得人,但翠娘認得這女子是龍翱的侍妾璃玉。

  只見她用眼掃過玉錦閣後,纖纖玉手一揮讓慵人們上前去,便不發一語恨恨地瞪起眼前的少年。齊懷雪雖感覺得到那股寒刺,但疑惑且莫名。

  「二夫人!您這是?」看見幾個傭人各自動起玉錦閣內的東西,翠娘焦急地上前想問被璃玉身邊的婢女給攔住。

  二夫人?齊懷雪震動了一下,胸口縮緊地看著眼前的女子。

  她……是誰的夫人、誰的妻子?難道會是——

  「你是誰?」他禁不住地脫口問道。

  「我是誰?」璃玉譏諷地反問,冷冷一笑昴首清晰道:「是這府第的女主人!大殿下的妻子!」

  齊懷雪腦中哄然乍響,一瞬間似乎連呼吸的能力都忘了,只能呆滯而茫然地看著眼前的女子。

  她是龍翱的妻子,龍翱娶了妻?!龍翱他、娶了妻?!

  他驀然大大地喘了口氣,感覺劇烈的疼痛從心口蔓延到四肢,痛麻了他的全身。明明不是發病,但他覺得胸口悶痛得難以呼吸,幾乎要站不穩了。

  龍翱真的娶了妻?但是為什麼他說愛他,為什麼……為什麼自己聽見他娶了妻之後,心會那麼地痛?

  「少爺!」翠娘看見他蒼白茫然的模樣,只能慌忙地扶住這個小主人的肩膀,並擔心地探著他的額。

  「二夫人,都收拾好了。」這時候,慵僕拿著兩個包袱過來。

  「都收拾乾淨了?」璃玉咬著貝齒,憎恨地看著那病弱的姿態高聲道:「把他們趕出城去,記著不許留半點痕跡!」

  「二夫人!」看著傭僕從自己手中架走茫然站立的齊懷雪來抓自己,翠娘大吃了一驚想抵抗掙不開地喊道:「二夫人,您怎麼可以這麼做?殿下他——」

  「等殿下回來,我就告訴他是被家人接走的。」她一哼,厲聲地喊:「還不快把他們丟出去!」

  她心急地想除去心頭大患,更何況有賢妃娘娘將一切都盤算好,龍翱是不可能會對她如何。

  只要將人送走,龍翱就會放棄了。

  「是!」慵僕們應著,將兩人半推半地從府第後門帶出,往城門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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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雪停了,然而冬至的大街上有著溶雪,露滑霜濃。

  一路上齊懷雪仍是茫茫然地低垂著頭,雖不時地躓跌,但在旁人的斥責下無語地爬起身。他什麼話都沒說沒問,更沒有哭,彷彿是這樣受了無理的對待也彷彿是什麼都沒感覺。

  他茫然的態令翠娘看得心焦,無奈她也是被人架著,根本無法去扶持著瘦弱的小主人。

  到了城門口,幾個慵僕像是早已打點好的對守城兵士點點頭,便將兩人推出了城門之外。

  看見齊懷雪沒有防備地陂推倒在沾滿霜雪的濕冷石地上,翠娘慌忙地撲了過去,將他瘦小冰冷的身軀抱緊取暖。

  這麼冷的天,二夫人為什麼要將他們趕出來?少爺的身子經不得寒的呀!萬一凍病了又發病,她該怎麼好?

  「不准再回京城!」隨著這聲警告,啪的一聲,她看見那兩個包袱被丟在身邊。

  她慌忙站起身問他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才靠近城門,守城的兵士就擋了上來不許她靠近。

  這下該怎麼辦呢?她咬緊了唇,有些失了主意。

  「下雪了……」齊懷雪喃喃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

  翠娘隨著他的話仰頭一看,細細的雪花正從灰茫茫的天空中降下,更添了許多寒刺入骨。

  「我第一次碰到雪哪。」他攤開了手掌,低低地道:「原來雪真的好冷,冷得我都沒感覺了,難怪翱不讓我摸。」

  「少爺?」她心中莫名地一驚,直覺他的態有些怪異。

  「……對不住,翠娘。」齊懷雪突然地回頭看她,歉然地笑了,「對不住,是我連累了你。我真的很沒用對不對?以前連累爹娘,然後累了龍翱累了你。」

  「少爺,二夫人定然是誤會了什麼所以才會這樣,不關你的事呀!」看著他以青白的臉色帶笑說出這些話,她越看越是心驚地上前扶起他,「咱們快些去我地方避避,省得著涼了。」

  「不是的,是我連累了你。」他執拗地低聲道。

  「少爺?!您怎麼一直——」

  「因為我喜歡龍翱。」齊懷雪倏地抬起頭,定定地看著她顫抖聲道:「因為我喜歡龍翱……我好喜歡他……」

  他知道那是什麼感覺了,但更加地難受痛楚……所以才會在聽見龍翱有了妻子後心痛得幾乎難以呼吸,更所以那個女子會將他驅趕出來,不讓他再待在龍翱身邊。

  一切,都是因為他喜歡龍翱啊!

