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千堂裕裡,十七歲,高中二年級。
這輩子從來沒有想過,當自己牽著腳踏車,沿著河堤岸一路走回家的時候,會有被神秘黑洞吸進去的一天。
沒錯,就是黑洞。
不管怎麼看,那確實是一個如同某種通道的黑洞。
問題是,這裡是二十一世紀的日本東京,又不是哪來的電影小說遊戲RPG的場景,更不用說自己只不過是一名平凡無奇的普通高中生,興趣是棒球兼阪神隊的死忠球迷一枚,壓根不是什麼勇者打敗大魔王的料。所以那個黑洞的出現,果然只能用莫名其妙來形容對吧?
但最莫名其妙的是,為什麼沒有其他人看得到它的存在?
現在回想起來,裕裡更加確定當時只有自己一人看見,否則河堤岸下做著課後訓練的運動性社團,早就抬頭伸出手指大喊:「看,有黑洞!」,到時鐵定引來電視新聞派出SNG車來做個二十四小時連線專訪。
可惜以上都是不成立的假設。
裕裡閉上眼睛,用力的深吸一口氣。他不斷的提醒要冷靜一定要冷靜,這種時候人是要向前看,而不是回顧已經犯下的錯誤。雖然名為理智的神經能充分的列舉出上述條件,可是當裕裡在心底默數完十秒後,他終於還是忍無可忍的哀嚎出聲:
「所以這裡是哪裡啊啊啊──────!」
蔥翠的樹木正環繞在眼所能及的地方,遠遠望去,幾乎綿延成一片不見底的綠色調。
茂盛的枝葉交錯穿插,卻不至於遮蔽了頂上的天空。
陽光從縫隙間直直的照射下來,在地面上形成許多亮晃晃的金黃印子,甚至只要抬頭仰望,就能瞧見藍天一角。
天空藍得帶有一種澄澈的透明感,那是完全不曾遭受一絲污染的證明。
東京的天空,並不是這樣的。
裕裡努力地調適著稍嫌急促的呼吸,他是在二十分鐘之前,被那個神秘黑洞從半空中吐出,整個人呈現狼狽至極的姿態摔落在地。
假使要裕裡說的話,他覺得他的姿勢簡直像被活活踩扁的青蛙,除了難看還是難看。
而在二十分鐘之後,他現在所在的位置距離最開始降落的地方,也不過相距十幾公尺而已。
裕裡背貼著樹幹,薄薄的冷汗滲出額角,染濕一小綹的黑髮。身體有些無力地慢慢滑下,跌坐在棕黑的土地上,腳踝的部分不時傳來要命的抽痛。
他的左腳扭傷了,可能是著地姿勢不佳的關係。
「早知道就聽千里的話,去辦一隻手機……」裕裡吐出沮喪的抱怨,按照他這樣的速度移動,估計一整天也走不出這片大得像沒有盡頭的樹林。
天曉得這裡到底是哪裡?使盡力氣大聲呼救也得不到任何回音,這裡真的是日本嗎?萬一是國外他不就成了非法移民?
前提是他還沒變成森林內的一具白骨。
裕裡忽然用力的甩甩頭,像是想揮去盤踞腦海的灰色思想。他伸手使勁的拍上自己的臉頰,刺痛果然讓他的思緒清醒不少,長時間的陷入負面思考一向不是他會做的事。
黑髮黑眼的男孩重新支撐起身體,他咬牙忍耐那股疼痛,試著扶著樹幹,拖著腳步,一拐一拐的朝他認定的出口方向走去。
開什麼玩笑,他絕對不要在這個連地名都不知道的地方終老一生,下個月還有阪神隊的比賽耶!
身為死忠球迷的熱血化作動力支持著裕裡,他在心裡暗暗哼著阪神隊的加油歌,「六甲山風」的旋律不斷地迴繞,似乎真的稍微驅除了內心的不安。
金黃色的陽光將樹林映照得溫暖不已,不時還能聽聞不知名的鳥鳴、蟲鳴,以及風吹過葉間發出的沙沙聲響。
偶爾裕裡會被無預警出現的小動物引去注意力,松鼠、浣熊、甚至還有驚鴻一瞥的幼鹿身影。他忍不住咋舌,喂喂,這裡真的是日本嗎?拜託總不會有老虎吧。
才剛轉過這樣的念頭,一聲突如其來的獸類咆哮令裕裡在瞬間寒毛直立。
不……不會吧?
