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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重生] 《又一春 》作者:大風刮過【完結】(穿越、4p)

《又一春 》作者:大風刮過【完結】(穿越、4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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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帖際遇]: pineapple_pig見到壇主的真面目,壇主送出現金26Ds幣.


前言

我叫馬小東,是個英俊瀟灑玉樹臨風的有為青年。某一天跟寶貝女朋友約會的時候對著辣妹吹了聲口哨,因為這一點點小事情∼∼我的甜心居然咒我天打五雷轟∼∼我還真的∼∼被天打五雷轟了∼∼∼
閻王殿的天譴科為了彌補錯誤給我重新找個身體做小王爺。
我的乖乖啊,小王爺居然是個斷袖!靠!沒有關係,老天把使命交給我。扭曲的,老子替他糾正過來。乾過的缺德事情由老子變成陰德。
老子一定把這一園子唇紅齒白的重新塑造成男人中的男人!!

第一章

  我叫馬小東。馬克思的馬,鄧小平的小,毛澤東的東。  

  看名字就知道,我爹媽生下我滿心希望我能成為一個偉人。但是事情總是象老話說的那樣,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我吃吃喝喝太平無事活到二十來歲,混畢業了大學,找了個還算體面的清閑工作。談了個不算正點卻還拿的出手的女朋友。我爹媽終於明白地認識到,我這輩子,只能這麼個樣了。  

  我對這輩子是什麼樣看的很開。人麼,睜眼到閉眼那麼幾十年的工夫,怎麼過都是過。關鍵在個稱心。我的現階段稱心目標 工資在目前基礎上翻兩翻,女朋友的臉蛋縮一圈罩杯前進兩個字母。  

  三天前我新買了的一輛小奇瑞,雖然才兩萬八,起碼咱也奔進小康做了有車一族。自古香車伴美女,於是我趕在今天這麼個陽光明媚的休息日,帶我的寶貝燕妮到森林公園春風一度。  

  燕妮是我女朋友的芳名,姓燕名妮。我未來的老丈人當年盜版馬克思老婆的閨名,注定他女兒是我老馬家的媳婦。  

  我冒著被巡警大哥開罰單的危險將車停在森林公園最寬闊的路邊。斜倚在豆青色小奇瑞嶄新的車身上,懷摟著我的燕妮。微風徐徐拂過我的衣角她的長髮。人生至此復何求!  

  我問燕妮,你現在最想說的是什麼?  

  我的甜心抬頭遙望天際:“風把雲彩刮上來了,你看會不會下雨?”  

  我乾笑,你就不能說點詩意的?好容易咱有車了。  

  燕妮不冷不熱的瞧我一眼,一個小奇瑞還現成這樣,瞧你個出息!我們科室裡小劉傍了個老總,天天開台奔馳小跑送她上下班,車門還是向上開的!  

  我轉過頭去看四周風景,不計較她潑我冷水。畢竟正版的燕妮一世嫁到老馬家窮了一輩子,我的燕妮怕窮也是應該。貼心的紅粉知己是書裡寫的,人間哪得真品?  

  清風綠樹,遠處一個紅衣的倩影裊娜而來。嘖嘖,正!真叫個正!挑染的波浪捲髮,嫵媚的雙眼,性感的紅唇。纖腰款拜凸凹有致。的  

  我的燕妮此刻正從我家小奇瑞的品牌價格一路數落到顏色上,“……買個車,別的顏色不好買非挑個豆蟲青!我跟你說話你聽沒?馬小東你看什麼呢!”的

  辣妹伸出玉手將額前的亂發輕輕一撥,我情不自禁,吹了個口哨。乖乖,那罩杯,一定是個F!  

  啪!燕妮揚起手,一個耳光落在我臉上,清脆響亮。轉身就走。  

  我一隻手摀住臉,一隻手去拉燕妮:“哎哎∼∼聽我解釋。”燕妮一路狂奔:“我不聽不聽!!”一跑一追到了大馬路上,燕妮伸手,跳上一輛小出租:“馬小東,我們完了!你個沒良心的活該天打五雷轟!!”  

  靠!走也不用罵這麼毒吧!  

  我開著小奇瑞奔馳在西三環空曠的大路上。老天爺應景,幾個悶雷,瓢潑的大雨直倒下來。我肚里正在思考用什麼法子把燕妮哄回來,正前方的天上突然跳下一個刺眼的光球,直向我的小奇瑞飄來。  

  我小時侯在十萬個為什麼裡知道,這種東西,叫做球型閃電。以前科學知識不普及的時候,被這玩意打到,就叫天打五雷轟,幹下天理難容缺德事情的報應。  

  我五講四美三熱愛活了二十多年,從沒乾過虧心事。  

  靠!不會這麼靈吧,我不過看了兩眼吹個口哨,至於麼∼∼  

  上個月剛入了人壽保險真是賺到了……賺的也不是我,是我爹媽∼∼二十來年的撫養費,連利息都有了∼∼  

  我不相信,絕對是老天爺哪裡出錯了!  

  ***

  “確實是出錯了。”奈何橋上穿黑風衣的老爺子對我諂媚地微笑,然後轉身對著瑟縮在地上的兩位大哥咆哮:“幹了幾萬年犯這種低等的錯誤!明明白白地交代過,那個XX長的X公子開的是個黑色的寶馬。你們居然劈個豆青色的奇瑞!黑色!豆青色!∼色盲了麼?!!奇瑞跟寶馬一個檔次上的麼你倆個傻X!!”  

  剛到的時候吼了一通洩憤,看這幾個勾魂的態度還算誠懇,我鬆開拎住老爺子領口的手,翹起二郎腿坐在橋墩上:“老爺子,劈錯了就送我回去吧。趁著我還沒給送進太平間。”  

  閻王殿天譴科的科長老臉上的笑容越發諂媚:“小兄弟,實在不好意思。是我這兩個手下沒用。我們是閻王殿的天譴科,天譴科就是替天行道懲治人間不能被懲罰的惡人……”  

  “這個我剛來的時候你就跟我介紹了。”  

  “我們本來要劈的是那個誘姦殺死十幾個少女的XX長的X公子,因為你的車就開在他的車的前頭一個失誤就……”  

  “這個我也搞明白了,我不介意,只要送我回去再添點財運桃花運做補償就好。”  

  “天打五雷轟是天譴科最重的刑法,相當於人間的槍斃。它的厲害之處,在於,瞬間,讓人,屍骨無存……”  

  “我都明白但是時間寶貴,還是先讓我回∼∼”等一下,剛才好象聽到個重要的詞……我忽然明白過來,竄起來一把又拎起科長的領口。“屍骨無存?!!!”  

  老爺子點頭,乾笑:“小兄弟……不好意思。”  

  我 靠!!!  

  半晌過後我再次坐在橋墩上翹起二郎腿。  

  天譴科的幾位很有良心的讓我看了一眼凡間。我的屍體還剩下一截腿骨留給警察大哥驗明正身。可憐的小奇瑞變成了一堆焦碳。可憐,可憐我辛苦從牙縫裡刮下的兩萬八∼∼  

  過陣子公安部門該跟我家裡人報喪了罷。二十多年的兒子變成一截腿骨,終於上頭版成名人了……還好有高額的保險賠償金跟我的弟弟小石做安慰……不知道燕妮會不會為我流上兩滴眼淚。  

  科長老爺子跟我打商量,送我下去投個絕世好胎,被我毫不猶豫的拒絕了。  

  媽的,老子從個奶娃娃長到這麼大容易麼!幾十年的辛苦說毀就毀哪那麼容易!  

  討價還價後,只剩下一個方案可行。把那享盡天福折了壽數的好軀殼給我一個還魂。  

  我的條件開的毫不含糊:有錢英俊家世顯赫桃花綿綿。  

  科長跟兩位勾魂翻開一本冊子細細查找。  

  “小兄弟,這個不錯,美國XXX集團的總裁,著名的帥哥,還有好萊塢女明星的情婦。”  

  我翻過冊子一看:“靠!今年六十九了,送我去三年下地?!”  

  我的條件於是補充重要的一點 年輕!  

  科長翻查半晌,嘆氣:“符合條件的,也只有這一個了。”  

  我挖挖耳朵:“身份。”  

  “大興天朝的泰王爺。”

  “大興天朝?聽起來挺像古代的朝代。我怎麼沒聽說過?”

  科長一臉見怪不怪:“史書上沒記載的多了去了。”

  “姓名年齡呢?”

  “柴容,二十一歲。”

  勉強湊合。  

  “其他的?”  

  “相貌英俊世間少有,位高權重,身邊美色如雲,而且昨天剛新勾的魂,軀殼新鮮你去還魂保證絕不後悔。”科長的老臉誠懇的天地可鑑。

  唔唔,聽起來確實不錯。

  科長伸手搭上我的肩膀:“小兄弟,這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好軀殼啊!若不是我們犯下如此嚴重的錯誤,絕對不會讓人用來還魂的。我還可以加長你的青春時跟陽壽。快點考慮,你也知道古時候的規矩,等到屍體進了棺材就來不及了。現在決定,點頭還是搖頭?”  

  我掂量片刻,躊躇著點頭。科長大喜,一把拉起我:“來來,趕緊去,我親自送你還魂。”  

  我站在一口井旁,伸頭往下看。水面上映出模糊的場景,一片白茫茫依稀是古裝片裡哭喪的場面。科長對著水面指手畫腳:“你看你看靈棚裡紙一燒完就要釘棺,快點下去!”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這個泰王爺柴容是怎麼死的?”  

  科長支吾了一句話:“作孽太多被人在……給……”  

  “什麼?”我心中忽然有點警覺正要細問,背後被人猛的一推,老爺子大吼一聲:“還有最後一捆紙∼趕快!!”  

  我一個踉蹌,頭朝下直掉了下去。  

  ***  

  大部分人都做過從高處掉下來的夢,還魂的感覺跟那個差不多。  

  也是先飄飄蕩蕩一陣失重的感覺,然後是耳朵 的一聲全身一震,再睜開眼,發現自己還躺在床上。  

  但是還魂與做夢到底還是有質的不同,我睜開眼,眼前是明晃晃的一片黃 臉上被蓋了塊黃綢子布。嘴裡涼涼的不知含了個什麼東西,一陣號哭聲隔著棺材板清晰的傳進我的耳朵裡。我動動手指吹口氣,黃綢子抖了抖。伸手摸摸左胸,咕咚咕咚跳的很有力度。沒錯,老子著陸成功了!  

  鼻子裡有出氣有進氣的感覺真是親切,黃綢子鼓上去又凹下來,我壓抑著興奮思考怎麼跟第二個人生的相干人等來個不引人懷疑的開場白。還沒等我充分運作新的腦細胞,頭頂上飄過來幾句斷斷續續的對白。  

  “時辰還沒到……”“也差不多了,這就釘棺罷。”

  釘棺?!我好象聽見釘棺?!  

  “可是一釘棺跟著就要……”“要死的人還計較幾個時辰麼?我也想早點上路,釘棺罷。”當真是釘棺沒錯,我大驚。另一個聲音似乎猶豫了片刻,頭頂上的木板咚咚響了三下,“時辰到 釘 棺 ”  

  媽的,當真釘?!笑話!老子好容易找了個絕世好軀殼還魂,還沒享福就要悶死在棺材裡再做一回冤魂?!我迅速彈起身一頭頂開棺材蓋,一把扯下黃綢子,張嘴吐出一塊玉片,一聲大喊:“不要釘!我又活了!”  

  四周一片寂靜,我扒著棺材沿環視眾生。靈堂裡白花花一片披麻戴孝木樁似的杵了片刻,其中一個抱瓦盆的反應最迅速,瓦盆子 鐺落地:“不好了!小王爺詐屍了!! ”木樁子頓時變成炸開的油鍋,抱瓦盆的帶頭,一陣狼煙往門外奔。  

  “快來人呀!∼∼快找道士∼∼時令不好∼∼小王爺詐屍了!!!”“救命啊!∼詐屍!!∼∼小王爺詐屍了呀!!”  

  我站起來,跨出棺材,企圖安慰群眾我是還魂不是詐屍。一只腳剛出棺材,幾個跑的慢的立刻癱倒在地上,其中一個抖著兩條腿拼命磕頭:“小王爺,小王爺∼奴才知道你死的不甘心∼冤有頭債有主∼小順平時對您是最忠心的∼∼皇上已經下令∼∼今天下午就在你墳前把汪瑞凌遲處死∼∼公子們全都隨著你殉葬,你就安心的去吧∼∼安心的∼∼”  

  我無奈地乾笑:“不要怕,我不是詐屍。我又活了。不信你摸摸我的手是熱的不是涼的。”我伸出手,另一腳從棺材里邁出來。小順立刻哀嚎一聲,連滾帶爬地跑了。  

  另幾個嚇癱的也掙扎起來奪門而逃。地上只剩下一個鬍子花白的大爺,直著眼,伸出食指顫抖地指向我。我自認很親切地走上前,握住大爺的手:“我的手是熱的。”大爺雙眼一翻,口吐白沫,暈了。  

  我翻翻白眼,情不自禁的摸摸鼻子:“媽的,怎麼搞成這樣!”一個聲音不冷不淡不急不緩從我脊背後面傳過來:“王爺忽然還魂,下人們沒有見識,害怕也是情理之中,王爺不要怪罪。”  

  話聲兒一出,我倒嚇了一跳。聽聲音依稀和那個要釘棺的相似。循著源頭轉過身,棺材後的幡布旁站著一個哥們,身上也穿著白色孝袍。我一看到他的表情,立刻感動了。眼神絕對是看活人的眼神,神情也是跟活人說話的神情。我像游擊隊找到黨組織一樣興奮地撲上去,一把握住他的手:“你相信我是活人?!那就好!你看我的手是熱的,我真是活人!難得你第一個相信我,請問貴姓?”  

  話一出口,我馬上意識到禍事大了。聽剛才的話再看白色孝袍這人就一定是王府的人。而且看他相貌俊秀氣度不凡,還該是個身份不低的人。幸虧我馬小東憑多年的臨場經驗及時補救,看他眉毛微微動了動,依舊很熱絡地補充一句:“想必你一定認得我,能不能勞駕告訴我,我是誰?”  

  ***  

  泰王爺柴容是大興王朝最小的七王爺,跟皇帝一個媽的嫡親弟弟。  

  小順告訴我。  

  小順是小王爺的心腹。貼心窩子的心腹。這也是小順告訴我。小順正在幫助失去記憶的小王爺了解往事。所以話說的十分詳細。失去記憶的小王爺當然是少爺我。  

  不過是前一天,我用平生的智慧糊弄住跟我說話的那位弟兄,讓他相信一件事情,小王爺死而復生,而且失憶了。王府的其他人當時兵分兩路。一路去請法師給詐屍的小王爺做水陸超度大會,一路去皇宮裡報信。法師跟御林軍殺到王府的靈棚,我正跟蘇公子坐在棺材蓋上喝茶,相談甚歡。  

  跟我說話的哥們叫蘇行止,字徵言,約莫是小王爺的什麼親戚,王府的人跟御林軍的頭兒見了他全都十分恭敬,像個說話算數的。蘇公子一句話抵我一萬句。蘇公子說小王爺可能不過是深度昏闕,現在確實是醒轉復活,不是詐屍。於是所有人都相信小王爺是復活,不是詐屍。御林軍回皇宮跟皇帝報喜,王府的人跪下恭喜我再生。我用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的經典POSE跟大家揮手致意完畢,立即有十來個人殷勤地簇擁我去洗澡更衣,家丁在院子裡放鞭炮賀喜外加去去晦氣。  

  於是便成了今天這種局面,我是王府失憶的小王爺。被忘掉的心腹告訴小王爺以前的種種。  

  小順約莫二十來歲的年紀。獐頭鼠目尖嘴凹腮,一看就是個能幹的精明人。腿腳麻利口齒清晰。前後有十來個人私下裡自稱是我的心腹,這小子是最出類拔萃的一個。我也最欣賞他。因為小王爺的家史他背的最清楚。  

  大興王朝,從開國到今天有五代皇帝。老皇帝原本共有皇子十四個,新皇帝登基前掛掉三個,登基後掛掉四個。剩下七個封王。福寧仁康端安泰一一排序,柴容年紀最小,封了泰王。  

  不過所有人講的泰王爺舊事十分籠統。分明遮掩著些事情不讓我曉得。回想天譴科長的那句不明不白的話,我大概猜到泰王爺柴容不是個什麼好東西,所以被人給殺了。反正老子有的是時間慢慢搞清楚。當務之急還是好好琢磨一下舉止行為不要露出馬腳。  

  “對了。”小順背了一堆王朝舊史後,我忽然想起出了靈堂後就沒再見過蘇行止,“那位蘇公子,是本王的什麼人?”我自稱本王的時候理所當然,十分順嘴。的  

  小順轉轉眼珠子:“蘇公子麼?同王爺可親近的很。可惜王爺不記得。”  

  ***  

  有句至理名言叫做知足者常樂。反過來說,不知足的人常常不快樂。  

  照理說我馬小東一個普通的溫飽線青年,現在搖身變成小王爺,正是新舊社會兩重天,合該翻身農奴把歌唱。但是玉皇大帝爺爺在上,老子實在是樂不起來。  

  一轉眼我在王府過了整整五天。  

  五天來王府的生活確實好得沒話說。從我早上一睜眼,只要咳嗽一聲床邊上立馬冒出一堆人來。一個服侍我穿上衣,一個服侍我穿褲子,一個服侍我穿鞋。然後是漱口的梳頭的擰毛巾把子搽臉的。末了最後一個,服侍我穿外袍。  

  會享福的一定說,這多幸福啊。我搗著心窩子說一句,這多鬱悶哪。  

  一個大活人,天天在一堆人眼皮子底下過日子。連去毛廁蹲坑,都有個專門拿手紙的。從早上睜眼到晚上閉眼,打過幾個噴嚏上過幾趟廁所挖過幾回鼻孔掏過幾次耳朵,人家比你記得還詳細,你說鬱悶不鬱悶。  

  而且王府的伙食,更加讓我憤怒。我原想其他物質條件貧乏點倒也算了,只要三餐質量搞的上去,我也不十分計較。誰料到皇帝聽說弟弟活了,從宮裡頭派了個御醫來給我把脈。老頭子眯著眼掂著鬍子一出神,我就料到他琢磨不出個好兒來。果然,半晌後御醫說小王爺體內陰氣未除,宜用清淡的吃食細細調養,扯過一張紙龍飛鳳舞開了張單子給大廚房,奶奶的老子就吃了四天的青菜蘿蔔皮。  

  終於在今天傍晚,晚飯的菜裡頭有一道我夢過很多回的魚翅湯。湯盆一端上來,我的眼就直了。今生今世,我總算能知道魚翅是個什麼味兒了∼∼偏偏身邊圍了一個夾菜的,一個盛飯的,一個盛湯的,一個擰手巾把子搽嘴的。考慮到目前的形象。我很有派的拿筷子指指湯盆。盛湯的手腳麻利,我扯開肚皮,盡情地喝了一頓,算是勉強補回一點四天份的油水。  

  抹乾淨油嘴我囑咐個下人搬張椅子在迴廊下欣賞暮色。泰王府的房子典型高門朱牆的豪宅。屋脊綿綿院落層層,中間遊廊相連,雕花的欄柱,彩繪的飛簷。院子裡頭水池假山,花草芭蕉據說都大有講究。我五天的工夫,都在主廂房跟內正廳之間來來回回,內院遊廊盡頭的月門,頗引人尋思。  

  一陣小風吹過來,我環視眼前種種,莫明空虛湧上心頭。這些天一到晚上,我都分外的傷感。尤其是王府的下人掌燈時分開始點蠟燭的時候。

  人最可悲的地方就是失去才知道珍貴,離別才了解美好。當年我窩在月租金300的破屋子裡對30瓦日光燈棒耿耿於懷,現在我情願拿泰王府半份家產換一個20瓦的黃燈泡。  

  夜色重了,風涼了,蠟燭點起來了。我心中的煩躁越來越強烈。五天了!!我已經壓抑了五天,靈魂的每一個角落都在飢渴地吶喊呼喚:讓我抽一口!  

  煙和酒是男人的永遠忠貞的情人,更是我的生命。在燦爛的清晨,閒暇的時光,孤寂的夜晚,無限升騰的煙霧伴我度過每一個日子,不離不棄安慰我的靈魂。我現在恨不得抽自己二十個嘴巴,早知道這個鬼地方連煙草都沒有,我情願去美國享受六十幾歲天年。至少老子可以在幾千瓦的燈光下抽著正宗的哈摩斯雪茄看電視,一隻手摟著我的好萊塢魔鬼身材情婦!  

  我仰頭向蒼天咽咽唾沫,長嘆一口氣,視線延伸到遊廊盡頭。  

  小順在我身後說:“王爺,風涼露水重,回房歇了罷。”  

  我的腦中電光一閃。電視燈泡雪茄遙不可求,小王爺至少還有樣安慰。我又嘆氣:“長夜漫漫,孤燈冷被,寂寞很難睡著啊。”  

  小順何等伶俐,一口黃牙立刻在我眼皮子跟前石榴籽一樣炸出來:“王爺這些天都沒找人侍寢,今天晚上傳一個過來?”  

  我默不做聲。片刻,小順又伏到我的耳邊:“不知王爺要傳哪一個?”  

  哪一個?乖乖,不止一個!小順話剛說完忽然伸手煽了自己一個嘴巴:“奴才該死,忘了王爺……王爺,奴才還照老規矩,把簽桶子拿來您自家選。”  

  簽桶子!古代的皇帝找妃子侍寢翻牌子,小王爺居然抽籤,算是一種創新發展,我欣賞。  

  小順腿腳順溜,消失眨眼工夫,摟了個竹桶子過來。裡頭至少有二十來根竹簽。萬惡的封建社會啊!  

  我站在歷史的高度心中感嘆一聲。由不得有點口幹舌燥,伸手進桶子裡攪一攪,鎮定心神摸出一根。老天保佑,一定是個美女。小順提著燈籠湊著個亮過來,第二簽。簽上還有一朵花,兩個字:若水。  

  品評美女的名字跟品評美女一樣,是一門高深的學問。古代美女的名字尤其耐人尋味。  

  綜觀幾千年傾國佳人的芳名,玉環、子夫、昭君、文君、南子、媚娘……哪個不是嫵媚別致,勾人心魂?大凡絕色,起名字必得其風姿。  

  若水,若水。一聽就比燕妮強出百倍。伊人如水,不知道若水的,是眼波,是身段,是嬌聲軟語,還是款款的柔情?  

  我在臥房的大床上坐立不安。活了二十幾年,女朋友交了五六個。但是這種令人興奮的事情絕對是頭一回。靠!臨了時候,居然有一種罪惡感。我罪惡個什麼?老子來這裡,不就是享福來的?最美好的福,當然是艷福!老子一定要把二十來根簽,一根根地嘗個遍!  

  但是頭一回開葷,緊張是有的。我在屋子裡來回走了十來趟,等美人,是點燈等還是熄燈等?還是點燈等,美女的臉一定要看清。萬一不好,隨時調換。第二簽……不曉得小王爺姬妾的排名,是按進門的時間,還是美貌?等下美女進門,說點什麼調解氣氛,總不好,一開始,就幹那事吧……  

  迴廊外一陣腳步聲,房門響了三下。應該是小順傳若水美女過來了。我的小心臟不爭氣地跳起來,我咽咽口水,喊了一聲進來。  

  門輕輕打開,我的心嗖地縮緊,又哧地放鬆。我睜大雙眼看來人:“這麼晚了……有事……?”  

  進來的不是若水美女,是個年輕的男人,而且是我一看就窩火的那種唇紅齒白的小白臉。  

  馬小東恨小白臉,認得我的人都知道。想當年我跟青梅竹馬的小嫻,純純的初戀就毀在這種小白臉手裡。  

  我跟小嫻三歲的時候訂下誓言,她要做我老婆。但是女人心如水,最容易變化。我上初中的時候,小嫻迷上台灣一個姓林的唱歌小白臉,成天在我耳邊唱十七歲那年的雨季。到了高中,變本加厲,迷戀韓國的什麼0T組合,對其中一個分頭尤其癡迷。開始嫌棄我,對我說馬小東你要長得像他多好。我為了小嫻,忍了。忍到大學,F4橫空出世。小嫻逼著我唱流星雨,說馬小東你要長的像仔仔多好。我終於爆發了,在某一天小嫻對著綠飄廣告流哈喇子的時候一針見血的問她:“你怎麼總是喜歡拖把?”  

  小嫻睜圓了一雙杏眼問我:“什麼叫拖把?”我好心向她解釋:“你把這幾個人倒過來,像不像拖把?”小嫻給了我一巴掌,甩了一句“醜男的嫉妒!”翩然離去。我十幾年的美好初戀完蛋了。  

  所以從此後我看見諸如此類的同類生物,一股無明火就從心口冒上來。而且我眼前這個,顯然是小嫻所謂極品中的極品,雖然與那幾個截然不同,但在古代絕對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小白臉。吹吹就倒的細長秸桿個兒,眉清目秀的小模樣。頭髮半批半散更加難分公母。袍子還風騷地半敞著懷。  

  我磨磨牙,一定要把這個傢伙趕在若水美人來之前趕走,不然搞不好攪黃了我快到嘴的熱湯。  

  “這位公子,天色已晚本王要睡覺了。你有事情明天再來。”  

  小白臉看看我,眼神閃爍不定,不但沒出去還關上房門朝我走過來。我的火氣越發大,是王府的什麼人這麼膽大,連王爺的命令都不聽!  

  “這位公子,本王講的話你沒聽見?”  

  細長的眼瞇一瞇,那人忽然對我微微一笑:“王爺。”聲音入耳居然順著神經直蔓延到我頭頂腳尖,我忽然渾身電打的一顫。  

  小白臉的聲音繼續緩緩緩緩傳到我耳朵裡:“王爺,是你傳我來侍寢的。王爺果然,連若水都忘了。”  

  ***

  火星撞到地球,布希炸死拉登。人世間一切的詞語都不足以形容我當時的震撼。  

  要是換個膽小的,一早口吐白沫死過去了。但是,我馬小東畢竟是見過世面的。有天打五雷轟一碗酒墊底,我聽了那句話也僅僅,僅僅,空白了六秒鐘,而已。  

  六秒鐘以後我幹了是個人都會幹的事情。衝到那人跟前,揪住他半敞的前襟,扯開。平的,男人。  

  我看看他,他看看我。我說:“兄弟你是若水?”他對我展顏一笑,我也對他呲牙一笑,然後伸手摸過床上的玉石枕托,運足氣往腦袋上一砸。  

  世界再次黑暗,依稀仿佛我再次飄飄蕩蕩。山還是那座山,橋還是那道橋,科長還是那個科長。“我說小兄弟,你這是怎麼搞的?”  

  “怎麼搞的?”我再次拎起大叔的領口,“搞了找你算帳的!我要換貨!奶奶的糊弄老子!那小王爺是養男人的同性戀,是不是?!”  

  大叔瑟縮地乾笑:“也就這麼一點子小毛病,那有十全十美的東西呢。”  

  “一點小毛病?!老子當初對你說要很多美女,你給老子玩個同性戀!媽的我不幹了,這事情你看著解決。重新給我找個正常的!”  

  科長的老臉由青轉紅由紅轉白:“小兄弟,所以說你腦筋太死,想不透徹。”透徹?我冷笑:“這玩意還要想透徹麼?”  

  “欸欸,不要急躁,”科長大叔拍拍我的肩領我到橋頭蹲下來,“年輕人看東西老看不到點子上去。聽我給你分析分析。我問你,你現在變成誰了?柴容。柴容是什麼?小王爺。大興王朝裡頭除了皇帝,還有比小王爺大的麼?沒有。那小王爺確實是個斷袖,不瞞你說他其實就死在這個上頭。你你你先別激動,繼續聽我說。小王爺是斷袖。誰讓他變成斷袖的?沒有人,他是斷袖因為他高興是斷袖,問題就在這裡。”  

  靠!我拍拍大腿,“小王爺是個斷袖關問題什麼事?!”  

  大叔又拍拍我的肩膀:“小兄弟,你是斷袖麼?”  

  我直竄起來:“老子斷你祖宗!”  

  科長把我按回橋頭蹲下:“這就是嘍,問題解決了。”我直起眼睛:“哪裡解決了!”  

  科長搖頭:“你還沒明白過來?小王爺是斷袖,不怨天不怨地,沒人逼他。他高興斷袖就斷袖。現在你是小王爺,除了皇帝你最大。你不高興斷袖就不斷袖,也沒人管得住你。我說的有道理沒?”  

  我琢磨琢磨,有那麼幾分在理。科長在我耳邊順風點火:“一個泰王府,二十來個男寵。當年柴容弄來不過一句話的工夫。你弄走不也是一句話的工夫?你想要什麼,只要不是皇帝的老婆跟位置,其他不都是一句話的工夫?權力難得啊,小兄弟!”  

  “科長,”我點頭。“人才!”  

  科長大喜,拉我起身:“那還猶豫什麼,趕緊回去。等下鬧大了再爬回棺材。”我說:“且慢。”科長誠懇地睜大雙眼:“還有什麼疑問沒搞明白?”“我要搞清楚,柴容一輩子幹了什麼事情。”  

  科長大叔思索考慮掙扎,給我看了柴小王爺二十年的人生史。簡單說就是一部搜刮掠奪男色的奮鬥史。  

  一歲斷奶兩歲認字,十三歲上就開始斷袖,一路斷到二十一,共搜刮了一十九個男寵。每一個背後都有一段血淋淋的故事。而且越斷越離譜,為了湊齊二十個整數,最後斷到朝廷新榜的探花郎頭上。威逼利誘不成,趁探花郎回家的時候強行抓進王府。結果被探花郎勒死在床上。  

  媽的,這小子被勒死,真是便宜透了!  

  “你一還魂就積了件大陰德,小兄弟。”科長老爺子在總結發言中告訴我。小王爺是太后的命根子,也很得皇帝寵愛。小王爺被勒死後皇帝下令十九個男寵全部殉葬,探花郎凌遲處死。老子一還魂,十九條命保住了,探花郎也收押死牢聽候發落。  

  “所以小兄弟,一切都是因果注定。”科長在總結的基礎上拔高發揮。“以前你人生二十多年,有沒有不能一展抱負的鬱悶?”

  我回頭思索,十八歲上搞清楚我這輩子只能當個普通老百姓,理想抱負的傻冒念頭從此只悶的時候想起來過過幹癮。  

  “現在不一樣了,你的人生重新開始。在這個地方,你可以一展鴻圖,開創一片新天地!”

  我的眼前漸漸開闊。現在咱有錢有權,海闊天高。  

  “男人,有雄心,有霸業,有抱負,有奮鬥的,才是男人!小兄弟,你一定要好好珍惜這次機會,為其他人造福,為自己開創光明的未來!”

  我站在奈何橋上,看大千世界芸芸眾生,熱血沸騰。  

  豪邁的誓言升騰起來:從今天起,讓天下人知道,新的小王爺柴容,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  

  我向科長一抱拳:“我回去了。”科長再次意味深長拍拍我的肩膀:“年輕人,我送你一程。趕緊回去。忘情還等著我去幫忙。”  

  “忘情?”這名字何其風雅,“男的女的?”

  “當然是女的,”科長老爺子露出甜蜜的微笑,“是我的達令。上奈何橋的人都要喝忘情的一碗忘情水,你沒聽說過?”  

  “忘情水?不是孟婆湯麼?”  

  科長的臉抽搐兩下:“那是原名,我老婆說孟婆把她喊老了,重新改的。”  

第二章

  我再度重返人間的聲勢依舊浩大。剛全身一震眼睜開一條線,那裡就聽見一聲不男不女的尖叫差點把我嚇回奈何橋上去:“快! 快去通報∼∼七千歲醒了∼∼”  

  “張公公,”幾個溫柔的字符由遠及近飄進耳朵,我忽然熱淚盈眶,終於聽見女人的聲音了。“你可不要糊弄哀家,王兒∼王兒他當真醒了?!”  

  我動動手指撐開眼皮,一個華服美婦人立刻撲到我床邊號啕大哭:“我的兒啊!你總算是醒了,可嚇死哀家了!!”  

  不好,這女人是小王爺的親娘太后。我佯裝虛弱地半撐起身:“母后∼”話沒落音就被太后一把摟進懷中揉搓:“你是不是誠心要嚇死哀家!前幾天哀家差點就跟了你去了∼∼你∼你個小畜生還算有良心∼∼又回來了∼你皇兄說等你沖沖陰氣再讓哀家來看你∼哀家還沒過來你又∼∼”  

  老子在太后懷裡,被揉的十分尷尬。再怎麼說她是小王爺的親娘,畢竟跟我馬小東無關。看太后的容貌,當年一定是個傾城傾國的大美人。她要是年輕二十歲,老子脫了鞋跑也一定要把她追到手。現在依舊端莊秀麗風韻十足。被這麼親密的摟著,實在有點點尷尬。尤其我很長時間都沒碰過女人∼∼沒法子,只當她是我親媽。  

  我咬著牙,享受太后的揉搓。太后的眼淚跟炸開口的王家壩似的,滔滔不絕。“……哀家早叮囑過你,那些個不三不四的東西不要養在府裡頭。平時胡鬧,也有個節制∼你要聽了一句,也不至於弄出這兩場事情來。哀家已經吩咐刑部,把裴若水打進死牢。那個汪瑞也在裡頭關著,哀家吩咐人看著他,別讓他有機會找死。留著等你大好了,叫你皇兄下聖旨,你愛怎麼殺怎麼殺。”  

  我從太后懷裡掙扎出來,建功立業的機會到了。“母后,把那兩個人放了罷。”  

  “什麼?”太后蹙起兩道娥眉,伸手捏我的臉,“王兒,你是不是頭疼,哀家叫御醫來給你瞧瞧。”  

  我撥開太后的手,端正神色,無比鄭重地說:“兒臣是認真的。母后,兒臣經過這兩次生死歷練。充分認識了以前的錯誤。我以前真是做惡多端,死有餘辜。現在我決定痛改前非,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母后,您也知道。探花郎那件事情是我們不對。這一回,更不幹那個若水的事情。是我自己拿玉石枕托砸自己的頭。”  

  太后一隻手摀住自己的胸口:“王兒,你為什麼……?”  

  我抬眼向青天,長嘆:“一切都是天意……我作孽太多,本該遭天譴,天打五雷轟。幸虧老天慈悲,給我個機會,讓我重回人間改過自新。如果再犯,輕則罰我自己拿東西砸自己的頭,如果重犯,真的要天打五雷轟。”天打五雷轟∼∼哇哈哈,老子當年沒進演藝圈,沒去搞傳銷跑保險,真是浪費!  

  太后的手抓緊了胸口的衣襟。

  “母后,為了兒臣能有個新的人生,你就把那兩個人給放了罷。再說,明明是我幹了見不得人的事情。如果把這兩個人給處罰了,有損我皇室的名聲威信,更有損皇兄的英明形象。”  

  太后的眼盪漾起晶瑩的水光,然後向上一翻,暈過去了。我翻身下床,一群太監宮女圍過來給太后打扇子搽額頭。還別說,太后跟前的幾個宮女個個都挺標致。折騰了一會兒,太后醒了,一把把我扯到跟前,兩隻手捉住我的肩膀,開始錘打:“王兒啊∼哀家∼哀家∼吃齋念佛了十幾年,終於看到你回頭了!!∼∼”  

  我呲牙咧嘴跟著太后點頭。媽的,好人真不容易當!老太婆你不能輕點麼?你錘的是你兒子,知道疼的可是老子!  

  請神容易送神難。太后在王府從清晨呆到下午。中間穿插了一頓午飯,讓太后有機會痛罵一頓大廚。“你們這群疲軟的奴才們!七王爺的身子骨正弱,拿些個大魚大鴨子的上來,他克化的動麼?!張公公,等下回宮,把江南新上貢的老來青碧梗米拿些來與小王爺熬粥,還有亳州新制的貢菜。從禦膳房撥個頂尖的禦廚過來,哀家看著這群人就不塌實!另外,傳哀家懿旨,三天之內,京城上下不殺生,不動葷腥,給小王爺積福謝天!”  

  天殺的老徐娘。三天不動葷腥,連去外頭偷吃的後路都斷了我的!青菜蘿蔔皮∼∼老子又不是兔子!  

  太后吃完午飯,又把管家下人叫到正廳裡,隔著屏風一一訓導一遍。靈棚裡頭嚇暈過去的那位大爺就是王府的內廷總管忠叔。估摸常年被小王爺嚇軟了腿,聽太后訓話氣也不敢出,很有意思再暈一回。日頭偏西,人訓完了,太后也乏了。端了口茶潤潤嗓子。又從烹茶的一路數落到種茶葉的。終於大功告成,擺駕回宮去了。  

  我想到又要三天青菜蘿蔔皮的清湯寡水日子,心中不免悲壯。小順巴巴結結地安慰我:“王爺,奴才知道您幾天沒見太后想的慌。這不明天還有日子麼?哪天您閒了,不能進宮陪太后敘回子話啊?”靠!  

  皇家的辦事效率奇高。當天晚上,白水煮大米湯跟一碟子涼拌小菜就上了桌子。我自己伸手夾了一筷子進嘴,屁!不是苔幹麼?還貢菜!  

  今天注定是個會親訪友的好日子。我正對著白粥小菜肚里大罵混帳XX的老妖婆。外頭又有人通報說仁王爺來了。  

  通報剛完,我還沒說請,仁王爺就大搖大擺進了飯廳:“我說老七呀,自個兒在裡頭偷吃什麼好的呢?”  

  我一聽話語,頓時來了精神。仁王爺倒有幾分意思,搞不好是個朋友!揮揮手:“小桂小鐘,給仁王爺盛碗白粥,裝碟子苔幹嘗嘗。”  

  仁王爺輕車熟路往飯廳的太師椅上一坐,翹起一只腳,“別,別。三哥可沒福氣吃那個。給我碗茶罷。”  

  小四端碗茶上來,仁王爺晃著腦袋開口:“老七啊,你來來回回鬼門關裡兩趟折騰可夠厲害的。做哥哥的今天來望你一望,恢復的怎麼樣了?”我指指鼻子:“這裡坐著呢,三哥你看怎麼樣?”仁王爺眯著眼上下把我看了一看,點點頭:“不錯不錯,除了額頭上那個包,其他都不錯。我早說你這樣的人到了陰曹地府也得讓閻王給踢出來。怎麼著?被哥哥說中了罷?”  

  “老七你也算把個全京城攪和的底朝天了。先是小王爺暴斃,然後是小王爺詐屍。後來又聽說你得了失心風,連自己是誰都忘了。皇兄偏說等你好了才讓我們跟太后來瞧。昨天聽說你拿石頭砸自家的頭。今天晚上我跟老五在宮裡頭陪皇兄下棋。本來想蹭頓禦膳的。結果太后從你這裡回去就拉著皇兄的袖子大哭,說你開竅了,向善了。我一聽心裡跟油煎似的,趕緊過來瞧瞧,我的七皇弟怎麼個向善法?”  

  我聽仁王爺炒豆子似的滔滔不絕,一面在心裡盤算怎麼應付才好。今天上午沒想仔細跟太后一通大道理,失憶是裝不下去了。還好奈何橋上把柴容的生平知道個大概。憑我馬小東的精湛演技,矇混小意思。  

  據我所得的資料說,仁王爺柴欣雖然跟柴容不是一個娘肚子裡出來的,關係卻很親近,酷愛鬥雞。於是我板起臉:“阿彌陀佛,三哥。萬物有靈,眾生平等,你以後還是不要鬥雞,白白葬送可憐的雞的性命!”  

  仁王爺一愣,然後一拍桌子。我倆同時哈哈大笑。  

  仁王爺邊笑邊伸出食指指著我的鼻子:“老七,有你的!還真有模有樣。”忽然整一整顏色:“其實三哥今天是來跟你商量個事情。聽說你從今再不碰男色了,不如把你府裡的裴若水給三哥罷。”  

  我一聽竟一時想不出話應對。乖乖,只知道古代輕視婦女,沒想到老爺們也這麼不值錢。聽仁王的口氣,跟同我討碗茶喝似的。就算裴若水是個男寵,也太……  

  我正在琢磨拒絕的法子,仁王爺又大笑起來:“說了當樂子呢。瞧瞧你心疼的小樣!你那點能耐也只好哄哄太后,哪裡瞞得了皇兄。說正經的。皇兄一早就看出來你是捨不得裴若水,探花郎沒吃到嘴心裡不甘,特地讓我來告訴你,明天去親自去死牢裡把兩個人接出來。”  

  一個大拐子繞過來,我更加頭暈了,只好陪著乾笑。靠!算老子剛才把話放大了。戲真不是好演的!  

  仁王爺看我答不上話愈發得意:“皇兄可什麼都替你考慮到了。之前的事情,只說是你跟探花郎酒後鬥毆,汪瑞誤傷泰王爺,開恩免死罪,削去探花功名,貶到你府上做下人。太后還讓人暗中盯著汪家全家,他要是敢不聽你的話,尋死覓活,立刻抄汪家滿門。”  

  親娘啊!人說封建社會黑暗,也太黑暗了吧!我剛想開口:“我其實真的悔過……”仁王爺衝我一擺手:“明天你趕緊去宮裡跟皇兄謝恩。汪瑞進了你的手,也別玩兒的太過頭。畢竟民間有議論,稍微顧及著點。”  

  我不由得琢磨事情怎麼會搞到這個地方來。仁王爺喝了兩口茶,從太師椅上站起來。我也起身。仁王甩甩袖子:“時候不早,我先回了。”伸手在我肩上一拍,低聲在我耳邊道:“明兒晚上我跟老五再來看你,帶些鮮食同你吃酒。別給白粥再憋出失心瘋來。”  

  我感動的熱淚盈眶,重重一拍仁王爺的肩頭:“三哥,夠意思!”  

  ***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思索今後的事情。皇帝跟太后都是厲害角色。我裝小王爺穿幫頂多一刀下去,奈何橋上跟科長和忘情拉拉關係,一個有錢家的奶娃娃從頭再來。但是現在,王府里加探花郎二十個男寵同上下僕役百十來號人的性命都在我身上,責任是重大的。況且我心中還有個宏大的計劃:要在古代名垂千古,萬世流芳。  

  第二天雞叫,我決定目前走一步算一步,兩個人先接回來再說。照目前形式,探花郎放了他絕對死路一條。救人性命,義不容辭。還要對付皇帝跟其他幾個王爺……媽的,伸頭一刀縮頭一刀。老子豁出去了!  

  第二天,我坐了轎子,先進宮見皇帝。  

  皇宮跟古裝片裡演的差不多,但比我想的大。皇帝在暖心閣裡接見的我,旁邊當然坐著太后。  

  一進門皇帝就說:“七皇弟免禮。”我本著殺生取義的精神屈膝下跪的行動沒機會施展,樂得跟皇帝太后抱抱拳頭:“母后,皇兄。”  

  皇帝含笑點了個頭,太后沒那麼便宜放過我,命人搬了把椅子,讓我坐她旁邊。  

  皇帝柴昱看年紀三十左右。五官雖然有點像太后,不夠剛猛,上唇一撇鬍子蓄的很有氣概,勾得我也想蓄蓄看。我把肚裡打好的草稿照本背出來:“昨天三皇兄找我說了皇兄旨意,臣弟感激不盡。”說的時候,講老實話,還真有點心虛。也不知道老子拽古文,拽對了沒有。  

  老天保佑,老子古文拽的不錯。太后接著我的話岔子跟皇帝說:“皇兒,哀家說的沒錯罷。你小皇弟連說話都越來越謙謹了。”  

  皇帝順著太后點頭:“母后說的是。朕看皇弟經過生死大劫,神情之間穩重不少。”太后精神振奮,準備就我的進步來個細緻周詳的分析報告。幸虧被皇帝迎頭打住:“母后,太妃那裡不是還等著您商量永壽選駙馬的事情麼?”一句話,把母唐僧打發走了。  

  我跟皇帝又來回講了幾套官話,約莫時候差不多了。起身又是一抱拳:“皇兄事務繁忙,沒別的事情臣弟先告退了。”皇帝看看我,“也罷,你接了人,回去多養養元氣。日後進宮,再跟朕好好敘敘。”我松了一口氣,轉身就走。  

  還沒到門口,皇帝突然說:“且慢。”我心裡一涼,難道老子道別不夠地道,露餡了?回過身,皇帝又看看我,看的我心裡忽悠忽悠的。忽然一笑:“今兒朕就饒了你。日後再同你算帳。害朕跟皇后嬪妃,都陪你喝三天稀粥!”靠!為這!嚇死老子了!我嘿嘿一笑:“回頭臣弟一定搞幾樣新鮮的小菜,陪皇兄喝酒!”  

  從皇宮出來,我心裡大爽,沒想皇帝那麼容易擺平。抬轎子的腿腳飛快,小轎子乘著東風,晃晃悠悠老子就晃悠到了天牢。  

  天牢門口下了轎子。守衛的一早得了皇帝的諭旨,列隊整齊恭候著我來接人。侍衛長親自帶路。小順人五人六的在前頭開道。  

  一進青石鋪的走道,一股子騷氣兜頭竄上來。鐵欄杆隔的牢房裡,放眼望去一堆堆人狀物體在蠕動。牢頭跟我陪笑臉:“七千歲,裡頭醃雜,您哪能經受。小的已經叫人把您要的人帶到一間乾淨屋裡了。您這邊請。”領我拐條道,進了間小屋。屋裡頭黑壓壓點盞小油燈,幾個獄卒守著兩個人。一個椅子上坐著,一個地上坐著。  

  椅子上坐的那個,我一眼就認出是裴若水。在牢裡頭看樣子沒受多大罪。頭髮整整齊齊,一件藍袍子像是嶄新的。旁邊的桌子上還放著一個茶碗。我看見裴若水,心裡一陣不自在。幸虧姓裴的一直沒吭氣,跟我見了禮就恭恭敬敬站到我身後。  

  地上坐的那位兄弟臉對著牆,從我進門一直巍然不動,不用說正是勒死小王爺的孤膽英雄探花郎,我記得名字好象叫汪瑞。打從奈何橋上回來,我一直渴望一睹汪壯士的風采。不過眼下的狀況,就算汪壯士沒拿後腦勺對著我,我也瞧不出來他長得象人還是象熊。汪探花全身的裝束可以直接打入丐幫,頭是個鳥窩,臉是個雞棚。  

  小順低聲問我:“王爺,走罷。”我揮揮手。小順一聲吆喝:“來人,服侍千歲和裴公子先上轎子,把姓汪的帶出來。”  

  天牢的服務周到,另外準備了兩頂轎子。三頂轎子一路順風,大家平安回到王府。  

  回到王府,麻煩來了。裴公子回他的小院子休息,一堆下人到正廳裡請示小王爺我,怎麼對付姓汪的。我考慮一下,給了個指示:“也給汪公子找個院子住下。先把他衣服換了。我等一下再去看他。”  

  中午吃完稀粥苔幹,我正在抹嘴。小順笑嘻嘻地過來趴在我耳邊說:“王爺,那個姓汪的已經收拾乾淨了。在南院廂房呢。王爺,現在過去?”我急等著一睹壯士的廬山面目,趕緊點頭。小順前面引路,沿著遊廊過了兩三道月門,進了一個偏僻的小院。小順替我推開廂房門,在門口口站住:“王爺,奴才已經吩咐其他人,今兒一天不准接近。奴才先告退了。”反手關緊房門,哧溜一下,無影無蹤。  

  我一個人往廂房深處摸。外面是間小廳,小廳裡有道屏風,屏風後垂著厚厚的簾子。我拉開簾子鑽過去,迎面一張大床。床上躺著一個人,惡狠狠地盯著我:“柴狗,有種你就殺了我!”  

  我看見汪瑞的模樣,下巴 當一聲,掉在地上。  

  雖然曉得他被柴容相中下手,估計樣子有些女氣。但是牢裡一見,汪壯士落魄的囚徒造型深深烙印在我心中。我想象中的汪瑞,應該是條五官有點秀氣卻不失精幹的漢子。眼前的這個人∼∼∼∼  

  一張容長臉雪白,兩雙秋水眼漆黑∼披頭散髮被五花大綁在床上,白色的袍子更顯得單薄纖弱。娘,娘啊∼∼怪不得小王爺明目張膽在大街上搶探花。這小樣兒我要是個斷袖也絕不放過。兄弟,好好的你為什麼要長成這樣!  

  幸虧汪壯士的聲音還很有雄風:“柴狗!士可殺不可辱!朗朗乾坤,天道自有常綱!你穢亂淫逸必遭天譴!有種你就殺了我!”

  我正正下巴:“汪壯士,有話咱好好說……”  

  汪壯士鼻子裡一哼:“人與畜生,焉有話說!”媽的!小白臉果然是個書獃子。  

  我拖把椅子翹起腿坐下:“汪壯士啊,本王今天,是來跟你負荊請罪。以前的事情,是本王不對,本王喪盡天良豬狗不如。本王經過生死大劫,什麼都看開了。本王決定浪子回頭,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總而言之,本王不會再為難你∼∼”  

  汪瑞仰天長笑:“哈哈,豺狼膳素,虎豹念佛?哈哈!”  

  我把椅子往床邊拖近:“汪兄,本王今天真心誠意跟你道歉,希望你能夠原諒我。以前不愉快的事情,大家一起忘掉它。從今天開始,本王想跟你交個朋友。”  

  汪壯士繼續狂笑:“忘掉?哈哈哈!”  

  我想一想也是。柴容幹了什麼!一大老爺們,誰被人當成女人給那個啥了,不管有遂沒遂,一輩子心理的陰影絕對抹不掉。汪瑞越笑越淒厲,聽得我心裡越來越不是味兒。我把椅子再拖近一點:“汪,那個汪公子,我知道,以前柴容幹的事情活該天打五雷轟。我告訴你,以前的柴容已經被你勒死了。你為民除害也為自己報仇了。從今天開始,你看見的是個新的柴容。咱男子漢大丈夫,過去的都過去,從今後抬頭挺胸,又是一條好漢!”  

  汪瑞漸漸停住笑,抬頭看我:“柴狗!你用不著惺惺作態。我汪家滿門性命在你手裡,如今只得任你擺佈。有種你放了我全家,要殺要剮衝我一個人來!”  

  我被汪壯士搞的頭大,一時半會根本說不通。做大俠,不單要胸襟,更要耐心。我嘆口氣起身,走到床邊。汪瑞冷笑一聲,閉上眼。準備慷慨就義。我扳過汪壯士的身子,汪瑞電打樣的一顫。我看他緊閉雙眼死咬牙關的小模樣,覺得自己真奶奶的像個強暴民女的土匪。  

  我再嘆口氣,三下五除二,解了汪壯士身上的繩子。汪瑞依舊閉著眼咬著牙關一動不動。我心裡一股火氣噌的冒上來。媽的,老子看起來就那麼像變態麼!把繩子往地下一扔,我卷卷袖子:“汪公子,信不信由你。老子不是以前的變態小王爺柴容,老子今生,只愛美女!你全家在太后手裡扣著,我一時弄不出來。你先將就在這裡住幾天,等太后放了你全家,我立刻放你。老子講話天地良心,你愛信不信!”  

  我慷慨激昂地講完,轉過身,昂首挺胸,無比瀟灑地走了。  

  跨出廂房,走出院子,外頭日頭正好。早春太陽光不熱不冷,正適合曬著逛逛。迎面一道迴廊,盡頭是個假山。轉過假山,豁然開闊,眼前居然是大片碧清的湖水。粼粼映著陽光。湖的另一頭是片草地,草地上堆著大大小小奇形怪狀的太湖石。我找了塊石頭坐下,望著湖面,不由得感嘆出聲:“不知道天黑以前能不能摸回去!”  

  “王爺在自家院子裡,怎麼也迷路了?”  

  我回頭,對著大石頭後頭繞出來的青衫人哈哈一笑:“蘇公子,好久不見!”  

  我見了蘇公子,心中分外興奮。正等著要找這個人,沒想到一下子撞在我手裡。我跟蘇公子熱絡地打招呼,蘇公子也還我斯文一禮。  

  蘇公子還是靈堂裡見面時那副老樣子。不熱不冷不咸不淡的。不過白袍子換成青衫子,看上去有些墨水味道。比剛才我見的那位娘娘腔的汪探花,更像個讀書人。  

  所以我才更感嘆,人哪!哪能看得透?要不是奈何橋上鐵證如山,誰能想到這位文質彬彬的蘇公子,居然是小王爺一十九個男寵的第一人?嘖嘖,可嘆啊!  

  蘇公子聽見我喊他蘇公子,臉上聲色不動水波不興:“王爺今天可大安了?”我摸摸額頭:“包還沒全下去,其他都好的很。蘇公子,多謝您操心了。對了,我看你手裡拿了本書。想來是今天天氣好,蘇公子沒其他事情做,出來看書解解悶。是不是啊,蘇公子?”  

  我一口一個蘇公子,終於逼出了蘇公子一句話:“王爺還是照平常直接稱呼衍之,這樣喊,衍之愧不敢當。”  

  呵呵,老子在肚裡打了無數遍草稿,等的就是你這一句!我伸手摸摸下巴:“其實,我是不曉得該怎麼稱呼你好。衍之,蘇衍之。我記得那天從我剛棺材裡爬出來的時候,你明明親口告訴我,你叫蘇行止,字徵言。”  

  話出口,我緊盯著蘇公子,看他臉色變不變。  

  前天晚上,我在奈何橋上得到的機密資料,有一條當真把老子震撼了。我從棺材裡爬出來在古代遇見的第一個知己,居然把我玩了。老子被玩了不知道,還自以為糊弄了他!說我不是詐屍的蘇公子,其實叫蘇衍之。是小王爺男寵中的第一公子。  

  蘇衍之同小王爺的破事情,細講能講三天三夜,據科長大叔說。所以科長也是很概括地告訴我。  

  柴容十七歲的時候下江南,在一個茶樓裡看上蘇衍之。蘇家是江南一帶出名的富商。蘇衍之的親哥哥為了從小王爺手裡拿到江南織造的大權,把蘇衍之打包送給柴容當侍讀參贊。蘇衍之在王府忍辱負重。不過小王爺興許是看在蘇家的面子上,待蘇衍之還算尊重。其他十八個男寵,都要聽蘇衍之的話。  

  小王爺被汪瑞勒死,蘇衍之也在裡頭摻了一爪子。姓蘇的在小王爺的飯裡頭下了軟筋散,原打算讓探花郎趁機逃命。汪探花本著為民除害的精神,勒死了小王爺。  

  所以科長跟我建議,蘇公子絕對是王府裡頭腦最清楚最通情達理的人。我可以跟他表露身份,說不定他還能幫我矇混過關。  

  我覺得科長的建議可行。細細一分析,靈堂裡頭,蘇公子的表現可圈可點。依他第一公子的精明,興許從開始就猜到我的不對頭。還在眾人面前幫我遮掩。是個朋友!  

  但是有一點,我始終沒想明白。蘇衍之為什麼要告訴我他叫蘇行止?蘇行止,是蘇衍之拿親弟弟換織造頭銜二哥的大名。據說蘇二爺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一年以前死掉了。  

  興許蘇衍之說蘇行止的名字只想試探小王爺是真是假,腦子清楚糊塗?  

  我昨天一夜,大部分的時間在琢磨是否跟蘇公子攤牌,如何攤。我敢斷定蘇公子不會賣了我。賣了我,等於承認小王爺死了。小王爺死了,連他帶汪瑞,二十條命都要喀嚓。蘇公子是做生意的家庭出身,哪賠哪賺分的透徹。哈哈,老子真是天才!  

  於是今天早起進宮前,我先密封了一張條子叫人送給蘇公子。條子上是老子東倒西歪的一行毛筆大字:蘇公子,你對借屍還魂有什麼看法?  

  聽了我的話,蘇衍之的臉色果然變了一變。不是由白變青,是由冷變熱。蘇衍之的嘴角漸漸往上勾,“衍之也不知道,該如何對待王爺。王爺從棺材裡還魂,靈棚裡失憶,昨天開始從善,似乎什麼病症都好了,言行舉止又完全換了模樣。現如今四下無人,王爺能不能給衍之個解釋?”  

  好,好,我就喜歡這樣的聰明人!我站起身,拍拍袖子:“話到這個份上,大家攤開了說!王府上下,只有你一個明白人。兄弟我明人面前不說暗話,說了你也別不信。我確實不是你家小王爺,我叫馬小東,被閻王殿管天譴的天打五雷轟劈錯了,藉你家小王爺的殼子還魂來享福的。”  

  蘇衍之聽到如此勁爆的內容,當然要消化吸收一下。然後說:“王爺,您身子還沒養好。還是先回去歇著。話到衍之這裡,止了罷。若出了亂子,怕誰也招架不住的。”  

  切?什麼話!不明不白的。我石頭上踹一只腳:“蘇公子,你到底聽懂了沒有跟我說真的。不明白我再給你解釋解釋。”  

  蘇衍之忽然正起顏色:“說起來,我在老家永寧倒是聽過一樁借屍還魂的事情,是地方大戶的一位千金,死了兩天忽然又活了,說自己是某人家被屈打致死的小妾,陽壽未盡,過來還魂。但是那家人以為,軀殼既然是自家千金,不能給一個下賤的人糟蹋了尊貴,於是金箔封住女子的口鼻,依舊當成死人抬進棺材葬了。”  

  蘇衍之輕描淡寫的說,我聽的心驚膽戰。砍頭老子不怕,但是要在鼻子上封張紙,釘到棺材裡活活悶死,那罪比凌遲也差不了多少。  

  蘇衍之又說:“衍之昨天聽說,王爺從今有心向善,須知道向善的第一步,便是言謹行端。王爺天賜尊貴,言行舉止均在眾人眼裡,更不能出半點差池。”  

  老子是個傻X也聽得出姓蘇的在暗示我。聰明人有聰明人的毛病,講話嘴里塞個鴨蛋,繞著舌頭說。  

  蘇衍之繼續說:“王爺日後真的向善從新,若有什麼要衍之幫忙的地方,儘管到北苑吩咐一聲,衍之一定……”  

  我掏掏耳朵:“我說蘇公子,你直說願意幫我的忙不就結了?繞來繞去的累不累!”

  蘇衍之看看我。  

  我到蘇公子面前微微一笑:“你放心,我不是傻瓜。實話我只跟聰明人講,絕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兄弟我絕對是個大大的好人,你以後慢慢會知道。日後大家是朋友,有什麼要我馬小東幫忙的,儘管說。講話也別那麼客氣,我聽著怪累的慌。”  

  蘇公子苦笑:“公子真是快人快語。”我大樂:“我最喜歡人說我爽快。沒人的時候就喊我小東,我也喊你衍之,怎麼樣?人前面當然樣子要裝足,”我板起臉整整衣服,“衍之,本王的話,你可同意?”  

  蘇衍之的臉終於開始抽筋:“我,恭敬不如從命。”  

  大功告成!我伸手想拍拍蘇衍之的肩膀,蘇衍之跟我現在身高差不多,拍起來十分順手。蘇衍之忽然往後退了一步。我的手落在半空,驀然想起姓蘇的是小王爺的男寵,別誤會老子也愛那個,心中一陣尷尬,乾笑兩聲把手縮回來:“對了,能不能跟我說,回去的路怎麼走?”  

  蘇衍之領著我從小道拐上游廊,沒幾分鐘走回主院。小順正跟幾個下人蹲在房簷下嘀嘀咕咕,夾著兩三聲曖昧地奸笑。看見我和蘇衍之一起走過來,都吃了一驚。小順乖覺,最先跳起來,竄到我面前垂手立定,恭恭敬敬喊了兩聲:“王爺,蘇公子。”一雙眼滴溜溜在我跟蘇衍之身上掃來掃去。  

  我被看的渾身不自在。蘇衍之道:“王爺,沒別的事情衍之先告退,請好好安歇。”揮揮衣袖,把我甩下跑了。  

  小順跟在我身後進了小廳,殷勤地給我捧了杯茶,鼓起賊膽湊到我旁邊壓低聲音:“王爺不是在南院怎麼又到北苑……”我漫不經心地說:“啊,從南院出來天還早。我想著這幾天都沒看見衍之了,就順路過去瞧瞧。結果忘了時間,一直耽誤到現在。”  

  小順欽佩地望著我,兩眼閃閃發光:“王爺龍馬精神,小的佩服!”  

  我正慢斯條理地品茶,忽然反應過來。一口茶嗆在嗓子裡,雙手一抖,茶水噴了小順一身。

第三章

  小順一句話,攪和老子一夜沒睡好。  

  那句話給我一個清醒的提示:務必來一場大刀闊斧的改革,否則我馬小東在天下人眼裡,依舊是變態的斷袖小王爺柴容。  

  第二天一大早,我從床上一下地就吩咐小順:“去各院子裡把十九位公子統統叫來!”媽的,老子改革,雷厲風行周到全面!  

  小順看我一臉堅定果決的表情,躊躇片刻,哆哆嗦嗦地說:“王爺,您身子骨還沒大好……一次十九位也忒∼∼∼不然∼先叫四五位過來∼∼”  

  靠!我一口氣噎在嗓子裡差點背過去,聲色俱厲拉下臉:“我今天有事情要宣布!統統叫過來!早飯以後在正廳集合!”  

  小奴才被我的嚴厲神情震住,飛快跑去辦了。  

  王府的確有效率。我喝完稀粥推開空碗,小順回來報告說十九個公子已經在正廳集合完畢。  

  我雖然了解十九個男寵背後的故事,但是到今天才有幸一睹全體的廬山真面目。震撼啊!∼∼震撼啊!∼∼一十九個一一望過去,柳眉若黛秋水如絲,粉面桃腮弱質纖纖,哪個拎到泰國去都不用動手術的。我家燕妮整個一包黃土渣。乖乖!正數第十六那個,比椅子背只高出一個頭多一點,才十二三吧,小王爺個畜生!我含笑對小朋友招招手:“過來。”  

  少年低下頭,應了一聲,怯怯地走過來。我摸摸他的頭:“今年多大了?”少年抬起眼偷偷看了我一眼,拼命想擠個笑容:“王爺忘記了,憐我今年十三。”  

  奶奶的禽獸!!真是八歲到八十歲都不放過!好好一個祖國的幼苗!還起名字叫憐我!憐我,分明是個娘們的名字!  

  我感到一股正義的怒火從頭頂直燒的腳跟:“你以前叫什麼?”憐我又抬起眼,開始發抖:“回,回王爺,憐我以前叫天寶。”  

  我搽搽額頭:“你姓什麼來著?”少年抖的更厲害了:“華。”幸虧姓還像個樣子。華,對,這孩子好象是全家因罪被抄,柴容看他標致從皇帝那裡討來的。趁火打劫的禽獸!  

  憐我低著頭,從頭到腳都在輕輕顫抖。我想起我十三歲的時候,我弟弟小石十三歲的時候……多麼青春,多麼熱血!好好的孩子,活生生變成現在不男不女的模樣。不要緊!有大哥我教導你,一定重新把你變成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  

  我再摸摸小朋友的頭,一拍桌子:“從今天起,你叫華英雄!”  

  小朋友聽見這個好名字,頓時腰桿直了,目光有神了,底氣也足了:“王爺?!”