  「少爺?!」她吃了一驚。

  「我不知道怎麼辦,翠娘,我真的不知道……」淚水終於一顆顆地落下,在他臉頰上凝結成串串剔透的冰珠,「我方才一直在想,為什麼知道她是龍翱的妻子後我會好難受?!比發了病還更難受……就連現在,我的心還是好痛。」

  心彷彿被東西穿刺過去,難受得連呼吸都痛楚不已,淚水也怎麼止都止不住。

  「少爺……」看見哭得渾身顫抖的少年,翠娘只能緊緊抱住了他。

  心中的震轉成了領悟。原來是這樣呀……原來殿下跟這少年之間,早有了這樣的情感存在,所以才會有那麼濃的溫暖、那麼濃的柔情。

  只是這懵懂單純的孩子,直到方才強烈的心痛,才明白了自己的感情。

  但現在該如何是好?身上什麼都沒有的她能幫助他多少呢?

  飛雪中,齊懷雪身軀漸漸冰冷,神智也漸漸茫然暈眩。他眼淚不停地落,嘴中也是不斷泣喚著一個名字。

  龍翱、龍翱、龍翱……漫天飛雪的雪地裡,他不斷喃喃喚著這個名字,然後失去了意識。

  筵席開始沒多久,龍翱便有些莫名地坐立不安跟焦躁;回頭看看自己身邊的展勤,似乎也是皺著眉在擔心什麼似的。

  「你是怎麼回事?這幾日總心不在焉。」一邊接過父皇的賜酒,龍翱一邊低聲地問著展勤。

  「啊!不,沒什麼。」展勤心虛似的搖頭。

  他這模樣更令龍翱皺起眉,忽爾道:「我看,你先回府第去幫我看看懷雪吧!我總覺得心神不寧,怕是有什麼事情。」

  從剛剛開始,他就一直覺得心驚肉跳的。雖然可能是多想,也不願是真的有事,但他就是很擔心。

  展勤聞言一驚,半晌才道:「在府裡怎會有事呢?更何況有翠娘在……」對啊,有翠娘會照顧少爺,就算是那樣也應該是沒問題才對。

  「叫你回去,哪那麼多話?」他口氣有些不悅,像想平撫地續道:「反正你也沒心留著,就回去幫我看看。」

  「是。」他唯唯諾諾地抬起頭,看見賢妃鳳翾目微凜地看著自己使了個眼色,便無奈地退了出去。

  好不容易到了酉時,昭帝便以身體不適為由,囑咐了幾句便帶著鳳退席離開。見狀,龍翱便打算起身辭別母妃與其他兄弟回自己府第去。

  「等等,且慢回去,我有些話跟你說。」賢妃站起了身,示意他跟著一起回到自己的宮殿。

  一路上多了不少侍衛,龍翱隱隱覺得有些古怪,說不出怪在哪裡。

  「展勤?」看見門內的人,龍翱怔了一怔微感不對地道:「我不是讓你回去麼?」明明在一個多時辰前就叫回去的人,為什麼會在這兒?

  展勤聞言,只是愧疚似的垂下頭,默然不語。

  「是我讓他別回去的。」賢妃在上位坐下,淡淡地道:「你今晚也不許回去。」

  「母妃,這是為什麼?」他霎時被一股不安所籠罩,握緊了拳問。

  「你身為皇長子,行止便要懂分寸。」她目光一凜,不徐不緩地說:「你向來都穩重行事,怎麼會在這等事上犯錯?」  龍翱呼吸一屏,目光迅速掃向展勤。

  一見展勤躲開他的目光,他便感覺心涼了起來——他沒想過,這跟了他十年的表親兄弟、他最親的下屬,竟然會背叛了他!

  「你們做了什麼?!」天,千萬不要!