裕裡艱困地咽嚥唾液,他可以聽見喉頭在上下滾動的聲音。他第一次這麼想要詛咒自己的烏鴉嘴,好的不靈壞的靈。就算沒親眼目睹過,但是相信全日本高中生都不會不知道,那是屬於什麼野獸的叫聲,好歹Discovery的野生動物節目一定播過。
這次真的是別開玩笑了……
裕裡緊緊的貼著樹幹,左腳的疼痛早在聽聞那聲咆哮的時候,就遠遠地拋到腦後。他的臉色有些發白,偏偏身邊的樹幹太滑讓他連爬也爬不上去。
野獸的低沉咆哮逐漸往裕裡所在的方向接近,也許是嗅到人類的味道。
那如雷鳴般的吼叫,強烈地撞擊裕裡的心臟,喉頭不自覺地發乾發澀。他伸手揪著衣領,覺得一顆心都提到了喉頭處。
最初的鳥鳴聲不知何時停止了,雖然金黃的陽光依舊異常溫暖,卻驅除不了乍然間充斥樹林中的緊繃氣息。
彷彿一條繃到極限,幾乎欲斷的弦。
裕裡感覺到他的神經也要繃到了極限。他想試著移動腳步,卻又害怕自己一動,反倒會引來野獸的狂追不捨。
咆哮聲終於來到了附近,裕裡能夠看到不遠處的樹叢後傳來騷動,那些葉片因為摩擦在沙沙作響。
啊啊,難不成他乏人問津的十七年人生,就要因此而畫上句點了嗎?
裕裡慘白著臉,聽說人死前,回憶會像走馬燈一樣重現眼前,但是他現在見到的除了樹叢還是那該死的樹叢。
那些遮蔽的枝葉開始有被撥動的跡象,沉重的咆哮近到即使掩耳也隔絕不了。
裕裡屏住了呼吸。
恐懼正像一條無形的繩子,慢慢勒緊他的脖子。
裕裡就像要瞪穿什麼地睜大了眼,看見樹叢的最外處被撥了開,然後跳出一隻兔子。
「兔……兔子?」不敢置信的叫嚷剎那間迸出喉嚨,那條緊繃的絃線彷彿是讓人惡意的猛然放開,反彈得裕裡有些頭暈腦脹。
裕裡差點撐不住身子,他只能張口結舌,好像接下來什麼話也說不出。
等、等一下,不是應該是老虎嗎?
長長的耳朵,寶石般的紅眼睛,雪球似的小巧身軀。不管怎樣看,映入裕裡眼中的確實是一隻惹人憐愛的兔子。
「真是……是怎樣啊……」裕裡吐出一大口氣,被緊張感攫住的身子驀然放鬆,暫時遺忘的疼痛再度爭先恐後地湧上。他疼得皺緊一張臉,只好在原地先坐下。
撩起左腳的褲管一瞧,腳踝的部分已經開始出現腫脹的跡象,如果放著不管,說不定會腫成跟饅頭一樣大。
思及可能有的下場,裕裡的唇邊露出一抹苦笑。他放下褲管,平放下膝蓋,頭向後靠著樹幹。
樹林又恢復原有的安靜,方纔的虎嘯彷彿是一場錯覺。只是裕裡並沒有發現到,週遭的鳥鳴依舊是一片死寂,某種異樣的凝滯盤旋不去。
看起來相當惹人憐愛的白兔,依然睜著紅寶石的雙眼,一瞬也不瞬地注視著休息不動的男孩,長長的耳朵偶爾一抖一抖的。
裕裡朝兔子伸出一隻手,試著友善地朝牠招了招。
白兔的雙眼變成奇異的深紅色,紅得像會滴出血。牠往前跳躍幾步,就在裕裡還在納悶牠為什麼又停下的時候,白兔忽然咧開嘴,越咧越大,大到讓裕裡徹底僵住笑容、面色刷白。
一般的兔子絕對不可能會有大到像是可以一次吞下一顆籃球的嘴巴,尖尖的牙齒反著光,彷彿梳子整齊地並立著。
粗暴的咆哮再一次迴盪在裕裡的耳內。
震動了樹林。
「哈哈哈……」裕裡乾笑出聲,冷汗淌落他的背脊。他發誓他這輩子不曾見過會發出老虎叫聲、嘴巴還那麼大的兔子。
其實那根本不是兔子吧。
「就算是最新品種未免也太扯了──」男孩的悲鳴逸出喉頭。
宛若異形的生物同時蹬起後腿,兇猛地撲向面前的獵物。
就在這一瞬間。
白光掠過裕裡反射性閉起的眼皮,臉頰甚至可以鹹受到呼嘯而過的風壓。進入耳中的獸類咆哮轉眼成為淒厲的嚎叫,像是受到什麼重大的傷害。
