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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都市] 《剪刀上的蘑菇》+番外 作者:towei/吐維 (強攻強受 黑暗 肉欲 37萬字)

19
  
拿著肖瑜前夜替他泡好的蜂蜜牛奶,肖桓進房在床邊坐下。習齊病得頭昏眼花,任由肖桓餵他吃了藥,灌了水,又替他倒了杯牛奶放在手上,他才說得出話,

  「嗯,燒好像退了。」他虛聲說著,又躺回床上。這時候他就不禁感激肖瑜不在家,他被某個貴婦人請去她們的聚會教年菜的作法,如果說肖桓給習齊的是肉體上折磨的話,肖瑜就是精神上的。現在的習齊,實在沒有多餘的力氣應付肖瑜給他的壓力,

  「太勞累了吧,小齊。果然是那齣戲害的。」

  肖桓說著,把牛奶杯擱回茶几上。習齊很想頂一句「是你害的才對」,但想想沒必要給自己找麻煩,侵犯病中的習齊,肖桓可是前科纍纍的。

  何況他現在滿腦子都是剪刀上的蘑菇這齣戲,無暇思考其它。正發呆著,忽然額上一暖,原來是肖桓的大手撫到了他的額上,像在測他的體溫似的,動作十分輕柔,讓習齊想起了小時候,每次自己生病,照顧自己的往往不是□□乏數的爸爸,而是肖桓他們。

  最開始見到肖桓的時候,習齊記得自己是有些看不起他的。
 
 比起肖瑜,肖桓雖然只小了他一歲,但總是毛毛燥燥,說話不經大腦,一點都沒有哥哥的樣子。習齋還小的時候,就經常和肖桓吵嘴,兩個相差快十歲的兄弟,竟然還會打起來,當然每次都是肖桓贏就是了。

  而習齊則是一直對他保持距離,儘管比起習齋,肖桓好像特別喜歡鬧他。總是找機會在他房門口探頭探腦,不是說削鉛筆機壞了要借他的,就是說自己租了有趣的片子要借他一起看,結果放出來不是恐怖片就是A片,習齊有陣子都拒絕和肖桓一起看影片。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習齊注意到肖桓開始喜歡觸碰他的身體。不是找借口摸他肩膀、摸他胸部,就是動不動找機會打他屁股,還會在他換衣服的時候忽然闖進來,才拙劣地裝作只是走錯房間。

  肖桓也好肖瑜也好,似乎都不太會演戲。

  有一次習齊在客廳睡著,忽然覺得有人在吻他,睜開眼睛才發現是肖桓。當時肖桓一邊臉紅,一邊慌慌張張地跑開,還回頭聲明自己只是想試試看接吻是什麼感覺的模樣,習齊到現在都還記得。

  仔細想想,如果以前的他,對肖瑜是崇拜、仰慕的話,他和肖桓的關係,可能還比較像真正的兄弟,可以嬉鬧、可以親狹、可以吵架,可以互相比較,但過了幾天又玩在一塊。如果不是肖桓在父親忌日那天,在肖瑜的旁觀下第一次□□了他,就在父親守靈的房間樓上,習齊覺得自己說不定還是可以輕易原諒他。

  相較於肖瑜,肖桓一次也沒說過喜歡他。

  可是他卻一次又一次地,對習齊做出甚至是情人也不會做的事。

  「你最近好像有點改變了,習齊。」

  肖桓的聲音把習齊從回憶中拉回,他有些迷茫地望著床邊的肖桓。肖桓的手本來還停留在額頭上,竟順著習齊的頰慢慢往下滑,在睡衣露出的鎖骨上磨娑著。

  習齊的神經一下緊繃起來,過了這麼多年,肖桓毛手毛腳的習慣還是沒改,

  「肖、肖桓……」

  「上次……你不見的那次,我說聽見你和瑜的聲音,其實是騙你的……其實我什麼都聽不見。我……很想進去,也很想一探究竟,但是瑜的事情,我沒有權利管。」肖桓的手停在習齊的胸口,習齊動彈不得,只能任由他用指腹輕輕滑著:

  「你知道,小齊,從小……我就很崇拜瑜,他腦袋比我好,以前我被人欺負的時候,瑜都會想辦法替我十倍報復回去,要不是這種環境,我覺得瑜不止當個廚師,律師還是醫生什麼的都沒問題也說不定。我那個老爸被人抓去關,還牽連到孩子跟著倒霉,要是沒有瑜的話,我大概活不到遇見你吧。」

  肖桓似乎苦笑了一下。習齊不知道他忽然感性起來的原因,肖桓似乎說到興起,手也跟著越來越不規矩,竟然單手解開他睡衣的扣子,習齊沒力氣阻止,只好無力地說:

  「肖桓……我還在發燒……」他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

  肖桓忽然笑了一下,停下解扣子的手,卻改往他的大腿摸去,「小齊,你知道嗎?你從小求人的時候,就是這副表情。有點無奈,卻又不肯完全放下身段那種倔強,你不像小齋,遇上不滿的事就大嗓門地嚷。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更想鬧你。」

  習齊聞言咬了咬牙,在枕上別過了頭。但是肖桓卻忽然停下了所有的動作,習齊有些訝異的回過頭,馬上就被按入懷抱裡,肖桓竟然攔肩抱住了他,雙臂摟得緊緊的,

  「這幾天我想了很多……關於瑜的,還有你的。我小時候曾經想過,如果有一天我能夠長大成人,賺到錢、有了力量,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讓我哥哥過得幸福。」

  習齊軟綿綿地依在他的懷抱裡,心思卻飄到了別處。那天從舞台上下來,習齊還無法從激動的情緒中恢復過來,而罐子學長竟然一直無聲地抱著他,扶著他,陪他一起看劇組其它人演戲,直到整個排練結束。

  罐子的體溫,比誰都熱、比什麼都暖,他在舞台上的撫慰,就像魔咒一樣,深深流進習齊的心裡。再多的顫抖,竟也不可思議地逐一平復了。

  「……但是我最近慢慢發現,我或許沒辦法實現瑜的幸福。」

  肖桓抓著他的肩,把他放回床上,遲疑地替他扣回睡衣,又蓋回了被子,把手重新貼到習齊發熱的額頭上,把他的思緒稍稍拉了回來。

  習齊看著他俯下身來,在自己唇上蜻蜓點水般地一吻。他有些迷惘地望著肖桓,其實他不太記得肖桓剛說了什麼,也不明白這個吻的原因,

  「總之……我……現在還想不到該如何是好。等我想清楚了、時機也到了,我會做出決定的,不論如何……我不會再聽瑜的話,什麼都對你做了。」

  肖桓柔聲說著,習齊還是不解地望著他,但至少肖桓說的,對他來講應該是好事。老實說學校的課業加上排戲,回家還要忍受肖桓他們對他的強索,習齊覺得自己的身體遲早會受不了。看著肖桓久違慌張的樣子,習齊迷迷糊糊地開了口,

  「嗯……謝謝,桓哥。」

  肖桓從椅子上站起來,凝視著病得臉頰微紅的習齊,「小齊,我真的……」他像是想股起勇氣說什麼,但很快又放棄了,在習齊的注視下,關上門離開了房間。

  唇上還留著肖桓吻的觸感。但很快被罐子吻的記憶取代,習齊躺在床上,不自覺地微微笑了起來。

  兩天之後習齊總算可以勉強到校上課,紀宜還特地打電話來關心,女王也知道他病倒的事情,特別下旨恩准他錯過一次排練,只交代了一下回家練習的項目。

  但是該躲的還是躲不掉,因為這週一就是女王課堂的術科期末考。

  女王的術科項目別出心裁,或許該說是很恐怖。他一來就叫大家輪流到前面來抽籤,還準備了特製的大箱子,習齊後來才陸陸續續聽學長姊們說,女王會叫輪番上台表演,簽的內容都是一些神秘的角色,就是考試要表演的內容。

  什麼「通宵喝酒被妻子趕出家門在街上遊蕩的醉漢」、「阻止人自殺卻發現想自殺的是自己女友的消防隊員」,還有什麼「赫然體會到自己有女裝癖的足球隊長」。以上還算是人的角色,其它像介希抽到的是「烤盤上熱度不均勻的蝦子」、還有的是「血液循環不良的長頸鹿」、「壞掉的燈泡」,習齊的簽上倒是很乾脆了寫了兩個字「魚板」。

  「魚板……」習齊難得嘴角抽動。而且為什麼別的簽上都有這麼多說明,他的就這麼乾淨?是覺得魚板無需多言嗎?

  「喂,Ivy,你的簽是什麼?」介希還很不識相地貼過來問。

  「不干你的事!」

  自從上次排練以後,女王就通令全劇組的人不准叫他本名,直接叫他Ivy。而且還在自己的課堂上大剌剌地這樣叫他,弄得現在全班都對他Ivy,Ivy的叫。看來女王說的「給我變成Ivy」的宣言還真不是隨便開玩笑的。

  搞到現在他回家聽到肖桓他們叫他小齊,還會有點適應不過來。

  介希的蝦子搏得滿堂彩,連女王都笑了出來。介希很擅長演甘草類的角色,身體也很柔軟,他從高中就開始參加戲劇社,光是看他可以騰空在舞台上學蝦子掙扎,挺腰踢腿翻滾一應俱全,習齊就不禁大感佩服。

  可是輪到他的時候,女王無言地看了眼他的簽,就說:

  「你不用了,我讓你pass。」

  「咦?」習齊十分意外。

  「你太容易受影響,不是那種可以輕易切換的演員。」女王有些意味深長地說:

  「我不想我的Ivy最後演起來像魚板,明白了嗎?明白了就快滾!否則讓你明年重修你信不信?」

  就這樣,習齊這學期最後的術科,就在無風無浪中結束了。

  週五他總算把身體恢復到可以排練的程度,一下了課就往排練室沖。現在他越來越受這齣戲的吸引,太久沒見,竟還會有些想念劇組的人員。

  經過更衣室的時候碰到了在拿掃具的罐子學長,習齊驚了一下,差點沒嗆到。他張著嘴正想打招呼,罐子卻看了他一眼,主動開口了:「感冒好了?」習齊反應不過來,又有些受寵若驚,好半晌才紅著臉點了點頭。

  「是嗎?那就好。」

  罐子說著就單手拎起拖把,另一手拿了水桶,背對著他走進了排練室。接近新年的寒冬,罐子這次卻乾脆連上衣都不穿了。

  劇組的人陸陸續續來到,習齊在出去搬水的時候又碰到杏學姊。杏先看見了他,全身顫了一下,自從上次排練過後,杏看他的眼神就變了,變得有些恐懼,但又有些說不出的異樣。習齊本來以為她是怕自己拆穿她用禁藥的事情,但現在看來不是如此:

  「學姊,午安。」

  「嗯,啊…午、午安。」杏的臉色有點蒼白,她看著習齊的臉,半晌又別過目光,好像習齊身上有什麼恐怖的東西一樣,

  「學姊……你沒事吧?」他又問了一次。杏背對著他,似乎吸了口氣,但是一句話也沒有答。習齊覺得奇怪,但也莫可奈何,正轉身搬起水要走,杏學姊卻忽然開口了:

  「我……看過一次。」

  「嗯?」習齊停下腳步。

  「我……看過一次,以前,在……學長二年級的夏季公演上。Knob學長,那時候也是演類似那種軟弱的角色,我看過……他在台上歇斯底里、近乎崩潰的樣子。又哭、又叫、又哀求。就像……你上次那個樣子。」

  習齊沒有說話,杏轉過了頭,直視著習齊烏黑的雙眸:

  「那個時候……我真的深深被震憾了。那時候我還只是一年級菜鳥,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同樣都是人類,有人可以在心底藏著這麼多、這麼豐沛的情感,同時我也感到不可思議,擁有這種情感的人,竟還可以這樣活生生地在我面前,行走、談笑,而沒有因此而崩潰或爆炸。」

  杏學姊忽然低下了頭,雙手在胸前捏得緊緊的,緊到發抖:

  「那也是我第一次……發現舞台竟是那麼迷人、卻又那麼恐布的地方。他可以血淋淋地扯出人心底最深層的東西,就像異世界一樣,平常說不出的、想不到的、感受不來的,在舞台上全部無所遁形,那是最虛幻,卻又最真實的地方……」

  水滴在杏學姊的手背上,一滴、兩滴,習齊一愣,才發覺那是杏的眼淚:

  「可是……那樣的Knob學長……在舞台上如此美麗、令人驚艷的學長,卻死掉了,在我面前,以那種方式……」

  杏學姊深吸了幾口氣,好像要讓自己平靜一些,

  「我……一年級結束的那個夏天,曾經向Knob學長告白過。很愚蠢的戀情,卻有個很仁慈的結束,那時候的學長,還是個像精靈一樣的人,既透明、又脆弱、又美麗……像罐子學長一樣,讓人一見就移不開目光。他的笑容……他用那種像要消失一般的笑容,笑著拒絕我的樣子,我永遠都不會忘記。」

  她抬起頭來直視著習齊。習齊被她目光中的認真嚇住了:

  「學姊……」

  「你很像Knob……特別是在舞台上的樣子,感受舞台的方式,還有……表達情感的方法。而且某些方面來講,你比他更恐布。」

  「啪」地一聲,杏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就像他們第一天見面時那樣,杏緊緊地握著他的前臂:

  「不要演這齣戲了,現在還來得及,學弟,不要演了,你不能演這齣戲,要是你再演下去,也會和於學長一樣……」

  她沒有說下去,握著習齊手顫抖著,瘦削的背脊起伏著,像在強忍著什麼。習齊不知所措地看著她,最後把手覆上她的手,

  「學姊,我不可能現在抽身……就算我想退出,女王也不會允許吧!」他有些苦笑地說著。但杏固執地抓著他的手:

  「我可以和老大說,他會理解的,Knob學長的死對他來講也是很大的打擊,他會明白我的意思的,他也不想再失去……」

  「學姊,我不可能退出的,這是我的戲。」

  習齊不忍心地截斷她,他看著她有些慌張的眼睛:「剪刀上的蘑菇已經是我的戲了,我不可能放棄他,更不可能……放棄Ivy。學姊也是演員,應該能夠明白吧?」

  杏學姊忽然不說話了。她緊抿著唇,保持這個動作很久,半晌像是放棄似地,慢慢松下握著習齊的手,背對著他轉過了身。

  「學姊……」習齊有些擔心地望著她,她看起來還在顫抖。

  杏沒有回過頭來,她背上排演用的背袋,向前走了兩步,又停下腳步。

  「不要太接近罐子這個人,習齊。」她忽然開口,習齊愣了一下,因為這是杏學姊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他對你來說,太危險了。」
20

  下午的排練進度,是Tim和貓女雙人組的戲。那是少數Tim沒有和Ivy對戲的橋段,貓女注意到初來垃圾場的Tim,被他的風采所蠱惑,於是趁著Ivy不在的時候,主動打招呼、主動挑起Tim的注意力。

  Tim心知肚明,這隻母貓就是在城市裡謀殺了無數豢養她的主人,而被放逐到這個垃圾場裡來。看見母貓不知死活地接近他,Tim肚裡暗笑,又覺得有趣,於是先是和母貓虛以委蛇,兩個人互相用言語試探著對方、測試著對方,並且吹噓自己的豐功偉業。

  『你曾在市長辦公室裡跳華爾茲,把秘書當成替你穿鞋的僕役?你曾在教士們的懺悔室裡吃著聖誕節火雞,用身體歌詠上帝的美妙?你知道這城市的下水道裡,塞滿了賭徒的金銀嗎?你知道法院大人們的大腿上,還有我昨夜留下的吻嗎?哎呀,先生,你到過月亮上嗎?要是你到過的話,肯定會發現那裡全堆滿了稅金,正閃閃發亮著呢!』

  習齊捧著熱水瓶坐在觀席上,看著舞台上的人排練。說話的是杏學姊,杏和菫雖然是同一隻貓,性格卻大不相同,杏飾演的人格活潑、熱情,同時也好慕虛榮、崇尚金錢,

  而菫飾演的人格比較深沉、內斂,有時還會講些哲學的雋語。同時也陰辣狠毒,大多數被母貓殺害的飼主,都是由菫的人格下的手。

  『不,我不曾到過月亮。』罐子揚起唇角說。

  習齊看罐子坐在搬上舞台的長椅上,劇本裡他是坐在一台廢棄的收割機上,把玩著剪刀。現在他手上雖然沒有剪刀,但習齊看著他的手微微動著,前後開闔著,有時快、有時慢得令人心悸,勾起唇角時,還會橫豎著拿到唇邊。