  「只是在為你除去禍害罷了。」賢妃不動聲色地道。

  龍翱瞬間抽了口涼氣,一個抽身便要閃過殿門,被展勤迅速地攔住了。

  「讓開!」他焦急地斥責。

  「殿下,賢妃娘娘說了只是要送走他,不會為難他的。」展勤帶了些求懇地看他,「你應該知道,留下他不好。」

  他已經對娘娘說清楚了齊懷雪並不是龍翱買來的小官,娘娘也答應了他不傷害齊懷雪,所以他才會服從這命令。

  「送走他?用什麼方法送走他?」龍翱此刻只感覺心擰住,沉痛且急躁地吼,「你明知道他絕對無法撐過外面的酷寒,讓他們在這種時候送走他?我信錯了你,我一直以為你清楚他對我有多重要,但萬萬沒想過你竟然會背著我這麼做!」

  話中嚴厲的指責,令展勤驚醒般地愣住了。

  十二月末的京城寒冬,今日甚至降下大雪,連一般人在外面行走也容易受寒,更何況是對在暖節受寒都會病一場的齊懷雪而言那確實是可能會要了命的!就算是即刻將他送回南方,也難保他寒凍的路程上不會如何!

  他驟然想起那叫自己一聲「展大哥」的少年,罪惡感迅速地籠罩上心頭,讓他驚慌後悔了起來。

  天啊!他做了什麼?不僅是背叛了自己的主子,還做了幫兇去殘害那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少年!

  見他縮下了手,龍翱閃身便要向外衝去。

  「攔住他!」賢妃一聲喝令,外面的侍衛便知機地擋住了門。

  「滾開!」他赤手奪過一柄刀,不欲傷人地以鞘揮開了前方攔住的特衛,心焦地想突破重圍回去府第。

  就在另一批侍衛從湧上包圍之際,一柄帶鞘的刀然插入戰圍替他破開了人群另一邊的包圍。

  他回頭一看,竟是展勤面色凝重地加入了戰局幫助他。

  「展勤!你竟敢!」賢妃看見他上前幫助龍翱,一怒站起身遠遠怒喊。

  「展勤改日再向娘娘請罪!」他頭亦不回地沉聲道,抓住龍翱的膀揮開最後一道人牆,「殿下,走!」

  見他們突破重圍離開,賢妃柳眉豎也莫可奈何,只能暗自期望璃玉已然將一切事情都安排妥當。

  一路從宮中衝回府第,從府第大門衝回玉錦閣的龍翱,那鐵青的臉色沿途嚇壞了不少僕人。

  「懷雪!」即使明知道已經來不及,他仍是在推開門的同時呼喊著早巳不見的人,在屋內四處搜尋著。

  一旁的展勤也有些著急,提出了建議道:「殿下,還是問問二夫人吧!」

  一聽這句話,龍翱衝出了玉錦閣,直奔向璃玉住的地方。

  「殿下怎麼這麼早回?」早已從婢女那聽說的璃玉雖是有些害怕,但仍是撐著微笑問道。

  「人呢!?」他劈頭便問。

  「什麼人?」她一臉疑惑似的反問。

  「別故做無辜!」龍翱一拳擊上桌面,嚇得璃玉驚叫一聲後凶狠道:「你將懷雪送到哪去了?」

  她緊捏帕子忍住發抖,畏畏縮縮地保持著笑容,「您是說那位小少爺麼?是家裡人帶他走的。」

  「家裡人?」龍翱明顯地不相信她的說辭,但語氣卻已較穩。

  「是啊,殿下沒發現他們將行裝都帶上了麼?」璃玉大著膽子地道:「要不妾身陪殿下回去玉錦閣看看,確認確認。」  龍翱臉色陰鷙地點了點頭,頭也不回地先回到玉錦閣打開各個櫥櫃,發現真如璃玉說的已然空了。

  一見龍翱頹然地在桌邊坐下,璃王登時勇氣大增地道:「瞧,妾身沒有騙殿下。」

  龍翱冷怒地瞪了她一眼逼她退開,明知道她的話七八成不可信,但偏偏找不出證據。

  一邊看著的展勤皺起眉,卻也不知道是否如此,因為他只知道賢妃娘娘要他將龍翱留在宮中,趁機會將齊懷雪送走,卻一點都不清楚會是用什麼方法,所以他也無法反駁璃玉的說法。

  龍翱憤恨下無可奈何地恨拍下桌面,桌上的茶盤跳起,卻露出了一截白色。他迅速抽起一看,霎時抬起頭陰狠森冷看著璃玉。

  「你說他是被家人接走的?龍翱緩緩地站起身,一步步逼近她,「你說他跟翠跟是自己收拾了行裝走的?」

  「是啊……有什麼不對麼?」她揣揣不安地退了幾步,差點跌落門檻外。

  「即使不帶行裝,懷雪也不會遺留這個。」他在她面前攤開了張有些舊的紙,上面端正拔地寫著兩個字——「龍翱」。

  這張紙懷雪一直有如護身符般的帶在身邊,若是他自己收拾行裝自願離開,壓根不可能會忘記!

  「你還想繼續蒙騙我?」龍翱狠狠地咬著牙道。現在已必須要極力壓抑自己,才不會衝上去將她纖細的頸子折了。

  「我、妾身……妾身只是……」兇惡的情已經讓她軟倒在地,被龍翱毫不憐香惜玉地抓著手臂提了起來。

  「說!」該死的!把人還給他——把他的小人兒還給他!