裕裡被那樣乍然變化的叫聲引得睜開一隻眼,闖入視覺範圍內的,卻不是那只活像異形的兔子。他又睜開另一隻眼,一大片陰影落在他的臉上、手腳,包覆住他的大半身形。
裕裡只能傻愣愣的張大眼,完全忘記該去注意那只負傷而逃的生物。
那是一個高大的背影。
一個高大的男人背影。
深灰的長髮整齊的扎束在頸後,一身墨綠的軍服挺直得看不到半絲皺褶,將一般人罕有的冷厲氣勢顯現的淋漓盡致,如同一把出鞘的刀刃。
彷彿一碰就會割傷。
男人很快轉過身來,手中的長劍仍在滴著血,一滴一滴的被吸收到棕黑色的土壤裡。
裕裡慢慢的仰高頸,望入那雙居高臨下,正俯視著自己的深藍瞳孔底處。
軍服,軍靴、沾血的長劍……男人臉部的線條正如鑿刻般的難以親近。
啊啊,這大概也不是什麼COSPLAY了……
「啊呀?」
當強烈的白光完全散逸,代表吃驚的單字詞在下一秒溜出嘴外。
身為塞菲洛榮譽魔導士的少年露出驚訝的表情,有點不能相信自己所見地推推眼鏡。然而透過鏡片見到的景象和往常無異,沒有增加什麼,當然也沒有減少什麼。
繪製在地面的巨大魔法陣依舊孤零零地躺著,魔法陣內同樣是空無一物。
換句話說,就是什麼也沒有。
「怎麼會?」少年的聲音一瞬間拔高起來,迴盪在這間不算小,但因為雜七雜八的物品堆積太多,使得空間受到大量壓迫的個人研究室裡。
靠在門口的書桌被一大迭的書給淹沒,遠看還以為是座小山。放在最頂層的書本由於角度問題,一直搖搖欲墜,卻又死命撐著不至於掉落。
三面牆的位置則是讓三排的書櫃給佔住,書櫃裡頭不是塞著書就是成堆的卷軸。更不用說地板上也無法倖免,東倒西歪著成堆的實驗用儀器。
只能用「亂」一個字來形容。
頸間圍著天藍色披肩,身上是一套烏鴉黑長袍的少年緊皺眉頭。他繞著親手畫的魔法陣打轉,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繁雜交錯的咒文不放。
雖然完全沒有留心腳下,但總是有辦法在踩到儀器,或碰撞到飄浮在魔法陣四周的光球的前一剎那,避開了危機。
「不可能,照理來說是萬無一失的……」
對自己的實力擁有絕對認知的少年停下腳步,環抱起雙臂。他的召喚魔法陣向來沒出過什麼嚴重的差錯,召喚不到還是頭一遭的經驗。
少年改蹲下身子,伸手抓過被扔置一邊的百科全書,書背上還印著「超•稀奇珍獸百科全書」的燙金字體,腦袋像是要整個埋了進去。
失去魔力當做能源的光球靜靜地降至地面,美麗的七彩流光替拉上窗簾的研究室,增加不少明亮度,驅散室內的陰暗。
直接盤腿坐在地上的少年看得認真,壓根沒注意到突來的敲門聲。
敲門聲第二度的響起,少年還是沒聽到。
於是在得不到回應的情況下,研究室的大門讓人逕自的打開了。
一直被阻隔在外的光線頓時爭先恐後地湧進,陰暗被逼退到最角落。
強烈的光線讓少年不由得抬起了頭,那張平凡的面孔上雖然端起和善的笑,但是鏡片後的一雙黑眸卻閃動著銳利的光芒。
「我以為我吩咐過了,不准讓學院裡的任何人來打擾……」
背後隱藏低溫的句子乍然打住,少年瞇細眼,感到些許意外地看著佇立在門口的背光人影。
「真難得,是什麼風把你吹過來的?你這位宮廷魔導士不是嚷著,死也不肯踏進學院一步的嗎?」
「那是因為你們這裡的實習小鬼們太煩人了。」
金髮的青年一腳帶上門,同時隔絕門外的愛慕目光,被人以那樣的眼神注視,一點也不覺得高興。