  看罷,名字的作用多麼巨大。我含笑點頭,不錯不錯,立刻精神了許多。“華英雄,明天我請個高手過來教你練練棍棒拳擊。把身體鍛鍊結實。現在我還有話要跟大家講,你先去找張椅子坐。”  

  華英雄瞪著水汪汪的眼看看我,乖乖到一旁拉了張椅子坐下。我向其他十八個人擺擺手:“你們也坐啊。”裴若水拉把椅子坐下。其他十幾個人面面相覷,一齊看蘇衍之。等蘇公子在椅子上坐了,才各自坐下。  

  我清清喉嚨,開始發言:“同∼”乖乖,一得意差點說出“同志們”。再咳嗽一聲:“各位,本王今天召集大家來,有個事情要宣布。”我環視廳裡唇紅齒白的一群,責任感油然而生。  

  “大家可能聽說了,本王經過這次的生死劫難,對自己以前犯下的種種錯誤,有了清醒的認識。以前的柴容,真是罪大惡極,惡貫滿盈,死有餘辜。所以,我決定,從今天起,實行改革。”  

  聽眾中開始出現竊竊私語。我切入整題:“以前,我對你們做了不可饒恕的事情,不敢企求各位的原諒。從今天起,諸位都是自由的人。想要什麼補償的儘管開口。想離開的,儘管離開。王府不會再對各位以及家人做任何為難的事情。”  

  正廳裡忽然鴉雀無聲。我繼續說:“如果需要什麼,只管提出來,我會盡所有能力,幫助各位。”  

  “王爺,”一個聲音飄進耳朵,順著神經直蔓延到我頭頂腳尖。裴若水一雙細長眼瞅著我,“是不是,王爺想讓我們出府?”  

  我點頭:“這樣解釋也行。”我左右看看,發現十幾個人的神情有些異常。聽到我要放人太興奮了麼?  

  裴若水不再做聲,我正準備繼續往下說,眾人裡忽然站起一個人來:“王爺,晨風逾越,想問一句話。”

  晨風?我還晚風咧!水風憐我∼∼小王爺的文品真他媽的差。等下老子再給這一位想個好名字!我皺皺眉毛:“請講。”  

  穿湖色袍子的清秀少年慘白著臉,象下了極大決心似的問我:“王爺剛才說不再為難我們的家人,可是當真的?”  

  果然不能接受美好的現實。我露出耶穌般的微笑:“當然,本王說話,一言九鼎駟馬難追!我還想……”  

  少年忽然對我一揖:“王爺如此說,晨風別無他求,先告退了。”呃?我話還沒講完!我剛要張嘴,其餘十幾位公子突然都站起來對我一揖,轉身,一個接一個,走了。華英雄瞧瞧我,再看看其他人,也從椅子上爬起來追出去。我被閃在正廳裡,莫名其妙望著唯一留下的蘇衍之:“怎麼搞的?”蘇公子高深莫測飽含深意地望著我搖搖頭:“王爺,一時解釋不清,我先跟去看看,別有什麼事情。”  

  我摸摸鼻子,搞不好我講的事情叫他們興奮到難以接受,要回去先消化一下。蘇衍之說別有什麼事情,靠!難不成還能樂出病來?  

  我喊正廳的當班小全端了一碟子五香蠶豆打牙。有兩項宏大的計劃沒來得及宣布……也罷,事情講究個循序漸進。讓他們先消化吸收一下,我下午再開講。老子也喝口水潤潤喉嚨,對,那個晨風,改成什麼比較好?狂風?驚雷?霸天?  

  “王爺 王爺 不好了 出事了 ”  

  我放下茶碗:“什麼事情,你連吼帶叫的?”  

  小順連滾帶爬奔進正廳,氣喘吁吁按住胸口:“王爺,蘇公子讓小的趕緊來通知您,不好了!院子裡∼院子裡出事了!裴公子跳瞭望星湖,三公子四公子喝了鳩酒,八公子抹脖子,十一公子上吊,十三公子十四公子……總之,總之,您先去內院看看罷!”  

  ***  

  怎麼會這樣!  

  我站在內院的遊廊底下,看祖國山河一片淒慘暗淡,人仰馬翻。為什麼會這樣!!  

  跳湖一個,跳井三個,上吊六個,抹脖子兩個,磕藥四個,外加一個撞牆的。除了華英雄跟蘇衍之,一十七個人,沒有一個囫圇的。  

  老天在上,我真沒幹什麼!我仰天長嘯,為什麼!這一切是為什麼!!!  

  為什麼?在望星湖旁的空地上給裴公子做了個人工呼吸,裴若水睜開眼,壓在我的胳膊肘子上,神情叫一個哀怨:“我裴其宣污穢一世,想乾乾淨淨死,也不能夠。王爺,求你開恩,給我個了斷罷。”靠!他跟那三個跳井的約好的,連臺詞都一樣!  

  給從腰帶上解下來的十一公子流雲也做個人工呼吸,流雲睜開眼,手拽著我的袖子,神色淒楚:“王爺,你何苦救我。”恩,話雖然老套,還算正常。“王爺,求你賞流雲個乾淨,也省得王爺麻煩。”與其他五個上吊的,口徑基本一致。  

  四個磕藥的用皂角水灌回來三個,剩下一個四公子月清。忠叔的老婆劉嬸是隱藏在民間的洗胃高手,捋著胳膊撬開月清的嘴,又灌了兩大碗皂角水,掄起鐵拳在月清肚子上一陣猛敲。我蹲在旁邊看的津津有味。據小順介紹,劉嬸的兒媳婦翠娘有磕藥癮,家中常備一壇鳩酒,一慪氣就來一杯。劉嬸在長期的婆媳生活中煉成一身好本事,喝孔雀膽的都能給灌回來。  

  月清泛青的臉被敲的蠟黃,張開嘴哇的吐出一大灘白沫。劉嬸卷下袖子,兩個小廝扶起月清,餵了兩口清水。月清的眼慢慢睜開一條線。我自主自動,走到月清面前站定。果然,月清無比淒苦先看看四周:“連天都不收我。”我開始數一二三,月清看向我:“王爺,求你……”求你沒落音,我數到三。月清雙眼一翻,又昏過去了。  

  兩個抹脖子的脖子上纏著厚厚的紗布,目前不方便說話。都只望望我,再望望屋頂,默默流下兩行清淚。我最後去看那位撞牆的。  

  撞牆的兄弟不是別人,正是上午提問的晨風公子。十九公子入門最晚,方法最慘烈。額頭上撞破了一大塊,鮮血淋漓,看的我唏噓不已。第一句話先問大夫:“臉上會留疤不會?”乖乖,老子也沒救了。  

  王府的郎中兩縷山羊鬍子頗有仙風,看起來很是精幹:“王爺放心。您忘了?當年蘇公子拿刀子把臉劃成那樣,不都被老夫醫回來了?”真是不折騰不知道,王府臥虎藏龍,人才濟濟。  

  晨風公子在床上閉著眼躺著,來個姓徐的進老曹家帳篷,一聲不吭。我指望從他嘴裡掏個答案出來。拖把椅子在床邊坐下,誠懇地請教晨風公子為什麼要這樣。  

  晨風公子一言不發,連眼皮都不睜。我嘆口氣作罷,伸手掖緊他的被子,倒了杯開水在床頭。轉身要走,晨風公子忽然在我背後說:“王爺。”我轉回去,晨風公子依舊閉著眼,慢慢說:“王爺又何苦非要讓我活著。給我個痛快,王爺也省得麻煩,豈不是大家乾淨?”娘的!老一套!  

  有誰能告訴我,這些人究竟是為什麼!我揪住一個下人打聽蘇衍之在哪裡。下人說,蘇公子在西院勸解抹脖子的八公子和十五公子。  

  我趕到西院,揪著蘇公子拐進一間空屋,插緊房門。真心誠意地向蘇公子請教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麼。  

  蘇衍之答非所問,反問我一句話:“公子,你怕不怕死?”  

  怕死?!當然不怕!我立刻想到奈何橋跟科長大叔。說老實話,老子還懷念咧!但是我怕不怕死跟這群人要死要活有什麼關係?  

  蘇衍之說:“人怕死因為對人間有依戀,有牽掛。沒牽掛,生死皆無所謂。”  

  聽起來有幾分哲學的思辯。不過好象依舊同正題無關。蘇衍之看我一臉大惑不解終於點破玄機:“你不知道什麼叫做出府罷?”我記起來裴若水問過我是不是要放他們出府,難道這個詞還別有深意?“我放他們自由,不叫出府麼?”蘇公子臉上的表情像是想笑又像想哭:“主子把男寵妾室玩膩了,有的轉贈他人,有的轉給妓院,叫做出府。”  

  我傻了。乖乖個龍!怪不得上午一說出府,十幾個人的臉色那麼難看。“我是真心想幫他們自由∼我說的很明白讓他們隨便離開不再為難他們的家人……”我忽然靈光一閃,住了嘴,想反手扇自己一嘴巴。靠!還想不明白麼,就是因為說不為難他們家人,這幫子人才覺得生無可戀,無牽無掛,想早死早解脫。  

  我摸摸鼻子:“我本來是好意……”蘇衍之輕輕一笑:“我知道,不過我們這樣的人,今生今世,哪裡還有辦法在太陽底下抬頭做人。”他一笑,一分落寞兩分淡然更有七分淒涼滄桑。我居然看的愣了一愣。嘖嘖,姓蘇的當真越看越耐看。不愧是柴容十九個男寵裡排名第一的!而且俊美裡帶著股說不出的清淡氣度。到底是江南第一世家的公子,對頭,據說蘇家自從蘇二爺死後早就四分五裂樹倒猢猻散……  

  蘇衍之一雙清水樣的眼望向我:“你是不是在想,我為什麼沒去尋個了斷?”我倒抽一口冷氣,姓蘇的是不是能接收腦電波?我乾笑:“沒,兄弟只是在想……”蘇衍之的神情忽然變的說不出的……詭異……淒楚又帶點∼嘲諷……??  

  “我想在這世上能活的越久越好,陰曹地府,有我不想見的人。”  

  ***

  我出了門,望著蘇衍之細長單薄的背影在院子深處漸隱,不知怎麼的心裡有點不是味兒。我正在品味剛才他話的深意,小順又不知道打哪裡突然冒出來:“王爺。”我嘆氣:“又什麼事情!”小順恭恭敬敬回話:“沒別的事情。王爺,十七位公子都沒大礙了。”廢話!老子早八百年就知道十七個人沒事了。我盯著吞吞吐吐的小順:“有事直說!”  

  小順低頭:“王爺,幾位公子這一鬧騰,身子都虛的很。大夫開方子說要多進補。尤其是八公子跟十五公子還有十九公子,失血多,要大補。”我撣撣袖子:“那去吩咐廚房,多弄些有營養的東西。什麼人參燕窩,魚翅鮑魚……”媽的,說的我口水都要流下來了。小順頭往上抬了幾分:“王爺您忘了?太后懿旨,大齋三天。才過了兩天……”  

  靠!折騰的人仰馬翻,老子都把老虔婆的懿旨忘了!仁王還說要找老子吃好料的,也不見露頭!我壓抑一把怒火:“蠢材,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不讓明著吃,不會偷著煮?!”小順的腦袋又耷拉下去:“可是,這幾天集市上半個賣肉的都沒有∼∼”我冷笑:“沒有黑市?”我不信全京城的老少爺們當真陪太后吃三天青菜蘿蔔皮。這小子這兩天油光滿面,一定在暗地裡偷吃。  

  果然小順聽我談到黑市,沒有再繼續。支吾了一句:“小的還有個事情請王爺示下。”我揮揮袖子:“講。”小順頭再次抬了抬:“王爺,那個姓汪的還在院子裡關著呢。”哦,是呵。折騰來折騰去,把汪探花給折騰忘了。“別關著了,讓他出來放放風,如果偷著跑了就跑了,不要追究。”小順舉起眼來望著我:“王爺,那姓汪的從昨天起什麼都不吃,送去的飯全砸了。”  

  好啊,又來了個絕食的。我覺得頭隱隱作痛,象頂了個啞鈴,沉重無比。小順湊過頭來低聲問我:“要不,王爺您再親自去瞧瞧。”我的神經咯崩一聲,媽的,這樣搞下去老子非神經病不可!我一跺腳:“送飯過去,不吃也要讓他吃!告訴汪瑞,如果不吃∼∼”我猙獰地磨磨牙,“王爺我殺了他全家!”  

  小順一溜煙跑去傳令了。我整整衣襟。不能再這樣活了,我是來享福的,不是來解決疑難雜症的!我要去找個樂子,鬆弛一下神經。誰死誰活奶奶的老子統統不管了!我大喊一聲:“來人!”院子裡冒出五六個下人在我跟前垂手站定。我開始指點江山:“你,服侍本王回去更衣。你,去給我拿幾張銀票來,越多越好。”  

  換了件織錦的外袍,銀票揣進懷。我張開折扇,對鏡子擺了個造型。不錯不錯,小王爺的臉雖然有點娘娘腔,絕對是上上的極品。我從額頭上捋下兩綹碎發,吹聲口哨,大搖大擺往門外走。幾個小廝想攔我,又不敢。“王爺,您出門好歹點個人帶著。”  

  我聲色俱厲拉下臉:“本王出去散散心,晚上再回來。誰敢跟我砍他的頭!”跟班的同看大門的縮縮脖子,乖乖原地立正。靠,老子今天就橫一把!  

  我大模大樣從後門走出王府,拐上大街。來了古代居然沒出來逛,白白浪費了大好時光。今天一定玩個夠本,把想吃沒吃過的,想看沒看過的,想做沒做過的,統統嘗試一遍。古人怎麼說的?今朝有酒今朝醉,人不風流枉少年!  

  我一伸手,截住一個過路的:“敢問兄台,京城最大的酒樓在哪裡?”  

  ***  

  我坐在京城一家不大不小的茶館裡,喝茶,聽曲子。  

  酒樓沒有去成。為什麼?太后!老虔婆的懿旨威力甚大。京城人民在二十個御林軍小隊的輪流巡邏看護下持齋把素。大小酒樓停業三天。  

  我逛出來的時候天將傍晚,店舖關門集市收攤,大街上冷冷清清。我在一條街上來回遛了兩趟沒甚收穫,迎頭望見一家茶館,鑽進去體驗一把。  

  老天總算可憐我,給我個驚喜的安慰。我在茶館裡撿張靠窗的桌子坐下,茶博士斟上一杯雨前,碧紗罩裡罩了四樣茶點端過來。我掂了塊雲片糕正入嘴,一個水靈靈的姑娘抱面琵琶婷婷走到我桌前斂身行禮:“公子要不要聽支曲子?”聲音婉轉清脆,如山間的溪水。  

  我頓時骨頭酥了半邊,“要,要!”姑娘坐在桌旁的圓凳上,調一調弦,對我盈盈一笑:“公子想聽什麼曲子?”我另外半邊骨頭全融化在這一笑裡:“姑娘彈什麼我都愛聽。”姑娘抿一抿櫻唇,又是一笑:“那我給公子彈一支秦桑曲可好?”我點頭:“好,好。”姑娘伸出纖纖玉指,輕輕一撥,錚錚彈起來。  

  我搖著折扇,凝神靜氣,將彈琴的姑娘細細打量。美人如茶,要慢慢品嘗。彈琴女穿一身碧綠的衫裙,鵝蛋臉上娥眉彎彎一雙清澈的大眼,秀美恬靜。我的小心肝忍不住撲通跳了兩下,畢竟很長時間沒有看見美女了。  

  一支曲子彈完,我折扇一合:“不錯不錯,不知可否請教姑娘芳名?”這樣文靜的妞兒,追來做女朋友準沒錯。姑娘低下頭:“承蒙公子抬舉。奴家本姓陳,小名京娘。”“哦,”我點頭,“京娘,好有韻味的名字。我姓馬,馬小東。你家住哪裡?”京娘將琵琶橫放在膝蓋上:“奴家祖籍江蘇慎城,現居京城。”我頷首:“是不是你家中有困難,才出來賣藝?”京娘低頭輕笑,卻不說話。  

  她不說話,我正前方倒有人說話了:“公子,能不能跟你打個商量?”我轉過臉,是茶樓裡的伙計:“公子,那邊的公子想坐這張桌子,能不能通融挪一挪?”挪一挪,誰這麼大排場敢在老子泡妞的時候讓我挪一挪?!我四處看看,進門處站著個小子。看氣派是個富家哥兒。拽?現在除了皇帝,誰拽的過我小王爺?我雲淡風清一張折扇:“讓他去別處坐。”  

  小伙計哈著腰:“公子,別處都沒空位了。能不能請您通融一下,去跟那邊那位客人一桌?我們少算您茶錢。”  

  我把折扇啪的一合:“你看我像個掏不起茶錢的?”小伙計看我神情不善,乘著風轉過舵:“不然這麼著。小店地方小,二位都委屈一下,二位公子坐一桌,成麼?”我不加至否,門口的公子哥兒走過來,小伙計替他拉開椅子,大剌剌在我對面坐下。茶博士替他斟上茶,也一樣端了四樣茶點過來。公子哥兒抿了口茶,轉頭向京娘:“彈支曲子來聽聽。”  

  靠,小樣兒的倒騷包!京娘站起身對那一斂身:“公子想聽什麼曲子?”公子哥兒手裡也有把折扇,刷的一展:“隨便罷。”京娘坐下,盈盈一笑:“那我給公子彈支詠春曲可好?”公子哥兒點頭。京娘忽然轉過來,對我一笑。  

  難道,她對我有意思?我折扇輕揮,也微微一笑回報佳人。公子哥兒挑起眉毛:“怎麼不彈?”京娘又對我一笑。我樂了,難道美人因為我看這小子不順眼,不做他生意?我洋洋得意瞟了對面小子一眼,京娘低下頭:“馬公子,方才的曲子錢……”  

  我的臉登時熱了,咳嗽一聲,懷裡摸出一張銀票遞過去。京娘的臉色變了變,笑道:“公子這是跟奴家頑笑呢,一千兩的銀票奴哪裡找的起。”我搖搖折扇,含笑望佳人:“不用找了,姑娘不嫌棄,請拿去用罷。”京娘呆了一呆,我繼續說:“以後我天天都來喝茶,如果有什麼困難,只管跟我說。”京娘嫣然一笑,將銀票收進袖子:“多謝馬公子。今後馬公子過來,只要不嫌棄,京娘願意日日為公子效勞。”  

  我聽的心花怒放。對面的少年公子摟著茶杯,臉上似笑非笑,津津有味的看我。京娘一曲彈完,被另一桌喊去。那桌坐著個肥豬樣的胖子,涎著臉伸手往京娘的胸口摸。我大怒,剛準備拍案而起英雄救美,京娘忽然嫣然一笑,山花爛漫,纖纖玉手在胖子手上輕輕一擰:“啊呀,牛老爺,您真真壞死了!”我張大嘴,折扇啪掉在桌子上。對面的公子哥兒撲哧一聲。  

  我惱羞成怒地瞪過去,怎麼著了,老子就是個傻冒青年不行麼?對面的兄弟揚起兩道眉毛對我拱拱手:“萍水相逢,便是有緣。敢問兄台貴姓?”  

  我是個有肚量的人,既然人家打招呼,總不好不回個禮。況且看那少年公子的年紀不過十八九歲,何必跟個小孩子計較。我也拱拱手:“免貴姓馬,馬小東。小兄弟貴姓?”我特意在“小”字上加了重音。  

  少年公子對我微微一笑:“鄙姓符,雙名卿書,小字慎疏。”符卿書,名字不錯。符小哥兩道長眉入鬢,明珠般的雙眼流轉有神,臉龐五官像是玉雕出來的,渾身上下透著貴氣。不知道是京城哪位高官家的孩子。我肚子裡搖頭,符公子,算你走運今天遇見的小王爺是老子。不然,你一家老小只怕又要遭殃。  

  符卿書對剛才的“小兄弟”耿耿於懷:“馬公子貴庚?”我拿起折扇:“今年二十有一。”折扇在手心敲一敲,“符公子今年十幾?”  

  符卿書合上折扇,想放下又沒放:“也將二十了。”我含笑:“才十九,符公子真是風華正年少啊。”符卿書的臉色終於變了變,呵呵,跟我玩,你還嫩。“馬公子家鄉何處?”我道:“要說我家,那可遠了。不過暫時在京城住。符公子看樣子是京城人。”符卿書點頭:“馬公子有空,如不嫌棄,可以到歲昌街寒舍坐坐。馬公子剛到京城沒多久罷?”  

  咦?這孩子倒些有眼光,我贊許地看他一眼:“不錯,剛來了幾天的工夫。”符卿書淡淡地笑了:“怪不得兄台不曉得剛才彈琴的女子是教坊裡的調琴娘,還慷慨解囊,問她是不是家中有什麼變故。”眼光在我臉上一掃,張開折扇輕輕一搖,“馬公子的銀子,花的委實冤枉。”  

  靠,我臉上一熱,肚裡罵了一聲。算你小子能耐,一比一,平了。  

  我跟符卿書你來我往正到酣處,街上忽然一陣嘈雜。符卿書隔著窗子往大街上望瞭望,忽然匆匆站起身:“馬公子,在下有事情先走一步,改日再敘。”我扒著窗子往外看看,一陣家丁模樣的人鬧鬨哄正往這邊來,再一回頭,符公子早沒了蹤影。我看看天也快黑了,喊伙計過來付帳。小伙計衝我一哈腰:“方才那位公子付過了。”喔,符小哥做事,倒還像個樣子。  

  我出了茶館辨別方向,慢慢往王府走。越走腳步越沉重。王府裡一個破攤子提起就頭大。我忽然很沒用的想,不如老子揣著大把的銀票潛逃算了,管他誰死誰活去。但是摸摸良心,想想我的豪闊誓言。人生重在堅持。何況我跑了,那二十個人更沒活路了。大丈夫頂天立地,做事情要憑良心。  

  進了一條小巷子,再走兩段路就是王府的後門,我剛拐了個彎,迎頭撞上個貼牆站著的人。撞的我肩膀生疼,那人也嚇了一跳。我定睛一看:“符公子,你怎麼在這裡站著?”符卿書眼神閃爍一下:“馬公子,這樣巧。我隨便走走,誰想走到這裡來了。你住附近?”我疑惑地看看他,隨便走走,剛才不是說他有急事麼?巷口漸漸傳來一陣嘈雜,符卿書的神情忽然有點緊張,那聲音由遠及近。我依稀分辨出幾聲呼喚。“少爺,老爺等你回去……”  

  我恍然明白,對符卿書哈哈一笑:“符公子,離家出走小孩子慪氣才玩,你還是快點回去,免得令尊擔心。”  

  符卿書臉微微一紅,咬了咬嘴唇,瞪我一眼,一甩袖子大步往巷口走。真是!剛剛誇過他會做事。至少打個招呼再閃人麼。  

  我吹著口哨,摸回王府後門。七八個侍從接御駕似的打著燈籠迎我進府。小順小全小勝一溜煙從內院趕過來,小順接過個燈籠走在我旁邊,“王爺,您吃了沒?廚房裡的晚飯還給您預備著呢。”我逛了一下午,正餓的發慌。想起稀粥苔幹更加餓火燒心,咬牙切齒地說:“吃兩口吧。”  

  小順乖覺,命人把晚飯送到我臥房去。我洗完澡回到臥房,小全捧了兩個食盒進來。小順端了粥碗,送到我手裡。我看一看,舀一勺子入口,眉花眼笑。王府的大廚果然不同凡響,皮蛋瘦肉粥我喝了二十多年,從沒嘗過這麼鮮的味兒。小順討好地看我:“王爺,今天的梗米是不是比平常好些?還有一盤子五香花生仁跟筍乾,您嘗嘗?”

  我剝開鵪鶉蛋的殼又夾起一塊胭紅的火腿,老淚縱橫:“花生煮的好,筍乾也蒸的不錯!”  

  ***  

  吃的飽睡的好。我倒頭一覺睡到天大亮,油汪汪地度過了最後一個大齋天。  

  彈彈指頭的工夫,小日子無聲無息過去了十來天。這十來天風平浪靜我也過的春風得意。一十七位傷員公子恢復的七七八八。跳水的跟上吊的,第二天就鮮活再生,磕藥的三四天后胃口好一切都好。現在抹脖子的二位跟撞牆的晨風公子傷疤也長的差不多。老子每天有兩個例行的活動,一件是早上帶領各位公子做做運動,另一件是每天晚上給華英雄講故事。  

  十七個兄弟集體自殺讓我悟到了一個真理,做大事要有耐性。所謂循序漸進滴水穿石。激烈的變革產生激烈的反彈,只能另闢蹊徑,走懷柔路線。我苦思冥想了三天三夜,初步著手實施和平演變方案,目前小有成效。  

  各位公子被我一天一探的誠心感化,對我的態度自然了許多。我藉口調理各位虛弱的身體,在湖心亭裡吊了個沙袋,鼓勵公子們去練練拳擊,每天早上繞望星湖慢跑兩天,做做晨練,呼吸新鮮空氣。  

  汪探花被老子不聽話砍他全家的話震住,目前十分合作,在南院調理的細皮白肉,偶爾也出來參加晨練。我對他的進步給予讚賞,特別准許他第一批進階演習棍棒。  

  棍棒師傅陳大貴老爺子是仁王爺一手舉薦,今年六十八歲,退休的原禁軍教頭。年輕時使一對流星錘,據說有一夫當關之勇。本來照我的意思,直接到少林寺武當山這樣的地方請一兩個長老過來領導大家打打基礎,我再去荒山野嶺尋訪世外高人。但是仁王爺說,陳老爺子的功夫絕對與少林武當的長老不相上下,而且教學經驗豐富,就近又方便。  

  我早知道柴欣兄弟說話靠不大住,果然出了事情。陳老爺子來王府教學第一天,扯起校場上操練三千禁軍的喉嚨,指揮包括小王爺我在內的各位,扎個馬步練練。只有華英雄、汪探花和老子我乖乖照做了。其餘一十八位公子,負手而立,拒絕合作。  

  陳老爺子大怒:“王爺都做了你們為何不做?!”裴公子道:“王爺自家做並沒吩咐我們做,王爺先時說過,演練事情憑自願二字。”陳老教頭大喝一聲反了,拿眼光暗示我聲援。我假裝沒看見,現在的政策是懷柔。陳老教頭惱羞成怒,輪起一根長棍,往裴若水身上砸去。  

  我大喊一聲停手,沒多想就往前衝。結果棍子沒敲到裴公子,結結實實打在我右肩上,打的老子很沒種的齜牙咧嘴。  

  當時仁王爺本著送佛上西天的精神正坐在遊廊下觀摩,小順小忠服侍他喝茶磕瓜子吃茶點。見狀一揚手,一塊松子卷酥直射過來,正中陳老教頭後背的某處穴位。老爺子頓時變成木雕泥塑,動也不動。仁王爺方才踱過來,一揮袖子,把老爺子扇出一丈開外:“姑且念你年老且有戰功的份上,今天饒了你。傷了泰王爺的千金貴體,三千個頭也不夠砍!”  

  陳老教頭撞在地上撞開了穴位,我同仁王說情叫兩個下人扶他出府。看著仁王一肚子火氣升上來:“三哥你忒不夠意思!自家功夫那麼高,不指點兄弟兩下還給我推薦個草包!”仁王爺笑的老姦巨滑:“都教了你,我吃什麼,況且天下哪有白教的道理。我替你舉薦陳教頭,你還欠三哥我一頓舉薦酒哩。”娘的!  

  我的右肩膀紫了一大塊,拿跌打酒揉了幾天才好。更要命的是,裴若水,在我建議下改回名字叫裴其宣的裴公子,說感謝我替他擋棍子,每天晚上親自幫我揉肩膀。揉的我小心肝亂顫,給華英雄講故事講的七零八落的。  

  為了讓祖國的幼苗走上光明大道,我每天晚上都給華英雄講英雄故事在潛移默化中端正其思想。這項工程進行的十分順利。華英雄傻的徹底,三打白骨精這種爛段子老子三歲就膩了,他十三了居然聽的津津有味幾乎走火入魔。我單號講西遊記雙號講水滸,華英雄開始有些畏懼,縮在椅子裡不敢抬頭;現在每天晚上目光炯炯聽到半夜,才戀戀不捨的離開。  

  本來小日子可以滋潤地進行下去,如果不是出了一檔子破事。  

  這檔子破事真是天上掉下來的災難。源頭是符卿書。  

第四章

  我再次碰見姓符的小子是在京城最大的酒樓裡頭。當時我正在品嘗酒樓的天字招牌菜水晶蹄膀。符公子有趣的很,見了我明明是不大樂意的皺皺眉毛,非要講個禮數周全過來跟我打聲招呼。  

  我打個哈哈應付了一句符公子你好,低頭繼續圍剿蹄膀。符公子旁邊一個很拽的跟班不樂意了:“這位公子怎麼這樣跟我家少爺說話?”  

  我從蹄膀上挪開眼看看他,符卿書呵斥了一聲不得無禮。跟班小哥底下又來了一句:“你知道我們家少爺是誰麼?”  

  我樂了,“你家少爺叫符卿書,我知道。”跟班小哥用掂量一棵白菜的眼光掂量我:“公子你剛來京城罷?”我低頭看看蹄膀。是不是我剛才啃的太財迷了,小跟班瞧出了我的窮酸相?  

  小跟班鼻子裡出了一口氣:“公子就算是外地來的,不該不曉得我家小侯爺的身份。天底下哪個不知道安國侯符家?”  

  歐,怪不得一個跟班都如此騷包,原來符卿書是個小侯爺。乖乖,你可知道老子我現在是小王爺,比你高出兩層哩。我冷笑:“姓符的安國侯在下孤陋寡聞,不曉得。只聽說符裡集的燒雞不錯。”符卿書綠了臉,呵退小跟班,“下人沒有見識,馬公子見諒。”  

  我寬宏大量地表示沒有關係。小跟班惟恐小侯爺在市井堆裡沾染了污穢氣,低聲道:“少爺還是趕緊回去罷,表小姐撞天婚的吉時快到了。”我埋頭在蹄膀上豎起耳朵,撞天婚?  

  符卿書拱拱手與我作別,我呲牙一笑:“符公子的表妹要拋繡球招親?這事情可有趣的緊。”符小侯爺撇撇嘴,小跟班立刻接腔:“我們表小姐是什麼人物!說是撞天婚,永昌門繡樓跟前昨天晚上開始清道。除了京城的王孫公子,上不得台面得哪個能靠近半步?”  

  我靠!當真拽到你姥姥家去了。我的鬥志一下給激發出來,老子倒要看看,符小侯的表妹是圓的還是扁的,有誰敢不讓我靠近半步。  

  符卿書前腳走我後腳抹嘴付帳,大搖大擺殺到永昌門。果然有幾個家丁把關,但被老子的氣派跟凌厲的眼神震住,欲攔又止地放我過了。  

  樓底下清一色錦袍玉帶的公子哥兒,我在人堆中殺出一條血路想看看拋繡球的妞兒姿色如何,到了繡樓下抬頭一瞧。靠!四周掛著粉色的紗帳,只能瞧見幾個人影亂晃。劈裡啪啦一串鞭炮放完,不曉得哪裡喊了一嗓子時辰到,紗帳裡伸出一只白皙的玉手,擎著一個繡球。小白臉們頓時騷動起來。我睜大了眼往縫隙裡瞅,樓上頭忽然飄下來一聲驚呼:“下面那個穿藍袍子的不是泰王爺麼?!”  

  悲劇就這樣發生了,繡樓裡的妞兒一聲驚叫,玉手一抖,繡球一個不穩直掉下來,磅的正中老子的天靈蓋。樓上一聲少女的尖叫:“老爺,不好了!小姐砸到泰王爺了!!!”我拿扇子遮住臉,回頭就跑。尖叫跟著換了台詞:“不好了!泰王爺跑了!!!”  

  我撒開丫子,穿過大街,繞進小巷,曲曲折折經歷萬水千山鑽進泰王府後門,囑咐家丁把前後門插緊,天皇老子叫也不准開。  

  到了將近傍晚,小順過來傳話:門房來報。我大怒:“不是說過天皇老子也不開麼!”門房兩腿亂顫:“不是天皇老子,宮裡的王公公來傳聖上口諭,召王爺立刻進宮見駕。”  

  進了宮,太后摟著我又哭又笑,皇帝指著我一頓大罵。太后笑著搽眼睛:“我的皇兒,你真的開竅了!哀家正在犯愁你老大不小,沒個正妃,連偏妃都沒半個怎生的好∼∼你這就給哀家把心事了結了∼皇后的那個妹子,哀家早看她好,正要皇上幫你說去,果然姻緣天定就讓你自個兒碰上了∼∼哀家心裡真的喜歡……”  

  皇帝拍龍椅大罵:“你幹的好事情!皇后的妹妹拋繡球你湊個什麼乾熱鬧!朕知道你那點花花心思。京城的哪個王孫公子你沒見過?非要跑到那裡去!方才國丈進宮,皇后跟朕哭了一下午,哭的朕心煩意亂。全京城都把這件事情當笑話講。天意如此,自作自受,朕就下個旨,給你跟皇姨主婚!你收拾收拾那些個男寵等著娶妃罷!”  

  我死到臨頭方才曉得,符卿書的表妹就是周皇后的親妹妹周小皇姨。周皇后我見過,美的冒泡。據說皇姨的姿色猶在皇后之上。但是,小皇姨年方二八。我馬小東不能對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伸出魔爪。況且大丈夫志在四方,哪裡能輕易被一個女人給套牢了。花花世界,芳草無限,美好的事物多的很,老子連春芳院的大門都還沒進過!  

  半夜我從臥室踱院子裡,長吁短嘆。皇帝說話不像是玩兒的,月涼如水,人生何堪!一把明晃晃的長劍無聲無息架到我脖子上,一個陰森森的聲音在背後道:“說!柴容在哪裡!”  

  我聽見那個聲音,咦了一聲。轉過頭,拿劍的人也愣了一楞。我對著蒙著黑巾的半邊臉乾笑:“人生何處不相逢。我說符小侯爺,你大半夜拿把劍跑泰王府來,有事情?”  

  符卿書理所當然問:“馬公子,你怎麼在泰王府?”我聽見這句話,心放下去一半。看來符小侯還不曉得,今天他表妹砸中的泰王爺,就是老子。“此事說來話長,一言難盡。那個,符公子,能不能先把劍放下來大家好說話。”  

  符卿書手一抖把長劍背到身後,動作乾淨利落。乖乖,看不出這孩子還是個練家子。我試探的問:“符公子,你翻牆進來的?”符卿書默認。我再問:“你來找小王爺?”符卿書再默認。我望著月亮底下寒光雪亮的劍刃再乾笑:“符公子,你考慮清楚。柴容可是小王爺,你殺了他罩不住的,你表妹也要守寡。”  

  符卿書喉嚨裡飛出一聲冷笑:“誰說我要殺他。只叫他不能娶我表妹便罷了。”我摸摸鼻子:“皇帝要下聖旨,你拿劍逼他退婚恐怕沒用。能有什麼好辦法?”  

  符卿書舉起長劍晃一晃,兩眼閃閃發光:“我閹了他。”  

  我打了個激靈,符小侯夠狠,比汪探花聰明許多,直接解決問題所在,而且保證小王爺有口難言,不能追究,真的是上上的良策。我搽搽冷汗:“我剛來,也不知道柴容住哪一間。你慢慢找罷,我不送了。”剛要轉身,明晃晃的劍身子又移到我脖子上,符卿書無比柔和地道:“馬公子,得罪了。院子裡你比我熟悉,有勞你帶路。”  

  我被符卿書挾持著往前走,在遊廊上七拐八拐,指望把符大俠轉迷了。符卿書倒也不是吃素的。轉了大半個時辰,估摸出我的小心思,逼進一道月門,踹開一間廂房,將劍刃往我脖子上靠一靠:“不要聲張,說!柴容住哪裡?!”我兩腿發軟盯著那顆從被窩裡抬起來的頭,裴公子啊∼聽說柴容生前最寵愛你,哥們也待你不薄,千萬別供出我來!  

  裴其宣睡眼惺忪看看我,再看看符小侯,伸手往左一比。好兄弟!夠意思!  

  符卿書帶著我一路踹開左邊一間,大有發現的哼了一聲。蘇衍之正把著華英雄的手一筆一筆教他臨帖。符卿書把劍一從我脖子上移開,我就猜到他要找蘇衍之的麻煩。按小王爺的名聲,每天晚上房間裡一定有個男寵。小王爺不可能是小孩子,一定是另外一個。果然,符卿書舉起劍,徑直看向蘇衍之:“你就是柴容?”  

  我站在門邊,很沒種地望蘇衍之搖頭,華英雄嚇的愣愣的,張張嘴想說話。被蘇衍之眼神一掃堵回去,蘇公子看也不看我一眼,只不做聲。  

  符卿書冷笑:“那便正是閣下了。”長劍一晃迎過去,我一跨步上前:“慢著,不是他!”媽的,讓別人頂缸算什麼男人,老子今天豁出去了!  

  符卿書瞇起眼:“你說什麼?”我擋在蘇衍之和華英雄前面挺起胸膛:“好罷,告訴你老實話,我才……”  

  “莫傷了其他人,”我的話被個懶洋洋的聲音迎頭截住,裴其宣靠在房門上懶洋洋的瞇著細長眼:“這位公子找本王有事麼?”  

  符卿書一雙眉毛蹙起來,想一想,劍還是橫在我脖子上。“說!哪個是柴容?!”裴其宣的眉梢向上一挑:“這位公子好俊的功夫,不如把面巾拿下來讓本王瞧瞧,你的相貌是不是跟功夫一樣好?”娘的,姓裴的腦子進水了,找死啊!  

  符卿書的劍尖再次轉移方向,我再次挺起胸膛:“他胡說的,我才是……”裴其宣再次截住我的話頭,攏攏睡袍前襟,聲音懶懶的低沉:“美人,你今天來找本王,莫非是來投懷送抱?”  

  符卿書外面露的半邊臉頓時全青了,我渾身上下的汗毛根根豎起。媽的,充什麼英雄好漢讓老子沒機會發揮!眼見符小侯的劍花一抖,裴其宣不閃不避,我一個滑步,大喝一聲住手,伸手抓住劍身,終於成功明白地喊出來:“我是柴容!”  

  符卿書不動了,眼直了。果然還是老子的發言比較震撼。“你是柴容?!”

  我昂首挺胸,“不錯!”靠,搞的跟老子承認自己是地下黨員似的。  

  我目光炯炯正義凜然地直視符卿書:“不然到皇宮請太后過來,當你的面認認兒子。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一人做事一人當,你要殺要刮衝我來!”我越說越慷慨激揚,話鋒一轉,“不過看在大家相識一場,頭只管砍,其他地方免了。”  

  符卿書不動,我最後總結:“砍頭不過碗大的疤,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為什麼要總結這一句,我也不曉得。  

  我真心誠意不動不搖等著符小侯一劍砍過來。媽的,說起奈何橋,誰比我更熟?  

  片刻,又過了片刻。符卿書目光閃爍,忽然恨了一聲,把劍從我手裡抽出來,回頭就走。  

  我看見符大俠走了,譬如一棟大樓蓋到封頂忽然停工一樣,心中分外惋惜與不甘。“我說符公子,你不替你表妹解決了我,明天皇帝一下聖旨,真是佛祖爺爺也沒得救了。你可考慮清楚。”  

  符卿書回過頭來,眼光跟刀子似的,扎了我一眼,消失在茫茫夜色裡。我摸摸鼻子,真是!  

  手摸到鼻子上粘答答的一股子腥氣,我一看,右手上兩道口子,血肉模糊,滿手的血。最近還真有掛彩運。英雄果然不是好當的。  

  裴公子扯了塊袍襟子,替我按著傷口。蘇公子差華英雄喊了大夫過來。山羊鬍子睡的兩眼迷離,看見我的手,精神大振:“千歲,您這是怎麼弄的?”我說:“一個不留神,破了。”山羊鬍子左右四顧,默然不吭。一瓶藥粉倒上傷口,用紗布纏好。扯過桌子上一張紙,龍飛鳳舞開了個方子,走了。  

  要走的都走了,剩下些不好弄的。華英雄眼淚汪汪的盯著我,蘇衍之別有深意地瞧著我,最要命的是裴其宣,那眼神,看的我小心肝忽悠忽悠,觀音姐姐,別告訴我裴公子看上我了!  

  我清清喉嚨:“一點小插曲,大家去睡覺吧,哈哈,睡覺罷。”  

  華英雄的長處是聽話,讓去睡就去睡,雖然看著我很想說點話,還是欲言又止地走了。裴公子目光在我臉上一掃一轉:“那我先告退了,夜寒露重,王爺多珍惜身子。”我打了個不大不小的寒顫。  

  房裡只剩下我和蘇衍之。蘇衍之忽然笑笑:“方才那位公子,是安國侯家的小侯爺罷。公子認得他?”  

  我欽佩地望望蘇衍之,果然是聰明人!“算不上熟,街上見過幾回。蘇公子,都半夜了,你也過去好好睡一覺罷。”  

  蘇衍之再笑一笑:“這便是我的臥房,馬公子讓我過到哪裡去?”  

  ***

  第二天一大早,我洗涮完畢,正要吃飯。忠叔親自帶了一個人過來。  

  那人是個很有派的家僕,走到我跟前很有派的跪下,呈給我一封很有派的拜帖。  

  拜帖紅面描金,裡面幾行墨字,我連猜帶蒙揣測出了最後幾句重點:“沐香恭迎泰王爺寒舍小敘  慎疏謹呈”  

  慎疏?這個名字依稀仿佛有點耳熟……  

  幸虧家僕小哥一句話點醒我夢中人:“我家小侯爺請七千歲賞個回話讓奴才捎回去。”  

  我合起拜帖,“告訴你家小侯爺,說我一定過去。”姓符的小子玩什麼虛頭?昨天拿刀砍人今天下帖請人。我倒要過去看看。  

  安國府在京城南,裝修的相當氣勢。接待的總管說老侯爺陪老婆去江南看風景了。府裡頭現在是小侯爺做主。  

  符公子的鴻門宴設在後園的湖中央。安國府的湖同我泰王府的望星湖一樣,湖心有個亭子。亭子的石桌上擺了兩個茶碗。一個水汪汪的小姑娘斟上茶水擺好點心。我感慨頓生。泰王府裡頭除了忠叔的老婆跟兒媳婦,再沒有第三個女人,更別說是嬌俏可愛的小丫鬟。我摸著下巴,考慮明天要不要貼個招聘啟示。  

  符卿書揮手譴退了小丫鬟,我開門見山單刀直入:“符公子,我這人愛痛快,有什麼事情你直說。”  

  符卿書果然夠痛快,二話不說從懷裡摸了一把銀票出來,往桌上一放。我說:“符公子,你跟我賠個不是行了,我沒傷大,醫藥費不必了。”  

  符卿書冷冷地道:“這些錢足夠你花到下輩子,今天就出京城罷。”  

  唔?  

  我張張嘴:“什麼?”  

  符卿書冷冷一笑:“馬公子,既然大家都攤開了說,我冒昧多言一句。蘇衍之如此精明一個人物,怎麼會找你頂替小王爺?頂替王爺乃是誅十族的大罪,我勸你莫貪戀榮華富貴,找個地方衣食無憂過日子罷。”  

  蒼天!符小侯居然也是個聰明人!我心中湧上一陣感動的酸楚。連符卿書都能瞧出我是水貨,為什麼王府裡那些吃了秤砣的王八非咬準老子依然斷袖?!  

  我有衝動買瓶燒刀子,就著水煮花生跟符小侯敘述我再世為人的前因後果。但是衝動背後有理性。老子現如今一條繩子上綁著二十只螞蚱。我穿幫了,那些公子們怎麼辦。  

  我拉下臉:“符公子你開玩笑罷,怎麼亂說話。污衊本王可不是小罪。”  

  符卿書輕輕笑道:“是麼,我昨兒晚上聽你同蘇衍之言語,可沒稱自家本王!”  

  我啞口無言。乖乖,說這小子怎麼如此精明,原來昨天晚上又折回來在窗戶底下偷聽。我念頭一轉:“你認得蘇衍之?”  

  符卿書冷笑:“江南蘇行止的弟弟蘇三爺,滿朝哪個不曉得。昨天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只是想那蘇公子總歸也有蘇二爺三分的精明,怎麼就沒教你行事說話合個體度。”  

  什麼叫沒教我合個體度!乳臭未幹的毛娃娃敢教訓老子!我心裡十分不受用,態度強硬起來:“想來安國侯一定教子有方,符小侯爺爬牆貼牆角才能鬼神不知無聲無息。”  

  符小侯的臉綠了。小孩子家家的,果然面皮薄。我嘿嘿一笑,繼續說:“符公子,既然話都到這個份上,大家有事好商量。我保證絕對不娶你表妹,我的事情你也別做聲。話擱下來你愛信不信,我馬小東絕對不是個怕死的。不過倘若我滅了,王府裡二十來口子連那位汪探花全家上下男女老少統統都要完。另外,”我呲牙一笑,放出一顆衛星,“我臨來的時候交代過蘇公子,如果我有什麼好歹,請他到皇帝跟太后那裡捎個話,安國府符小侯昨晚來行刺了。哪輕哪重你該分的清。”  

  符卿書板著臉不吭聲。我知道談判成功。“其實符公子你也算個聰明人。不過聰明的有限。我告訴你句實話,天地良心,我頂替小王爺同蘇衍之一點關係都沒有。只不過蘇公子是個聰明人,對離奇詭異的事情能理解接受。我也總要有個知道真相的好幫忙。”  

  符卿書盯著我不動,我站起身撣撣袖子:“沒意見事情算談成,先告辭了。”  

  符卿書道:“慢著。”  

  我含笑回頭,“符公子還有事情指教?”  

  符卿書瞪著我:“馬公子可否告訴在下實情,究竟怎麼個離奇詭異?”  

  符公子還真有探索真理的精神!靠,問那麼拽。我哈哈一笑:“算了罷,說出來你也接受不了。”一甩袖子,無比拉風地走了。  

  出了安國府,我跨上轎子吩咐轎夫:“直接進宮。”媽的,不信這擋子破事老子擺不平!  

  ***  

  皇宮的情報網果然了得,皇帝見到我,劈頭就是一句:“聽說昨晚上你王府裡遭刺客了?手還好麼,沒大傷著罷?”  

  我恭敬地表示沒大礙,皇帝拎起桌子上一團東西,抖一抖,長嘆。那團東西依稀是條白布,上頭還有密密麻麻的紅字。皇帝挑起一邊的眉毛問我:“曉不曉得是什麼東西?”我虛心地討教。皇帝捏著布頭,桌子上重重一搥:“國丈的血書!皇后的妹妹今天早上被人劫了。”  

  我來不及大驚先大喜:“當真!”皇帝鼻子裡哼了一聲:“劫了?國丈跟國舅把朕當傻子?!分明是跟個小看門的私奔了!劫持!!!”  

  我摸摸鼻子,沒想到小皇姨居然是個奇女子。十六歲,私奔了,嘖嘖。老天爺待我不薄!  

  皇帝鋼牙磨的霍霍作響:“樂了沒?你樂了,朕愁了!國舅今天早上拎著他爹的血書來見朕,求朕滿門抄斬。皇后在乾清宮門口跪了一早上,求朕廢了她。朕就那麼像個暴君?!”  

  我沉浸在小皇姨私奔的喜訊中,沒有吭聲。  

  皇帝繼續發狠:“聖旨沒下王爺妃子先跟看門的私奔了,皇室的體統何存!朕饒了他們母后也一定不會放過他們。既然如此,朕就稱了他們的心,把皇后廢為庶民,周家滿門抄斬!”  

  我打了哆嗦:“皇兄,這可使不得!”摸一把良心,小皇姨私奔我是主因,當真鬧大了可不是玩的。“皇兄,畢竟皇后母儀天下,哪能說廢就廢。況且皇姨私奔也不關她爹娘老子的事情,皇兄千萬要冷靜。”  

  皇帝另一邊眉毛也挑起來:“冷靜?你還敢勸朕冷靜!要不是你去湊那個瞎熱鬧能變今天這爛攤子?!據說那小皇姨的相好在樓底下站著等繡球,是你泰王爺一胳膊拐子把他拐一邊去了!”  

  我搽搽額頭。  

  “現在鬧的朕上不來下不去。全天下人都知道你泰王爺接了皇姨的繡球。太后去龍安寺上香後天回來。皇家的臉面哪裡擱?!太后那裡如何交代?!朕沒辦法只能辦了皇后跟周家!”  

  我再搽搽額頭:“沒……挽回的方法?”  

  皇帝冷笑:“你有?!”  

  我又搽搽額頭:“倒,倒是有個辦法。不知道……”  

  皇帝眼中精光一閃,牙齒縫裡崩出一個字:“說!”  

  我清清喉嚨:“現在局面僵著也就是因為皇姨私奔。只要皇姨不是私奔,面子可以留住,其他的如果國丈可以不計較,一切好辦。”  

  皇帝坐在龍椅上:“繼續。”  

  我抬起頭:“皇姨也不用追了,讓她跟相好去過小日子。皇姨不過是個名號。只要國丈說皇姨暴病身亡了,完事大吉。”  

  皇帝摸摸鬍子:“你的意思是要國丈別把皇姨的事情聲張,只要說她暴斃瞞住天下人跟太后,一切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我諂媚一笑:“皇上英明!”媽的,怎麼這麼像古裝片裡太監的台詞!  

  皇帝很配戲的點頭:“不錯。倒是個辦法。”我剛暗爽,皇帝話鋒一轉:“只是,還不夠周詳。”  

  怎麼不夠周詳?皇帝摸著鬍子,望著我,忽然笑了:“國丈一直都為國為民鞠躬盡瘁,大把年紀也挺不容易的。周家又是皇后的娘家,朕想好歹賞個體面恩典。”  

  我乾笑:“皇兄不然您慢慢琢磨體面怎麼給,臣弟先告退了。”  

  皇帝鬍子底下露出白牙:“先別急,朕的恩典少了你可不成。且給朕聽明白,怎麼著小皇姨都是你的王妃,活的死的,你都得把她娶了!”  

  ***  

  天將下午,我坐著小轎子回到王府,進了正廳,一拍桌子:“來人!”  

  一堆人原本就在我後頭跟著,呼啦啦一字排開垂手而立,我大馬金刀往椅子上一坐:“忠叔呢?把忠叔叫來!”  

  五六個人應聲,簇擁著誠惶誠恐的忠叔在我面前立定。我掂著茶碗一揮手:“從今天開始辦些紅燈籠之類的把王府裝修裝修,王爺我要娶老婆!”  

  一群人呆滯了兩秒鐘,齊刷刷地一打千:“恭喜王爺,賀喜王爺。”忠叔的反應慢,聲音比別人晚了三拍,成個不大不小的重唱式小混音。  

  我哼一聲:“恭喜個頭!媽的,想想就窩火!”  

  下人再次呆滯,然後沒有應聲。我灌了兩口茶消消火氣,然後問:“蘇公子呢?”  

  小順應聲:“在書房教十六公子練字呢。”  

  我到了書房,兜頭問蘇衍之:“王府的帳目都在你手裡罷。”蘇衍之放下筆,華英雄蹭到我身邊,抬起亮晶晶的眼。  

  我悲壯地說:“從帳上多撥點錢採買聘禮,明天去國丈府下聘!”  

  蘇衍之皺起眉毛:“王爺當真要娶皇姨?”華英雄的小臉慢慢掛下來。  

  我說:“上頭有聖旨,沒辦法只有娶。明天下聘,大後天過門!”OOXX的,娶個牌位還要三媒六聘大操大辦!  

  晚上吃大鍋飯的時候,只有我跟汪探花吃的勇猛。其他一十九位弟兄意思的露了一下臉,然後都說沒胃口。  

  我用筷子搗桌子:“各位,人是鐵飯是鋼,還有重要的事情等著大家去做,晚飯不能忽視。吃飽了蘇公子草擬個名單,各位幫忙把請柬寫出來。小順你收拾張大桌子,鋪塊紅布擺在內廳裡,留著擺放王妃!”  

  小順小心翼翼地問我:“要不要在主廂收拾間精緻的廂房?”我含著筷子:“廂房?X的,一塊木頭,給它個大桌子不錯了!”  

  一十九位公子們抖擻起精神,很合作地吃完了飯。  

  帖子下了,聘禮下了。  

  於是我結婚了。  

  從一個英俊有錢年輕顯赫的鑽石級王老五搖身變成了英俊有錢年輕顯赫的已婚男人。  

  一塊頂著紅布的牌位坐著大花轎進了王府,周家的送親隊伍左耳朵一朵紅花右耳朵一朵白花相映生輝。我胸前綁著一朵無比傻X的大紅花跟它拜了天地。牌位蹲在內廳的大桌子上,初一十五節假慶典由劉嫂給它撣撣灰塵,意思根香火。  

  下聘花了十萬銀子,心疼的我直哆嗦。蘇公子摟著帳冊笑的雲淡風清:“十萬兩是本錢,皇姨的嫁妝少說也有十五萬兩。皇上跟太后的賞賜,外加幾位王爺大小官員的賀禮。淨賺不賠。”  

  太后的反應出人意料。皇帝原打算好好開導太后,沒想到太后反倒來開導我:“我的皇兒,你做的很是。顧全大局就要多些委屈。你放心,明年哀家一定給你挑個好的進門。”保證的我鬱悶的緊。  

  周國丈家據說被老子的義舉感動的肝腦塗地。拐彎抹角的同符卿書也成了親戚。結婚頭一天符小侯又來找我,說是替位故人捎個話給我,我的大恩大德她感激不盡,今生今世一定一直供奉老子的長生牌位,日日磕頭上香。我供她的她供我的,還真扯平了。  

  符卿書臨走之前真心誠意語重心長地說:“你倒是個好人。”不知道是替他表妹還是自己想說。  

  我盯著符小侯翻牆而過的背影心想,這孩子就不能走個正門麼?  

  洞房花燭夜我蹲在新房裡嘆氣,屋子裡紅彤彤的一片。木頭擺在桌子上,我蹲在床上。進洞房前仁王還拍著我肩膀大著舌頭說:“老七,皇兄待你不薄啊。哥哥府裡頭那六個婆娘要全是牌位多好!”我真想揪著仁王的領子說:“不然兄弟跟你換換?”  

  我坐在床頭喝了兩杯小酒,漸漸有些上頭,眯著眼靠在被子上迷糊一會。迷糊著迷糊著,漸漸覺得我又回老家了,燕妮偎依在一個穿西裝的老頭子懷裡跟我說:“馬小東我們完了!”我無所謂的聳聳肩膀,場景變換。我坐在一家酒吧裡喝啤酒。一個冷艷的美女向我走來。一坐坐在我腿上。  

  到嘴的肥肉哪有不吃的道理,美女眼波一閃,我對美女邪邪一笑,四唇激情相接。  

  美女的反應是縮了一縮,欲拒還迎真是可愛。我緊緊摟住美女的纖腰,吻她個氣喘吁吁欲罷不能。恩恩,香滑柔軟,口感不錯。我一隻手摸上美女的胸前,可惜胸平。  

  胸平?方才目測,至少也是個E,怎麼……我再摸,再摸,心裡一驚打個激靈,重返人間。  

  娘啊!娘啊!我幹了什麼!  

  我睜開眼,對上一張近距離的特寫。知覺恢復,老子一隻手摟著一個人的腰,另一隻手抓著一個人的前襟,我目瞪口呆我張口結舌,舌頭自發自動轉出一句話:“符、符公子,你、你……怎麼是你!!!”  

  符卿書臉漲的通紅,惡狠狠地盯著我,估計也傻了。居然沒動。  

  一秒,兩秒,三秒……要命的關頭,吱呀一聲門響,我從符小侯肩膀上望過去,蘇衍之跟華英雄杵在門口一動不動。  

  我瞬間清醒了,電打一樣竄起來,一把推開符卿書。臉上火辣辣地乾笑。  

  蘇衍之和華英雄一言不發地轉過身,走了。我絕望地閉上眼。  

  符卿書恨了一聲,一拳揮過,正中我左眼,把一件東西往地下一丟。推開窗子,絕塵而去。  

  小風從窗戶刮進來,吹動地下的東西,是我喝酒熱了甩掉的外袍。  

  桌子上,多出一個沒開封的酒壇子。  

第五章

  第二天早上,我像個娘們一樣摟面鏡子,愁眉深鎖長吁短嘆,要不要把右眼也打青了湊個對稱美。符小侯是練家子,手勁不輕。我的左眼鼓的像個核桃,紫中帶青。疼了我一夜,昨晚上扇自家嘴巴扇了通宵,臉也通紅。  

  躊躇了約莫個把鐘頭我還是出去了,不出去也要有人進來。橫豎都要見人,見不得人的事情敢做就要敢當。反正,我悲壯地想,抱著男人啃一口在小王爺身上也不是什麼稀罕事。  

  幸好,下人們看到我的眼都低下頭不敢仰視,沒人多嘴。小順也難得安靜地跟在我後頭。進了小飯廳,我一眼看到蘇衍之,臉頓時熱了,心裡全身一陣陣不自在。媽的,幹都乾過了,還怕個鬼!  

  蘇公子和華英雄的口風甚緊,其他十七位公子與汪探花看到我的臉,目瞪口呆。晨風公子脫口問:“王爺,你的眼……”我面無表情恬不知恥地說:“昨晚上起夜撞到門框了。”  

  華英雄坐在小廳深處,耷拉著頭。蘇公子也從頭到尾沒看過我一眼。  

  吃完早飯,公子們各自散了。我敲開蘇衍之的房門,“蘇公子,昨天晚上的事兒想跟你解釋一下。”  

  蘇衍之放下手裡的書,水波不興地看著我。我咳嗽一聲,臉又有點熱:“昨天晚上,那個,純粹誤會,誤會!”蘇衍之微微笑了笑:“英雄我昨天囑咐過,馬公子放心。”  

  娘的!我悲憤地望蒼天,我他媽跳進太平洋也洗不清了。這種事情只有越描越黑的份!解釋壓根是白做工!說到底,我為什麼要跑來跟蘇衍之解釋?  

  我摸摸鼻子,準備無言地離開。蘇公子忽然在我身後緩緩說:“院子裡已經吩咐加派了人手,公子晚上還是多找幾個人在臥房外頭上夜。”  

  我一時沒轉過彎,回頭瞧見蘇衍之一雙似笑非笑的眼,咯 一下,驀然想起符小侯月光下閃閃發亮的刀刃。乖乖,符卿書回家痛定思痛,今天晚上保不準來王府怎麼著老子。雖然老子也虧了,總是符卿書虧的大。我的冷汗很沒種地往外直冒。加派人手,今天晚上臥房外頭加派人手。  

  王府全府戒嚴,我每天拿包茶葉渣敷在左眼上。晚上在床上怎麼想怎麼窩心,怎麼想怎麼鬧火。看來老子真是太久沒碰過女人,欲求不滿,才鬧出這種糗事。等眼好了無論如何去玉梢頭逛逛。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符大俠無聲無息沒有動靜。我擔心漸去愧疚頓起,畢竟對符公子幹了傷天害理的事情,不賠個不是對不起良心。於是我打了份道歉信的腹稿,去找蘇衍之商議。  

  蘇衍之不加置否:“馬公子若覺得可行,衍之自當效勞。”不愧是書香世家出身的公子哥,拿起筆三下兩下行雲流水,一封道歉信就這麼出來了。蘇衍之擱下筆:“我先念與你聽,有不妥再說與我改。”我點頭:“不必了,你怎麼寫我都滿意。”念?念了我聽的懂?  

  道歉信送到安國府,符小侯也沒回話。我再提心吊膽等了三天,等的左眼也好了。符小侯的回話沒等到,倒等來皇帝的傳話,又讓我進宮。  

  這次進宮是美差,皇帝請客吃酒。我跟仁王康王寧王是陪客,陪永安公主的三位駙馬侯選。  

  永安公主同康王是一個娘陸太妃生的,今年滿十七歲青春,正是找老公的年紀。陸太妃和太后鄭太妃賈太妃等等太妃商量研究,經過皇后參謀皇帝敲定,最後篩選出三個駙選,就是今天我跟諸位王爺做陪客禦宴請的三位。  

  席面擺在萬壽亭裡,三個駙選被太監引過來,我一眼望見一個熟悉的人影,小心肝由不得顫了一顫,冤家路窄冤家路窄!  

  見完禮,我率先打個哈哈:“原來符小侯是駙選之一,恭喜恭喜!”  

  符卿書臉沉了沉,但畢竟是在皇宮,我是王爺他是臣,當然不敢頂撞,眼像刀子似的扎我一眼,臉上到是恭謹有禮,敷衍我一句:“多謝王爺,臣擔當不起。”  

  一頓飯吃的多姿多彩。皇帝擺鴻門宴明著是吃酒實際是考究三個駙選的人品學問。因此還從翰林院拉了兩個長鬍子大學士做陪客。席面上一時一個謎語,一時一個對子,最後還各自題詩一首娛樂皇帝。  

  我渾身上下沒半顆古典細胞,聽不出名堂。埋頭只管喝酒吃菜,看看跳舞的宮女找個樂子。  

  三個駙選還有一個是鄭太師家的三公子,一位是喬閣老的玄孫。論家事相貌都遠在符卿書之下。估計永安公主必然是符小侯的囊中之物。這小子還當真好命。  

  散了席我偷空在御花園截住符卿書,雖然不好開口,問題總要解決:“那個,符公子,那天晚上當真是我喝多了,我……”  

  符卿書板著臉:“臣前幾天也喝多了一點,有些事記不清楚,望王爺諒解。”  

  我點頭:“正是,過去的事情讓它過去,不愉快的統統忘掉。我真心跟你道歉,千錯萬錯我的錯。符公子你只當被狗咬了,大家當什麼事情沒發生過。”  

  符卿書衝我拱拱手:“王爺若沒別的事情下臣先告辭了。”  

  我也拱拱手:“那本王先祝符公子馬到成功,順利做上公主的乘龍快婿。”  

  符卿書掃了我一眼,回頭便走。我摸摸鼻子,算擺平了罷。  

  回王府我喊小順,吩咐他傳話下去把警戒撤了。小順拉長臉吞吞吐吐:“稟王爺,府裡頭的侍衛一時半會兒的還真不能撤。”  

  我皺起眉毛:“為什麼?”  

  小順苦著臉:“王爺,府裡頭鬧的一團糟只等您回來呢。那姓汪的在府裡鬧起來了。”  

  我扶扶下巴:“汪探花?他鬧什麼?”我記得汪公子最近能吃能睡,過的十分安分合作。  

  小順皺著苦瓜臉,“姓汪的爹死了,他就失心瘋了,在院子拿把劍四處亂砍,還說∼還說要砍死王爺你。”  

  我聽了小順的話大大震驚。汪探花他爹過世為什麼要來砍我?  