  「妾身聽了娘娘的吩咐,讓人把他們送出了城外了……」她被吼聲嚇得哭了出來,痛又怕地邊哭邊道。

  「哪一個城門?」赤紅了一雙眼凶狠追問,根本不管跟前人已是梨花帶雨。

  「朝陽門……」

  一聽見答案,他立刻甩開了她向外衝去,而展勤慌忙地扶著璃玉坐穩後也匆忙地追了上去。

  龍翱策馬疾馳出城門,但雪花早已掩蓋掉一切該有的痕跡,根本尋不到任何一點人的蹤跡。

  他茫茫然看著雪花片片旋舞,遮掩住了視線。那倉涼透明的潔白,像極了他的寶貝人兒。

  懷雪,他的人兒究竟會在哪?這樣的凍寒之中,他能去哪裡?

  『龍翱,龍翱,你不開心麼?』風中似隱隱的傳來聲音,染上臉頰的雪花,像是那人兒安慰他時的指尖,冰涼地在臉上化開。

  「懷雪……」他喃喃地哽咽喚著,淚水紅了一雙眼後,落了下來。

  隨後趕上的展勤,傻愣了地看著這一景,震撼無語。

  破屋中,冷風穿過縫隙,發出陣陣嗚咽。

  翠娘堆聚了屋中所有木材生起了火,將一件一件的衣物蓋上齊懷雪的身上,仍抑制不了他全身僵冷地顫抖。龍翱給的裘衣早已孺濕,更無法讓他不受寒冷侵襲。

  她沒有力氣帶著暈去的他在風雪中的荒郊去尋找客店,又沒人能幫助他們,只能在荒辟的林內尋到了一間破屋,雖然冰冷透風,但起碼有個遮蔽。

  眼看著齊懷雪渾身發抖不停,額上的燒越來越高,她只能焦急地不斷以自己也冰冷的手去搓熱他的手。

  她沒有辦法離開他去我客店,更無法進城去找大夫,只能希望有人能發現。然而一夜過去後,雪並沒有停,也沒人找到他們。

  沒有水,只能融化雪水來用,而且沒有食物更沒有多餘柴火。看著本就不多的柴火漸漸要熄了,翠娘雙眼蓄淚,抱住這一個多月來她細心照顧的小主人就哭了起來。

  她的哭聲似乎驚醒了齊懷雪,他模糊地張開眼,唇動了動似乎在說著話。

  「少爺!」她慌忙地擦乾淚,將耳朵湊了上去,「您想要什麼?」

  「……翱……」齊懷雪喃喃地喚著,一滴淚水從發燒泛紅的眼角滑了下來。

  龍翱,想要見龍翱,即使一面也好。

  「少爺。」翠娘哭出聲,恨起自己的無能為力。

  即使她懂得些醫理,但手邊只有素日應對輕微病症所用的藥,怎麼也幫不了呀!

  「唔……」他難受地動了動發燙的身子,目光漸漸凝聚地看著她昏沉沉地道:「翠娘,對不住……都是我。」

  說完,他劇烈地咳了起來。一雙眉痛苦地蹙起,臉上冷汗熱汗混雜淚水,咳得氣堵咽喉間雜著尖銳的喘息聲。

  頭好疼,發燙的身子也好疼,好像有好多東西從他腦裡身上踩過去一樣,壓得他痛又悶、沒辦法大口呼吸。

  為什麼?不要、不要了……好難受,龍翱、龍翱!我想見你……

  他難受得哭了,神智再度陷入黑暗的昏沉之中。

  見他哭著昏睡去,嘴裡依然喃喃似地喊著龍翱的名字,翠娘咬了咬唇,下定決心似的用所有衣物將齊懷雪的身軀包緊,深吸口氣站起身離開小屋,冒著刺骨風雪一步步地往城門方向去。

  幾度確認齊懷雪沒有在這間客店,龍翱再一次頹喪地上馬,往城門方向馳回。

  他與展勤分往兩頭,尋過了道上數里內的客店、寺廟,都沒人過有看見這樣的兩人前來投宿。

  不在客店、也不在寺廟投宿,那究竟會在哪裡!他能夠去哪裡呢?風雪刮得跟前看不清,他低頭疾馳,又恨又急地想著。

  「呀!」耳邊一聲呼,他忙抬起頭回頭,看見道旁跌了一個身影,似乎是被他的馬蹄給掃過。

  「噓—」他慌忙勒馬跳下,想上前查看抽口氣愣住,「翠娘!」

  他心中一陣狂喜。終於讓他我到人了,但是懷雪呢?為什麼只有翠娘?