  就連杏學姊也會下意識地避開罐子的右手,彷彿那裡真的有把剪刀似的。

  「罐子的才華真是沒話說,對吧?」

  紀宜學長在他身邊坐下,把手上的三明治遞到他手裡。習齊點頭答謝,才發覺自己念劇本念到沒吃午餐,「感冒好點了嗎?」他又關心地問。

  「嗯,已經好很多了。不好意思,讓大家擔心了。」習齊說。

  紀宜自己倒了一杯熱水,往舞台上看了一眼。母貓見Tim自承見識不廣,心裡更加得意,淘淘不絕地說起自己的各任主人,從他們的身份到嗜好,甚至床上的性癖,以及許多不為人知的勾當。習齊在閱讀劇本時非常喜歡這一段,杏的演繹也恰如其份。

  紀宜聽著杏清脆高亢的聲音,沉默了一下,握著手中的熱水杯:

  「我被你嚇了一大跳,習齊。」

  「嗯?」習齊把視線從舞台上移開。紀宜盯著水杯上浮起的漣漪,像在考慮什麼似地眨了眨眼,過了很久才說,

  「我好像慢慢可以理解……女王執意要讓你演Ivy的原因了。」

  他推了一下眼鏡,又說:「我最近在想……或許舞台這種東西,就好像人的一生一樣,每個角色、每個演員,都在上面活過一次,又死過一次。舞台劇和電影、電視劇那些東西最大的不同點,就在於他不能重來吧!而它最大的魅力也在這裡。」

  習齊靜靜聽著,女王停下來指導杏學姊,他就和紀宜又聊了一陣。提到女王的期末術科考試的時候,紀宜頓了一下,

  「女王的期末考啊……真是懷念。」他的表情變得有些奇怪。

  「咦?學長也考過嗎?」習齊問。

  「嗯,是啊,上過那堂課的應該都有考過,」紀宜似乎猶豫了一下,好半晌才說:「當年我抽到的是螃蟹,而且還不是普通的螃蟹,是什麼『在夏天的沙灘上發情的螃蟹』,結果Crab這個綽號就這樣跟了我四年。」紀宜苦笑起來。

  習齊這才恍然大悟,老實說他還滿難想像,這個看起來總是正正經經的學長,到底會怎麼表演發情的螃蟹。他忍不住問:

  「結果呢?演得怎麼樣?」

  紀宜少有地露出彆扭的表情,微微別過了頭,「別提了,那是我站上舞台以來最大的恥辱。」他似乎還臉紅了。

  習齊沒再多問紀宜原委,因為罐子開口了。母貓越講越開心,在垃圾場裡舞蹈、旋轉、跳上跳下,甚至放聲大笑,罐子始終坐著沒有動,這時卻忽然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得意忘形的母貓身邊,斜靠在虛擬的燈柱上。

  『我是沒有到過月亮,也不曾造訪過市長的寢室。不過呢,美麗的女士,既然妳如此見多識廣,想必不會介意我分享一些經驗,』

  罐子勾著唇角,緩緩靠近站在另一張椅子上的杏:『我曾剪開市長夫人的肚子,她的孩子滿身是血的探頭出來,還告訴我一個小秘密,那就是他的父親其實不是市長。我曾剪開一個■■的腦子,她的腦漿裡開出美麗的野薑花,和鄰國的公主相較起來美多了,因為她的腦袋裡,只流出了玉米濃湯。』

  罐子一手壓著排練室的牆,俯身湊近杏的臉。有些黑眼圈的雙眸微微瞠大,掛著笑容繼續說著:

  『我也曾剪過那座城市裡公認最美的美女,我細心地剪她,分開她的頭、她的手、她的腳,我細細剪下她的十指,排列在他最得意獎座前。而她還躺在一旁,哭著求我不要剪開她的五官,因為她的眼睛要在鼻子上面才好看。』罐子學長忽然跳上了杏站的椅子,把杏學姊嚇了一跳,他學她一樣蹲在上頭,像野獸一般地:

  『但最近我常覺得空虛,總覺得少了些什麼,我手中的剪刀,總在嚮往著什麼,是什麼呢?究竟少了什麼……』

  罐子的右手模擬剪刀的樣子,慢條斯理地滑過自己的脖子,唇角依舊帶著笑意,習齊睜大眼睛,看著罐子伸出了舌頭,緩緩舔舐了一下唇。杏學姊臉色變了:

  『啊,我想起來了。美麗的女士,托妳的福,我聽見我的剪刀,正呼喚著一隻貓呢,美麗的女士,竭誠地請問妳,我該上哪兒找一隻母貓?』

  習齊聽見女王叫停的聲音,身體才靠回椅背上。就像一年級迎新那次一樣,習齊發覺只要罐子一開始演戲,他的眼睛就離不開他,彷彿罐子的身上被下了某種魔咒,習齊甚至不確定自己是迷上了他的演技,還是他的人,亦或兩者皆是。

  他有些強烈地羨慕起Knob學長來。可以這樣一次又一次,佔領屬於罐子的舞台,和他一起構築出另一個世界,讓舞台上的罐子,只看見他一個人。

  罐子一聽見叫停的聲音,就像是精密的機械一樣,立刻切換回平常傭懶、隨便中帶著高傲的樣子。反而是杏還呆呆地蹲在舞台的椅子上,臉上掛著恐懼的表情,很久都沒有動彈,直到女王開始罵人,她才稍稍反應過來,

  「林杏,妳的動作是怎麼回事?妳是貓!不是母雞!動作要更輕巧一點,觀眾不會想看一隻雞在台上飛來飛去!妳最近是不是胖了?給我注意一點!」

  「是,我知道了。」杏學姊悶悶地說著。女王又轉向在伸懶腰的罐子:「還有你,辛維!」罐子懶洋洋地回過頭來看了女王一眼,還打了個喝欠,女王附手瞪著他,

  「氣勢太強了,這裡的主角是貓,不是Tim,林杏現在還壓不過你,你給我收斂一點。」罐子不屑地看了眼改為坐姿的杏學姊,見女王還瞪著他,才應了一聲:

  「知——道了。」說著便跳下了舞台,走到觀席旁的側門,打開門走了出去。

  女王宣佈休息,大家都鬆了口氣。阿耀學長走過習齊身邊時說:「老大最近是不是太緊張了啊?跟吃炸藥一樣,連罐子都被盯了。」菫學姊靠在椅背上點了根煙,看了女王一眼,又把煙收了下來:

  「平常不就這樣嗎?你哪一天沒聽到他罵人了?」阿耀扁了扁嘴說:

  「不一樣啊,平常是吃黃色炸藥,最近是吃核子彈好不好?」

  「公演越來越近,虞老師壓力大,你們多體諒他一點。」紀宜說著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阿耀還在旁邊說著風涼話:「是是是,紀小蟹最體諒老大了,是老大的好學生嘛。」

  習齊也從觀席上站起來,他發覺自己需要去呼吸一點新鮮空氣,罐子的事情也好、劇組的氣氛也好,隨著公演的日子接近,習齊覺得自己也和女王一樣緊張起來。

  走出排練室,繞到活動中心的後門。習齊赫然看見一個背影,竟然是罐子,他背對著他,半蹲在變電柵欄旁的水泥墩上,正抽著手裡的香煙。

  習齊膽怯地走近幾步,罐子似乎沒發現他似的,直到習齊走到他身後,他才驀然回頭。「是你啊。」他懶洋洋地說著,改成坐姿在水泥墩上坐下來,繼續抽著手裡的煙。他還沒穿上衣服,就這樣坦胸露背地吹著一月的寒風。

  「學……學長。」

  習齊叫了一聲,有些遲疑地蹭到了柵欄附近。罐子忽然笑了一下,

  「你真的很像小貓耶,比林杏她們更像。偷偷摸摸的,被你從背後暗殺都不曉得。」

  習齊驚了一下,他在家習慣躡手躡腳走路,因為想避免被肖桓他們注意到,不論什麼時候,只要被肖桓逮到的話,他們總有借口對他做出一連串的暴行。所以習齊都裝作自己不在家,做什麼說什麼總是小心翼翼的,連呼吸也不敢太過大聲。

  「對、對不起。」習齊反射地道歉,罐子又接著說,

  「那樣很好啊,演Ivy正好合適。」

  聽見罐子提到Ivy,習齊的心不知為何紮了一下,頓時沉默下來。他覺得自己應該離開,罐子好像也沒有要和他對談的意思,如果再厚臉皮親近的話,好不容易好轉的關係說不定又要壞了。但一股強烈的執念又讓習齊停下腳步,他看著吐著煙霧的罐子:

  「學長……聽說……在美國待過?」他盡力找話題。

  「學長學長的,聽了就煩,要嘛叫我喂,要嘛就直接叫罐子。」罐子說,習齊當然不可能用喂叫他,也不好意思直接叫他綽號,一時有些慌張。罐子看他紅著臉低下頭,不禁皺了皺眉頭,半晌竟笑起來:

  「你也太老實了,難怪會被虞老師耍著玩。」他不等習齊回話,又接著說:

  「我是在美國待過?怎麼樣?」

  「嗯……聽說,學長後來被退學了?啊,我只是好奇……」習齊發覺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窘得不知如何是好。但罐子似乎一點也不在意,只是「嗯」了一聲,還冷笑了一下:「是被退學沒有錯啊!那種地方,多待一秒我都想吐。早點被退了乾淨。」

  「可是……那不是學長的錯不是嗎?和教授戀愛什麼的……」習齊試著補救。但罐子卻有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歪了歪唇:

  「和教授戀愛?那些人是怎麼說的?」

  「咦?就是……和有妻子的教授……那個……所以……」習齊講得結結巴巴,罐子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翻後仰,拿煙的手微微顫動,連眼淚都流出來了:

  「他們是這麼跟你說的?還是虞老師說的?戲劇系果然有趣。」

  習齊不知所措,罐子又笑了一陣子,才停下了吸了一口煙,眼神霎地變得殘忍:

  「才不是什麼戀愛,是□□。我□□了我的指導教授。」

  「咦……?」

  「他是個卑鄙的四眼田雞,不過是從歐洲來的,還是客座,就裝作一副了不起的樣子,和我講話的時候老是仰著脖子,還喜歡拿食指戳我鼻子。對,就是那根食指,我恨死他的食指了,總是在那裡晃來晃去,明明什麼都不懂,卻對我的提的劇本囉哩叭唆、批評我的感受性,導個戲還為了和情婦見面遲到,對舞台一點也不尊重……」

  看著習齊驚愕的神情,罐子揚起唇角,那瞬間竟有點像Ivy初次遇到Tim時,罐子臉上的表情:

  「所以我在後台□□了他,就在公演之後。你真該看看那個懦弱的傢伙哭著求饒的樣子,我折斷了他的食指,讓他這輩子再也不能戳我鼻子,把他幹到流血流了一地,還崩潰著求我再快一點、再猛一點……」罐子似乎想起那時的情景,又咯咯笑了:

  「那傢伙懦弱到事後也不敢公開事實,只說我毆打老師,直接讓我從學校退學回國了事。真是的,當初年紀太輕不懂,應該要拍下照片來留戀才對。」

  罐子看著習齊一臉錯顎的表情,不禁又笑了起來。他笑著放下了煙,把□□的上身靠在變電箱的柵欄上,一雙眼凝視著習齊,

  「怎麼,害怕了?後悔和我同台演戲了?」

  「不、沒有……」習齊一時無法思考,只是下意識地退了一步。罐子忽然把視線移向天空,看著灰濛濛的、卻異常高遠的冬季雲層:

  「人總愛用太多無聊的東西束縛自己,真的很無聊,道德、法律、規則、倫理、學術理論、人際關係、父母親情、愛情和友情……哈,還有我們最最偉大的良心!結果把
自己困死,走到哪裡都覺得窒息,覺得無法呼吸,反而要靠煙、靠酒、靠毒品、靠□□,得靠這些迷人的小東西才活得下去,」

  罐子的眼神有些空洞,他就這樣空空洞洞地望著天空:

  「搞到最後,人只有在舞台上才是自由的,只有演戲的時候才是自由的。若說舞台上有什麼限制的話,那就是人的生命吧,只能演到生命終結的那一刻,要是鬼魂也能演戲的話,我和他一定還能永永遠遠地演下去……」

  罐子忽然翻身坐起來,看著目光彷徨的習齊:

  「你一定也是吧?你也是想脫離什麼、想變成另外一個什麼,才到這舞台上來的吧?不是嗎?」他問他。

  習齊的手有些顫抖,他沒有說話,只是覺得眼前的罐子,忽然變得一點也不令人恐懼了。相反的,想要親近他、和他多說些話的念頭卻更強了一些。習齊小心地放下水瓶,在水泥墩的另一端坐了下來。

  「你讓我想起了Knob,你的演法。」

  過了一會兒,罐子又主動開了口。他把煙放到唇邊,悠悠地說著,習齊全身顫了一下,雖然他有預感遲早會從罐子口中聽到這個名字,沒想到他這樣毫不避諱:

  「不,那不像是在演戲……只是自然地去感受舞台,然後在舞台上把自己攤開來,□□裸地攤開來,讓所有人把你脫光、剖開、一層層地檢視……最後把你啃食得一點渣都不剩。在遇見Knob之前,我還不相信這世上有人能這樣演戲。」

  罐子抽著煙,習齊沉默地盯著他吐出來的煙霧。好半晌,罐子才笑了一下,好像只要攙入笑聲,說出的話就可以變成笑話,

  「結果那傢伙最後果然撐不下去了,死在人生最後一場戲裡,還把這種爛攤子丟給我。」他看著習齊,彷彿要說服什麼人般地重複著:

  「他死了,Knob死了。」

  「……嗯,我知道。」習齊頓了一下,才開口。

  「啊,那天你也在場嘛?你在場嗎?對不起,我對劇本以外的東西記憶力很差。」見習齊默默點頭,罐子又笑了笑,像要趨散什麼似地揮著手裡的煙:「你也看到了對吧?多棒的死法,要是我也能像他那樣死去多好。」他咯咯笑著。

  「嗯,我印象很深刻。而且那天還是我生日。」習齊無精打采地應和。

  沒想到罐子聽了他的話,忽然睜大了眼睛,轉過了頭抓住他的肩膀:「你生日?你說那天是你生日?」習齊嚇了一跳,肩膀被罐子抓得微疼,好半晌才擠出回話:

  「呃,是沒錯……」

  罐子愣愣地放下他肩膀,看著他的臉半晌,忽然一拍大腿,仰天大笑起來:

  「生日!竟然是你的生日!Knob的忌日,竟然是你的生日嗎?」

  不明白罐子笑的原因,習齊只能傻傻地望著他。罐子叫完,又自顧自地笑了一陣子,才轉回頭來望著習齊,他忽然把手上的煙,遞到習齊的眼前。

  「來一口吧?」他說。

  「咦?不……我不會抽煙……」習齊嚇了一跳,本能地推拒道。肖桓他們對他的控管很嚴,當然也不會讓他碰煙酒。但是罐子不理他,只是一貫強勢地把煙推到他眼前:

  「試試看,Boss Blue的,雖然不像虞老師的牌子那麼典雅,抽慣了你會愛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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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習齊看著橫在眼前、吸了一半的香煙,又看一眼罐子鼓勵的眼神,微微縮了一下,終究是慢慢把唇湊上去,就著濾嘴大力吸了一口:
  
「咳……咳!」煙霧從唇邊竄上鼻腔,立刻嗆得習齊呼吸困難,連眼淚都冒上來了。他連忙躲開香煙,趴到一旁咳起嗽來,

  「傻瓜,誰叫你第一次就吸這麼大口啊?」罐子沒同情他,倒是大笑了起來。半晌從水泥墩上扶起他的肩,又把那支恐怖的煙湊了過去,

  「來,再一次。」習齊還在咳嗽:「不,不行,我不習慣那種……」罐子唇角漾著笑容,夾著越燒越短的煙說:

  「不要緊,我教你,想像一下,把你全身的不爽快都聚集到胸口,腦子的、身體的,四肢百骸的……全都順著血液流進這裡,然後呼地一聲,把它們全還給那口氣,讓他鑽進你的心裡、靈魂裡,把那些嘔心的東西全都驅走……」

  他托著習齊的腰,一邊說,一邊再次把濾嘴湊進習齊的唇。習齊微微閉上眼睛,遲疑地照著罐子的想像,股起勇氣又輕輕吸了一口,這次還是很嗆,嗆得習齊又忍不住咳了兩聲。他忙大口地吐出蒼白的煙霧。