  我大步流星趕到後院,在走廊與蘇公子接上頭,蘇公子說,汪公子已經安生了。汪瑞在後院殺到人仰馬翻時與忠叔的老婆劉嬸狹路相逢。劉嬸當時手拿一把笤帚,一個夜叉探海式外加一招迎風打虎把汪探花擺平在地上,橫著抬進南院。蘇公子剛去探視過,大夫說到晚上能醒過來。  

  我沒能目睹汪探花橫劍殺敵的英姿有些許失望,裴公子在傍邊不咸不淡接上一句:“不如王爺抽空找個道士轉轉運氣,最近連接著兵刃血光。”  

  忠叔帶了兩三個人獻上繳獲汪探花的兵器,是仁王送我的一把劍,還有個名字叫諶青。上好的精鐵鑄的,至少有十斤以上,我平時把它當作啞鈴鍛鍊臂肌,後來被華英雄摃去玩耍,丟在後園的壯志亭裡。沒想到汪探花秸桿一樣的胳膊居然能揮舞動,果然最近的晨練還是有效果的。  

  忠叔又引我去視察現場。唯一的損失是壯志亭裡的砂袋,被汪探花砍了幾個口子,漏了一半的黃砂。  

  關於汪探花為什麼要砍我,經過蘇公子解釋分析,我方才領悟明白。皇天在上,老子當真冤枉。  

  話說太后從山東老家把汪探花全家老小抓進京城軟禁在城郊一個大院裡。雖說是軟禁,皇家一向大方,中間又加上我暗中打點照顧,小日子透著油的滋潤。  

  汪瑞家雖然是書香門第,但兩代以上都是窮酸。汪探花的老爹更是出名的節儉。平時吃慣青菜蘿蔔皮的腸胃被大魚大肉輪流滋養,血糖血脂蹭蹭的上升。  

  院子裡的僕役守衛都經過小王爺我的賞賜交代,對待汪家分外殷勤,偷閒還陪汪太爺湊桌小麻將解悶。  

  於是在今天,不幸發生了。汪太爺中午喝了兩盅小酒吃了一盤米粉肉,坐下來搓麻,兼討論歷史風流人物。講到楚霸王抹脖子的段子,正在搖頭嘆息,一個疏忽,打錯了一張三條,怒火攻心,當場歪在地上,過去了。  

  院裡的僕役第一時間來王府報喪。正好汪探花與華英雄在壯志亭玩賞寶劍。汪探花乍聽噩耗,先是昏迷,醒轉以後,認定他爹既然是太后抓進京的,太后是罪魁,他爹死我就是禍首,所以抓起諶青找我玩命。這就是前因後果。  

  我雙手背在身後來回踱步。汪探花腦子裡既然有這個愚蠢的邏輯,一時半會說不通,後患無窮。無論如何要解決了他。  

  一只鳥蹲在對面的屋脊上喘了口氣,扇扇翅膀繼續飛了。我抓起茶碗潤了一口,辦法有了,差個人手。  

  一個武功高強的人手。  

  說到武功高強,我第一個想到仁王,當機立斷坐了轎子趕到仁王府。人算不如天算,仁王的愛雞也暴斃了。仁王的小妾抹著眼睛對我說,泰王爺你來的正好,去勸勸王爺吧,他從宮裡回來後半口水都沒喝過∼∼不就是只雞麼∼  

  仁王捏斷一根筷子,“祥英將軍是只雞這句話再被本王聽見你就是它!”兩眼布滿紅絲繼續在正院給祥英將軍挖墳墓。  

  我長嘆一口氣,走了。  

  在仁王府揮手退了轎子,我獨自在街上轉了三圈。又到小酒樓喝了兩杯,下定決心。跨出酒樓門我勾勾指頭叫來潛伏在附近的家丁:“去府裡把轎子抬過來,送我去安國府。”  

  符卿書沒料到我還敢上門,臉色理所當然的難看。求人矮三分,我低聲下氣地說:“符公子,委實有個事情要求你幫忙,望你能答應。”  

  依著符卿書的目前的狀況,一掌立斃了我的心都有。但是符公子是誰?堂堂安國府的小侯爺,四書五經仁義禮節澆灌大的。就算臉青的象個剛成形的柿子,撐著抽搐的嘴角也要做出個笑的樣子,還要從牙縫裡崩出一句:“不知道公子半夜三更到鄙府所求何事?”  

  我肚裡嘆了一口氣,可憐見的,何苦來著。板起麵孔,整頓神色,端正肅穆問符卿書:“符公子,我見你也是個習武的人。你可知道,何為俠義之道?”  

  符卿書說:“請教。”  

  明月,群星,寂靜的庭園,我調整角度,站到迎風處,負起雙手。清風吹動我跟符卿書的衣角。突然天地豁然開朗,一股正氣從丹田緩緩升起。  

  我淡淡一笑:“俠義俠義,行俠仗義。手握寶劍心懷天下,劫富濟貧拯救蒼生,扶持老幼幫助弱小,方能當起大俠二字!符公子,你既然是個習武的人,就要對得起這個俠字。所以今日兄弟求的這樁事情,你一定要答應。”  

  符卿書嘴角抽了抽,象是想說點什麼,被我迎頭截回牙關:“符公子,我看你沒有做聲,一定是默許了。符公子果然俠骨熱腸,兄弟佩服!”  

  符小侯臉色綠到發黑,欲要張口,我說:“符公子,既然你答應幫忙,在下就老著臉皮說了。這件事情關係一個探花十幾條性命,我把步驟說與你聽,辦的時候,千萬慎重!”  

  月光下符小侯面色蠟黃,終於慘然一笑:“請講。”  

  ***

  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  

  一把秋水長劍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一腳踹開汪探花的房門。  

  床上躺的床邊坐的床前站的都睜圓了眼,床上躺的是汪探花,床邊坐的是華英雄,床前站的是蘇衍之與流雲公子。人還挺齊全。  

  我說:“各位,別亂動別喊人,本王被挾持了,喊人他就砍了我!”  

  華英雄跟流雲公子睜大眼望著我,神色擔憂,有良心。  

  蘇衍之站著沒動,興許認出符卿書了。認出來也是情理之中,符小侯的扮相跟那天晚上一模一樣,連眼罩都不多添一個。  

  汪探花從床上彈起來,雙眼燃燒著仇恨。我說:“汪公子,且慢。現在我若沒命,明天你家男女老少幾十口,連那條狗都不會剩下。”  

  汪瑞在床邊立定。我向身後一比:“這位大俠名叫飛天蝙蝠,今天晚上來特意救你。本王被挾持了,無可奈何,你快點跟他走罷。”  

  汪探花盯著我,不動。我憚定一笑:“本王知道你不殺我難解深仇大恨,但是憑你現在連我根汗毛都動不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等你練成絕世武功再來找我,到時候月圓之夜紫禁之顛,大家把恩恩怨怨一起了斷,如何?”  

  汪探花的神色在掙扎在思考在遲疑。我補充:“你放心,飛天蝙蝠給我吃了十日消魂散,我若不放了你全家絕對活不過十天。”一樣一樣的做解說真奶奶的囉嗦。  

  汪瑞的目光越過我,感激地投向符卿書,神情中終於有了一絲堅定。  

  我咳嗽一聲,脖子上的寒光一抖,跟著後頸一痛,眼前一黑。靠!明明說好只拍一下做做樣子的!

  ***  

  第二天,汪探花的故事接替小皇姨成為京城新的傳奇。“卻說,飛天蝙蝠大俠從泰王府的魔爪中救出探花郎全家,又把探花郎帶到了一處秘密的所在,那所在,正是退隱江湖多年的風雲劍客南霸天的隱居之地。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折扇刷的一合,小茶樓裡叫好聲跌宕起伏。我往胡瞎子的簍子裡扔了幾個銅錢,轉身出門。大街上一堆毛孩子在玩耍,其中一個披了一條圍裙,揚起一根樹枝指著另一個的鼻子:“我是大俠飛天蝙蝠!你這狗王爺快把探花郎交出來!”靠!  

  我摸摸鼻子,唱黑臉真OOXX的吃力不討好。老子容易麼!光從太后手裡把老汪家幾十口子挖出來就搭進半條命去!最後磕了半瓶花粉裝毒發才把老太婆糊弄過去。  

  我長嘆一聲,轉身往王府走。世間畢竟還是有人情味的。那天我被符卿書敲暈了醒過來,十九位公子居然全守在床頭。老子當真感動了一把。就連符卿書,後來也扔給我一句話:“我看你這王爺,做的也沒多悠閒。”多麼地道!  

  人是個不知足的東西,有了一就想二,一而再還想再而三。自從發放了汪探花,我在王府裡閒逛,每每經過南院,都有一股豪情頓生。頓生之餘,又有些意猶未盡。府裡頭還有十九位公子蹲著,汪探花譬如這萬里長征的第一步,離勝利還早的很。  

  於是在某一天晚上,我講完三俠五義,伸手摸摸華英雄的頭:“華英雄啊,想不想做大俠?”  

  華英雄正沉浸在剛才的情節中,很興奮地點點頭。我呲牙一笑:“那我送你去做大俠,好不好?”  

  華英雄忽然抬起頭,水汪汪的眼看的我一陣莫明的罪惡。華英雄眨眨眼,搖搖頭。這孩子比我想象的精。  

  我和藹地問:“為什麼?不想變成跟飛天蝙蝠一樣的大俠麼?”說到飛天蝙蝠,我自己汗毛都小豎了一把。當初怎麼想到給符卿書起這個名字的?!符小侯衝這四個字給我擱下一句話,總有一天要割了我的舌頭。欸欸,幸虧當時沒說蝙蝠俠……  

  華英雄不吭聲。這孩子自從在房門口撞見老子見不得人的事情後態度戒備了很多,我花了很大工夫重新收買。目前雖然天天粘著我,但很少說話,陰沉了許多。TMD誰讓老子做了少兒不宜的事情被看見了!  

  我再摸摸華英雄的頭:“時候不早,回去睡覺罷。明天別唸書了,我帶你出去玩玩。”做事情講究循序漸進,慢慢軟化切忌急躁。  

  華英雄看起來又高興了,恩了一聲回去睡覺。小孩子還是好哄。  

  第二天上午,蘇衍之找我報帳,裴其宣核對,聽的我哈欠連天。末了,蘇公子合上帳本,總算說了句我能聽懂的話:“王府這個月共計開銷十一萬兩三千一百五十三兩銀子。”  

  我挖挖耳朵,被這個數目打倒了。“十一萬兩??!!”十一萬兩銀子是什麼概念,兌換成鈔票至少也夠買十個八個小奇瑞!老子從牙縫裡刮了四年的錢才買起的小奇瑞!我終於忍不住問:“怎麼花的?”  

  怎麼花的?蘇公子與裴公子開始重新跟我派帳目:娶牌位那件事情不算,醫藥開銷吃穿用度人情往來總共是一萬多兩銀子。  

  “那,還有十萬兩……”  

  裴公子看看我,欲言又止又止欲言,最後開口:“那十萬兩是王爺您的喪葬費。”  

  ***

  下午,仁王派人傳話請我去喝酒。同請的還有康王寧王安王。仁王已經從祥英將軍的悲痛中走了出來。因為安王新近送他一只純種鬥雞,半點冠子都沒有的名種。套句寧王的話,仁王娶老婆的時候都沒這麼興奮。  

  在仁王府喝到天黑,回到王府天將兩更。我涮個小澡回房睡覺,小順低下頭:“王爺,十六公子許是找王爺有什麼事情。等了一下午,這回子還在迴廊上。”  

  我敲敲太陽穴,華英雄?  

  華英雄靠著迴廊的台柱子坐著,看見我慢慢站起身。我習慣地伸手揉揉他頭頂:“晚了就回房睡覺,又沒非要你天天晚上聽故事。”  

  華英雄在燈籠影子裡抬頭看看我,象個受氣的小媳婦。我情不自禁的摸摸鼻子,明明我花最大的功夫打造華英雄,為什麼這孩子看起來還是楚楚可憐的一副小模樣?我伸手拍拍他肩膀:“誰給你氣受了?昂首挺胸站直,拿出男子漢的樣來!”  

  華英雄直直的看我,眼裡頭像含著兩泡淚珠子。我再揉揉他的頭:“回去睡覺罷。”  

  華英雄忽然說:”王爺,我要去學武功!“  

  我回過頭:“什麼?”  

  華英雄抬起頭挺直了脊樑直直地看著我:“王爺,我要去學武功。”  

  我的臉象見了春風的花骨朵,忍不住往兩邊綻。不是我幻聽,當真是華英雄在說要去學武功。恩恩,這句話說的底氣很足,有氣勢,有前途!  

  我走到他身邊,讚賞地拍拍他的肩膀,“好孩子,有志氣。明天我就去聯繫,一定給你找個最好的師父,教你練絕頂的武功。”不知道符卿書這小子還肯不肯幫忙……  

  當然不肯幫。第二天,符小侯酸著一張臉告訴我,他師父已經退隱江湖,收個汪探花給足了我面子,已是大大違背誓言。  

  我坐在小神仙酒樓的雅間裡恬著笑臉:“誓言這個東西看開了不過是句話,破一次例是破,破兩次例也是破,左右都破了。”  

  符小侯不理會我的話,牙關咬的緊緊不鬆口。靠,真不給面子。  

  我搖頭:“符小侯,我看你也算個精明伶俐的孩子,怎麼這麼不知道變通。”  

  符卿書忽然拉下臉:“你說甚麼?”  

  我摸摸鼻子:“不知變通。”  

  符小侯冷笑:“馬公子年長閱豐,身邊更不乏足智多謀的能人異士,與我這不知變通的黃口小兒商議恐耽誤了大事,在下先告辭了。”  

  求人辦事矮人半頭,我陪著笑臉扯住符卿書的袖子:“算我口沒遮攔說錯了話,符公子你大人大量別同兄弟計較。大家有話好說,小二,再上一壺酒添兩個菜!今天我做東,算謝謝你上回幫忙,大家不醉不歸。”  

  兩三杯酒勸進肚子,符卿書的臉色總算和緩過來。指點我一條明路:“天柱山有個玄正門的道場,祖師玄機子與家師齊名,也是一脈宗師。”  

  我感激不已:“夠朋友,夠地道!”  

  小神仙的酒菜精緻,我吃的興致。符卿書淺斟慢飲對著我風捲殘雲,終於很同情地道:“馬公子在泰王府里都吃不飽麼?”  

  我一塊茄子含在腮裡:“吃飯的時候一堆人看著,怎麼也要做個王爺的樣子。XX的鬱悶!”  

  符卿書笑一笑,笑的很受用。  

  ***

  半個月後,華英雄坐著一乘馬車,拜師學藝去了。我本打算等一兩個月再送他過去。沒想到華英雄對這件事情異常積極,收拾了行李要走。我臨行前把諶青贈給華英雄,一隻手搭在他肩膀上鼓勵他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早日成材,頂天立地。  

  華英雄低著頭聽,這孩子自從說要走就異常沉默,幾天都不跟我說個長句子。我送他到門口,看著上了馬車,忽然有點捨不得。畢竟跟我在一起快兩個月了,雖然傻點難得聽話。我走到馬車前打起簾子:“沒事寫信過來報個平安,缺什麼想要什麼有人欺負你都捎話回來。”  

  華英雄水汪汪的眼望著我,抿著嘴,感動了。我忽然覺得我很像華英雄的老爸,送自己兒子第一次出遠門。  

  我對著簾子裡頭微微一笑:“小心保重,出門在外最要緊平安。”越發的慈祥了。  

  車夫對我一拱手,我點點頭放下簾子退後兩步,馬鞭子一甩,車子顛顛簸簸地上路了。我嘆口氣,揮手同眾人進去。坐在客廳裡潤了一嗓子茶,不由自主又嘆了一口氣。裴公子站在下首一雙細長眼瞅著我,忽然一笑:“其宣今日才算見了,原來王爺這般體貼細緻。”  

  ***

  幾天後,皇帝招我進宮。皇帝招我進宮,十件事有八件沒事找事,還有兩件不是好事。果然,皇帝見到我先是一句:“朕聽說你最近整頓內宅頗有成效。”  

  我說:“臣弟日日感悟皇兄教誨,時時自省圖進,不敢倦怠。”  

  皇帝點頭,“既然如此,朕這裡正有個事情交與你做。今天回去打點行裝,三天后出發,替朕到江淮一帶查兩件案子。”  

  江淮?感情是派老子出公差。我問:“可是去查貪污麼?”  

  皇帝摸摸鬍子:“好悟性。江淮今年的歲貢下頭有折子上來。朕想你上次去江淮正好也是歲貢,這回就再叫你過去,據說牽扯朝裡的幾個大員。你先到地方去,左右拿幾個出來,便是摸不到瓜,殺雞敬猴也淨淨時氣。”  

  我站在下面賠笑臉:“皇兄,我上回去過了,這次去恐怕不妥當,三王兄四王兄他們都在京城,找哪個也比臣弟穩便。我看四王兄行事穩重,是上上的人選。”乖乖個龍∼老子連帳冊都看不懂還去查貪污案,不如一石頭敲死我痛快!  

  皇帝摸著鬍子微笑,“正是方才叫他們過來商議,仁王康王都在朕面前一致保薦你,說你最近才智漸長,可堪棟樑,是最上上的人選。”  

  ……我伸袖子搽搽額頭,靠,算哥們你跑的快!  

  皇帝說:“既然如此,那便這樣定了。朕也不下聖旨了,這次是微服暗訪,只你與符卿書同些隨從。行事面面都要仔細謹慎,江淮那些官倒還有幾個認得你的。”  

  我摸摸鼻子:“皇兄,你方才說……我∼臣弟與符卿書?”  

  為什麼老子公差要同符卿書一道?我問皇帝:“符小侯只是世襲安國候,說來也是武將之門。關不到歲貢罷。”  

  皇帝搽額頭:“可不都是母后同太妃鬧的。”  

  永安公主在三個駙選裡挑中了符小侯。皇帝滿意了,皇后滿意了,偏偏公主的娘太妃不滿意,嫌棄符小侯是武門出身。太妃是為女兒著想。安國侯手握兵權,萬一前線吃緊,符小侯一定要上邊關,打仗了公主守活寡,打死了公主守真寡,萬一沒死落下個刀傷殘障,公主還要一輩子侍侯他。太妃設想種種可能後與太后商議,讓太后出面求皇帝給符卿書個文官功名。  

  “有了功績方才好封官,”皇帝坐在龍椅上搖扇子,“可巧仁王康王提點了朕一下,你就同符卿書走一趟。回來朕提他進刑部禮部也有個因頭。”  

  我乾笑:“皇兄,你不怕臣弟老毛病犯了麼?符小侯同臣弟出行,名聲方面,不大妥當罷。”悲哀啊,老子連這種理由也用上了。  

  皇帝合上扇子,手支住下顎,忽然露牙一笑:“母后跟幾位王弟可都誇你自新了。孰輕孰重,你還分的清罷。”  

  不知怎麼的,老子居然腿軟了一軟。“臣弟有一件事情想請示皇兄,這次出行,能帶王府裡的人麼?”媽的,不就去個江淮查個歲貢麼?老子認了!  

  皇帝將扇子在手裡轉了兩轉:“你打算帶誰啊?”眼角餘光瞟的我一陣心虛。  

  我畢恭畢敬地答:“就是臣弟府裡頭的蘇衍之。”  

  皇帝眉毛動一動:“哦,蘇衍之。朕聽說你新近在肅清家宅,敢情上次查歲貢弄進府這次查歲貢再弄回去。也罷,只要能擔保不漏了風聲出了岔子,隨你帶哪個去。”  

  我站在下首沒奈何回了一句多謝皇兄。告退下去了。  

  ***

  小順小全從我進宮的進程中提煉出經驗。我回到王府剛沾到凳子,小順就到我跟前站定,小心翼翼地問:“王爺有什麼吩咐沒有?”  

  我讚賞地看那小子一眼:“去幫本王收拾收拾行李。有事情要往南走一趟。”小順領命下去。我看看小全:“去替本王把蘇公子請到書房。”想一想,又不妥當:“算了,還是我自己去罷。”  

  東院的人回說蘇公子在書房,結果還是在書房見到了蘇衍之。蘇公子正在翻書。我開門見山單刀直入:“蘇公子,皇上讓我去江淮查歲貢。我想請你同行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蘇公子如我所料回答樂意之至。我誠懇地一抱拳頭:“那麼一路上有勞了!”  

  公差自然由皇帝撥款。估計最近國庫不富裕,皇帝小氣的緊。四五個大內高手瞧起來像三個月沒吃過飽飯,個個一臉晦氣模樣。我倒也沒大在意,橫豎這幾個人奉命暗中保護老子周詳,不在明面上同行,丟不出我欽差大人的臉。等到交通工具發放下來,我火大了 一輛半新不舊的馬車,兩匹騾子!  

  皇帝說,配給你兩匹騾子,是有深意的。朝中已經有風聲漏下去,朕要派人到江淮密訪民生歲貢,那些個地方官員一定在來往進出的地方安插了眼線。你若衣著光鮮高頭駿馬,可不一入城就被認得了?  

  仁王來替我餞行的時候說:“瞧瞧老七,皇兄多麼照顧你。知道最近黃淮一帶路面上不太平。特特的讓你輕車簡行,惟恐你被山賊當肥羊拿了。就這兩匹騾子,還是挖遍皇宮才尋出來的。皇宮裡騾子難得啊!”

[ 本帖最後由 黑暗帝王 於 2014-10-10 16:02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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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舊曆五月初一,我同蘇公子兩個,坐著一輛破馬車,東倒西歪下江淮去了。  

  隨從只忠叔與小順兩個。忠叔趕車,小順隨行侍侯。老子這一行與符小侯在京城外的一個土崗上會合。破車子吱吱嚀嚀到了土崗,我打簾子下車,符卿書從一棵樹底下迎過來,彼此一拱手,我露齒一笑:“符老弟,一路上大家多關照。”  

  符卿書打量一下馬車與兩匹騾子,輕輕一扯嘴角。符小侯行裝輕簡,只帶了個小廝。兩個人,兩匹馬。我斜眼看符卿書身後小廝手裡牽的那兩匹駿馬,什麼世道,小廝騎馬,小王爺趕騾子!符卿書抬頭看看天:“時辰不早,抓緊上路罷,王爺請車。”接過小廝手中的馬鞭,正要對我拱拱手翻身上馬。忽然眼盯著我的馬車,不動了。  

  我順著符小侯的眼神往車上一瞄。小順正站在車邊打著簾子等我上去。符卿書眼盯著車內扯起嘴角:“原來王爺此行,還帶了位高參。”  

  符卿書的聲音不高不低,順著風勢送過去。蘇公子低頭出了馬車,遠遠站在車邊對符卿書含笑一拱手:“蘇衍之見過小侯爺。”  

  符卿書點點頭:“不必多禮。原來是蘇公子,久仰。”眉毛梢揚了一揚,轉眼看看我,翻身上馬。  

  蘇公子是個好同上街的,態度閒散自在,走路不快不慢。便是看上了什麼東西略加品評,也是小蒸餃蘸香醋:雅俗共賞,點到為止,恰到好處。  

  一條大路走到頭又折回來,算是所有的熱鬧都見識過了。進客棧的門,方才那個小伙計正坐在店門口朝外瞧,手裡還抓了一把瓜子磕牙。照面賠笑站起來:“二位爺瞧的可還盡興麼?”  

  我點頭:“不錯不錯,熱鬧的很。”小伙計面有得色:“可惜公子看不到明天的龍舟,那才是真熱鬧!省城的老爺們都專程來我們鎮子上看。倒是幾位有什麼要緊事情,非急著要趕不可?”  

  我乾笑兩聲,蘇公子淡淡回了一句:“一些家務事,也沒甚麼大的,只是有些急。”  

  小伙計乖覺,岔了話問:“公子家鄉哪裡?”  

  蘇衍之隨口答:“這位公子是京城人氏,在下祖籍徽州。”  

  小伙計把手搓一搓:“徽州?好地方。我去給二位打些熱水搽搽。回頭有什麼要的再招呼我。今兒店子裡輪我上夜。”  

  我同蘇公子往樓上走,迎頭撞見符卿書的小伴當墨予,神色慌張在樓梯口垂手站著:“王…二位公子可看見我家少爺沒有?”  

  我皺起額頭:“你家少爺不是說明天要早趕路,吃飽了就回房睡覺了麼?出來找什麼?”  

  墨予搖頭,畏畏縮縮瞧我一眼:“我家少爺幾個時辰前讓小的去掌櫃的那裡要了一壇好酒,然後出去了片刻的工夫又折回來。然後又出去,到現在沒回來。小的以為他同二位公子一道去逛了,誰料沒瞧見,才找公子問問。”  

  我忍不住想笑:“你家少爺又不是沒出過門的大姑娘。不定逛哪裡喝酒去了,該回來自回來。”  

  不中用的小跟班哭喪著臉:“少爺這兩天脾氣不大好,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喝多了怕摸不到客棧的門。”  

  摸不到客棧的門……我肚裡咂咂舌頭,安國府的小跟班都是哪個師傅調教出來的?  

  “你家公子出門帶了什麼東西沒?”  

  “酒,酒壇子。”  

  我搓搓下巴:“那你去客棧後院跟房頂上瞧瞧。”  

  半個時辰後,墨予跟送熱水的小伙計來敲我的房門。  

  “小的只來謝謝公子一聲,公子怎麼知道我家少爺在房頂上的?”  

  還當真是!  

  又過了約莫個把鐘頭,又有人敲門。我睡眼惺忪拉開門,符小侯抱個酒壇子站在門口,一言不發走進來,把壇子往桌上一放。我皺著眉毛看看他:“我說符小侯,你喝高了明兒起不來,可就趕不了路了。”  

  符卿書把酒壇腦袋上頂的兩個碗一字排開,我再搖頭:“喝酒不就兩個小菜?”  

  符卿書托起壇子徑直往碗裡倒,我終於嘆了口氣,端起其中一碗,仰脖子一倒。入口醇香,後味辛辣,好酒。我擱下空碗抹抹嘴  

  符卿書看看我,抓起碗直倒下肚。空碗放到桌上,我伸手他也伸手,同時抓住酒壇,我一拍符小侯的肩膀,哈哈大笑:“痛快!”  

  符卿書似笑非笑地揚揚眉毛,也一拍我的肩膀,忽然豁然一笑:“痛快!”  

  酒壇子不大,五六個回合幹下來,快空了。我意猶未盡靠在椅子上,漸漸不大管住自己的舌頭:“我說符老弟……”  

  符卿書在我前頭先自己幹了一壇子,所以有些上臉,臉頰一片潤紅。  

  我舔舔嘴,“我這兩天都沒想明白,哪裡得罪你了。”  

  符卿書忽然臉色又沉了沉,問了句八竿子打不著的話:“你究竟打哪裡來的?”  

  我揮揮袖子:“不是說過麼,跟你講一定不信,嚇著了也不好。”  

  符小侯哼了一聲。我瞇眼看他:“怎麼跟個娘們似的愛計較。我知道了,一定上回我喝多了冒犯了你你還沒消氣。也罷,橫豎我的錯。只要能消了你的心理陰影,你怎麼著我都成。”  

  符卿書忽然扭頭看我:“你說什麼?”  

  我豪情萬丈地一拍胸:“老子今兒豁出去了,只要你能消氣,怎麼著都成!”  

  符小侯冷笑一聲,站起來。我也站起來,隱約有些後悔,符大俠是練家子,往哪裡打估計老子都要傷筋動骨。  

  果然,符卿書走到我跟前,一把拎起我領口。我認命地不還手。符卿書盯著我的眼,抓著領口的手一緊,跟著……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中什麼籽結什麼瓜,開什麼花得什麼果。  

  佛祖爺爺在上,您老的教誨老子銘記在心。  

  所以,就算老子被符小侯啃一口也是血債血償肉帳肉還……  

  肉帳肉還?!XXXX的老子怎麼想到這麼XXXX的詞,他媽的當然是給震驚的!  

  符卿書從我嘴上移開嘴,靠!不對!從我臉上抬起頭,XX的也不對!TMD這就沒辦法正常敘述……  

  而且更可恥的是,符小侯貼上來的時候老子居然從頭頂正中的皮表層感到一股電麻沿著脊椎直延伸下來。居然……不可能……雖然符小侯很標致嘴唇很軟口感不錯,我也不可能對個男人有什麼反應……絕對是錯覺……  

  總之,符卿書鬆開了我。靠!又錯了……是我跟符卿書分開後。我目光炯炯正義凜然直視對方。符小侯面有得色,等著看老子吃虧的模樣。  

  我馬小東二十六七年什麼沒見過,當然不是吃素的。  

  我平順一下呼吸,正正領口,邪邪一笑:“符老弟,你泡的妞兒不多罷。”  

  符小侯正笑的洋洋得意,沒料想我來這一句,理所當然呆滯了一下。  

  我雙手抱肩深沉地搖頭,又漸漸走近符卿書:“接吻這東西,要的就是個技巧。方才我看你還嫩的緊。”  

  我再逼近,符卿書完全被震住,呆再原地一動不動。小孩子家,跟老子玩還差了幾年道行。  

  符小侯與我現在身量仿佛,究竟還是老子高些。我拎住符卿書的領口,痞痞一笑:“要不要大哥我教導你,讓你見識下什麼才是好技術?”  

  符卿書的臉色還沒來得及變,我一露牙,對準目標啃了下去。  

  接吻確實是個技術活,要在不斷的實踐中磨練提高。老子畢竟前前後後泡過的妞兒也在十個指頭開外,收拾個符卿書自然綽綽有餘。  

  從蜻蜓點水到輾轉反側,從探照燈到攪拌機,符卿書揪住我的手越來越松,身子也越來越軟。等他的脊背軟在我的臂彎裡,我心滿意足地收工抬頭,含笑盯著符卿書雙眼:“怎麼樣,技術不錯罷?”  

  符卿書的模樣有趣的很。臉色潮紅,雙眼泛著水光,看的老子一瞬間居然有些心癢。  

  怪不得小王爺要去斷袖,果然別有風味。  

  符卿書臉色瞬間發青,兩眼雷射一樣盯著我:“你說甚麼?”  

  我一驚,乖乖,看符卿書走神,剛才居然想什麼就說出來了。  

  “怪不得小王爺要去斷袖,果然別有風味。”  

  符卿書臉色越來越青,開始慢慢冷笑,砰的一聲,我左眼一陣金星閃爍。伸手去摀的當兒,一股涼風穿堂而過。再抬頭,屋裡只剩下老子一個孤家寡人。  

  左眼麻木後開始火燒火燎地刺痛。  

  我長嘆一口氣:“兩次都打左邊,不能換個眼麼?”  

  ***

  一回生二回熟。臉皮這個東西靠個錘煉。第二天天剛亮,客棧的小伙計來喜敲開我的門送洗臉水,一眼看到我臉上,手一哆嗦,水盆搖搖欲墜。我臉不變色大氣不出氣定神閒地說:“悠著點,別燙著。”  

  來喜咳嗽了一聲,把臉盆放進盆架,擰了個手巾把子,一雙眼閃爍不定,半斜不斜。我往臉上一指:“腫的厲害麼?”  

  來喜的目光左右搖擺,終於光明正大定在我臉上,乾笑:“對面有個專治跌打損傷的王大膏藥。等下小的給公子請來瞧瞧?”  

  王大膏藥請過來的時候,該到的人基本都齊全了。蘇公子看了我的眼,一言不發,坐在椅子上喝茶。小順和忠叔圍在我跟前搓手:“少爺,您下次起夜傳奴才們侍侯。是奴才們的錯,沒有服侍少爺周全∼∼”  

  我仁義地揮手:“全是我自個兒的錯,誰也不怨!”斜眼瞧了瞧站在最週邊的符卿書跟他小廝。符卿書臉不變色心不跳踱到蘇公子跟前坐下,也倒了杯茶喝。墨予低頭在他跟前站著。  

  王大膏藥譜兒不小,進門瞧瞧一屋子的人,先扯起嗓子一聲吆喝:“閒雜人等一邊靠靠,都杵著礙事!哪位爺要貼膏藥哇?”  

  小順盡職地點頭迎上去,跟王大膏藥說明是這位爺我要看眼睛。王大膏藥叉著膀子一只眼半閉一只眼半睜望望我的傷眼,張口一句地道話:“這位公子眼是怎麼弄的這是?昨兒晚上起夜撞到門框了?”  

  我點頭:“正是。”  

  王大膏藥把正在桌邊喝茶的蘇公子與符卿書趕起來,指點我坐到椅子上,又扳著臉細細瞧了一遍,搖頭,長嘆。  

  “可惜傷在眼上貼不得膏藥,只能拿盒藥膏搽搽。可惜!不是我吹,我王大膏藥的膏藥就在整個中州,我說第二他媽沒人敢說第一!絕對真狗皮!貨真價實!”  

  小順賠笑:“那就趕緊給我們家爺拿盒藥上上,這裡還等趕路。”  

  王大膏藥一壁從褡褳裡摸出一盒子藥膏,一壁搖頭。望望我,嘆氣,再搖頭,咂嘴:“這位爺別的地方就沒個撞傷扭傷風濕關節腰腿疼痛?甭管什麼症候,我王大膏藥一膏藥下去,包好!絕對貨真價實,十足的真狗皮!”  

  送走了王大膏藥,客棧小伙計又來提個醒:“幾位爺若是當真等趕路就趕快。不然恐時候來不及。”  

  小順跟我建議不如停一天養養我的眼,被我一袖子甩了回去:“不就青了些麼,又不礙事,養什麼!”小奴才不敢多言,收拾車子去了。  

  客棧老闆還打包贈送了一袋粽子。出城上了大路,日頭炎炎黃沙漫天。我在車裡與蘇公子沒甚話好說,剝了個粽子解悶,也算應個端午的景。  

  走了兩三個鐘頭的路,車外頭忠叔一聲吆喝,車忽然慢慢停了。我手裡攥著半個粽子掀起簾子,忠叔往前面一指:“爺,沒路了。”  

  我下車舉目望前方,方才曉得為什麼客棧小伙計投胎似的催我們快走。百米開外,一道闊水,奔流滔滔。我太陽下瞇起眼:“這,不會就是黃河罷……”  

  蘇公子在我身後打簾子下車:“原來走到黃河了。”  

  靠!真是黃河。  

  符卿書勒住馬頭,手遮在額前向前看了看:“再往前走,找個船家,天黑前趕到對岸客棧應該綽綽有餘。”  

  忠叔依言對騾子吆喝了一聲。我與蘇公子跟著車走了百十來米,到了河岸邊。  

  左右望去綿延萬里。空蕩蕩,荒涼涼。只看見一個小渡口,搭著間歪歪斜斜的小棚子。門口依稀兩個黑點。  

  兩個黑點是兩個老大爺,正在嚼煙草。斗笠底下抬頭望望我這一行人等。吐出煙渣一招手:“來罷。”  

  來罷?我左右看看,符卿書也愣了一愣。兩個老爺子站起身,我堆起笑臉:“大爺,我們是……”  

  其中一個老爺子正正斗笠:“不是過河的麼?我渡你們過去!先說好,只能渡人。牲口同這車可馱不過去。”  

  連蘇公子的臉也綠了。兩個老大爺不比忠叔年輕,加起來絕對將近一百五十歲。渡我們六個大老爺們過河還不如指望那兩頭騾子把我馱過去。  

  我惟恐傷了老爺子的自尊,小心翼翼地問:“這渡口裡就沒有別的船家。”  

  老爺子斗笠底下瞇起眼:“有倒是有。不過今兒端午,都到城東賽龍舟去了。只有我們兩個老伙計看生意。”冷笑一聲,“若幾位客人看不上咱這兩個老殼子,就在河邊你那車裡對付一夜,明兒再過罷。”  

  我陪笑:“哪裡的話,老江湖才有經驗,只怕您不肯渡我們哩。哈哈∼”  

  一句話出口自己都恨不得給自己一嘴巴。符卿書冷冷地剜了我一眼。蘇公子也甚是不讚賞地微微搖頭。兩個老爺子滿意地笑了:“這位公子說話有見識。羊皮筏子就看個工夫。比那蠢力氣搖櫓的,講究多著了。”  

  我眼冒金星,倒抽一口冷氣。羊皮筏子?!  

  羊皮筏子不長也不寬,一次只能坐三個人。一人一個角,加上梢公正好平衡。  

  我蹲在其中的一個角上啃粽子。  

  另外兩個角一個坐的是蘇公子,一個是符小侯。兩個人居然聊到了一處,在品評風景,文縐縐引著典故酸句。老子聽了三句就犯暈,索性再從袋子裡摸個粽子解悶。蹲在羊皮筏子上,腳底下是滾滾黃河水,頭頂上是炎炎大日頭,再加上個應景的涼粽子,古往今來的端午節,誰有老子過的精彩!  

  我惡狠狠咬了一口粽子,正好咬到一顆紅棗子,還挺甜。  

  梢公老爺子撐著竹竿,吼了一支小調:  

  “東邊滴那個日頭頭呀活活地照∼∼西邊滴雲彩呦呀活活地漲∼∼我想我滴個小妹妹哪想哇想得慌∼∼小妹妹你在夢裡頭,可把情哥哥想∼∼呀活活地嗨∼呀活活地嗨∼∼小妹妹你在夢裡頭可把情哥哥想……”  

  蘇公子雖然在與符小侯說話,到底是沒禁過折騰的人。我方才見他臉色便有些青白。老爺子的小調來回吼了五六遍,蘇公子的臉越發的白了。  

  我清清喉嚨,趕在一曲終了的空檔上,跟老爺子搭訕:“您老今年多大歲數了?”  

  老爺子撐著梢竿對著滾滾河水一聲長笑:“今年剛七十一。”  

  我乾笑:“老爺子硬朗。就這身板,再幹個十年八年的不在話下!”  

  老爺子聽的很受用:“窮人窮命。像幾位這樣大戶人家出身的,到我這歲數,該翹起腿來做太爺等著人侍侯了。”  

  我順著老爺子的開心往下說:“大戶人家的太爺,又有幾個得您這樣好身體的。只怕我到了七十一走路都要人扶。聽剛才的曲子,老爺子年輕時候也風流過?”  

  話正搔到癢處,老爺子頓時興奮了,他一興奮,筏子也一陣哆嗦:“哈哈,公子好眼力。年輕的時候的確荒唐過一陣子。女人啊,纏人的緊,你不能離她近也不能離她遠,遠了你想的慌,近了又煩的慌。”  

  一句話勾起我多年的苦。我頓時回憶起燕妮的種種,忍不住長嘆:“而且女人是這樣的,離的近了,她也嫌你煩;離的遠了,她又說你不夠體貼。難辦!”  

  老爺子捋了捋鬚子,遙望江水,也感同身受地長嘆,突然回頭笑道:“看來這位公子是成過親了。其他二位都成親了沒有?”  

  蘇公子與符卿書早住了口,聽我跟老爺子搭話。聽我說到女人,忽然都回頭瞧了瞧著我。我被剛才那一瞧鬧的有點莫明的心虛:“這兩位公子都沒還成家。我也……”我原想說我也沒結婚,忽然想起王府小廳大桌子上的那個牌位。乾咳一聲:“我倒成親了,不過老婆是個牌位,同沒成親也沒大兩樣。”  

  老爺子深沉地看我一眼:“沒有也好,省心。”  

  我跟著笑:“有家有口自也有好處。金山銀山,難買老婆孩子熱炕頭。”  

  老爺子舒心一笑:“便是個人有個人的福分。”  

  我陪著笑了兩聲。忽然覺得周圍有些不自在。左右看看,蘇公子悠然自在地看風景。符小侯轉頭看小順忠叔與墨予那個筏子。沒什麼異樣。  

  老爺子摸起腰間的葫蘆抽了一口,又亮起嗓子:  

  “轆轤井打水吱嚀嚀地轉,想我滴那個大妹妹在傍晚∼∼一桶水想你手兒軟哇∼∼兩桶水想你口難開∼∼呀活活呦∼∼得呀活活∼∼”  

  小筏子跟著顫音一陣抖動,我忍不住又看看蘇衍之。蘇公子臉色白裡頭泛出了黃,用手扶了扶額頭。我伸手在蘇公子肩頭輕輕拍一拍:“喝水不喝?”蘇衍之抬起頭:“不妨事,上了岸找客棧歇歇就好了。這兩天晚上沒睡好。”我看蘇公子委實撐的勉強心裡不是滋味:“不然我往那邊坐坐,你靠我身上睡一睡,興許好些。”  

  符卿書咳嗽一聲,梢公大爺回過頭:“筏子上不能亂動,這位公子再撐一撐。再一兩個時辰就到對岸了。”  

  蘇公子扶額頭的頻率越來越高,我終於忍不住討教老爺子:“過個河也忒久了罷。”  

  老爺子說:“從正興碼頭到奉陽碼頭,光向東都要走二三十裡的水路,更何況還要渡到對岸去。”  

  說的我雲裡霧裡:“我們只要到對面就成,沒說去奉陽。”  

  老爺子撐著竿子,瞇起眼:“公子沒走過這條道罷,正對岸?正對岸荒山土崗子,幾位上了岸,哪裡歇去?”  

  我虛心受教,沒奈何瞅著蘇公子,捱著。  

  終於,長路漫漫有盡頭。捱著捱著到了對岸。一道木頭橋段,就是所謂的奉陽碼頭。小順那邊另一個筏子也靠了岸。兩位梢公大爺住了篙。依次上了碼頭。符小侯懷里摸出一塊碎銀子,大爺咧嘴一笑,擺手:“馬騾與那輛大車,儘夠了。”一竿子劃開,亮開嗓子盪走了。  

  我扶著蘇公子,四下望望,乾笑:“奉陽的人敢情也去看龍舟了。”  

  後頭是大河,前面一條平坦坦的黃土大路,半個人影都沒有。我摸摸鼻子:“沒辦法大家地崩進城罷。”  

  符小侯搖著扇子看天,道:“不曉得前面那個岔道口,向左還是向右。”  

  我看小順,小順看忠叔,忠叔看看蘇公子,又看回我身上。  

  我搓下巴:“走到路口見到人再問麼。總比在這裡曬太陽的強。”  

  走到路口,仍然不見人影。我也火大了:“這一城的人都到哪裡去了!不就是個端午麼!”還是小順有見解:“王爺,不如咱們去路邊的樹底下歇歇。看能不能等來一兩個人。這麼著瞎摸也不是辦法。萬一走岔了道,工夫就大了。”  

  我贊嘆很是這個道理。扶著蘇公子大家到路邊,小順掏出兩塊包袱皮鋪地上坐了。我拿過水葫蘆遞給蘇公子。  

  蘇衍之在筏子上暈的夠戧,連嘴唇都泛著白光,一副有氣無力的模樣。我看著他抽了兩口水接過葫蘆:“現在不在船上,你靠在我身上瞌睡一下,等下還走得動麼?”  

  蘇公子估計不是我用肩膀撐著連坐都坐不直了,還死撐著說:“不礙事,歇歇就好。”我索性一攬胳膊,將蘇公子再往肩頭上帶帶。另一隻手抖抖衣襟,扇扇風。咬開葫蘆塞,也抽了兩口,再問蘇公子:“你還喝兩口罷。”  

  坐在另一棵樹底下的符小侯又咳嗽一聲。我轉過頭看看,符卿書悠然自得地搖著紙扇,看天空。忠叔小順墨予都跟毒啞了似的看大路,連個放屁聲都沒有。我伸伸腿,沒話找話地說一聲:“靠!半天還不過來一個人。”  

  還是沒人吭聲,我看天看地看大路,想找點什麼話出來。小順頭忽然動了動,望大路的眼光從呆滯變成閃亮,半站起身往路上一指:“王爺,可不是左邊的岔路上有車過來了?!”  

  我瞇眼往岔路上一瞧,不錯,兩匹駿馬拉著一趟車。比我那輛騾子車氣派多了。  

  小順伸長了脖子:“好象還不只一輛。”  

  我無所謂地抖著前襟:“多又怎的,方向不對,搭不了車。”  

  符小侯遠遠地在樹下飄過來一句:“搭不了車便買他一輛是了。”小順繼續嘀咕:“這快傍晚的那麼多人來河邊幹麼事,渡河又沒船家。”  

  正說的時候為首的馬車已經快到了跟前。車夫勒住韁繩,吆喝了兩句,車放慢了速度,靠路邊停下。小順正要迎上去,為首的車夫已經翻身下來,徑直朝樹這邊走了兩步,忽然撲通一跪,向我這邊一抱拳:“請少爺上車。”  

  我挖挖耳朵,老子沒有幻聽?蘇公子從我肩膀上撤身坐正。第一輛車後面,跟著三輛車,依次路邊停下,車夫下車,與方才那位挨肩跪下。我抖抖衣襟扇個涼快,這唱的是哪一出?  

  最後一輛車停定,簾子一挑。走下來個人,穿著件湖色衫子。我看他越走越近,伸手掐了一把大腿。靠!老子沒幻覺。蘇公子站起身,來人對我微微一笑,細長眼流轉生輝:“其宣來接主人與符公子進城。來的晚了,莫怪。”  

  我再掐了一把大腿,爬起來,還是說了:“那個,裴公子……你打哪裡冒出來的?”  

  裴公子從哪裡冒出來的?馬車裡頭裴其宣用扇子遮住嘴打了個哈欠:“王爺你前腳剛走,後面其宣就套車跟上了。”  

  我自然要問個為什麼。  

  裴其宣彎起一雙細長眼:“王爺一路上就沒想起忘帶什麼東西?”伸手如懷,摸出一塊巴掌大小的鐵牌,拎著一晃。  

  我抬起眼皮看看,無動於衷。“這個東西……”  

  裴其宣把鐵牌拎到我眼前:“這不是皇上賜給王爺的表證麼?”我也打個哈欠:“沒錯,帶不帶無所謂。只怕拿出來,不是假的還變成假的。”  

  敢情裴若水是為了這塊鐵牌子巴巴的趕上來,我接在手裡掂一掂。靠!不看都不火大。  

  話說老子臨行前,為壯行色,跑到宮裡去跟皇帝討個證物。御賜證物乃是辮子戲裡欽差大人私訪必備道具,等到火燒眉毛的緊要關頭,伸手一亮,場子上的男女老少撲通通跪一地,十足的氣派。既然現如今我馬王爺也是個欽差了,這樣東西萬不能少。  

  皇帝說當然少不了你的,朕已經命人特去打造了,你上路前一定送過去。  

  我當時就犯了疑惑,什麼尚方寶劍御賜金牌不都是現成的東西,怎麼還要趕著去打造?  

  等到我臨行的頭天晚上,仁王康王來為我餞行,康王從袖子裡摸出個黃綢子布裹的一樣物事,雙手遞到我手裡。仁王在旁邊語重心長地做說明:“這件東西是皇兄讓大內工匠連夜趕出來的,不到緊要關頭,萬萬不可輕易與人顯露。”  

  我打開層層包裹的黃綢子,定睛一看,怒火中燒。一塊巴掌大的黑鐵牌子,腦袋上用根紅繩子穿了,下面點綴個穗子。  

  正面兩個大字:欽差  

  背面三個大字:七王爺  

  仁王說這根紅繩子穿的長短適中大有講究。平時可以貼身掛在脖子上,關鍵時刻可以解下來佩在腰帶上。怎麼掛都合適。  

  XX的!  

  老子記得,仁王康王這裡剛走,破鐵牌子那裡就被我扔進假山陪蟈蟈睡覺。難為裴其宣居然能把它找出來。  

  我忍不住問:“你就為這麼個東西趕上來?”  

  裴公子哈欠連連的說是:“王爺的車程不快,我同小全挑了王府最快的兩匹馬,原想趕上王爺把東西交了就回去。誰想王爺走的是官道,我們行的是小路。我尋思王爺的車騎未必過得了黃河,索性連日趕在前頭,提前到對岸安排下車馬等著。”  

  裴其宣神色疲憊,想這幾天也必定趕的十分辛苦。  

  我讓出個墊子遞給裴公子靠著:“你怎麼就猜到我今天這個時候到?”  

  裴其宣靠在車廂上搖扇子:“我昨天趕到奉陽,估摸著也就比王爺多趕了一天的路。臨時安排定下廂房雇了車馬趕過來,果然接上了。”  

  我慶幸:“幸虧你先趕到對岸。不然我們六個人,只好地崩進城了。”裴公子搖著扇子瞇起眼笑笑。  

第七章

  裴其宣定的客棧也是奉陽最大的客棧。掌櫃伙計比在正興更透著殷勤。進了上房剛安頓好,一杯熱茶正好喝完喘過氣的工夫。小伙計來報說前樓雅間酒菜已經整治好了。  

  符卿書端著酒杯對我含笑道:“仁兄府上,果然濟濟自有臥龍鳳雛。”裴其宣向符小侯舉一舉酒杯,微微一笑:“公子過獎,在下惶恐。”符卿書放下杯子:“裴公子過謙了,可惜與你相識甚晚。吾不才,府上也不曾得有公子這般妙人,可嘆。”  

  裴其宣彎起眼角:“其宣越發惶恐。”  

  我左右看看,打個哈哈:“這個辣子雞燒的不錯。”  

  吃完了飯,我喊過小順:“讓廚房給蘇公子熬的熱粥送到房裡去了?”  

  小順點頭:“剛送過去,蘇公子正睡著,小的先把粥放在桌上涼著了。”我擺手:“我自己去瞧瞧。”  

  蘇公子果然在床上睡的沉。進了客棧我就先吩咐店家準備熱水讓蘇公子洗澡自去歇著。蘇公子也確實到極限了,洗了澡倒頭在床上就睡了。  

  我伸手摸了摸粥碗,溫度正好。蘇衍之一天只早上吃了點東西,還是叫起來好歹喝口熱粥。我俯身到床邊,看蘇公子委實睡的香,猶豫了一下。正躊躇,蘇公子倒自己醒了。  

  我把粥碗端過去,蘇公子接了喝了兩口,說了聲多謝。我說:“一天沒吃過別的,你還是都喝了吧。”  

  蘇公子難得真心對我笑一笑,接著把粥喝完。我接過碗放在桌子上,“明天再叫人過來收,今晚上我讓誰都別過來,你放心睡。我先出去了。”  

  蘇公子目送我出門:“晚上也早些歇著,別忘了搽藥。”  

  一句話說的我心裡很受用。蘇公子與其他不同,這種話輕易不說。我還是頭一回聽到。  

  踩著風推開臥房的門,一眼看見裴其宣正坐在桌子旁喝茶。我見他轉頭,呲牙笑了笑:“走錯門了,你歇好,我去睏覺。”  

  裴其宣擱下茶杯:“是這間沒走錯。”  

  我摸摸鼻子重新走回去:“裴公子找我有事?”  

  裴公子站起來走到我跟前,“王爺最近好生客套,您以前,可從來直呼其宣名的。”  

  裴公子瞇起眼,這句話貼著我的耳根說出來,老子渾身的汗毛頓時根根亂顫。咳嗽一聲,我不留痕跡後退一步,乾笑:“這不正在微服中,說話做事要格外謹慎小心。”  

  裴其宣一雙眼珠子潤了水似的瞅著我,目光沾了濕氣直飄過來。我鎮定心神,剛要再說話,裴其宣忽然抬起手往我臉上招呼,手指碰上我的左眼:“也忒不小心了。”  

  我說:“沒大事,抹兩天藥就好了。不過起夜的時候門框上撞了一下。”裴公子哦了一聲:“又是麼?”又是裡的那個話外音,八里路外都能聽到。  

  我還當真有些不知怎麼好,裴公子是我最怕對付的一個主。裴其宣從我眼上撤了手,眼見一張臉離我越來越進,我咽咽唾沫,正思索敵進我退的戰術,裴其宣忽然一笑:“好生歇著罷,我先自回房了。”手輕輕往我肩頭上一擱,徑自走了。  

  一股過路風擦著我鼻子尖一陣陰涼。  

  ***

  幾天的行程倒也風平浪靜。裴其宣偶爾讓老子犯點小醋,符小侯也只款派比平時端的更足了些,只有蘇公子明顯情緒不佳,往南走一程,話就少一句。  

  趕了六七天的路,過了淮河,總算功有所成,到了巡查第一站徽州。  

  白牆灰瓦,深巷抹簷,牌樓兒馬頭牆,地縫里都透著一股墨水氣。  

  我掀著車簾子扇著涼風搖頭贊嘆:“果然是好地方。”裴其宣在我身後跟了一句:“說的跟王爺頭回來似的。”我小吸了一口氣。如今有裴其宣在跟前,與蘇公子符卿書不同,要時刻悠著些。  

  小順從後面的大車上爬下來,扒著窗戶鬼鬼祟祟向我低聲道:“少爺,小的有件事情要同你說下。”  

  我招呼停了車下去,小順把我拉離馬車三米開外,壓著嗓子道:“王爺,咱在徽州住哪裡您給個示下。”  

  我說:“這什麼事情了?照趕路的常例。挑個象樣的客棧定天字號的上房。看著住。”這點小事情還要來請示王爺我,真一天傻似一天。  

  小順低下頭:“奴才領了,奴才是不曉得王爺打算住客棧還是蘇公子家。才特來問一聲。”  

  我手裡的折扇啪的一合。“蘇公子……家?”  

  蘇衍之,徽州人氏。  

  一句話兜上我心頭。老子聽見巡查昏了頭,居然從頭到尾沒注意,查訪的重點地區正是蘇衍之的老家!  

  蘇公子在馬車裡一臉水波不興:“還是到在下家中住來的方便。不過宅子荒廢了一年,恐怕下人也不剩下幾個,住著要冷清些。”  

  我不吭聲,裴其宣也不吭聲。符卿書將眉毛挑了一挑:“我倒沒甚的意見。那便叨擾蘇公子了。”  

  蘇府在徽州城東。小順輕車熟路,指點車夫繞小道前行。徽州城裡牆高巷深。拐了七八條小街,進了一條清冷的長街。路面上空蕩蕩的沒半個人影。一整條街是白牆灰瓦的高院牆,只有一個朱紅的高大門樓,匾上兩個墨書大字:蘇府。  

  我肚子裡咂舌蘇衍之家當年真是闊綽。一條街全是住宅的院牆。我的王爺府,也只得這個樣子。  

  眾人下車都默不做聲,蘇公子慢慢走上台階,小順跟上去,拉住門環叩了幾下。  

  大門緩緩開了一條縫,伸出一張滄桑的老臉:“這裡沒人……”話沒落音瞇起的眼轉到了蘇公子身上,頓時打住。蘇衍之向前走了一步,聲音還是不高不低不急不緩:“高伯,宅子裡這些日子可好?”  

  高伯顫巍巍地從門縫裡走出來,望著蘇公子,抖著嘴,不說話。  

  我冷眼站在旁邊,同其他人一道默不做聲。三年前蘇公子被親哥哥送給小王爺至今,第一次回家。蘇家敗了也近一年。  

  蘇家的老管家高伯把古裝戲裡舊別重逢故僕逢主的煽情大戲演了個全套,方才開門放我們進去。跨進門檻的一剎那,高伯從蘇公子身上移開淚眼,一眼瞧到我臉上,又五雷轟頂似的僵在那裡,呼吸急促臉色發青,哆哆嗦嗦伸出一根手指:“你,你,你……”  

  我傻了零點一秒後反應過來。可不我正是拐走蘇公子搞垮蘇家無惡不做十惡不赦的蘇家天敵變態小王爺柴容麼?!  

  高伯用看長了翅膀的鼻涕蟲的眼光看我完全是情理之中理所應當我咎由自取……  

  我抖了抖臉皮,對高伯咧開嘴:“哈哈高伯,好久不見。”  

  高伯倒抽一口冷氣將要痰厥的當兒,我另一只腳跨過蘇府的大門,光明正大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  

  ***  

  鑒于高伯痰厥昏迷,安排廂房各自去住只有自力更生。名言說書倒猢猻散。單看蘇府的氣派,當年呼來喝去做工使喚的絕對不比我那王爺府少了。到如今空蕩蕩的大宅子裡,只剩下高伯一家六個人頭,還有兩個是穿開襠褲的娃娃。  

  高伯乃是足以編進忠義英烈傳流芳百世的義僕。若照了老子,一大宅子的人跑個溜溜乾淨,正好剩下高牆大屋子供老子受用。今天睡東廂明天睡西廂,值錢的東西統統換成現銀花差,也算盤活市場經濟的一點貢獻。但是,高伯的兒子二狗一面帶領小全小順墨予挑房間搬東西打掃臥房,一面細數他爹的忠義事蹟,比如當初如何摃著一把從殺豬王大那裡藉來的鋼刀一夫當關保全了蘇府所有的古玩瓷器:如何每天含著眼淚把蘇衍之與蘇二爺的廂房打掃的一塵不染;如何一天三次給蘇二爺的牌位上香上供,蘇二爺不吃蘋果,所以供果裡從來沒有蘋果……諸如此類滔滔不絕,聽的我搖頭長嘆唏噓不已。  

  最後二狗搽著眼睛說:“府裡的人都跑光了,只剩下爹一個。爹說人手不夠,愣從鄉下把我跟我媳婦還有我兄弟三柱子叫過來。地裡沒人管,今年坐吃山空,三柱子鄉下定的一門親事也吹了。”  

  我長嘆一口氣摸出一張銀票,塞進二狗手裡。第二天早上,高伯來敲我的房門,開門跪倒把銀票擺在我腳邊:“王爺恕罪,小人的兒子沒有見識。小人一家賤命,當不起王爺的賞賜。”脊背筆直滿臉正氣浩然。我沒說什麼,誰讓高伯是義僕我是反派,認了。  

  反派有反派的苦楚。高伯礙著蘇公子的面子,只放暗槍不動明劍。譬如住處安置。蘇公子自然住他在家的老地方。東廂貴客房安頓了符小侯,書房安排下裴其宣。我被從臨時打掃的客房挪進蘇二爺的老臥室,高伯說,全府只這間屋子最氣派,當得起王爺我的身份。  

  當天晚上,我起夜找茅房在院子裡迷了路,遠看見一間屋子裡透著燈光,轉過去扒窗戶一看,原來是間靈堂,桌上供著個牌位,高伯正跪在蒲團上念念有詞:“……回來了,二爺,冤有頭債有主,人就在你房裡,你有什麼放不下的,可以了結了……”  

  我哭不得笑不出,只有罵娘解氣。蘇公子回了故居睹景思情焉有不傷感的道理,我也不方便去打攪。啞巴虧就吃一點,橫豎老子也是奈何橋上有情面的人,身正不怕鬼敲門。  

  我摸回蘇二爺的臥房,倒頭睡到天大亮。一宿無夢。  

  第二天,我一臉正經打著商討工作的旗號去找符卿書磕牙。  

  符卿書正在吃早飯,五仁糯米粥銀絲芙蓉卷,還有兩樣精緻小菜。符卿書暴殄天物,東西只沾了沾牙就撤了。抹著嘴問我可有什麼事情沒有。  

  我說:“既然你我是皇命在身,那就要抓緊時間查訪案情。不如今天就微服出巡,徽州城裡轉轉。看有沒有什麼蛛絲馬跡幫助查案。”  

  符卿書沒多大興趣的離了飯桌,在我對面一張椅子上坐了:“歲貢又不是官府衙門殺人放火的案子,只消到知府衙門找了帳本與上繳的帳冊採買清單一一核對,一天就能查出究竟來。”暗指皇帝給我們徽州十天的日程純粹浪費,更暗示我打著微服的旗號逛街是實。  

  官話哪個不會說?我端正神情說符小侯你這樣想就錯了。“歲貢的物品雖然是官府包給各個商家,終究商戶也是從民間得來的。市場上買賣東西報價與買價的差額本來就大,所謂漫天要價就地還錢。他按平價買拿報價做帳,只這一項中間油水就大了。不去市場踏看下實際行情,只看帳本還是要被他糊弄了。”  

  符卿書點頭:“這話倒也是,果然馬公子想的周詳。只是,”手指在桌上輕輕一點,“不吃些東西再去?”  

  我嘿然一笑:“銳利啊,符老弟。再不上街去兄弟我就要餓死在蘇家大院裡了。”  

  ***

  包子,雪白的包子,雪白的冒熱氣的剛出籠的包子。  

  捧在手裡是滾燙的,聞著氣味是誘人的,咬在嘴裡是感動的。  

  我站在包子鋪前面眼望蒼天,老淚縱橫。  

  符卿書手心裡敲著扇子在旁邊冷眼站著:“三步外就是館子,何必。”瞧不上地攤的窮酸相。  

  我說:“三步也撐不了,不先拿點東西墊著,館子裡等菜上來,我也歸西了。”  

  符小侯難得同情地瞧了我一眼,跟我進了酒樓。  

  酒店的小二說:“客倌,現下是早上,不賣酒菜。到晌午才開張。”我餓火中燒,拿筷子搗桌面:“什麼酒菜的!能管飽的統統上來!”小二被我餓狼的眼神震撼到,一應聲地下去了。一分種不到,端了一碗稀粥,一盆花捲。幸虧我與符小侯衣衫光鮮,又搭了兩碟子鹹菜。  

  符卿書坐在旁邊搖扇子。我發現符卿書有個毛病,見我露出窮酸相就分外受用。所以現在符小侯心情明顯不錯,“那高伯就算見你不順眼,好歹你也是個小王爺,便是為了蘇公子,也要必恭必敬地待你,不至於連飯都不與你罷。”  

  我說:“誰說他沒給我?一天三頓,人參燕窩,海鮮鮑魚,哪頓都比別人精緻。不過燕窩粥裡摻了涮水,人參湯裡放了馬尿。”  

  符小侯動容道:“高伯也忒過了。”  

  我冷笑:“他這點小伎倆想整老子?早八百年就讓小順盯著他看穿了把戲。不過好歹年紀一大把了,也是個忠僕,精神可嘉,不同他計較,也別給蘇公子添事。”  

  符卿書折扇一合,似笑非笑地瞧著我:“那你在蘇家一天,就這麼挨一天?果然細緻有度量。”     

  我說:“就這麼耗著。估計這幾天兄弟你同我出來,都要先拐趟館子。”  

  符卿書道:“馬兄出來,也不帶那二位公子?”  

  我一口花捲含在嘴裡:“蘇公子那樣兒,我好意思開口麼。本來是想著查案子我不認得字跟帳本,讓他幫忙。早知道還不如不讓他同來。裴公子還要悠著他別看出我是假的,開口都要琢磨。沒辦法,大家自己人,老弟你多擔待。”  

  符卿書忽然笑了,張開扇子又搖了兩下,“不然我讓高伯多往東廂送些飯菜,你同我一道吃罷。”  

  我從粥碗上抬起頭,感激涕零對符卿書一抱拳:“多謝!”  

  符卿書對我的態度很是滿意,笑容里都泛著紅光:“大家自己人,別說客氣話。”恐怕符小侯平生第一回跟人家稱兄道弟說這種話,聲音還有些不順暢。  

  我伸手握住符卿書的手哈哈一笑:“好兄弟!”  

  ***  

  徽州城的大街與京城的大街風味各自不同。京城的大街比如油鍋裡的紅薯餅,鬧騰騰的紅火熱絡,紅牆金簷裡汪著油水。徽州城的街是現摘的新葦葉裹的糯米粽子,碧青含著清香溫軟,心子裡藏著好材料。  

  紅薯餅與粽子,我哪個都喜歡。  

  粽子餡還是火腿的好。  

  符卿書在我旁邊搖扇子,今天大晴天,日頭精神。扇子是出行居家必備道具。符卿書說:“馬兄,我說過了你每天同我一處吃。粽子還好,紅薯餅油膩膩的恐怕放不到隔天。”  

  我乾笑:“這不是給餓怕了麼?還惦記當點口糧做消夜。”  

  徽州府下轄著幾個不錯的縣鎮,歲貢統一算到州府的名上。歷年歲貢有四樣鐵打不動:宣紙,端硯,香墨,茶葉。  

  世家子弟都是玩家。符小侯雖跟我一樣頭回來徽州,徽州叫得響的去處知道的比他家茅廁有幾個坑還詳細。路上先跟我細細說了幾樣特產,然後遛進一家茶葉鋪,點名要五兩特品黃山毛峰。黃山毛峰做貢茶進京身價八十兩銀子一兩。據說當年現任皇帝的叔叔兼後爹小王爺的親爸爸老皇帝在世的時候,貢茶是雲尖,一百兩紋銀一兩。小皇帝登基,節約開支,做天下表率,改喝八十兩銀子一兩的黃山毛峰。滿朝上下感動的痛哭流涕,有史官專門錄一本《聖隆睿德帝貢茶儉記》流芳百世。  

  未進茶葉店前猜測黃山毛峰的實價,符小侯說:“至多二十兩。”我說:“不到。”  

  掌櫃的倚著茶葉桶,張口開價:“二位公子,這可是進貢的茶,往宮裡頭報價八十兩銀子一兩。我可沒誆您。”  

  符卿書晃著扇子微笑:“八十兩銀子是給皇上喝的,天下人哪個敢跟皇上比?開個實價。”  

  掌櫃的咂嘴,點頭:“公子是個識貨的,咱也不跟您鬧虛頭,五十兩一兩,行現給您稱好的。”  

  符卿書扇子搖的不緊不慢:“實價。”  

  掌櫃的咂嘴,嘆氣,點頭:“三十兩,可不能再少了。”  

  符卿書的扇子停也不停。倒看不出符小侯殺價,竟也有兩把刷子。  

  掌櫃的咂嘴,搓手,嘆一口長氣,重重一點頭:“好罷,我看二位頭回來,只當交個朋友。二十兩!賠些錢,只想二位喝了好,替我傳傳名。”  

  符小侯合上扇子一笑,眼裡盡是春風。剛要點頭張口被我迎頭一句話截住:“罷了,還是走罷。”  

  掌櫃的眼直了臉色變了:“公子,價談的好好的怎麼就不買了?”  