  「殿下!」一看見是龍翱,翠娘心中一喜,鬆口氣眼淚就忍不住滾滾而落,「少爺他——

  「懷雪在哪?」他著急地問。

  「林內、有一間破屋……」她撐著傷的腳站起身,慌急地回答:「少爺一出城就倒下,我沒辦法帶他找到客店,只好……」

  龍翱胸口猛然一窒,喘了口氣疾道:「快帶我去!」

  天哪!他千想萬想,竟是笨得沒想過他們會在隱蔽的林子裡面,更沒想到翠娘或許無法帶著個少年支撐到客店?

  他說著將翠娘放上馬,牽著馬疾步踏入森林。一到破屋外也不及等翠娘站定,就衝進了屋子。

  「懷雪!」他在那昏睡人兒身邊跪了下來,伸出手極小心地碰觸那臉龐,禁不住熱淚盈眶,「懷雪……天,我終於……」

  找到了,他的人兒。

  「……」感到有熟悉的感覺碰著自己,齊懷雪模糊呢喃著,卻沒有氣力張開眼。

  「懷雪,是我,龍翱。」跟前的人沒有回應,令龍翱覺得自己的身軀因害怕而發顫了,聲音啞了似的喚:「是我啊,懷雪……張開眼看著我。」

  為什麼沒張開眼?他摸上泛紅的臉頰,一驚地發現觸手是極度火燙。

  「殿下!少爺病得不輕。」顛簸著進來的翠娘急忙地道:「必須要盡快離開這兒到溫暖的地方才成,否則——」

  「我馬上帶他回去!」他就著厚重的包裹將昏沉沉的齊懷雪抱了起來,「你先在這兒,我讓展勤來接你。」

  「奴婢沒關係的。」

  「謝謝你,翠娘,若不是你……」龍翱話聲哽在喉頭。若不是翠娘,恐怕懷雪根本等不到他來,便已凍死在雪地裡。

  「不,是奴婢無能,才會——」她咬了咬唇,深深吸口氣,「殿下快走吧!少爺拖不得。」

  龍翱點了點頭,抱著人兒鐙上了馬,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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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屋內升起炭火,失去主人一夜的玉錦閣重新燃亮。

  院落內外慵僕們來來去去,個個都忙著送熱水與乾淨的布巾,以及湯藥跟食物。大夫來了去,請了一個又一個,甚至還有御醫。

  看見龍翱抱著齊懷雪回來,他們雖然錯愕,從二夫人的下場得知道不能背著主子擅作主張。

  龍翱好不容易將他冰冷的身子弄暖,但是齊懷雪依舊是在昏睡著,而額上也依然發著高燒;舊日有的喘哮症狀,更是在高燒間不時地發作。

  每每發病都勉強地撐過了,但龍翱依然連闔眼都不敢地守著,也命令幾個大夫隨時候著不許離開。

  每個大夫都說必須要燒退了才能有希望,但用盡了方法高燒還是蔓延了兩日仍不退,連餵他的藥有半數也被吐了出來。  每次見到他唇邊溢出的藥汁,龍翱便感覺到失去他的恐懼與心疼,每每令他險些要抱著齊懷雪痛哭起來。

  生平第一次,他發現自己竟是如此的脆弱不堪一擊,彷彿自己的意志也隨著床上人兒的氣息轉弱而點點消失。

  他雖然反覆不放棄地喚了喚,但人兒就是沒睜開眼看他;而即使他張開了眼,也根本不是清醒的。

  他翻復間只是不斷地囈語著,一忽兒喃喃道歉一忽兒難受地哭泣,更常是掉著淚喚龍翱的名字。

  「殿下,您歇一會兒吧?」看著他憔悴得眼下泛黑,展勤忍不住上前去勸道:「這兒有大夫,還有我跟翠娘守著,沒問題的。」

  想到齊懷雪這樣也幾乎可說是自己害的,但龍翱沒有苟責過他一句,令他心下的愧疚更濃。

  龍翱搖了搖頭,眼光不曾從齊懷雪臉上移開。

  沒有人的自責會比他更深。就連一開始下的不讓齊懷雪知道自己情感的決心他都沒有守住,他還配去指責別人什麼?

  想到這兒,他紅了一雙虎目。

  他無法恨母妃、璃玉,只能恨自己……因為所有的錯都是他自己造成啊!若不是他硬是將懷雪帶來北方,他怎會受這些苦?若他有細細的察覺到週遭、好好地保護了他,他又怎麼會弄到這等地步?