「聽說你準備召喚珍獸?而且還是挑戰那種超高難度的?那珍獸呢?」
一連三個質問,使得少年挫敗地垮下肩膀。他耙開未梳理的黑髮,沮喪的模樣說明了一切緣由。
青年輕聳一下肩,他的反應像是不感到意外。他自顧自地上前審視起魔法陣,不時再抬眼計算光球的數量。
半晌,面貌秀麗的宮廷魔導士做出結論:「數目不對。」
「咦?」少年抬起頭。
「晶石的數目不對,你畫的魔法陣威力過大,只靠這些晶石根本沒辦法做好鞏固。」金髮青年冷淡的又說了一次。
「哎,所以才召喚不過來嗎?」
少年搔搔頭髮,跟著環視週遭的光球。他對友人的看法深信不疑,但是他的臉上卻沒有問題獲得解答時的喜悅,反倒是愈發的愁眉苦臉。
「不過魔導部就只肯借我這麼多,說什麼我的不良記錄太多,加上前陣子晶石又遭竊……」
「這些都可以打住,你以為我過來是為了什麼?」青年瞇細眼,不笑的藍眼睛裡掠過奇異的狡獪。他就像變戲法一樣地伸出手,手掌上立著一個小巧的玻璃罐,罐內全是發亮的光球。
「哎呀哎呀,你真不愧是我的心靈之友,不過你從哪弄到這麼多的?」少年盯著那些美麗的光球,他的雙眼同樣也亮了起來,大大的笑容幾乎裂至耳際。
「還不就是宮內舉行大型法術的時候,偷偷屯積……咳,不要趁機套我的話。」青年掩飾性地咳了咳,粗魯的將玻璃罐塞入對方手裡。「要召喚就快一點,我可是難得蹺班過來的。」
「是是是。」少年滿臉喜孜孜的,他立刻打開罐子,重新喃頌起咒文。
受到魔力催動的光球再度一顆一顆的飄浮起來,整齊有序地環繞在魔法陣的四周。
青年安靜的佇立在一旁。
下一秒,少年掌心間的光團伴隨著開始產生效應的魔法陣,炸裂出閃爍的白皓之光。以他的位置為中心點,白光呈巨大放射之態迅速擴散。
剎那間,房間亮若白晝──
古音•馮拉塞菲爾面無表情地俯視眼下的男孩。
黑髮黑眼,是王國內罕見的顏色,身上穿的衣物也是不曾見過的奇異款式。一雙眼睛就像受驚的幼鹿睜得大大的,一瞬也不瞬地瞪著自己直瞧。
真難得的事。
古音俐落地收起劍,他知道自己的面貌並不可親,而他從來也沒想要去改正。
「是誰准你到這來的?你難道沒看見入口處的告示牌嗎?」望著面前的男孩,古音皺起眉頭,嚴厲的唇線終於鬆動,吐出第一句話,過度低沉的嗓音夾帶著冷冽的苛責。
「告、告示牌?」裕裡忍不住縮下肩膀,這情況讓他覺得自己像做錯事的小孩。男人的眼神壓得他有些心驚膽跳,偏偏又難以啟齒自己是從半空跌下的,而且還是被一個莫名其妙的黑洞吐出來。
話說回來,他果然是掉入了另一個世界嗎?
「那個,我……呃……」
「說話不要結結巴巴的。」古音不耐煩地瞪了裕裡一眼,眉間的皺折比往常多上一條。「…告示牌上明明寫著『內有兔子,絕對勿入』,你的眼睛是長著裝飾用的嗎?」
裕裡彷彿可以聽見名為理智的神經斷裂的聲音。
「開什麼玩笑?誰會知道那種東西的存在!」
裕裡忘記腳踝的疼痛,氣急敗壞地站立起身子。怒意進駐了那一雙漆黑的眼眸裡,似乎將因此燃燒起來。
「你救了我,我很感激,但你一定要對人這樣說話嗎?我又不是欠你債沒還你,幹嘛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我也不是自願要到這種地方來的好不好!」
裕裡很生氣,氣得只差沒衝上前,抓住男人的衣領破口大罵。
放學的路上被人拖到異世界已經夠嘔了,他牽著腳踏車回家到底是招誰惹誰?