  我轉身,向門口:“誠心買賣實心價,談不攏就罷了。”  

  掌櫃的門口截住我,臉上盡是哀怨:“公子,說話要地道。我這個價都盡折了十兩進去,還要怎麼個實價?不然您給說一個,我聽聽看。”  

  我伸出一根指頭,掌櫃的倒抽一口冷氣,聲音都含著顫抖:“公子∼十兩銀子,也忒過了罷,小人我一家老小三十多口……”  

  我勾起嘴角:“誰說是十兩?公子我說的是一兩。一口價,成就成,不成罷了。”  

  掌櫃的眼定格在我身上,肅然起敬:“成。”  

  天近中午,我同符卿書回了蘇府。符卿書因為一兩銀子待我愈發親切,允諾中午一定跟高伯多要兩個小菜。我徑直奔回臥房,先找茶,再找水。  

  小順小全無影無蹤,估計是摸空也去逛街了。大桌上倒有現成的涼茶,我灌了兩口定定心神。走到盆架跟前,臉盆裡空空如也。我跨出房門直奔水井。X的,當初老子磕錯藥了才答應來古代還魂,大夏天穿長袍長袖子遲早把老子變成紅燜大蝦。  

  我拉住井繩吊了一桶水上來,撈了幾把冷水往頭上一潑,痛快!三下五除二甩了鞋襪,靠,30幾度的天布襪子外頭套靴子真不是人過的日子!我把袍子往腰裡一塞,半桶冷水直接潑在腳上。拎起水桶再下井。  

  這時候就想起水龍頭的好了啊……  

  我扶住井沿,伸手提上水桶。背後三步開外忽然有清涼的微風。  

  老天幫忙……我一句話沒有想完,後背重重一響,脊背一悶,眼前一黑,一頭正朝著井底下去。  

  ***

  悲劇發生在我清醒以後。  

  我是這輩子頭一回真的人事不醒,既沒有夢見香車美女,也沒見到奈何橋的大叔。  

  等再睜開眼的時候是半夜,透著窗戶紙能看見月光。我沒明傷沒暗傷也沒落下後遺症。沒什麼了不得的。  

  了不得的是老子發現自己被扒的跟剝了殼的雞蛋似的光溜溜在被窩裡躺著,胸口趴著一個同樣光溜溜的人。  

  奶奶的那個人還是裴其宣。  

  我一位號稱閱盡天下A片的哥們,在看過了各種各樣不穿衣服的女人後,品評回味,思索研究,發現女人最誘惑的姿態還是最老套的一張被單掩在胸前,半遮半露中欲拒還迎方是極致。  

  共同富裕的大前提是共產主義,極致的大前提是女人。  

  裴其宣一隻手支著我胸口半坐起身,頭髮梢猶自搔著我的頸肩前胸。另一隻手順路拉了薄被在胸前。我打個噴嚏挖挖鼻孔,有什麼好擋的?不都是一馬平川的爺們麼?  

  裴其宣的雙眼在朦朧的月光中波光瀲灩:“醒了?”  

  廢話,老子當然醒了。我若不醒,必然不動,我若不動,你也不會醒。  

  裴其宣既然說話了,我也總要說點什麼應景。按照常規進程,我應該是先清醒,再大驚,大驚後大吼,大吼中大惑。然後拎住裴其宣要個解釋。譬如英文字母的排列,ABCD,環環相扣。  

  裴其宣也賭定了老子要演全套,半枕在床頭:“今兒王爺被高伯用棍子打下井,涼水汲出了寒氣,其宣恐怕落下寒症,方才妄自用了這個法子。王爺莫怪。”裴其宣的嗓子眼裡含著桃花,半酥半懶,一席冠冕堂皇的話怎麼聽怎麼姦情,更何況裴公子說的時候面孔與老子的臉不過寸把的距離,吐氣吹動髮絲掃著我的耳根頸窩。我向帳子頂打個哈欠,老子經過風見過雨耐得住浪打。符小侯我都摟著啃過,不就是光了身子睡一起了麼?睡都睡了,還說個鬼。反正小王爺的這個殼子,不知道同裴公子睡過多少回,不怕多這一次兩次的。  

  我撐著坐起身,伸手在床上摸了兩把,摸到一團布,抖抖依稀仿佛是件袍子。我大模大樣掀起被子,也不管到底是我的還是裴其宣的衣裳,徑直往身上套。  

  裴其宣估計當我是落荒而逃,乘勝追擊從背後扒住我肩頭,貼著我的耳根說:“才三更天,不睡了?”  

  我說:“天熱,擠一起睡熱的慌。”  

  裴其宣在我耳邊輕輕一笑,趁著我轉身替我攏攏衣襟。指望這兩下小手段折騰老子?哥哥就陪你玩玩。  

  我一隻手半摟住裴其宣的肩頭,一個指頭勾住裴公子的下巴,吊起嘴角,丹田中提氣,胸腔裡發音,嗓子底一笑:“其宣,昨晚上本王,沒累著你罷。”  

  “累著”上加了滑音,我的臉往前挪了幾分。別說,裴公子皮膚光滑細膩,手感不錯。  

  事後我痛定思痛的結論是當時在涼水裡泡傻了腦子。把裴其宣當成符卿書稱為犯傻,用對付符小侯的法子對付裴其宣叫做找死。  

  乾柴見到烈火,燒餅貼上熱鍋,我拉長的低音尚未收尾,就被裴其宣的嘴堵回喉嚨。  

  山丹丹開花了,螢火蟲出來找娘了。裴其宣不愧是小王爺府裡上上的貨色,口感香滑手感舒適,兩隻手摸的老子無比爽快,一剎那間居然讓老子忘了懷裡是個爺們,有十來秒的沉醉。我沉著間冷靜分析,與符小侯固然南極北極相差萬里,卻各有各的妙處。當真不試不知道,其中滋味無盡無窮。不曉得小王爺當年摟著蘇公子,又是怎樣一番風味。  

  我打了個激靈,混帳姥姥的,老子當真沒救了,為何會想到蘇公子?  

  裴其宣的舌頭從我嘴裡轉移到耳後逐漸向下,我忽然意識到一個被我長久忽略的可悲事實 雖然老子不喜歡男人,小王爺的殼子喜歡。  

  小王爺的殼子不受老子控制興奮而熱烈地反應了。  

  我懸崖口上剎車一把推開裴其宣,胡亂抓件衣服一套,一頭撞出房門,走廊上先狠甩了自己兩嘴巴。  

  蘇家的金魚池應該在第二層園子中央。  

  我運氣發足,一頭撞上一個人。小順摀著腦袋齜牙咧嘴無比欣喜地望著我:“王爺,你可醒了!奴才在門外從下午守到半夜可算盼到你醒了!”  

  我還沒來得及繞道,小奴才立刻一疊聲的嚷起來:“王爺醒了!!快!小全!快去小候爺跟蘇公子那裡通報!王爺醒了!!!”  

  我深呼吸,繞過小順,剛開跑五六步小順在我身後一疊聲地嚷:“王爺王爺你哪去。”  

  我怒吼:“王爺我內急,茅房!”  

  小順拎著燈籠在我身後三跑一喘:“王爺,您可等等奴才∼廂房∼廂房後的山牆那裡不就有個茅房麼∼∼王爺慢些兒,等奴才打燈籠伺候您出恭,晚上茅房裡黑……”  

  二層園子,金魚池,我一個躍勢,撲通一聲。痛快!觀音姐姐,終於漸漸敗火了。  

  小順一聲殺豬般哀號:“不好了!來人啊!!王爺跳湖了!!”  

  漆黑的夜幕中,一道白影掠過小順,平地拔起,一個餓鷹撲食勢,憑空拎住我的領口,從金魚池甩到地上。  

  符卿書的輕功確實不錯。  

  我掙扎從地上爬起來,敘述事實:“金魚池的水頂多到我大腿,洗澡都嫌淺。”  

  符小侯冷笑。符卿書的愛好是沒話說就冷笑,與我沒話說就乾笑一樣。  

  符小侯冷笑後我乾笑:“我是想大家下午為我擔驚受怕到半夜辛苦了,想到池子裡撈兩條魚燉湯給諸位補一補。”  

  一天進了兩次水,去了暑氣。第二天我神清氣爽踱出房門,想跟高伯問個上午好。繞了兩圈沒見到人,倒是在迴廊上碰見了蘇公子。  

  蘇衍之說正是來找我的,找我的原因我也能猜出個七八。  

  果然,進了房關了門,蘇衍之對我深深一揖:“昨天高伯莽撞,馬公子若怪,只怪到衍之頭上。”  

  我扶住蘇衍之無比誠懇地道:“蘇公子這樣說我馬小東可當不起。高伯他是一片忠義,情有可原。大家自家人還說什麼外話。倒是我覺得對不住蘇公子你,只顧著求你幫忙別讓我穿幫,忘了徽州是你老家,讓你……”  

  蘇衍之道:“馬兄這樣說倒叫衍之不好開口了。這次能得回來一趟足矣,變故也不是今日,該淡的早淡了。”  

  一雙眼望著我臉上,忽然一笑:“大家既然自家人,何必說外話。”  

第八章

  高伯潛逃了。  

  與蘇公子攀談後我找符卿書蹭早飯,符小侯在小廳裡款派斯文地啃一個涼粽子。一面告訴我這個噩耗。裴其宣就在對面坐著,拿一把剪刀剪開另一只粽子綁腰的棉繩,正是老子昨天從街上買回來的乾糧。  

  高伯的兒子孫子兒媳婦估計是逃回老家去了,灶上鍋裡一片空空。忠叔小順小全墨予沒一個會拿鍋鏟,全靠我捎得幾個涼粽子做了早點。高伯的潛逃與別個不同,就窩藏在蘇府內院的假山石洞裡。符卿書說,早上去內院散步正看見高伯在假山背後啃饅頭,苦苦哀求符卿書不要暴露他的行蹤。  

  我聽得一陣嘆息。高伯大把的歲數,大熱天窩在假山裡,不中暑也要被蚊子喝死。但究竟是他拿棍子悶我下井,算殺人未遂,估計我在蘇家一日高伯就要窩假山一天。我請了蘇公子同來正廳商議,不如我出去找家客棧住算了。不然窩壞了高伯,其他人也沒人做飯。  

  符小侯說:“要住自然都去住。單是幾位的隨從,也不好分派。“  

  蘇公子蹙起眉頭:“在寒舍這幾日委實委屈了王爺,這就吩咐小順去定家上好的客棧。不如幾位都一併住到客棧去。只我一個留下便好。”  

  我立刻反對:“那怎麼成?一個大宅子裡只有你跟高伯兩個連說話的都找不到。還是照我說的,我去找客棧,帶小順過去照應。小全跟忠叔兩個留下服侍你跟裴公子。”  

  符卿書說:“等下讓墨予同小順一道去訂房。我也一併去客棧住,每天查訪總不能還來回跑著找人。”  

  我想想符卿書說的也很道理。只是宅子裡剩下個裴其宣與蘇公子做伴,怎麼想怎麼彆扭。偏偏裴其宣這時候還來摻上一腳:“王爺到哪裡在下自然要跟到哪裡。原本在下此次來便是來服侍王爺的。”服侍兩個字說得老子心驚肉跳。裴公子我怕了你了。  

  蘇公子說:“不必爭執了,還是依了在下的意思。只留我一個人便可。”  

  只留我一個人∼說得我的小心肝一陣不自在。  

  正在躊躇猶豫討論研究,在前門口吹過堂風乘涼的小全袖了一張拜帖,報說門外有頂小轎。  

  我伸手接了拜帖,轉手遞給符卿書。符小侯打開一瞧,嗤的一笑:“徽州的州府衙門,消息倒靈便。”  

  我問:“寫什麼了?”  

  符卿書將拜帖往茶几上一丟:“徽州的知府已經曉得王爺與我在此處,下帖來請的。門外那位,不是州府師爺,便是知府本人。傳還是不傳?”  

  我說:“傳罷,好歹人家也上門了。”  

  徽州知府劉念慈是個四五十歲的山羊鬍子,小方巾皂色布衫,一副乙性肝炎小三陽模樣。甫一進門我當是州府師爺,等他跪下磕頭才知道是知府本人。徽州這地方物產豐富,一個堂堂知府皮包骨頭滿臉餓相實在折損面子,估計與江淮織造分贓不均勾心鬥角消損太大。  

  劉知府說,泰王爺千歲與小侯爺駕臨卑職不曾早些知道,迎接晚了,多有怠慢,惶恐不已。在州府衙門略備了些洗塵酒菜,望千歲與小侯爺賞光。  

  有人請吃飯老子當然開心應承。更何況劉知府請的真心實意,頭磕的砰砰作響。符小侯帶上墨予,我捎上小順,欣然赴會。  

  青竹搭的精緻雅閣,清漆花梨木的大桌藤編的圓凳,列著一色竹製的杯盤碗筷,劉知府究竟是進士出身的四品黃堂,有幾根雅骨。  

  州府的陳師爺倒長的魚米富足,殷勤更不消說。我們一路上吃飯住點見著的店小二,沒一個比得上他熱絡。切幫襯湊趣十分可意,徽菜也是八大菜系之一,比川菜少辛辣,比粵菜少油膩。講究調味配料,炒工火候。我思慕已久,但只聽過,沒吃過。  

  開席上了四拼涼碟,先是一道翡翠三絲銀魚羹開胃。我對劉知府的欣賞度飆到三星。第一道熱菜,陳師爺重點推薦:“泰王爺來過徽州,這道菜您熟,小侯爺可不能不嘗。這是徽州菜的招牌,不吃不算來過。”聽得我心癢難耐,菜一上,還要充個款派與符卿書一起下筷子。陳師爺在旁邊含笑說明:“果子狸這東西,清蒸鮮燉都有股猢酢氣,只當紅燒。紅燒果子狸,小侯爺您嘗嘗。”  

  我伸出的筷子一哆嗦,半空轉了個彎子,夾起涼碟裡一塊水晶凍。眼見符卿書一筷將入口,我胳膊一拐,符卿書手一抖,一塊果子狸肉正掉在袍子上,油了一塊。  

  我乾笑端起酒杯:“來,來,大家幹!”劉知府陳師爺與陪客的一乾名紳人等都忙站起來,一杯乾過。符小侯仍對紅燒果子狸興趣十足,筷子又伸過去。我再一擱一拐,符卿書的袍子又明暸一塊。終於放棄了對果子狸的執著,暗地裡瞧了我一眼。我大慈大悲地當作沒看見,孩子,你可知道吃出病來連在現代都九死一生,何況連治小感冒都要喝半個月的祛風散。哥哥這是一片苦心。  

  官場上接待的席面處處皆講究,為的是試探請的人是不是同路。一道菜一句話一盅酒的話都有個蘊意在裡頭。我在京城大小也被請過兩次,知道裡頭的文章。把盞言語,漸漸說得入港。酒過三巡劉知府咳嗽一聲,陳師爺接了眼色離席。我與符卿書聲色不動,都曉得有節目要上來。不知道是紅封的貨,還是粉裝的貨。  

  陳師爺走了盞茶的工夫,躬身進來。身後裊裊娜娜娉娉亭亭一個綾羅繞輕紗裹的人兒。我筷子在碟子裡一點,心波蕩漾。粉裝的貨。上上的品!  

  劉師爺笑得像朵喇叭花:“這是關雎樓最出名的才女楚仙姑娘。琴撫的絕妙,詩也做的極好。”  

  美人秋波流轉,低頭一笑。我三魂悠悠。絕色……絕色啊!  

  劉師爺引著楚仙一步一步的來,我心花一寸一寸的開。兩步遠住腳,施禮,我微笑,點頭。楚仙含情一笑,落雲一樣飄到符卿書旁邊,坐下。  

  靠!明明是小王爺我最大!我向劉知府橫了一眼,陳師爺又躬身走出去,再回來,我怒從心中生,惡自膽邊起。兩個清清秀秀白白淨淨至多十四五歲的孩兒乳燕投林一般直向我身邊偎來。  

  劉知府翹起蘭花指掂著鬍子,野菊花一樣的笑了:“這兩個孩子,還入得了七千歲的眼麼?”  

  劉知府說:“這兩個孩子,是卑職新認的義子。卑職在雲喜班裡見兩個孩子扮相標致談吐伶俐十分喜歡,就收了做幹兒子。小孩子沒見過世面,還要請七千歲多多點播指教。”  

  臨來府衙吃酒的路上,我曾經如此這般與符卿書商議。查案子譬如打仗,講究誘敵深入知己知彼。倘若到了府衙,拉出一張我是清官的晚娘面孔,等於通知那些貪了錢的提前戒備,反而增加辦案難度。倒不如給酒喝酒,給菜吃菜,給錢就拿,給美女就抱。等他把咱當作自己人,自家把底牌亮了,再一鍋端了,辦得又容易,過程又舒服。  

  符卿書當時很是讚賞:“你這算盤倒響亮。”  

  自作孽不可活。符卿書與楚仙美女倆倆相望。我左膀右臂被劉知府的兩個幹兒子各佔一方。劉知府教子有方,兩個孩子一個叫如意,一個叫稱心,神態舉止不單把符小侯的青樓一枝花楚仙姑娘壓倒。連小王爺的心肝寶貝若水公子十三四的時候也難有這種修為。老子的汗珠子沿著脊樑骨只管流,如意稱心藉著要賞錢的故,兩個人四隻手在老子胸口懷襟袖筒腰間摸個不住。XX的,我馬小東平生油水揩過無數,想不到今天被兩個小孩子反揩了去。  

  我悲壯地望一眼符卿書,符小侯佔著鮮枝不腰疼,楚仙的纖纖玉手拿著一塊粉色的帕子,正細細擦他袍子上那塊油漬。符卿書含笑看著,模樣十分受用。  

  我忍不住道:“符小侯不愧是內定的駙馬爺,果然有美人緣。哈哈。”  

  劉知府掂著鬍子的手動了一動:“原來小侯爺快做公主的乘龍快婿,真是可惜可賀。卑職水酒為敬。陳師爺,你先帶楚仙下去,再換幾個菜上來。”  

  我從稱心手中掙扎出一只袖子:“劉知府,天氣炎熱,還是請兩位小公子一道下去歇著罷,別熱壞了小孩子。”  

  陳師爺領著如意稱心楚仙下了去。我洋洋得意望了一眼符卿書,繼續吃菜。  

  再喝了下一輪,劉知府道:“卑職得知千歲與小侯爺來的消息,已經差人收拾好行館。待吃完飯,請千歲與小侯爺去行館安歇。”  

  老天果然時刻照應,剛琢磨去找客棧,天上就掉下行館。早知當初還不如高頭大馬大搖大擺地進了徽州城,直接扎進行館,也省了許多事情。  

  吃完了飯,我與符卿書被劉知府和陳師爺領著,去踏看行館。劉知府又說,皇帝撥給我們的那十幾個大內高手原來趕到我們前面先到了徽州,直接就到知府衙門報了到。但我們還沒進行館,不敢逾越,先另安排了住處。  

  進了行館的前門,符卿書忽然輕輕扔給我一句話:“這行館,原叫做蘇園。”  

  行館原叫做蘇園,本是蘇家的一處別莊。  

  柴容三年前到徽州查辦歲貢,蘇衍之的哥哥蘇行止捐了自家的別莊做行館。馬王爺我此次江淮行的下站揚州,行館依然是蘇家的別莊。揚州的那個卻比這一處更了得,是兩年多前皇帝微服下江南時用來接駕的。  

  喝閒茶的時候符卿書如此這般告訴我。拿人家東西手軟,所以就算御史彈劾江淮織造與兩江總商蘇行止勾結的奏折把皇帝的條幾壓塌,蘇家依舊不動不搖。一年多後蘇行止莫名其妙地暴斃了,萬貫家財頃刻散盡,但官道上的面子始終還在。  

  我長嘆,這次談話,內容竟然如此正經。我說:“符老弟,你跟我說了這麼些個鋪墊,到底什麼是正題?”  

  符卿書拿茶杯蓋細細撥著茶葉:“江南織造雖然另換了人選,兩江總商的位置仍然虛著,總商的頭銜一般是家傳。但蘇行止兩江總商的位置是從揚州江家搶的,已經壞了規矩。這一年多兩江有財勢的商戶為了爭總商生了不少事情。”  

  我看著符卿書憂慮,二十不到,講起公務如此老氣橫秋,上了年紀還了得。“商場上的事情跟江湖上的事情差不多,憑它自發自願,幹不到官府朝廷。管它幹什麼!”  

  符卿書捧著茶杯難得嘆氣:“皇上這次派你我來,一是查歲貢貪污,二不就是把兩江總商給定了麼?”  

  咦?為何老子不知?我說:“符小侯,我只知道一,從沒聽過二。估計是皇帝特別委派你的差事。你自己去辦,與哥們無關。這玩意我聽著就頭暈。”  

  我望著符卿書齜牙一笑:“這可是皇帝試驗你這個準妹夫夠不夠格的題目。好好表現,公主就在你懷裡了。”  

  符卿書擱下茶杯面無表情:“多謝馬兄提點。”  

  行館的廂房佈置的金光閃閃,甚合我意。忍不住就誇了劉知府幾句,劉知府臉笑得山花爛漫,晚上又開了一席。流水席面,更加精緻豪闊。我端著酒杯道:“今兒晚上自在喝酒,席面上其他的東西,免了。”劉知府通透暢達,如意稱心與楚仙姑娘,一個也沒再出來。  

  洗涮完了回廂房睡覺正聽見敲兩更的梆子。迴廊上讓小順回蘇府通知一聲我歇在行館了。我推開房門,燈光底下床上坐著一個人。  

  我半睜著惺忪的醉眼看了看床上坐的哥們。靠!有點創意好不好?來來往往,就這麼兩套!  

  劉知府什麼眼神,就算送老子小倌也送個象樣的。臉至多也就比中午的什麼稱心如意強了點。居然還玩起脫衣秀。真要脫,也要脫成裴其宣那樣的風致,我打了個哈欠,慢騰騰地轉身。前腳還沒邁到房門口,脫衣服的小哥撲通跪在地上,哭了。“千歲求求你,劉大人說小的如果侍侯不了您開心,就砸了我們的樓子,再把小的……千歲我求求您,我曉得我這樣的貨色入不了您的臉,您直當可憐我做做善事……”  

  我嘆氣,台詞老套。況且兄弟你不是演瓊瑤片的,更不是花姑娘。  

  我說:“你擦了鼻涕起來床上睡一夜。明天早上我再跟知府大人說兩句你的好話。”  

  脫衣小哥感激涕零地站起來,我說:“我睡床還是你睡地?”  

  脫衣小哥乖覺:“自然是王爺睡床小的睡地。”  

  第二天早上,我跨出房門迎頭看見符卿書正站在我門外的芭蕉旁,倒像專門等著我出門。符小侯皮笑肉不笑地問我:“王爺昨晚上好睡?”  

  我還沒張口,脫衣小哥從我背後轉出來,囁嚅道:“千歲,小人自先回了。”還不忘向我和符小侯一人一個深揖。  

  符卿書悠然望著脫衣小哥的背影,X的,老子清清白白堂堂正正,行正坐端絕不心虛。絕不心虛。  

  劉知府早上飯後來問安。第一句就問:“七千歲昨晚上睡的可好?”  

  符小侯搖著扇子似笑非笑,我摸著下巴,嘿然一笑:“好得很,哈哈,好得很。”  

  ***  

  蘇公子在老蘇家正廳前的迴廊上對我輕輕一笑:“王爺昨晚上在行館,睡得可好?”  

  我抖一抖臉皮,齜一齜牙齒:“好。”氣從丹田起,胸腔裡堵了一堵,喉嚨裡絆了一交,待出牙關,飄的有點小虛。  

  天殺的長舌頭小奴才!  

  我同劉知府說還有些事情,與符卿書又回了蘇府。剛進門,小全從穿堂的涼床上彈起來,貓著腰問:“王爺昨晚上在行館睡得好麼?”  

  我應了聲好,繼續向裡走。背後聽見小全嘀咕了一聲:“瞧模樣小順說得,竟是真的。”  

  平日裡小順小全在我背後嘀咕我只當風吹,偏偏今天回頭問了究竟:“小順說什麼了?”  

  小全撲通跪在地上,兩眼卻閃閃發光似有所圖:“小順昨晚上來報信後回行館去侍侯王爺,沒一個時辰又折回來了,說是劉知府給王爺房裡安置的人比小的們服侍得還周詳妥帖,用不上他了。”  

  符卿書將扇子在手心裡敲了兩敲,嗤的一笑。老子都能想得出,昨晚上小順貼著牆根挨個跟滿園子人說:“王爺正摟著劉知府送得小倌兒,在房裡快活的不得了!”  

  在前庭撞見忠叔,忠叔彎著腰,小心翼翼地看著我的臉問:“王爺昨晚上在行館睡得好麼?”  

  我說:“好,好得很。”  

  然後就在正廳前的迴廊裡遇見蘇公子。別人倒罷了,連蘇公子都來這麼一句,老子臉上當真快掛不住了。  

  我旁邊的符卿書又嗤了一聲。  

  我清清喉嚨:“蘇公子,我正有些事情想找你幫忙。”其實我找蘇公子幾乎都是找他幫忙,但是今天尤其覺得難開口。  

  符小侯繞進迴廊往廂房方向去了,我說:“這裡不方便開口,藉一步說話。”  

  蘇公子引我到了書房,合上房門。我開口道:“其實也沒什麼大事,今天劉知府領了位江員外,說要求我給他家酒樓題個字。”  

  這就是我南下一定要請上蘇衍之的緣故,蘇公子會仿小王爺寫的字,仿的連小王爺的親娘都認不出。老子離了蘇公子,寸步難行。  

  蘇公子眉頭緊了緊:“你應了?”  

  我摸摸鼻子:“沒實在答應。我說看看有空沒有,有空了心情好了,就給他寫一個。難不成題個字,其實也有講究?”  

  蘇公子道:“馬公子敏銳。江員外與揚州盧庭是現下兩江最大的商戶。自家兄故後,歲貢的茶葉都是江家在黃山的茶園出的。蘇家的幾十畝茶場也被他收了。兩江的總商估計出不了這兩家。”  

  我乾笑:“不會我給他題了字便是撐腰幫他做總商罷。”  

  蘇衍之說:“正是這樣。”  

  我靠!江員外也太摳了罷!不就昨天老子吃的那兩桌子菜是你家酒樓的師傅做得麼?今天就跑來嘴一張跟老子要總商!天底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  

  蘇公子又道:“還好馬公子應的話正擋了,往後只當沒這回事罷了。”看了看我,欲還說些什麼,咽了。  

  我苦笑:“蘇公子,要是連你都不跟我直著說話,我馬小東再沒有一個可以有話便說的人了。”  

  蘇公子終於直說了:“劉知府可還送過別的什麼人事沒有?”  

  我說:“沒了,就昨天吃了兩頓飯。晚上給我屋子里塞了個小倌。我要趕他走,他說我趕他走劉知府不放過他。我看他哭得可憐,就讓在地下睡了一宿,只當做個好事,他睡地我睡床,真的什麼都沒有。”最後一句我加了重音,義正嚴辭地挺了挺胸膛。  

  蘇公子終於跟平常一樣笑了笑。撥開雲霧見太陽,感動。“只是馬兄委屈了些。衙門的人事萬不能再收了。”  

  只是馬兄委屈了些,一句話暖透我心窩。我伸手抓住蘇公子肩頭:“蘇公子,只要你信我,天底下人全不信我都成!”  

  離近了細細看,蘇公子的樣貌氣度處處俊雅處處斯文,看得我從頭髮梢到汗毛梢都舒服,看得我心潮澎湃熱血沸騰。  

  不能不承認,小王爺斷袖,斷的有品!  

  不知道小王爺當年摟著蘇公子,又是怎樣的風味。  

  前天晚上與裴其宣在床上的一點邪念忽然兜上心頭。我心口一緊,正對上蘇公子的雙眼,忽然全身電打似的一麻。  

  馬克思伯伯,老子真成變態了!  

  我鬆開蘇公子的肩膀,肚子裡按住澎湃沸騰,臉上還要擺個笑臉:“蘇、公子,我找小順囑咐點事情。先走了。”  

  觀音姐姐,哈里路亞。  

  ***

  小順這個人,你若不找他,處處他都在;你若尋他時,他在南山外。  

  我考慮良久,劉知府是個老狐狸。老子江湖經驗不足,恐怕沒查上他反被套住。圖保險還是不住行館繼續在蘇家呆著。找小順去行館說一聲,找了三四圈,沒見到小順,連小全都沒了,倒在小敞廳遇見了裴其宣。  

  裴其宣眼睛一彎,我等著他開口問王爺昨晚上在行館睡得好麼。裴其宣開口,卻在我意料外。“小順小全去街上買中午飯了。”  

  我準備好的一句好的很憋回肚裡。裴其宣搖著把折扇繼續說:“昨天小全買天外天的三鮮鴨子,味道倒不錯。我讓再去買,中午王爺吃吃看。”  

  三鮮鴨子當真口味獨特,吃得我歡喜贊嘆:“裴公子,品味不錯。”連帶小順小全誇上,都滿面春光。  

  吃了飄過來一堆黑雲,起了涼風。天賜的睡覺好時候。我一頭扎進廂房,睡到傍晚。  

  下午睡多了晚上失眠。到了天黑,小順小全都回自己房裡睡了,我在屋裡惆悵嗟嘆,死活睡不著。一個閃電連著一個悶雷,一個人推門進了我屋。我因為中午的三鮮鴨子心情不錯,迎著燈笑了笑:“裴公子也沒睡?”  

  現在想起來,老子真他媽傻X。  

  裴其宣插上房門,雙手抱在胸前對我一笑:“王爺昨晚上在行館,睡得可好麼?”  

  風雨交加,電閃雷鳴。  

  過程其實也就XXX的那麼回事。  

  裴其宣撲上來啃住了老子。當然老子不想跟他對啃。大家開始折騰,燈也折騰滅了,衣服也折騰快沒了,折騰著折騰著我發現其實我是在跟他對啃,啃著啃著就澎湃了沸騰了。  

  裴其宣的技術確實不錯,摸的地方恰到好處,舔的地方也恰到好處。小王爺的殼子革命意志又不堅定,摸了幾把舔了兩下就飄飄欲仙不受老子控制。它不受老子控制老子也暈了,暈了就到了床上,然後……最後的衣服也沒了。  

  再然後,我承認,裴其宣手抓著我後背呻吟喘息的時候,我其實很爽,土掉渣的文藝比喻:爽得不能自拔。  

  更悲哀的是,裴其宣一口咬在我肩膀上,老子居然在想,滋味真的不錯。  

  ***  

  我趴在床上,問裴其宣:“你還好罷。”     

  千真萬確這句話從我嘴裡出來的。還說的極其自然。     

  不然老子能說什麼?幹也幹了,睡也睡了,米也成飯了,鴨子也煮熟了。總要面對現實是不?  

  裴公子從嗓子眼裡恩了一聲,撈起一件袍子翻身欲下床。我說:“你……還是歇歇的好。”方才老子似乎些許忘形,大概有點過火。裴其宣向我這邊半斜下身子,舌頭舔舔我的耳朵:“再歇天就明暸。王爺招人侍寢,不是從不准留到天亮麼?”  

  我苦笑:“裴公子,大家明人不說暗話。虛頭就別玩了。”我既不耳聾也不健忘,方才你摟著老子的時候喊的明明是馬小東三個字,老子聽得清楚記得明白。用腳指頭也想得到,連符小侯都能瞧出老子是假貨,何況精似鬼的裴公子。  

  裴其宣半個身子壓在我肩頭,熱氣吹著字眼兒鑽進我耳朵:“從今起只喊我其宣。”  

  我雞皮疙瘩忍不住就抖了一床,一口口水嗆在喉嚨裡,裴其宣一隻手在我背上拍了拍,趁勢整個人繞過來。  

  等我困個小覺睜眼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聽動靜雨正下得大。小順在外頭敲門送洗臉水。我從裴其宣腦袋底下抽出胳膊,摸上衣服穿了,老著臉開門。小順捧著洗臉盆從空隙一眼望到床上, 鐺一聲,臉盆掉在地上。  

  值得麼?嘴張得跟蚌殼似的。你家王爺可不一向都這樣過的?我板著面孔吩咐:“先打桶洗澡水進來裴公子洗澡,然後把床收拾乾淨,把早上飯送過來。”  

  小順閉上嘴,應了聲哎,跌跌撞撞地跑了。  

  洗完了也吃飽了,裴公子終於回房去了。我坐在新換的床鋪上入定了半個鐘頭,出房門房簷下站了十來分鐘,然後走到雨地裡,又淋了十來分鐘。天上的閃電炸雷一個接一個,沒一個落到我頭上。  

  等打第一個噴嚏的時候我回了屋子,櫃子裡摸了件幹衣服出門。忠叔在我身後無限滄桑地叫了一聲王爺,我當是風吹。我摃著一把油紙傘在街上兜了幾個圈子。看見一家賣書的舖子正開門,一頭扎了進去。  

  “公子,”石禎齋的二掌櫃的一胳膊肘子支在櫃檯上,夾縫裡另一隻手推出一個墨藍的書角,“這本妙妙小尼姑是江湖笑笑生辛子年的新本。風雅閣主的圖。”揩下嘴角,“絕對壓箱的至寶。”  

  我拿書在手裡翻一翻:“給換本全圖的。”  

  二掌櫃的雙眼爍爍:“公子,這個本,絕對值!圖是死的,情境是活的。看圖還不如看真人去。要的不就是它個意境麼?所謂實白則無味,虛浮方有情。有情才可趣。是這個道理不是?”  

  我說:“道理不錯,不過爺我不認得字,意境不起來,只能看圖找個個乾樂。”  

  二掌櫃的恍然領悟,打簾子進裡屋,半晌手籠在袖子裡出來了。“公子,這個包您滿意。錦繡主人的孤本,我看您是個出得起價的。換了二旁人,我連拿都不拿。”半遮著嘴湊到我耳邊,壓低聲音,“說是錦繡主人,正主兒是風月滿西樓。官府上有榜文壓著,除了我這裡,別處可沒得找了。”  

  我懷裡摸出一塊銀子:“買了。”  

  半日煙雨過,風月滿西樓。  

  古人就是風雅,畫個春宮,前頁上還要題兩句詩烘托意境氛圍。  

  懷裡揣著淨化心靈的寶貝回了蘇府,平常迴廊上忠叔小全蘇公子符卿書墨予抬頭就看見一個,今天連根鬼毛都沒有。只有個小順哆哆嗦嗦站在臥房前,問我吃飯不,被我一句有正經事都不要來耽誤堵在門外。  

  我插上門,搬了椅子對著窗戶,顫抖的手指掀開墨藍的封皮。  

  從頭翻到尾,索然無味。  

  就這種小料還被禁了?老子從開葷看的全是歐美級的,港產的我都看不上,更何況你這紙上畫的?“不滿十六歲請在家長指導下觀看”都比它有看頭。至少人家在床上翻滾的鏡頭還是會動的。  

  兄弟,你畫女人的時候也把胸畫大點腰畫細點。大腿都比正點的腰粗,再怎麼跟那個長鬍子的老兄擺獨特造型老子也只當你是團面。物質落後所以精神匱乏,馬克思伯伯你是人才。看這種東西解悶老子情願去跟裴其宣睡覺。  

  我揚起手狠狠給自己一嘴巴。X的,當是為什麼買春宮回來淨化心靈的!  

  小順在門外輕輕拍了兩下門,聲音裡打著顫:“王爺,小的給您送茶水。”我抓起桌子上的《花下寶鑑》往懷裡一塞打開門。小順把茶盅放在桌子上:“王爺,敞廳裡午膳擺上了。”  

  敞廳裡只有蘇公子跟裴其宣。符卿書的小書童墨予來報說:“昨晚上我家少爺受了點風寒,在房裡歇著呢。”  

  符小侯的風寒據說是工傷。符卿書在床上皺著眉頭擦鼻涕喝中藥,我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堆著笑臉:“符公子,好端端的怎麼傷風了?”符卿書端著藥碗說:“昨天下午大內的探子來報說劉知府預備交查的帳目是剛做好的。真帳知府與師爺手裡各有一本備份。”墨予接住話頭:“所以少爺昨晚上去知府家踏看了一圈,淋了雨染了點風寒。”  

  乖乖,符小侯也忒敬業了。昨晚上雨下得跟倒似的,好歹也等雨停。我說:“我居然不知道。不然昨晚上你去也有個幫手。”  

  符卿書擱下藥碗拿帕子揩揩嘴角,看到我臉上一笑:“王爺昨天自有霽月風光別樣好,在下怎敢不識清廟亂撞鐘。”  

  符小侯的風涼話譬如開水,我就是那死豬。偷雞摸狗要有背賊名的覺悟。我訕笑兩聲,伸手探探符卿書額頭:“還好沒起燒。喝了藥趕緊蒙頭睡覺,別再受著風。”  

  轉身出門,雨已經住了,雲層縫裡還漏出一兩絲太陽光。我在院子裡隨便逛了一圈,心裡總像掏空了似的沒著落,如同剛搶完銀行,守著一麻袋的鈔票花不得也不敢花那種死到臨頭的空虛。房簷滴水砸在地上,忠叔打掃院子從我身邊過,問了聲王爺安。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王爺我此次南下,是公幹來的。昨晚上符小侯親自摸底工傷了,我豈能落在人後頭?趁著晴天好辦事。我喚了一聲小順,囑咐他去客棧把皇帝撥的大內高手喊幾個過來。  

  幾個大內高手雖然長得一臉吃不飽的模樣,我對他們還是寄予極高的期望。“今天晚上跟本王去劉知府家探探,行動務須機密,若是漏出半點風聲,不要指望本王講情面。”  

  四個大內高手齊刷刷地低下頭:“屬下遵命!”有點意思,有前途!  

第九章

  劉知府家雖然是知府衙門的公房,看得出花了不少工夫玩裝修。房簷下清一色六角挑穗琉璃瓦的燈籠,院子裡一陣陣的花香醉人。門縫窗紙裡透出來的燈火明亮,估計蠟燭的個子不會小了。而且,一二三四五六七八間廂房全點著燈。我壓下嗓子:“劉知府家瞧模樣人口不少。”我旁邊的一個大內高手低聲道:“據屬下探察,徽州知府家有一位正房,八位如夫人,公子小姐各三個。”人口數字倒吉利。  

  四個大內高手沒讓我失望,從知府家後門到內院一路的家丁一掌拍暈一個,順順噹噹進了內院。四個探子輕車熟路,引我到左手廂房前的假山石後頭隱著。左廂里正熱火朝天,窗紙上一個昂首扠腰茶壺形狀的人影。  

  “……明兒我就回娘家去,從今後大家各過各的!去給我收拾衣裳,替二少爺也收拾上!大家一發散夥,老娘再跟你過是孫子!!”  

  擇日不如撞日,光頭不如早禿。居然被老子瞧見後園起火的好戲。我往草地上一坐,假山後探出兩只眼,摸著下巴只管聽,瞧口氣那位是劉夫人。果然,底下就聽見低聲下氣的一句話,是劉知府的聲音:“夫人,有話好說。吵吵鬧鬧被底下人聽見不成體統……”  

  劉夫人中氣甚足,開腔發聲連老子的耳朵都嗡嗡做響。“體統,你個老不修的還體統?兔寶寶的老子都做了,還體統!”  

  劉知府的顫音打的不大均勻:“我的姑奶奶,仔細著人家聽見!哄不得上頭那位舒心,這烏紗帽與一大家的生死可都在人家手裡攥著。”  

  “當日做了賊現下就別怕抓!自家下水別拖旁人。嬌兒艷兒,東西收拾好了沒?!明兒我就回娘家去,我們娘兒兩個與你再沒瓜葛。我把你個老不修的再弄些污七八糟的下作東西回來!”  

  屋子裡一陣乒乒乓乓,夾著劉知府的“哎呦呦”,一樣接一樣的物事越窗而出,劈裡啪啦破空而來。四個大內高手機敏伶俐,竄出假山晃了一晃,一個不剩撈了回來。我一件件湊著微光看:“鏡子,不要。梳子,丟了。瓶瓶罐罐茶杯茶盤……恩?”鏡子底下一個角,依稀是本冊子。我往袖子裡一揣,對四個大內高手揮揮手,“再看看有什麼中用的東西,帶了走路。”  

  劉夫人估計要些時辰鬧騰。今天晚上先到此為止。  

  回到蘇府,只有小順小全還在門房裡等著。我不吃飯不涮澡先從袖子裡摸出那本冊子,燈底下一照,倒抽一口冷氣。藍墨封皮上四個字清楚明白 《花下寶鑑》。  

  沒想到劉知府也是我輩中人。  

  ***

  第二天早上雨又接著下,我起床吃飯,裴其宣坐在敞廳裡彎著眼問我:“昨晚上王爺夜探知府衙門,可有收穫沒有?”我哦哦了兩聲,符卿書轉了進來,劈頭也是一句:“昨晚上知府衙門里可有收穫?”我說:“些許有點。”小順擺上買的稀粥燒餅,我四下看看:“少了個人罷,蘇公子呢?蘇公子怎麼沒過來?”  

  小順端著一碗粥傻在桌邊,轉頭看小全,小全轉頭,看門旁的忠叔。忠叔看了看我,撲通跪在地上,哭了。“王爺,蘇公子他,他,他……”  

  我皺起額頭:“蘇公子他怎麼了?”昨天中午吃飯還分明在。  

  忠叔抹了一把眼睛:“蘇公子,他讓老奴轉告王爺……還,還讓老奴給王爺一封信,蘇公子他,他說∼”  

  我擱下筷子,兩根指頭夾起忠叔手裡的信桌子上一扔:“只告訴我,蘇公子,哪裡去了。”  

  忠叔抬起頭,老淚縱橫:“蘇公子,他到城外山上的摩雲寺去,去……”  

  屋簷的水砸在石階上。我閉上眼。  

  蘇衍之,蘇公子,你又是哪裡想不開,好端端的要去做光頭。     

  “房子東西,統統都不要了?”  

  “蘇公子說,身外之物,隨它去罷。”  

  身外之物隨它去罷。有錢人。     

  我長嘆一聲:“什麼時候走的,肯定有高伯,昨天下午?”  

  忠叔點頭:“昨天下午,王爺去瞧小侯爺的時候。老奴不是隱瞞不報,是蘇公子他讓老奴到今天才說。老奴,老奴……”  

  我截住忠叔的話頭:“摩雲寺怎麼走?”     

  忠叔再抬頭,看我,張張嘴,終於吐出字來:“城外向西,天霧山。”  

  我繞過忠叔,跨出門檻。小順在我身後顫著嗓子:“王,王爺,左右等天好了再說,下這麼大打不到轎子,這府上只剩下一輛車昨天被蘇公子……”  

  我走廊底下摸了一把油紙傘:“王爺我沒腿?!”  

  走過馬棚我往裡看了一眼。老子早該練一練騎馬。     

  雨下了兩天地也濕透了,一腳一軟一腳一陷。我大步流星在前面走,小順小全和忠叔隔著兩三步摃著傘搖搖晃晃地跟。出了巷子轉過大街到了城邊,背後一陣馬蹄聲由遠及進,奔過我勒住馬頭。  

  符卿書騎在馬上,看著我吐出兩個字:“上來。”     

  關鍵時刻見人心。符小侯,夠意思!  

  我扔掉傘翻身上馬,在符卿書背後坐穩。符小侯一抖韁繩,馬在雨中打了個噴嚏,撒開四個蹄子。  

  老天還要湊個熱鬧,兩三道白光一閃,幾個悶雷響過,雨倒的越發緊。馬到雲霧山腳下,我同符卿書從頭髮到腳跟水直直往下流。我貼著符卿書透濕的後背,給他提個醒兒:“我說符老弟,你可看清了前面。萬一上山的時候打個滑,要麼一頭撞到樹上,你我哥倆今天就精彩了。”  

  摩雲寺真他媽的會挑地方,偏偏蓋在山頂。馬跑到半山腰,再上的小路換成老子和符卿書牽著它一步一滑往上爬。符卿書念了兩句詩風雅“難得花前月下,一蓑煙雨知足。”我抹了一把臉:“聽就知道寫詩的人沒過過你我現在這種日子。”  

  爬到老子兩腿打顫,摩雲寺終於到了。我一頭撞到門前拍了兩下,一個小沙彌探出一顆光頭來,看了看我與符卿書的落拓模樣,阿彌陀佛一聲:“二位施主是避雨的罷,快快進來。”娘的!有人爬到山頂來避雨麼!我一步跨進門檻:“不是避雨,找人的。”  

  摩雲寺的住持老和尚我很欣賞。難得說話簡潔,辦事利落:“阿彌陀佛,施主找蘇居士是麼?他在後廂,兩位跟我來。”蘇居士,既然叫蘇居士,便是蘇公子還沒來得及剃頭轉正。我的心安安穩穩回到肚子裡。  

  蘇公子拿著一卷經書從桌邊站起來,我果然沒什麼話好說。沒立場,沒資格,那點情分,你說有就有,說沒就沒。  

  所以蘇公子水波不興地看我,我一言不發地看他。  

  這就是某種傻X場面的至境,兩兩相望,沒有話講。  

  符卿書在蘇公子身邊揚起手,一記掌風向後頸,姿勢流暢優美動作利落乾脆。我向前一步伸手,接住蘇公子下倒的身子,對符小侯感激涕零地一笑:“好兄弟!”  

  主持大師說:“阿彌陀佛。”  

  我打橫抱起蘇公子,吃的少也有好處,輕便好運送。     

  住持大師站在廟門口:“阿彌陀佛。”  

  我對老和尚一齜牙:“大師,蘇居士我帶走了。”  

  老和尚說:“阿彌陀佛,老衲只是想問施主,一匹馬能馱三個人麼?”  

  我騰不出手來摸鼻子,乾笑。  

  住持大師也對我一笑:“蘇居士昨天的車在後院。”  

  我無限感激地對老和尚咧嘴:“大師,好人。”  

  心到之處便是靈山。老和尚送出門前托老子捎給蘇公子。上山果然比下山容易,馬拖著車一路小跑不到兩個時辰就進了城,到了蘇府。  

  把蘇公子擺放回他臥房,我涮個小澡換了幹衣服又踱了過去。裴其宣在蘇衍之臥房門口站著,向我道:“符小侯爺說,照他拿捏的力道蘇公子要掌燈的時候才醒。我讓小順去藥房抓幾帖祛寒的藥煎湯,王爺先喝一碗去房里蒙頭睡一睡罷。”

  我擦額頭:“也罷,蘇公子醒了讓小全報一聲,我再過來。”  

  裴其宣道:“正好回了房,王爺先看件東西。”  

  裴其宣遞給我的那樣東西老子熟悉,正是忠叔轉交的蘇公子留書。我伸手接過,陪著笑臉:“裴公子,這封信又不是機密的東西。天熱還是敞著門,拉風涼快。”

  裴其宣反手上門,桌旁坐下:“與你說過,從今後只叫我其宣。”  

  我打個噴嚏,咳嗽一聲,打開信封,裴其宣又慢悠悠地道:“其實蘇兄昨天的事情,我曉得的比忠叔還早些。怨只怨你不把話聽明白了。”  

  怨只怨我沒把話聽明白了。  

  素白的信紙,只有一句正楷寫的墨字:祭掃家墓明日即歸  

  裴其宣掂著桌上的一個紙鎮吊著嘴角,看著。  

  求子的摸進關帝廟,跨錯門檻,自找紅臉。娘的!  

  老子這趟雨淋的是為什麼!X他XXXXX的忠叔!!!  

  裴其宣玩著紙鎮,吊著嘴角嘆氣:“也怨不得忠叔,王爺當年的口諭在頭上擱著,哪個敢提起‘蘇行止’三個字砍哪個。蘇兄府上其他人都葬在宗族墓地,只蘇二爺的衣冠塚在摩雲寺後。”別有深意的眼光往我臉上一掃,“忠叔又不曉得,現今的泰王爺,是換了湯水的西貝貨。  

  ⼳蛾子趴在玻璃上,把自己當成了窗花。簡單說老子就是這麼回事。  

  所以我坐在蘇公子床頭,一邊拿手巾擦鼻涕,一邊抖著臉皮笑,小順小全忠叔戰戰兢兢地在床尾站著,生怕老子下一秒鐘翻臉變人,袖子裡掏出一把鋼刀捅了蘇公子。  

  我說:“蘇公子,本王,本王是看雨下得忒大,怕山路坎坷你不好回。咳咳,也想順路給蘇二公子上支香表表故人之情,所以,咳咳,就去廟裡尋你。符小候爺他,咳咳,他∼∼總之,千錯萬錯錯在我,你……”  

  蘇公子的口氣自然的老子渾身不自在:“衍之自都曉得。只是有些話要與王爺單說。”小順應了聲好乾脆利落同小全出門,只有忠叔一臉不甚放心的模樣往我看了兩看。門合上我抹了一把鼻涕,蘇公子道:“我有些話,正趁這時候與馬公子說了。此次衍之回鄉,從此長住,揚州與京城就不再與馬兄同行了。”  

  幾句話,仍然說的雲淡風清。我再抹一把鼻涕:“蘇公子,高伯昨天送了你就趕路回鄉下種地去了罷,蘇府一個大園子你怎麼住?吃飯睡覺洗衣服怎麼安排?”  

  蘇公子說:“其實昨天我已同了然大師說了,園子轉手折變,一點薄資,只當為蘇家積些功德。”  

  如此這般,老子昨天倒沒冤枉蘇公子,雖然是給蘇行止掃墓,也是投石問路去聯繫做和尚的。別人花錢買饅頭,蘇衍之花錢買光頭。我忍不住伸手,在蘇公子額頭上摸了一把。“蘇公子,世界是美好的,生活是充滿希望的。你有什麼想不開的非跟腦袋過不去,要進和尚廟剃光頭。”  

  蘇公子苦笑,估計是嫌老子的話粗俗直白,要用句高深的擋住我知難而退:“般若菩提是大清淨。”  

  其實當真拽文,老子肚子裡也有貨色。住持老和尚精光的頭皮在我眼前一閃,我站起身,負手,望著蘇公子一笑,淡然又深沉:“蘇兄,寺廟是空,佛像是空,頭皮是空。心到處即是靈山,何必拘泥一個形式。”  

  人偶爾玩個深沉很必要,蘇公子望著我神情像半夜的清月鑽出了雲,像野鴨子的腳劃過的水,看的我心花怒放,忍不住就打了兩個噴嚏。“蘇公子,和尚的事情從此打住罷。你若走了,我怕一天也過不下去了。”雖然裴其宣與符小候都曉得我是假貨,但是一個幫不上忙,一個不知道安什麼心。老子這個馬王爺離了蘇公子,根本沒得混。  

  我忘了是看哪本傻雜誌上說,對付對生活失去信心的,就要激起他的責任感。果然蘇公子雖然臉上有些像哭不得笑不出,我還是看得出他精神更振奮了。我趁機再在床頭坐下,把椅子往前挪了挪,張嘴剛要再說,鼻子又是一陣癢,用手巾摀住一個噴嚏。蘇公子一隻手輕輕搭上我額頭,皺了皺眉:“怕是起燒了,趕緊去叫小順請個大夫過來。”  

  比下大神還靈驗,底下一秒門口就聽見小順扣著門輕輕咳嗽:“王爺,王爺,劉知府來了,說在前廳,要見您。”  

  靠!黨組織和地方群眾建立感情。我只得起身對蘇公子道:“你再歇歇,我去前廳看看。”  

  劉知府說,他來找王爺我,是有重大機密的事情要講。他也確實像個重大機密的樣子。青衣小帽,比頭天見還樸素。我跟符小候一張茶桌各坐一邊,一人手裡握著一塊手巾擦鼻涕。劉知府慣識時令,就健康問題慎重誠懇地先說了一攤,才切入正題。  

  “在下自任徽州府,伏首於案不敢倦怠。沐聖德天恩,雨順風調,本自認尚能勉強無錯。誰料昨日經人來報,方才曉得市面竟有流毒禍害根本,污穢不堪,教化堪憂。不敢隱瞞,自來同千歲請罪。”  

  底下文縐縐一套聽得我呵欠連天。總算劉知府結束陳詞,呈了兩本冊子到前面,正好我與符卿書一人一本。我一看封皮,頓時樂了,天天得見舊相識,當真有緣分:“妙妙小尼姑本王在書肆也見過,據說寫得很有情趣。還有個畫圖的叫風月滿西樓。劉知府該也熟罷。”  

  劉知府立刻說:“卑職疏忽,只聽過此人早被查禁過。難不成竟有人敢大膽翻印?”  

  蒼蠅鑽進蜘蛛網,自己送上門來,還跟老子裝洋?我摸出換了衣裳剛從席子底下轉到懷裡的活寶貝,往地下一丟,嘿然一笑。劉知府,是你流年不利,自家撞上老子鎗口。“劉知府,這本書你可認得?”  

  劉知府全身篩糠似的抖起來,雙眼絕望地一閉,頭向下開始搗蒜:“千歲,千歲饒命。小人∼小人∼什麼都招,求千歲給小人留個全屍體……小人全部都招。”  

  第三天大早,大內的兩個探子回京給皇帝捎回老子的捷報。徽州歲貢貪污一幹官員押回京城查辦。  

  符小侯說瞎狐狸撞上死兔子,裴其宣說天上掉下熟鴨子,蘇公子說頭功第一要算劉夫人。隨他怎麼說去,老子運道轉了誰也攔不住,點子背的誰也怪不得。算功勞人人有份,我翻著蒙著《花下寶鑑》皮子的真帳本再玩了一把深沉:“阿彌陀佛,都是命。”  

  ***  

  符小侯終於發燒了。  

  三天前跟我一起拿著手巾擦鼻涕,兩天前審查劉知府的舊帳尚且頗支持的住,直到昨天風涼我瞎狐狸撞到死兔子的當兒底氣還甚足。我當時還感嘆了一把符小侯身子骨結實,連老子兩個鼻孔出不了氣都有些頭暈腦脹,提心吊膽觀察了他幾天,居然還撐著。果然,今天一大早,符卿書的小跟班墨予來報說他家少爺燒了一夜,起不了床了。  

  墨予紅著眼眶說:“我跟了少爺十幾年,除了十歲那年他出疹子,就數這次病的厲害。”傻模樣看得我心火熊熊:“你家少爺昨晚上起燒,今天早上才叫人,想燒死他?”  

  墨予抹著眼角吸鼻涕:“少爺他說拿涼手巾在頭上擱擱就好了。前幾天就這麼著的……”敢情已經燒了三天,直到今天早上才燒壞。  

  小順請的三個大夫輪流在房裡號了一遍脈,給符小侯定了個鐵案 “傷風又遇寒,雨水汲了濕氣,起燒了。病症耽擱的久,有些凶險。”是個人都知道的廢話。我捏著手巾說:“我花錢請各位不是看什麼病,是把他這病給看好了。明白麼?”  

  小順苦著臉說:“少爺,求您喝了藥去歇著罷。要是少爺也倒了,奴才們可招架不住。”  

  一個花白鬍子儒生帽的老大夫在我坐的茶几對面坐下:“這位公子,麻煩伸手老夫看看。”我伸了一隻手,花白鬍子在脈上搭上手指,沉吟。又伸手扒了扒我的眼皮,再捏著我下巴看了看舌苔。我說:“正經生病的在床上躺著,看我幹什麼?”花白鬍子問我:“公子頭可暈麼?”我說:“好好的為什麼要頭暈?”蘇公子和裴其宣一邊一個在我椅子邊站著。花白鬍子抬頭向蘇公子道:“看模樣這位公子同床上那位都是貴人。金貴藥材吃多了,尋常方子恐怕壓不住。老夫先開個方子吃幾帖試試,床上的那位可望見好,這位公子只要發出身汗來,便無大礙了。”  

  蘇公子道謝囑咐小全付了錢,送三個大夫出門。回身跟我說:“王爺先回房躺著,等藥抓來煎好我送過去。”蘇公子做事情忒細緻,替符小侯看病還不忘讓我搭個順風車。連累我被送回臥房床上躺著。大上午的哪裡睡得著?藥湯煎好蘇公子送來我喝了。蘇公子、裴其宣、小順、小全、忠叔走馬燈似的輪流到我房裡打探,“出汗了沒?”  

  我對不起人民群眾,還真是一滴汗沒出。  

  按理說今天雨過天晴氣溫至少有個三十上下,蘇公子又讓小順在我身上摀了一床冬被。是塊糖也該悶成糖稀了,我渾身燥熱,連眼皮都滾燙,只不出汗。  

  額頭上被蘇公子跟裴其宣探了無數次,我忍不住問:“符卿書好些了沒?”蘇公子嘆氣:“聽墨予說,能喝藥進茶水,虛汗倒出了不少,還昏沉沉的沒全醒。”聽起來沒多大起色。蘇公子盯著我愁眉深鎖,仿佛老子是個重病號。想出汗的法子多的是,蘇公子這裡轉身我那裡招呼小順,中午弄碗濃濃的羊肉湯,多放胡椒。  

  小順辦事我一向放心。我交代了沒過一個鐘頭,小順提個食盒,現從館子拎了一瓦罐鮮羊湯回來。在熬藥的小爐子上滾了,從灶房摸了一罐胡椒。我親自動手,放了一把進去。

  羊肉湯與胡椒搭配完美,起效迅速,我喝完抹了油嘴悶上被子,不出下午嘴上燒出兩個燎泡。小王爺的殼子誠心同我作對,渾身像火爐裡八分熟的紅薯,半點汗珠子也不冒。小順在我頭上頂了塊泡涼水的手巾,顛顛地跑去喊了蘇衍之跟裴其宣,與小全忠叔從床頭到床尾把我圍了個嚴實。忠叔還袖了塊手帕揩眼角,活像殯儀館的遺體告別。  

  裴其宣向蘇公子道:“我看上午那三個大夫統統不頂用。不如另請個好的過來。”據說是徽州城最好的鄭大夫半年前駕鶴了。蘇公子指點小順,去鄭家架了老鄭的兒子過來。  

  小鄭郎中看診完畢,說:“別屋的那位公子比這位重些,需得仔細調理。這位只要用兩帖藥發了汗便好。”奶奶的關鍵詞還是發汗。  

  蘇公子被兩個重感冒折騰了一天暈了,扶了扶額頭讓小全給我再抱一床冬被蓋上。幸虧被裴其宣一把擋了:“悶也不是辦法,等到晚上喝了藥再看罷。”裴其宣是個明白人。我被子裡露出頭說:“諸位都別來迴轉了,該歇著歇著去。忙壞了不划算,傳染上更不划算。”小全頓時眼淚橫流:“二位公子∼怎生好,王爺也燒糊塗了。”  

  人仰馬翻來來回回,我也累了,閉眼困了個小覺,再睜眼天擦黑。蘇公子送了小鄭郎中的新藥過來灌了我一碗,讓我繼續睡罷。可憐老子睡的頭都暈了,趁左右沒人想爬起床活活筋骨連帶瞧瞧符卿書的情形,在門口被忠叔攔截,重回床上挺屍。我靠在床頭正用被角扇風,門吱呀一響,裴其宣拿著根蠟燭進來了。桌子上放了蠟,在我床沿坐下。徑直把額頭抵在我腦門上:“倒是比白天涼些了。”一雙手滑進了我胸前衣襟:“只是還沒出汗。”  

  人說生病的人心軟些,何況老子跟裴公子已經不清不楚。雖然我到底沒明白他怎麼相中上我,至少從表面現象分析他確實相中我了。我嘆口氣輕輕握住裴其宣的肩膀向前送出半尺:“別被我傳染上。你折騰了一天,早點去睡罷。”裴其宣在蠟燭光裡漾開一絲笑,又靠了過來。貼著我的耳根輕輕說:“發汗的法子有的是。可惜你是病著……”舌尖在耳廓滑了一圈,慢慢從我衣襟中抽出手。從床上站起來,走到桌邊扇熄了蠟。然後打開房門,走了。  

  居然是今天這麼乾脆。  

  老子躺倒在床上,心裡莫明的空虛。人生病的時候,還特別容易文藝。我正從一百二十八個小肥羊數到三百四十五個水煎包,門輕輕一響,漏進半扇月光又合上。我閉上眼聽腳步由遠及近再次到我床頭,一隻手在我頭的地方拂過,探了探我腦門。我兩個鼻孔堵的嚴實,臉上方微微的吐氣吸進牙縫還微有溫意。佛祖爺爺在上,老子再忍得住我是聖人。裴公子,我也勸你去歇著也提醒你會傳染了。你一定要當周瑜,老子今天就做一回黃蓋。  

  我反手握住伸在我額頭上的手,用力一帶,如願以償地身上一沉。另一隻手劃過清涼的臉龐,找準鼻子以下啃了過去。  

  裴其宣果然是極品中的極品。比颳風下雨的那天晚上滋味更好,而且別有一番妙處。溫軟中透著清淡。也可能我確實有點燒,剛細細品了兩下,渾身開始飄飄蕩蕩。裴其宣老老實實的不動任憑我上下其手更加難得,我把壓在身上的身子往懷裡箍得更緊些,忽然察覺不對。  

  憑我馬小東的能耐,隔著羽絨服也能精確目測出美女的胸圍。今天虧在兩個鼻孔堵實了聞不出氣味,但憑手感,懷裡的人絕對不是裴其宣,也不可能是符卿書。剩下的十成十可能,蘇公子。  

  我頭腦中炸開了十秒,全身僵硬了七秒,再思考鬥爭了二十秒。白蘭地當葡萄酒開了瓶子,是裝不知道繼續喝還是塞上蓋子?我骨子裡理性的本能爆發了,腦子還沒鬥爭完畢,心裡猶在眷戀煎熬,理性已經指導身體找了個最孫子的應急方法。身體癱在床上,雙手自然滑落,口中均勻呼氣吐氣。只當是,我睡著了。  

  我聽見一個人從床邊站起來,我聽見一個人轉身,我聽見一個人腳步漸遠,我聽見門開了又關。馬小東你個孫子!  

  那天晚上我居然還是睡著了。做了個這輩子最了不得的夢。第二天早上翻身起床身上單袍濕。小順在門口聽見房裡動靜,門縫裡伸進半個頭看見我在擦汗,一溜煙跑去打報告。  

  先來了裴其宣,再來了蘇公子。老子看見蘇公子禁不住小心肝抖了抖。蘇公子淡淡笑道:“出了汗就好,果然小鄭郎中的方子不錯。”又向我道:“符小侯爺昨天後半夜燒也見退了。王爺想過去看看也成。”  

  ***

  日頭正三竿,又是豔陽天。  

  病來山倒,病去抽絲。符卿書一場病,耽誤了五六天的工夫,終於能啟程南下,去巡查的最後一程揚州。  

  故人西辭黃鶴樓是我這輩子背的第一首唐詩,所以對下揚州三個字份外熱衷。揚州是什麼地方?十裡秦淮,遍地煙花,勝地中的勝地。過了無數個橋無數個店終於到了揚州地頭的時候,我搖著折扇,擦汗的那隻手掀開簾子,吟了一句詩:“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  

  車裡頭裴其宣與符卿書嗤了一聲,蘇公子輕輕一聲咳嗽。沒文化不能風雅麼?  

  符卿書說:“與江淮歲貢相關的官員在徽州已經辦了,這次直接去知府衙門,再到兩江織造衙門查查明帳,估計呆三四天便可以回京城了。”  

  裴其宣彎起眼:“只是聽說揚州知府有些難辦。”  

  我搖著折扇:“任他多精的貪官,總有辦法對付。”  

  蘇公子道:“揚州知府,是個清官。”  

  揚州知府周雲棠是個清官,地道的清官。  

  週知府是朝廷裡倪閣老的女婿,今年二十七歲。新鮮上任剛三個月。而且這位週知府,是第八名進士出身,與汪瑞汪探花同榜。  

  所以說人生何處不相逢,大路朝天走,也難免遇故人。  

  蘇衍之家在揚州也有宅子,但一年多沒人打理也荒廢了。只能去住客棧,安頓完畢我與符卿書直接去知府衙門。週知府打起清官架子,先看了表證,方才拉著棺材臉磕了三個響頭。到了中午,週知府在內衙小廳擺了張八仙桌,幾個圓凳子。一個素涼拼,一碟鹽水鴨子,一碟韭菜炒雞蛋,一碟涼拌豬耳朵,就這麼把我這個七王爺兼欽差大臣與安國小侯爺兼欽差大臣打發了。  

  炒雞蛋至少也要個香椿頭的罷。  

  等到週知府帶路去行館,終於連符卿書也忍不住了。“早聽說揚州的行館是聖上下江南的時候兩江總商蘇家敬獻的別館。如今這樣,難不成是修繕時工程出了岔子?”  