  「殿下,奴婢有些話想說。」翠娘站起身,一跛一跛地走了過來。

  「嗯,坐下說吧。」他揮手,讓展勤搬來拿椅子。

  「謝殿下。」她坐下,欲言又止地看了展勤一眼才道:「殿下,您是不是……愛著少爺呢?」

  一邊的展勤震動了下,屏息著看見龍翱回過頭來,緩緩的點了下頭看著床上的人兒道:「沒錯,我愛著他。」

  果真是如此。展勤歎了口氣,了然取代了心中的震撼,而那抹強烈的反對情緒更是消失無蹤。

  他不知道該怎麼分辨對錯,也或許賢妃與殿下都沒錯,他只知道他不能夠再背叛自己的主子了。

  「殿下有告訴少爺麼?」翠娘眼中有著欣慰地問。

  「我是告訴過他,但是——」龍翱的聲音一窒,深深自責地道:「我不該這麼做,是我害了他。」

  「少爺沒這麼想。」她定定地說,問:「那麼,二夫人該怎麼辦?」

  同為女人,她其實深深明白璃玉的心情與舉動。但情感一事深不可測,誰能不傷害他人而相愛?

  「璃玉是我對不起她,我會與她說清楚。」歎了口氣,低聲道:「我也萬萬沒想過,自己竟然會這麼地——愛一個人。」

  這幾日在病榻旁,他反反覆覆地想了許多,包含對母妃、以及璃玉。

  如果想要保有懷雪,勢必的,他就得放棄掉許多東西;然而有了這種決定後,他雖有些遺憾,卻沒後悔。

  跟前的人若失去,他此生也沒了意義與依歸。

  「少爺也是喜歡著殿下的。」翠娘溫柔地道。

  「我知道,他說過許多次。」他苦笑了下。

  單純的懷雪雖喜歡他,不懂情愛。他雖有失望,但也知道這是無法勉強的。

  「不,奴婢說的是,少爺與殿下是相同的。」她看見龍翱震動回頭,又確認地點了點頭歎道:「在城門外,少爺親口對奴婢說過他喜歡殿下……他哭著,他喜歡您,喜歡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龍翱霎時彷彿聲音啞了,張著嘴什麼話都說不出口,就連思緒也變得一片空白。

  他得到了麼?他真的得到了……他以為自己是該因為狂喜而笑,但他這才體會到原來得到所愛,會讓一切心緒漲滿感動、令人想落淚。

  「懷雪,快醒來……」他低下頭,輕輕地將臉埋進他的發間,暗啞著聲音哽咽呼喚,「求你快醒來……我在這兒呀!」

  別離開我,醒來看看我,我的人兒……

  他驟然地想起了那南京秦淮河畔伸出牆頭的綠蔭下,那雙黑白分明的純淨眼眸,被自己嚇到而跌落的模樣;他想起他第一次在自己的掌心寫字時,如春雪般化開的感覺,觸動了知覺更觸動了他的心。

  或許在那一瞬間起,他就已經他牽動。

  他想起他見到自己時的驚喜、想起他微怯的眼眸跟笑、想起他總用那冰涼的指尖觸摸自己的臉頰,擔心地問著他是否不開心。

  懷雪啊,他如何能夠不愛他,如何能失去他?

  「殿下,」大夫中的一個走了過來,小心翼翼地開口道:「小的們想這麼下去不是辦法,所以……」

  「所以什麼?」龍翱驟地回頭,目光狠戾地射向他。

  「是這樣,這位少爺一直無法用藥,若是高燒今夜仍不退,那麼小的們也真沒法子了。」他退了幾步看著龍翱驟變的神色,大著膽子吸了口氣,「所以兵行險著,有一種藥有半成的機會可以令他退燒。但這藥藥性奇強,若這位少爺撐不過這藥性的作用,那麼也有可能會……」

  「什麼藥?」龍翱迅速地截斷他問。半成也是機會,他不能眼睜睜看著懷雪生命漸漸消失。

  「翠玉果。」

  「今年三月,北方曾進貢過兩顆。」展勤立刻想起地對龍翱道:「一顆皇上收存在庫房,一顆給了皇后娘娘。」

  龍翱怔了怔,咬著牙緊緊地握住拳。

  不管他告不告訴父皇理由,父皇都不可能會給他;但皇后娘娘向來忌諱他,怎麼可能將這樣東西給他?