認真說起來,他才是受害者吧?
「而且那是哪門子的兔子?正常的兔子才不會發出老虎的叫聲,嘴巴還裂那麼大可以將我的頭一口吞下!」
「老虎的叫聲是喵,你聽到的是兔子的叫聲。」
「等一下,喵的話不是貓嗎?」
「貓是汪汪才對。」
「……」
裕裡張了張嘴,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做啞口無言。老虎的叫聲是喵,貓的叫聲是汪汪,真的還假的?這個異世界會不會太扯了。
原本的怒氣就像洩氣的皮球,頓時萎縮下去。失去轉移注意力的目標後,裕裡這才意識到左腳的疼痛。他瞬間倒抽一口氣,表情變得扭曲,靠著一時的憤怒而支撐住的身體開始搖搖晃晃,重心朝前傾倒。
如果不是男人的手臂及時伸出扶住,裕裡的腦海甚至可以描繪出自己將有的下場。
「你的腳?」古音連問問題的時候都是緊皺眉頭,語氣冷淡。不過他仍是讓裕裡慢慢坐下,男孩蒼白的臉色一點也不像是作假。
「啊,扭到了,就是扭到了嘛!反正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和你沒有關係。」裕裡強忍著痛,自暴自棄的扔出答案。
裕裡知道他的口氣很沖,但是盤踞心頭的煩躁感就是揮之不去。眼前的男人怎麼看都比他高大比他強壯,更不用說是比他還有男子氣概。為什麼自己在這樣的傢伙面前,卻得露出狼狽不已的樣子?
可惡,有種輸了的感覺……
裕裡不自覺地咬著下唇,沒有發覺他的神情充滿不甘願的色彩,像是鬧脾氣的彆扭孩子。
古音的眼神不知為何褪去冷硬,他其實有種想要摸摸裕頭髮的衝動,就像平常對待小動物那樣。但他只是不洩露情緒地蹲下身子,面無表情的拉開裕裡左腳的褲管。
腳踝整個腫起來了,也許要有好一陣子不能好好走路。
裕裡壓根沒想到古音會願意彎下他的膝蓋,他看起來就像是一把挺直的銳劍的男人。他吞下差點脫口的叫聲,背脊呈現僵硬,一動也不敢動,看著古音不止是拉開他的褲管,還將手掌貼上扭傷的部位。
「你……!」裕裡吃驚的喊,可是在下一秒,錯愕取代了黑眸裡的吃驚。
從古音手掌覆蓋住的皮膚底下,有一股清涼傳遞上來了,逐漸的減緩腳上的疼痛。
裕裡不敢置信地眨眨眼,最開始火燒的灼熱已淡得難以察覺,腳踝附近只剩下舒服的清涼感,彷彿從來沒有疼過。
就算裕裡再怎麼遲鈍,他也明白是古音做了某種行為,幫助他消除疼痛。
「這個……」黑髮黑眼的男孩有些結結巴巴的低嚷,一個只存在於幻想的名詞反射性的離開嘴唇。「難、難不成是所謂的魔法?」
「小子,你到底是哪個國家來的?你住的地方有偏僻到沒聽過魔法和兔子的危險性嗎?」古音收回手,投向裕裡的視線像是諷刺又像是打量。
「不要叫我小子!我的名字是千堂裕裡,千堂裕裡!」
「……古音•馮拉塞菲爾。」
裕裡要到好半晌才反應過來,那一串複雜的文字組合是男人的名字。他忽然不知道要說什麼,只好胡亂的應了一聲,只是內心總覺得有個地方透著古怪。
究竟是哪裡呢?