  週知府板著棺材臉畢恭畢敬的回:“屬下正要稟告千歲與小侯爺,歲貢一案與蘇行止也有牽扯,雖然人死已無對證,但與朝廷聲名,行館再定做蘇家別館實在不妥。屬下已經向聖上遞了奏章,千歲與小侯爺先委屈些這裡歇著。”  

  我揣著揚州府的帳冊怒火中燒回到客棧,直接送到蘇公子面前,牙齒縫裡對蘇公子與裴其宣道:“一個字一個字的查,頭髮絲細的錯也別放過!”  

第十章

  週知府的帳目其清如水,條理清晰,通暢明白。蘇公子與裴其宣來回盤查三遍,總帳與明細帳一一對應,最後給我個結論 周雲棠的的確確,是個清官。  

  當時老子正與符卿書在街上溜了一趟回來。兩條大街,十幾個茶館裡喝了幾十杯茶。耳朵眼裡灌的全是知府大人愛民如子等等一系列的歌功頌德,再聽了這個結果內心無比鬱悶。是個西瓜,皮上也難免有個疤。這位周大人飄著兩袖清風居然雪白乾淨無暇無疵,叫欽差大人我空虛又寂寞。我說:“算了罷,回京師讓皇上頒發給週知府個清官獎章,我們也算替官場樹立了旗幟給國家發現了榜樣。”省省心,不同他過不去了。  

  在府衙聽完週知府的述職報告,我向週知府道:“兩江織造在徽州已經一起辦了,補缺的也將下來。本王與小侯爺今天明天再四處看看,兩天后回京覆命。”週知府禮數上當然要問一句:“千歲與小侯爺要去何處賞玩?說與卑職去安排妥當。”  

  我手指點點桌面:“週知府公事為重。本王自家四處看看便好。私訪本來不想擾民,何況官府排場繁瑣,也難真玩的盡興。本王只想去蘇園瞧瞧,看一圈就走。”  

  週知府聽了“蘇園”兩個字,帽簷下抬頭看了我一眼。不做聲了。我手指再在桌面上一敲,要的就是你不做聲。  

  週知府又安排了一頓午飯,涼拌豬耳朵改成涼拌皮蛋,其餘菜色不變。席末週知府還指著花園裡的一塊石頭說了個典故助興:“這石頭叫天網石,是前朝遺物。時揚州知府高公任間,朝中西郡王世子在江南勾結官商,強搶民女,為禍一方。一日一場官司鬧到高公處,高公欲治其罪,被其父討得恩詔一道保了。高公嘆曰:‘地網疏,天網可漏?’話未落,世子在中庭踉蹌一跌,正撞上這塊石,氣絕而亡。”  

  週知府講得意味深重,不由得我不跟著感慨:“所以說撐死不怪摔死不虧,只怨自己倒霉。愣生生是倒霉催的。”  

  週知府明顯對小王爺有些成見,沒料想老子嘴裡能說出深刻的見解,棺材臉變成風中的被單,抖一抖又皺一皺,還是不得不憑良心說話:“王爺見解獨到,卑職欽佩不已。”  

  符卿書道:“泰王爺的見識一向不俗,平日裡雖見的多,依然回味無窮。”話還是笑著說的。符小侯真是越來越討人喜歡。  

  出了府衙日頭正艷,我抹了一把汗珠子問符卿書:“頂的住不?頂的住大家去蘇園轉轉。”  

  符小侯拿汗巾子擦著額頭向我道:“我回客棧歇著便好,王爺自與蘇衍之同行罷。”  

  我道:“找蘇公子只怕不方便。”符卿書道:“若是蘇家的事情,那位裴公子也好同行。泰王爺上回到徽州據說也帶了府上的裴公子,正是與裴其宣在茶樓裡吃茶,方才見到蘇衍之。”這檔事我倒不曉得。小王爺的風流故事當真流傳廣泛。  

  我說:“再折回客棧也麻煩,陪哥們走一趟,只當我欠你個人情,回頭請你喝酒。”  

  遣了小順墨予回客棧,我與符小侯雇了兩頂轎子到蘇園。  

  蘇園蓋在瘦西湖邊上,引了湖水入園,挖出一條人工的河道。因此進蘇園還有一條水道可行。水陸兩用,據說是蘇家蘇二爺自己的主意。皇帝題了四個毫無意義的大字“巧奪天工”。中庭湖心檀香亭的對子倒是蘇二爺自己寫的:“小山銜日遠,一水望月清。”符卿書說蘇二爺行書從的是王珣,倒頗有風骨。書齋門口是蘇衍之的字,“經書從來寒歲,文章本自留生。”符卿書道:“府上蘇公子,也是一手好顏楷。”  

  走著進園子,盪著出後門,天將黃昏,回到客棧。裴其宣道:“敢情週知府這次大方了,請王爺一頓酒喝到黃昏。”我抓起茶杯灌了兩口開水:“週知府?豬耳朵嫌貴改拌了個皮蛋。週知府是清官,自然要節儉的十足地道。”  

  我再灌兩口茶,屋子裡竟沒有一個人接上我的話。裴其宣搖扇子,蘇公子喝茶,小順小全低頭擦汗。我晃一晃空茶杯:“不過週知府請喝的茶倒還挺稀罕,名字叫銀鉤。”  

  小順小全忽然撲通跪在地上:“王∼王爺……奴才,奴才告退……”  

  我摸鼻子,老子方才分明沒做什麼了不得的事情。裴其宣拿扇子頂著下巴,斜望我一絲笑,輕搖了搖頭。蘇公子照樣喝茶。  

  我欠符卿書一頓飯,本來說大家一起吃熱鬧,蘇公子有些困乏,要先睡。裴其宣與符小侯有舊怨不好碰頭。索性我把小順小全也留下照應,在街頭的酒樓叫了個雅間。  

  兩個人喝酒也喝不出什麼意思。我對著酒杯發牢騷:“人少了冷清,人多了麻煩。人多了,難搞,你這樣他那樣,心裡腸子不知道彎了幾道,猜也猜不出來。女人難辦,原來男人也難辦。你說大家都是熟人,有什麼話不能敞開說的?”  

  符小侯聲色不動,坐著吃菜。我看那神情悲從心來:“又是一個這樣的!”  

  也罷,我有酒杯在手,人生不再憂愁。我灌了一杯下肚,望向窗外燈火滿城,一股激盪之情驀然兜上心頭:“符老弟,哥哥請客,大家去喝頓花酒怎麼樣?”  

  勾欄一度,花酒一夜風流是老子一直想做而未做的夢啊。  

  符小侯擱下酒杯:“你請客,我就去。”

  好兄弟!  

  ***

  揚州最有名的勾欄叫滿袖香,勾欄這名字,說起來確實比妓院上檔。老鴇盪著兩個耳墜子語調也跟著忽悠:“二位公子好久不見,姑娘們可惦記著您哪。”惦記你姥姥,馬王爺我明明頭回來。老鴇向樓上一仰脖子,我忽然覺得不妙:“鶯鶯燕燕惜惜憐憐∼∼快下來看是誰來了∼∼∼”  

  四個大紅頭花桃紅衫,翠綠裙子粉繡鞋揮著鵝黃的帕子從樓上跑下來的一剎那,符小侯的眼直了,我往後退了一步,摸出一張銀票:“少爺我有的是銀子,去給我喊你們的花魁娘子出來。”老鴇乾乾一笑:“公子,可對不住您,明珠她今天晚上有人訂下了,老身還有個兩女兒翡翠玉釵,都是沒開過牌的清倌,姿色可不比明珠差了……”我拉著符小侯的袖子一揮手:“罷了罷了,今天晚上沒興致。”明珠翡翠玉釵,叫這種名字的看也懶得看。  

  滿袖香裡熱出一身臭汗,我站在晚風裡看星空:“人啊,難辦。”望見符卿書袖手在旁邊站著,終於把憋了一路的話講了:“上回你生病我一直心裡過意不去,大家兄弟說多了也挺虛的,只誠心跟你講一句,不好意思,謝了。”  

  符卿書發燒燒掉不少肉,一直沒補回來,衣服在小風裡盪悠悠的:“既然大家兄弟,別說謝字。你這王爺做的也不容易。”  

  我就愛聽這種話,我嘆氣:“裴其宣也早知道我是假貨,不曉得是什麼時候看出來的。”  

  符卿書沒太大反應:“他可知道你是哪裡來的?”  

  我說:“那倒沒有,不是我說,誰也想不到。我說了人也未必信。”  

  符卿書說:“這事情你只同蘇衍之說過?”  

  我說:“也只有他能信。”蘇公子是眼睜睜看著我從棺材裡爬出來的,不信也要信。“比如我現在說給你聽,你也未必信。我其實……”  

  符卿書兩眼望著我,我再嘆氣:“……算了,還是不說了。”不斷跟人講我是借屍還魂的實在沒有意義。何況符小侯若知道殼子還是小王爺的殼子還敢不敢跟老子做兄弟?  

  符卿書眼從我身上移開,像笑又像沒笑:“你不願說也罷。只是以後有什麼難處要幫忙的,千萬與我說。大家兄弟,這話是你說的。”  

  我感動的老淚縱橫,這才是真朋友!真兄弟!我一拍符卿書的肩,再一把抱住:“有你這句話,比什麼都強!”  

  ***

  黃豆粒大的小燈火晃盪著一屋子昏光。我站在廂房門口擦了擦眼睛。床邊坐個人的事情老子新近經歷的多,但那個人是蘇公子我還是覺得挺稀罕。蘇公子問我的話更稀罕,他問我還記不記得週知府請我喝的茶茶葉長什麼模樣。  

  我說:“就茶葉那樣,不像樹葉也不像草葉。”  

  蘇公子問:“可有什麼與普通茶葉不一樣的地方?”我說:“茶泡開了不都一個樣麼?”馬公子我一向不是雅人,幹茶能分出普通茶與碧螺春,泡開的分不出爺爺孫子。  

  蘇公子分明沒有認清我勞動人民的本質,問了我個更學術的問題:“茶色淺青碧青?”  

  我回想了一想:“綠的,綠裡頭帶點黃。”  

  蘇公子揉揉額角說:“不然就在揚州再多留幾日,那位週知府再細細查查。”  

  蘇公子這樣說一定是週知府今天請我喝的茶裡有蹊蹺。我說:“可是那茶很金貴,清官知府買不起?”  

  蘇公子眉眼神色裡帶了那麼一層模糊:“按朝廷的俸祿,知府茶還是喝得起。只是……那茶當年只蘇家茶園裡出,家兄故後,已是絕品了。”  

  蘇公子講話向來如同老和尚給俗人講經,浮皮表面掠過去,一肚子真話不可說。他越這樣講老子越明白裡頭有故事,有啞謎和尚也有闊論的禪師,此廟求不動,別處有山門。  

  蘇公子回房睡覺,我出了房門,趁黑摸向裴其宣的屋子。剛到走道拐角,卻聽見拐角那頭有人輕聲說話,聽聲音是小順與小全。  

  “……亂子怕又要大了。咱王爺這輩子,只跟個蘇字過不去。當年是蘇學士,後來是蘇公子,還扯著那位蘇二爺。”  

  “但凡斷袖,且不提府里那十幾位,一個裴公子,算是絕品了罷。不曉得王爺的心裡到底是個什麼主意。”  

  “我當日的話一準會應。王爺心尖上還只是一個蘇公子,蘇公子倒也真是個好人……”  

  …………  

  貼牆根聽話越發聽出一頭霧氣。我跺跺腳,咳嗽一聲。小順小全聲音驀的住了,電打一樣彈到我跟前站著。我說:“本王找裴公子談些事情。先下去睡覺罷。”  

  裴其宣打開房門,一雙眼睡意惺忪將我一掃,笑道:“無事半夜不敲門,有什麼事情請說。”明人面前痛快說話,我關門點題:“週知府請我喝的茶裡面有文章罷?”裴其宣攏了袍襟:“文章不在周雲棠,在王爺與蘇衍之。”臉在我眼前湊近,瀲灩漾開笑紋:“這殼子裡如今,裝的是哪個魂?”  

  關帝爺爺,裴其宣果然是個人才。居然連老子借屍還魂都猜著了。我乾笑:“就我馬小東這個魂,怎麼來的你想聽我就說。”  

  裴其宣桌邊坐下,道:“這倒不急,日子久,可以慢慢說。你若想知道茶裡的文章,我今天晚上盡告訴你。王爺的事情你倒也知道個大概,是從頭聽還是從半路聽?”  

  大概?OOXX的傳銷販子科長給老子的那點材料連皮都搔不到。我說:“從頭。”  

  從頭到尾曲曲折折講到天將明,條理大概,一個傻兮兮的段子。  

  裴公子起頭起的果然夠遠,從小王爺與皇帝的娘太后開講。  

  老柴家的故事全都混帳裡透著傻氣。小王爺的爹上一個皇帝與現在皇帝的爹上上任皇帝做皇子的時候都看上了一個美人。美人嫁給了皇帝的爹當時的太子。太子登基做了皇帝。沒出三年得了熱病,掛了。後宮上下只有皇后肚子裡有個沒出生的孩子。皇帝臨死前把弟弟叫到床頭,說了一番據說能流芳百世的話,大概意思是,我把王位傳給你,老婆孩子也一起托給你照顧了。  

  小王爺的爹有了他哥先帝的遺言,理所當然繼承王位,理所當然順便把大肚子的皇嫂給娶了,方便照顧。孩子生下來立刻立為太子,就是現在的皇帝。  

  現在的太后給老皇帝只生了小王爺一個兒子。當時在皇帝的親兒子裡排第十二位。據說小王爺從小聰明伶俐,很討老皇帝喜歡。小王爺五歲那年的某一天,皇帝開百官宴,順便考究各位皇子的品行。當時的大學士蘇文遠講了個故事。  

  一個老農去員外家送米,員外賞給他一個橘子。老農沒捨得吃,晚上在炕頭塞給了妻子。妻子第二天早上拿給兒子,兒子回房拿給兒媳,兒媳在廚房塞給小姑。農夫晚上回家,女兒從袖子裡摸出一樣東西恭恭敬敬遞給爹,老農一看,正是昨天那個橘子。於是對著橘子,涕淚直下。  

  蘇學士問,那個橘子為什麼又回到老農手中?  

  當時的諸位皇子皆低頭沉思之,坐在二皇子膝蓋上抽鼻涕抓糖吃的十二皇子小王爺張口就接:“橘子裡下了毒!”  

  一言出舉座驚。蘇學士回家連夜寫了十萬字的奏折,說十二皇子品行堪憂,萬不可予以重責,以免將來成為國家之禍。蘇學士自知折子必定大大得罪皇后,不久便辭官回家。可憐小王爺從五歲起被一錘定音,從此後皇帝不喜。  

  柴容長大後不負眾望,十三歲開始斷袖,十五歲蓄養男寵。這一段老子在奈何橋上倒是曉得。養的第一個男寵就是當時年方十四的九皇子侍讀裴其宣。  

  終於,小王爺折騰到一十六歲,老皇帝連日勞牘兼心力交瘁,崩了。太子登基。  

  然後就是小王爺查歲貢微服下江南,巡查玩樂兩不放鬆,還帶了若水公子同行。某一天與若水公子在一家茶樓裡喝茶,靠窗的座上,看見了一個清秀少年。  

  小王爺的信條是有了好貨絕不放過。何況那少年看衣著氣度是富家公子,舉止卻甚是奇怪。茶水點心一概不要,只要了一杯白水。  

  茶樓裡的小二報料,這位公子是蘇家的三爺。蘇家是徽州第一富商,自有茶園,哪裡吃茶樓裡的茶水點心。只是愛那位置靠窗的景致好,經常來坐一坐。一個蘇字忽然勾起陳年事。小王爺轉頭向裴若水道:“當年那位蘇學士,老家便是徽州罷。”小伙計接腔說:“據說蘇三爺的親叔叔,當年在京裡還是個大學士。”小王爺道:“有趣。”  

  小王爺不費工夫把蘇家的情況打探了清楚,也能當書來講。蘇老爺兩年前病故,十七歲的蘇家二公子接掌家產。蘇二公子比蘇三公子只大了近半個月。三公子與大公子是一母同胞,其母本是蘇老爺的原配。蘇老爺為了生意,又娶了江淮織造的妹妹,新夫人進門做大,原配倒成了偏房。原配生的大公子十五歲死於痢疾。新夫人與原配差不多時間懷孕,不幸原配又生了男孩;萬幸蘇三公子命大,生在二公子後頭。  

  原配夫人生了三公子後不出月就死了。蘇三爺自小在辭官的叔叔家長大。後來叔叔出門求道,方才回到本宅。蘇二爺接掌蘇家半年左右,新夫人也病故。蘇家如今只剩下二爺與三爺兩個主子。  

  小王爺第二回見蘇衍之,是欽差大人的接風宴。柴容是微服,只說是明面上的欽差大人宋大人的親隨,蘇家的二爺三爺都請來陪席面聽戲。小王爺再見蘇衍之心思越發堅定,蘇衍之不擅長應酬,對欽差大人的親隨更不上心。但蘇行止的眼睛是油鍋裡煉過的,席面上與小王爺抱拳一笑。點到為止,彼此明白。  

  第二天,小王爺直接殺到蘇家。據說蘇行止極不好應付。往蘇家送禮的人如河裡的鯽魚,金條銀票古董玩器樣樣皆有,從沒人能送的蘇二爺如意。小王爺與平常人當然大大不同,去蘇家只帶了一套子經校集。蘇二爺頓時眉花眼笑。之後的十來天與蘇二爺如何連絡來往探討談判裴其宣不曉得。總之是談成了,桌面上,蘇二爺替蘇衍之捐了個功名,頂了個參贊的名聲進京。等進了王爺府,蘇衍之才曉得上了賊船。可憐再也沒下來過。  

  小王爺個畜生,蘇二爺個禽獸!  

  蘇二爺蘇行止是個怎樣的人,裴其宣說倒不好形容。從面子上看是個極和氣的俊美公子,笑如春風。蘇二爺的口頭禪是十足地道。蘇二爺做任何事情都講究十足地道。生意做的十足地道,奸商當的十足地道,賣弟弟的缺德事幹的十足地道。從書畫古董到吃穿用度,樣樣都要十足地道。人但凡提到蘇二爺,都說是徹頭徹尾的十足地道。  

  蘇衍之初被騙進王府,反應自然異常激烈。王府大夫的醫術經蘇公子半年磨練,突飛猛進。蘇二爺做了兩江總商,一手包攬歲貢,常進京來王府逛上一逛,蘇二爺出手絕對十足地道,從上到下打點的皆大歡喜。王府裡不斷的茶葉玩器。  

  銀鉤是蘇家的名茶。蘇二爺第一次請小王爺喝茶,喝的就是銀鉤。茶葉彎如鉤,上有白霜,所以叫做銀鉤。小王爺愛茶,蘇衍之入府就是第一公子,小王爺一次當著蘇二爺的面品評說:“衍之如茶,清雅澄透,平和沖淡。”  

  小王爺說蘇行止:“蘇二如墨,漆黑油亮,沾了滲,觸了染。”  

  狼狽為姦總有分贓不均時,漸漸小王爺與蘇二爺有了些芥蒂。約莫一年多後,小王爺與蘇行止喝酒,不知道哪裡言語出了岔子。小王爺把蘇二如墨念了一遍,從此撕破了臉。  

  權大的壓得住權小的。小王爺翻開舊帳,壓了歲貢的價錢,再往兩江各地的知府衙門與織造衙門遞個話兒。蘇家的局面頓時艱難了許多。小王爺擱話說看蘇衍之的面子,只要蘇二爺低頭賠罪,大家裡子面子照舊。低頭的沒等來,倒等來一個消息 蘇二爺去茶場收帳遇到大雨,風寒病轉成傷寒,不治身亡。  

  蘇二爺一死,蘇家商號產業被下面人分個精光,樹倒猢猻散。  

  我從裴其宣房中出來,回房小睡了兩三個鐘頭,坐轎子去了知府衙門。週知府脊樑挺的筆直跪著,一副從容就義的神情。我說:“本王是來向你說一聲,這就回京去了。你這個官做的不錯。要堅定不移繼續保持。”週知府勇鬥權貴的戲開不了臺子,一個人傻著。搶了探花郎等於侮辱了天下讀書人的顏面,更等於煽同榜進士的耳光。禁種銀鉤,連這兩個字都不能提的命令也純粹是濫權暴政。奈得住周青天說?  

  出了揚州城,直回京城,又過徽州。去蘇府老宅子再轉了一趟。祭拜了蘇家祖墳又去摩雲寺後給蘇二爺的衣冠塚燒了兩支香。蘇公子賣了老宅子,錢捐給了摩雲寺。高牆深院將變成破磚爛瓦。  

  蘇公子說:“緣分盡了,隨他去罷。”  

  青山一水盡,方外是浮雲。  

  那天晚上我問裴其宣:“蘇二爺真死假死?摩雲寺後頭是衣冠塚,沒有棺材。”  

  裴其宣道:“你不曉得?蘇二爺的屍骨不是被王爺一把火燒了麼?王爺床頭擺的青瓷花瓶裡,裝的正是蘇行止的骨灰。”  

  這麼說,發燒那天晚上,老子做的夢不是假的。  

  一下是我看著小王爺在挖墳,一下又是我自己在挖墳。新漆的棺材掀開了蓋,露出蒼白的臉。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現在還記著,摟了僵硬的屍體在懷裡,冰冷透心的淒涼。  

  蘇行止的確是死了。  

  禦書房裡跪著同皇帝討聖旨,天下禁種此茶,再不能提銀鉤兩個字。  

  蘇衍之與裴其宣後的十幾位公子,一個一個模樣,一個一個風骨,沒有半個有半分與那個人相似的。  

  四月十三,正是週年。搶了恩科的探花入府,除了蘇公子一杯加了料的茶,還另沏了一杯茶,霜白似雪,形彎如鉤。  

  衍之如茶,行止如墨。  

  柴容個孫子。  

  彎如鉤,碧入骨的分明不是平和沖淡的蘇衍之,是十足地道的蘇行止。  

  目光澄透,熙熙攘攘的席面上眾人堆裡一眼望過來,拱手一笑,雲淡天高:“在下徽州蘇二,蘇行止,字徵言。”  

  反正都是過去的事情,不計較究竟是這樣還是那樣。隨他到陰曹地府怎麼鬧去。老子求個明白,為的是日後通暢。個人且顧個人,其它深想了也累。  

  我晃著扇子擦汗:“趁天快趕路,這回過黃河再不坐羊皮筏子了。”  

  ***

  回京之後,事情很多。  

  進了城門兵分兩路,我與符卿書進宮跟皇帝交差,蘇公子與裴其宣先回王府。  

  皇帝辦公事的時候款派一向很足。笑是要莊重裡帶著和氣的,話是要威嚴裡帶著安撫的。先說路上辛苦,然後總結了成績。皇帝問我:“聽說揚州那位知府周雲棠,待你不大恭敬?”  

  我肚子裡叫乖乖,敢情老子一路上的舉止行動都在皇帝的手心裡攥著,幾個大內高手一碗飯吃的不容易。  

  我說:“揚州的週知府,固然來往禮數上欠了老練,他新官上任也是情有可原。這個人為官嚴謹,清正廉潔,臣弟想找岔都找不出。”我這句話說的分外有精神。以德報怨,我就是這麼一個大度的人。  

  皇帝摸著鼻子底下那撇鬍子,難得爽快地笑了:“連日舟車勞頓,也該乏了。印信呈上來都回去歇著罷,朕自有封賞。”謝了恩,符卿書懷裡摸出一塊玉佩,旁邊的太監轉呈了,一個紅漆鋪黃綢子的托盤一伸伸到我眼皮底下。我心裡咯 一聲,是了,老子那塊鐵牌子哪裡去了。依稀仿佛,路上見過一回,還是裴其宣渡口趕上來那次給我看的,我記得當時往懷裡隨便一揣……  

  之後哪裡去了?我袖子抹抹脖子的汗滴,對老太監乾乾一笑。媽的,都是XX的皇帝不好,符卿書是你未來妹夫,老子的殼子可是你的親弟弟,居然給他塊玉佩給我塊鐵牌子。我抬頭看皇帝:“臣弟急著趕來宮裡覆命,信物忘記帶了。”十有七八,被老子丟在路上了。

  皇帝的顏色拉下來:“當官的不能沒大印,為將的不能沒兵符,你這個欽差倒好,居然把信物丟了。”  

  我說:“不是丟了,臣弟∼拿了皇兄給的信物惟恐丟了,所以從不敢貼身帶著。估計在行李裡放著,回家請出來立刻呈給皇兄。”  

  媽的,能拖一時不急三刻,一塊鐵牌子還能砍了我?  

  皇帝說:“沒丟便好,丟了欽差印信是失職犯上重罪,你是朕的皇弟朕也不能顧情面。”我靠,當真要砍不成!我伸手往懷裡摸汗巾子:“臣弟,知道。”話沒落音, 鐺一聲,懷裡掉出樣東西來。黑漆漆的連著根紅繩子,可不正是老子那塊鐵牌子。  

  皇帝看著地下,手磨著下巴笑了:“可是連日跑暈了頭,行李裡跟懷里都記不清了。”我撿起牌子放進紅漆托盤,老太監轉上皇帝的禦桌。乖乖,這塊牌子幾時鑽進老子懷裡的?它倒認主。我腦子一閃,驀然記起進城臨換車前,裴其宣幫我整衣衫,順手往懷襟裡摸了一把。  

  這一路上,老子來來回回也不知道被裴其宣摸過多少回。摸了就摸了。橫豎大家睡都睡過了,橫豎虧的不是老子。  

  牌子毫無疑問就是這個時候塞的。不過幾時又到了裴其宣手裡?  

  好容易出了宮門,我和符卿書走的不是一條道。彼此一拱手,我還不忘記拿符小侯找個樂子:“回去好生歇歇,說不定明天一大早讓你娶公主的聖旨就到了,到時候你可成我妹夫,別忘了請兄弟喝個私房酒。”  

  符卿書翻身上馬,甩給我一句話:“忘不了。”  

  ***

  泰王府三個字在太陽底下閃閃發亮,我下了轎子抬頭,門口一堆僕役家丁,最前面站著三公子惜楚與四公子月清。我心中就這麼熱了一熱,還真有點回家的模樣。  

  蘇公子與裴其宣在小廳裡坐著乘涼,看樣子是洗涮齊整,衣裳也換了。裴其宣遞了手裡的涼茶,我接著喝了:“今天多虧了你,不然可交不了差。”裴其宣彎著眼道:“早想著估計被王爺給再丟了,在奉陽客棧那天我就囑咐小順從你床底下找出來,一直都在我這裡。一路上居然都被你忘了。”從我手裡接回茶杯擱回桌上,“聖上那裡有什麼封賞?”  

  我從蘇公子跟前又摸了一杯茶灌了,才在椅子上坐了:“說是一定有,還沒見著。我的肯定沒符小侯實惠,公主的駙馬,鐵定是姓符了。”  

  小王爺挑人果然從沒有次貨,南下這一兩個月,王府被整頓的井井有條。我放了忠叔兩天假,讓他去跟劉嬸好好敘敘。晚上開飯,兩張大桌子拼起二十個座位,我敞開肚皮盡情一吃,無比爽快。  

  晚上睡覺前,還有樣事情要辦。我請了蘇公子到房裡,指著床頭那個青花瓷的瓶子:“這樣東西我想來想去,還是你處置最妥當。”小王爺頂著它相思,老子可不願意對著骨灰壇子睡覺。我跟著說:“我的意思是再打掃出一間空屋,供在桌子上。等到時候再入土。”  

  蘇衍之瞧著瓶子,道:“就這樣便好。化成灰了不過是個空,隨他去罷。”  

  青花瓷瓶封了口供在長桌上,我親手上了門鎖。蘇公子轉身回房,我看著他的神情心裡油煎似的難受,不知不覺就跟了上去。進了蘇公子臥房,我抵住門,惡狠狠地道:“等哪天我死了,你們想鞭屍體就鞭尸,想油炸就油炸。玩剩下的渣滓再跟那個瓶子一處埋了。”  

  蘇公子在蠟燭光裡轉過身來居然笑了:“過去的總是去了,也沒那麼多計較。”我胸口一陣憋悶,奶奶的他們是清淨了,那你怎麼辦,這一園子的其他十幾個人怎麼辦?  

  我說:“蘇公子,你是個有才的人。其實天下也大的很。你若不想留,也只一句話。哪裡開不出一片天來。”  

  蘇衍之望著我眼神我心裡針扎似的疼:“今生怕是不能了。”  

  也是,就算換了我馬小東,這輩子也忘不了,也再不能過好日子。我心裡忽然一種潮楚的空落,究竟老子把蘇公子從和尚廟的門檻上摃回來是對還是錯?  

  蘇公子的現況言語,與和尚廟的條件再合適不過。而蘇公子此刻的神色表情,也活象在和尚廟的燈火底下看紜紜眾生過眼雲煙。  

  我打了個激靈,一把握住了蘇公子的雙肩:“蘇……衍之。”  

  一雙乾乾淨淨的眼,沒波瀾,也沒起伏。若是當年,又該是怎樣的澄淨明亮,清透見底?小王爺你這個畜生!我閉上眼,低下頭。  

  清雅澄透,沖淡平和。OOXX的柴容。  

  我的舌尖從脣齒間細細深入,蘇衍之依舊不動。那天晚上也沒動。我狠狠把纖削的身子往懷裡箍緊,細,再細。還是不動。  

  簡直是拿刀子挖老子的心,蘇公子與柴容,就是這麼不動過來的?  

  汗,透了我跟蘇衍之的衣衫。我箍著蘇公子的手漸漸松了。舌在柔軟的唇間轉了一圈戀戀不捨地後退。蘇公子忽然輕輕,輕輕地嘆了一聲。也不過是化了一絲風擦過我的臉。老子就如同個擰了開關的煤氣灶,轟的一聲,著了。  

  我一隻手拔起桌上的蠟燭,往地上一摔。火光跳躍閃爍瞬間屋裡一片透黑。我一把在圈緊蘇公子,再一把把他按到床上。現在事後回憶,居然按到了床上,沒有按到桌子上和地上,說明我馬小東當真的確是個人才。而且,我還記著,一定要細緻。

  我記著就會實踐,確實很細緻。口手並用,從脖子到前胸再漸漸向下,蘇公子的呼吸起伏終於有了變化。我喜悅地繼續,起伏逐漸明顯,我也越來越不能控制度的把握。終於,蘇衍之的喉嚨裡發出了第一個音。老子,徹底的,著透了。  

  但是我記著,在最後的最後關頭,以及舔掉蘇公子眼淚的時候,老子還是很儘量地,細緻了。  

  等到火也滅了,涼風也應景地進來了,我輕輕把蘇衍之攬在我肩膀上,雖然很熱,還是要攬。我幹什麼事情就幹的徹底,我承認今天的結果有衝動在裡頭。但是,這回絕絕對對的怨不得天也怨不得地,是老子自願自發心甘情願。我在蘇衍之耳邊說:“我……喜歡你,是真喜歡。你不信也沒關係。”我還想加上老子絕對不是柴容那種人,想一想還是沒有說。  

  蘇公子輕輕嘆了口氣。我忽然想起了一個人,那天晚上,那個人在我胸前,也是嘆了氣,不過比蘇公子,多了十分的風情。  

  蘇公子輕輕說:“裴公子是個不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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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我坐在東倒西歪的小板凳上,看大街上人來人往綿延不絕,啃西瓜。  

  錢麻子的西瓜,皮薄色紅脆沙瓤,一口全是水,一口全是蜜,包刀的大西瓜。錢麻子說:“我在京城這條街上賣了快四十年的瓜,沒開過一個白瓤。挑瓜講究個門道。我的瓜都是從番子們手裡現兌,正經從吐蕃快馬加鞭運過來,整個京城除了萬歲爺爺的皇宮裡頭,只我這裡能見著。您嘗嘗這味道,是不是跟尋常西瓜不一樣?”  

  我把瓜皮往面前的盆裡一扔,手在手巾上蹭了蹭,小桌子上又挑了一塊大的:“您老別跟我鬧虛。正經是城外田裡的西瓜。吐蕃離了京城幾千里地,運過來不悶稀了也顛散了,當真是我還不敢吃。”  

  錢麻子大爺臉上的折子層層疊起,險些夾住一只正在徘徊的蚊子:“小哥倒是明眼人。進京探親的?”  

  三十七八度快正午的天,明晃晃的大太陽,除了趕路的要飯的,哪個不在家裡館子裡乘涼吃飯?我抬頭瞇眼看看破破爛爛的竹棚子,搖頭:“不是,現就住在京城。”  

  錢麻子伸手在瓜堆裡敲了兩敲:“那我再給小哥挑個好的,回家用井水湃到晚上,包你王母娘娘的蟠桃也不換。”  

  回家?我冷笑一聲。我還有那個臉?一聲長嘆錢麻子住了手,連旁邊擺攤補鍋補盆的都轉頭向我看了看。補鍋補盆的兄弟方才我也攀談過,姓李,錢麻子大爺說可以喊他李鐵三。  

  李鐵三說:“公子大中午的在外頭逛,家裡有事情?”  

  我悲涼地揩了揩嘴角的西瓜汁,再長嘆:“有家不能回,沒臉!”  

  錢麻子拉了張小板凳坐在我旁邊,搖了搖破蒲扇,同情地看我:“年輕人,偶爾誰不犯個錯。凡事往開處看,所謂浪子回頭金不換。是賭光了,還是嫖幹了?”  

  他媽老子要當真賭了嫖了還真好!我又嘆氣,再搖頭。李鐵三也拉著小板凳向這邊挪了兩挪。我蒼涼地看一眼西瓜:“自古多情空餘恨,因此有家不能回……”  

  王麻子和李鐵三都不吭聲,眼都不眨地看著我。  

  我再咬一口西瓜,汁水順著指縫嘴角滴滴答答,嘴裡實在的甜,心中份外的苦。  

  李鐵三終於道:“一個情字,往往誤了人。”多深刻多地道,毛主席說的對,人民群眾掌握的,是絕對的真理。  

  我說:“李兄你說的地道,就是這麼個道理。情,情是什麼東西?摸不清,捱不透。”  

  錢麻子搖著蒲扇:“年紀輕輕的都愛鬧這個,小哥聽我老兒一句話,別死認牛角往前鑽。等你到了我這歲數自然曉得,什麼情啊意呀統統都是虛的。給你捏腰錘背洗衣做飯,那才是實在日子。”  

  捏腰錘背洗衣做飯,老子這輩子指望不上這日子了。老子斷袖,XXXX的是斷定了。但XXXXX的我就想不明白,老子斷個袖,為啥還斷這麼辛苦?  

  我望著李鐵三道:“人啊,就跟鍋一樣。一個鍋配一個蓋,正好又合適。要是一個鍋搞了兩個蓋,只能蓋一個,蓋了這個就要晾下那個,但是兩個都好,兩個都不能晾,怎麼辦?”  

  李鐵三說:“換著蓋。”  

  看樣子我比喻的不恰當,我說:“換個說法,一個蓋,兩個鍋,蓋了這個蓋不住那個,怎麼使?”  

  李鐵三說:“輪著使。”

  我靠!  

  我說:“可人跟鍋不一樣,打不得比方。鍋蓋可以換著用,人不能輪著使。是哪個只能是哪個,比如一個釦子配一個眼兒,一個蘿蔔對一個窩。”  

  李鐵三沒接腔,錢麻子說:“看樣子小哥心裡的疙瘩不小。比方來比方去我倒知道些門道。你看上了兩個,只能要一個,但是兩個都舍不下。是不是這個事情?”  

  一針見血,銳利!我感動了:“正是這樣,您老能不能給我指點個迷津?”  

  錢麻子晃著蒲扇搖頭:“這檔子事情誰也幫不了,就比方說你吃這塊瓜還是吃那塊瓜全看自個兒願意,看哪個更順眼吃哪個。誰能幫你拿主意?”  

  我拋下西瓜皮長嘆,是,誰能給我拿主意?自己作了孽自己活不了,世人碌碌,誰知道我的苦?  

  蘇公子一句裴公子其實是個不錯的人,一刀子扎進我心窩。裴公子我也睡過了,蘇公子我也抱上了,往後的事情要怎麼搞?  

  蘇衍之一定曉得我跟裴其宣的事情,有小順在,裴其宣也該知道老子昨天晚上對蘇衍之幹的破事。我拿什麼臉,見這兩個人?  

  所以我跟蘇公子相對無言到天亮,等安頓蘇衍之休息好,約莫快到見其他人的工夫,我摸了外袍從後門逃之夭夭。

  沒錯,老子就是孫子,臨陣逃了。不逃我拿什麼臉對裴其宣?老子一天到晚罵小王爺是個畜生王八蛋,XX的我馬小東更是個畜生王八蛋!一個對一個的事情,多出一個跟多出十九個,他媽的其實有什麼本質差別!多了就是多了,我個畜生王八蛋!  

  錢麻子風霜的老眼看著我:“小哥看模樣愁的很哪。都是有心有意,一心一意是個好詞,三心二意就不是好話。”  

  我五指掐進西瓜,汁水長流。  

  一個人在棚子外怯生生地叫:“少爺,小的來找您回去,家裡有事。”  

  我定睛看清那個人是小順,舉著袖子擦著汗,小心翼翼地看我。李鐵三說:“這位兄弟,家裡人來找,你就回去吧。人哪,沒有過不去的坎兒。”我擦擦手站起來,錢麻子從西瓜堆裡挑了個碧綠滾圓的花皮:“送的拿著別客套。天熱容易燥,消消暑解解熱,平心靜氣想事兒。”  

  我從懷裡摸出塊碎銀子放在桌上:“您老也別跟我客套,本想跟兩位一起喝一杯,家裡人來找。只當兄弟請兩位吃頓小酒,等有空了大家再痛快喝一回。”  

  花皮夾在胳肢窩底下,小順察言觀色,沒跟我搶。一步三挪回了王府。  

  進前廳第一眼,就看到裴其宣。我腦子嗡的一響,心多跳了兩跳。裴其宣站在正廳裡含笑看我,看的我七上又八下。裴其宣說:“王爺可算回來了。我跟蘇公子一個府里都找遍了沒尋見你,我想著是上街去了。”我聽見蘇公子三個字,腦子裡又嗡了一聲。裴其宣拿手巾拭了拭我前額的汗:“大熱天上街,也不怕中暑了。”  

  我胳肢窩底下夾著花皮瓜,就這麼讓他擦。觀音姐姐,再給我個閃電劈死我算了!  

  我把西瓜放在桌子上,不敢直視裴其宣的臉:“讓小順拿去井裡冰一冰,晚上你吃。”轉身回頭,正好看見蘇衍之跨進前廳門檻。  

  他媽老子為什麼不是個穿山甲,一腦袋拱出一個洞到地底下去,我嘴咧的臉皮直發僵。“衍、衍之,正好,我買了個西瓜回來。讓小順拿到井裡冰一冰,晚上你吃……你跟裴……咳,其宣,一人一半。哈哈。”  

  蘇公子看看西瓜,笑了笑。我撐著顫抖的臉皮:“是個花皮瓜,長的還挺圓。”  

  蘇公子只有說:“是挺圓。”裴其宣在我身後道:“皮也挺花。”  

  小順抱了西瓜光速消失在門廳外,蘇衍之在椅子上坐了,裴其宣也坐了。我搓了搓手,前後蹭了兩步,也拖了把椅子坐了。蘇衍之道:“剛才宮裡傳消息來說,劉淑妃給皇上生了個皇子。所以找王爺回來商議送什麼賀禮。”  

  兩個內行人來問我這個假王爺什麼賀禮,還指望我有什麼有建樹的建議?我老實說:“你們二位看著辦罷,這種事,我不懂。”  

  蘇衍之說:“內房裡有柄玉如意,再配上幾色賀禮也妥當了。只是要王爺親自送到宮裡去。”  

  我現在巴不得在外面多跑一次是一次,立刻說:“我親自去送,禮在哪裡?”裴其宣說:“且慢些,淑妃這次生的是聖上頭一個皇子。禮儀體式更要格外留意。一句話一舉動都要合規矩,不能差錯。”  

  蘇公子草擬了一篇文縐縐的賀詞我臨時背了,裴其宣又教了我些利益規矩。免得我見了這位剛出生的大姪子出了紕漏,露出馬腳。  

  皇宮上下因為我這個剛出生的大姪子一片喜氣洋洋。太后擦著眼睛說:“看看,多好,多麼好。哀家等著抱孫子,可等了老久了…”  

  把蘇衍之寫的裴其宣教的統統演練了一遍。太監收了賀禮下去,皇帝剛想同我提一提欽差之事的封賞,又有送賀禮的過來。我同仁王安王打了照面,一起出宮。仁王說康王剛也出了趟公差,還帶了個美人回來,今天一定去府裡敲他喝酒。仁王道:“順便也算替你接風。”還真會打算。  

  康王倒也沒有含糊,後花園的亭子裡擺了一桌飛禽走獸,六十年的竹葉青擺了一排。  

  仁王說:“最近喜事真多,吃完皇兄的紅蛋,又快吃老六的喜酒,還有個皇妹的喜酒,不知道哪先哪後。”  

  康王往酒盅裡倒酒:“什麼喜酒,還早的很。”  

  仁王向我道:“安國侯跟他夫人前兩天也從江南的別莊回來了,說到皇妹的喜酒,我倒想到一件有趣事情。那個安國府的符小侯現在算是你的表大舅子,等跟皇妹成親做了妹夫,又要喊你一聲親大舅子。你兩個見面互相喊大舅子,倒是誰也不虧。”  

  聽這話就知道喝高了。  

  康王也喝高了,兩只眼睛發紅。康王平時話不太多,此刻像個頭朝下的夜壺,滔滔不絕。安王向他說了句:“六哥你忒小氣,也不把你的絕色佳人叫出來我們看看。”康王頓時直了眼:“嫣兒嫣兒,都別再跟我提她。情到傷處不堪提,嫣兒嫣兒,你是什麼心思?我欲問浮雲,嫣兒嫣兒,你究竟,要我如何待你?”  

  仁王說:“明明是美人在懷,怎麼說的如此淒涼,說出來聽聽,五哥幫你拿個主意。”  

  康王端著酒杯,看月亮:“我一直摸不透,她心裡想什麼。我待她這麼好,什麼心思她都該明白。她偏偏非要我說生生世世永結同心。我不說她就不跟我回京。”  

  我頓時想起燕妮當年逼我在2月14號凌晨一點整在她家陽台下面抱著血汗錢換來的九十九朵玫瑰花喊九十九遍我愛你還被未來老丈人一只拖鞋砸中腦袋的如煙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我說:“女人,都愛這個調調。你就說一遍讓她滿意。”  

  康王說:“我說了,她非說我是臨時敷衍,不是真心實意。所以跟我回京可以,但是是暫時住著,什麼時候我說出那句話讓她滿意了再跟我成親。”康王把頭伸進手掌裡,“我前前後後,說過不下一百遍,她都說不滿意。她說八月十五是最後底限,不然她就重新回去快意江湖。”  

  安王說:“什麼好的,六哥你要什麼樣的美人沒有,非找個江湖女子。女人要緊的就是溫柔,脾氣又躁性子又烈,還拿捏起你來,你要她做什麼?”  

  仁王說:“你這就不懂了,烈自有烈的好處。你看它圓圓的眼兒睜著,脖子伸著的模樣就有趣,其中滋味你們不懂。”  

  敢情仁王成天,都是摟著他們家雞睡覺。  

  康王又灌了幾杯下肚,再抬頭向夜空:“女人心,海底針。當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不就一句話麼?何苦來著?我要怎麼講她才能稱心?”  

  康王嘆的我悲從心中起:“要人人稱心,多麼不容易。問世間情為何物?”  

  康王一拍桌子:“問世間情為何物,說的好,來,六哥敬你!”  

  眼前的仁王安王康王從三個變成六個,忽忽悠悠將要匯成一坨,我心中越來越淒涼。我說:“六哥,美人在手要好好把握,一定要一心一意千萬不要去招惹別的。心只有一個,只能給一個。要是兩個一般重,生生扯成兩半,那叫一個疼,真疼!”  

  康王拍我肩膀:“好,今天晚上,我就去跟嫣兒說,我要跟她生生世世永結同心,不離不棄白頭到老。”  

  我拍大腿:“這就對了,不過講這種東西,也要技巧。你最好是在半夜沒有人的時候,頭上有月亮,風還有點涼,你要看著她的眼,一隻手拉著她的手,深情款款地說,說完摟她在懷裡。她這輩子就是你的。”  

  泡妞的招數老子絕對是王中之王。所以老天耍我,偏偏活生生把老子逼上斷袖的斷腸崖。  

  康王豁然抬頭,熱淚盈眶:“老十二,六哥先謝你了!”  

  再後來康王換了大碗來跟我碰,我記得我還現場給康王演練一遍拉著嫣兒的小手要如何深情款款。  

  再然後,煩心事就上了頭,我再跟仁王安王輪流碰了個四季如意,以後的事情就模糊了。  

  依稀仿佛,我到了街上,再依稀仿佛我上了轎子,再依稀仿佛老子又進了屋子。仁王康王安王在我眼前轉來轉去,我抓住康王再教他如何深情款款生生世世永結同心,再抓住仁王問他一心一意變成三心二意怎麼辦。再抓住康王告訴他一定要一心一意千萬不要三心二意。三心二意他媽就像我這個人做的事情,禽獸王八蛋。  

  第不知道多少句老子就是個混帳王八蛋被一個軟軟的東西蓋在我嘴上堵住,涼涼的仿佛是涼茶渡了下肚。之後的事情我就不記得了。  

  第二天我起床,頭陣陣脹痛。睜眼卻是我在王府的臥房。小順在床頭擰了個手巾把子給我:“王爺昨天在康王府喝多了,仁王千歲拿車送您回來的。奴才跟蘇公子裴公子侍侯您到大半夜,好容易裴公子餵了您口水您才睡了。衣裳還是蘇公子幫您換的。”一雙眼滴溜溜地瞧著我咧嘴。  

  康王府,是了,沒想到康王居然還是個情種,老子不過教了一句話,感動的顛顛的。  

  “老十二,六哥先謝你了!”  

  我打了個激靈,另一句話驀然浮上心頭。  

  “……說出來聽聽,五哥幫你拿個主意……”  

  饒老子見過風浪,這次也不禁手腳冰涼。  

  幾個王爺喊我從來都喊老七,我也只喊仁王三哥康王四哥。  

  柴容在皇子中其實應該排第十二,仁王是第五,康王是第六。  

  ***

  滾湯鍋裡的豆腐船,自認禁得煮,翻個底朝天。  

  老子穿了。  

  死了的清空活著的填空,封王的順序可以重排,稱呼從小喊到大,卻是跟著習慣到底的。這樣說來,老子見仁王第一面,喊的就是三哥,穿正穿在那個時候。  

  敢情這地方的人探人虛實的招數都是一樣的。仁王初見時對老子自稱三哥,譬如剛從棺材出來的時候蘇衍之告訴我他是蘇行止,一句話就摸清我是水貨。  

  小順捧著手巾把子旁邊站著,我坐在床沿上入定。  

  仁王若是一開始就曉得我是假的,為什麼閉著眼任老子逍遙到今天?宮廷大戲的陰謀段子與歷史裡的勾心鬥角九曲十八彎纏了我一腦子。小順手探了探盆裡的水,小聲喊了一聲王爺。  

  門檻上轉出小全,垂手跪下:“王爺,仁王千歲來了,說有事情同王爺說。”  

  仁王是屬蛔蟲的,恰正剛好趕個整點。  

  我拿過小順手裡的涼毛巾狠狠抹了一把臉,老子一路直走,看你什麼曲折什麼彎。  

  仁王在正廳喝涼茶搖扇子:“老七啊,我是來捎個話。下午在宮里長樂亭吃酒,皇兄是東家。記著準點到。我還有些事情先走,宮裡頭再見罷。”  

  我送到門口,說了句三哥慢走。  

  小全說:“王爺,現下開早飯不開?”我說:“讓各位公子先吃罷,我今兒不餓。”回了臥房繼續入定。小順一時一杯涼茶侍侯著。我兩眼發直了約莫一兩個鐘頭,喝了兩三壺涼茶,跑了七八趟茅房。  

  最後一趟茅房回來,房廊上迎見前院當值的小桂,報說安國府的小侯爺來了,這會兒該到前廳。  

  我說:“去告訴符小侯,王爺我新近煩的慌,哪個都不見。”  

  小桂應聲去了,我在房門口前後轉了兩個彎,終於又跺跺腳喊了聲小順:“你快去前廳看符小侯走了沒。沒了替我賠個不是,請他進來,說我有十萬要緊的事情找他商議。”迴廊下一個人冷冷接道:“到底十萬火急比煩的慌要緊,不曉得能讓泰王爺大早上團團亂轉的,是什麼十萬緊急的事情。”  

  我轉身堆起笑臉:“符老弟……”  

  一張小圓幾,一壺茶水,我插緊房門關嚴窗與符小侯兩相對坐。符卿書道:“馬兄你這臥房不通風甚熱,有什麼要緊事情不能在敞廳說。”  

  我抹了抹潮汗,直盯住符卿書:“符老弟,你我兄弟不廢話進正題。我裝假王爺恐怕是穿了,今天下午皇帝請我進宮,是不是鴻門宴不知道,我能不能回來也不知道。王府上下幾十個人,尤其蘇衍之與裴其宣那十幾位公子,請符小侯你,千萬保個周全。”  

  符卿書拿茶杯的手一頓,一雙眼緊看著我。不愧是有江湖歷練的飛天蝙蝠符大俠,玉雕似的臉上居然紋絲不動。  

  我握住符卿書的手,愴然一笑:“全托給你了。”悲自心中生,血氣翻滾,“本我怕再同你見面牽連了你。但這王府上下的性命又不曉得托給誰,我馬小東借屍還魂一趟,兄弟只有你一個。我本來是個魂,奈何橋上有熟人不在乎死不死,其他人如果因為我丟了性命,天打五雷轟一百回也不夠我還的。”  

  說到最後,自己都忍不住感性感動了。什麼托孤戲能比真情實景來得動人?  

  符小侯沒盈然淚下也沒悵然唏噓,只喃喃道:“原來你是借屍還魂。”  

  此情此景哪能輪到八百年的老故事做重點?我擦一擦鼻尖上的汗珠把符小侯領回正題:“求你答應。”  

  符小侯的眼從開始到現在一直定在我臉上,也看不出什麼跌宕波瀾,問我一句像切題又像跑題的話:“王府裡的公子,除了蘇衍之,還有哪個知道你是借屍還魂?”  

  我只有答:“知道我是假王爺的,可能也只有蘇公子跟裴其宣兩個。裴其宣似乎也曉得我是借屍還魂。不過怎麼曉得的我不清楚。興許是蘇衍之告訴的。”連老子姓馬名小東都知道,賣我的除了蘇公子跑不出第二個。  

  符卿書再盯著我頓了一頓,道:“你托我的事情與蘇衍之還有你那裴公子商議過了?”  

  娘的,符小侯怎麼哪裡生僻哪裡問,偏偏不說節骨眼。我說:“哪能說。蘇公子的脾氣,如果老子穿了,第一個先跑去頂缸認罪。裴其宣一定也說不動走。想來想去,只能求你幫忙。”再把符卿書的手抓的緊些,“只要能保這些人周全,我回奈何橋做鬼再投胎也生生世世感激你。”我說的深沉。  

  符大俠終於低下眼點了點頭:“好。”  

  托孤戲到這裡,進入一個小高潮。  

  從悶得不透風的臥房出來,我汗的衣衫透濕,符卿書的單衫也微粘在背上。拱拱手符小侯先回府,我喊了小順小全忠叔到小廳:“這幾天天氣熱,本王要去城郊的別莊避暑,讓各位公子們收拾一下馬上先走,我下午去宮裡有事情明天就過去。小順你去看著把馬車套好,三位公子一輛車。”小順小全領了話飛也似的去了,我最欣賞泰王府的效率。  

  我單獨留下忠叔低聲囑咐:“三輛車走前門三輛車走後門別一條道。公子們在別莊安頓托給你老,若符小侯爺去了,先帶他見蘇公子。”  

  忠叔難得挺直了胸說:“王爺放心,老奴知道。”  

  不過盞茶的工夫蘇衍之過來了,蘇公子銳利,第一句話就問:“突然說要去別莊,可是有了什麼事情麼?”  

  我拿著扇子扇涼快,嘿然笑道:“哪有什麼事情,這幾天實在熱的受不了,龍眼痱子起了一身。大家一起過去城外別莊涼快兩天。”  

  話未落音裴其宣也跨進來,道:“那我便等你從宮裡回來一處去罷了。怎好一園子人都走了,王爺落單。”  

  我放下扇子,再笑:“落不了單,說不定在宮裡喝完酒,直接就過去了。你先走還省得我回府繞路。”  

  裴其宣眯著眼看了看我,道:“那也好。”  

  ***

  下午,我換了身輕便衣裳,坐著一乘小轎子進宮。  

  回身自思,沒什麼值得擔驚受怕的。砍頭不過碗大的疤。符小侯的能耐我絕對信得過,入了更我還沒出宮,十幾位公子便被飛天蝙蝠大俠挪到個安全地方。裴其宣與蘇衍之恐怕不容易擺平,尤其蘇衍之。我對符卿書說,“當真不行你就再敲暈了他,不要手軟。只是你要多費工夫。”  

  符卿書的總結發言很有意境:“從宮裡回來,還有什麼要幫忙的千萬與我講,你我再沒有不能說的。”  

  我答得更有意境:“只要哥們回得來,一定。”  

  蘇公子臨上車前還對我說,”昨天晚上剛醉過,今天少喝些,仔細身子。“我忍著一把將蘇公子攬在懷裡的衝動點了點頭。奶奶的老子真是聖人。  

  我挑開轎簾,豪情激盪低念了一句風蕭蕭兮,天上的雲樹上的葉,紋絲不動。  

  接引的小太監說:“泰王爺千歲來的早,萬歲爺還在禦書房,幾位王爺也都沒過來。千歲先在亭子裡坐坐,四處看看。萬歲爺過不多少時候就過來了。”  

  老子在亭子裡喝了杯茶吃了兩塊雲片糕。在園子裡四處轉了轉,瞅準了一叢矮樹旮旯意欲行個方便。剛走過一片不知道什麼花叢忽然聽見矮樹叢裡有人聲,聽聲音嬌嫩婉轉,還是女的。  

  我靠在一棵歪脖子柳樹後聽其中一個嬌滴滴的聲音道:“……皇兄母后,為什麼偏偏都相中了他!當真不曉得哪裡好了,本宮就看他不順眼……”  

  另一個聲調略小點的道:“公主,您可小聲點。聽說皇上今天在長樂亭同幾位王爺喝酒,別被旁人聽見。”  

  我樂了,聽內容,別是符卿書的那位永壽公主罷。果然,底下就聽見公主說:“聽見便聽見,本宮偏要說。真不曉得安國府的那位符小侯好在哪裡,一天到晚只聽誇他不住。”  

  勸公主的那位不消說是個宮女:“公主,那可是您未來的駙馬爺。奴婢也不明白符小侯爺哪裡不好了。武藝學識不消說,單那清俊的模樣,天下可少有比得上駙馬的。”  

  公主哼了一聲:“你懂什麼!你又見過幾個男人?模樣清俊?男人模樣清俊頂什麼用處!十二皇兄府裡的二十來個哪個不清俊?本宮就看那符卿書十足一個繡花枕頭!分明是武將家出身,巴巴的非要做文官。你看他那張臉,白的跟母后房裡的玉石雞蛋似的,連五皇兄的雞都比他彪悍,本宮最不耐煩這種男人!”  

  沒想到深宮裡的小公主居然有如此高的見識。不俗,我欣賞!男人的重點不是臉,天下的女人們早該懂得。  

  那個小宮女明顯是個沒見識的,聲音里都替符卿書透著委屈:“公主,奴婢多嘴一句。駙馬這般的人品公主不放在眼裡,公主心裡可有什麼看上眼的人物?”  

  我在樹後聽見小公主悠悠嘆了一聲:“本宮的駙馬,若是能像飛天蝙蝠那樣的少年俠士,本宮今生再無他求了。”  

  我、我倒!  

  我躡手躡腳,轉身,走人。  

第十二章

  十個碟子八個碗四盆清湯擺上桌面,我皇帝仁王康王安王圍著桌子坐了,皇帝拎著一壇子花彫說:“今天自家兄弟喝酒,什麼禮數套路都不要提,痛快一喝,暢快一說。”我聽著自家兄弟四個字跟著笑了兩聲。西邊的太陽快要落山了。  

  開壇子用的就是碗,三碗乾過,皇帝開口,我等著拆封開局,皇帝道:“朕這兩天心中一直堵得慌,不得安寧。”我等著有人接話,果然康王道:“皇兄新添了皇子,正該高興。哪來的不舒暢?”  

  皇帝擱下碗:“老六你這話鬧虛。若是現在有個紅嚇嚇的奶娃娃突然冒出來,你就成了別人的爹,你樂不樂?”  

  連我在內一齊乾笑,皇帝說:“這兩天為了這個奶娃娃朕險些就要去見列祖列宗了。淑妃,”皇帝端起酒碗,狠狠灌了一口,“跟朕說,千萬別為了這個孩子就封她做貴妃。皇后,”再端碗,又灌了一口,“跟朕說,淑妃生了這個娃娃,一定要封她做貴妃。”  

  皇帝放下酒碗敲桌長嘆:“淑妃啊淑妃,你想做貴妃就不能明說麼?皇后更是,朕知道你吃醋,不想讓淑妃做貴妃,不能明說麼?”  

  皇帝一雙紅絲眼一個個看我,仁王,康王,安王:“現在朕左右為難,是封淑妃做貴妃還是不封淑妃做貴妃。誰能給朕拿個主意,怎麼辦好?”  

  沒人吭聲。皇帝再嘆氣,抱起酒壇子,又幹了一圈。“翰林院的那些個酸儒們呈了一百多個名字,要朕定一個。哪一個後頭都附了幾千字的出處典故。朕還要自己想一個。真不如,平民老百姓,大狗子二剩子,省心又好記。”  

  康王不知道哪根筋被觸動了,把嫣兒的苦又傾訴了一遍。  

  三四個酒壇子空下來,各位都有些不著調。我拍著皇帝的膀子說:“各人有各人難念的經。人生哪有不憂愁的。就比如那皇子,有了一個還有第二個第三個。你三宮六院,少說也要十幾二十幾個,哪個都要這樣折騰。”  

  皇帝也拍著我的膀子說:“直說到朕的心坎裡去了,朕的苦哪只這些。十幾二十幾個要等他大了,爭這爭那的不鬧到朕死是不罷休了。難啊……”  

  我細細一想,可不是這個道理,真難。我再拍拍皇帝,“難的不想。車到山前自有路。今兒一醉萬事空!”  

  皇帝在我肩膀上狠拍了一記:“今兒一醉萬事空,說的好!來,幹!”  

  席面流水換了四五次,又三四個酒壇子後,月亮也上樹梢了。皇帝被小太監扶著揮了揮袖子:“今天痛快,先到這裡,改日再喝。”  

  我也望了有沒有跟皇帝道個別禮。跟仁王康王安王互相攙著出了宮去。宮門外幾輛馬車候著,其中一輛竄下小順:“王爺可出來了。”扶著我上了車。  

  等到行了兩裡路,一陣夜風刮進車,我方才忽然想起:“皇帝設鴻門宴,不是來抓我這個假王爺的麼?”  

  一路吹著涼風,車廂裡被蚊子叮了七八個疙瘩,等車停在泰王府門口,我的酒也醒了一大半。挑開車簾正看見小全提著燈籠從門檻裡接出來。  

  我看看車前站的小順再看看小全,說:“要你們陪著公子們去別莊,怎麼一個兩個都跑回王府了?”  

  小順咧著嘴說:“稟王爺,小的跟小全不是一路。小的是跟蘇公子一道回來,小全小的不知道。”  

  小全道:“王爺,裴公子叫小的陪他回來,小的便就回來了。”  

  蘇公子,裴公子,兩個都回來了。萬幸今天沒出事,我也來不及鬧火,抬步進門一面問:“兩位公子現在都在府裡?”小全提著燈籠說是,“還有安國府的符小侯爺,都在小廳裡坐著呢。”

  人倒齊全。  

  蘇公子與符卿書在燈下下棋,裴其宣坐在旁邊看,懶洋洋地起身對我一笑:“王爺回來了?”下棋的兩個丟了子兒,我大踏步進屋扇著涼風道:“不是下午就去別莊了麼?怎麼又回來了?”  

  蘇衍之說:“想起府裡還有些事情,折回來看看。”收了棋子入盒。裴其宣道:“我記掛著你在宮裡別多喝了酒回來沒人服侍,就帶小全回來等著。”我張張嘴想說個應對的話,符卿書站起來對我道:“天快兩更,我先回府了。”眼也不看我,略拱拱手便走。  

  蘇裴兩位怎麼回來的我大概有數,但怎麼就跟符卿書湊到一處了。我一肚子疑惑不好開口,只得向符小侯道:“我送你一送。”符卿書在迴廊裡轉身:“泰王爺留步用不著客氣,你那兩位公子今天折回來受了許多勞累,王爺也剛回來,還是儘早休息,明天趁涼快趕早去別莊。”  

  我只好也拱拱手,“符老弟,明天再找你道謝。”符卿書甩袖子回頭徑直走了。  

  蘇公子說去歇了,裴公子說去歇了,我也去歇了。推房門我就料到一定有人。果然,裴其宣在蠟燭底下等我入甕,我自覺自主插了房門,裴其宣挑著眉眼,一隻手擱在我領口:“馬王爺今天一場托孤戲演得動人,其宣瞧在眼裡,感動涕零,不過勞煩馬王爺給我指點個明路,你若當真被上面那位砍了,這些人倒要如何安排。”臉向我鼻尖又湊了半寸,“我裴其宣,馬王爺你又打算怎麼處置?”  

  惡狠狠一口,咬在我嘴上,潮潮一片估計是出血了。裴公子,你要洩憤也不能拿老子的嘴當口條是不是?  

  我咧嘴沒奈何乾笑了兩聲,裴其宣嘴在我頸邊的領口蹭了蹭,把血跡抹幹,低低笑了一聲。胸腔貼著我的胸腔,起了個嗡嗡的小共鳴。“一直曉得你不大靈光,沒料想竟傻到這個份上。你平日裡一舉一動一言一行與柴容哪有一分一毫像的地方,皇上與王爺們沒看出來才假。既然一開始沒拆了你,今後只要你不行差踏錯自然也不會拆了你。隔著窗戶紙心裡明白,你今天一番折騰,為的又是哪一出?”  

  汗透了衣衫裴其宣動了動,挪出來濕透的地方還頗涼爽。再在我領口蹭一蹭:“巴巴的跑去找了那位符小侯爺什麼蝙蝠大俠,托孤了是不是?戲文上的英雄俠義兄弟情長。可笑蘇衍之跟著犯傻,快馬加鞭幾十裡路,跑回來找那符家小侯爺問個究竟。你與他,兩情相悅居然到了生死與共的份上,倒叫我這個俗人羨慕的緊,”臉漸漸移到我眼前,一雙眼就在一寸開外的地方,直對著我。“你和心尖上的蘇公子如魚得水,該不該也謝謝我這塊磨刀的石?”  

  我的小心肝瑟縮地抽了一下:“裴……”  

  桌上那個化成一灘的小蠟燭抖了一抖,應景地滅了。黑燈瞎火的沉寂了彈指的功夫,軟軟的觸感在我嘴上一點,“裴什麼?公子?還是其宣?”  