  他十分清楚明白,這世上,只有一人能輕易取得這樣東西。

  那人就是皇后名下子嗣、昭帝最為寵愛的二皇子——鳳翾。

  見到龍翱冒著風雪突然來訪,挑簾而入的鳳翾訝異似地挑了下眉,才放下揭簾的手走入廳裡。

  「怎麼今日突然來我這兒?」他俊美無儔的容顏上彎出溫雅美麗的笑,迎上幾步上下地看著龍翱道:「坐吧,怎地這麼狼狽?發生何事?」

  嘴中說著像是擔心的話,眼神是冷冷地打量著來人。

  「我有事請你幫忙。」龍翱不打算也沒時間繞圈,直接地說出來意:「我想要一樣東西,請你幫我拿到手。」

  「有什麼東西得要我幫你拿?」他又淡淡一笑,姿態高雅地自行坐了下來,悠然望著屋外。

  「翠玉果。」

  「何用?」他問得簡潔。

  「救人。」龍翱也答得簡潔,眼中隱隱有著焦急。

  「什麼人?」鳳翾只是保持著姿態,無所謂似地問。

  「……於我極重要的人。」見到他意興闌珊的模樣,他微微地咬了下牙,「你究竟肯不肯幫?」

  他與鳳翾根本無所交集,甚至在朝中各有支持的黨派互鬥爭。但今日一上門便是有所求,所以他並無把握鳳翾會出手幫他。

  他有了準備知道自己必須給予鳳翾一些東西,但仍不習慣如此對人低頭。

  「既是要我去求取的東西,我自有問清楚的權利不是?」鳳翾眼神微冷地一笑,站起身來走過他身邊回眸道:「你該相當清楚,我倆之間從無所謂情分,憑的什麼讓我去幫你求這藥?」

  龍翱胸口猛然一窒,低聲道:「你想我怎麼做?」

  「告訴我那個人是誰。」他優雅地道,彷彿剛才刺人的言語不存在過。

  「……是一個少年。」

  「少年?我還以為你沒這種興趣。」鳳翾覬挑起眉,微微笑了,「原來你真從南方買了小官?我本以為是訛傳,沒想到是真。」

  賢妃的事情他早已聽說,所以對於這點其實早已經知道,一點都不訝異。問的原因,只是想聽龍翱自己說罷了。

  「懷雪他不是我買來的,也不是小官!」龍翱迅速低聲地斥反駁,無法忍受如此多人都這麼看待自己心愛的人兒。

  「他有這麼重要?」他修長指尖揉揉眉頭,訝異地笑了聲。

  「……他是我唯一愛的人。」他沒有遲疑的低聲承認,在這個素來是敵手的兄弟面前坦白自己的弱點。

  比起懷雪,這些東西早已經不重要。

  「愛?別忘了他是男非女,你一生都無法將他收為妻妾。」他似覺得有點可笑了,眼底泛著光地道:「可別告訴我你除了他什麼都不要了,龍翱。」

  「……若你指的是皇位,我並不想與你爭。」他直向他,鏗鏘有力地道。

  皇位、名利、地位……他已經什麼都不想,只要能留住懷雪的性命,一切身外之物全都可以捨棄!

  「你真是認真的?」鳳翾訝異地挑了下眉,顯然是真的感到訝異且不信,「他值得你這麼做?」

  他一直視為敵手的龍翱,竟然會為了一個少年放棄這一切?

  他無法相信,也有些感到不悅。

  「你若想要證明,我就給你。」他深吸口氣,握緊拳半晌後狠狠地咬了下牙,驟然對鳳翾屈膝跪下。

  這一生除了父母,他從未跪過任何人。這屈膝一跪,代表他已經徹底地放棄了對皇位的冀望,甘願作為臣子了。

  鳳翾雖保持鎮定,但也似被他突然的行為嚇了一跳,跟著皺起眉不解地瞪視他。

  「這就是我給你的證明!」龍翱低沉著聲地道。

  「……你當真不後悔?」鳳翾眼中帶了些困惑地淡淡笑了,怎麼也想不透為何龍翱會甘心如此做。

  「不後悔。」他昴然無悔地道。

  「是麼?」鳳翾無所謂也似不信地搖頭道:「也罷了,我這就進宮去見母后,你先回去等著,藥我會派人盡快送去。」

  「我跟你一起進宮。」龍翱迅速地站起身。

  「放心吧,既然允了你,我就會做到。」他俊美的薄唇彎出帶著冰冷的笑,「做個人情給你於我無傷,不是麼?」

  鳳翾說完逕自地跨出門去,只是此刻的他從未想過,多年後的自己也會遇上如龍翱這般的選擇與處境。

  他不是不能懂得,只是還未懂得了。

  半時辰後,鳳翾派人快馬送了個木盒來。盒子裡盛的,是兩顆翠綠透明的果,散發出濃濃的迷人香氣。

  顯然地,鳳翾連昭帝手上的翠玉果都輕易地要到了手,索性一併做人情地送給龍翱。

  「殿下須注意一事,因為少爺就算喝了也有可能會吐出來,所以須用哺餵好讓他能完全下,這樣就算吐了,藥力也能及時收去大半。」御醫將一顆果子搗擰出汁液,將殘渣的一部份先讓齊懷雪含在舌下,「這先頂著補氣,請殿下動手吧。」