  但很不可思議地,就像罐子說的,好像有什麼東西,隨著呼氣的瞬間,慢慢地、輕柔地從身體的深處,釋放到寒冷的空氣裡,然後散逸無蹤。

  「不賴吧?」罐子看著仍舊閉著眼睛的習齊,用帶著笑意的聲音問。

  「……嗯。」慢慢張開眼睛,習齊看著結了薄霜的柵欄。

  「就像□□一樣。」罐子又補充。他把那根煙又挪回自己唇邊,習齊這才想起來,那是罐子抽過的煙,不禁感到有些異樣。罐子又說:

  「以前Knob第一次抽煙的時候,也是抽我給他的Boss Blue,不過那小子後來竟然背叛我,跑去抽Dunhill那種娘娘腔的香煙,真是的。」他懷念似地說,又勾起唇角笑起來。習齊沒有說話,只是靜靜感受著肺腔裡殘餘的溫度。

  變電箱另一頭傳來腳步聲,罐子和習齊都抬起頭來。卻是紀宜。

  紀宜看見罐子和習齊坐在一起,似乎有點意外的樣子。他又看了一眼罐子手上的煙,還有臉色嗆得微紅的習齊,好半晌才開口:

  「虞老師集合大家,要交待一下寒假後排練的事,沒事的話就快過來吧!」
  ***
  學生引頸期盼的寒假終於降臨藝大,氣候也正式轉入寒冬。街上到處都是年關將至的氣息,公司行號也開始放假了。

  習齊因為之前請了假,所以還必須留下來補考。紀宜還很好心地把以前自己準備筆試科目的筆記借給他,習齊看了以後大感佩服,他終於可以體會為什麼阿耀學長總是一臉酸酸地叫紀宜「模範生」。能夠把戲劇史和概論的資料整理得如此一絲不茍的學生,習齊覺得紀宜來念戲劇系實在是太埋沒了。

  不過拜此之賜,習齊順利走出最後一堂筆試教室。因為寒假將至,許多宿舍也跟著關閉了,習齊本來想去介希那裡,看看有沒有什麼可以幫忙的,順便道別。

  想到接下來有這麼長一段時間見不到他,習齊多少覺得寂寞起來,而且介希算是他高中以來,第一個算得上好朋友的人。

  沒想到還沒到介希住的宿舍,遠遠就看到他靠在門口的花圃上,背上還背著一台Keyboard一類的東西。他身邊還跟了一個打扮火辣的女孩子,很親密地靠在他背上。

  「阿希!」習齊一叫他名字,介希就立刻回過了頭。看見是他,馬上滿面紅光地迎了過來,一看就知道很高興,

  「那是誰……」習齊還來不及問完,就被介希一把勒住了脖子,拉到一邊去,他用大姆指朝花圃旁的女孩子一比,

  「我馬子。」他小聲說,卻掩不住語氣裡的得意。

  「真的假的?什麼時候?!」習齊大感訝異。介希嘿嘿笑了兩聲,說:「現在還不是正式的,不過很快就會到手了啦!我有預感。」他看著習齊一臉不信的樣子,又說:

  「她是樂團的Keyboard手,舞蹈科的,跟我們一樣是一年級。怎麼樣,正吧?」他壓低聲音,又補充:「身體超柔軟的喔,可以把大腿打開貼到兩邊耳朵旁。」

  習齊看了那個笑得開懷的女孩一眼,又看了看滿面傻笑的介希,心情不禁有些複雜。他又想起習齋給他看那個盲眼女子的照片時,臉上洋溢的笑容。

  像這個年紀,他也應該像介希、像習齋一樣,盡情地在大學校園裡享受青春才對。參加社團,偶爾打打工,在朋友家通宵開烘趴,參加聯誼交個漂亮的女朋友。如果不是那個家,如果不是肖桓和肖瑜,如果他不是他的的話……

  習齊不自覺地咬了咬牙,他忽然覺得前所未有地痛恨起來。痛恨自己身處的一切,甚至恨起眼前笑得燦爛的介希來。

  當然不知道習齊心裡的五味雜陳,介希扭過頭去和女孩子不知道喊了什麼話,又轉過頭來面對他:

  「對了,你來幹嘛?你是來找我的吧?」

  「喔,想說你要搬回去不是嗎?所以來找你說個掰掰。」習齊神色如常地說。沒想到介希「咦」了一聲,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

  「呃,其實我沒有要回家耶,因為寒假完樂團在StoneHouse有場公演,還是處女秀喔,所以我和小咩都會留下來,方便練習。」

  他比了一下那個女孩子,習齊有些意外,又問:「可是一年級宿舍不是會關嗎?那你住哪?」介希馬上說:

  「我住我老姊那邊啦!她住在學生會館,她們音院的會館好像寒暑都不會關的樣子,音院就是有錢。因為冬季她的團也有公演,所以會留在學校帶團。」

  「蘭姊也很辛苦啊。」習齊感慨地說。難怪總是聽學長姊說,藝大即使到了寒暑假,裡面還是塞得滿滿的都是學生。

  「對啊,然後一忙就拿我出氣,我其實超不想跟我姊住的,她團練一不順就會跑去喝酒,上次還脫光衣服在房間發酒瘋,也不想想我是她弟耶!」介希氣憤地說著:

  「我本來是要住小魚那裡的,可是小魚那個室友學長死都不讓我搬進去住,有夠小氣的!又不是吃他的用他的。」

  習齊知道其中原委,不禁有些窘迫,他到現在還不太確定紀學長和介魚之間的關係。他又問:

  「你二哥也不回家嗎?他有宿舍住?」

  「他住的那個是研究生宿舍,就是托小蟹學長的福啦!小魚從升大三以後就沒回過家了,老實說他就算在學校也很少出門,除了上課以外都窩在宿舍裡面做作品。我媽都說這所藝大會吃人,孩子去了沒一個記得回家的。」說著笑了起來。

  聽了介希的話,習齊不禁有些安心下來,原來大家都不會走,不會離開他。否則一想到寒假,就等於要和那個家朝夕相處,習齊就覺得陷入了無邊的恐懼中。

  以往高中一放寒暑假,就是習齊惡夢的開始,肖瑜知道他不用去學校,就會變些花樣來折磨他,他曾經活活被肖瑜鎖在家裡浴室一整天,而且□□,□□放著肖桓買來的玩具。肖瑜還說那是給他的暑假作業。

  而且這次女王還為寒假準備豐碩的練習進度,幾乎是每天都得到排練室報到。習齊這時不禁慶幸起有加入這個劇組。至少不只他一個人,被留在城市邊緣的垃圾堆。

  唯一令他擔心的只有習齋。高中的寒假還沒到,他已偷偷期盼著和弟弟見面的日子。

  那個樂團的女生似乎開口叫介希,介希答應了一聲,轉身背著Keyboard就跑了回去,還回頭向習齊比了個手勢。習齊忽然想到一件事,

  「喂!阿希,你們Band叫啥名字?」他在背後大喊著。

  「『Sing to Death!』,唱到死!」

  介希充滿元氣地回答,習齊大聲地笑了,遠遠給了好友一個大姆指。

  肖桓準時來接他回家。最近的肖桓,不知為何對他異常溫柔,說話輕聲輕氣,也不再拿習齋和肖瑜的事來威脅他。就連晚上的時候也特別慇勤,從扒光衣服到洗澡擦背從頭服侍到腳,還親自把他抱上床去,即使習齊總是冷著一張臉,肖桓也毫不在意。

  上床之前還做足前戲,以往很少充份潤滑的地方,現在一定全套做足。以前肖桓從來不在□□時吻習齊,現在卻一邊進入他,一邊還吻遍他全身上下。習齊喊痛的時候,還會出言哄他,呼喚他的名字,像親吻情人一樣,恣意地掠奪他的唇、他的舌頭。

  「小齊,小齊……」從未自肖桓口中聽到的溫柔呼喚,習齊有種諷刺的陌生感。

  這樣一來,習齊的身體竟也像妥協似地,漸漸適應了這樣的□□。而且他發覺自己只要閉上眼睛,什麼也不去聽、不去看、不去想,不把床上的人當成肖桓的話,竟然從中獲得一絲快感。不只是身體上的反應,而是某種,近乎報復的快意。

  「叫我……不要叫我小齊……」

  咬住床邊狼籍的枕頭,習齊從吞噬人理智的慾望中稍稍清醒。這晚他和肖桓都異常激動,肖桓的粗大肆無忌憚地挺入習齊的身體深處,衝撞著脆弱的禁地,每一下都讓習齊瘦小的身體劇烈地顫動,咬牙喘息不已。

  但習齊卻伸出了細直的雙腿,勾住肖桓的背脊,彷彿在招呼他、暗示他,引誘他進入更深一層的深淵,

  「叫我……嗯……桓哥,Ivy,叫我Ivy好嗎?啊、唔……」他摟住肖桓的脖子,在狂亂中靠近他的耳朵,忍不住逸出口中的呻吟,喘息著要求著。肖桓似乎也沒多想,在習齊仰起頸子承受痛苦時吻著他蒼白的胸膛,沙啞的嗓音急切地呼喚:

  「Ivy、Ivy……」習齊弓著腿,催促著肖桓的入侵,那一瞬間意識卻模糊了,隨著充縈在耳際的那聲「Ivy」,他的手、他的身體、甚至□□進出的通道,他的所有感官彷彿暫時遁入了另一個世界,一個不屬於現世,宛如舞台般的幻境。

  在那裡,他正擁抱著另一個厚實的胸膛,和他歡愛,而他呼喚他的名字。習齊可以感覺他的鼻息、他的體溫、他的煙味,甚至他溫柔凝視自己的眼神。

  「喂,小齊。」

  激情過後,肖桓□□厚實的臂膀伸到床的另一頭,從身後緊緊擁住了筋疲力盡的習齊。習齊沒有動彈,在月光下像死屍般蒼白。

  「最近怎麼這麼熱情?」

  肖桓溫柔地問著,他撐起身來,俯身吻著習齊的唇和臉頰,這是以往肖桓從沒有在歡愛後做的:「嚇了我一跳……雖然我並不討厭就是了。」

  「……叫我Ivy。」

  「為什麼要叫Ivy?喔,那是你現在演的戲的角色吧?你喜歡扮裝遊戲?」肖桓從喉底發出咯咯的笑聲,伸手又摟住了習齊,他靠近習齊脆弱的彷彿一擰即斷的耳殼,帶著磁性的氣音刺激著習齊的感官,

  「你說吧,你最近是不是有一點迷上我了?」他難掩期盼地問著。

  習齊忽然從腹裡湧起一股笑意,他想忍住,但無論如何還是覺得想笑,於是就把頭埋進肖桓懷裡,被冷汗浸濕的發貼著□□的胸膛,顫抖著肩膀悶笑起來,

  「怎麼了?忽然笑得這麼開心?」肖桓愣了一下。

  習齊好容易緩住笑聲,「不,沒什麼。」他仰起頸子來,任由肖桓又吻了他的臉頰和唇:「只是忽然覺得很高興而已。」

  「高興?為什麼?」肖桓的表情顯得有些困惑,但習齊返身拉著他一起倒回床上,肖桓低笑了一聲,好像說了聲「你這個小傢伙」,摟著他又吻了起來。

  因為發現長期圍困著自己的獸,不如想像中危險和棘手。

  這個週末,肖瑜指揮全家替房子大掃除。因為再過不久習齋就要搬回來住,習齊又堅持要為長大的習齋準備一間房間,所以肖瑜就決定把原本父親的書房清出來,再放上折迭床,當成習齋的房間。

  肖桓還把儲藏室的東西拿出去曬太陽,順便丟棄一些已經不用的東西。本來習齊怎麼也不肯丟掉那些留有父親記憶的東西,但是現在也漸漸覺得釋然。

  他幫著肖桓一起把書房那些參考書、上課用的白板和壞掉的計算機扔上資源回收車,頓時有種拋卻什麼東西的輕鬆感。

  肖桓看習齊的額上都是汗水,就走過去用肩上的毛巾替他拭了拭,習齊反射地縮了一下,表情有些驚嚇,但很快又抬起頭來,對肖桓笑了笑。肖桓似乎喜出望外,一把接過他搬在手裡的舊桌子,離去時口裡還哼著歌。

  肖桓對習齊態度的轉變,肖瑜似乎也看在眼裡。

  習齊本來擔心肖瑜會說什麼,甚至喝令肖桓不許再這樣做,更怕自己受到更淒慘的折磨。但是肖瑜的態度一如往常,肖桓對他溫言軟語、做出一些情人般的親密動作時,他也只是靜靜坐在輪椅上,在一旁遠遠地看著,偶爾勾起唇角,露出嘲諷意味極濃的笑。

  「小齊。」

  他喚了習齊一聲,習齊正在把要的書和不要的書分開來,把要丟棄的東西捆在一起,聽見肖瑜喚他,他像是驚弓之鳥般猛地抬頭,很快站起來跑了過去,

  「瑜哥,什麼事?」習齊一瞬間有些緊張,下意識地避開了肖瑜的視線。

  肖瑜忽然伸出手來,這動作讓習齊全身抽了一下,咬著下唇縮起了脖子。但肖瑜只是把手伸到他的鬢邊,用手挑起他過長的一縷頭髮:「頭髮長了,是不是該剪了?」

  聽見「剪」這個字,習齊的心裡不由閃過一絲異樣,但他很快點頭:「嗯,我明天就去理髮店。」肖瑜微微一笑,「去什麼理髮店呢?家裡有剪刀,我來替你剪就行了。」習齊止不住肩膀的微顫,但還是強自鎮定下來,

  「那就麻煩瑜哥了……」

  「而且你明天不是要去排戲嗎?就是那出有趣的戲。」肖瑜又笑著問。習齊的心跳個不停,勉強點了點頭,肖瑜依舊玩著他的髮梢,半晌又說:

  「聽桓說,最近你同學都叫你Ivy,是真的嗎?」

  習齊嚇了一跳,抬起頭來看著肖瑜,見他臉上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樣子,沒有特別興師問罪的意思,才稍微平靜下來,

  「嗯,因為導演說,希望我能完全融入那個角色。」習齊又垂下頭。

  「那我和桓也得叫你Ivy?你希望我們這樣做嗎?」肖瑜抽開了手,在輪椅把手上支著頤。習齊睜大了眼睛,看著肖瑜好整以暇的表情,似乎陷入了猶豫,好半晌才開口:

  「不、不用,瑜哥你們……是我的家人。照原來的樣子就行了。」

  看著習齊惶惶然的樣子,肖瑜勾起了唇角,他的手從髮際滑到習齊的腦後,把他攬過來自己身邊。習齊驚疑不定地看著肖瑜,他卻忽然湊近習齊的頰,充滿□□意味地舔了一下,舌尖冰涼的觸感讓習齊渾身起了寒慄,最後一絲矜持也被澆滅了,

  「不要對我說謊。小齊,你那一套,對我不管用。」

  肖瑜的聲音細如針尖,習齊動也不敢動,直到肖瑜放開他的後腦,他才踉蹌地退了兩步。肖瑜卻已神色如常,在肖桓注意到的目光下躺回輪椅上:

  「今天晚上替你理頭髮,記得到我房裡來。」肖瑜笑得溫柔,

  「去收拾一下自己的房間,你那裡也該大掃除了。」

  習齊幾乎是逃命似地逃上了二樓,一進房門就反射性地關上了門,靠在門板上喘息,他才發覺自己的背後已經濕了,習齊閉上眼睛緩和情緒。

  眼眶忽然酸澀起來,就連習齊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憤怒,卻又分不清這份憤怒究竟是對自己,還是對其它什麼人的。他又覺得自己很愚蠢,他這一輩子從來沒像現在這樣覺得自己愚蠢過。他開始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愚蠢、懦弱,還有無力。

  習齊倒在房間的床上,被褥上還留著前夜和肖桓歡愛的痕跡。習齊把頭埋進棉被裡,用唇咬著柔軟的布,終於還是忍耐不住,嗚咽著啜泣起來。

  他無聲地哭泣了一會兒,覺得稍微好過一些,才從床上爬起來。走到書桌前,想照肖瑜的吩咐整理自己的房間,打開抽屜,卻發現了那張照片。

  那是張四人合照的照片,戲概期末考那天,被肖桓用剪刀剪成了兩半,後來又被習齊從垃圾筒裡撿回來,用膠帶黏貼了回去。

  照片中間的是他和習齋,兩邊各圍著肖桓和肖瑜。習齋一如往常地笑得燦爛,眼睛對著沒有焦距的前方。肖桓則頑皮地在他頭上比兔子耳朵,但還沒比好相機就照了。肖瑜當時還沒有坐輪椅,靜靜地站在一旁,把手搭在前面自己的肩上,笑得像初春暖陽般溫柔。而正中央的自己也對著鏡頭笑著,背景是市內最大的動物園,拍照的是路人。
22