  老子的小心肝再抽了抽:“其,其宣。”關帝爺爺,給個悶雷把老子劈成碳罷,我活該!  

  透濕的衣衫貼著的身子再低低笑了一聲,幹淨利落地鬆開老子,轉身風刮出一陣小清涼。嘎吱開了房門,走了。  

  月亮光灑了我一身,還挺刺眼。  

  剛在我懷裡的裴其宣正在廊下院中與一個人擦肩而過,如果這個人是蘇衍之,今天晚上是個狗血文藝的情感片。  

  但是那個人不是蘇衍之,是仁王。因此今天晚上,是個玄疑推理的歷史片。  

  我對仁王咧咧嘴:“三哥,三更半夜你怎麼進來的?”  

  仁王此時此刻出現,十之七八是老天派他來做解說大員,從頭到尾巴把什麼時候看出老子是假貨,為什麼會看出我是假貨以及看出我是假貨以後為什麼不拆穿等等一系列的情況一一道來。陳年老窖端上桌面,就是開封來的。  

  因此我說:“三哥,半夜院子裡露水重蚊子多。我叫人把蠟燭點上沏壺茶,屋裡說話。”  

  說話的時候含笑,而且沒撐著。瞎哆嗦了一天白忙了場笑話,到臨了反而沒了情緒。這就是看泰山若浮雲的至境。  

  仁王說:“火燒眉毛的關頭哪有工夫。小皇妹丟了!可是在你這裡不是?”  

  小皇妹?  

  仁王嘆氣:“不然你當我深更半夜來跑來是為什麼?剛到家身子還沒沾到床,就被宮裡報信的再喊過去,現在鬧的一團。永壽那丫頭不曉得跑到哪裡去了。”  

  原來是下午聽過一回話的永壽公主,聽下午對符小候恨恨的口氣,小公主十有七八玩逃婚了。她是仁王一個媽生的,跑也先跑親哥那裡去罷。  

  我說:“沒瞧見,也該不會往我這裡跑。趕緊去別處找。”  

  仁王點點頭又搖搖頭:“不過十有八九,還是要到你府上。別是聽說你要帶著府裡的人去別莊,跑去你別莊了罷。”  

  老子心裡空落又煎熬也沒有精神跟仁王回話。仁王繼續說:“小皇妹留了一封信,說要去找什麼飛天蝙蝠。她找所謂的飛天蝙蝠,想也必定來纏你。”  

  平時我可能還能笑兩聲當個樂子,這關頭我只想說,關老子他XX的什麼事情!吃飽了撐的不能幹點有意義的事情麼?  

  我打了個哈欠:“慢慢找罷,真來了我讓人通知一聲。”  

  自家的雪都封了門,我還管你哪片瓦上落了霜。  

  看準了仁王剛要走,我一個跨步,攔在前頭。“仁王爺,留步。我有句話也憋到不能不說的地步。既然看出來我是個假貨,為什麼還留著我?”  

  從昨天晚上到今天一天,老子像個要上戲臺的角兒,衣裳換了臉也畫了,當了自己是關公秦瓊楚霸王,只等鑼聲響我上場。忽然發現場上場下全是空的,只有自己一個人在後臺傻站著白忙。脫了衣裳洗了臉回家睏覺當沒這回事也是條路,但是老子堵不下這口氣去。塗了粉墨總要吊一聲嗓子,不能辜負了這一次折騰。  

  仁王嗤的一笑,“那你先告訴我一聲,你泰王爺這殼子是真的麼?”  

  我說,“殼子是真的,我不是。”  

  仁王再嗤了一聲,左手一拋扇子右手接住:“殼子是真的你就是真的。誰的魂不是一樣的?投了不同的殼子才分出三六九等高低貴賤。就跟唱大戲的一樣,抹了黑臉你是包公,塗了紅臉你是關雲長,白臉你就是曹操。”  

  扇子在我肩膀上敲一敲:“總歸,這些時候太后也罷,皇兄也罷,我也罷,其他人也罷,都鑑別明白你這殼子是真的。身子在,泰王爺就在。你作姦犯科皇兄不會留情,你沒錯誰也不能拿捏你。”  

  我倒,這什麼邏輯!  

  仁王爺又笑了一聲,跟著小嘆了口氣:“世上的事就是這樣,你想多了它就多,你想它少了它就少,只往通暢的地方想沒錯。老十二就是凡事想的太細瑣。前頭的話也不是我一個說的,皇兄跟其他人也是這個意思。老十二的神主牌位早供在龍安寺裡。太后親自立的。太后說,什麼時候你問起來,讓人告訴你一句話:只要你用這身子一天,一天就是她兒子。”  

  老子徹底被說暈了,拼著最後一線清醒問:“怎麼都∼曉得我是借屍還魂的?”  

  仁王拿扇子搔搔頭皮:“太后替你大齋那幾天,有個奈何橋上的神仙給人人都托了夢,連邊關的二皇兄都沒拉下,時辰內容都一樣,說要賣他個人情對他小兄弟好些,他也走走後門給老十二安排個好胎。”  

  ……科長……  

  ***

  仁王爺歸去,天色仿佛三更。我鬼魂一樣盪在迴廊裡,徘徊躊躇。跟蘇公子和裴其宣說警報解除,要如何開口?  

  我穿過層層院子,盪到蘇衍之門口。看裡面燈火還亮著,又在房門前轉了七八十來個圈子,終於轉到蘇衍之自己開了門,我看他,他看我,再傻站了幾秒鐘,還是我咳嗽了一聲先開口:“那個……蘇∼衍之。”自從那件事情之後,老子與蘇衍之講話就有許多的不自在。聲音裡常帶顫音。繼續喊蘇公子,太生分。喊衍之∼那個,老子還不好意思開口。你說我一個大老爺們,不好意思個什麼?!我清清喉嚨,“衍之,剛才仁王來過。沒事情是我自己多心。”  

  蘇衍之讓我進屋,倒了一杯涼茶。我看床鋪整整齊齊疊著,桌上放著一卷書,顯然是沒睡。相對坐下,一肚子的話都變成沒話。這次是蘇公子先開口:“我聽說仁王過來,只要沒事情便好。”我轉著茶杯乾笑:“我也沒想到我穿幫穿得人人都知道。從今後可以安心過日子,犯不著提心吊膽也舒坦。”蘇公子說:“我也有件事一直沒告訴你。出府鬧了一場後,我把你的事情與其他公子都大略說了。”擱下茶杯微微一笑:“只是因宮裡與下人面前還要周詳,所以一直沒同你說。”  

  我有仁王給的一棒槌墊底,聲色不動地在肚子裡喊了一聲我靠。蘇公子,你嫌我今天晚上被悶得不透徹是不是?老子這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借屍還魂,不但地球人都知道,而且地球人都無所謂。套一句裴其宣的話,我從頭到尾,唱的是哪一出?  

  我從今往後,又該唱哪一出?  

  我放下茶杯,對蘇衍之之乾乾笑:“我只是來告訴你一聲,別的沒事情。你今天來回折騰了兩次該熱壞了。趕緊睡覺,明天晚點起。”  

  蘇衍之跟著我起身:“你也早些睡。”  

  我今天心裡十分堵得慌,聽了這話份外添堵。能幹的不能幹的我同蘇衍之全幹了,為什麼見面說話還幹巴巴的跟兩個陌生人似的假客套?  

  我抓住蘇衍之的肩膀,奶奶的是男人有話就直說:“你今天回來一趟純粹犯傻。如果當真穿幫皇帝砍我,你回來一個只能多賠一個。你家也是做買賣的怎麼不懂這個道理?!”  

  蘇衍之輕描淡寫地問我:“多賠一個跟多賠十幾個哪賠哪賺。”  

  這句話高深,我啞口無言,盯著蘇衍之聽他繼續。蘇衍之苦笑:“譬如皇上不知情忽然曉得你是假冒的,一開始說王爺確實還魂的就是我,我一定是個主謀,至少也要算個合謀。我與那十幾個人在一處只能做連累。”  

  “成天口口聲聲說大家是自家人的是你,一到有事情,最生分的也是你。日後再有事情,千萬與我說一聲。須知道你我兩個早在一根繩子上栓著,便是如今這繩子沒了。你若還當我蘇衍之是自家人,凡事都給我個實信。”  

  昏慘慘的蠟燭光忽悠悠地晃,此情此景我再不把蘇衍之摟進懷我是王八蛋。但頭一次演文藝片,動作難免僵硬,聲音略有些乾巴:“衍之,我對不住你。我……”  

  蘇衍之靠在我身上,沒說話。在這種氣氛裡我不繼續我也是王八蛋。但是這個王八蛋老子當定了。裴其宣那裡還沒通知到。  

  我輕輕鬆開懷抱,蘇衍之退了一步,大家對面站著,我硬著頭皮說:“衍之,我對不住你的地方多的是。”頭條就是老子明明跟裴其宣好過了又來扯上你。“情非得以這種詞我也說不出口。”其實我無恥地想說是情不自禁。“我……你晚上先好好睡,我有時間再同你∼同你說。”這句話有點不倫不類,而且語氣太乾巴。但是一時之間也說不出什麼貼切的句子。  

  我沒敢看蘇衍之的臉,轉身出門。聽見蘇衍之在身後慢慢道:“告訴了其宣就去睡罷,明天別忘記去安國府。”  

  實踐證明顛不破的真理,馬小東沒搞地下活動的命。  

  到了裴其宣門口敲開門,黑燈瞎火裡朦朧看見裴其宣惺忪的睡臉,扶著門聲音都含著倦意:“仁王走了,蘇衍之那裡也說完了?”  

  我哈哈兩聲:“啊,我來跟你說∼∼”  

  裴其宣打了個哈欠:“沒事就好,”眯著眼輕輕向我一笑:“早些睡罷。”手一伸,我還沒反應過來,門板就到了鼻子尖。  

  我摸著鼻子對著插攏的門板站了半晌,轉身走了。  

  ***

  第二天上午,我站在安國府的大門口,與一個斗眼門房兩兩相望。  

  門房小哥一身蔥綠金邊的衣服與朱紅銅釘的大門相映相襯,甚有風味。“這位兄台,安國府可不是人人都能來的地方。沒拜帖不成。”  

  我只不明白,為什麼符小侯進我泰王府如蝗蟲進麥田,長趨直入,深入核心。我進個安國府偏就這麼難?前兩回過來托了趕車抬轎子的王府號衣的福。今天玩了個步行,又趕上個新來的門房,堵了。  

  我說:“拜帖忘記了,實在有要緊事情。”  

  門房說:“侯爺這幾日剛回,過來府上的都說有要緊事情,難道人人都進?兄台我給你指個明路,去介紹你來的大人那裡討張帖子。我好有個東西往裡遞。”  

  敢情門房把我當成找安國侯辦事的了。我刷展開折扇,晃了兩下:“我是找你家小侯爺,你只說他哥們來找他有事。”  

  門房小哥扯了扯嘴角上下看了我一看。千不該萬不該老子不該為了耍帥穿了件白袍子出門,頂著太陽從泰王府到安國府,上半身一塊塊的黃漬,下襬灰撲撲的塵土。  

  門房說:“小侯爺不在,你改日來吧。”  

  總算我臨時動了靈機,袖子裡摸出一錠銀子,擱在門房手上輕輕一拍:“勞煩行個方便,給個通報說有個姓馬的找他。”  

  門房把銀子在手裡掂了掂揣進袖子,讓開門檻:“公子先在陰涼處一歇,待小的進去。”還摸了個小馬扎讓我坐坐。  

  沒片刻工夫,門房小哥出來了,堆著笑臉讓我跟他進去。老侯爺回來規矩大,我沒得進符卿書的內院,先被讓進前廳。快到門前,門房小哥忽然往我跟前湊了湊,半遮著嘴道:“侯爺不在才是小侯爺做主,如今侯爺回來,還是找正主兒。快進去罷。”  

  門房小哥跨進門檻通報了一聲,才擺手示意我進。我上了台階邊跨門檻邊道:“符老弟,今天見你關卡不少,敢情老爹回來……”底下半句在卡在嘴裡。前廳裡只有個穿淡紫袍子的負手站著,約莫四五十歲年紀,三綹長須留的很象呂洞賓,皺著眉毛看了我一看,忽然單膝跪下:“見過泰王爺,有失遠迎,王爺莫怪。”怪不得那個鼻子看起來有點眼熟悉,原來是符小侯的爹老侯爺。我有一種新女婿得見老丈人的莫明激動,忙伸手去扶:“侯爺別客氣,大家算起來還是親戚,我同符小侯是兄弟。您多禮我可受不住。”  

  符卿書的爹站起來,我四下望望:“我今天來找令公子有點事情,他在不在?”符老爹皺著眉毛看著我,神情很複雜:“小犬在內院,即刻著人去喊。”我說:“不必了,內院的路我認得,我自己過去找他。”  

  輕車熟路摸到內院,早有內僕通報過,符卿書在書房門口迎著。等左右下去我拿扇子在符卿書肩頭敲敲,興高采烈地道:“符老弟,昨天我人可丟大了,連累你白忙一場。什麼事都沒有!今天同我一道去別莊玩玩,我跟你細說。”  

  符卿書對白忙的事情像也沒放在心上,笑得爽快:“沒事情便好,只是你欠我頓好酒記著了。”  

  我說:“絕對記著!今天跟我去別莊,聽說有窖藏的好酒。”  

  符卿書搖頭:“罷了,你與你那蘇公子裴公子有許多話要敘,耽誤不得。還有另外十幾位也在,你自家去應付罷。”  

  我臉上被符卿書說得一熱:“符老弟,你這話不厚道。天大的事情也沒咱兄弟喝酒自在說話大。我是實心實意的請你。你若看得起我就給個面子。”  

  符小侯終於點頭:“好,我去。”  

  這才痛快。我在符卿書肩頭一搥,哈哈大笑。符卿書緊了眉毛:“你笑怎的?”  

  我按住他肩膀:“沒事,哈哈,不過現在想想昨天跟你托孤的模樣就有趣。”符卿書的眉頭從緊到松,跳了一跳,在我肩頭一搥,也笑起來:“回頭一想,確實有趣!”  

  朋友,這就是朋友!  

  符卿書喊人備馬,一面問我:“你可是要回府一趟接你那兩位公子才走?”我說:“不是,蘇公子與裴公子今天早上先走了,兄弟是專程來請你同去的。”符卿書笑了:“你不會騎馬,只好備車。”又喊了兩聲墨予,道:“今天早上讓他去你王府上問個消息,現在沒見到人影。”我道:“怪了,我也沒見。”符卿書回房拿了扇子:“罷了,定是不曉得看見什麼稀罕,瞧熱鬧去了。”  

  在前院又碰見符小侯的爹,皺著眉頭看我與符卿書出門,符卿書垂手問了安,說要與我泰王爺同去別莊一兩天才回。老侯爺點頭放行,還送了我句王爺慢走。  

  馬車上我問符卿書:“你爹這次回來,是為著你跟公主的婚事罷。”符卿書淡淡道:“哪有這麼容易,公主未必瞧得上我。”我想起樹叢裡小公主的一番話,是了,小公主為了找飛天蝙蝠大俠昨天不是逃婚了麼?!  

  我齜牙咧嘴地笑了:“放心,哥哥跟你保證公主跑不了。”扇子在手裡繞了個花,“第一手消息,公主對飛天蝙蝠大俠仰慕許久,可愛的緊,與你正是一對。”  

  符小侯估計提起結婚很不好意思,一言不發擰了眉毛看窗外,裝無所謂。  

  ***

  小王爺一向是個拉風的人,別莊也蓋得拉風。在城郊前不巴村後不著店的一座大湖旁邊,背後就是山。也不怕豺狼虎豹長蟲蜈蚣。湖邊水氣潮,草又多,招蚊子。  

  馬車後半程是一路飆過來的,因為老子與符小侯下車買西瓜解渴的時候聽見了句了不得的話。  

  “聽說了沒,泰王府的那位小王爺今天在城里大街上又搶了個小哥,帶到別莊去了。作孽啊!”  

  忠叔在門前結結巴巴地說:“王∼王爺∼您快進去瞧瞧罷。”我爬下馬車一頭撞進門一條直線向裡。遠遠看見前廳裡一幅了不得的場面,一個穿湖色長衫的人拿著一把扇子,正挑起裴其宣的下巴。我勃然大怒,一頭扎進前廳:“什麼人敢在這裡撒野!”  

  離近了,湖色長衫回過頭,我傻了。我說怎麼比裴其宣低了半個頭,分明是個小姑娘。  

  這年頭的小姑娘都傻是不是,換個髮型綁了胸穿了男人衣服就當自己是男人了。就算身量在姑娘家裡算高,還拿扇子挑起裴其宣的下巴企圖笑得很輕佻,老子還是聞個味就看出來,是個小姑娘,漂亮的小姑娘。  

  臉像桃花瓣一樣粉嫩嫩水汪汪的小姑娘,十六七歲上下,拿扇子的柔荑纖纖,瑩白如玉。美女!  

  一雙精靈的大眼骨碌碌地看看我,再看裴其宣,頭歪了一歪:“標致,嘖嘖,標致!十二哥,你府上的人果然各個標致。送一個給弟弟如何?”裝粗了喉嚨,弟弟上加了重音,轉頭看我,左眼眨了一眨。我全身輕飄飄地,笑了,你不曉得,你這一笑才是真標致。  

  裴其宣身邊的八公子暮秦滲出一頭的汗。可憐八公子實在,眼神有待磨練。裴其宣也笑了,兩根手指輕輕夾住扇子,一雙眼彎得勾魂:“多謝公子抬愛,只要王爺點個頭,若是公子不嫌棄,其宣一定服侍公子滿意。”  

  小姑娘愣了愣,居然還跟著笑了兩聲:“好,好。公子我就愛你這樣的!妙得緊!”不過聽底氣分明不足。我忍不住盯了裴其宣一眼,既然看出來了,何苦調戲她。  

  我敲了敲扇子:“其宣,你同八公子先去內院,我同客人有話說。”  

  廳裡只剩下我與美人兒兩個,小姑娘才咯咯笑起來:“好十二皇兄,莫生我的氣。對了,我聽母后跟皇兄說你不是十二皇兄,是個借屍還魂的鬼魂。那你認得我不認得?我怎麼叫你?”  

  果然老子猜得沒錯,是追尋飛天蝙蝠的永壽公主。真是可愛的不得了,如果不是小王爺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還真想把來做馬子。我忍不住嘴就往兩邊咧:“你愛怎麼叫就怎麼叫。”  

  小公主眼眨了眨,想了一想:“我還是叫你十二哥的好。我看見臉就這麼叫慣了,改了麻煩。”  

  我瞧著小公主水汪汪的臉,忍不住樂,符小侯如果娶了這個寶貝,當真怪般配。  

  對了,符卿書。我回頭往後看,沒瞧見符卿書人影。青天白日怎麼忽然沒了?  

  永壽公主甜甜地喊了一聲十二哥,“其實我今天是有個事情求你幫忙。”美女的請求哪能拒絕,我說:“有話只管說,什麼忙哥哥都幫你。是不是,為了那個飛天蝙蝠大俠的事情?”  

  小公主眼睛亮了,“十二哥你都知道,那就好說。你認得那位飛天蝙蝠吧?你今天晚上多埋伏幾個人手,哪條路好讓我堵著救他?”  

  小公主不愧跟仁王一個娘生的,連老子都說暈了。“什麼埋伏不埋伏?”  

  公主搓著手說:“你不是知道麼?我不喜歡那個符卿書,我看上的人是飛天蝙蝠。十二哥你要幫我。”  

  我點頭:“好好我幫你。”

  “今天晚上飛天蝙蝠來別莊的時候,十二哥你先多派幾個人把他趕到一處,我就在那裡等著,便能認得他了。”  

  這叫什麼主意,小公主聽戲文聽多了。公主兩眼閃閃發亮,顯然熱得不輕。我哭笑不得地點頭:“恩恩恩,不錯不錯。不過你怎麼知道今天晚上飛天蝙蝠一定來我別莊?”  

  公主笑吟吟地道:“我當然曉得。飛天蝙蝠不是十二哥一搶男人就來救人麼。”伸手拍了兩下,“我今兒上午在城裡街上搶了這個人,說我就是泰王爺。滿街的人都看見了。”  

  幾個僕役打扮的人押了一個五花大綁尤在掙扎的人上來,掏出嘴里塞的布。小哥立刻眼淚汪汪地向我抽噎:“泰王爺,救我!”  

  我說怎麼瞧著眼熟。  

  符卿書的小書童,墨予。  

第十三章

  公主驚道:“咦?你居然曉得他是泰王爺我不是。”墨予可憐巴巴地瞅著我,我抽動一下嘴角:“公主,你綁的這位,是你未來駙馬符小侯的小書童。”  

  公主的臉皺了皺,偏頭看墨予:“我說怎麼一臉不中用,原來是隨主子。當時街上只有他還有個人樣,來不及挑,隨便就拎過來了。”  

  墨予抽著鼻子又掙扎了兩下,我說:“既然是自己人,放了罷。”  

  公主的臉再皺一皺:“放?放了他今晚上拿什麼等飛天蝙蝠。好容易抓的,不能放。他是符卿書的小書童怎麼了,想做我的駙馬,還不興我使使他的書童?”  

  挺有道理。我搓著下巴看墨予,跟公主陪笑臉:“那好歹打個商量,把繩子解了。大熱天拿麻繩捆著怪可憐。多找幾個人看著,跑不了。”  

  公主沉吟猶豫了一下,頭微微點了點:“好罷,”手一揮,指點那幾個僕役打扮的人,“你們就在這個前廳裡看住了他,腳上的繩子別解,栓在柱子上。”我笑臉陪得深了點,“栓桌腿上罷,坐椅子吃飯也方便。”  

  墨予苦著臉,我只當沒看見。可憐見的,現在受一點罪,等你家小侯爺做了駙馬一定大大賞你。  

  等墨予縮在了小圓凳上坐著,一只腳連上了桌腿,我向公主道:“公主,等中午十二哥請你吃好的。你帶了宮女沒有?讓她們服侍你先到後面去歇一歇。”  

  公主兩個小酒窩忽閃忽閃的:“我倒不累,十二哥你喊我永壽就好。”扇子在手裡搖啊搖,“十二哥,你帶我去看看府裡的那十幾個人好不好。其他的要都是方才見的那兩個這般的模樣,我早知道也不會抓這麼個東西來。”眼角的餘光一瞥墨予。  

  小丫頭真不好辦。我揮著袖子扇風:“那先到後面去涼快,我看看人都在不在。”總算哄動了小公主,我在門廳外看到小順,囑咐他跟著宮女們安頓公主歇息,小順聽見公主兩個字頓時雙目灼灼,小公主帶來的幾個宮女都是水靈靈的可人兒,小順嘴咧得像個石榴,巴巴結結去了。便宜了這小子。  

  我拉過同樣縮在門邊瞧熱鬧的小全,壓低嗓子問:“符小侯呢?”小全手向內院比,“小的剛才看見,王爺進前廳後小侯爺折到後面去了。”  

  我轉過前廳,遠遠倒看見了十九公子晨風,說:“小侯爺在南觀亭與裴公子喝茶。”居然是和裴其宣。我問:“蘇公子呢,我先找他有事情商量。”晨風公子指了方向,我說:“你也一處來罷,人多,主意也多。”拉了同行。一路上又揀了個惜楚公子,迎頭又碰見暮琴公子,小王爺的左楚右秦湊了個齊全。  

  八公子暮秦是小王爺一十九位裡面進門最冤枉的一個。某一天小王爺帶著惜楚公子與蘇二爺喝酒,蘇行止說若有個叫秦的湊做一對,泰王爺可以朝秦暮楚。小王爺忽然想起京城某勾欄似乎有個琴師叫暮秦,立刻著人搶進來,當天晚上一邊摟了一個向蘇二爺炫耀,成了一段左楚右秦的佳話。可惜小王爺不知道,楚與秦固然是一對,三與八湊在一處更般配。  

  蘇公子正在聽忠叔彙報工作,見我與三位公子一道出現,神色裡略帶了些詫異,點頭讓忠叔先走。其他三人坐了,我沒坐的工夫,來回走動搓手:“現在在莊內的那個是永壽公主,綁了符小侯的小書童說要等飛天蝙蝠,看架勢見不到人絕對會接著折騰。正好符卿書同我一處過來了。只有今天晚上讓符小侯扮成飛天蝙蝠救人,大家陪著公主演一齣戲。”  

  其他三位公子面面相覷,蘇公子說:“只要讓公主曉得飛天蝙蝠就是符小侯爺便成了,可是麼?”還是衍之聰明,一猜即透。  

  我拉把椅子在蘇衍之身邊坐下:“關鍵是要符小侯救人的時候無意中撞見公主,公主要無意中發現飛天蝙蝠就是符卿書,然後大家皆大歡喜,我們也能從此過安穩日子。不然公主鬧起來,今後別想過安生。”  

  惜楚道:“從院子裡調幾個家丁安排了,今晚上做戲沒甚大難處。”  

  晨風也道:“只要誆得住公主帶的人,那位公主好辦。”  

  兩位公子都說不難,老子的信心越發牢固。一直皺著眉頭聽的暮秦公子忽然抬頭,恍然道:“方才在前廳裡對裴公子……的那位,原來是扮男裝的公主!”拐過彎了,可喜可賀。  

  我拳頭往掌心一砸:“好,下午如此安排妥當。符小侯幫過我許多回,今天當我這個做兄弟的還他一次禮,讓公主心甘情願進了他懷裡,大家都開心。應該進展的順當。”  

  蘇衍之輕描淡寫地笑道:“只要符小侯爺自己願意。”  

  衍之說話,一向正戳在點子上。  

  從符小侯剛才瞧見公主就逃之夭夭來看,符小侯是怕尷尬。卿書小侯爺是個死要臉面的,肚子裡喜歡面上也不會說。要他晚上穿件夜行衣在院子裡兜個圈子哄公主比讓忠叔爬樹還難。  

  果然,符卿書在南觀亭裡僵著臉說:“主意有趣,諸位去陪公主唱大戲罷。我這就去請公主殿下放了墨予。既然有公主這樣的貴客,在下也不方便多打擾,先別過了。”  

  說得老子莫名的火氣直升上來,幸虧老子還對情節進行了調整,只說讓他用飛天蝙蝠的造型轉一圈再退場死了公主的心,沒敢講實情是扮成飛天蝙蝠勾引公主投懷送抱:“符老弟,你說這話還當不當我是兄弟!現在墨予在公主手裡,直說要她放一定不放。只要你晚上轉個圈子,墨予也放了,公主也暫時安生了,方便又容易,多好。”  

  符卿書冷笑:“暫時安生?倘若她再綁個人,我還陪她唱一出?”裴其宣拿杯蓋撥著杯裡的浮葉笑吟吟地坐在一邊。我轉到符卿書旁邊的石墩上坐下,額頭的肌肉擠得酸痛:“我說符老弟,你這人怎麼不知道變通。且顧眼下的當兒,還管什麼以後?只要,”我不放心,又四處望瞭望。裴其宣悠悠插了句:“四周沒人。”我壓低聲音,“只要今天把公主哄回宮裡去,她還能不能再偷跑出來都未必。”裴其宣吹了吹茶水,“下次她再綁人,只要綁了沒干係的人,便隨她折騰是了。”我說:“正是這個道理。”  

  符卿書陰著臉:“琢磨的挺周詳。”  

  我拿扇子敲石桌,誠懇地看符卿書:“符老弟,只將就一晚上,不然好容易請你來一趟,咱哥倆連頓安生酒都喝不上。”  

  符卿書轉臉動了動嘴角:“我看你是想圖個自己方便安生,才想怎麼個歪法子罷。”切,這年頭做好人難啊。我沒奈何說:“是是是,其實是我想少些麻煩,請符大俠千萬給個面子,算兄弟求你。”  

  符卿書方才松了顏色,嘴邊含了那麼千分之零點五的笑意:“若是你求我幫忙,我便應了。”

  佛祖爺爺,總算擺平了。  

  裴其宣遠遠望著亭外道:“一條路像是小順,一條路是小全,都跑過來不曉得為什麼事情。”我拿手撐住額頭,爺爺噯,可別再有什麼事情!  

  先扎進亭子的是小順,跟著是小全。兩個人都是衣裳透濕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兩個人一起上氣不接下氣地喊稟王爺,我瞧著小全喘得比較厲害,便對小順道:“你先說。”  

  小順吞了兩口長氣:“王爺,公主千歲要小的火速過來問您一聲。十幾位公子都在一處麼,她等著瞧呢。”小丫頭居然還記掛著這件事情。  

  符卿書嘴角向下彎了彎,笑了。我看了看裴其宣,乾笑:“等下去告訴公主,就說……就說∼∼”裴其宣撥著茶杯蓋斜看著我,我就說底下愣說不出東西來,乾咳了一聲:“小全你有什麼事先說。”  

  小全正在用袖子抹臉,放下胳膊誠惶誠恐地道:“稟王爺,仁王千歲來了,與孫將軍還有宮裡的侍衛大人正在前廳。”  

  乖乖,都湊到一處了。我彈彈額頭起身:“仁王應該是來接公主的。符老弟你就別出面了。”裴其宣道:“符小侯爺不嫌棄,其宣權且暫做招待。”其宣看來已經消火了,我小感動了:“其宣,便先麻煩你招呼下符老弟,四處逛逛吃吃西瓜,別熱著了。”裴其宣一雙含笑的眼看看我:“放心罷,定招呼好符小侯爺。”符卿書淡淡道:”多勞裴公子了。“  

  我頂著太陽到前廳,黑壓壓一屋子人分外躁熱。墨予的繩子已經松了,縮在門邊的角落裡。我悄悄向後指了指,墨予會意,貼著牆根繞出門了。仁王放下半塊西瓜撐開扇子站起來:“老七,永壽那丫頭在你莊上罷。”我點頭:“在沉香榭歇著呢。”仁王道:“方才廳裡的那個人是那丫頭綁的罷,荒唐。我聽說泰王爺又抓了人,便想著是這丫頭幹下的事情,一定是跑你別莊來了。可把你折騰壞了罷。”我真心實意地說:“沒有,當真沒有。”仁王扇子向身邊左一點:“這位是內廷侍衛李統領。”右一點,“御林軍驃騎營少將孫飛虎。”  

  李統領是個四十左右的中年漢子,瘦小精悍。孫將軍至多二十五六,相貌堂堂威武彪悍,甚投我意氣。拜見完畢仁王道:“這次是來帶永壽回宮。太后和太妃等著見人,不能拖延。”帶著李統領直往沉香榭,我與孫將軍跟著。  

  沉香榭建在湖面上,石礅做基,全檀香木料,燻腦子的香。四面的都是鏤花的門窗,拉風又涼快。小公主正在吃梨子,侍侯的宮女一個削皮的兩個打扇子的,一個都沒浪費。  

  小公主端出任性脾氣,死活不走:“這次見不到飛天蝙蝠,再不回去。五哥,我前廳綁的那個人你沒放罷?”仁王說:“放了,你再胡鬧五哥可真生氣了。趕緊同我回去。方才聽說你好綁不綁,綁的正是你未來駙馬的小書童,這就說明個緣份,你與安國府的符小侯姻緣天注定。”小公主扁嘴:“啐,不是為了飛天蝙蝠我綁他?我管那安國侯的草包天定地定人定的,今天晚上飛天蝙蝠一定來,見不著他我不走。”任仁王哄李統領勸,只不鬆口。小姑娘就這麼被他們慣出來的。最後連孫將軍都憋紅了臉輕聲細語說了一句:“請公主回宮罷,皇上太后都惦記著呢。”  

  公主把眼睛眨了兩眨,“孫飛虎?皇兄不是提拔你進御林軍當什麼驃騎少將了麼?怎麼你也來了?”  

  仁王說:“皇兄命李統領來找你的時候正好孫將軍也在,順口就捎上他了。”公主切了一聲:“我還當你犯了事情,又被貶回來做護衛了哩。”孫將軍是個不怎麼會說話的哥們,漲紅了一張臉,汗珠子水一樣往下滴,傻笑了一聲低頭不說話了。  

  仁王扇著涼風:“這樣罷,五哥就依你一回,緩到明天。今天晚上飛天蝙蝠若來了再說,若不來,你就乖乖跟著五哥回宮。成不成?”  

  小公主眨巴了兩下眼睛:“萬一飛天蝙蝠今天沒工夫要明天纔來……”仁王扇子一合,晃了晃:“再不能還價了。”公主咬咬嘴點頭:“好!今天晚上沒來我跟你回宮。”不過眼珠子在轉,老子很懷疑這句話的水份。  

  整個一下午折騰掉老子半條命,公主一撥仁王一撥符小侯一撥三路人馬駐紮在府上,三路人馬還不能見面。我應付著公主仁王逛園子,還要偷空去望一望符卿書。幸虧有蘇公子陪著符卿書下棋,打發了一下午。  

  墨予不曉得藏在哪裡不露面,公主尋他不著大發了一頓脾氣,幸虧老子穩定住她的軍心:“跑了正好。你想,如果飛天蝙蝠來了,救了他,礙著一個人你也不好同他說話。只要他晚上來,沒人反比有人好。”  

  公主眉開眼笑,“十二哥,你說的對。”  

  我背著符卿書,交代惜楚公子:“在園子四周佈置上人,只西南角假山那裡留空,讓符小侯轉個圈子從那裡走,再折回後院,就說我拜託他了,多謝。”  

  我再背著仁王交代公主:“剛剛我已經吩咐手下,在在園子四周佈置上人,只西南角假山那裡留空。飛天蝙蝠若來了,逼他從那裡走。你就躲在假山後面。”公主開心的兩眼閃閃發亮:“謝謝十二哥。”叫得直甜到人心裡去。  

  我再背著公主同仁王商議:“三哥,你帶的人同家丁一道四周埋伏了,能不能只西南角假山那裡留空?萬一飛天蝙蝠真來了,從那裡就讓他走罷。好歹這人也是個俠士。也沒道理拿他。”仁王說:“也是,就這麼辦罷。如果捉了,永壽更要鬧騰了。”  

  終於,入夜了。  

  我都不知道別莊原來這麼多家丁,黑壓壓站了一院子,四下散開埋伏。仁王與李統領蹲在草叢裡做督軍,公主在假山後躲好,我給暗中待命的晨風公子點個頭,再去同與仁王和李統領蹲草叢。一蹲下就有個蚊子趴在胳膊上,隔著袖子狠狠一口。跟著後頸又挨了一嘴,一搓一手血。仁王一面拿扇子拍腿一面說:“動靜小點,別驚動了飛賊。永壽呢?”我說:“我讓她在屋子裡看消息。怎麼不見孫將軍?”仁王道:“飛虎的功夫好,我讓他暗中埋伏待命,以備不測。”我在袍角上擦了擦手心的汗,別被孫將軍撞見了假山後的公主。  

  清淡的月光下一道黑影從空中瞬間掠過輕輕落上屋頂,李統領低聲道:“來了。”  

  草叢裡的家丁侍衛敲了一聲盆底,蜂擁而起。我捏著汗追著看那黑影幾起幾落,漸漸向西南角去了。  

  假山後的牆頭張了網,只留了角門可行。符卿書一定要走地面,正好方便公主攔截。  

  然後就看造化了。  

  夜風起,依稀有點涼。老子停了腳,站在院子裡自顧自地笑了兩聲,符卿書,老子這個哥們當的夠地道罷。小公主若曉得你是飛天蝙蝠一定粘上你一心一意絕不鬆手。符卿書這三個字的好處她也自能曉得。  

  大戲開台也有散場,家丁侍衛在院子裡亂了一陣收工。我迎頭碰見孫將軍,一道去前廳,仁王皺著眉頭站著,小公主站在仁王身邊抽抽噎噎正在哭,小臉上還有幾個蚊子咬出的紅包。抬眼看見我,撲過來抓住我的袖子,哇得一聲,抽泣的更厲害了。  

  老子最不能見女孩子哭,手腳不曉得該如何擺放:“怎麼回事?別哭,跟我說。是不是沒看見飛天蝙蝠。”  

  小公主搖頭抬起臉:“十∼十二哥∼我攔住他了。他,他跟我說了句他心裡有人了,就∼就∼走了……嗚嗚嗚∼∼”  

  小公主用袖子摀住臉,我一陣心酸,符小侯你也忒無情了罷,公主哪裡不好了?“莫哭,莫哭,你瞧見飛天蝙蝠的臉了麼?”公主搖頭,是了,老子忘記了,三更半夜黑燈瞎火面對面都看不清楚臉,何況符小侯可能還蒙了半張臉。  

  仁王敲著扇子說:“既然流水無情正好你也收了心,跟五哥回宮乖乖嫁你的駙馬罷。”  

  小公主抬起頭,抽了抽鼻子:“才沒有流水無情,他,他聽我哭了後來又折回來了,還,”咬了咬嘴唇,臉上漾起紅暈,“他還同我說,他其實,其實心裡那個人就是我,他,喜歡我,只是不敢說。後來有人跑過來,他就走了。說讓我乖乖回宮,他以後一定一直瞧著我。好好待我。他,他說他喜歡我,他居然喜歡我。我∼嗚嗚∼∼好開心∼嗚嗚嗚嗚∼”  

  仁王帶著公主和李統領孫將軍連夜趕回皇宮去了。我送走一堆人,居然有種猢猻散盡的空虛。裴其宣不曉得何時靠在前庭的廊柱邊對我一笑:“總算可以清靜了。”我嘆氣向內院走,裴其宣悠悠道:“那位小書童還在下房裡安排著。符小侯爺說他有些累,安排客房歇下了。”  

  我也去洗涮洗涮睡了。第二天大早,我轉了兩個圈子,方才讓小順領我去客房,卻在半路碰見蘇衍之。  

  我躊躇著道:“不知道符小侯起來了沒?”  

  蘇公子望著我道:“符小侯爺天剛亮就帶著墨予告辭回去了。”  

  從那天后我沒再碰見過符小侯,也一直沒去府上找他。在別莊歇到七月初,天漸漸轉的不多熱了才回王府。京城的消息倒一直都沒間斷,公主回宮十天后,皇帝正式下聖旨把永壽公主許配給安國府的小侯爺符卿書。八月二十八過門。老子幫兄弟一場總算功有所成,有了個歡喜結果。  

  ***

  進了八月,一眼望過去就是中秋。  

  八月初八,安國府的喜帖下到王府。蘇衍之拿著大紅描金的喜帖來同我商議,送什麼賀禮好。  

  符卿書是老子的兄弟,小公主又是小王爺的妹妹,禮一定要重上加重。我把喜帖舉到鼻子跟前看了一看,又遞回去,讓衍之斟酌著辦罷。蘇衍之說禮要上兩份,一份宮裡送給公主,一份送到安國府。我說怎麼排場怎麼來,一定要送的名貴送的值錢。不過,老子思索良久問蘇公子,“衍之,你說我去吃喜酒,是坐娘家客席還是婆家客席?”  

  蘇衍之拿著喜帖道:“王爺這等的貴客應是單開一席。”敢情是貴客席。其實老子就算坐個首座吃個媒人席也當得起。  

  媒人席的話符卿書跟小公主還要一人敬老子一杯謝媒酒。  

  衍之走後我獨自到院子裡兜圈子,假山旁邊被草根絆了個踉蹌,驚動一只牛虻,估計睏覺方醒正看見上門的肥肉,毫不客氣在老子額頭就是一口,火燎的疼。  

  迎面不利一天倒霉。所以老子要出去逛上一逛,轉一轉運氣。  

  八月初八是吉利日子,大街上店舖約好的開張。劈裡啪啦這邊方罷那廂起,我拿扇子揮著砲煙正邁閒步,街邊聽見一嗓子吆喝:“小老弟!”煙霧裡跨出一個人擋住我去路,我楞了一楞,那人嘿嘿笑道:“小老弟你什麼記性,前些日子在錢麻子舖子上吃西瓜,咱哥倆還敘過。”我恍然想起:“李鐵三,李兄!這幾天生意可好?正說哪天找你大家兄弟喝一頓。”李鐵三黑臉裡泛著紅光:“小本生意一向也就這麼對付著,正好餘點錢盤了個小舖子,也算有個門臉。今兒開張,小老弟不嫌棄,賞個情面進來喝杯水酒,捧捧場。”  

  我把扇子往腰帶裡一掖拱拱手:“恭喜恭喜,要是兄弟事先知道,一早來你這裡討酒喝。”進了李鐵三的鐵匠鋪店面,袖子裡摸出兩錠銀子當了賀儀,還跟李鐵三推讓撕扯了一番。鐵匠鋪門面不大後面倒有個不小的小院子。堪堪擺了四五張大桌子,我掃了一圈瞄見了錢麻子,彼此一笑就在那張桌子上坐了。李鐵三待客殷勤,地道的燒刀子用的是大碗,肥雞整鴨子,糖醋的鯉魚都足有兩斤以上。我聽著猜拳聲就高興,敬了東家與錢麻子碰罷,幾桌子人管他認得不認得,都過來喝一個。席罷道了叨擾出門,還真覺得酒有些上頭,又到街上撿了個茶樓,叫了一杯清茶解酒。吃了幾塊點心,聽了兩段書。  

  本想著一天這麼混答過了,沒想到今天分外長。聽完秦叔寶說書的又扯了段薛仁貴,聽到我內急,太陽還挺高。行了方便老子沒奈何回到王府,沒見到衍之也沒看見裴其宣,其他公子也估計各有事情,只有小順小全接著我,還十分有良心地問:“王爺您哪裡吃酒去了,可把奴才們急壞了。”小順打水擰了手巾把子我擦臉,說;“王爺吃些茶去睡一睡罷。”我琢磨著現下也只有睡覺可做,就到房裡小睡了一睡。還是睡覺的日子最好打發,睜眼就是天黑。  

  天黑了,也看見人了。我踱進小廳,裴其宣與蘇衍之都在,還有九公子跟十三公子。裴其宣打著呵欠對我笑了一笑,蘇衍之道:“禮單大概擬了出來,再拿來看看?”我說:“罷了,就這麼辦罷。”四下再看了一看,尋不出什麼話來說,只憋出了一絲笑道:“晚飯諸位先吃罷,我今晚上不餓。”  

  裴其宣皺著眉尖看了看我:“可是下午喝多了酒心裡鬧?”蘇衍之也道:“不然讓廚房單熬碗白粥。”我把臉上的笑再憋深些,“委實不餓,別來回折騰。我去中庭吹吹風,涼快涼快。”  

  裴其宣在我身後緩緩道:“那便添件衣裳,晚上風涼,中庭裡蚊子多。”  

  入了秋蚊子畢竟少了,我在中庭的小亭子裡對著金魚池坐著,半天只被叮了兩個疙瘩。缺口月亮倒挺亮,金魚池的水皮子都明晃晃的,它亮星星就稀。我一向沒發現這個亭子位置蓋得不錯,臨著金魚池旁邊還有桂花樹。風吹進來涼得恰到好處,中秋節可以風雅一把來這裡啃月餅。算起來中秋也就是幾天的事情,明月大地照團圓。我看著水面上起伏盪漾的缺口月亮,忽然就想到一個不該想的人。  

  老子居然,想燕妮了。  

  也就是兩年前的中秋節,燕妮在人民公園的長凳上問我:“馬小東你愛不愛我?”我立刻明白她這輩子跑不出是我的。一個女人逼你說你愛她的時候,表示她很想和你好下去。老子當時十分配合場景,摟著燕妮把那三個字說了N遍,只說得她涕淚直下靠在我肩頭,從那天后燕妮就是老子的達令。  

  我對著金魚池小嘆了一口氣,燕妮現在也該過的不錯。這時候回頭想想,當初還真有點身在福中不知福。能有個人讓你痛痛快快把那三個字說出來,其實就是天大的福分。  

  人往往身在福中不知福,所以先人教導說,知足者常樂。  

  含著笑意摻著桂花香的聲音被清風輕輕送過來:“敢情是成天看蘇衍之參禪,方才到這裡學入定了。”我轉回頭,看見來人的笑眼:“吃飽了撐的沒事幹,找個消遣。”  

  那一雙笑眼彎得更深了些:“哦?都悟出些什麼來了?”挨著我的肩膀坐下,“說來我聽聽?”  

  我伸手摟過纖削的雙肩,迎著那一雙眼狠狠把嘴壓過去。桂花香正濃,酒在樽中只需醉。  

  懷中的身子向後微仰,低低說:“先把手松一松。”我依言,懷中一空,我誠惶誠恐對著拂袖出亭的背影喊了一聲其宣,裴其宣在台階上轉過身:“入完定便回去睡罷,你不回房小順小全也要跟著熬夜。”  

  我坐在石凳上對著蒼天嘆了口氣,一兩個月的日子,這樣都五回了!  

  回房的路上看見了蘇衍之,點頭讓我晚上好睡。聲音溫和平順,恭謙合度。  

  第二天,又是一天,漫漫又長遠。附近的大街小巷經不住老子時不時的踏看連青磚都踏熟了,我坐在小廳看一杯茶水的葉片沉浮,小全進來通報,仁王爺與安王爺來了。康王最近忙著對付金屋的嬌娃,所以仁王閒逛只能拉安王墊背。  

  府里正好有剛到的紅籽石榴,拿來剝皮磕牙。仁王說:“其實今兒來還是要問一聲,八月二十八可想好送什麼禮沒有?”  

  送禮的事情有衍之,老子哪裡知道,我沒奈何只好說:“還沒。”趁工夫轉個話頭,“說起來,怎麼小皇妹忽然想開了,不再想著飛天蝙蝠,願意嫁給符小侯了?”  

  安王臉動了動,仁王眼角往下耷了耷,一起笑了。仁王說:“你這些日子躲得好,宮裡被永壽那丫頭攪和的雞犬不寧回宮後又跑出去兩三趟,還跑去他安王府一回。”安王苦笑:“別提那次,說是猜到飛天蝙蝠是誰了,要再印證印證。等到深更半夜才回來,說是雖然沒印證成,但是絕對知道。等再回宮居然就安分了,還點頭肯嫁給那符卿書了。”仁王跟著道:“誰也不問她為什麼,只要她肯安生嫁了,萬事大吉,一天雲彩都散了。”我也笑:“是,那好得很。”  

  仁王與安王留下吃了頓午飯,仁王下午還有個雞會,安王與人約了棋局,趕著走了。一天打發掉半天。我忍不住又出去,遛著遛著居然遛著居然遛到了安國府的那條街上,遙看對面的金閃閃的門匾頗躊躇了一下。進還是不進?符小侯答應過如果娶到公主一定請兄弟喝酒。上門蹭酒算師出有名,不過迎娶公主一定有許多事情忙,還是不方便打攪。我來回踱了數趟,身後轉出來一個人,對我作了個揖:“這位公子,您行行好那邊走動行麼,俺這攤子擺著您看……”我乾笑陪了個不是,從米糕攤前挪到塊空地。對面朱紅大門前站著的蔥葉綠小哥依稀還是上次那位,歪著脖子向這裡正瞧,該是依然不認得老子。我摸摸鼻子,再抬眼看看,嘆了口氣,走了。  

  磨著磨著,中秋到了。  

  其實中秋節也就這麼回事,中午放了串鞭炮,我吩咐廚房菜裡一定有雞。一二十個人一起熱熱鬧鬧吃了一頓。下午歇了一歇,到晚上本來打算在金魚池的亭子裡吃月餅看月亮,人太多,改在迴廊裡擺了一張大桌子。月亮很爭氣,大而圓,圓而亮。座上的諸人都像有些感慨在心裡,只喝酒,不說話。只我吃了個蛋黃月餅撐出來一個飽嗝還響亮些。等到螃蟹上桌,我剛抖擻了一些精神,裴其宣站起來淡淡道有些累要去睡。我環視左右一張張燉不開老石膏的臉,通情達理地說:“今天都散了罷,早些睡。”  

  席面空了我回頭看小順小全,“家在附近的就拿些螃蟹月餅回去看看罷,同院子裡的其他人也說說,大過節的吃個團圓飯。”小順小全歡歡喜喜地應了,一遛煙的沒了  

  一個人對著月亮啃螃蟹其實也別有風味。螃蟹盡是母的,各個都是滿黃,我掰一個倒上姜醋,吃一口再一口花彫,甚得趣味。八月十五晚上,就這麼過了。  

  十六一天心裡潮著堵,螃蟹吃多了積的。一天都沒好生吃飯,到了傍晚掌燈十分,正準備去撥點糧食到肚裡,出門抬頭,看見假山旁站著一個人。  

  符小侯到老子家,少走正門。  

  符卿書在暮色裡袖手站著:“今天晚上,請你喝酒。”  

  ***

  上好的花彫酒,兩小壇。  

  我與符卿書各摟了一壇蹲在房頂,符大俠飛上去的,我摃梯子爬上去的。  

  泰王府的房子蓋得高,固然望得遠風景好,但爬上去委實費事。我向家丁討了梯子,親自摃到北院。小順小全要幫忙,被我一袖子甩了回去。小順戰戰兢兢看我摃著梯子向北院:“王爺,您同小侯爺喝酒在園子裡擺酒罷了,廚房再整治些小菜。奴才們都下去,一定不打擾了王爺的興致。”我說:“你不懂,這頓酒一定要在房頂上喝才有趣。”王爺我這幾天酒少喝了?符小侯成親前同喝的最後一頓,一定要喝的別致。  

  符卿書說要請我喝酒,結果還是在我泰王府裡喝。酒是符小侯帶來的,放在房頂上,所以老子才說左右出去麻煩,不如就在房頂上喝算了,空曠又開闊。符卿書點頭說好。  

  泰王府的房頂是細瓦鋪的,不算陡,好坐。頭上滾圓一個金黃的月亮,意境。小酒壇子不大,正合適摟在懷裡對著嘴喝。我爬上去的時候符卿書已經開了一壇自喝。我挨著他在屋脊上坐了,開了另一壇。撲鼻的醇香,入口綿稠,摻水兌個五六壇普通花彫不在話下。我贊了一聲好酒,符卿書對著月亮喝酒,沒做聲。  

  悶了半柱香的工夫,還是老子又找了句話來說:“喝了這一頓,下一頓就是符老弟你的喜酒了。”符卿書還是灌酒,不吭聲。我拎著小酒壇子乾笑:“公主與你我看般配的很,真真是天作之合。”符卿書終於開口了:“公主下嫁是聖上對家門的恩典,只要公主願意屈尊下嫁,只求今生舉案齊眉,白頭到老。”  

  一口酒灌下去,我伸手拍拍符卿書肩膀:“放心,公主曉得了你是飛天蝙蝠,今生今世便跟定你了。我早說過,這個駙馬的位置跑不出是你的。”  

  符卿書笑笑,符小侯的笑與往常不同,要成家立業,沉穩許多。  

  我又說,“從今後,你我親戚上又近了一層。兄弟我可貨真價實是你親大舅子了。吃喜酒的時候要多敬我一杯。”  

  符卿書道:“一定。”放下酒壇再一笑,“便是這個不敬,謝酒也少不了的。若不是你,我這個駙馬怕也做不了如此快。”忽然就轉過頭來:“上次在別莊,你賺我去假山後面讓公主看見,可是麼?”  

  我仔細端詳端詳符小侯的神色,道:“公主仰慕飛天蝙蝠許久,我又看她對符老弟你有些成見,所以想……”  

  符卿書回頭再拿起酒壇道:“我曉得。”聽口氣倒像無所謂。  

  我忍不住道:“第二天你也沒招呼一聲就走了,我還當是你鬧兄弟賺你了。公主那天晚上沒認出你,後來怎麼曉得的?”符卿書再笑笑,只喝酒,又不回聲。估計是中間有些糾葛關係不好對人盡說。我把酒壇子拎高:“還有十來天成親前的快活日子,再盡情自在一回。這陣子當你惱兄弟了沒去找你,還以為這頓酒你要賴。”  

  符卿書半放下酒壇道:“我答應你的事情幾時賴過?”  

  我搖頭:“沒有,一向夠意思。”  

  今天晚上天色好,月亮明得照人眼,幾乎瞧不見星星。不說話只喝酒,喝著喝著見了底。我留了最後兩口,擱下壇子在腳邊,眯著眼睛看月亮:“痛快,不曉得下頓喝是什麼時候。”不過細想我與符卿書在一處十回有六七回都在喝酒。  

  符卿書問我:“你還有剩麼?”  

  我伸手再拎起壇子:“只剩兩口。”  

  符卿書伸手我也伸手,壇子一碰,幹了。這頓酒喝到盡頭。  

  我抬袖子抹抹嘴角,符卿書站起來:“今兒晚上叨擾,先告辭了。”我坐著拱了拱手,眼見著符卿書飛身而去,伸手把兩個空酒壇拎到腳邊。到底入了秋,小風有一絲涼。  

  老子摟著兩個酒壇子,要如何爬下去?  

  我脫下外袍,把兩個壇子打包摃在背上,爬下長梯。  

  喊人來收了梯子,再去涮個澡,卻沒睡意,順口問了句小順:“其他人都歇了?”小順正要打呵欠,忙拿袖子摀了回去:“回王爺話,其他公子都歇了,方才聽東院上夜的人說蘇公子房裡還點著燈,不知道現下歇了沒。”  

  我信步向東院去,若衍之還沒睡,正好找他下棋解悶。在別莊的時候同衍之略學了些圍棋,老子天生不是用腦子的人,下那個東西就氣悶。今天晚上想也沒別的事情好做,倒能勉強拿來打發時間。  

  結果蘇衍之雖然沒睡,卻像要睡了,我敲開房門看他神色裡帶些倦意,床也鋪了,於是道:“只是順路過來看看你,晚上睡好些。”轉身走了。  

  小順跟我到衍之的門前便沒了蹤影,等我出了東院居然又冒了出來,跟在我身邊道:“王爺,兩更多了,您也歇了罷。”我順著迴廊往回走,路過中庭,卻瞧見金魚池旁的亭子裡依稀有個人影,那人仿佛是裴其宣。小順道:“王爺,亭子裡那位不是裴公子麼?”我說:“你先回去睡覺罷,我過去看看。”小順笑嘻嘻應了聲好。  

  亭子裡的人是裴其宣,裴其宣坐在石椅上,身邊還有個酒壇子。  

第十四章

  泰王府裡有條金科玉律:千萬不要同蘇公子喝酒,千萬不要給裴公子喝酒。  

  這條金科玉律是在別莊的時候九公子思晉告訴我的,當時老子不信千萬不要同蘇公子喝酒這一條,晚上擺酒,十幾個公子加上馬王爺我,統共沒把蘇公子灌倒。不過老子收席的時候在同灌蘇公子的人裡頭算最情醒的一個,只是腳步微有踉蹌。  

  千萬不要給裴公子喝酒這一條,我早知道。能喝的人不顯山不露水,比如蘇衍之;不能喝的人愛喝,說的就是裴其宣。裴公子喝酒一杯上臉兩杯上頭,三杯必醉,比小耗子嗑三步倒還靈驗。  

  現如今,裴其宣就在亭子裡,還摟著一整壇。我移步進去裴其宣沒動,我曉得一定喝得高到不能再高了。果然,伸手拎拎酒壇,至多剩下一少半。裴其宣靠著柱子,臉色清白,木雕泥塑一樣坐著。人喝高了表現種種不同,有哭的有笑的,有話多的有睡覺的,還有唱歌的。裴其宣喝多了不說話,也沒神情,只坐著。  

  我輕輕握住裴其宣的肩膀:“夜深了,回去睡罷。”好端端的怎麼大晚上一個人喝酒。裴其宣還是不說話,老子也不指望他能站起來。挪動了一下,裴其宣果然閉上眼,老老實實靠在我懷裡,任老子打橫抱起。我出了亭子向迴廊走,小順這時候十有十一定在某個暗處蹲著,絕不會出來幫老子搭把手。我向迴廊台階下的拐角瞄了一眼,咳嗽一聲。小順果然從陰影裡閃出來,搓著手咧著嘴給我個建議:“王爺,從這裡到裴公子的臥房還有些路,不如就近讓裴公子在王爺房裡歇一夜。”這小子從沒出過一個老實主意。  

  老子抱著裴其宣進了我臥房,小順乖覺地先閃進房,展平了被子,幫我把裴其宣放到床上,再搓著手問:“王爺,要不要小的打些水幫裴公子擦擦?”我說:“算了罷,明天再說。”小順又咧開嘴:“王爺,桌上是小的備好的涼茶,您餵裴公子喝兩口罷,小的先下去了。”也不等我回話,閃身出門,帶上了房門。  

  我倒了杯涼茶,渡給裴其宣兩口。老子看他的模樣居然有些心疼。其實講良心話,老子心裡一向對裴其宣有那麼一兩分的小怵,琢磨不大透徹他心裡怎麼想。現如今看他老老實實地在床上躺著任我擺佈,心中忽然犯堵。我摸了薄被給裴其宣蓋上,把袍子卷一卷墊在頭底下權當枕頭,躺床邊對付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我睜眼裴其宣靠在床頭,皺著眉毛揉額頭。昨天痛快今天受罪。我撐著胳膊坐起來:“頭不礙事罷?”裴其宣放下手懶懶說了句不礙事。我下床摸起外袍,早被昨天一夜墊在頭下皺得不成樣子。打開房門喊了聲小順,只聽見一聲應,卻不見人影。  

  裴其宣也從床上欲站起來,我輕聲說:“你頭還疼就再多睡一睡,我讓人把早飯送過來你吃。”裴其宣恩了一聲,眉目間漸漸是平時的神采,“你昨晚上在房頂上與符小侯爺喝酒,喝得可痛快?”  

  我乾笑一聲,舔舔嘴:“倒是好酒,不過花彫烈,不如你喝的桂花酒香甜。”裴其宣從床上站起來,打了個呵欠輕輕靠過來:“我身上的酒氣還重不重?”  

  老子望著那一雙漾著霧氣的眼小心肝提溜了一下,恰好小順送了洗臉水過來,化了一場尷尬。  

  吃了早飯藉了康王的帖子,請我到他府上賞桂花。桂花誰家沒有,康王是藉故找人聚聚,康王秋涼天走上春風運,終於在八月十五晚上哄如意了嫣兒,用的正是老子教他的招數。康王滿面春光對我跟仁王安王道:“我如今才知道,情這個字,竟是人間最貴重的詞字。你這一生一世,惟獨一個情字,人人不同。也惟獨一個情字,一生一世只得與那一個人。”仁王敲著扇子道:“照你這樣說,世上便不該有多情這兩個字?”康王得了嫣兒,與情字上也得了開悟:“多情不過是個託辭,不是真心。真心只有一個,哪能分成許多份?你不與人真心,也難得別人真心。所以人才道自古多情空餘恨,說的正是這個道理。”  

  康王飲水不忘思源頭,說要留諸位吃飯,主謝老子。我說:“這幾天喝得忒多,實在不能再喝了。”推說府上有事,告辭走了。  

  轉眼到了八月二十七,第二天就是符卿書娶公主的大日子。衍之幾天前就把兩份禮單擬好分別送了出去。自古有了新人笑便有舊人哭,老子晚上在京福樓酒樓碰見了一位買醉的兄弟,孫將軍。  

  我進京福樓的時候孫將軍已經喝到半醉要下樓,正好撞見王爺我,問了安又約我同喝。再兩三壺喝到全醉,孫將軍看著窗外的夜空,大著舌頭道:“七王爺,你曉得麼?是我同公主說,符小侯爺∼他就是飛天蝙蝠∼∼那天晚上,我跟在飛天蝙蝠後面,我認得符小侯爺的武功。”  

  我吃著五香豆腐乾道:“哦。”  

  孫將軍欣賞我的態度,又自幹了兩壺,舌頭越發的大起來:“七王爺,我∼我再告訴你件事情∼王爺說∼我猴子想∼撈月亮我也認了∼我說∼你一定要聽∼其實,那天晚上,折回來跟公主說話那個∼∼是∼是我∼∼”  

  “我話∼說多了∼公主,公主她聽出是我∼結果回了宮,公主又跑出來,她來找我∼她∼她說∼公主說,她早聽說飛天蝙蝠是朝裡的少年英才,結果∼她再想了想我的名字∼她,她說∼她早猜著飛天蝙蝠可能是我∼∼我居然,居然開始沒跟公主說∼飛天蝙蝠他就是符小侯爺∼王爺,你說,我是不是該拉出去砍了?我他媽是不是不是東西?”  

  這問題不好答,老子沒吭聲。  

  孫將軍抓起酒壺,往嘴裡倒了兩口,繼續:“後來∼∼後來∼∼公主她又跑出來找我∼∼我,我終於他媽像個人,我終於說了∼飛天蝙蝠不是我∼∼符小侯爺他∼他才是……公主她就走了∼再沒回來過∼∼”  

  孫將軍再看夜空,撲通往地上一跪,哭了。“王爺∼∼今天我,臣,孫飛虎什麼話都實說了∼欺瞞公主是重罪,求王爺把臣交給皇上,賜臣個死罪。我我我∼∼”  

  我靠……  

  老子沒奈何還要勸解孫將軍:“自古情關難看破,一個情字誤了人。孫將軍,是男人咱就站起來,天涯何處無芳草。”  

  孫將軍像一鍋粥一樣地爬起來,老子伸手拍拍他肩膀:“這話到我這裡為止,明天與吃喜酒,是爺們的挺直了腰竿去!”  

  孫將軍不知道聽進去了沒,哽咽點頭。可嘆一條鐵漢子,我也看夜空,忍不住蒼涼兜上心頭,直透到骨頭縫裡。問世間情為何物!  

  ***

  我踏著夜深的涼風,回到王府。方踏進內院,小順輕聲向我道:“王爺,今天來了個客,已經在客房了。找蘇公子的。”我泰王府居然有客,還是來找蘇衍之?小順一雙骨碌碌的眼睛瞅著我:“王爺,那人說是從揚州來的,姓盧,叫盧庭。王爺要不要見見?”來找蘇衍之的我見做什麼。不過沒聽說蘇家有什麼姓盧的親戚,大老遠的從揚州來找蘇衍之做甚?我說:“今天晚了,等明天再說。”  

  第二天到了公主與符卿書結婚的正經日子,我趕大早起床,胡亂用了些早飯。娘的哥哥婆家的客不好當,早上要趕去宮裡看公主上轎,再趕到安國府吃喜酒。蘇衍之在小廳等我,雖然前些天禮已經送了,今天見面仍然要有個意思。一塊對玉兩掛明珠算是給公主的見面添香禮,玉雕的駿馬一對外加紅封的一百兩銀子是去安國府進門的上單禮。又臨陣背了些客套詞句在肚裡,跑趟茅廁喝口茶準備上路。趁喝茶的工夫我問衍之:“昨天聽小順說有個從揚州來的姓盧的客人找你。我要見不要?”  