  「只要餵他下這個就成了麼?」龍翱小心接過那只一酒不到的汁液,示意翠娘從齊懷雪身後將他撐起。

  「沒錯。但這果的藥力催發十分迅速,所以少爺吃了之後極可能會全身發燙,會比現在更加難受,不過若能熬過發汗就沒有大礙了。」

  「若是不能呢?」他感覺自己的手微微地發抖。

  若可以他狂喜,但若懷雪撐不過去呢?萬一他真的……

  「這……」御醫為難地道:「殿下,小的已然說過了,這賭的是半成的機會……至於少爺能否撐得過這藥力,小的實在不敢斷言哪。」

  一來怕他的體力無法負荷,二來怕的只是藥力發作時齊懷雪的喘症也跟著發作,若是在那時喘不過氣來,那就性命不保了。

  「我明白了。」龍翱深深地吸了口氣,將不多的汁液迅速傾倒入齊懷雪的嘴中後迅速地覆蓋上唇,防止汁液流出。

  接觸的唇極為火燙,令龍翱心生蕩漾心疼不已。昏沉中的齊懷雪蹙起了眉,掙扎似地呼吸急促了起來,然而龍翱執著地緊著,直到確認他已吞下所有的汁液才鬆開。

  「懷雪……」他輕輕地吻著他喘息著的唇,向那緊閉的眼瞼喃喃道:「你沒事的,絕對不會有事。」

  安慰的話,更多是在安慰自己。

  他讓齊懷雪躺下後,緊握住自己發抖著的手,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臉。沒過多久,他額上像是有一層瑩瑩的水光漸漸泛出,膚色漸漸泛紅。

  「不……」昏睡中的齊懷雪呻吟了起來,不安地躁動起身軀,迅速將被子踢開。

  「快將被子壓住,別讓他動!」御醫慌忙地說完,展勤跟翠娘就慌忙上前去,龍翱給搶先一步連人帶著被子緊緊地抱在懷裡。

  「不要、不要……好難受……嗚啊啊——」他極力地想掙脫,只覺得有火在燒著他的全身,渾身的肌膚都燙得難受、痛得難受。

  「懷雪,懷雪,你再忍忍!」龍翱心痛得似擰了起來,只能束緊手臂喃喃地一聲聲安慰,並伸手擦去他額上的汗水。

  為什麼偏要他受這份苦?為什麼自己只能看著他受苦!

  「不要啊……嗚,龍翱,翱……啊——」淚水不斷地從眼角溢出,根本不知道就在身邊的齊懷雪只是難受至極地哭著。

  屋子內昏亂淒楚的哭喊持續著,令屋外的人聽了都不忍心地別開眼不敢看;但龍翱只能咬緊牙關,忍著即將跟著潰堤的不安跟心痛,緊緊將抱在自己懷裡。

  他不能放也不敢放,只怕一放手,就永遠失去了他。

  「嗚……唔……哈……」齊懷雪是喘息又是呻吟,但在無數次掙扎後似乎終於失去了氣力,只有淚水依然不停。

  翠娘在一邊含著淚不斷的擦拭越滲越多的汗淚,焦急地看著汗水染濕了發。高熱漸漸退下,但人一點醒轉跡象都沒有,更連呼吸都像要停止了似的越來越短而微弱。

  「懷雪?」龍翱全身發涼地看著那張褪去火紅蒼白如死的臉頰,不斷地反覆呼喚,因恐懼而發顫了。

  如果他真的撐不過去,那該怎麼辦……該怎麼辦?!他的心彷彿淌血似的,身軀越來越覺得發涼茫然。

  不不!他無法忍受,他不能忍受他不看自己!不能!

  「懷雪,你看看我……」他終於忍受不住地低喊了起來,搖晃起懷中的身軀啞聲道:「你張開眼睛看看,我在這兒!」

  求你,張開眼睛看看,別離開我!

  「殿下!」他身後發出了數聲驚呼,「快住手!」

  龍翱一驚地停止動作,但不是因為那數聲制止,而是跟前顫動了動、緩緩地張開的眼瞼。

  「懷雪?」他屏著呼吸,小心翼翼地喚。

  他究竟是真的醒了,還是只是昏沉的張眼而已?

  「翱……」齊懷雪喃喃地喚著,散渙的眸光在恍惚似的半晌後,終於緩緩地在嘴角綻出了笑,「你回來了?」

  龍翱渾身一震,霎時間忘卻了呼吸,呆愣地看著眼前的笑容。

  「……我回來了。」他喃喃回應著,將臉埋入他的胸前悶著聲哽咽地回答:「回來了他的人兒,終於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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