  習齊看著照片裡的自己,剃著高中規定的短髮,和現在一樣瘦小。唇角雖然笑著,臉上表情卻有些心不在焉。

  那是升高中的暑假,在肖瑜的告白下,習齊幾乎是半被動地,和肖瑜開始了正式的交往,當然是瞞著病倒的父親,還有當時還止小學畢業的習齋的。

  那天是習齋的生日,他們就帶著習齋來動物園玩。習齊還很記得當時的每一個細節,他和肖桓各買了一枝特大號冰淇淋,結果肖瑜說不可以給小孩子吃那麼多冰,只好讓習齋在兩枝裡面選一枝。

  習齋比較喜歡肖桓買的口味,但是卻想選習齊買的冰淇淋,到最後還因為無法做出抉擇而哭了起來。害三個哥哥趕快笑著安撫他,最後是由肖瑜掏錢買了第三支當禮物,才結束這場令人發嚎的小插曲。

  照片裡的習齋,還拿著融化了一半的冰淇淋,是巧克力口味的。

  那是他們四個人,最後一次像這樣出遊。

  習齊抓著照片,發白的指尖微微顫抖起來。一滴、兩滴,晶螢的眼淚忽然落在照片上,就滴在自己那張笑不由衷的臉上,瞬間模糊了習齊的視線。

  為什麼?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曾幾何時,照片上曾經笑過的人,現在都不再笑著了。還在笑的人,卻生活危如累卵的斷橋上,往旁踏一步就是地獄深淵。

  如果不是因為自己的愚蠢的話……

  如果不是因為自己過於愚蠢的話,這一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

  望著照片上再也無法癒合、被剪刀剪開的傷口。習齊把照片貼到胸口,再次無聲地痛哭起來。
  ***
  
  寒假排戲的人變少,紀宜順利地替女王爭取到大排練室。那個排練室的型制接近真正的舞台,甚至還有簡單的布幕升降,觀席也很舒適,還有調節氣溫的中央空調,這對有一半以上要脫光衣服演戲的習齊而言,真可以說是一大救贖。

  和女王一起開檢討會議時,紀宜給大家看了初步的舞台設計完成圖,說是可以交給劇場研的人開始趕工了。

  紀宜真的是個非常認真的人,雖說舞台設計人多少要跟著排練,才能設計出最適切演員活動的舞台來,但習齊從來沒看過他在排練中缺席,比真的演員還要盡業,觀戲的時候也全神貫注,一邊看一邊抄抄寫寫。沒事的時候還幫忙演員買便當、買食水,連熊先生都對紀宜感激涕零,他讓他免於被女王長期家暴的命運。

  紀宜的設計讓女王也沒話說,他把各細部的草圖看了又看,又問了紀宜幾個問題,最後放下圖來看著紀宜,

  「當年准許再也不站上舞台,小紀,老實說,我到現在還很猶豫這是不是個正確的決定,」女王又瞥了一眼長桌上壯麗中帶著詭譎、精細卻又不失率性的垃圾場全景,習齊從未聽過女王的聲音如此溫柔,

  「不過現在我明白了,戲劇不是只有舞台上的部份,才能發光發熱。」

  紀宜的表情當時看起來五味雜陳,習齊一直很難忘記那個表情。讓他幾乎鼻酸了。

  這星期五就是習齋回家的日子,習齊忙到沒有時間打通電話給習齋。反正習齋的接送由肖桓全權負責,現在習齊已經不擔心肖桓會對習齋下手了,他只要乖乖聽肖瑜的話,一切就會平安無事。

  走到盥洗室洗臉時,習齊又在走廊上遇見了罐子。

  罐子背對著他,單手抓著天花板上吊佈景用的橫柱,慢慢地、卻看不出吃力地引體向上,頭撐過橫柱時,還可以看到手臂上的肌肉微微發顫。罐子做得非常專心,整個背上早已全是汗水,頭髮上也全是亮亮的水珠。

  習齊不知道是該打招呼好,還是不要打擾他運動比較好。還在猶豫時,罐子已經注意到他了,他換了一隻手,在橫柱上轉了個身,喘息著面對習齊,

  「早。」罐子說著,又繼續做著引體向上。習齊才注意到他只穿了一條短褲,還是皮質的,其餘什麼都沒穿,如果有女性演員經過應該會尖叫吧:

  「早、早安,學長。」

  他忙回話。罐子長長吐了一口氣,雙手握回橫柱上,把身體整個撐上天花板,然後翻了一個圈,乾淨利落地落在長廊上。

  他從地上的袋子裡拿了一條毛巾和一罐水,竟然直接把水淋到頭上,水珠順著被汗浸濕的短髮,流到男人的臉上、唇邊,又順著起伏的頸側流淌到平坦的胸膛。罐子像是享受那短暫的清涼感般,仰頭閉起眼睛一陣子,才甩了甩頭髮,套上了T恤。

  「學長好像都不怕冷……」

  習齊感慨,還忍不住打了個噴嚏,他覺得這戲再演下去,他遲早會和醫生變成朋友。

  罐子看了他一眼,用毛巾擦著頭髮說:

  「不是不怕冷,我是單純怕熱,再怎麼說這個國家的冬天都太熱了。」

  習齊看著他伸展手臂的模樣,不禁莞爾:「學長早上都會做運動?」

  他想起肖桓也有這樣的習慣,雖然有時興起,會對他改做別種「運動」就是了。罐子「嗯」了一聲,背對著習齊脫了皮短褲,露出同樣結實的臀部,習齊趕快別開視線,但罐子只是一臉自在地從地上拾起牛仔褲,同樣背對著他穿上,

  「演員多少還是要自我鍛練比較好,你也是,多少做點運動吧!看你平常脫個衣服就發抖,我以前在科羅拉多洲表演過,那時是十二月,露天舞台上面還飄雪呢!讓自己的身體隨時處於可以適應各種要求的狀態,這也是演員的義務。」

  罐子說著,順勢拍了一下習齊的肩。習齊忽然縮了一下,很快地側開了身體,罐子注意到他的舉動,一把就抓住了他的上臂,

  「怎麼了?」他問。

  習齊吃了一驚,本能地往後一退,躲開罐子的掌握。但是罐子不讓他逃走,另一手強勢地抓上另一邊的肩膀,習齊全身抖了一下,忍不住痛叫了出來:

  「唔……!」罐子察覺到不對,乾脆把習齊逼到牆上,用腳限制他的行動,伸手就拉下習齊毛衣的衣領,露出一邊肩膀來。才發現肩頭整片是觸目驚心的血痕,一排一排的,好像被什麼東西大面積的刮過一樣。除此之外,整個手臂也都是瘀青。

  罐子沉默了下來。「怎麼回事?」過了許久,他問。習齊別過了頭,

  「沒有,這只是……」

  罐子粗暴地擰著他的毛衣,把整件套頭掀了起來,同樣的傷痕散落在胸口和肚腹上,還有一些延伸到腰下,罐子甚至不客氣地扯下習齊的一邊褲子,

  「比上次看的時候又多了不少傷痕,上次虞老師也沒問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嗯,Ivy?」聽見罐子這樣叫他,習齊忽然咬住牙顫抖起來,一句話也沒有說。

  那天肖瑜把他叫進房間裡理髮,頭髮是理了,但是也順便理了其它地方,肖瑜命令他趴在床上,把他從頭到腳的毛都剃得乾淨,包括腋下、大腿和□□,還用理發的剃刀有一下沒一下地玩弄著他敏感的地方,光裸的皮膚被弄得瘀青、紅腫甚至出血。

  習齊痛得放聲哭叫,肖瑜就湊近他的耳邊,用調侃的氣音呢喃:

  「這樣才符合你的形象啊,不是嗎,Ivy?」

  看習齊縮在牆角,一語不發的樣子,罐子的眼睛在他一道道傷痕上滑過,半晌才微帶遲疑地開口:「是你喜歡的人弄的?Ivy?」習齊忽然用力推開了他,把他驅離自己一些,抬起的眼睛已閃爍著水光:

  「不要叫我Ivy!」他有些嘶啞地叫著,罐子顯得十分意外,他望著慌忙拭淚的習齊:「不要叫我Ivy……至少在舞台下,就只有學長,不要叫我Ivy。」

  罐子還來不及回話,長廊另一頭傳來腳步聲。來的是背著袋子的阿耀學長,他身後還跟著菫學姊。

  阿耀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習齊被罐子掀去了上衣、露了半個上身,連褲子都被脫了一半,正淚眼盈眶地看著罐子。而罐子的一隻腳抵在習齊的雙腿之間,把習齊整個人抵在牆上,看起來一臉凶相。

  菫學姊也停下了腳步,她看起來沒阿耀這麼驚訝,只是用一貫無聊的表情旁觀著。阿耀叨在唇上的煙掉了下來,

  「喂老兄,你手腳一向很快我知道,可是小學弟不要你也不能用強啊,做男人要有耐心嘛!」

  他叫著。罐子和習齊都有點尷尬,罐子很快地直起身來,提起袋子就往排練室走。習齊急急忙忙地理好衣服,背對的學長姊逃向更衣室,他好像還聽到阿耀在背後嘀咕「就算要上也不要在這種地方啊」,他覺得自己的臉整個燒了起來。

  下午的排練項目是Tim和Ivy的對戲。經過幾次的追逐、躲避、互相瞭解和彼此適應,Ivy終於完全接受了Tim,也不再對他感到恐懼,Tim在他眼裡,從黑色的、恐怖的大蘑菇,逐漸變成粉紅色、帶有彩色斑點,還會旋轉的可愛蘑菇。

  而Tim對這個弱小的男孩也開始產生興趣,他在兩人居住的紙箱間剪了個洞,開出一條通道,從此兩人可以談天、說笑,夜晚就擁抱在一起,在月光下溫暖彼此的體溫。充滿絕望與寂寞的垃圾場,從此也多了幾分旖旎。

  Act5-1是全劇中最浪漫的一幕,連背景音樂也換成了柔和的絃樂。Tim和Ivy在歡愛過後,相擁著靠在廢棄冰箱前,Tim把手裡的剪刀交給Ivy,教他怎麼用剪刀剪東西,他們先是剪紙,用紙剪出許多小狗、小孩、車子和房子,剪出那些城市擁有的事物。

  『剪刀一點也不危險,它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

  罐子坐在舞台上,把習齊擁在懷裡,大手握住習齊纖細的掌,讓他拿著安全剪刀。紀宜的道具還沒有做出來,但是因為這幕非得要實體的剪刀不可,所以就先拿文具店買來的剪刀應急。罐子用另一手拿了舊報紙,引導著習齊剪出漂亮的弧形:

  『可是城市裡的人都說,剪刀是不好的東西。』

  習齊模仿Ivy,用天真的語調說著。罐子從喉底發出低低的笑聲,伸臂摟住了習齊:

  『城市裡的人總是神經過敏,他們總害怕和自己不同、看起來奇怪的東西,他們說猛獸很危險,只因為他們生了自己沒有獠牙和爪。他們說雷電很危險,只因為雷電擁有他們未知的力量、可以輕易毀滅他們的家園,就像他們毀滅其它生物的家園一樣。他們也說我們很危險,只因我們的存在令他們感到不安,讓他們不再確定自己所處的世界是否一切如常。』

  『但媽媽說過,剪刀是可怕的,他會傷害我們心愛的人、心愛的事物。』

  『那是因為你的媽媽,從來沒有試圖瞭解剪刀過,她也不曾親自拿起剪刀剪過任東西,否則他就會明白,金錢也好、美酒也好、華麗的大廈、豐收的莊園,她所嚮往的、所崇拜的一切事物,都可以用剪刀構築出來,也只有剪刀,才能創造得出來。』

  『包括上帝?』

  『包括上帝。』

  罐子看著習齊在舊報紙上剪出一顆蘑菇,他把蘑菇從報紙上拆下來,紙上就多了個蘑菇形狀的洞,習齊一手抓著剪刀,一手張開舊報紙,從蘑菇洞的細縫中回頭看著罐子的臉。罐子溫柔地回望著他,習齊於是開朗地笑了,

  『剪刀上的蘑菇,』

  他放下報紙,重新投到罐子的懷裡,罐子的雙手握住他拿剪刀的手,低首湊到他的唇邊,兩人親暱地吻著對方:

  『活在剪刀上的蘑菇,我們都是。』Ivy笑著說。

  女王叫了停,罐子和習齊都坐在舞台上沒有動。只有罐子放開了手,抬頭望著女王。

  女王坐在導演椅上,支著頤不知道想些什麼,半晌才抬起頭來:「不錯。」他簡短地評論道,又低下頭沉思起來。習齊還沉浸那種飄飄然的氛圍中,他隱約聽到觀席上的阿耀呻吟了一聲:

  「什麼不錯啊……我都快瞎了,沒天理啊,再這樣下去走出戲院的觀眾都要變成Gay了。」他哀嚎著,菫學姊從旁邊瞪了他一眼。

  女王一直若有所思地盯著罐子和習齊,這時忽然站了起來,

  「今天先到這裡,小紀,待會留下來討論音樂的問題。Ivy,你跟我過來。」

  紀宜從觀席上站起來答了聲是。習齊有點意外,他搖搖晃晃地從舞台上站起來,腦袋還有點暈陶陶的。他回頭看了一眼罐子,罐子倒是很鎮靜,一點也沒有受到影響,神色如常地跳了起來,走到舞台下開罐水喝了起來。

  習齊一瞬間竟有些失落,有種不想從舞台上離開的感覺。但女王已經在喊他,他只好匆匆跟著女王走出排練室。

  女王把他帶到活動中心辦公室,把門關上後,女王在秘書椅上坐了下來,卻沒有叫習齊也坐。他把手放到膝上,穿著緊身褲的腿交迭著,轉過來面對著習齊,

  「林杏跑來和我說了一些話。」

  他打開天窗地說著,習齊馬上明白是什麼事,不禁抬起了頭,

  「老師,我……」

  「雖然那丫頭有點神經過敏,看事情的角度也過於尖銳,對小越也有不少私人感情,但我不否認,她的話裡確實有幾分道理。」女王忽然閉上眼睛,伸手揉了揉太陽穴:

  「尤其看了你最近的表現後,我更這樣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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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老師,可是我……」

  習齊想要說話,但女王不讓他插口,他看著習齊的眼睛:

  「你知道我當初,為什麼會選你進劇組嗎?」

  「咦?老師說,是劇本……」

  「對,你確實是非常適合Ivy這個角色的人選,但還有別的原因,」女王打斷他話頭。他似乎輕輕歎了口氣,放下了腿靠回椅背上:

  「自從……我決定把辛維從我的學生中除名以後,我就一直在找,找可以演這部戲的人,尤其是Ivy這個角色。我第一次看劇本時,對這個角色的存在,就有很強烈的違和感,他既天真、青澀,又懦弱,但另一方面,卻又有某種令人戰慄的特質。你也看過這劇本的結局,Ivy的體內,有一部份是完全崩裂的,比Tim還來得可怕、來得瘋狂。」

  習齊沒有說話,女王又歎了氣,他再次望著習齊,這次的眼神溫和許多,

  「我剛看完劇本的時候,心想這世界上不可能有這樣的人,覺得那是劇作家虛構的人格。直到看見了你。」

  習齊的手往上挪,不自覺地抱住了自己的臂,肖瑜留在上面的疼痛,又開始一抽一抽地刺著他的心。

  「我一開始就決定,Ivy這角色,不能找太老成的演員,所以我從一年級的孩子們中去找。學期初第一次舞台表演後,我就注意到你,」女王交扣著十指,「你應該不曉得,雖然那時候連你名字都記不太起來,但那瞬間,我就決定是你了。」

  習齊不知道該說什麼,他一直以為自己會加入劇組,是女王那時情緒激動隨便選的,因為女王在他眼中,一直是個任性胡鬧、喜怒無常又充滿藝術家潔癖的怪人。

  女王盯著他的臉,似乎猶豫了一下,才開口:

  「還有就是……你自己大概沒察覺,你在恐懼的時候,表情非常性感。」

  「咦?」習齊愣住了。女王勾了一下唇角,

  「我也是喜歡男人的人,所以多少知道。你在害怕著什麼的時候,那個樣子……很容易引誘人為你而犯罪。」
  習齊有些窘迫,不自覺地退了一步。女王似乎笑了兩聲,從秘書椅上站起來,插著腰走到窗邊,看著下面剛放起寒假、卻仍熙來攘往的戲劇學院:

  「我只說這麼一次,只在這裡,今天從這裡離開以後,我就再不會問你同樣的問題,習齊,我在決定走上導演這條路時,就向自己發過誓,只要能做出最棒的舞台劇,要我成為惡魔也在所不惜,」

  他用兩指夾著百葉窗,專注地看著窗外:

  「習齊,你真的要演這齣戲嗎?無論這齣戲會如何影響你的人生、無論這齣戲會帶給你多大的痛苦、無論演完這齣戲後,你會變成怎樣的人。現在我還能讓你退出,雖然可能找不到比你更適合Ivy的演員,但要找替代的還是有的。」

  習齊望著女王修長的背脊,他毫不猶豫地開口了:

  「是的,虞老師,無論如何,我都想演好Ivy這個角色。」

  女王回過頭來看著他,良久良久,他放開百葉窗,又呼了口氣,然後對他點了點頭:

  「那麼,公演之前,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習齊,就讓那個破爛留聲機祝福我們,讓我們一起完成這齣戲吧!」
  女王說著。這是習齊第一次發現,原來女王在舞台之外,也是如此充滿人性的。

  排練之後,習齊一如往常地走到和肖桓約定的地點,等肖桓開車來接他。他把手機拿出來備用著,回頭卻發現罐子穿著顏色鮮艷的T恤,正急忙往什麼地方去的樣子。

  習齊伸出手來,對罐子揮了揮:「學長!」

  罐子遠遠注意到他,似乎有些意外的樣子,他大步朝他走了過來:「你在等人?」他看了一眼戲劇學院前的長坡車道。

  「嗯,我家人會來接我。」

  「家人?都幾歲了還家人接送?又不是女孩子。」罐子挑了一下眉。習齊一下子有些慌亂,只好說:「嗯,因為我哥下了班順路,剛好過來載我而已。學、學長要去什麼地方嗎?」他趕緊轉移話題。

  罐子拉了拉身上的T恤,用姆指比了一下山下:「去打工。」

  「打工?」

  「嗯,我得替Knob那傢伙還債,所以多接了幾份工。」罐子說著,把袋子重新背上肩膀就要走的樣子。習齊大感意外,照罐子那種高傲的樣子,實在不像是需要打工的人,要是他不說,習齊還以為他是哪個跨國企業的小開。

  他想起女王和罐子爭執時,女王好像說過,Knob借了高利貸,卻不知道罐子竟然會為情人背債。罐子大概猜出他在想什麼,用指節彈了一下他的額頭,

  「我在去美國前就是一個人生活了,生活費和其它花費都是自己來。我知道戲劇學院的人都傳我什麼,不過我不是沙特阿拉伯來的王子。」

  習齊的臉一下子騰地紅了起來,連忙彎腰道歉。罐子只是笑了一下,目光似乎飄了一下他微露的鎖骨,就轉身離開了。

  紅色的跑車滑到習齊身後,車窗搖了下來。肖桓把長臂駕在車門上探出頭:

  「小齊。」他叫了一聲。習齊就跑到另一邊的助手席,打開車門鑽進車裡,叫了一聲「桓哥」。但肖桓卻沒有理他,他仍舊盯著窗外,習齊發現他在看罐子的背影:

  「那是誰?」他瞇起眼睛問。

  「呃,一個學長而已,不是什麼重要的人。」習齊趕快說。肖桓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捻熄了指尖夾著的煙:「可是他剛才在和你說話。」

  「只是聊一些功課上的事情,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桓哥,我累了,我們快點回家休息去吧!」習齊說著,往肖桓側躺了下來,把頭輕輕枕在他的肩膀上,彷彿真的累極了似地閉起眼睛。肖桓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隨即露出寵溺的笑,伸手撥了一下他的額發:

  「知道了,我們回家去吧。」

  他溫柔地說著,沒有注意到習齊唇角泛起的笑容。
  ***

  星期五那一天,習齊幾乎是坐立難安。一大早就聽到肖瑜說習齋來了電話,說是傍晚會由輔導員親自送回家。父親的書房已經完全改造成習齋的房間,習齊甚至細心地從儲藏室搬了一張餐桌,和肖桓一起改造成習齋的新書桌。

  為了方便習齋在房裡移動,肖桓還幫忙在房裡到處裝了扶手。習齊親自換上嶄新的被單和枕頭,站在門口得意地看著,他已經等不及看習齋驚喜的表情了。

  雖然期待習齋的歸來,習齊還是乖乖照著日程去學校排練。寒暑假福利社關門,只有便利商店有開,肖瑜就替習齊做了冷食的便當,讓他隨時可以在排練的空閒吃。

  在排練室附近用午餐時,習齊又看到了介希。

  他和那個叫小咩的女孩子好像進展順利的樣子,習齊看他和她有說有笑的,介希還低頭吻了小咩的臉頰,被小咩笑著躲了開去,介希就佯裝生氣的樣子,撲過去欄腰一抓。小咩咯咯笑了一聲,這次就沒躲掉,任由介希把她抱在懷裡亂親一氣。

  「喲,好久不見。」介希回過頭看見習齊,馬上就迎了過來。習齊注意到他的額發挑染成鮮紅色,而且不知道什麼時候穿了耳洞,上面掛著型制奇特的金色耳環,

  「這個,昨天才去穿的,保險套造型,帥吧?」注意到習齊的視線,介希得意地拎起一邊耳環,上面還真的穿了兩三個保險套,介希還笑著說:「聽說拆下來還真的可以用,有道是有備無患嘛!」

  習齊和他交換了一些上的瑣事,介希又說:「對了,以後我可能比較少在學校裡晃,開學以後當然會回來啦!只是現在我考慮搬出去,和小咩還有她朋友住一陣子。」

  「咦?為什麼?不是跟蘭姊?」

  「我受不了我姊了,她最近根本和吃炸藥一樣。聽說她和團裡鬧得很不愉快,有個拉大提琴的男團員想追求她,結果當然是被老姊拒絕了,那個沒種的男人竟然煽動整個交響樂團罷練,還寄恐赫信給我老姊。結果她現在低潮的要命,每天都借酒澆愁。」

  介希附著手說,習齊有些難以致信地聽著,感情的世界實在是複雜到令他難以想像,似乎只要是凡人,踏入了就再也抽不了身。習齊一邊和介希談話,一邊從口袋裡拿了包煙,點了火就放到唇邊。

  「……喂,阿齊。」介希用詫異的目光看著他。

  「嗯?」習齊夾著煙問。

  「你什麼時候開始抽煙的?呃,我記得你原本沒抽煙對吧?」他不確定地問著,一邊問還邊湊了過去:「哇靠,還Boss的耶,一抽就抽這麼嗆的,這麼猛。」

  「喔,這個啊,沒有啦……這禮拜才去買的,抽了好多天還抽不完。」

  習齊有點不好意思,悄悄把煙藏到了身後。要背著肖桓他們買到這包煙,還真費了他一番功夫,他是把自己的午餐錢省下來,趁著排練的空檔去買的,還不能把煙收到隨身背袋裡,因為會被肖瑜搜到。他把他放在排練室旁的置物櫃裡,到學校才拿出來。

  雖然便利商店還有些口味清淡、比較不嗆人的煙,但習齊幾乎是下意識地就選擇了和罐子一樣的牌子。他難以忘懷罐子把香煙湊到他唇邊時,那種鼓勵、興奮的表情,好像他認同習齊和他是同一個世界的人、是同伴那樣的感覺。

  一開始吸的時候,的確還是嗆到受不了,習齊好幾次都被迫跑到室外透氣。但是很不可思議地,透過這樣近乎自虐的行徑,每次將宛如霧藹般的白煙吐出體外時,習齊就有一種從舞台上、從那種懸吊著的情緒中解放的輕鬆感。

  罐子說得沒錯,習慣了之後確實會愛上他。

  上午沒有他的進度,他一走近排練室,就被女王遣去送文件給紀宜學長。習齊環顧了一眼排練室內,果然沒有看到紀宜的身影,心中不禁納罕。

  走到戲劇學院的後棟,包括研究生宿舍,大部份的研究大樓都在這一帶,習齊是第一次到劇場設計的研究大樓來。一走近就感到氣氛的不同,到處放滿了搭建背景用的活動木板,學長姊搬運著作用不明的大型玻璃,呼喝著行人躲遠一點。連庭院裡都放滿了由保麗龍、塑料或鋁箔材質作成的各類道具,乍看之下倒像到了美術學院了。

  習齊穿過這些形形色色的佈景,照女王的指示,找到了紀宜的工作室。才一敲門,門內就傳來親切的應門聲,習齊開門走了進去,看到背對著他的紀宜。

  工作室裡的樣子也讓習齊吃了一驚,中央竟搭了一座簡單的小舞台。舞台上密密麻麻地畫滿了尺標一類的數字,有人正趴在地上,一邊測量一邊紀錄著什麼。而紀宜戴著眼鏡,手上拿著筆記本和筆,神色嚴肅地指揮著。

  習齊小心翼翼地踏步而入,輕聲開口:「紀學長……」

  紀宜抱著手上的紀錄回過頭來,看見是習齊,臉上立刻綻開微笑:

  「習齊?你怎麼來了?」

  「啊,女……虞老師要我把燈光的資料拿過來給你。上午沒有我的進度。」

  習齊邊說著,邊把手裡一大迭文件遞了過去,紀宜忙點頭道謝。習齊又往小舞台看去,不禁輕輕地讚歎了出來,舞台上的佈景已經看得出垃圾場的雛形。前些日子看草圖的時候,習齊就為佈景的詭譎感心悸神搖過,但畢竟沒有看到實體。

  只見舞台上宛如矗起一座中古的城堡,中央最高聳、好像高塔的部份,是由無數的廢金屬搭建起來,廢棄的收音機、舊電視、斷線的電話、不要的熱水瓶,間或充填著被壓扁的鐵鋁罐,看上去就像地獄的景像一般。被城市遺忘、丟棄的家電用品踐踏著彼此,在垃圾場的深淵爭相呻吟著人類的浪費和無情。

  金屬塔的周邊是比較大型的傢俱,只剩半截的桌椅、被灑上詭異顏色油漆的兒童木馬,還有床罩上整片染血、連床單也被撕裂的粉紅色大床,看得習齊觸目驚心。

  戲中需要的廢冰箱靜靜地放在地上,上面的門已經掉了,老舊的門上用噴漆寫滿了髒話,臨場感十足。留聲機就放在這一切的最上方,舊路燈廉價的照撫下,透過簡單機械的運作,唱盤在吱嘎聲中緩緩地轉動著,彷彿垃圾場的上帝般俯看著這一切。

  前方就是Tim和Ivy居住的破紙箱,還沒有完工,依稀工廠用來裝零件和半成品箱子,上面還有劇研的人用筆模擬的、被雨淋糊的油墨。紙箱的周圍,種滿了一朵一朵顏色鮮艷的小蘑菇,像花園一樣簇擁著Tim和Ivy的小窩。

  習齊仰著頭,從金屬塔到底層的垃圾,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脖子酸澀,有些地方還沒有上色,有些細節也還解體著。但他從來不知道,原來光是劇場,也可以有語言,也可以給人這樣的震憾與感動。

  「應該還OK吧?」

  紀宜觀察習齊的表情,謙虛地說著。習齊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能大力點著頭,他甚至有種不要當演員,也加入這個舞台後世界的衝動。

  「要不要上去探個頭?」紀宜問。習齊有些訝異地抬頭,

  「咦?可以嗎?」

  見紀宜笑著頷首,習齊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悄悄踏上了只做了一半的立階。他把頭鑽進紙箱裡。其中一個在釘柱腳、滿身大汗的研究生還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

  「喔喔,你就是Ivy啊!跟小蟹說得一樣,很嬌小又很可愛呢!」另一個人馬上接腔:「小蟹超照顧你的,整天那個學弟、這個學弟地說個不停,我耳朵都快長繭了,我看這舞台根本就是小蟹為你而設計的嘛!」

  紀宜整個脖子都紅了,馬上喝斥著大家回去工作,結果只換來一串大笑聲。


  習齊整個人鑽進大紙箱裡,紙箱內部也做得非常逼真,從裡頭可以看見上面的廣告和紋路,甚至還有被撕毀的遺痕。

  習齊靜靜地躺在裡頭,想像Tim、想像罐子從身後緊擁著他,在這裡相擁而眠的場景,他忽然有種這才是他的家的感覺,這才是他的歸屬之地。

  一切都是假的,但一切卻又如此真實。

  「習齊?」

  習齊在箱子裡縮成一團,宛如睡著般地閉上眼睛。直到紀宜喚他,習齊才驚醒過來,他很不好意思地鑽了出來,「對、對不起……」他道歉著,但紀宜一點也不在意,只是笑了一下,就回頭監工去了。

  習齊看了一眼那座壯麗的廢金屬塔,又看著宛如看自己心愛孩子般、溫柔地審視著佈景的紀宜,忍不住開口:

  「學長……真的不會再上舞台了嗎?」

  紀宜看了他一眼,簡短答了聲「嗯」。習齊看著他的側影,小心地開口:「是因為……夏季公演的……那件事的緣故嗎?」他觀察紀宜的表情。

  紀宜一時沒有回答,臉上的表情閃爍不定,但倒是沒有生氣或是不耐煩的樣子。只是習齊覺得,紀宜的眼神,一瞬間染上了濃濃的悲傷,

  「小系……就是那個人,那個被我掐住脖子的演員,現在人在一間貿易公司上班,好像過得還不錯的樣子。」
  過了良久,紀宜才忽然開口,他彷彿自嘲般地微微勾起唇角:

  「我和他,本來是感情很不錯的朋友,又是同學,他是非常優秀的演員,否則也不會在季節公演中出演主角。但經過那次以後,他再也不敢踏上舞台,一站上舞台,就會覺得窒息想吐,最後終於放棄了戲劇這條路,休學回老家去了。」

  習齊和紀宜都沉默下來,釘子的敲打聲迴盪在工作室裡,習齊終究還是擠出一句話:

  「所以學長……是為了向他贖罪,才決定永遠不上舞台了嗎?」

  「不,其實不是這樣,」

  這次紀宜卻答得異常迅速,習齊發現他眼裡的悲傷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種清澄的覺悟:「甚至也不是為了那次公演的事故,習齊,我不上舞台,是為了我自己。」

  「為了自己?」

  紀宜的目光,忽然飄離了舞台,定在遠方的焦距上,「因為我害怕。」他說,又把視線移回習齊身上:

  「我很害怕……其實以演員的身份,站到舞台上的第一刻開始,我就開始害怕了。我太喜歡這個地方了,習齊,第一次公演,聚光燈打在我身上的那一刻,我興奮到難以自制,好像我忽然成了至高無上的國王,全世界全人類都在我腳下。我感覺自己做什麼都行、什麼都能輕易辦到,」

  紀宜笑了一下,推了推眼鏡:

  「雖然講這話不像我,但就像罐子常說的,那就像嗑藥一樣,真的。」

  習齊沒有接話,只是靜靜思索著。紀宜看著他若有所思的表情,緩緩開口:

  「習齊,你和我很像。」

  「咦,很像?」習齊這次是真的愣住,他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是模範生型的人。

  「嗯,不是說個性,而是演戲的方法。」

  紀宜把視線轉向上色到一半,還在滴著油漆的路燈:「演員雖然千百種,但大致上可以分成兩類,一種是用身體去演戲,或許說得更玄一點,是用靈魂去演戲,去感受舞台、感受劇本。」

  紀宜忽然在工作室裡踱步起來,他把手插到口袋裡,

  「像這類的演員,很容易沒辦法從情境中抽離,即使下了舞台之後,也會沉浸在那種情緒中很久很久。舞台上的情境是狂喜,演員就跟著狂喜、是悲傷,演員就跟著悲傷,彷彿和舞台同生同死那樣。你是這樣的類型,死去的於越也是,還有杏學妹其實也是,還有,我也是。」紀宜的眼睛,又流露出些許方纔的悲哀。

  「那另外一種?」

  紀宜的話激盪出他心底某些漣漪,習齊忍不住又問。

  「另外一種,是用頭腦演戲。」紀宜瞇起了眼睛,

  「這種演員非常少見,應該說這種演員裡,很少有真正優秀的人。他們先用頭腦思考劇本,不斷深思熟慮,上了舞台仍然繼續思考,就像最精密的機器一樣,在舞台上做出最正確的反應,甚至可以應變任何突發狀況,即興也好意外也好。」紀宜安靜地補充:

  「這樣的演員,隨時都清楚自己正在演戲。」
24

 習齊沉默下來,他想起了一個人。

  「這樣說好像很容易,但事實上沒那麼簡單。因為人是有感情的動物,舞台又是個具有魔力的地方,即使再怎麼冷靜的人,到了舞台上還是會被情境、被其它演員牽動,像菫學姊一樣,有時無法思考,又被思考妨礙感情,變成不上不下、做作的演員。」

  「罐子學長……」

  習齊忍不住低吟。紀宜點了點頭,唇角勾起一絲複雜的笑,

  「他真是個不得了的傢伙,你看他演戲的那種張力、那種野蠻,好像真的在舞台上瘋了一樣,事實上他在演戲時,從頭腦到身體都是冷靜的,極度的冷靜。這樣的冷靜反而可以讓他有最多的彈性,進而做出最大的反應。」

  紀宜又笑了笑,好像要讓自己的話緩和一些,

  「我第一次看到舞台上的罐子,就覺得不寒而慄,我想女王一定也發現了,所以才會覺得他可怕。人到底要無情、要理智到什麼地步,才能對舞台上的一切無動於衷,我無法想像,也不敢去想像。但罐子就是這樣的演員。」

  紀宜的話像是一陣風,吹散了始終聚積在習齊眼前的煙霧,但卻又招來新的雜音。習齊走回排練室的路上,腦海裡還留著垃圾場的劇場佈景,還有紀宜的話語。

  下午的排練十分大陣仗,包括阿耀學長在內,Act6的開頭,是場杏和菫學姊、Ivy和Tim甚至許多dancer都得站上舞台,相當重要的一幕。

  杏學姊欠席兩次的排練,被女王著實數落了一頓。習齊發現她好像又瘦了,但臉色蒼白,眼角有黑眼圈,人看起來也無精打采。即使和她打招呼,她也恍惚著沒有理會。

  Tim和Ivy過了一段甜甜蜜蜜,在月光下戀愛、交歡,彷彿與世隔絕般的日子。但垃圾場終究是垃圾場,雖然是被世人遺忘的地方,但也是會不時散發出惡臭。政府在垃圾場的燈柱上貼了公告,市民終於受不了這個烏煙瘴氣的垃圾場,決定近日拆除。

  這樣一來,Tim和Ivy就失去了唯一的棲身之地。相較於彷徨不安的Ivy,Tim卻顯得興奮異常,一晚的歡愛過後,Tim擁抱著Ivy,聲言要在垃圾場拆除的那天,衝出去大鬧一場。他要剪壞市政府、剪爛教堂、剪滅這個荒謬腐爛的城市。

  罐子的演說非常精彩,習齊和菫學姊都坐在舞台的邊,看罐子如何蠱惑、煽動垃圾場裡的居民,他細數城市的罪惡、道盡那些高高在上人們的罪惡面。在Ivy的眼中,垃圾場的蘑菇們全都隨之起舞,準備在城市裡掀起一場革命。

  『告訴他們我在這裡!我們在這裡!我們不是被你們所丟棄,而是我們遺棄了你們!』罐子把紙箱當作演講台,揮舞著手中的剪刀,宛如狂人般向世界宣告著:

  『We are here!』

  習齊看女王專心地看著,心中卻又響起紀宜的那番話。現在的罐子,在想些什麼呢?在想著下一步要怎麼做?還是下一句台詞是什麼?習齊可以確定的是,不管罐子的腦袋在想什麼,絕對不會是想著自己,想著還未站上舞台的自己。

  Tim在激情的演說後,在紙箱中滿足的仰臥而眠。憂心忡忡的Ivy獨自一人鑽出Tim的懷抱,在月光下徘徊。

  在這幕戲裡,Ivy開始自言自語,他一下子對Tim滿心愛意,願意隨著他闖到任何地方去,一下子卻又對自己感到懷疑,自卑地想著自己的存在對Tim的意義。但下一秒又忘了所有事情,甚至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陷入了恍惚的恐懼。

  「這幕不好演,加油。」

  罐子下台和他擦身而過時,拍了一下習齊的肩膀。習齊有些彷徨地抬起頭,他看著罐子坐到觀席上,把手肘架到膝蓋上看著舞台。這時候的罐子,又在想些什麼呢?

  『我……在他身上看見了蘑菇。我從未見過這種色彩的蘑菇,紅色的,艷紅色的,好像我的心臟一樣,在夜色裡劇烈地跳動著,光是凝視著它,我的心跳……就不像我自己的。我喜歡那朵蘑菇,我離不開那朵蘑菇,我想張開口,咬住他,咬碎他也好,咬開他的表皮,吮吸其中流淌的血液,讓他成為我自己,我……』

  「Ivy?」

  女王叫了停,他從椅子上挺起身來,習齊遠遠看到罐子也挑了一下眉。

  「……怎麼回事?」女王看著習齊彷徨無助的表情,他的臉蒼白一片:

  「你怎麼了?忽然一點感情也沒有,像在念稿。」

  習齊的心跳個不停,他忽然覺得好無力、好無助,心中只有想哭的感覺,或者衝出去外面抽根煙也好。罐子就坐在觀席上,雖然近在咫尺,習齊卻覺得他離自己好遙遠,遙遠到再怎麼伸手,也構不著他一分一毫。

  他無法停止思考,罐子摟著他、吻著他,在舞台上和他共舞的畫面不停輪轉過他的腦海,一想到這些東西全是演戲,全是舞台上才有的東西,習齊就覺得心像是被刀子劃過、再用力地剪碎了,什麼也不剩下。

  為什麼他要站在這裡?為什麼他要為了Tim而迷惘?Tim根本不在乎他!

  根本,不把他當一回事……

  「Ivy?怎麼了嗎?」觀席上傳來聲音,罐子也開口了。習齊覺得腦子一片混亂,他分不清楚那聲叫喚究竟是從舞台上、舞台下,還是其它什麼地方傳來的,他只本能地響應著、向整間排練室大叫:「不要叫我Ivy!」罐子似乎也被嚇住,一時大家都安靜下來。

  有人抓住了他的肩膀,好像要幫助他緩和情緒,

  「習齊,你先下台休息吧。」

  是杏學姊,她的臉色依舊蒼白,從身後扶著搖搖晃晃的習齊。習齊就像是忽然驚醒似地,抬頭一看,發現女王和劇組的人都盯著自己瞧,他既羞又愧,驀地討厭起自己來,於是伸手揮開杏的攙扶,踉踉蹌蹌地跑下舞台。

  接下來的排練依舊非常糟糕,習齊再次站上舞台時雖然冷靜了一點,但完全無法集中精神,腦中的劇本彷彿被拆解成一片一片的,習齊無法把他完整地拼湊起來,一句詞也說得顛三倒四。

  連女王也有些怔愣地看著在舞台上走來走去、焦燥不安的習齊。他好像陷入了某種個人的恐慌中,有時喃喃自語,有時還會笑一下。如果不是台詞一句也記不起來,倒真有點像Ivy剛出場時候的樣子。

  最後習齊終於被女王勒令滾下舞台,先排練母貓蠱惑迷惘的Ivy的橋段,杏學姊爬上舞台時,還擔憂地看了習齊一眼。習齊一下了舞台就窩到排練室的一角,彷彿裸身於冰雪中的小貓般縮成一團,有時還微微顫抖,直到排練時間結束都一直如此。
  ***

  一走出排練室,習齊就迫不及待從置物櫃中取了Boss的香煙,衝到外面去點了一根,在冷死人的寒風中貪婪地吸著。呼出煙霧的那一刻,他真有重新活過一次的感覺。

  腦子稍微清醒,習齊才漸漸開始可以思考現實。他一手夾著煙,一手從背袋裡拿出手機,才發覺肖桓已經打過一次電話,而他竟完全沒有察覺,

  「喂,桓哥,桓哥?」

  他跑到戲劇學院前的車道上,連忙回電給肖桓。好在肖桓倒是很快就接了,也沒有生氣的樣子,

  「排練完了?」

  他問。習齊忙點頭答是,他把香煙在安全墩上捻熄,順手丟掉,才想起今天是習齋回來的日子,心情也稍微好了一點:

  「對了,小齋打電話來了嗎?」

  「還沒有,先把你接回家,我再打電話去問問看。今天路上塞車,我……」

  肖桓才說到一半,習齊就看到罐子朝這裡走了過來。身上依舊換了奇怪的T恤,這次是墨綠色,上面還有黑骷髏的圖案。

  他遠遠看到在講電話的習齊,好像思考了一下,竟然大步朝他走了過來。肖桓還在電話另一端抱怨:「……這條路根本就不能動嘛!真是的,早知道應該早一點出發,小齊,要不我們來聊天好了……」習齊看著罐子走到他面前,開口說:

  「要不要一起走?」他看著習齊說。

  「咦?」

  肖桓還在電話另一端,習齊不敢回得太大聲,只是睜圓著眼看著罐子。罐子乾脆就拉過他另一隻手,如以往一般強勢地把他往車道另一頭拉。習齊驚嚇不已,忍不住驚叫一聲,手上電話差點掉下去,

  「喂?小齊?怎麼了嗎?」
  肖桓的聲音持續傳來,習齊慌張起來,他一直不願讓肖桓他們意識到罐子的存在。罐子腳步不停,習齊也掙脫不了他的掌握,竟被他一路半拖著到停車場。

  罐子走到一輛看起來稍舊的重型機車前,插上鑰匙發動了它。

  「喏,上車。」罐子歪了歪頭。習齊又驚又懼,問道:

  「去、去哪裡?」他一開口,手機那端又傳來肖桓的聲音:「去哪裡?小齊,你在跟誰說話?」罐子撇了撇嘴,若無其事地答道:

  「去我以前打工的地方。」

  習齊愣愣地看著罐子,「我不行,待會家人就會來接我,我得馬上回家……」罐子露出極為不耐的表情,好像國王遇到膽敢違逆他命令的子民一樣。他把習齊幾乎是半抱上重型機車的後座,自己則大步跨上前座,握住了握把,

  「學、學長!」

  他依舊拿著手機,但肖桓在說什麼,他已經沒在聽了,耳朵被機車發動的隆隆聲給填滿,每一聲都在煽動著習齊反抗心:

  「那、那個……肖桓,我想和同學先去一個地方……」

  他對著手機說。肖桓似乎愣了一下,才問:「去什麼地方?跟誰去?今天小齋要回來不是嗎?你和肖瑜說過……」

  習齊打斷他的話頭:「總之我不會有事,而且很快就回來,會自己坐公交車。拜託,桓哥,就這一次,幫我跟瑜哥說,我……」習齊話還沒說完,手機忽然被人拿了起來。習齊抬頭一看,發現罐子從前座回過頭,用兩指拎起了他的手機,還放到唇前,

  「不要隨便干涉別人的生活。」他用低沉的聲音說。

  他說完,就用姆指掛斷了電話。習齊這下嚇得魂飛魄散,立刻就想打回去解釋清楚。但罐子把他的手機收進了牛仔褲口袋裡,還婊子似地拍了拍。然後轉身發動機車,
  「抓穩,掉出去我可不救你!」

  他話還沒說完,機車在停車場一百八十度轉彎,以超乎習齊想像的速度飆出了停車場,在長坡車道上化作一道流星,朝山下駛了過去。

  習齊幾乎要放聲尖叫,罐子八成拔掉了消音器,機車的呼嘯聲大得震耳欲聾。習齊全身都籠罩在奇異的情緒中,恐懼和興奮在胸中撞擊、交雜,幾乎要把他的靈魂激飛。

  他已經無暇去想回家要怎麼面對肖桓他們了,應該說肖瑜會對他做什麼,在這一刻都已無關緊要了:「等一下,學長,安全帽!」他用剩餘的理智大喊。

  「戴什麼安全帽!在危險的東西上面談什麼安全?」罐子在引擎聲中大叫著,非常理所當然地闖了一個紅燈:

  「坐上機車的時候,就像嗑藥一樣,就要有為機車而死的覺悟!」

  罐子說著大笑起來,習齊的理智雖然幾乎快燒光了,被罐子這把火燒盡了,但怕死是本能,連忙抱緊了罐子的腰。罐子對著天空鬼叫了一聲,又一聲,

  「嗚呼,呀嘿!」他不成語句地叫著。習齊的情緒也被他挑得激盪起來,頓時把什麼都拋到了腦後,跟著罐子大叫起來。

  機車從學校所在的山上開進了市區,又從市區鑽出的市郊,再鑽進海濱,穿入另一個小城鎮裡。習齊發現周圍開始出現海,視野驀地開闊,冷風呼呼地吹灑在他和只穿了一件T恤的罐子身上,奇怪的是,這次習齊一點也不覺得冷。

  要是可以的話,他想就這樣下去,一直到生命結束的那刻也行。

  然而機車終究是有目的的,罐子的車在一大串燈火前煞停了下來。

  這時候已經接近傍晚,夕陽在大海的那一端緩緩落下,習齊的眼睛一時有些適應不良,好半晌才發現那些燈光是機車的車頭燈發出來的。

  罐子把支架放下來,讓他先下車,習齊才看見他們面前早已停滿了其它車,有跑車也有機車,許多人就倚在機車旁,好像還在談笑著。
  這些機車的後面,是一幢相當巨大的建築物,習齊乍看之下覺得是座倉庫,但又不止如此,上面有起重機一類的東西,感覺是用一個個貨櫃拼湊而成,最頂端裝有探照燈,外牆漆著層層迭迭、五顏六色的油漆,像是小孩子興起的塗鴉,卻又自成某種韻律。

  整個建築的結構相當複雜,站在大門口,竟讓習齊想起了今天早上看到的舞台。

  罐子停好了車,把背袋往肩上一甩,大步走到他身後。習齊看到倉庫正面的大門上,用紅色的噴漆寫了三個斗大的英文字:「Tin and Bitch」,不禁睜大了眼。

  「Tin……是罐子嗎?」他愣愣地問。

  「對,Tin & Bitch,罐子和婊子!」

  罐子哈哈大笑,彷彿十分得意這個名稱,笑了一陣才說:

  「這是我和在美國認識的朋友,一起投資設計的酒吧,這裡原本是間修車廠,廢棄了以後被我朋友便宜買下來,我們就用裡面原有的材料,把車床做成吧檯、輪胎當成佈景,還有一些廢車殼當成雅座,按照一些劇場的概念,設計成這座海濱酒吧。」

  他拍了一下習齊的肩,又笑了起來,

  「怎麼樣,不賴吧?名符其實的『垃圾場』喔,連人都是!」

  習齊依然呆呆地望著,難怪他會有這麼熟悉的感覺。好像橫亙在眼前的這座修車場,就是罐子本人的化身:囂張、跋扈又張牙舞爪,隨時準備向來挑釁敵人的戰鬥。

  習齊一跨進酒吧的門,就發現裡面都是人,而且全是男人,大多數像罐子那樣,充滿成熟男人的兇猛與活力,但也有幾個年紀較輕的少年。天花板上懸吊著無數的廢輪胎,向沙包一樣在座席間晃來晃去。

  罐子一拳對準其中一個揮出去,沉重的輪胎就飛上橫樑,擊碎了一個車前燈改造成的掛燈,碎玻璃散得到處都是,罐子虎吼一聲,頓時滿室都是喝采和狂叫。

  「Tin,你還沒死!」

  罐子才收下拳,招呼習齊坐到還有著車床模樣的吧檯前,就有個奇裝異服的人朝罐子撲了過來,一把就勒住了罐子的脖子。罐子笑著往後搥了一肘,兩個人竟然就打了起來,在倉庫的地上翻翻滾滾,旁邊的人都在拍手笑著。

  罐子很快制服了地上那個人,那人戴著金色的長假髮,臉上像女王一樣化了濃妝,還誇張地描了艷紅的嘴唇,但還是很明顯地看得出是男人。而且他的耳朵上至少穿了七個環,連臉頰上也有,還有個環穿在額頭中央,醒目地搖晃著。

  習齊目瞪口呆地看著罐子把他扶起來,兩人勾肩搭背地走回吧檯旁邊,罐子馬上拉過了習齊,

  「這就是我那個朋友,這間吧檯的金主,大家都叫他婊子。嘿,Son of Bitch!」說著笑著揍了他的胸一拳。那個怪人還裝模作樣地揮了揮手,

  「你好,我是婊子!」

  他看著驚得一動也不動的習齊,戴了假睫毛的眼睛眨了眨:

  「罐子,你的新床伴?」

  他毫不避諱地問,罐子馬上又搥了他一拳,讓他痛到抱著肚子到一旁扶著吧檯,習齊真懷疑老是這樣被罐子揍會不會出事:

  「我學校的學弟,和我一起演這次這齣戲,帶他來這邊散散心。」後面馬上有人叫著:「少蓋了,罐子的學弟,最後還不是會被搞上床,大情聖,呼!」罐子抓了酒吧上的一瓶酒就扔了出去,酒瓶砸到牆上碎了,弄得酒液四濺,大夥兒都狂笑起來。

  「原來是學弟,所以也是演員吧?失敬失敬,我很久以前也是個演員,不過現在已經不幹了。」那個叫婊子的怪人正色了一下,伸手到習齊面前,

  「歡迎來到男人的失樂園!我是這裡的管理者婊子。」

  習齊忙和他握了握手,他就親暱地摟住習齊的肩,奇特的香水味立時撲鼻而來,他扭頭又問罐子:

  「你怎麼回事?怎麼鬧消失這麼久?」

  罐子的表情有些不自在,「最近都在打工和排演,因為欠了些債務。」

  「債務?有債務為什麼不和我說一聲?這麼見外可不像你。」婊子笑了一下。罐子舒了舒脖子,骨節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音,

  「這筆債是別人因為我的緣故才欠下的,我想自己還乾淨。」

  他沉靜地答。婊子又問:

  「之前那位漂亮的小伙子呢?啊,就是那個叫Knob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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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習齊有些擔心地看著罐子,好在罐子並沒太大的情緒起伏,只是淡淡地:「他死了,上個月底的事,劑量沒控制好。那個笨蛋。」他簡短地說。■■稍微沉默了一下,說了一聲「這樣啊」,隨即又笑著轉向了習齊:

  「來,我帶你四處看看!也讓我重溫一下劇場的舊夢。」

  習齊跟著他在酒吧裡轉了一圈,罐子也把手插在褲袋跟在後面。整個酒吧真的完全按照劇場的模式,最上方就是舞台的中心,有人在上面開始演奏起電吉他,還有個人拿著麥克風鬼吼鬼叫,像在唱歌又像在發洩,或許兩者從一開始就沒有區別。

  從舞台上延伸下來的,是到處佈滿車零件的舞池。習齊看到有人趴在一張像是車底蓋的東西上,有個上身□□的男人正跨在他身上,手上拿著嗡嗡叫的東西移來移去,過了一會習齊才發現那是在刺青。上頭的男人一邊刺,一邊用棉巾拭去湧出的血沫。

  習齊忍不住皺了一下眉,下面的人還發出□□的呻吟。跨在男人身上的刺青師直起身來,欣賞剛刺下的半片作品,圖案是有獠牙的電風扇,習齊不禁讚歎起刺青的精細。

  「Tin,好久不見!」


  刺青師身上也全是黑色的刺青,像是蒼蠅一樣的圖案停滿了整個背脊,最後還排列成兩隻眼睛的模樣,佯怒地瞪著背後的敵人。罐子同樣和他勾肩搭背了一下,刺青師還比了一下車底蓋,

  「怎麼樣?要不要來爽一下?免費服務你。」

  罐子笑著搖了搖手,「少來,我說過了,我還是現役演員,以後還要演到死的,可不能隨便弄傷身體。」■■很不服氣地跳上了他的背:

  「誰說演員就不可以刺青?那些人總是大驚小怪,他們容許藝術家在畫布上畫畫,就不許在人體上畫?」

  罐子歎了口氣,彷彿真的很感慨地說著:

  「沒辦法,在別人的地盤演戲,就要遵守別人的規矩。」

  舞台中央忽然熱鬧了起來,一群人圍到起重機改造的舞台下方,習齊才發現原來那可以升降,中間放著已經失去作用、以前可能是拿來吸廢車用的強力電磁鐵。有個人爬上了舞台,抓著中間的鋼條跳狂叫一聲,一下子就躍到鋼條的最頂端,抓著它頭下腳上地滑下來,用柔軟的身體跳起舞來。拍手聲幾乎要把舞台給掀了。

  同時間舞池下所有車後燈都亮了起來,震耳欲聾的音樂一下子重重擊入習齊的耳際,有個樂團在上面演奏著,頓時整個酒吧都是五光十色的怒吼聲。

  他看著那個在舞台上扭頭狂舞,還露出半邊酥胸挑逗台下的舞者。他的皮膚非常白晰,連一對乳房也又尖又挺,還毫不避諱地對著觀眾晃了晃,習齊不禁臉紅著撇過了頭,
  「呃……我以為這裡只有男人……」他遲疑地說著,■■聞言立刻大笑起來,

  「他是男人啊。」他說。習齊立刻瞪大了眼睛,說:「可是……」■■笑著說:

  「女人可以隆乳,男人就不行啊?」

  罐子馬上面對台上,笑著大喊:「喂,奈奈,有人質疑你是不是男人啊!」

  台上的舞者聽了,就背對著習齊他們拉下了一邊褲子,直到露出大半三角褲來,還裝模作樣地挺了挺跨下,周圍的人都大笑起來,習齊連脖子根都紅了。

  罐子攬住他的肩,把他帶回車床吧檯,■■替他們點了兩杯酒,是威士忌調酒,還向他們解釋這些酒的來源。似乎是■■每個週末用卡車,從城市的酒窖,特地把這些酒和食物專程運過來的。聽他說,罐子以前還會用機車在前面開路,沿路都沒人敢擋,

  「這裡就是這樣,」

  ■■一邊把酒推向他,一邊笑著看著習齊還有些錯愕的表情:

  「小傢伙,你年紀還輕,很多事情還不懂。不過等你大了就會知道了,這世界對他們所不理解的東西,可以殘忍到什麼地步。我們就只剩這裡了。」

  ■■不勝感慨地說著。罐子背對著他拿了酒,從鼻尖冷哼一聲,

  「說得像你多老似的,明明也還沒過三十。」

  這話說得習齊又驚訝起來,因為■■的樣子,看起來十分衰老,要不是用濃妝之類的擋著,習齊還以為他是長輩。

  ■■哈哈大笑起來,「至少比你還虛長幾歲,也沒你那麼瘋狂。」

  罐子沒有再發言,只是拿起酒背對著吧檯坐著,看著狂歡的人群,半晌長長呼了口氣,從懷裡掏出香煙,卻找不到打火機。習齊就拿了自己的打火機,湊過去替罐子點煙,罐子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才轉過去吐了一口煙霧。

  「我很早就想,我們可以逃到什麼地方去,」

  過了很久,罐子才徐徐地開口,

  「其實我們都在逃,這世上每個人,終其一生都在逃命,都想從自己的命運中逃出去,差別只在遠和近而已。我們都很想逃,有些人逃到一半就放棄了,有些人自以為逃走了,但又被抓回去了,有些人逃到半路就倒下去了。只有很少數很少數的人,堅持著不斷地逃、拚命地逃,逃到遍體鱗傷、渾身血淋淋的也不願放棄,Ivy……」

  他頓了一下,又改口說,

  「我初次看到剪刀上的蘑菇原創劇本時,就想到了這個酒吧。那時我就想,我一定要讓這齣戲搬上舞台,我一定要把這個垃圾場,呈現給這個世界知道,我要告訴他們,我們在這裡,我們是存在的,這些怪模怪樣,被他們認為是垃圾的東西,全是存在的……」

  他把煙握在雙掌間,握得緊緊的,但雙目卻放出了亮光。這是習齊第一次發現,這個總是沉穩冷酷的男人,也能露出如此孩子氣的表情:

  「我要出這麼一口氣,為自己,也為Knob……」他看著習齊:

  「也為了你,Ivy。」

  習齊覺得有什麼東西從喉底湧了出來,又散進身體裡,順著血液鑽進四肢百骸,他已經不在乎罐子叫他什麼了,所有的迷惘、迷惑和懼怕,在那刻都不再重要,彷彿它們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他不自覺地握住罐子暴出青筋的掌,感覺罐子血流的脈動,

  「我和你一起逃,學長,我們一起逃。」

  他閉上眼睛,又睜開眼,目光裡已是另一種風景:

  『……即使垃圾場之外,是多麼危險的世界,即使這一步踏出去,我們都將萬劫不復,但我聽見垃圾場裡的蘑菇在怒吼、在狂呼,我的心無法裝作聽不見這些聲音。Tim,我們一起逃吧!拚命地逃吧!如果我回頭往什麼地方看,請一刀刺在我的眼睛上。』

  罐子深邃的雙眼望著他,半晌,唇角慢慢地扯出笑容。殘忍、血腥,一如舞台上的Tim,卻又帶有某種難以言喻的滿足與喜悅。

  他忽然跳上了車床吧檯,吧檯上的酒瓶被他的體重震得顫了一下。他揮舞著手中的酒,大聲地叫了起來:

  「喂,我們在這裡!」

  習齊站了起來,他從未聽過罐子用這樣失控、狂放的聲音在舞台下喊叫。或許他已經在不自覺間站上了舞台,又或許這個地方,本來就是一座舞台:

  「我們在這裡!在這裡!」他又叫了兩聲。所有人都回過頭來,半晌那個刺青師跟著叫了一聲,所有人都跟著狂吼、跟著喊叫起來:

  「我們在這裡!」

  「我們一直都存在!我們全在這裡!」

  罐子跳下舞池,把酒杯扔在地上砸個粉碎,舉高雙手叫著。整個酒吧像是要被掀翻掉一樣,習齊激動地從位置上站起來,把手中的酒杯學罐子一樣擲在地上。

  他看見■■的眼睛裡閃動著淚光,把他的眼影都衝散了。他也跟著習齊、跟著罐子一起朝天大叫,向世界宣告:

  「我們在這裡!」

  『We—Are—Here!』

  人群的喧鬧一直入夜才逐漸消散。習齊整個人還沉浸在剛才的激情中,他們不知道喊了多少次那句台詞,習齊也跟著嘶吼到最後。他興奮得全身顫抖,跟著罐子灌了好幾杯酒,又抽盡了一包煙,就連■■遞給他不知道什麼藥,他也配著酒吃了。

  最後舞池那裡放起了和緩的爵士樂,許多男人貼在一起,□□的胸膛彼此撞擊著,跳著曖昧的舞蹈,有幾對已經悄悄搭車離開了。

  罐子好像也喝得有些微熏,抓著習齊走到舞台旁邊,和他跳起了貼身舞,習齊的腦子也有點暈暈的,只覺得罐子的氣息離他好近好近,罐子的體溫,漸漸地遁入他的體內,麻痺了他所有的感官。讓他的世界頓時只剩下罐子,也只需要罐子。

  罐子把他載回機車上時,■■一路送出酒吧,披上厚重的毛皮外套對他笑著:

  「再會了,小伙子。希望我們都能活到下次見面的時候!」

  罐子又衝過去對他揮了一拳,兩人的拳頭碰了一碰,在空氣中發出悶響,罐子才帶著習齊發動了車,朝海濱的另一頭揚長而去。

  習齊始終緊抱著罐子的腰,機車駛過一大片海灘的時候,罐子忽然開口:「■■染上了H,已經發作過好幾次,最近幾年幾乎都在收容之家和醫院間往返。」習齊嚇了一跳,想了一下才知道H指得是HIV,不禁心跳加速,

  「是在美國染上的,他是真正的有錢人家少爺,可是染病以後,連家人都盡量避開他,只有他媽還會每個月寄些錢給他。他就把那些錢全拿去供應酒吧,讓那些傢伙有個可以狂歡的地方,」罐子沉穩地駕著機車,在公路上呼嘯而過,

  「他本來和我是同學,是個很優秀的演員。知道自己被感染之後,就休學回國來,從此再也沒有踏上舞台過。」

  習齊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看著罐子緊抿著唇的側臉,想起他在酒吧裡說的那些話,還有那聲彷彿自靈魂最深處呼喊的「我們在這裡」,忽然明白罐子背負的東西,遠比他想像的還要多、還要深。

  這或許也是罐子能夠在舞台上如此冷靜、能夠演出那樣震憾人心的戲的原因,習齊把一切都帶上了舞台,而罐子卻是拋棄了一切,才站到舞台上來的。

  罐子把他載到西面的海灘上,太陽已經完全下山了,地平線那端還閃爍著一抹微光,最終掙扎著漫滅到大海中。罐子和他似乎都還不想回去,就把機車停在沙灘上,站在那裡看了一陣子大海。

  天色漸暗,公路上的路燈一盞盞地亮了起來,照著罐子孤傲的背。

  罐子忽然大步往海潮走去,習齊看他又開始脫衣服,這個男人,好像天生就不想受任何東西束縛,包括衣服在內。他脫掉上衣、解掉皮帶,又脫掉了長褲,把長靴甩在海灘上,這次習齊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

  最後他把最後一點遮蔽也脫掉,光著身子躺進了冰涼的海潮中。

  習齊一直在身後看著他,海風呼嘯地吹著他手臂上的傷口,但或許是酒精、又或許是藥物的緣故,習齊一點也不覺得痛,反而有種虛幻不實的陶醉感,彷彿眼前的罐子,還有他自己,都已不在那個苦難的現世。

  沙灘上散落著罐子脫掉的衣服。罐子臀部貼著海水,海水打濕了罐子曲線均衡的肉體,綻著迷人的色澤。

  他忽然朝天狂叫了兩聲,習齊意外地看著他,他傭懶地笑了起來:

  「啊,好爽!」罐子歎息似地叫了一聲,用雙手拍著海水,激起漫天水花:「好像被大海□□一樣,啊!喔!干死我吧,喲呼!」他張開了四肢。

  過了許久,罐子撫了一下濕透了的額發,忽然悠悠地說:

  「上帝一定一天到晚裸奔。」

  「咦?」對於罐子突如其來的發言,習齊只有錯愕。

  「你不覺得嗎?我們離太陽這麼遠,都覺得悶、覺得熱到受不了了,上帝住在這麼高的地方,離太陽更近,天堂八成也沒冷氣,所以鐵定更熱,我以前去意大利旅行過一次,教堂壁畫裡的神,全都是脫光光的,這就是證據。」

  罐子說著,還自顧自地笑了起來,又啪地一聲躺回海水裡。習齊靜靜地看著他的笑容、他的身體,有種難以言喻的衝動爬遍他的全身。

  他忽然一語不發地向前走去。他也脫下了運動鞋,把它放在沙灘上,一步步往海浪的方向走,走過海潮裡的罐子,往大海的方向漫步。

  罐子側起身子,習齊一直走到水深及膝,才在冰冷的海水中停了下來。他的褲管全濕了,頭髮也被打上的浪花拍濕,習齊就這樣靜靜地站著、看著:

  『我……在他身上,看見了紅色的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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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齊忽然對著大海脫口,他用手握住了胸口,回頭看了一眼海潮裡的罐子,發現罐子也正望著他,對他露出鼓勵的微笑。習齊轉回了頭,慢慢閉上了眼睛,

  『我從未見過這種色彩的蘑菇,紅色的、艷紅色的,好像我的心臟一樣,在夜色裡劇烈地跳動著,光是凝視著它,我的心跳……就不像我自己的……』

  習齊驀地睜開了眼,他在海水中微蹲了下來:

  『像我這樣的人……像我這樣,被人們丟棄、被世界放逐,連媽媽也不要我的人,有什麼資格待在他的身邊?我和他不一樣,我是被他們丟掉不要的、被他們所鄙棄的,我和城市裡的人都不同,我隱藏著自己的懦弱,在那些野獸身邊,茍顏殘喘地存活著。我坐視著他們傷害人、坐視著他們傷害我。我深陷在白色的殼裡,無助地拍打著……』

  『……我以前總不明白,為什麼人可以如此輕易地拿起剪刀,為什麼在揮動剪刀時,那雙血肉之軀不會顫抖。但我現在知道了,剪刀是如此迷人,只要有心,任何人都可以拿著剪刀,剪壞任何東西,』

  『上帝啊,請你饒恕我,從前我的世界裡只有蘑菇,城市是著長滿蘑菇的地方,形形色色、五花八門,但如今我卻看見了獸,獸、獸、獸,滿坑滿谷的獸,他們在垃圾場外徘徊、在城市裡亂竄,他們到處吞食著蘑菇,把蘑菇當作食糧,在月色下茁壯。』

  『……他們撲向我、撲向我所愛的人,吃掉我的蘑菇,化身成另一隻獸。我不知該如何是好,假如我開始復仇、開始向城市吶喊、開始拿起剪刀、成長茁壯,我不知道自己會變成怎麼樣,會不會變得和他們一樣,我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

  習齊開始徘徊、亂舞,像失了根的旅人,又像飄搖不定的鬼魂,他從海灘的這一頭,狂奔著到另一頭,又從另一頭恍惚地晃回來,

  『……我是誰?我是什麼人?啊,又一朵不記得名字的蘑菇,哈囉,你是Ivy吧,初次見面,你好嗎?咦?我才是Ivy?Ivy是誰?是那個躺在地上的機器人?還是垃圾堆上的披薩盤?我是誰?你又是誰?啊……蘑菇……到處都是蘑菇,好多蘑菇……』