  衍之還在點查禮封,我伸手攔他坐下倒了杯茶,“方才都看過了沒大礙。算我不中用,連累你跟著折騰。”衍之接了我遞的茶坐下:“昨天是我家原本的一個舊交,進京順路來探望。沒什麼要緊。”輕描淡寫地一說,我也輕描淡寫地一丟。  

  宮裡面喜洋洋熱鬧一片,太后拉著公主叮嚀了一回,太妃摟著公主哭了一回,皇后再摟著公主哭了一回。正好催妝砲響了三遍,公主上喜轎。  

  除了在邊關的福王,加上我六個王爺都到了,正好相約同去吃喜酒。符小候的老爹花了大本錢,迎親的隊伍從正華門一路排前宮門,六個陪嫁嬤嬤二十個宮女簇擁公主上了華轎,御林軍的一個隊在前面開道,吹吹打打直往安國府。一路的屋脊上蹲滿了看熱鬧的人民群眾。  

  我和幾位王爺繞了別路走,遠遠趕在車駕前頭。在安國府門前遇上了一臉強顏歡笑的孫將軍與老子只見過一回的老丈人大舅子周國丈和周國舅,大家金風玉露喜相逢,苦了迎客的行禮。繳了上單禮,功德將近圓滿,只剩下觀禮與一頓喜酒。  

  老候爺與符卿書親自相迎,符小候今天是主角新郎倌,更與別時風采不同,大紅袍子襯的相貌華貴逼人。不過照老子看,什麼樣的男人胸口掛上那朵大紅花,都傻了。  

  我笑著對符卿書拱手道了聲恭喜,符卿書也對我拱拱手。跟著是孫將軍的一抱拳,從舉起到落下都像兩隻手各綁了一只鉛球。我特意等孫將軍走在一處,低聲道:“今天可挺住了,做戲就做的像些。”孫將軍顫抖著嘴唇,對我感激地一笑。  

  公主嫁人與平常人家不同,開路的御林軍先頭部隊到大門前,公主的轎子還在半路。又挨了半個多時辰,總算緩緩將到。一掛長砲響罷,符卿書迎到轎子前,喜娘嬤嬤宮女簇擁公主下轎,雙入廳堂。  

  泰王爺我是貴客,站在前排。孫將軍在正對我的人堆裡遠遠靠著一根柱子,八尺餘的漢子,就這麼瑟縮地站著。符卿書與公主邁進廳堂,孫將軍一張臉白里汎出了灰,頹然低頭。可憐天下傷心人。  

  幾尺的路程,幾步到頭。新人停步,正在我眼前站定。一雙如花的璧人。我扯扯嘴角,想再對符卿書笑一個,恐怕老子不在符卿書眼角餘光的範圍內,因此作罷。  

  三朝元老馬閣老被皇帝指派做媒人,正掂著雪白的鬚子微笑點頭。其實他老人家站的那個位置合該是老子站。

  吉時到,要拜堂。孫將軍抬起頭,兩只虎目裡滿是垂死綿羊的絕望。小公主鳳冠上的珠簾輕輕動了動,孫將軍忍不住向前挪了挪。  

  小公主忽然一轉頭,一聲清笑:“孫飛虎,我就知道你要來搶我!”  

  滿堂皆驚,誰都沒孫將軍驚得厲害。  

  連我都尚未反映過來的工夫,公主一把抓下頭上的鳳冠,揚起下巴盯著孫將軍笑得山花爛漫。火石電光閃進人群,飛身摟去,孫將軍半張著嘴猶在一動不動,公主的頭已經靠在胸膛上。  

  公主臉緊緊貼著孫將軍胸前,兩個幸福的小酒窩若隱若現:“既然你來搶我,我就同你走!”  

  孫將軍哭了。  

  天下大亂。  

  我只看到這裡為止,因為一片喧嘩混亂的當兒,老子的後頸重重一疼,眼前一黑,信號中斷。  

  ***

  再接通的時候世界清明,一間房,一張床,一張桌子一盞燈,還有一個人。     

  我望著那個人嘆氣:“符老弟啊,你做什麼?”  

  大紅花沒有了,大紅袍子甩在地上,只穿著一件家常的裡袍,站在床頭。我揩揩眼,矜貴的氣度,還有模樣神情,是符卿書沒錯。  

  我四處再一望:“這地方……”  

  符卿書說:“一個別院的內房。”  

  我摸著後頸撐著另一只胳膊坐起來,試探地問:“公主……”  

  被新娘子在拜堂的時候砸了場的當事人新郎倌無所謂地跟我說:“從跑到抓到宮裡,聖上再禦審定案,我娘再跟太后哭訴,我爹再被傳了問話。怎麼說都要折騰幾天。估計等到同孫將軍功德圓滿要過些曲折。我趁亂帶了你出來,這地方僻靜,輕易找不到,只有你我。”  

  想來也沒別人敲昏泰王爺,原來是符卿書下的手。我乾乾一笑:“那你今日的親事 ”  

  符卿書淡淡道:“我早料到公主今日有這場折騰,再後的事情關不到我。正好趁今日把該清的事情清一清。”  

  老子眼睜睜看著符卿書俯身下來,一把拎住了老子的領口。“早先因為時候不到,估計著你還有託辭。我忍到今日,公主也鬧罷了,也該是個了結了。”  

  話到這個份上,紙也沒了窗戶也通亮了,我再陪笑臉也不算個事兒了。  

  我被符小侯勒得兩眼幾欲翻白,硬擠出一口氣來嘆:“符老弟,別的話我不多說,我馬小東實在不是個東西。我如今也告訴你句良心話。其實我心裡頭一直都向著衍之,可就這麼著又倒了一邊給裴其宣。到如今也不知道自己算什麼東西。”  

  符卿書揪住我領口的手略有些松,我趁機再嘆了一口氣:“人有三分自知。蘇衍之與裴其宣是何等的人品。我沒這個殼子又是什麼樣的人物,我心裡清楚的很。海鮮魚翅吃多了,見了蘿蔔幹一時也覺得挺清脆。只偶爾才新鮮,奈不住長久,也不能因為上了桌子,就當自己是盤菜了。”  

  知足者常樂,就算今天公主跑了,明天還能有個富家千金。攜手相伴白頭到老的過日子,一心一意,絕沒有讓你大雨天騎馬上山當墊背的混帳事情。  

  過日子總歸不是唱戲,講個實在。  

  符卿書拎著我領口的手再松了松:“瞧不出,你想的倒多。”  

  因為老子骨頭裡是內涵的。  

  符卿書苦笑了一笑:“我也不曉得,怎麼就看上了你。我想了這些時日,總算想通透了。”手一松,惡狠狠地把老子壓住:“別的我也不想了,蘇衍之也罷,裴其宣也罷,還有那泰王府裡的十幾個,你撈上了幾個我都不管了。”  

  “你摟了幾個抱了幾個幾個是你的我不問。只要,”符卿書的雙目灼灼,直望著我的眼,吐氣摩擦著老子的鼻尖,“只要你是我一個的。別的我統統不管。”  

  還別說,我沒拐過他那個彎,沒聽明白。  

  符小侯袖子一揮,小蠟燭滅了,一片瞎黑裡只覺得他低頭輕輕舔了舔我耳邊:“只要只我一個摟你抱你,你摟哪個我都不問。”  

  老子一個哆嗦還沒打出來,符卿書一把撕開老子的前襟,做了總結性發言:“你就從了我罷!”  

  娘噯∼∼這句土匪強霸良家女的話哪個教你的?!  

  我扣住符卿書雙手:“符老弟,若當真了你我連兄弟都做不得了。”  

  符卿書狠狠在老子脖子上啃了一口:“橫豎做你兄弟,也沒過好事。”  

  十足的事實。  

  符卿書在老子身上啃來啃去全無章法,“今天絕由不得你做主,只今兒一回我也認了。一次總強過全無。你就從了我罷!”  

  我的乖啊,你還真拿這句話當寶了。  

  老子苦笑兩聲,忽然盪漾出一股久違的澎湃之情。豁出去也罷,左右今天已經這樣了,左右鏡子裡頭鏡子外頭我都不是個人,膩歪了這些天,今天就閉上眼痛快一回。  

  我反手扯開符卿書衣襟,深吸了口氣把手伸進去,觸到微熱的身子輕輕一顫。我壓著聲音低低道,“你就從了我罷這話再別說了,我來教你兩句有意境有情趣的話。”符卿書果然住了口,頭向上抬了抬,老子一隻手捧住他的臉,輕輕把嘴壓過去,符卿書吃過老子一次虧仍然沒有大長進,力道漸漸輕了,老子趁機撐著另一手漸漸坐起來。  

  終於到了符卿書輕靠在我臂膀裡的階段,我承認我手段卑鄙了些,老子從來都是小人。但不做菜刀就要做案板,你說我選哪個?論打的我絕不是符卿書的對手,只能智取。符卿書在這個方面絕對外行,漸漸便被老子佔了上風。符卿書開始輕輕喘氣,說明我的撫慰工作做的恰到好處。趁符卿書剎那空白的瞬間,我的手滑過脊背,開始二期工程的探索階段。符卿書緩過神來已經開工,也只有咬牙聽我擺佈,老子最後一線理性終於徹底崩潰,從探索到添工,瞬間實質。我只抓住清醒的最後一瞬貼著他的耳邊低聲道:“記住了,下次要這般同人說:便是這輩子你我只有這麼一回,我其實曉得,我……”最後兩個字只有兩個我自己都聽不清的輕音,輕輕吹進去,化成符卿書一聲低吟。  

  符卿書,符卿書。  

  符老弟這三個字我這輩子,再不能喊了。  

  事後總結這一夜,兩句話:鮮血四處,慘不忍睹。  

  而且符卿書把老子劫來的這個別院,除了這間房一張床齊整,四大皆空。我在院子裡尋了半天,才找到一口井,打了一桶水,把我跟符卿書洗涮乾淨。符卿書折騰到了極限,皺著眉毛沉沉睡到中午。  

  等我回到王府,已經是下午偏傍晚。我拖著兩條沉重的腿邁進大門。小全說在小廳有要事找王爺。我進了小廳,沒看見老子沒臉見的那兩位,只有一個惜楚公子。  

  惜楚公子神情的鄭重度說明了話題的嚴肅性。我把腦子裡快風乾的漿糊攪拌運動了一下,閒雜人等主動退下。惜楚公子起身關上從不關的小廳房門,與在下相對正襟坐下,方才道:“今日來找公子談的這件事情,其實早先在別莊裡就有了意向,本打算過了中秋便說,因為種種原由延到今日,還是要同公子說。”   

  我喝了口涼茶潤潤嗓子,惜楚公子喊我公子不是王爺,說明他這件事情是要同馬小東說,不是泰王爺。我說:“我這人講話就愛個爽快,惜楚公子有事情直說罷。”  

  惜楚公子猶豫了一下,想是斟酌了下詞句,然後道:“這件事情蘇公子與裴公子不方便開口,方才推了在下來說。不止在下,其他人也是這個意思。今日當在下是個辭行的,這些日子托了公子照應,一場緣份。自今後便別過了。”  

  老子今日不比平常,略遲鈍了些,愣了四五秒鐘方才反應過來。惜楚公子跟老子談的,是出府麼?  

  惜楚公子道:“這些時日,人人也都想通了。我們這些人,一輩子在這泰王府,終也不是辦法。如今也不求別的,天下大的很。只求三尺半丈的一塊地方,能安身立命,平常到老。早先也商議過,中秋一場,就算最後一聚。緣份如宴席終有一散。”   

  容老子反應個先,三公子嗑鳩酒的慘烈形容恍然在目,幾句話怎麼聽我怎麼害怕。  

  我咳嗽了一聲,誠懇地說:“惜楚公子,如今大家都打開窗戶說亮話。我馬小東這個假王爺托各位的福演了這麼久。若有什麼我做的不到的地方,想怎麼解氣隨諸位。”   

  惜楚公子笑一笑:“馬公子莫誤會了,在下等人也是想了許久方才想通。一天天在這王府裡耗著,也沒什麼結果,倒不如出去自尋一塊安身的地方,過過平常人的日子。怎麼說,如今馬公子還是王爺,沒有話在下等人也不能隨便走了。只懇請公子點個頭,與在下等人就算從前死了一回,從今起再重頭活過。”   

  居然說成了這樣,老子又怎麼能不點頭。不過想來也是個道理。十來個公子,總不能一輩子就在這泰王府裡一天天過著。天高海闊,哪裡不能闖出條路來。我嘆氣道:“惜楚公子,你今日肯這樣同我說。實在是把我馬小東當地道一個人來看了。就衝這一條,諸位說什麼,我都應了。”秋來天氣爽,正是散夥的好時候,該散就散罷。“這些話,都先同蘇公子商議過,蘇公子又怎麼說?”  

  惜楚公子道:“蘇公子與裴公子也沒甚麼別的說。”我說:“那定下什麼時日起程?”惜楚公子道:“暫定了九月初二。”   

  惜楚公子道了聲多謝公子,先走了。我出了小廳徑直向前,小順閃在我後面道:“蘇公子在客房與姓盧的客人敘話,王爺要不要……”我摸了摸額角:“今天乏了,我先去歇了,晚飯也別送了。什麼事情明天再說罷。”   

  我也要個清淨時候,把一團麻捋一捋。什麼事情,等明天罷。   

  [馬王爺這天晚上幹的事情他這輩子都不會認帳,所以在此處插花某天小順對某人的彙報 王爺那天晚上究竟幹了什麼。  

  “王爺回房就關了門,小的恐怕另有交代,就和小全在門外頭守著。只聽屋裡來回走動的聲,後來王爺就在自家同自家說話。只能聽見聲,說什麼小的不知道。後來走動聲沒了,單有王爺的說話聲。小的斗膽正想敲門問問,王爺自家開了門,然後吩咐小的給他準備筆墨,多要些白紙。後面輪小全上夜,說是王爺亮了一宿的燈,沒睡什麼。只聽見房裡不住地說這個不成,這個也不成。再來就是早上,小的瞧見王爺用袍子兜了一懷的紙頭兒,自家拿到院子裡去燒。小的只曉得這些。”   

  抬頭瞧瞧問話的,自發自動顫抖地笑兩聲,懷中摸出幾張展平折齊的皺紙,“這幾張是王爺走動的時候掉的,小的特特撿了留給您瞧。”   

  四張紙,每張東倒西歪三個字:蘇衍之、裴其宣、符卿書、三個人。   

  看紙的眼閉了閉,“你先下去罷。”又瞧了瞧幾張紙,三張合在手裡燈上燒了,剩的一張拿著再瞧了瞧,折了放進袖子。   

  小順倒退出門,等下告訴大廚房一聲,這兩天王爺的飯食里多放些補料。]  

  ***

  我深刻地思索了一夜,有的結果有的沒結果。  

  先撿有結果的辦了。早膳各用各的,我擦嘴的時候告訴小全:“我今天有些事情找蘇公子。”  

  一刻鐘後我和衍之同在書房,衍之自然曉得我找他做什麼:“惜楚公子昨天都與你說了罷。”我杵在桌前道:“說了。情理想來都應該,但畢竟也過了這些日子。十幾個人說走就走別說還真有點堵得慌。”  

  所以我跟著說:“衍之,泰王府的家產有多少,清算清算平均分了,每人各拿一份罷。”蘇衍之道:“王府的錢就算分了,又哪個會拿。”  

  我點點頭,只要錢上沾著柴容兩個字,泰王府的十幾位誰也不會拿。所以說把思想理清楚很重要。我在桌前兜了一圈子:“柴容也死了,王府裡的錢不拿虧了,不分留給誰?”蘇衍之低眉看帳冊,沒應聲,估計肚子裡盤算拿去捐給小廟積陰德。我說:“譬如就拿去捐給廟裡,同這些人拿了也沒什麼分別,左右都是拿去給了該用的人。陰德不如陽德。”蘇衍之終於看了看我,嘆了口氣:“既然如此,我先把帳清出來。”我忍不住說:“帳交給帳房做就好,成天你也少費些心神。那位來探望你的客走了沒?”  

  老子說這些話,從頭到尾,沒敢同衍之的眼對上過。  

  只聽衍之說:“昨天傍晚走了。”然後他笑笑,我笑笑。老子不曉得,底下該說什麼好。  

  衍之望望我嘆了口氣:“帳還是我來清。以前總帳都在這裡,交給帳房也麻煩。也只這一次了,也沒多麻煩。只是以後,帳目不能都全丟給帳房,你也要自家學著看。”只這一次了,十幾個人走後,一個大院子只剩下我與衍之和裴其宣,又該怎麼過?  

  ***

  皇宮裡來了傳話的,皇帝招老子火速進宮。   

  禦書房裡人挺齊全,皇帝寧王仁王康王端王安王公主孫將軍各個都在,一副把總帳清算到底的架勢。不過所有人都坐著,只有一個孫將軍跪著,公主站著。   

  我是最後一個到,進去的時候正逢公主拿著一塊帕子揩眼角,抽抽噎噎地說:“……皇兄索性一遭把臣妹同孫郎砍了,今生若生不能在一處死也要在一處……”孫將軍跟著磕頭:“求皇上莫聽公主的話,千錯萬錯都在罪臣一人。求皇上將罪臣千刀萬剮。與公主沒有半分干係皇上名察。”公主立刻哭道:“皇兄萬不能聽孫飛虎胡說。孫郎若死了臣妹絕不獨活,皇兄就把臣妹同孫郎一起砍了罷,嗚嗚∼∼”孫將軍再磕頭,皇帝一拍桌子:“兩個都閉嘴!”說的真好。   

  皇帝道:“哭的那個別忙著哭,朕先問你句話。如今皇家的體統跟安國府的面子被你一發全賠進去了。朕要如何處罰你?”  

  公主捏著帕子,偷偷看了看皇帝,眼眨了兩下又順下去。  

  “符鄖手上握著七萬兵馬,安國府一家四代忠良,就算朕把你跟孫飛虎一發全砍了,百十來年的體面砍得回來?”  

  孫將軍頭磕得砰砰做響:“罪臣,罪臣該死!”

  皇帝再一拍桌子:“這屋子裡的哪一個又能給朕個主意,鬧這一出要如何收場。”老子看安王,安王看端王,端王看康王,一個個地看過去,直看到寧王身上。寧王只好看皇帝,都不做聲。小公主不聲不響提著裙子低頭跪在孫將軍身邊。

  皇帝冷笑:“曉得錯處早幹什麼去了!”袖子一揮掃下龍案上的一冊折子,“符家的小侯爺新呈上來的折子,看看罷。”   

  公主撿起折子,垂頭看了片刻,拿帕子摀住嘴,淚珠滾滾。   

  皇帝道:“瞧見了罷,這便是你看不上的符卿書的折子。你拜堂的時候幹下了這般的事情,符家小侯爺還上折子替你求情,讓朕成全了你與孫將軍,送了個台階來給朕下。若不是這個折子,朕與皇家的面子,你與孫飛虎的腦袋,一發的全要拿去餵狗。”  

  孫將軍閉著眼只管磕頭。寧王道:“如今這樁事情皇兄要如何處置?”  

  皇帝摸了摸鬍子:“符家小侯爺送了個台階過來,只是未免太便宜他們了些。”   

  這話就是個活扣,套我與五位王爺替公主求情。老子與五位王爺頓時會意,挨個跪下,從情從理,逐個剖析,替公主求情。求到了一個火候上,皇帝嘆氣,“也罷,讓朕再斟酌。”   

  第二天就下了聖旨,說安國府小侯爺上萬言書,皇帝感動不已,準符卿書所請,改嫁公主于于孫飛。孫飛虎貶為御林軍校尉,永壽公主削封號。一場鬧騰,就這麼摀了。  

  其後我與幾位王爺又被招進宮一趟,商議怎麼安撫安國侯與符卿書。太后提了個意思:“宮裡待嫁的公主也不只永壽一個,再嫁一個與那符鄖的兒子便是了。”宮裡待嫁的公主還有歲昌公主和昭陽公主兩個,太后說容哀家琢磨琢磨,挑個好的。眾王爺都說太后想的好,但需仔細斟酌。皇帝含笑看我:“可有他解?”老子回說,好極,沒有。  

  皇帝再望著老子露牙笑了笑,回頭向太后道:“母后面前朕說句私話,依著朕看,婚還是莫要亂指的好。倘若再出些什麼亂子,再這樣摀也不成事體。朕先提點符卿書個官位,再放句口諭過去,無論他瞧上了哪家的姑娘,成親的時候朕都下旨,再做個主婚。母后看如何?”  

  太后點頭:“哀家究竟不如皇上想的周詳,就如此辦吧。”   

  滾油鍋溫泉池,就這麼讓老子各走了一趟。   

  單宮裡來回這樣折騰,初二也就要到了。   

  這幾天王府呆的少。初一我本打算吩咐廚房整治桌酒菜大家吃頓散夥飯。但是想起散夥飯這三個字心裡還真他媽的悶得慌。廚房的小昆特特來請示我中飯晚飯如何整治,我說就按平時辦罷。  

  中飯的時候尚好,等到了晚飯。大桌子擺開,諸位坐好。老子想到這種場面這輩子恐怕只這麼一回了,氣氛就來了。   

  我說:“粥先別忙著上,讓廚房添兩個菜,把酒擺上。”既然擺明暸散夥飯,索性痛快吃了。集體吃酒也只在別莊的時候我同其他公子合夥與衍之拼酒那一回。從惜楚到晨風,自在說話也沒幾天,就這樣散了。   

  酒斟上來我先舉了杯子:“別的話不說了,只這一杯酒,算送行了。”再從惜楚到晨風一一都碰過了。說起來華英雄這孩子也走了幾個月,連封信也沒有,不曉得學成了以後還回不回來。人生少聚首多分離。果然在這種場面想不悲情都不行。   

  從一路順風祝到萬事如意,老子肚子裡象樣的詞能用的全用上了。一頓酒喝的感天動地。連忠叔打頭侍侯在旁邊添飯的一個個都不住拿袖子抹鼻涕。  

  我端著粥碗笑:“正經是好事情,怎麼一個個都悲秋上了。來來,喝完粥算結束。大家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其他人都默不做聲,月清偷偷抬了下袖子,晨風的粥碗吧嗒一聲。  

  散場的時候沒人先動,還是老子最先推開椅子大步出門。心裡當真跟鹽醃一樣,散夥總是傷感的。  

  半夜的時候我一個人踱進院子,一天的星一院的蟲叫。從明天起偌大的泰王府少了十五個人,何其冷清。  

  還是金魚池旁邊的亭子,還是裴其宣。還好沒有酒壇子,只有個細長的壺,兩只杯子。裴其宣也是平常的裴其宣,只剛剛喝了一杯酒臉有些紅。舉起酒壺高高斟滿了杯子,“方才你同人人都喝過,只還沒同我喝。”我實話實說:“一喝你就醉,明天起不來,別耽誤了送人。”裴其宣望瞭望我,笑了:“酒性淡,醉不了人。”我端起杯子,一股撲鼻的香。這個味兒我熟悉,那天裴其宣喝高了的桂花酒。  

  裴其宣再過了兩杯,眼光開始迷離。半靠在我身上忽然道:“你我兩個單喝酒,這還是頭一回罷。”我愕然,從老子還魂到現在,尤其是最近的時日,酒從沒斷過。與裴其宣喝酒,居然確實是頭一回。我嘆了口氣,伸手再倒了兩杯:“喝了我帶你回房睡。過兩天我專陪你喝。”裴其宣又笑,我低頭看他,一天的星都在那兩只眼裡。老子忽然很悲涼也很後悔。若我馬小東真是個認命的人。當初從頭一回就該只想著眼前的這一個人。只這一番風情,也夠我消受到下下輩子。如今衍之怎樣,符卿書怎樣,這個人又怎樣。  

  如今軟軟的身子就靠在我身上。老子卻伸手摟也不是,不摟也不是。XXXX的老子算理解透徹了,自作孽,不可活!  

  裴其宣正醉到誘人處,老子的鼻子尖卻在那雙眼半韭菜葉的地方停下來,不敢下嘴。老子閉上眼,很沒種地咽了咽唾沫:“其宣,我帶你回房睡罷。”  

  裴其宣靠著我嗯了一聲。我再一把把他抱起來朝臥房走。在迴廊上小停了一下,看了老子臥房的方位一眼,還是往其宣的臥房去了。其宣閉著眼任我放他到床上。應該睡著了。我脫了他外袍,再拿薄被輕輕蓋好,再嘆了口氣。應該是睡熟了。終於還是沒忍住,俯身還是在留著桂花香的唇上輕輕碰了碰,舔了舔。忽然還有個衝動,把身下纖細的身子整個抱起來摟緊了。  

  阿彌陀佛,老子徹底完了!  

  我轉身撤出房門,迴廊上給了自己火辣辣一鍋貼。自作孽不可活,從今後老子要怎麼活。  

  小順侯在我臥房門口,老子絕望地吩咐:“打桶井水,等我衝個涼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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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二天天不亮我起床,穿了衣裳躡手躡腳自去找了水洗漱了。我承認今天老子孫子了一點,孫子也沒辦法,眼睜睜看著人一個個走,這事情老子做不來。沒奈何出去避一天,等該走的都走了。省了毛巾錢。  

  天濛濛亮街上還沒幾個人。只有個菜場挺熱鬧,我在菜市場口的一個賣油茶的攤子上坐了。喝了一碗油茶,吃了兩個茶葉蛋。  

  菜場上熙熙攘攘盡是趕早市兌菜的菜農跟販子。街角的巷子裡有個戲班,隱約能聽見不少人咿咿呀呀地吊嗓子。我以前還站在戲班的院牆外面,聽過裡面唱兩段小戲。詞句記不清楚,不過吹的拉的都挺熱鬧。熱鬧好。  

  有回去安王府裡吃酒,安王也請了一班小戲,在園子裡搭了臺子唱。唱的是情戲,聽得老子昏昏欲睡。說起來,老子做泰王爺許久,還沒請戲班去府裡唱過。這個排場沒撐起來。安王府上那回,牆角落裡樹背後都藏著湊熱鬧的家丁,想我泰王府裡的熱鬧也不會輸了這個陣仗。等今天過了,覺著冷清了,這個辦法倒可行。  

  熬等著茶樓開了門,我隨便進了一家,點了碗雨前,上了四色果品點心,磕著瓜子聽書。今天講的是新書,這兩天大街小巷聽得火,名叫做宣春王義釋曹氏女。說的是某朝某代某位王爺的世子,少年華美,風流倜儻,人稱宣春王。皇帝親自將朝中廣仁公曹公的女兒許給世子,聖旨賜婚,偏在成親前一天,曹公的女兒同一個書生跳牆私跑,後被官府追回。世子反為兩人求情,成就了鴛鴦。說書的兩張嘴皮子講的一波三折,聽書的越聚越多,唏噓聲越來越大。我吐出瓜子皮潤了一口茶,斜上方傳來一個人聲,“王爺。”  

  聲音不大,正好只有老子能聽到。我抬起頭,哪個眼光如此銳利。老子天天在市面上逛悠,頭一回被人認出是泰王爺。眼前的人我不認得,白麵長須,怪周正一位老兄。拿起羽毛扇子進三國可以扮扮孔明,換身裝束扔進水滸能充充吳用。穿著一身青色儒衫也瞧不出是哪個階層。因此老子把眉毛並成一個破折號,兩只眼各含了一個問號,道:“閣下……”  

  那人抱拳一揖:“草民揚州盧庭。”  

  揚州盧庭,這四個字這兩天沒少聽。原來就是他。衍之不是說這人走了,怎麼還在。  

  我點頭:“久仰,坐。”  

  姓盧的再一揖,方才坐了。小二乖覺,跟著就添了杯茶。  

  我說:“前兩日來鄙府因沒空閒無緣得見,沒想著今天遇上,真是相逢不如偶遇。”  

  姓盧的陪著我笑了兩聲,方才道:“其實草民今天是專程尋王爺,聽說王爺不在王府,一路尋過來的。”  

  尋我,尋老子做什麼?我道:“哦,不過你我從未見過,你怎麼認得我?”  

  姓盧的道:“王爺是貴人,恐怕不記得草民。王爺前些日去揚州查歲貢,見商戶的時候草民也在。”  

  哦哦,那麼這個盧庭也是個經商的,怪不得衍之說是他舊交。說起來揚州見商戶是去知府衙門報到那回,記得不大分明了。我乾笑了笑:“委實記得不分明了,難為你還認得我。”  

  盧老闆又抱起拳頭:“草民今日能做兩江總商,全仗王爺與安國府的符小侯爺提攜。草民今生時時日日感慕恩德。”  

  我至此才徹底想起來,為什麼乍聽盧庭這兩個字就如此熟悉。這人可不正是經符卿書手親報給朝廷批准的新任兩江總商盧庭。因為徽州江員外牽連進歲貢案被一併查辦了,才讓這老小子輕鬆撿個大便宜。  

  我象個開花饅頭一樣綻開笑臉:“兩江總商盧員外,本王想起來了。方才失禮的地方莫怪。”不過姓盧的同蘇衍之有多深厚的交情,千里迢迢過來看人。我拐了個暗示:“盧員外這次進京,是為了生意?”  

  盧庭欲掂鬚子,面對著王爺我,又沒敢掂:“一是為了生意,二便是為了那件事情。草民替我家三爺,再謝過王爺。”  

  ***

  我大步流星疾走在回王府的路上。  

  盧庭說:“王爺此次準三爺返鄉是對蘇家莫大的恩典。三爺已於今晨先還揚州,還讓草民捎句話給王爺,說未能當面別過,王爺莫怪。”  

  盧庭說:“草民是蘇府的揚州管事。二爺臨終前將揚州產業托於草民,經營對策一一交代,戰戰兢兢經營這些時日,總算未曾辜負二爺所托。待回揚州後,草民當即刻報於官府上奏朝廷,將兩江總商一銜轉於三爺。”  

  盧庭說:“草民今日特來尋王爺,實在還有一件事懇求。萬乞王爺將二爺遺骨交與草民回鄉安葬。”  

  我撞進王府大門,一直向內。迎頭見到忠叔領人在整頓忙碌,一個個跪在迴廊上。我說:“蘇公子呢?!裴公子呢?!!”  

  忠叔花白的頭碰到地面:“稟王爺,公子們已都走盡了。”  

  我說:“蘇公子呢?!裴公子呢?!!”  

  忠叔的頭緊貼地面:“稟王爺,公子們已都走盡了。”  

  正廳沒有,偏廳沒有,小廳沒有,東院沒有,臥房沒有,書房沒有,金魚池邊的亭子上也沒有。  

  空了,全空了。  

  書房的桌上帳本與書冊疊得整整齊齊。臥房的被角枕頭上還有昨天晚上的桂花香。  

  空了,全空了。  

  公子們已都走盡了。  

  小全垂手在金魚池邊的空地上抖抖縮縮地說:“王爺,安國府的符侯爺來了,說有要事要見王爺。”  

  符鄖符侯爺在正廳裡單膝跪地:“小兒自幼在外習武,臣疏於教導。舉止無狀,唐突了王爺。臣已上奏聖上懇請賜小兒一個武將官職,譴調北疆福王千歲麾下,待聖上準奏之日即刻起程。往日種種無禮唐突,臣已家法嚴懲。符家一脈單傳,臣半生只得這麼一個孽障。王爺仁義寬宏。望能念臣一門幾代侍奉朝廷的一點微末功勞,寬解海涵。臣符鄖涕零感激。”  

  我看看房頂。“符侯爺快起來罷。論情理該我給侯爺下跪。侯爺講的道理我都明白。只有一點。你兒子符卿書。”小心肝抽一抽,咽咽唾沫。“你兒子符卿書沒錯,無禮的唐突的都是我。侯爺要怪都怪到我身上來,莫罰他。是非輕重我曉得,侯爺放心,不該的做的事情我斷不會再做。”  

  吃飽了散席,唱完了散戲。天底下的事情都如此,攔不住,認了。  

  符侯爺含著定心丸走了,小順摸進正廳,弓著脊背輕輕道:“王爺,其實……”  

  其實?還有什麼玩意值得其實?我說:“其實什麼?”  

  小順低頭道:“王爺恕小的斗膽,小的想說∼蘇公子與裴公子都走了沒多久,其實追也追得回來。”  

  追也追得回來。我疾奔出王府,竄過兩條半街,來者熙熙,去者攘攘。老子在街心玩了個急剎車。追得回來,又能怎麼樣?出了泰王府,海闊天空。只是衍之倒也罷了。其宣獨自一個,要如何是好?怎樣也比在泰王府好,我馬小東都能活得滋潤,其宣這樣的人物,到哪裡過不自在?我又拿什麼臉什麼話尋他回來。  

  腳踏兩條船,早晚一定翻。何況老子忽悠上三條,涼水裡泡著誰也怨不得,活該。人的命,天注定。該你的跑不掉,不是你的不能要。強求求不得。  

  衍之做兩江總商,其宣海闊天空自在自得,符卿書建功立業加官進爵。這三個人老天都便宜我一場,老子藉屍體還魂一趟十足值得,賺了個滿盤。各人算來,都是好結果。  

  結局如此絕對是個好結局。  

  再往後的,老天自有安排。比如現在街角那個抱著賣身葬父牌子一身素白哭得梨花帶雨水楚楚可憐的小姑娘,可不正是老天指引給我的前進方向?一雙有些水泡的紅眼睛正在我看她的一剎那看到了我,難道不是命中注定碰撞的火花?  

  街前賣棗泥糕的旁邊馬車裡那位。老子沒看見你。所以別掀了簾子又放下,也別讓盧員外閃出半張臉來。老子是向後走不是向前。  

  還有對街天元酒樓二樓第三個雕花窗那位,老子是向前看不是向上看。別向後貼著牆坐,也別放下窗子。老子瞧的是小姑娘楚楚可憐的模樣,不敢再貪你那雙細長的眼。  

  春秋大夢到了黃梁飯熟,是該醒的時候。  

  我撥開眾人,懷中摸出一張銀票。人群寂靜。小順從人堆中插出一個頭在我旁邊,嘴張了張,沒敢出聲。小順跟著我這幾個月不容易,跟前跟後腿該跑細了一圈,等老子回府,一定要把最近不容易的人都賞一賞。銀票飄到小姑娘眼前的草蓆上,小姑娘看到數目,倒抽一口冷氣。我在一片吸氣砸嘴聲裡微微一笑,拂袖,轉身。小姑娘用哭啞的聲音囁嚅道:“……多謝爺,奴家從此就是爺的人了。……”  

  老子轉頭又笑笑:“錢拿著,剩下的拿去找個過活的門路。爺我不缺人。”我的人?誰是誰的人。都是笑話,都是虛的。  

  我再轉身向前,老子這輩子,頭一回走的這麼帥。  

  小順在我身邊半尺遠的地方跟著:“王爺,咱哪裡去?”  

  我說:“回王府。”  

  一個五六歲大的毛孩子擦過我的腿顛顛地衝著賣糖人的攤子跑。兩個大子兒換了一個,拿在手裡伸舌頭欲舔又縮了回去,沒捨得。  

  賣糖人的不多遠一個牽馬的站著稱瓜子,一個十來歲的小混混歪頭看那馬,手裡夾著一只小刺蝟,小混混吹了兩聲口哨,馬耳朵動了動。小混混抬手把小刺蝟放在馬鼻子邊擦了擦。  

  馬的鼻子裡噴出氣來,長嘶一聲,兩只蹄子高高抬起,驚了。眨眼掀翻了兩三個攤子,小混混牽馬的都被甩出五六尺遠。橫衝直撞直向這邊過來,我與小順拔腿欲閃進一家門面避難,那買糖人的小孩子很連續劇的傻站在街中央,不動了。  

  媽的今天真是所有的爛段子都趕一起上場了。  

  理所當然的老子一個餓虎撲食勢五體投地,再理所當然的在一片嘈雜聲裡頭後背重重悶疼。小順那一聲“王爺”也理所當然破空凌雲比哪個都尖銳。  

  原來這才是結局。我瞇眼看看鼻子底下從老子嘴裡噴出來的粘稠物。XXX的居然讓老子死在見義勇為上∼∼XXX的我不甘心!  

  ***

  老地方奈何橋,老熟人科長。“小兄弟啊,你怎麼又上來了?”  

  “怎麼來的!!不是你安排來的!!他媽的居然給老子安排一個見義勇為英勇犧牲的爛段子!!!”  

  科長搖頭,嘆氣:“小兄弟,我發現你真不是一般的倒霉。那馬命該踹上那個小孩子,偏偏你衝上去了。”  

  合著怪我不該充那個大頭。我拎拎褲腳蹲到橋頭:“沒辦法,思想到了那個境界,自發自動就衝上去了。”  

  科長蹲在我旁邊翻冊子:“那孩子上輩子是個跳樓的,跳下來碰巧砸到個路過的。他沒死,被砸的死了。被砸的跟閻王申請這輩子做馬,在跳樓的下輩子感到最幸福的一剎那踹死他,報了上輩子的仇。一啄一飲都是注定,偏偏因為你借屍還魂,不在命數之內,漏算了你。”  

  我摸摸鼻子:“馬這輩子仇沒報成,怎麼辦?”  

  科長說:“只好等下輩子。下輩子讓跳樓的轉世做螞蟻,他做大象,一定能了帳。”  

  我打個哈欠索性在地上坐了。科長合上冊子露牙一笑:“正好小兄弟,趁你這次過來時辰還早,有個事情麻煩你。新近上面準備把借屍還魂做成個專門彌補工作失誤的服務性項目。要收集一些實驗典型的資料。有幾個問題問你,配合一下。”  

  我再打個哈欠,“問罷,反正時間有的是。”  

  科長從懷裡摸出一個本子:“你借屍還魂期間有沒有身體不適應等現象?”  

  我說:“沒有。”  

  “有沒有因為還魂後相關部門服務不到位而產生社會生活困擾?”  

  我說:“您老寫沒有就可以了。服務很到家,我是還魂的各個相關人等都通知到了,就是忘了把去通知這件事情告訴我這個當事人了。”  

  科長恍然一拍大腿,“小兄弟,你給我提了個大醒。註明在以後每次還魂前詳細介紹跟蹤服務的各項條款!再下一個問題,個人感覺還魂後的生活質量比還魂前是提高了還是降低了?”  

  我誠實回答:“雖然被還魂體所在地社會發展水準這個客觀水準制約,沒有享受先進科技的樂趣,但是就整體水準來說,還是提高了。”  

  科長微笑點頭:“個人感覺還魂後的心理環境是否舒適?精神生活是否滿足?”  

  我從牙縫裡說:“舒適又滿足,滿足極了。”  

  科長舔舔指頭,翻過一頁紙。“最後,”頭一歪,和藹地再一笑,“綜合簡略地談談你本次借屍還魂的整體感受。”  

  我說:“他媽的老子再也不想來第二回了。”  

  科長大驚:“小兄弟,你這話從何說起,不是都過的不錯麼?”  

  我曲起一條腿晃一晃:“跟別人沒關係,是我個人的原因。我看清了,我這人只是當個普通老百姓的料,高貴的日子咱過不來,深沉的感情咱玩不起。科長,我也托你個事情,這次再投胎,讓我投個小康家庭,平常一輩子,再有個差不多點的美女老婆就行了。成不成?”  

  科長皺眉:“那要等你現在的這個身子陽壽到了,到時候再說。這樣,你先回去過著,我在這裡給你留心著。到時候一定給你安排個合適的,怎麼樣?”  

  我先回去過著?我說:“為什麼?老子現在不是已經又死了麼?!”  

  科長無奈地搖頭:“小兄弟,哪個說你死了?這次是意外。不算數。”  

  意外?我竄起來,“老子還要回去?!”  

  科長把老子的反應理解為興奮,含笑點頭:“不錯,要問的都問完了。馬上你就能回去了。”  

  我望著奈何橋下滔滔黑水,再回頭:“科長,打個商量,老子能不能不回去?”  

  科長從山花爛漫過眼成嘆望秋山:“好好的為什麼不回去?小兄弟,你的事情我也瞧著。斷袖也沒什麼,斷了就斷了。人生自古情者無罪。成了一團麻,你就慢慢理順了它,理順了還是一根好線。你說是不是?”  

  我嘆氣看橋下:“不是為這個。”  

  其實我方才也想,我這次嗚呼一蹬腿,那些人然後怎樣。  

  衍之心軟,若是知道了,可能會長嘆一聲,然後捐錢給個小廟替老子做個超度法會,初一十五逢年過節多化兩錠紙錢,念個安慰經。兩江總商有的是錢,我在地府的存款不會少。  

  其宣不曉得會不會嘆口氣,以後看天上的雲水裡的魚的時候,不知道會不會想我一想。又是哪個小白臉有福氣在那雙眼上親一親。媽的,想想就窩心。  

  符卿書,符卿書,符卿書是個能成大事的,估計能為老子難過一回醉一回,再重頭前途坦蕩,娶個公主郡主安樂一生。花前月下,璧人如玉。不過這輩子能看見他呻吟流淚模樣的人恐怕只有老子一個。值了。幸虧從那天在別院一夜,符卿書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只這一夜,出了院門你我便各不相干。”也幸虧老子當時梅著良心撐著滴血的小心肝說了一句:“也好。”雖然符卿書盯著我的神情現在想想胸腔裡還像有刀子挖洞。有兩句話墊底,符卿書也能少喝兩口。  

  各人再過各人的。  

  科長站在我旁邊:“你看小兄弟,你還是捨不得是不是?想就表示捨不得。”  

  就算朝朝暮暮,又能多少年?十幾年,幾十年。然後還是一場空。孟婆湯一喝,你過你的,他過他的。什麼生生世世都是屁話,幾百年之後,幾千年之後,誰還記得誰,誰還認得誰?  

  科長伸手拍我肩膀:“小兄弟,想事情不能鑽牛角尖。我在這奈何橋上也不知道多少年,也不知道見過多少魂。過一世,別回頭看,也別往後想。過一日就把這一日過自在了,就算沒白過。來來我給你看個東西。”  

  一塊明晃晃的水面,老子上次還魂就是從這裡下去的。  

  科長說:“你看,能從這地方瞧見凡間。你是想看重播還是直播。”  

  我說:“直播。”算算時間,靈棚也該搭起來了,看看有幾個人來哭。  

  水面抖了一抖,切到現場。顯像程度不是很好,勉強能看清。屍體還擺在臥房裡,不過哭的場面挺壯觀領頭跪在老子,不對,是小王爺死屍跟前用手搗地哭的是小順:“王爺∼∼你怎麼就這麼去了啊∼∼你睜睜眼吧∼∼”看得我還真有些感動,剛想嘆口氣,後背被人一推,一個踉蹌,頭朝下就下去了。XX的科長,一回兩回陰我!  

  一回生二回熟,這次著陸比上次更穩妥。我輕輕吸了口氣確定成功,先按兵不動,聽聽都怎麼哭王爺我的。剛才的一片嗚咽聲全沒了。屋裡挺靜,只有一個抽鼻涕聲,哽哽噎噎,依稀是小順:“∼∼上頭∼給示下了麼?∼王爺究竟是燒還是埋?”  

  另一個回聲的是小全:“……這不正在鬧,王爺們的意思是埋,這邊一說不讓動,二說要燒。就等宮裡的示下了,棺木衣裳都是現成的……”尾音拉到一半,掐了。老子屏氣凝神,只聽輕輕的腳步進來,不知道是來給老子穿壽衣的還是抬我進靈堂的。  

  小順喊了一聲:“公子。”  

  不急不徐,不高不低,淡淡入耳:“先出去罷。”我腦子裡嗡的一響,血液澎湃。跟著一個低低的字眼兒直順著耳朵鑽進來:“先去門房吩咐,除宮裡的,一率擋了。”我渾身的骨頭化成一汪春水。  

  我一個撲稜,一把掀開被子,直彈起來:“其宣!衍之!”  

  一向水波不興的臉上先驚後漸漸舒展,像月上東山,像半開水的蒸氣。另一雙眼也彎了起來,眨眼間近在咫尺,我從一汪春水變成一汪灘糖稀。熱淚盈眶。  

  ***

  後來我問過衍之也問過其宣,為什麼要回來。問這個問題用意確實狡詐了一點。  

  衍之說:“想將家兄的遺骨入土為安。”我說:“這回入不成了,怎麼好?”  

  其宣說:“上次詐屍瞧的不詳細,想再看一回。”我說:“已經瞧見了,以後呢?”  

  衍之說:“那便只有等了。在這裡等著,十幾年幾十年,總有那麼一天。”我小心翼翼地問:“那兩江總商……”茶香裡的人淡淡地笑:“當年先父說過,衍之不是經商的材料。交給盧庭經營好的很,何必計較是誰家的虛名。”  

  其宣說:“你看過唱戲沒,聽戲的聽的多了也想去串個場子,總想著唱了兩嗓子還是身在戲外。其實想的一瞬已經入了戲。”這話高深,我接不上,只聽他講:“既然入了,就唱到完罷。”  

  這些都是後話,當時我站在地面中央面對兩個人,心裡還是掙扎的搖擺的。這種場景沒有個擁抱顯現不出氣氛。但是你說我先抱哪個後抱哪個,還是兩個一起抱?所以老子只能傻站著,傻笑,笑得像個傻X。  

  小順揩著眼睛一頭撞開房門:“……公子∼幾位王爺都來了,在前……”兩只眼一直,手抓住喉嚨,一個踉蹌。然後站穩了,抽了抽鼻子:“小的這就去告訴忠叔,把靈棚拆了。”再一頭扎出房門:“都收工莫哭了!!!王爺又還魂了!!!”  

  托小順福,老子從臥房到前廳,一點都沒有享受到一路披靡的樂趣。只有忠叔兩腿顫了一下,神志還是完全清醒的。我對他笑了一笑,繼續向前。接著迎上領著吹響手的班子從後門繞過來的小全。小全直了直眼,咬咬手指擤一把鼻涕,流下兩行清淚,“天陰犯潮,時令不好,王爺出來顯魂了。”  

  我總算有了一絲滿足感,大搖大擺走到前廳。從寧王到安王一個不差,正在磕瓜子喝茶。仁王第一眼先瞧到我,伸出一跟手指頭,哈哈大笑:“當真被皇兄說中了,埋不得,一定能還魂!”  

  康王站起來,圍著我轉個圈:“你是七還是老十二?”我說:“七。”暗號接上。仁王翹著腿吹瓜子皮:“消息到的時候我就說沒事,三哥跟老十非說要埋,輸的酒不能賴。”寧王笑道:“賴不了,先差人到宮裡送信讓太后她老人家放心。酒哪天請都成。只有今天晚上這頓,一定要宰這個還魂的。”我靠!  

  於是老子的喪葬席變成王爺們的歡喜酒,幾個王爺盡情吃了一飽一足,喝空了王府地窖裡藏的花彫。王爺們走後王府的下人們由忠叔帶領再統一過來恭喜王爺我還魂。這件事情就算歡歡喜喜地圓滿了。  

  衍之說圓滿不了,馬王爺我挺屍這兩天幾個皇親重臣都來瞧過了,要把奔喪錢退給人家。據說我的老丈人周國丈跟大舅子周國舅都來哭了一回,還特別要求一定把老子的靈牌跟他女兒的靈牌擺在一處上香。周國舅哭的時間最久。有良心的大舅子。  

  話說回來,也就差了一個字。怎麼不見我的表大舅子符卿書來哭一回?想到符卿書來哭一回,心中有種莫明的酸楚的舒暢。  

  聽衍之報弔喪名單完畢到了快半夜,我憋不住半試探地問:“有沒有來了沒寫上的?”裴其宣在燈下打了個呵欠,“對了,前天安國府的那位符小侯爺來了一回,看你死透了沒有。認定當真死透了就走了。”我再小心翼翼地問,“沒∼說別的。”小順在下風怯怯接了一句:“還說了一句‘我看這個身子做什麼,又不是他。’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再笑了一聲,就走了。”  

  我心裡拔涼拔涼的。符小侯比老子預測的想的更開,好的很。不過人死茶涼也要有句傷感的話罷。果然過了那天晚上,當真就什麼都完了。  

  衍之說天都晚得很了,都去歇罷。  

  第二天早上起床,小順送洗臉水進來,眼閃閃爍爍抬了又低,我接過手巾把子抹了一把臉:“有什麼事情直說。”  

  小順吞吞吐吐道:“小的也是剛聽說,不知道確實不確實。是今天菜場的劉四送菜過來的時候說的,他剛給安國府送過菜。說∼安國府的那位符小侯爺在城東山上騎馬摔到懸崖底下。馬摔了個稀爛,幸虧人在半腰被個樹杈接住了。卻也傷的不輕∼聽說∼怕是快不中用了。”  

  我捧著手巾吸收了三秒,反應了二十秒。等我察覺手巾把子落了地,人已經在迴廊上。我一個轉彎,再回頭,一把拎住小順的領口:“把胡大夫給我叫來!”  

第十六章

  胡大夫許久不見,風采依然。我再一把揪住他前襟將恭喜王爺還魂的話卡死在半路:“你跟我出去看個病人,治不好他我就砍了你,聽清楚沒有。”  

  胡大夫的山羊鬍子瑟瑟抖了一抖:“王爺,藥醫不死之病啊∼∼”我睜了睜火燎燎的眼:“哪個說他要死了?!告訴你,要麼他活你也活,要麼他死你也死,你選哪個?”胡大夫的兩腿開始跟著山羊鬍子同頻率抖動,老子鬆開手:“走罷。”  

  趕車的奉命下死命抽馬,兩刻鐘趕到安國府門口。  

  看門的說:“侯爺吩咐不見客……”看見王府的號衣打了個哆嗦,轉過話風:“容小的進去通……”報字沒出口,連老子背後的胡大夫都進了門檻。看門的跟管事的一路半跑半跟,到了大廳,估計有腿快的提前通知,符侯爺擋在門口:“王爺留步。”  

  我長話短說:“本王帶個大夫,幫小侯爺看看傷勢。”  

  符鄖單膝跪著抱拳:“王爺恩典臣心領,但……”欲有長篇大論要發表,我拔腿繞路,又被符侯爺擋了。“王爺請留步。”老子火了:“符侯爺,今天得罪定了。你讓進我進不讓進我也進,我進去了,你兒子一沒事我立刻就走。說到做到。你若真擋著,泰王爺我就到你家門口敲著鑼鼓喊符侯爺本王看上你了。也說到做到。左右大家面子一起丟,丟光為算。讓,還是不讓?”  

  符鄖侯爺鄭重而深刻地看了老子一眼,讓了。俊傑!我一擺手:“胡大夫,跟上。”  

  符卿書的臥房烏煙瘴氣滿是藥味,只能瞧見床上一張慘白的臉。我望著緊閉的雙目吸了一口氣。一個美人坐在床頭嗚咽,兩個丫鬟跟墨予在旁邊守著。都到這個份上居然還有艷福。美人看見我嚇了一跳,一雙淚水漣漣的妙目盼過來,我指點胡大夫:“替小侯爺把脈。”美人聽見把脈兩個字讓開身,一雙眼還望著我,老子沒工夫多介紹,點了個頭:“我,泰王爺。”美人頓時拿帕子摀住了嘴,搖搖欲墜,兩個丫鬟衝上來扶住:“夫人當心。”  

  胡大夫放開符卿書的手腕慢慢跪下來:“王爺……”老子掛在半天空裡的小心肝被拎的一抖,“王爺,符小侯爺的傷勢……委實太重,恐怕∼∼”  

  我捏著拳頭閉上眼:“恐怕怎的?”胡大夫緩緩道:“恐怕……想好要費些周折。”  

  XXXXX……老子XXX你個說話大喘氣的!  

  靠在丫鬟身上的美人搖晃了兩下,撲過來搶在老子前頭,愣生生從我手邊搶過胡大夫的前襟:“當真?!!你說的當真?!!我兒子當真有救∼?!!”胡大夫直著眼睛點點頭,悲壯地再看看我。  

  我靠,原來美人是符卿書的娘。  

  符夫人鬆開手,腿一軟坐到地上,拿帕子摀住臉:“人人都說不中用了∼我就知道還有救……我就知道我家卿書還有得救。”幾十歲了還這麼美,若時光再倒退個二十年,欸欸真便宜了符卿書他爹。我半蹲著幫丫鬟攙起符夫人:“夫人你放心,我泰王府的胡大夫只要沒投胎的都能從閻王手裡搶回來,你安心,符卿書一定沒事。包在我身上。”  

  符夫人直直地看了看我,又用帕子摀住臉:“孽啊,都是孽∼∼”搞得老子的鼻子也有些發酸,伸袖子自抹了一把清水鼻涕,“符夫人,我……”符夫人抓住我的手,淚珠子一滴一滴滴在上面:“什麼都莫說了,都是孽。只要我兒能平安撿回一條命來,什麼我都不說了∼∼”再撲到床頭抓住棉被:“卿書啊,你睜眼看看娘。你這狠心的小畜生,幹這種傻事你讓娘怎麼活!!!……”  

  胡大夫捋著鬍子說:“夫人節哀。”我重重一跺腳:“還不趕緊開方子抓藥!”  

  胡大夫密密麻麻開了一張紙的方子,附一個稀奇古怪的目錄做藥引。符夫人搶過去一疊聲地吩咐人去辦。正好空下了床頭的位置給我坐。胡大夫道:“王爺先回府罷,今天藥服下去還不曉得能不能醒過來。小的也要回王府去拿幾味藥過來。”床上的人眼還是緊緊地閉著。我說:“今天看不到他睜眼,絕不離這間屋子。”  

  胡大夫擦擦額頭,一個人轉身,走了。屋子裡活動的人只剩下我跟墨予。墨予在實際的場景裡精明了一回,抽身出去還關了房門。  

  終於只剩下坐著的我跟躺著的符卿書。我摸了個腳凳坐在床頭,趴著床沿正合適。其實老子心裡實在很窩火,但是情景限制現在只能演溫情戲。我把鼻涕抹乾淨,碰了碰符卿書的臉,“我最近一直在琢磨,叫你什麼才好。最開始喊你符小侯。雖然名稱生份,喊的時候沒覺著生份。也喊你符大俠,都是在心裡喊。不過你現在的模樣跟大俠也差的忒遠了些。後來喊你符老弟,這名字如今也喊不得了。去掉姓只喊過一回,卻覺著……卻覺著沒什麼新意。”我把被角在符卿書得臉頰邊掖了掖,“飛天蝙蝠這個名字,你說我敢當你的面喊就割了我的舌頭。要麼我把飛天兩個字去掉,喊你蝙蝠。蝙蝠,你看怎麼樣。”清水鼻涕沿著我的鼻管又要躺下來,我再抹了一把。“其實飛天蝙蝠這個名字不錯。你別的毛病沒有,就是死心眼。你說你怎麼就不知道變通呢?”  

  我把被角抓的緊了些,再抹了抹鼻涕,“你說你怎麼就不改呢?”  

  藥抓來煎好,出事了。老侯爺飆起來,摜了藥碗。我聽墨予的小消息趕到事發現場,老侯爺正跟符夫人對峙。符侯爺遠遠看見我,話放的越發狠:“……小畜生還救他做什麼!一發讓他死了落個眼前清淨!”我剛要卷起袖子衝上去,忽然符夫人冷冷一笑,一個紙包啪地摔在地上:“你若有能耐,就把這包藥通通燒了。藥湯摜了還能再煎,也麻煩。索性把藥跟藥方子都拿來你全燒,胡大夫綁過來你也砍了,一發的乾淨。火折子我給你,怎麼著,燒是不燒?!”老子識相地往後面退了退,跟咬著手指的墨予蹲在一處。  

  符侯爺額頭的青筋突突地冒,符夫人再冷笑:“把劍拿來。沒把兒子管好是我的過錯,砍他之前先砍我這個做娘的。正好我和卿書還有我肚裡這個一起上路,三個人在黃泉路上也有個照應。符鄖,劍在這裡,你砍罷。”  

  我眼睜睜看著符侯爺直直地站著,符夫人身邊的兩個丫鬟從他腳邊撿起藥包,躬身下去,符侯爺一動不動。  

  滾熱漆黑的藥湯端進了臥房。我的腳凳讓給符夫人坐。兩個丫鬟扶起符卿書。符夫人撬開符卿書的牙關,一勺勺舀著藥汁吹涼了灌進去,手法乾淨利落。一碗灌完,停手,吩咐拿外敷的藥。被子掀開脫下外袍,身上層層白紗布滲著紅色,幾千根針同時打進老子胸口。胡大夫的外敷藥是一流的,我放心。  

  我走出房外問胡大夫:“能保證小侯爺沒事?”胡大夫躬身道:“王爺放心,小的原本擔心小侯爺不進湯藥。只要藥能喝下去,小的拿腦袋擔保符小侯爺沒大事。不過傷勢重,恐怕要到明天後天才能醒,王爺先回府去歇著罷。”  

  我回頭看了看屋內,嘆一口長氣:“回去罷。”  

  我出來的時候也沒同衍之其宣說一聲。  

  衍之還在書房,放下書向我道:“符小侯爺受傷的事情我聽小順說了,胡大夫看過無大礙了罷。”我說:“沒事了,只等好轉。”伸手摟住他肩頭,“別老費心府裡的事情。明天我同你出去逛逛。”衍之伸手輕輕拍拍我的胳膊:“若累了就早些回去歇著罷。”我忍不住一把將衍之摟緊:“我確實不是個東西。”懷裡的人輕輕道:“這些人都是再沒人逼也沒人潑,怎麼過都是自願。既然是自願的,只要過一日一日舒心,何必多這些計較?”這話耳熟,依稀仿佛科長在奈何橋上也說過類似的。我再將懷裡的人圈得緊了些。老子想通了,也豁出去了。  

  很多年後我都記得裴其宣的一段話,“你也罷,我也罷,蘇衍之也罷,這輩子到如此的份上,都計較不清更說不清,講穿了是糊塗過日子。照我,有一點也比沒有強。糊塗也罷,只要糊塗的快活。”末了用手箍緊了老子的身子,一雙眼穿到我心裡去,“只是在我房裡,莫提其他人,也莫講別的事。”  

  符小侯爺醒了,符小侯爺見好了,符小侯爺下地了,符小侯爺大好了。聖旨下來,封安國侯符鄖之子符卿書靖北將軍一銜,暫掌一軍,護守京師,待來日調用。  

  符卿書醒的那天我殺到安國府,符侯爺被皇帝叫進宮,我暢通無阻進到內院,等到四下人走了,伸手揪住符卿書的領口,符卿書猶未完全清醒,軟綿綿地任老子拎著半坐起來。我說:“符老弟,見識過了奈何橋沒?風光可好?”符卿書撐著笑了笑說:“還不錯。”我說:“既然你覺得不錯,我在奈何橋上有熟人,下次去的時候請他給你安排個好胎。讓你下輩子做只地道的蝙蝠。蝙蝠不好,還是做只地道的符離集燒雞。”他媽的老子從還魂到現在,頭一回這麼上火。  

  符卿書瞅著我,不吭聲。我說:“看我是不是?橫豎你也不認得我,你瞧的是小王爺的殼子。你曉得小王爺的殼子不是老子。到了奈何橋上,沒人能認得老子。他媽的等伸腿以後誰還認得誰?!”  

  符卿書咬著牙閉上眼,我慢慢把他擱回枕頭上,“你怎麼就這麼拐不過彎。”說到這地方,我也呆不下去了,扔下一句:“既然你醒了,我便回去,也用不著過來了。”拋下符卿書,撤了。  

  然後就過了幾個月。     

  直到某一天我抱著其宣在後花園賞月,忽然聽見一陣劈裡啪啦的鞭炮聲,其宣道:“是隔壁請客吃酒。鬧騰一天了。”原來是旁邊的新宅蓋了幾個月今天入住了,不曉得是哪戶人家。只隔了一道山牆也不請王爺我這個鄰居喝喝聯誼酒。  

  第二天半夜三更,我正在被窩裡睡到香甜處,稀裡糊塗被一陣涼風凍醒。身上被子沒了,床頭站著一個黑影。我在半醒的狀態下臨危不亂,沉著憚定地起身:“壯士,帳房放銀子的地方在出門左轉沿迴廊出內院再右轉向前二百步即到。”邊趿了鞋站起來,“一條脊的屋子第三個門,別走錯了。”  

  黑影不動,我話風一轉,“不過這屋子裡花瓶香爐也值幾個錢,壯士相中哪個只管動手。別嫌沉就成。”     

  黑影還是不動,老子不怕暗偷的也不怕明搶的,只怕油鹽不進的。說明來頭大,目標狠。我小捏了一把冷汗。果然,短暫的沉默後,老子的後領口在兩秒鐘內被人製住,拖出房門。我沒讓他出太大勁,出了房門就配合向前。這手法我熟悉,這人影更是化成水老子也認得。  

  到了後院山牆邊,我後領口一緊,腳下一空,再踏上實地我嘆氣:“恐怕還沒大好,少用些力氣。”符卿書冷冷地道:“你站的地方從今後就是我的將軍府。”  

  到這個份上我該跟符卿書說,衍之我愛其宣我也愛。不過我馬小東十足是個小人,我只問符卿書:“你考慮清了?”  

  符卿書道:“我認了。我認的事情就認到底。”  

  我看著眼前的人,沒客氣,一把抱緊了。老子貪便宜,也貪到底。  

  ***

  五年後,某天,一把明晃晃的飛刀穿著一張黃紙釘在我泰王府正廳外的柱子上。“四日後十月十五,夜半月圓時,城郊東山,敬候泰王爺大駕。故人留。”  

  小順在拔刀取信的片刻內對其做出了精確的定義:“王爺,柱子上有封戰書!”敢情天天與隔壁將軍府互通消息,裝了幾個專用名詞在肚子裡。  

  我摸著恐嚇信,大喜。從來只聞其名,今天得見實物,相逢恨晚,讓老子驀然覺得自己是個人物。我說:“快快把蘇公子與裴公子都叫來,一同鑑賞。”  

  其宣說:“恐嚇的口氣生嫩得緊,是個菜鳥。”菜鳥兩個字說的純熟自然,沒枉費我平日的熏陶,說得我心花怒放。  

  我抱著茶盅吹氣:“上頭落款說是故人,肯定是熟人。這就怪了,我記得打從我來,沒得罪過誰。”  

  衍之將紙拿在手裡看了看,拋在桌上,“紙尋常,筆法卻不俗。章草有這樣功筆,確實像是一位故人,恐怕一定是他。”  

  我被衍之一眼看過來,心中豁然一亮,媽的,不會是他罷。  

  爬梯子翻進將軍府,符卿書這幾天剛從北疆回來,時常給我臉色看。他上戰場老子提著心肝過日子,他回來老子提著臉皮過日子。前些日子在宮裡偶遇符鄖候爺,符候爺的臉拉得像個隔天的夜壺,頗給了我些氣味消受。今天符卿書心情不錯,看了戰書心情更不錯,“我剛要趕晚上同你說,師父傳書信給我,府上的故人汪探花新近出師下山。沒想到這麼快來找你尋仇了。”  

  符卿書話說的輕巧,我卻不能不慎重地問:“你師父有沒有說汪探花的工夫練得怎麼樣?”柱子上的刀痕入木半寸,恐怕汪壯士神功小有成就。  

  符卿書說:“跟了師父五年,刀才入木不到半寸。書獃子確實不是練功的材料。那位汪兄臨下山的時候師父逼他立了誓,絕不能說是他的弟子。雖然忒無情了些,也有因可原。”  

  引得我斗膽一問:“我若論真起來與他交手如何?”  

  符卿書道:“若對付你,綽綽有餘。”我倒!     

  我涎臉道:“若符大俠肯點撥在下幾日……”符卿書搖頭:“晚了,有三四個月興許可以,三四天不成。”這樣說,十月十五號在東山頂,汪壯士一刀揮過來,老子不是死定了?  

  符卿書輕描淡寫道:“十五晚上我易容了替你去便是。輕重拿捏的仔細,兩三招的工夫。”  

  佛爭一柱香,人爭一口氣。樹尚且講究個皮相,何況老子堂堂一大老爺們。我斬釘截鐵地說:“好罷。”  

  媽的,如果傳出去泰王爺敗給了汪探花,日後老子還如何在市面上混!  

  符卿書心滿意足地任我抱著,我說:“不過你千萬悠著,贏了就好,別把汪探花打狠了。”  

  ***

  十月十五晚上,我在泰王府的偏廳裡嗑瓜子等消息。衍之與其宣沒理會我先去睡了。四更的梆子一響,我爬梯子進了將軍府,在假山後的小亭子裡又候了約莫一刻鐘,一道黑影由遠而近在夜色下掠來,符卿書回來了。第一句話先說:“怎麼不到我房裡等著?”  

  進了符卿書臥房,又等他夜宵洗澡更衣完畢,我方才問:“今天晚上怎麼樣?”  

  符卿書洗完澡家常只穿了件單袍,松松地半敞著前襟,誘人的很。還沒等我伸手,符卿書先伸手,攜了老子在肩旁,笑道:“你不放心?”我反手扣住他腰身,“放心的很,只想問問你怎麼把他放倒的。”  

  符卿書道:“我沒動手,等我到的時候,他正從地上掙起來,有人趕在我前頭。”     

  乖乖,汪探花下山幾個月,仇人倒不少個,都有人替老子提前放倒他。難道老子在不知不覺中還有過什麼大俠級別的朋友?  