他苦惱的轉著腦袋,卻在打算站起的時候突然被古音制止。那雙藍眼睛正冰冷地望著,如同他做了什麼罪大惡極的事。
「怎……怎麼了嗎?」裕裡遲疑地問。
「你的腳暫時還不能走。」古音冷淡的回以答覆。
「咦?但是它不痛了啊,這樣的話應該……」裕裡還是不太明白,他低下頭看看自己的腳,再抬頭看向漸漸露出一絲不耐煩的男人。
「只是暫時不痛而已。」低沉的男聲不帶多大的起伏,古音示意裕裡看清楚,腫脹的腳踝並沒有回復原狀。
「呃,所以?」裕裡露出一瞬間的茫然,他不太能理解古音的意思。
「所以你必須到城裡再看過醫生。」古音閉了閉眼,像是在極力忍耐裕裡的遲鈍。
裕裡相信自己如果再問一句為什麼的話,穿著軍服的男人或許會很樂意親手掐死他。他反射性的點點頭,表示明白了,而古音接下來的動作則是使得他整個傻住。
換成是女性,一定會非常高興吧?
如此的想法剎那間掠過腦海,裕裡一下子只能做出這樣的結論。
乍看下同樣相似的景色確實一點一滴的在改變,樹木的聚集也不若原先的茂密。陽光大範圍的包圍著樹林,影子因為照射角度的關係,被拉得細細長長,像是枯瘦的枝條。
裕裡知道他們正朝著樹林出口的方向走去。
這一路上不曾再有兇惡野獸的咆哮聲響起,當然也沒有再遇上似乎溫馴可愛,實際卻兇猛狂暴還會吃人的兔子。
進入眼裡的視野比平常還要再高上許多,裕裡必須承認,那個高度是他即使狂灌牛奶,大概也難以達成的目標。不需要施上一點力的雙腳,照理說可以輕鬆的懸掛著,但不止是腳,包括手臂的肌肉其實都呈現半僵硬的狀態。
這還是裕裡第一次被一個剛認識不久的男人背著走。
明明就能自己來了,反正暫時也感覺不到痛……類似的話在對上那一雙看起來冷酷險惡的藍眼睛後,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全部識相地回到肚子裡。
裕裡收回四處游移的視線,從他的方向可以清楚望見古音不苟言笑的側臉。凜然的眼瞳、剛硬的線條、嚴厲的唇線,那是連身為同性的裕裡,也覺得相當有迫力的一張瞼孔。
確實是……非常有男子氣概啊。
裕裡垂下眼簾,突然覺得自己方纔的行為簡直是無理取鬧。
「對不起。」他盯著墨綠色的軍服,小小聲地道著歉。
「沒事不要隨便道歉。」古音的步伐沒有停下,異常穩健。
傳入裕裡耳中的男人嗓音聽起來依然不近人情,甚至會令人想到剛硬的鐵塊。但奇妙的是,裕裡似乎已經開始能察覺隱藏底下的溫度。
「你救了我,我卻還對你大吼大叫……真的很對不起……」
裕裡舔舔乾燥的嘴唇,像是犯錯的孩子囁嚅地說,眼眸仍是低垂,注視著那曾經擋在他身前的寬厚背脊。
「……那種小事,不需要放在心頭上。」古音的腳步只出現剎那的一頓。
在裕裡看不到的角度,古音堅硬的眼神後浮現一瞬間的柔軟。
雖然無法瞧見,不過裕裡似乎也能感受到氣氛細微的改變。他莫名地安心下來,眼角餘光則剛好瞄見快滑出口袋外的一截海豚尾巴。
那是專門裝著零錢和月票的海豚錢包,是上禮拜去海洋公園參觀表演秀時,順便在店家買的紀念品。
啊,錢包裡面還有家裡大門的鑰匙。才這麼想的裕裡急忙地抽出一隻手想要抓住,然而海豚錢包卻在手指差點碰到的前一秒,真的滑出口袋,掉落到地面。
「怎麼了?別隨便亂動。」
古音察覺到背上男孩突如其來的不安份。那孩子顯然是沒有將他的話聽進去,只是扔出一句「東西掉了,等一下」後,就跳下他的背脊。
頓時減輕的重量讓古音不悅地攢眉,明明警告過腳還不能隨意走動的。他板著臉地轉過身,映入眼內的卻是空無一人。
地面上僅剩海豚造型的錢包孤單單地躺著。
「……千堂裕裡?」
裕裡緊閉著雙眼,那是人遇上危險時下意識會有的反應。他的身體正以可怕的速度,朝著不知名的方向墜落。
如果情況允許的話,裕裡真想抱頭哀嚎。
誰來告訴他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他只是想撿個錢包而已啊,為什麼……為什麼在跳下去的那一瞬間,他的腳下竟然會出現黑洞!
結果錢包不但沒撿到,還得被迫重新溫習穿梭之旅。
這種似曾相識的速度感、墜落感,以及好比海盜船坐個十來次後產生的暈眩感,裕裡不久之前才經歷過一次。
啊啊,有必要讓他的運氣好到這樣嗎?
裕裡的內心欲哭無淚,天知道他的下一個降落地點會是哪裡?他明明只是一個平凡無奇的高中生而已,萬一出口剛好開在天空或是海洋該怎麼辦?這個故事不就直接可以宣告完結,順便GAMEOVER了。
然後讀者會殺了作者。
裕裡微微地掀開一隻眼,湧進眼瞳的除了虛空般的黑暗還是黑暗,風聲刮過耳畔,帶出一種尖銳的音嘯。
誰也不能告訴裕裡這樣的墜落會持續多久。
不知道那個男人會怎麼想?裕裡又閉上眼,自暴自棄地放任自己向下掉。那個男人,救了他一命、還替他療傷,他第一個見到的異世界人……古音•馮拉塞菲爾。
腦海中甚至能夠描繪出那雙深藍眼瞳可能有的錯愕。
「可惡……!」打算脫口的咒罵卻在咬到舌頭時,斷成破碎的音節。
裕裡閉緊嘴巴,不敢再隨意出聲,舌尖處傳來陣陣的刺痛。風繼續刮著他的臉,但是沒有冰冷的感覺。
就在裕裡以為這場墜落也許將持續一輩子的時候,不遠處突然浮現一個微弱的光點,在無盡的黑暗中異常顯眼。
裕裡一開始不曾注意到,直到身體越來越逼近光源,變得熾烈的白光透過他的眼皮,螫痛了他的瞳孔。裕裡睜開雙眼,強大的光芒迅速地吞噬他的視野。
接著──
「碰」的一聲。
那是人體和地面碰撞時發出的音響。
「痛、痛……」裕裡忍不住呻吟著,他覺得全身上下的骨頭都快散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底下傳來的觸感確實是堅硬的地面。
不是天空,也不是海洋。
上一刻的白光像是仍殘留在眼裡,裕裡不禁眨了眨幾次眼,希望能驅趕眼前的模糊,耳邊依稀可以聽到不屬於自己的聲音響起。
「召喚……成功了?」
「問題是,那是珍獸嗎?」
「啊,好像是人類……難、難不成是前所未見的新品珍獸?」
「別說夢話了,那怎麼看都是人類。根據魔導部魔法律第一千零三十四條例,擅自召喚異界的人類……」
「似乎是……第二級重罪,順便一提,協助者也要負連帶責任唷。」
兩個人的聲音瞬間沉默,再爆發。
「唔哇!怎麼會跑出人類?我明明召喚的是珍獸啊!」
「這種事不要問我,召喚者到底是誰?」
「湮滅證據吧?湮滅證據吧!」
湮湮湮湮滅證據?
不管裕裡再怎麼想,那個「證據」指的似乎就是自己。顧不得視線尚未完全清晰,他急急忙忙地站了起來。
「『小心那些光球!』」
陌生的兩道聲音同時焦急地迭合在一起。
裕裡頓時吃驚的僵直住身子。
但已經太遲了,某種清脆的,由內向外進出的破裂聲,自裕裡的腳下傳出。
接下來簡直像是連鎖反應一樣,一連串的破裂聲此起彼落的響起。四濺的流光落在裕裡眼底,好像曾經在祭典上見過的五彩花火。
當聲音總算停止,一陣靜默回歸耳內之後,裕裡不禁眨眨眼,望著腳邊滿地的光球碎片。
以及站在他面前彷彿大受打擊的少年,還有青年。
注意到裕裡尷尬不已的神色,少年和青年迅速地重新整理表情,親和的微笑浮現在兩人的臉上。
「啊,我是榮譽魔導士•中野。」黑髮少年伸手置在胸前,欠了一個身。
「宮廷魔導士•諾焉。」金髮青年則是輕輕地點下頭,表示禮節。
「雖然說得是有點遲了,不過……」黑髮少年咧出笑,鏡片後的眼睛又黑又亮。
下一剎那,少年和青年的聲音再度迭合在一起。
「『異世界的客人,歡迎來到塞菲洛。』」
裕裡眨了眨眼,比起被證明自己是來到異世界的事實,他現在只有一個問題想問。
……為什麼有一個聽起來像他隔壁班同學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