  我一邊想,一邊把手伸進符卿書的衣襟。符卿書繼續道:“汪探花從地上掙起來,正好又瞧見我,說要同我再來過。可見前頭那個人也是扮成了你。那人沒傷他,不過累得不輕,站著都難。我於是同他說,他現在功夫尚淺,等在江湖上歷練個二三十年再來尋我。他說,等三十年後再與你月圓之夜,東山恩……”  

  我一把扯開符卿書方才被老子解活的袍襟,管他三十年還是三刻鐘,“你上戰場這半年,我……”  

  燈火燻熱體溫。符卿書袖子一掃,一片漆黑。  

  ***

  第二天,老子隔著牆頭降落到泰王府的地面。符卿書提人和扔人的技術經過這些年的磨練,越發精純。摸進臥房等著小順來送洗臉水,小順連同洗練盆一起又帶過來一個消息。“王爺快去小廳,蘇公子與裴公子都在。”從來吃飯沒這麼急過,小順跟著鬼鬼祟祟補了一句:“小廳裡還有個要緊的人,王爺快去罷。”  

  我大驚,難道汪探花昨天在山頂吃了虧,今天殺到王府來了?大踏步趕到小廳,遠遠看見一個人攜起衍之的手,我大驚變成大怒,直進廳門。那人見到我,忙放開衍之的手。眉清目秀挺拔英武的一個小白臉。我不動聲色走過去,攜了衍之的手站定。小白臉目不轉睛地望著我,一臉似有所圖。我擰起眉毛,淡淡一笑:“閣下是?……”  

  衍之在我身邊微微笑道:“敢情你也認不出英雄了。”  

  老子瞪圓了眼看前面咧開的嘴。華英雄?!  

  我倒,幾年不見這孩子長這麼大了!  

  我熱淚盈眶地踏步過去一拍少年的肩膀:“不錯!這幾年鍛鍊的不錯!”看看這挺拔的身板,英武的氣度。好!好孩子!  

  我再重重一拍他肩膀:“好的很!武功看來是不用說的好!來跟我說,這些年都學了什麼,預備做什麼。”  

  華英雄也熱淚盈眶地再咧開嘴:“王爺,說來話長。英雄一年多前就下山了。先投軍在北疆打了兩場仗,這次是隨軍一起回京的。”  

  我點頭,“什麼王爺,日後喊我大哥就好。連功業都有小成了,果然長江後浪推前浪!中午大家好好喝一頓!”  

  華英雄被老子誇得有些不好意思:“王爺過獎,英雄慚愧,參軍的晚,新近在符將軍麾下才升做一個小校尉。不值一提。”  

  緣份這個東西,真由不得你不信。四方疆土華英雄偏偏去了北疆,北疆的將軍四五個華英雄偏偏投奔了符卿書。  

  中午開席吃飯我問華英雄,“怎麼想著參軍去了。”華英雄道:“師父說學了一技之長總要有個用處,我聽說孫將軍在符將軍手下做副將,就到北疆投軍了。”  

  唔?聽口氣這孩子是衝著孫飛虎去的。華英雄該從沒見過孫飛虎,怎麼能衝著他投軍?  

  衍之含笑道:“你該不會為了飛天蝙蝠這四個字同孫將軍較勁罷。”  

  華英雄爽快應一聲,“連師父都贊駙馬爺孫將軍飛天蝙蝠大俠是個英雄,我想看看究竟是個怎樣的豪傑。”  

  我看看衍之再看看其宣,給華英雄滿上一杯:“好的很,就是要這樣有志氣!孫飛虎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還在大內做侍衛,這一點上你比他強。”  

  阿彌陀佛,老孫,兄弟對不住了。誰叫全天下的人都認定你是飛天蝙蝠。白撿了便宜總要有點犧牲。  

  想想老孫也不容易,公主不是省油的燈。前年剛譴調北疆那回,皇帝開恩提拔老孫到符卿書帳下做副將,詔書下來的時候公主剛生完一個千金,看見詔命大發了一場脾氣,到宮裡找皇帝理論。“給二皇兄做副將倒也罷了。論武藝,論膽識,論才學,論功績,飛虎哪一樣比不上那個繡花枕頭,憑什麼要做他的副將?!”  

  皇帝道:“話講了個顛倒。除了點功績,你再給朕挑出一樣孫飛虎比得上符卿書的地方來?嫁人在家安份守己遵著點婦德,細想想你這個人是怎麼嫁的!”  

  公主悻悻地回家,皇帝讓寧王特意把他這段話轉述給我聽。老子精明,去海上消暑的時候帶的一壇好酒含淚割了愛。  

  華英雄聽了我的誇獎又不大好意思,低頭扒了兩口飯,方才吶吶說:“只是我兵書看的不多,蘇大哥若有工夫能不能教我些。”  

  我看看衍之,衍之道:“我祇讀過幾本死書,書房倒有幾本兵書,你都拿了去看罷。若有語句上不明白的地方,興許我還有些用處。”衍之同華英雄講話和氣裡透著關愛,像待自家幼弟,這孩子也算他把著手教大的。  

  吃了飯,安排臥房讓華英雄住。華英雄出外幾年回來還有些生份,推說不用了,在兵營裡有下處。被我硬留了。  

  留下以後,沒住滿三天。  

  當天晚上,我抱著其宣回臥房。其宣的腿以前受過寒,到了天涼常犯疼,胡大夫說積年病根除不了,一到秋末將入冬,我成天抱著他來來回回。在北院與中庭的交接處與從書房回臥房的華英雄相逢在迴廊上。華英雄的眼睛像小時候一樣溜溜地圓了一下,憋了一句王爺好,大家擦肩而過。  

  第二天上午,我在書房跟衍之看帳。衍之喝茶的時候唇邊沾了片葉子,我順手替他擦了,一對眼,忍不住就順手把人也摟了,順手把嘴也貼過去,更要趁火做飯再順手,房門嘎吱一聲,華英雄手裡的一本書老掉牙的在地上啪噠一聲。開門風忽忽悠悠。  

  再一天清晨,我從山牆一邊安全著陸,回身看見了假山邊滾圓眼睛的華英雄……四只眼相對,站了約莫半分鐘。上午,衍之告訴我,華英雄回軍營了。  

  我心中終歸愧疚,下午又跑到將軍府喝了兩杯茶。符卿書說:“怪不得我聽華英雄這三個字有些耳熟,原來就是你當年送去學武的孩子。他的資質在孫飛虎之上,難為年紀輕輕,才十七八歲已是校尉。”符卿書說年紀輕輕四個字大模大樣,我禁不住樂:“符將軍你不到二十的時候已是大將軍了。”符將軍忌諱人提他年紀,轉頭道:“只是他武功尚待歷練,昨天我帶你過來他跟在後頭欲出手,我點了他兩個時辰,讓他曉得些教訓。”  

  我再見華英雄是半年多以後。北疆軍情緊急,符卿書奉旨啟程增援,孫飛虎領兵半夜去燒敵兵的糧草庫,半路中了埋伏,符卿書領著幾千騎兵突襲救了回來。華英雄在那一仗裡射死了一個敵將,殺個回頭槍燒了糧草庫,立了頭功。後來幾場仗又積儹下不少功勞,升了個先鋒。  

  班師回京後,華英雄憋了半年多的話,終於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中午,泰王府的中庭裡,說了。“我將來定要立下功勳,做到同符將軍一樣的大將軍。符將軍……裴公子……”憋紅了臉,直盯著我:“蘇大哥,蘇公子是好人,你原該只待他一個好。”沒頭沒腦說了這兩句,走了。  

  我沒大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當時沒有工夫。  

  符卿書再回來,升了一品。打了這幾年的仗,我攬著他倦意朦朧的臉在懷中的時候都想不出他在戰場上的模樣,總覺得還是那個輕衫貴氣的符小侯。符卿書在家呆了不到三個月,又奉旨再出征。依然孫飛虎是副將,華英雄做先鋒。到了第二年春暖花開,回來了。  

  然後又過了四年。其宣生病了。大夫說其宣的身子受過寒,有痼疾在,要靜養。當時正入冬,晴天中午太陽好的時候我就拿狐皮把他裹嚴了抱到外面曬太陽。那年冬天晴天多,一張暖塌放在中庭,我就天天抱他到那裡坐著。大多時候他都睡,一連著幾天的睡,睡的時候講夢話,喊一個叫柴一的。我也不曉得柴一是哪個,小王爺弟兄幾個我認得的裡頭沒有叫這名字的。他叫我就應,叫一聲應一聲。應了就聽話得很,靠在我胸前睡也睡得老實,讓喝藥就喝藥,讓喝湯就喝湯。  

  快臘月的一天,我又抱了他去曬太陽,這回他都睡了五天沒睜過眼。我細細跟他講話,正講到過年的餃子吃什麼餡,他模模糊糊又喊了一聲柴一。我將他裹緊些,攥住手,低頭應一聲,緊閉的睫毛動了動,漸漸睜開來,細長的雙眼裡卻是三月粼粼的波光:“你是馬小東。”我低頭在那雙眼上親了親:“我是馬小東。我的其宣精明的緊,什麼都糊弄不了你。等晚上,我陪你喝桂花酒。”  

  瀲灩的雙眼彎起來,埋進我懷裡,再也沒睜開過。  

  ***

  我和衍之一起,又過了五年。黃河水災發了瘟疫,我奉旨賑災,衍之與我同去,讓盧庭從江南運了千石米糧,親自到疫區放糧。結果證明,古代的病菌也傳染,老子與衍之去了一對染了一雙。從災區回京城,車上顛一顛,他好些我就傳給他些,我好些他就染給我些。兩個人一起一天重似一天。終於,我對胡大夫率領的醫療團說:“你把本王同蘇公子抬到一張床上,讓我倆消停說些話罷。”  

  並頭躺在一處,我跟衍之無限感慨地嘆了口氣,“等下要跟小順交代一聲,我這趟絕不再詐屍。免得他老不理,把殼子放臭了。”  

  衍之笑了笑,把頭靠在我肩膀上。  

  我又說:“你說咱倆這次,誰前誰後?”衍之道:“不曉得。”我說:“你原說留下來是為了等我掛了把小王爺的殼子燒掉跟你二哥一起埋了。如今你買賣賠了,我買賣賺了,賺了你一輩子。”  

  動動胳膊,病了殼子不聽使喚,摟人也摟不緊。  

  衍之又輕輕笑了一聲,“也罷,要麼我還要琢磨,是不是把燒的灰分兩半,一半同瓶子埋一處,再把後院的那個梯子燒了,與另一半一道裝在酒壇子裡埋了。”  

  風正清,月正明。  

  最後我聽見衍之輕輕道,“我原以為你要同柴容一樣。到底你還不是柴容。”  

  到底老子當然不是柴容,當然也做不出同柴容一樣的事情。那一年春暖花開的時候華英雄跟孫將軍跪在王府內院,我仿佛記得華英雄說:“王爺,你,你就開棺看一眼罷。”又有什麼好看,那殼子,又不是他。立了塊碑的土堆更不是。  

  隔壁白晃晃一片也罷,哭聲也罷,都不過是一場春光一場夢。摃著梯子隔著山牆一天天等下去,總有一天能等到。  

  我的符卿書在北疆,幾時能回來?  

  ***

  奈何橋走了幾趟,這趟與以往不同。光明正大壽終正寢的,當然走官道,而且各手段都齊全。這是引我上奈何橋的兩個鬼差說的。  

  兩個鬼差與科長也是老交情,於是大家就是熟人,熟人多了好辦事。看樣子我走關係下輩子托個好胎應該不難。

  我向鬼差打聽:“剛剛同我躺在一張床上的那個人應該跟我差不多時候嚥氣。怎麼沒看見他。”鬼差說:“那人是念過佛經有佛緣的,這樣的人由引魂使直接引到地藏殿去,歸地藏王菩薩那一塊。兄弟你這樣的歸我們閻王管。”  

  感情還不是一路。我回頭望,鬼差拍拍我肩膀:“兄弟,咽了氣就是緣散了。看開些,等孟婆湯一喝誰還認得誰。若是有緣分下輩子見了,也再不認得。做人麼,不就是這麼回事。兄弟剛剛你說要個好胎,要個什麼樣的好胎?”  

  我向奈何橋上走,什麼樣的好胎,小康家庭,安穩一生,一個溫柔正點的老婆,就這麼多了。  

  科長說:“小兄弟,還是你識貨,實在。這世上的人啊,鑽牛角尖的多,看得開的少。”  

  我走到奈何橋頭,立了幾秒,繼續向前。  

  科長說得不對。人生若望到頭,誰都是這個結果,所以這世上的人,認命的多,看開的更多。比如我便清楚上了奈何橋,誰能認得老子;幾百年幾千年以後,誰有認得誰?  

  科長說:“但是總有那麼個把看不開的,戰死有功勳的鬼魂,我們也不能怎麼著。他不願意投胎,由著他在橋上站了十年,他若願意站一百年,也只能讓他站。”  

  石欄旁的人攔住前路。我抬頭望。  

  明珠般的雙眼直定在我臉上,“馬小東。”  

  我忽然想,這些許多年後的事情,其實根本不應該提。  

  酒到一半是喝酒最痛快的時候,要醉還沒醉,興致在酒也在,這一杯完了還有許多杯備著。要說故事也該斷在一個恰到好處的地方。  

  那麼就斷到那一回罷,當時符卿書還在京城駐守,仁王正被太后太妃逼著納正妃,躲到我泰王府上避難,王府上的人為了侍侯他帶的十來只雞團團亂轉。仁王天天同其宣說話喝茶,喝得老子心中十分不爽,一個漏風把他轉手到寧王府。我在家成天價做閒散王爺做的腰酸,思索一件至關要緊的事情。泰王府上下成天價只吃不賺,總不能坐等山空。因此同衍之其宣商議生財之道。  

  其宣道:“官員皇親不能私營買賣,若有犯者依率法論處。你還是老實在王府裡把王爺做周正了。”兜頭給了我一盆冷水。  

  衍之說:“更況且,買賣經營第一就是帳目。王府名下的產業地租,只要能會把帳看清,你這個王爺也算做到本份上。”  

  兩棍子敲得我昏昏沉沉,老子猶未死心,某天晚上趁著符卿書犯迷糊時,老著臉皮同他借錢。符卿書瞌睡沉沉地把頭擱在我膀子上問:“你借錢怎的?”  

  我說:“看能不能用做本錢翻出點利潤來,補貼補貼府上開銷。”  

  符卿書頓時抖擻起精神,反客為主,一把將我的頭擱在他胳膊上,低聲道:“你若沒錢就來我府上住,我養著你。”一句話悶老子一個激靈,生財大計也飛到了爪窪國去。  

  斷在此處,正好。  

  石橋上的人負手站著,神采飛揚,依舊是當年京城煙華中相逢一笑的模樣:“你便是上了奈何橋,我還是認得出你。”  

  十年兩個月零四天,一彈指之間。我從還魂到如今的十六七年,也只在這一望裡頭。  

  而在許多年之前,花正好月正圓。生財大計剛滅,與符卿書奉皇帝的旨同去東海沿邊巡查,雇了一艘船下海一遊。我在,衍之在,其宣在,符卿書也在。擺上一兩壺美酒,三四個小菜。天海開闊,浩浩一色。那時候,日子也正長。過了今天,還有明天;過了今年,還有明年。過了春還有夏,過了秋還有冬,過了冬又能望見明年春到,依舊桃花滿梢油菜黃。  

  最歡喜不過,最完滿不過。  

番外  回波辭

  侍讀是陪著唸書的,侍童是用來暖床的。  

  柴容八歲上,曉得了這兩個詞的區別。他五皇兄柴欣告訴的。  

  當時是個春光爛漫的太陽天,柴容蹲在御花園的小亭子裡頭抹鼻涕,五皇兄坐在旁邊一臉幸災樂禍地替他揉頭上的青包,咧著嘴告訴他這兩個詞的差別。那個包火燒火燎地陣陣跳著疼,被五皇兄揉了兩下,越發難忍耐。九皇兄真毒!  

  不過說錯了一句話,況且不知者無罪,用得著敲這麼狠麼?  

  柴欣說:“活該。早告訴過你別去招惹老九,這回長個記性。你在這裡坐著,我去找藥膏來給你涂塗。”臨走前在包上狠狠按了一下,按的柴容摀著頭齜牙咧嘴。  

  事情的源頭出在父皇跟母后身上。  

  昨天在母後宮中玩耍,聽見母后同父皇商議:“昨兒德妃又說了一回,現如今六皇子都十二了,曉得人事也好。是安排大些的宮女還是先撥兩個侍童服侍?”  

  十二皇子好學不倦的名聲不是白來的,柴容當即扯住一個小太監低聲問:“侍童是個什麼東西?”小太監貼在十二皇子耳根子上說:“千歲還小,奴才也解釋不大清楚。總之,與奴才這樣的人不同,是專讓主子暖床用的。”  

  柴容豁然開朗,現下雖然開春了天還涼的緊,脫了衣服進被窩還挺冰,用湯婆子到後半夜不暖了還要換。果然找個活人來暖最好。“為什麼人人都有只不給我?”小太監支吾了一聲:“那個……等過時日,興許就有了。”  

  第二天,柴容去了九皇兄的思安宮:“皇兄皇兄,我找你商量件事情。”  

  九皇子柴頤正和五皇子在迴廊裡下棋,掂著子兒問他什麼事情。柴容開門見山直截了當:“九皇兄,把裴其宣藉給我暖床。”  

  九皇兄掄起棋盤,就這麼照頭給了他一下。  

  五皇兄拉了他到御花園的亭子裡揉包,一面告訴他,裴其宣是老九的侍讀不是侍童,侍讀是陪著唸書的,侍童是用來暖床的。  

  柴容很委屈,只差了一個字,誰分的清楚?  

  柴欣摸著下巴一笑:“對了,聽說今天上午父皇讓徐太師的小兒子入宮做你的侍讀,你該不會想著也是幫你暖床的罷?”  

  柴容點頭。徐精忠出過天花大難不死,一臉的星星點點坑坑窪窪,十二皇子當時在心裡哆嗦,不知道徐精忠在被窩裡挫上兩挫,是變成通風的床板還是透氣的被窩。  

  所以事後哭喪了臉回寢宮坐著,怎麼想怎麼窩囊。父皇分明偏心,憑什麼給其他皇兄的各個標致,偏就分給我個徐精忠。尤其是九皇兄的裴其宣,比九皇兄小了兩歲,比自己還小了一歲,本來當該給自己。而且裴其宣眉清目秀的,夾在胳肢窩底下睡覺一定舒坦。本想著九皇兄夜夜有的睡,只藉來暖一晚上一定答應。  

  太傅說,人心冷暖,世事難料。  

  五皇子拿了藥膏回來,還帶了個來看笑話的太子大皇兄:“分不清侍讀跟侍童的不只你一個。討人家的侍讀暖床的你是頭一回。老十二等你大了,別真成個斷袖。”  

  過了五六年的工夫,柴容想起當時自己的形容忍不住要笑一番,然後再到思安宮找個樂子:“皇兄皇兄,把其宣藉給弟弟暖床。”  

  柴頤比柴容長一歲,要讀的書多出兩疊。柴容去的時候,往往九皇子正在書房裡子曰孟言,裴其宣書堆裡抬頭行禮,柴容用扇子敲著手心調笑:“嘖嘖,可惜了這般的人物。”斜眼看九皇子的臉,板的嚴謹,聲色不動。  

  正月二十二,皇后生辰。裴其宣的爹,禮部侍郎裴顧在皇后千秋賀宴上唱了一支回波辭:回波東來西去,東西桐樹成蔭,鳳凰一枝長碧,雙棲不待兩儀。  

  皇后兩朝事君天下皆知,沒人敢犯聖上的逆鱗說半個不字,裴侍郎回波辭落音,烏紗帽也落了地。一家老小統統被押進了天牢,只剩下一個九皇子身邊的裴其宣。  

  九皇子舊病發作,正在寢宮調養。裴其宣在積了半尺雪的台階上跪了一個時辰,才進了內殿。九皇子裹著狐裘在床頭靠著,墨點的雙眼看他透濕膝蓋:“來替你爹求情?”裴其宣瑟縮跪著低頭:“只求能保我爹一條性命,全家老小平安。別的不敢多貪。求九殿下念些情分。其宣日後再不能待在宮裡,這最後一見,望九殿下保重身子。”  

  求九皇子是沒有指望的指望。九皇子也不過十五歲,聖上面前哪能說上象樣的話?但除了九皇子,又能找哪個?  

  漆黑的雙眼看了他半晌,點了點頭:“好罷,我同父皇說說,你且在這裡等著。”翻身下了床,披了外袍,五六個宮人沒攔住,徑直往幹清宮去了。  

  這一等,就到了掌燈十分。裴其宣全身早沒了知覺,木然跪著,只聽熟悉的腳步進了殿門,漸漸近了。沾著雪的袍角在他面前站定,頭上少年的聲音道:“父皇答應,饒了你家上下老小的性命。”裴其宣剛要抬頭,一隻手握住他的胳膊,一把將他扯了起來:“讓你等又沒讓你一直跪著。”  

  跪了半日哪裡站得住,裴其宣一個踉蹌,那隻手再將他一扯一帶,竟扔在大床上。九皇子清晰明白地說:“不過從今兒起你出不了宮了,侍讀你不能再做,父皇把你賞給我做侍童,從今後替我暖床。”  

  宮女太監奉命脫了他的濕衣裳,塞進錦被。縮在九皇子身邊一夜居然還睡的挺香。  

  第二天,柴容又到思安宮一逛,柴頤病症重了,太醫正在把脈。柴容在外殿截住裴其宣,手籠在袖子裡笑:“你求九皇兄還不如求我,你爹得罪的是我母后,只要她一句話,興許你爹的命還能保住。如今只能從東菜場撿了頭回去哭喪。”  

  一盆雪水,兜頭的冰涼。  

  禮部侍郎裴顧,午時東菜場斬首。  

  內殿的老太監偷著議論:“萬歲爺的幾個皇子,一個厲害似一個。原以為只橘子那位出挑,沒想著九皇子年歲輕輕,也是個拔萃的。”  

  九皇子在禦書房裡向皇帝道:“裴顧譏諷皇后,罪不可赦。父皇萬不能念及其他情面饒了他。若要施恩,只不再追究他府上老小。裴顧既然拿禮儀道學來做文章,兒臣請父皇把他兒子貶做侍童,也讓那些道學們知道,子曰經雲的體面不過是皇家給的。”  

  太監們又道:“九皇子少年行事忒老辣狠毒,恐怕無壽。”  

  一地的白雪,刺得人彎了眼。  

  九皇子沒能熬到下一個皇后生辰,八月十五中秋節那天,掙扎和幾個皇子喝了兩杯賞月酒,上了虛火,沒過出十六。  

  臨嚥氣的時候拉了在床邊的手:“說句實話,恨我不恨?”那一雙波光瀲灩的眼再不是當年研墨臨楷的清澈模樣,彎出了粼粼的光,沒說話。  

  桂花香蟹黃滿,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九皇子的原侍讀裴其宣,成了十二皇子柴容頭一個收養內孌。  

  “九皇兄那天晚上喝酒的時候已經許了我,你跑不出是我的。”玉扇輕輕挑起精緻的下巴,“只是要改個名字才有情有趣。”  

  細長的眼在桂花香裡輕輕一彎:“隨便十二殿下怎麼改。”  

  柴容扇子在手心裡一敲,笑了:“若水,從今後便叫若水。”  

  九皇子那晚對著中秋的月,也唱了一支回波辭。  

  回波一望悠悠,明月難見白頭;擬山榮枯有盡,若水細細長流。  

番外 換魂記

  四月十三的夜晚,我在臥房孤獨地睡覺。  

  因為發生了一件小意外。  

  也就是前天,福王從邊關回來,送我兩壇上好的西域葡萄酒。純葡萄釀造,絕不添加任何香精色素。小順建議讓廚房做兩個小炒給王爺我下酒,被我一口否決了。小炒多俗,煙燻又火燎。詩裡說的好,葡萄美酒夜光杯。我說:“小炒不要,全換涼拼。菜要素淨,水晶肘花醬鴨子看著弄幾個。都擺在迴廊裡。不要酒杯,拿三個琉璃碗來我跟兩位公子喝酒。”  

  我把兩個酒壇放在石桌上,豪情萬丈地對衍之和其宣道:“今天把它幹完!”暗紅的顏色,苦澀裡頭透著香醇。淺斟慢飲了三碗,我盯著其宣開始在心裡倒數。葡萄酒後勁足,所以我從十五開始數,數到一,其宣閉著眼倒在老子預備好的胳膊彎裡,衍之淡淡道:“今日到此為止罷。”被我一把扯住:“那可不成,剛開壇子。等我把其宣送到房裡,回來跟你繼續喝。”  

  抱其宣進他臥房,安頓好睡下,餵了兩口溫水。我回去跟衍之繼續。  

  春天,明月在上,伴有清風,還有衍之在我身邊。這是什麼意境?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意境。況且一壇過後,老子,不對,這種情境不能說粗字。我,還微有小醉。  

  所以我理所當然摟住衍之,不費工夫把他按在柱子上。夜如秋水好辦事,我親了一口再一口,脫了一件又一件。到內袍時我及時收手,我理性,也幸虧我的衍之穿得多。不然老子意境了,更加便宜那些在旮旯裡偷看的。我的衍之豈是隨便給人家看的,我拿我的外袍他的外袍把衍之裹住,果斷地抱著衝進臥房。  

  情之至境,所謂淋漓,所謂酣暢,酣暢到老子向青天起誓,酒真他媽的是個好東西。  

  到了第二天中午起床,吃過飯老子心中忽然微有不安,領銜仿佛,忘了什麼事情。於是我踱到園中散步沉思,一眼望到後牆,頓悟,居然忘了昨天是什麼日子。  

  其實昨天也沒什麼了不得,不過是符卿書翻牆過來提人的日子。  

  我一面念阿彌陀佛一面竄到自己臥房,房中無甚異樣,床鋪齊齊整整,花瓶玩器完好無損。我鬆口氣轉身出門,擦到桌角。喀啦一聲,然後 鐺嘩啦。我面對花梨木圓桌的殘骸又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萬幸,昨天迴廊離衍之的臥房比較近,沒走遠路奔回來。圓桌碎屍不多不少整八塊,符大俠的武功這些年越發精進。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我在菜園找個梯子,摃著向後園。小順在我背後道:“王爺,上午奴才聽說,符小侯爺去暢歡閣聽曲子去了,恐怕不到半夜回不來。”我將梯子往地上一拄:“咄,多事!本王想上房頂去看看風景,同我說隔壁的符將軍做什麼?!”小順乖覺地住口,看我把梯子摃回菜園,再跟我進小廳,倒上一杯熱茶,“王爺,這是盧員外從江南新送過來的茶,您嘗嘗。”我端過茶杯剛吹了一口氣,忽然見小全拿著一樣東西從門外匆匆進來,看見老子,慌忙把東西揣進袖子裡。  

  我半天閉起一只眼:“藏的什麼?拿出來看看。”  

  小全吞吞吐吐扭扭捏捏支支吾吾地從袖子裡掏出一張繪暗花的帖子,“稟∼稟報王爺,奴才正要給您送去,是沈老闆給王爺您的品香帖。”沈老闆?品香帖?我兩根指頭夾過帖子,字倒都能認得:蓬門今日新茶初到,沐香躬迎。仕俊謹呈。  

  請喝茶?請誰的?  

  我捏著帖子,沉吟不語。小全結結巴巴地道:“王爺,沈老闆這兩年一向有帖子過來都是蘇公子叫奴才回說王爺事務纏繞,分不開身去∼∼奴才∼∼”  

  敢情是請我的。既然符小侯爺有曲子聽,老子去吃個閒茶也無妨。我說:“正好本王今天有空,小順哪,陪本王換個衣裳。去沈老闆那裡瞧瞧。”  

  小全打著顫音問:“王爺,當真要去寧悠館?要不,奴才先知會蘇公子一聲?”被我擺手擋了,“什麼時候蘇公子出來了再同他說罷。讓他多歇著。”  

  小順在櫃子裡找出一件簇新的衣裳,籠起香屜子燻了五六遍。我換上,拿一把新扇子出門。小順送我上轎,“奴才就不跟著了。”吩咐轎夫到寧悠館。  

  我向蒼天起誓,直到踏進寧悠館雅間的那一刻,老子確實當他家是賣茶水的。  

  然而沈老闆出來,老子一看他的臉龐笑容,頓時恍然大悟,原來這位兄弟,也是小王爺遍地野草叢中的一根。而且,不能不說,還是怪青翠的一根。  

  固然相貌比不上我的其宣,氣度更不及我的衍之。但看總體看來,若當初正常的時候,也是翩翩一價小白臉。作孽啊,柴容!作孽!  

  後來,我反覆強調說,我一明白過來立刻撒丫子撤了,當時沈仕俊正拍到第二下巴掌,他預備下的新鮮貨天地良心我一眼都沒看到,為什麼老子的話沒人信?!  

  老子回到王府,敲其宣的門,其宣不應。去找衍之,下人說蘇公子與管事商量事情。走到隔壁將軍府門口,看門的說符將軍下午回來過一趟,又去喝酒了。  

  前後左右看不見小順,小全說小順家裡要給了說媳婦,告假回去見媒人了。小全戰戰兢兢說:“下午蘇公子問起的時候,小順告訴蘇公子,王爺換件新衣裳去沈老闆的館子裡逛了。”  

  我點頭無語,不消說,我臨走的時候神情如何,言語如何,穿戴如何,小順一定一一彙報過。老子識相,風高的時候莫迎著走。  

  於是,晚上,我灌下兩口小酒,鋪開冷被吹滅孤燈,孤獨地睡。  

  輕飄飄暈忽忽地,聽到個熟人的聲音。  

  “小兄弟,你最近過得好不好啊?”  

  他媽的不是我幻聽吧,科長的聲音除了在奈何橋上能聽見,別處皆無可能。尤其是陽世泰王府的臥房。  

  “小兄弟,別疑惑。是我沒錯。我到下面來推廣一項業務,順便望你一望。”  

  我靠科長,來看兄弟也看得忒帥了罷,平空就從床頭變出個影子來,還帶兩團綠油油的鬼火,除了我馬小功,膽再大的也要被你嚇個跟頭。  

  科長翹腿在我床邊的凳子上坐下,還挺家常。“小兄弟,這陣子都沒同你聯繫,過得慣麼?”  

  我爬起來打個哈欠:“還好,馬馬虎虎對付著。您老找我有事?”  

  科長湊著鬼火上下打量我一趟:“看神色,你最近不大順心。”  

  “不是最近不大順心,是今天有點不順心,家窩裡鬧了點小麻煩。”  

  科長皺著眉毛點頭:“也是,小兄弟你腳踏三條船,偶爾掉水裡一兩回家常便飯。”

  真他媽的哪壺不開提哪壺。  

  科長見老子不語,又凝神將我一打量,然後嘆氣:“小兄弟,不是我多事,問你一句,目前這種情況,你就沒想過整頓一下?”  

  我說:“科長,正題。”無事示好,非姦即盜。老爺子大老遠顛顛跑來瞧我,一準有事,而且一準不是好事。  

  果然,科長望著我深沉地笑了:“小兄弟,知道我為什麼喊你一聲兄弟麼?最欣賞你爽快!腦子又好!所以,第一個我就想到你!”  

  我說:“我靠,科長,你不是開發什麼新項目找兄弟當試驗田的罷?”  

  科長的還魂增值新項目名稱叫‘換個視角看世界’,真他媽不是一般的土冒。科長說,名字雖然土,但內容不俗。開拓,創新,又大膽。  

  科長閃爍著鬼火對我大概說明:“就比如你罷,小兄弟,你就不想換個視角,從一個局外的客觀的高度觀察一下此刻的人生?你那三個公子,你就不想知道他們三個究竟誰最喜歡你,你最喜歡誰?”  

  我承認當時老子是空虛了一點,被這種小把戲的誘惑忽悠一下上鉤,點頭點得心甘情願。  

  聽完講解,我算明白了,什麼換個視角看世界,正經應該叫換個殼子過一天。也就是找個別的殼子,把兩個魂換一換,過一天。看看我旁邊的人在不當我面的時候都幹些啥。這種老故事多了去了,什麼新鮮的。  

  我一邊說無聊一邊讓科長把老子從柴容的殼子裡勾出來。科長身邊的一團鬼火閃了一興,箭一般鑽進柴容的鼻孔。  

  我小驚了一把,“那個東西是……”科長說:“身體沒魂便死了,你頂他的他頂你的頂一天。”頂一天?這東西頂著玩的麼?他要趁著這個殼子對其宣幹點這,再對衍之幹點那,然後再對符卿書……科長乾笑道:“你放心,再沒人比他靠得住。我對他動了點手腳,明天除了吃和睡幹不成別的。”老子就在科長乾笑時候穿牆而過,上了房頂。看見房頂上老子要附身的殼子,我終於明白為什麼科長說他靠得住。  

  “他”∼進了老子的殼子,在某些方面確實靠得住。  

  我指著房頂上蜷著的一團:“我靠,科長,玩得也忒過了罷。這明明是只貓。”  

  科長諂媚地笑:“小兄弟,你眼神真好,一下看出這是只貓。是貓不錯。”一把攔住我瀟灑回飄的身影,“我給你講一個我們閻王殿前不久上報的事例。有一個被意外傷亡科安排還魂的人,他現在的情人就是他還魂的那個屍體死鬼的情人。情況跟你相似。所以他陷入一種困惑,不知道他情人是因為喜歡他所以喜歡他還是因為喜歡以前的人所以喜歡他。某一天,他摔個跟頭靈魂出竅,一個沒留神附到路邊一匹剛死的馬身上。結果你猜怎麼著?”我說:“怎麼著?”  

  科長拿唾沫潤潤喉嚨:“他那位情人愣是認出這匹馬就是他,發誓就算是變成馬也一樣對他。最後,意外傷亡科的把他的魂重新按回去,從此無憂無慮過日子。”  

  科長抹了一把動情的淚,我感慨道:“我靠!”  

  科長在深邃的夜空下問我:“小兄弟,你聽了感動麼?”我說:“感動。”  

  “值得深思麼?”“值得。”  

  “你信麼?”“不信。”  

  “你想親身驗證一下麼?”“想。”  

  清晨,我蹲在房頂,往掌心沾了點唾沫,抹一把臉,忠叔的孫子站在地上,遙指著我帶著奶腔高喊:“爺爺∼爺爺∼貓洗臉了,今天要陰天!”  

  科長附身上一只蛤蚤,趴在我耳邊道:“小兄弟,你放心罷,今天一天我都在你旁邊隱身跟著。出什麼事情有我。現在感覺如何。”  

  我搔搔耳朵,“還不錯,離地面近,踏實。”四條腿起路容易平衡,老子一個深呼吸,縱身向地面一竄,安全著陸。做貓,就是這麼簡單。我躬起脊背,抖一抖毛。可惜身上蛤蚤太多。  

  被老子附身的貓其實是我的老相識,泰王府唯一的寵物,門房老許的家寵。成天價遊蕩在王府的各個屋頂上曬太陽。這貓的相貌還算精悍,幾根鬍子長得頗令我欣賞。因為有兩年歲數,不怕人。估計太肥的緣故,白天只見它睡覺。  

  而且,這只貓明明是個正宗的三花臉,老許偏偏給它起個名字叫虎皮,這件事情一直讓老子困惑不解。  

  我剛在地面走了兩步,身後便聽見老許邊敲碗邊呼喚:“虎皮∼∼來吃飯∼∼∼”我有正經事要辦,顧不上回頭,三竄兩竄向內院前進。  

  小廳里正要備早飯,擺桌椅預備碗筷的穿梭來往。我在房簷下蹲著。還別說,世界此刻,大了許多。科長在我耳邊說:“小兄弟,感覺很新鮮罷。”我想說新鮮,張嘴一聲貓叫,把自家嚇了一跳。我靠兩個字出口,依然是聲叫喚。適應,有待適應。  

  小廳的小貴聞聲從迴廊上探出一顆頭,咄了一聲。我舔舔鬍子,沒理會他。遠遠的,迴廊那頭過來的人是其宣。老子顧不得蛤蚤正趴在我脖子上喝血,縱身跳上回廊,大模大樣蹲在欄杆上。  

  仰頭看人,感覺果然不同。我的其宣眉眼口鼻一一放大,越發的賞心悅目。我最愛他半睡半醒的懶散模樣,單個眼神就讓人忍不住再把他按回被窩裡去。  

  科長在耳旁低聲道:“小兄弟,黏涎。”我抬起前爪,在嘴角蹭了一把。其宣就在這個時刻從我眼前走過,瞧都沒瞧老子一眼,徑直進小廳去了。小貴瞪眼道:“咄,快滾!”老子悻悻地跳下迴廊,聽見小廳裡小全向其宣小聲道:“公子,王爺還睡著,先開飯罷。”我豎起耳朵,其宣的聲音入耳:“也罷。”只兩個字。  

  我忍不住動動鬍子,隱約又聽到腳步聲。是衍之。還沒等我竄上欄杆,人已經從老子蹲點的地方走過,也進小廳。小全喊了一聲蘇公子,我聽見衍之應了一聲。小全道:“蘇公子,王爺還睡著,您先用早膳罷。”我再豎起耳朵,衍之淡淡應了一聲,“好罷。”也是兩個字。  

  一早上,沒再多聽過一個字。  

  等小廳裡吃飯完,蘇公子去書房坐坐,裴公子在園子裡轉轉。我在其宣身後從內院跟到後園,再跟到望星湖的亭子裡遠遠看著他坐下,抖抖身上的毛慢步進亭子,跳到其宣身邊的石椅上蹲定,跟他喵嗚了聲招呼,看他能認出我不能。  

  我打的那聲招呼,比普通貓叫多了十分的深意。其宣眼波流轉,頓時看向我,兩兩相望了一秒鐘,轉頭,起身,出亭。  

  科長幽幽道:“小兄弟,看來這一位不認得你。”  

  我再到書房,蘇公子公務繁忙,我被王府來往請示事情的人腿絆了三次,識相地暫時放棄。再向後園。  

  一跳上山牆,再一跳下山牆,方便!也不用半藏半掖,直接大搖大擺向前。將軍府的下人比我王府的強許多,見到老子也只說:“隔壁泰王府的貓又過來了,廚房的要仔細些。”  

  我輕車熟路走到符卿書臥房前,跳上窗戶聽了一聽,沒動靜。科長在我耳邊道:“我文教進去瞧了,沒人。”  

  里里外外悠一圈,終於在將軍府花園裡找到了符卿書。符卿書正在練劍,耍得虎虎生風,白光閃閃。方圓一丈碎葉紛紛。我考慮了一下,還是先閃人,免得誤傷。  

  跳回泰王府,又到書房門口轉悠了一趟,正聽見衍之在同誰問到老子:“……王爺還沒起麼?”回話的是小順:“沒,奴才方才到王爺臥房瞧了,王爺還沒起。公子要過去瞧瞧麼?”屋裡靜了片刻,我聽見衍之道:“罷了,讓王爺歇著罷。”  

  一句話點醒我夢中人,正經應該去瞧瞧虎皮的魂在老子,不對,是小王爺的殼子裡幹了什麼事情!  

  我豎起虎皮的尾巴,竄到主臥房。門沒插,老子用前爪撓開一條縫插頭進去瞧,謝天謝地,床上的人盤著睡的正香,只是姿勢十分不雅,有損王爺我的光輝形象。  

  我爬到房頂上打個盹,等中午飯的時候王爺我再不出來,看有人瞧我不瞧。  

  到了開中午飯的時辰,我守在小廳的迴廊下,小順略帶驚慌地彙報:“王爺到現在還沒起床,叫也不應。”其宣與衍之各就了一句知道了,繼續吃飯。  

  科長幽幽嘆道:“小兄弟,莫傷心啊。”傷心?老子為什麼要傷心。一根草戳進鼻孔,老子打了個噴嚏。

  吃完飯,蘇公子與裴公子又各自回房。我跟在衍之身後到他臥房門口,看他在房前踱了兩步,轉身。我很受用地跟在後面向老子臥房去。  

  走到我臥房前,衍之住了腳,因為臥房裡傳出另一個人的聲兒,其宣的。衍之猶豫了一下敲門進去,老子閃進門縫摸到衍之腿邊,定睛一看,我呆了,衍之應該也呆了。  

  床上的人兩手搭在其宣胸前,將其宣半壓在床上,正伸舌頭津津有味地舔其宣手裡握的兩根筷子。  

  造型丟人現眼到老子抽它的心情都提不起來。科長語重心長地道:“小兄弟,冷靜啊!”冷靜?他媽的不是你保證的他除了吃跟睡幹不了別的?!那他現在在幹什麼?!  

  虎皮弓起脊背,兩眼惡狠狠地盯著老子,嗚了一聲。其宣笑吟吟地伸手在虎皮小王爺的頭上撫摩一下,虎皮顯然十分受用,頭湊到其宣胸前蹭了蹭。  

  這一蹭,老子終於火大了,他媽的老子的其宣是你蹭的麼?抖擻精神正要撲上去,後頸驀然被人拎住,未待我反應,已一個騰空重重摔在迴廊上,渾身生疼。臥室裡的小順拍拍手,正諂媚地笑:“老許的貓怎麼混跑進來了。是小的該死,小的沒留神,王爺恕罪∼∼”  

  衍之道:“我正有些事情找你,先出來一下。”領小順出門,小順回身將房門關牢。  

  我見人走遠,走到房門前抓兩抓,沒抓開。科長又絮絮叨叨道:“小兄弟,千萬冷靜,它不就是只貓麼?”我沒理會他,摸去偷聽衍之與小順說話。  

  小順正無比流利地向衍之轉述當前狀況:“……公子,小的放肆說一句,今兒個王爺瞧著有些不對頭。剛才裴公子剛進去王爺還不讓靠床,裴公子夾一筷子菜餵王爺吃完,就變成現在這樣了。公子您看……”間隙了幾十秒的空白,我聽見衍之慢慢道:“尋常事情,莫大驚小怪,我先過去了。”小順哦了一聲。  

  衍之……  

  我再轉回臥房門口抓門,剛撓了一下,再被人拎起後頸一個騰空,小順斜眼睛望著老子吹吹手上的貓毛:“今兒老許的貓討嫌得緊,怎麼盡在這裡轉悠。”  

  老子憋著一肚子熊熊怒火爬到屋頂,向蒼天叫了一聲:“老子不幹了!”引來兩三只過路的野貓駐足觀望。科長爬到老子的耳朵尖上賠笑,“小兄弟,莫叫了,我聽得懂。你且冷靜一下,換魂有時辰限制,不到晚上回不來。湊合一天罷,當初也是你自己願意的。”  

  自己願意的不怨別人,我趴在屋頂冷靜了半個鐘頭,去隔壁將軍府找個安慰。符卿書練劍完畢,沒在花園。被我輕而易舉在書房尋見了,正坐在書桌前握著一卷書看,墨予在一旁侍候。我從半掩的門縫裡閃半個頭進去瞧,符卿書不愧練家子,兩道銳利的目光立刻從書邊上射過來。我索性大搖大擺走進去,喵了一聲,不消說,這一聲也蘊涵了無數的深意在裡頭。符卿書擰起眉毛:“這是誰家的貓?怎麼跑到書房來了。”  

  我盤起尾巴坐到地上,犀利的目光與符卿書對望。墨予低頭看看我,道:“少爺,像是隔壁泰王爺府上的貓,常來咱府的廚房偷嘴。奴才把他攆出去。”符卿書望著我卷起書:“我倒沒見過,怎麼養這麼個模樣的貓。”言語中十分的不屑。墨予道:“小的記得是泰王府上門房老許叔養的。”符卿書用書抵著下巴笑了:“哦?是門房養的。我看它這個模樣還當是……算了,墨予,趕它出去,若還不走看廚房有沒有剩飯給它些。”  

  一句話涼透我的心。我再深沉地望了符卿書一眼,從地上起身,邁開寂寞的步伐,走了。  

  然後,我回到泰王府,抓開臥房門,就看到那麼乖乖不得了的一幕。其宣在下,那個人在上,兩手按在其宣半敞的胸前,正伸舌頭津津有味地舔來∼舔去∼∼……  

  老子的頭腦中轟的一聲,大吼一聲撲過去,惡狠狠在扯住其宣衣襟的手上啃下。虎皮慘嚎一聲,頓時從其宣身上跳開,我跳上其宣胸口舔舔他有些驚愕的臉。靠!老子的人,我看誰敢碰!  

  虎皮估計被科長用什麼方法定住,縮在床裡幹瞪著眼嗚嗚地吼,一動不能動。我趴在其宣身上把剛剛被那只鬼貓揩到油水的地方舔了又舔,我左耳朵眼裡的科長蠕動了一下:“咳咳∼小兄弟,貓經常吃髒東西,不衛生!”我怒吼就是不衛生老子才要舔乾淨,衝口出一聲貓叫,將我拉回現實。對哦,現在老子是虎皮,貓嘴不衛生。我連忙跳下其宣的胸口,咬起枕巾擱在其宣胸口,拿兩只前爪按住企圖擦一下,因為沒掌握好平衡,打了個滑。老子的後頸被人輕輕握住,整個身子提起來,從下面托住。我按住其宣的胳膊與那雙微微彎起的眼對望,沒錯,感人的時刻要來到了。認出我吧,不要懷疑!眼前的,就是你的達令!  

  濕潤的嘴角漸漸地揚起,再向上,要張開……房門 鐺一聲,驀地響起一聲大呼:“公子,你沒事吧!”我惡狠狠地扭頭,XX的小全,老子我還原扣你全年的薪水!  

  用腦彎裡揣著老子的人兒不緊不慢地起身,另一隻手攏了一下衣襟。嗯,攏的很是。輕描淡寫地道:“沒什麼,這只貓跑到屋里來嚇了王爺一回,喊胡大夫過來上上藥。”一邊說,一邊走出房門。到迴廊前彎腰,老子只覺得身上一松,還沒明白過來身子已經到地上。疑惑地抬頭,眼睜睜地看他轉身走遠。不會罷,就這樣走掉了?  

  清風斜陽梧桐冷,我趴在屋頂等待天黑,科長在我耳朵眼裡嘆氣。太陽照得鼻子發癢,老子打個噴嚏低下頭,在院子裡看見一個獨自站在假山邊的身影。  

  忽然的我想最後試驗一次。從屋頂上跳下來,走到那人身邊喵一聲,抬起前爪輕輕撓撓他的袍角。他低頭,看著我。我熱淚盈眶,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還是我的衍之最聰明。  

  我用頭輕輕撞撞衍之的腿,面前的人彎下腰,溫柔地把手掌擱在我頭頂,歷史性的時刻終於要來了。誰說我馬小東不能演情感片?  

  衍之的笑容漾開在陽光裡,一時竟耀花了我的眼。我聽見他輕輕道:“莫再中意蹭我了,我去廚房看看有沒有剩飯給你吃。”  

  我……靠……  

  我徜徉在山牆上,寂寞地望漸漸西去的太陽。科長嘆道:“小兄弟,這是情理之中,情理之中。”我當然知道這是情理之中,只是想不透為什麼老子也要短路去琢磨那不合情理的。  

  我望著斜陽,空虛地嘆了一口氣。貓嘆氣都是咕的一聲。  

  耳邊仿佛有人在喊:“餵,過來!”我沒回頭,那人再接著喊:“餵,咪咪咪∼過來。”我扭頭瞧了一眼山牆下,遛著遛著就遛到這道牆上來了。符卿書的小書童過了這兩年依舊沒長進,喊個貓都喊這麼傻。老子沒心情理睬他,繼續向前。遛回泰王府正廳的房頂,忽然遠遠看見符卿書被門房引著向院中來。  

  我跳過兩三個房頂,跟他走到中院,竄下地跳上回廊,蹲在欄杆上。符卿書走過來,倒一眼瞧見我,停步看了看,門房小三陪笑臉:“這是跟小的一道守門的老許的貓。下人養的沒規矩,小侯爺莫怪。”向老子跺腳揮揮胳膊:“咄∼咄∼∼滾!”  

  符卿書負手看著,忽然抬手止住門房,向老子勾勾手指道:“過來。”我抬頭看他,墨予的傻樣原來是他教的。有你這麼喚貓的麼?要不是老子哪個貓聽這樣的喚。符卿書彎腰仔細將老子端詳了一回,手指在老子頭上一敲,哧地一笑,低聲道:“還真越看越像……”  

  我蹲在欄杆上看符卿書向臥房去,跳下欄杆跟進。走了不到五十米,背後一陣輕輕的腳步聲,老子被人從胳肢窩底下握住前爪,拎了起來。我後腿不爭氣地在空中蹬了蹬,整個身子落入一個柔軟的胳膊裡。我眯著眼回頭,望望那雙含笑在眼,舔一下他下巴。其宣,我就知道你認得出我。  

  符卿書不遠處停步回身,負手對裴其宣點個頭,“裴公子。”其宣揣著老子慢慢道:“王爺在臥房,小侯爺請進罷。”  

  我就任由其宣揣著,眼睜睜到臥房前看符卿書敲門,推門,僵在門坎上不動。裴其宣抱著我向前再走一步,從符卿書肩膀上老子看見   

  衍之站在那張該死的大床前……柴容趴在床邊緊緊咬住衍之袖口嗚嗚哀叫……  

  X他XXXXX的虎皮!!!!!!  

  我老馬家祖宗十八代的臉面連渣滓都沒了!  

  我怒吼一聲,掙扎要撲過去,摟住老子的胳膊驀然箍得死緊。老子要顧忌莫抓傷其宣,不能十分掙扎。其宣箍著的胳膊再緊了緊,一隻手按住老子的後頸,我前後受製動彈不得,悲憤地長吼。一個老爺們扒著床沿咬著人的袖口不松,傳出去今後馬王爺我還怎麼做人。何況,被咬的人是衍之,其宣和符卿書都看見了!  

  頭頂上其宣輕輕,輕輕地笑了一聲。笑得十分受用。  

  符卿書冷著臉上前,虎皮見有人靠近,將衍之的袖子咬得越發緊,盯著符卿書豎起眼睛。符卿書在床前停住,閃電般地伸出手指一劃,衍之的袖口嗤地斷成兩截。符卿書向衍之道:“蘇公子還好罷。”衍之道了聲多謝。虎皮叼著半塊破布盯著符卿書憤憤地哼,符卿書向床上望一眼,我只能瞧見他半邊側臉的眉毛擰住,虎皮弓起脊背,嗓子眼裡呼嚕了一聲,齜起牙齒。符卿書冷冷一笑,袍袖一揮,虎皮在床上滾兩滾,咚一頭撞在床柱上。科長在老子耳朵眼裡大驚:“這小哥夠狠!”  

  衍之道:“小侯爺千萬手下留情,王爺的身子禁受不住。”神色十分不忍。虎皮在床上掙扎了一下,抬起眼楚楚可憐地望著衍之,委屈地張開嘴:“喵嗚∼∼”  

  我閉上絕望的雙眼一頭扎進其宣懷裡,裴其宣哈哈大笑。  

  門口飄進來小全抽抽答答的哽咽聲:“公子∼小的去請個法師罷。王爺∼王爺∼是不是被什麼東西上身了∼∼”  

  裴其宣抱著老子,笑得渾身亂顫。衍之扶住額頭,符卿書閉了閉眼,擺手道:“當在下沒來過。”大步流星拂袖揚長走了。我伸頭望著符卿書的背影,耳朵動動,悲憤地吼了一聲。  

  小全湊近怯怯道:“裴公子,要不要小的先喊胡大夫過來。還是即刻去請法師?”抱著老子的人輕描淡寫地向前一指,“去問蘇公子。”小全個傻X眼巴巴望著裴其宣箍住老子轉身出門,小心翼翼地道:“公子,老許那貓臟的緊,莫污了公子的衣裳,公子有什麼事情便吩咐小的們去做。”  

  裴其宣拎著後頸抬起老子的腦袋,一雙上挑的細長眼瞬了瞬,往老子的鼻子中間輕吹口氣:“不必了,這只貓我看有趣,親自給老許送去。”  

  我動動,用前爪撓撓其宣的前襟,我靠,不是玩真的吧。  

  是玩真的。  

  前方,門房。斜陽下的老許熱淚盈眶。  

  “多謝公子,多謝公子∼虎皮,我的乖∼∼我的虎皮∼∼”眼淚,鼻涕,鬍鬚,一把一把。“虎皮∼我的乖乖∼今兒你一天野到哪裡去了,飯都不吃,想死你了∼”  

  老子今生最不願想起的噩夢莫過於此∼  

  我一面掙扎一面抓撓老許的衣裳一面哀號。  

  裴其宣……  

  ***

  夜深了,人靜了,一切都恢復正規了。  

  XXXXXX的科長,居然趁老子還魂的時候開溜。也罷,我在漆黑的空氣裡抬頭冷冷一笑,按順序還輪不到他。  

  我惡狠狠地整好衣裳,惡狠狠地穿鞋,惡狠狠地揩下嘴角,今兒晚上,老子就把拿捏著的十分工夫全用上,務必要你曉得∼∼呵呵∼∼夜還有一半,長得很!  

  我惡狠狠打開房門,邁開大步,腳下一絆,險些跌個跟頭。  

  他媽的哪個不長眼的在老子門口拉繩子  

  我再惡狠狠跨出一步,一腳踢到什麼東西,依稀仿佛是只水硿,濕濕地灑了我一鞋。我踹開水碗,再向前,嗯?地上怎麼鋪了這麼多張紙?  

  迴廊上下忽然火把通明,鑼鼓喧天。首當其衝一邊敲盆底一邊高喊的人,是小順。  

  “法師 不好了 貓精附著王爺的身破了你的上天入地除妖降魔九宮陣 快來把它拿來!!!! ”  

  夜還長得很……  

  (完)  

番外 招聘

  茲有泰王爺府邸,因內務改革需要,特招聘女侍若干名。要求:身體健康、相貌端正、品行優良。限十七到二十一歲,未婚。性格開朗無工作經驗者優先。工作環境舒適,待遇從優。如有意向者請於三月初三到三月初五到泰王府內院執事廳報名。  

  報名時間僅限三天,額滿為止。報名地址:沐聖街泰王府北門進門左轉約五十步即到。代報名者請攜帶報名者本人小像一張,墨像彩像不限。  

  泰王府內院執事廳昌元九年三月初一  

  鮮紅的紙,碗口大的墨字。我混跡在擁擠的人堆裡,摸著下巴微笑。張帳房的字寫得不錯,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雖然我口述的時候看他手顫得厲害,一點沒影響觀賞效果。腦門上的汗擦得及時,一滴都沒滴到紙上,值得表揚。  

  京城九條大街,每條街頭街尾街中心各一張。半天的工夫全部完工,外務廳效率不錯。群眾反映熱烈,我方才特意去茶樓一坐,果然甫進門就聽見相關議論。  

  “∼聽打聽的說,每月二兩銀子的月錢,從衣裳到脂粉一應物事配發。當真是大手筆,若我是個女人,也想去試試。”  

  “從來都說泰一座的那位小王爺府裡除了母蒼蠅,沒半個是雌貨。竟從今日開始變天了。”這句話純粹誹謗,王爺我府裡,別說母蚊子母耗子,就是人,也還有劉嬸這個女性頂著半邊天,怎麼就叫沒半個雌貨?  

  我放下茶碗,拂袖而去。從今天起,定叫泰王府鶯聲燕語處處, 紫嫣紅開遍。  

  小順在假山旁邊貼住我的耳根子:“王爺,小的們口風藏得嚴密,兩位公子都還不曉得。不過等報名那天一定是瞞不住了。怎生好?”  

  我斜他一眼:“到時候我自去解釋。天塌下來有本王。”瞧你兩腿亂顫的小出息。老子來這一出還不都是為了你們。  

  也就是那一天,春光正好。我抬眼看見大廚房菜地裡金黃的油菜花,忽然問了小順一句:“你成親了沒?”小順順著眼笑:“王爺這是同小的說笑呢。小的一根光棍,王爺又不是不知道。”“沒個定下的瞧上的?”小順低頭蹭腳咧嘴:“沒。”  

  在那一瞬間,我發覺了一個嚴肅的內部問題。“小順你今年二十幾?”小順搓搓鼻子,“虛歲算二十六了。”二十六,擱到現代去也是個大齡未婚青年了。在這地方,二十五六,至少是三個能打醬油的娃娃他爹。  

  “王府裡多少跟你年紀差不多的?”小順再咧嘴:“王府這兩年又沒換過新人。府裡的人除了忠叔的步子還是個娃娃,其他年輕的都同小的差不多,有大三四歲的,也有小一兩歲的。都在這個坎上。都是跟小的一樣的光棍。”  

  我仰天長嘆,居然忽略了這樣的問題。合著我泰一座實在應該改名叫光棍府。一窩王老五。這件事情不容忽視。我在床上思考到半夜,因為無心正事的罪名被其宣踹下床兩次,導致第二天半天精神恍惚四肢無力。終於在下午,我思考到問題癥結 沒有戀愛的機會。  

  別人府裡有小廝又有丫鬟,青春少年碰上黃花年少,多少故事在醞釀。泰王府裡除了劉嬸再沒半個女人,所以一群王老五只能寂寞地守著空床。沒妞兒的人生還有什麼樂趣?剎那間我做了一個當年沒有賊膽許久忘了賊心的決定。  

  敲開帳房的門,張帳房誠惶誠恐地抬頭,我道:“找幾張紅紙,給本王寫個啟事。口風緊些,先別讓兩位公子知道。”  

  做了好事精神爽,當天晚上老子摟著我的衍之,舒服一夜,睡到中午。  

  然後出門一逛,紙已經上了牆。  

  從回府到晚上我都捏著一把薄汗,幸虧衍之其宣模樣沒什麼異常。我N次站在院中遙望山牆,沒見有什麼動靜。墨予還跑過來跟小全忠叔下了圈碼,報我說小侯爺去校場看練兵,晚上才能回來,我窺視到半夜,沒什麼動靜。  

  風平浪靜到了報名那天的早上,我秘密拉忠叔過來吩咐,本王今天去找仁王喝酒。報名登記的事情交給您老跟張帳房,二位辦事我放心。然後我繞了個後門,撤了。  

  等到半夜三更回來,從門房到小順,人人見到我都不吭聲。我繞進小廳,剛灌了一杯茶,衍之邁進來,身後跟著小順,抱著一抱捲軸。我張張嘴,還沒來得及說話,衍之將手裡的一卷紙遞過來,對我輕描淡寫地道:“今天報的人名統在這張紙上。”  

  我從嗓子裡荷荷兩聲,小順把懷裡的捲軸放在桌子上,看看衍之的臉,又偷看了一眼老子,倒退著下去了,我抬袖子擦擦汗,衍之順手拿起一個捲軸含笑道:“怎麼不坐?”  

  我摸著凳子坐了。衍之將捲軸遞過來,“這都是今天報上來的畫像。你先慢慢看著,我先回房睡了。”  

  我再抬袖子擦汗,“好。”  

  兜著捲軸回了臥房,小孤燈,空床鋪。我放下東西拖著步子走到其宣門前。小全站在迴廊上吞吞吐吐說:“公子說,王爺這幾天事務勞心,回房早早歇著,養養精神。”我拍了兩下門,沒有動靜,摸摸鼻子轉頭回去。躺在床上,輾轉到半夜,忽然激盪起了堅定的信念和意志。為了群眾的幸福,就算我一個暫時受點波折,值得。  

  第二天過去了,第三天過去了,我索性坐鎮在王府內,三天共報了一百五十一個人。畫像跟人名一起堆在我面前的書桌上,整整齊齊全是衍之的墨跡。小順說:“王爺,我按裴公子的吩咐,都跟忠叔他們說了,凡是那歪嘴斜眼的,一臉麻子的,根本沒讓報。留下來的全是齊整的。王爺您細看。”  

  我咳嗽了一聲:“人倒不少。”小順道:“本來人還多哩,頭一天就報了一百多。剩下幾十個是這兩天的。要不是……”話恰當地吐了一半,咽了。我說:“要不是什麼?”  

  小順盯著腳尖:“要不是人都跑到隔壁符小侯爺的將軍府去了,人還要多。”骨碌碌地轉動眼瞧老子握起拳頭,“王爺這兩天都在府內,沒瞧見將軍府招人的告示,就貼在咱的告示旁邊。說是進府就有二十兩的銀子,所以那邊擠不上的才到這邊報著。王爺您哪去?”  

  我惡狠狠地甩袖子:“出去瞧瞧。”  

  將軍府的看門的賠笑臉:“泰王千歲對不住,小侯爺約了跟幾位將軍去燕棲樓聽曲子,走前吩咐過小的,不到半夜不回來。”  

  我在王府書房拳頭重重往書桌上一砸:“叫張帳房過來,再寫張告示,招人的事情,因為王府內務變動,作廢了!”  

  小全瑟縮地說:“王爺,蘇公子說這件事情既然是王爺想辦的,一定要辦到底。”  

  晚上,衍之的臥房。我一隻手摟住單薄的肩頭,兩眼誠懇的直視漆黑的雙瞳:“衍之,這件事情是我不好,不應該沒同你商量。我實在是想著府裡的這些人的年紀都不小了,必須趕緊解決了個人問題。”低頭在柔軟的唇上親一親。懷裡的人沒有說話,地下也用不著說話。  

  在一天晚上,其宣的臥房,我雙手抱著纖長的身子,誠懇地在鬢角耳語磨蹭:“其宣,這件事情是我不好,不應該沒同你商量。我實在是……”話說到這裡肩膀上挨了一口,“一早說過,在我房裡,別提其他人,也莫說其他事。”  

  在而後,老子摃著梯子扒牆頭望到第五天。半夜臥房的門被一股勁風踹開。我抖擻精神爬起來,XX的,窩火窩了五六天,總算等到如今一刻。底下的內容我不敘述。總之,再到中午我花花綠綠的出現,天像是晴了,有還像有雨。  

  於是,符將軍府內務變動,招人的事情作廢。泰王府報名一百五十一人,留下十一人。  

  迴廊上,飯廳裡,能看見桃紅的也能看見粉嫩的。小順做代表,八王爺我的文件精神傳達下去:“條件創造了,不多。誰能耐高誰得。姻緣這個東西靠自己爭取,唯有積極主動,才有幸福人生。”  

  “蘇公子,奴婢這個嫣字原來這般寫。奴婢一向以為是火旁帶個因的那個煙呢。奴婢這個字與那個煙字有什麼不一樣?蘇公子奴婢以後天天同你學字好不好?”  

  “裴公子,這是奴婢親手烹的茉莉花茶,奴婢聽公子說喜歡茉莉的香氣特意烹了給公子嘗。水也是奴婢接的新雨水,一絲兒都沒有讓別人插手。公子嘗嘗。”  

  …………………………

  終於有一天,符卿書過來一逛。符大俠最近不怕麻煩,每次都走正門。對著端茶的一抹粉紅笑了笑,端茶的小手一松,一盎熱茶直接澆灌上老子的大腿。  

  暮色,雲靄。我敲開賬房的門,張賬房誠惶誠恐的抬頭,我道:“找幾張紅紙,給本王寫個啟事。”  

  聖上有訓,節儉一己富足天下。王府擬於今日起調整內務。凡新招女侍,均各發放五十兩銀子,放還歸家。  

  泰王府內院執事廳昌元九年四月十八。  

  葡萄月滿架月季花香。我向哭喪臉的小順道:“姻緣這個東西,不能強求。所謂冥冥之中天注定,自有機緣在前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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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帖際遇]: 酒紅精靈向壇主說出恭賀說話,壇主送出現金241Ds幣.


好看ˇ

不過後面怎嚜人都死了><
沉醉在酒紅液體中的精靈
醒過來吧......
將那詛咒打破
尋找──封印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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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好看了~寫的好棒~好好看哦~謝謝大人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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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篇喜文阿XDDD
我能感覺到你的心痛,你有你說不出的無奈...但是你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你越是這樣我就越難受...如果,不幸福,如果,不快樂,那就放手吧;如果,捨不得、放不下,那就痛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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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不錯的,可惜h再多點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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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帖際遇]: 璃兒玩小豬樂園, 獲得現金1Ds幣.


還不錯~
很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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