  習齊忽然放浪地大笑起來,他在海水裡旋轉、再旋轉,在罐子凝視的目光叫著跳著,好像眼前當真是一片長滿蘑菇的花園。而Ivy就置身其中,掛著虛幻的笑容看著這一切。

  『可是……我……忘不了……』

  習齊在海水中蹲下來,海水淹過他傷痕纍纍的臂,淹進他的髮梢。他緊抱著膝蓋,彷彿飽受催殘的小貓,在自我的夾縫間顫抖。

  他感受得到罐子熾熱的視線,罐子正在看著他,Tim正在看著他:

  『我忘不了他,無論如何忘不了。即使我連自己都忘了,即使我遺忘了整個世界,我還是忘不了他,醒著也好睡著也好,我都忘不了Tim。上帝啊,我騙了你,Tim在我眼中已不再是蘑菇,我忘不了他的笑容、他的吼叫、他的憤怒、他溫柔靠著我的溫度、他撫摸我時的觸感,他湊近我說話時的氣味,我全都忘不了……』

  習齊在海水中跪倒,慢慢地、極微弱地開始啜泣,帶著微弱的嗚咽:

  『我……喜歡Tim,我愛上了他。我好喜歡好喜歡,喜歡到不知該如何是好,即使他的目光,總在城市之外更遠的地方,我還是好喜歡他,想永遠待在他身邊……』

  『Tim,我們一起逃吧!一起拚命地……』

  習齊的聲音截然而止,原因是罐子忽然從背後擁住了他,力道大的幾乎把他撲倒在海水裡。就像在舞台上一樣,他從背後抱著他、摟著他、觸碰著他,甚至輕吻著他濕潤的臉頰,習齊的腦子一下子全空白了。他無法呼吸,有罐子給他的氧氣便足夠了,

  「Bravo。」

  罐子一邊吻著他的頸子,一邊忍不住笑了一聲。習齊看他眼眶微紅,指尖不知是冷還是什麼,微微顫抖著,

  「Bravo,Ivy,太棒了。」

  原來這個人,也是會感動的啊。習齊恍惚地想著,舞台上也好、舞台下也好,他並非無動於衷,習齊看著罐子眼眶裡蓄積的淚水,滿懷感觸地微笑了。

  海灘上傳來機械的弱鳴,好像什麼在震動的樣子。

  罐子首先清醒過來,他看了一眼海灘上散落的衣物。那是手機的震動聲,接著是習齊手機的音樂,習齊這才想起來,罐子把他的手機搶走,放在牛仔褲裡。

  他從海水中跳了起來,罐子也跟著他站起來。習齊的心臟跳得好快,他三兩步捲起褲管,衝到沙灘上去,果然是自己的手機在響,他把手機從罐子褲袋中拿出來,打開來一看,來電的是肖桓。他一看時間顯示,已經是晚上九點半了。

  習齊想起剛才離開停車場的一幕,渾身血液好像全流回腦袋來,人也跟著回到現實世界。他不安地按下了接通鍵,

  「喂……喂?」他遲疑地開口。

  罐子走到他身後,習齊覺得心裡有某種不詳的預感,但又說不上來是什麼。手機那端傳來嘈雜聲,然後才是肖桓的聲音:「小齊?」

  「嗯,是,是我!」

  「你在哪裡?」

  「咦?我嗎?喔,我和同學在海邊玩,對不起同學擅自搶走了我的手機,我現在很好,準備和他們一起回家……」

  「海邊?哪裡的海邊?」

  但肖桓沒有如習齊所想的,馬上破口大罵,他聲音冷靜。習齊的心中越發不安,他覺得肖桓在故作鎮靜:

  「呃……哪裡的海邊……?」他用詢問的目光看了一眼罐子。罐子就說:「市郊的西海岸,從這裡進市區大概四十分鐘,開車的話更快。」習齊就照實說了,肖桓沉默了一下,然後說:

  「你就待在那,我馬上開車去接你。」說著就像要掛斷電話。習齊忍不住叫住他:

  「等一下!桓哥,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電話裡說不清楚,你等我過去。」

  肖桓的聲音異常僵硬,很快就掛斷了電話。習齊的心幾乎要跳到喉嚨裡來,他隱隱猜到幾種可能,但心裡又不願去確認。

  罐子一直在身後看著他,大概看到他彷徨無助的表情,他把散落一地的衣服撿起來套上,走過去發動了機車,

  「上來吧,從市區出來到這裡只有一條路,我反向載你回去,一定會在路上遇到,這樣快一點,是家裡有事?」習齊發覺自己手腳冰冷,只能僵直著點頭。

  兩人一路沉默,罐子用難以形容的疾速往市區狂飆。果然過不了多久,海岸公路的另一端就出現一輛跑車,正是肖桓那台紅色跑車。

  「停、停車!」習齊連忙叫著,罐子就把機車緊急煞停,在公路上劃了道長長的煞車痕。習齊放開罐子的腰,從重型機車上跳下來。肖桓好像也發現他了,把開過頭的車倒了回來,停在機車前面搖下了車窗,

  「桓哥!」

  他喘息著跑了過去,往車窗內一看,才發現肖瑜居然也在,心跳不由得一時停止。

  「瑜……瑜哥?」但肖瑜的表情也很奇怪,他沉靜地坐在後座上,腳上依舊蓋著毛毯,輪椅就收在一旁的椅子上。他抬頭看了習齊一眼,又看了一眼重型機車上的罐子,

  「小齊,先上車。」肖瑜安靜地說。

  肖桓也注意到了罐子,罐子沒有下車,只是側靠在儀表板上看著習齊。肖桓對他凝了凝眉,罐子似乎也不想和他說話,就轉頭望著習齊:

  「我先走了,你小心安全。」說著就發動機車,朝公路的另一端加速離去了。

  習齊有些不捨地看著他在機車上的背影,瞬間有種叫他留下的衝動。但他很快又把注意力放回肖桓身上,

  「桓哥,到底……是出了什麼事?」他發覺自己的聲音顫抖了。

  肖桓沉默了一下,他打開了車門,面對著習齊,

  「小齊,你要冷靜地聽我說,先不要衝動,知道嗎?」他用手抓著習齊的雙臂,好像要防範什麼似的,然後才吸了口氣:

  「習齋……小齋他,從學校的頂樓掉下來,據說是受了重傷。我們也是剛才接到學校的電話,不清楚狀況,現在正要找你一起趕過去……小齊!」

  習齊瞬間天旋地轉,心裡不詳的預感驀地成真,習齊只覺腦中一暈,連站也站不穩。他感受到內心深處有個什麼東西,忽然碰地一聲炸裂了、粉碎了。他甚至覺得自己站在這裡、活在這裡,在這個世界上呼吸、行走,是件多麼荒謬的事,
  「小齊……小齊!你冷靜一點,我就說了吧,瑜,你就一定要先告訴他!」

  看著習齊剎那間變得死白的臉色,肖桓忙從背後架住了他。「現在不告訴他,他直接看見了,衝擊會更大。」肖瑜淡淡地說。習齊整個人都在發抖,眼神也變得空茫,好像不知道該往哪裡飛的雛鳥,全身都失去了機能:

  「你冷靜點,小齊,小齋還沒有死!只是受了重傷,聽到了嗎?只是受傷而已!我們現在要去醫院看他!」肖桓盡力地安撫著,他又叫了幾聲「小齊」,習齊這才慢慢清醒過來,仰頭望著抱著他的肖桓,眼神中的無助令人不忍卒睹,
  「小齋……小齋會沒事嗎?小齋不會死吧?桓哥,小齋他不會死對不對?小齋他是個好孩子,比我要好得多了,他……」

  肖桓沒等他問完,就伸出雙臂擁緊了他,把習齊抱得緊緊的,幾乎令他窒息。但習齊卻像完全沒有感覺似的,雙目茫然地張望著,彷彿靈魂已經離軀殼而去。倒是肖瑜看不過去,他挪動到車窗口,

  「小齊,聽話,先上車。」他看著習齊失了魂的樣子,似乎也有些不忍心,不自覺地放柔了語氣:「乖,我們帶你去看小齋,你不上車的話,是見不到習齋的。」

  肖瑜的話總算起了些作用,習齊不再反抗,任由肖桓把他帶進了後座,關上車門。肖桓立時發動了車,往市區的方向疾駛,還頻頻回頭照看習齊的狀況。

  習齊一路上都很安靜,他縮在車門的一角,像泥塑木偶一樣一動也不動,被海水沾濕的衣物貼著身體,讓習齊冷得渾身微顫。他靠在角落喃喃自語,嘴唇也跟著哆唆。

  肖瑜看不下去,伸手把他摟進懷裡,一路緊緊地攬著他冰冷的身體,直到接近醫院。

  一到了醫院門口,習齊就像是忽然驚醒一樣。他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打開了車門,從座位上跳了下去,直衝醫院裡頭,連肖桓都攔不住:

  「小齊!」他叫著。但是習齊完全不理會他,他喪失理智般地在白色的柱子間穿梭,叫著習齋的名字,直到肖桓一個箭步向前,把他捉回懷裡,他還掙扎個不停。
  「小齋……小齋!」那天晚上,幾乎整幢醫院都聽到了這聲哭喊。

  後來他們終於找到了急救習齋的手術房。手術從下午六點就開始,但到現在還音訊全無。手術室的門口站了兩個修女,還有上次送習齊回家的女輔導員,牧師倒是一個也沒看到。這讓本來決定看到校方人員就要先揪領子扁一頓的肖桓,也只好打退堂鼓,

  「為什麼會從頂樓掉下來?怎麼回事?」

  肖桓氣急敗壞地問,那兩個修女看起來十分惶恐,其中一個鼓起勇氣和肖桓交談。

  習齊隱隱約約聽到什麼,「是從三樓樓頂掉下來的,目前敝校還在查……」、「原來頂樓是封閉的,不知道貴子女為什麼會自己跑到頂樓去……」但他的腦子一片蒼白,聲音跑進了腦海裡,他卻無法辨別其中的語意。

  他覺得自己體內就正有一把剪刀,把自己的五臟六腑,一刀一刀地剪碎了、揉爛了。

  「貴校的責任以後再追究,習齋的傷勢怎麼樣?」肖瑜推近輪椅,用比平常還冷靜的聲音問。輔導員一樣臉色蒼白,她的眼眶微紅,好像剛哭過的樣子,她沙啞地說,

  「剛才有醫護人員出來過一次,他們說……現在還不能斷定,只說情況很不樂觀……」習齊又是微微一晃,肖桓連忙過去把他擁住,卻發現習齊早已全身冰涼:

  「還、還有,他們說……」輔導員欲言又止,伸手掩住了面頰。

  「說什麼?」肖瑜冷靜地問。

  「現在還沒辦法仔細做檢查,但初步觀察好像有傷到脊椎,他、他們說,就算救活了,也要做好……也要做好可能全身癱瘓的心理準備……」

  手術室外忽然響起一聲尖叫,然後是碰的一聲,習齊竟然拿身體去撞旁邊的垃圾筒,他的舉動像是完全失去了身為人的理智,像只被關入牢籠的幼獸,只懂不斷地衝撞、吶喊,往任何一個方向都好,想找到可以呼吸的天空。

  肖桓大吃一驚,他跑過去拉住了習齊,一邊叫著:「小齊,小齊,不要這樣——」習齊發出又長又細的尖叫,那是讓人聽了,連胃都擰在一起的叫法,習齊先是叫了不知多少聲,終於換成了人類的語言,

  「為什麼——」他的聲音已不像是他,就像在舞台上一樣,只是那次是恐懼,這次,卻是無邊無盡的憤怒,

  「為什麼——為什麼要找上小齋?你告訴我,你們告訴我?為什麼?那孩子從小看不見你們知道嗎?你們知道嗎?你知道他因為眼睛不好,被多少人欺負嗎?你們有沒有人知道?你們有沒有看到,那孩子總是在作業簿被老師撕爛之後,偷偷躲到廁所大哭,然後回家才裝作一副沒事的樣子,笑著不讓家人擔心,不讓我擔心——」

  「小齊!」肖瑜似乎也不忍心,咬著牙喝斥著。
 

  「你們為什麼要找上他?為什麼不放過他——?為什麼?你說啊!你們說啊?!為什麼,為什麼要找上他?你們要他怎麼活?他眼睛已經看不見了,再癱瘓的話你要他怎麼活下去——?你們說啊?你們到底還要奪走他多少東西?還要奪走我多少東西?你們說啊,你們說——」

  習齊掙不出肖桓強力的擁抱,他索性就不掙扎了,在肖桓的懷裡抬起頭來,雙目空洞地看著醫院的天花板,像具壞掉的木偶一樣低鳴了兩聲,在肖桓臂上軟倒下來,

  「為什麼不找我……為什麼摔下來的不是我……?為什麼……我死了多好……媽……爸爸……小齋……過來把我帶走……求求你們……要拿走我什麼都行,什麼都行,把我剪成碎片也行……不要找小齋……不要……」

   彷彿連體內都在流淚的泣音,習齊的眼睛卻一滴淚也沒流,他就這樣伏在肖桓的懷裡,持續地抽氣著、顫抖著。過了一會兒,卻又開始掙扎起來,硬是要往牆的方向衝去,好像只要撞破了它,那裡就會有出口,

  「把我帶走——!把小齋叫回來!求求你,我就在這裡!讓我代替他,讓我——」

  兩名修女和輔導員都噤若寒蟬,習齊瘋狂起來的大力連肖桓都抓不住,只好心酸地咬牙大吼,

  「小齊,你不要鬧了!習齋還在做手術!」但習齊依舊是充耳不聞,甚至像瘋狗般咬住了肖桓的手。肖瑜就轉頭向旁邊的修女:

  「去請醫護人員來,問他們有沒有鎮定劑。就說這裡有人需要。」

  「瑜,你……」費心抓住兀自拿腳踢他的習齊,肖桓詫異地看著他。肖瑜淡淡地說:「你有更好的方法嗎?再這樣下去他會傷到自己。」肖桓像是再也忍無可忍般開口,

  「肖瑜,你他媽的為什麼可以這麼冷靜?這是習齋耶!是小齋耶!還有小齊……」

  「我冷靜?」肖瑜竟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他看著自己的弟弟,又低頭看看自己的腿,半晌竟似笑了:

  「啊啊……我看起來很冷靜,是嗎?大概是吧!因為從三年前開始,我就已經當作自己死了,這樣也好……這樣也好……說不定這樣反而是種解脫……」

  說著靠在輪椅上喃喃自語起來,竟不再理肖桓如何了。
  ***

  後來他們還是給習齊打了鎮定劑,因為習齊掙脫不成,竟然開始咬自己的腕動脈,開始做種種自殘的行為,像是完全瘋了一樣。後來由肖桓架著打了一針,才安靜下來,就連在睡夢中,也還在咬牙呻吟著。

  過了很久,習齊的意識才稍稍清醒,他感覺自己在一片無邊汪洋上,許多熟悉的、似曾相識的事物從身邊流過。他的雙親、他過往的同學、他遇過的人們,住過的屋子和看過的景色。他看見自己就站在長流的彼岸,滿身是血地凝視著現在的自己。

  他在寒冷的值夜室旁醒過來,隱約看到肖桓和肖瑜的背影就守在一旁,但是他無法思考,身體也無法動彈,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睜開眼睛、是不是還看得見,靈魂像被禁錮住了一樣,只能茫然旁觀著這個世界,

  「差不多也該停手了吧……瑜。」

  他聽見肖桓的聲音,他好像站在肖瑜的輪椅前。長廊外「手術中」的號志還沒有轉滅,所以也沒有人離開,

  「如果……如果這次,小齋真的過不了這一關的話,你再繼續這樣對待小齊,他會承受不住的,他一定會瘋掉的……」

  「如果習齋真的死了,就算我們什麼也不對他做,他也會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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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肖瑜無情地截斷弟弟的話。他背對著習齊坐在輪椅上,背影看起來很模糊。

  「但是……但是也不能這樣下去啊!瑜,就算習齋這次沒事好了,我也不想再這樣下去了,也不想看到你再這樣下去了。瑜,我……很敬愛你,你是我現在唯一的親人,我平常不好意思說這些話,但是我是真的很感激你,很希望可以幫助你…… 」

  「謝謝,我不需要一個關鍵時候總是和我作對的弟弟幫助。」

  肖瑜冷冷地響應,肖桓終於忍不住了,也不管這裡是手術室外,大叫了起來,

  「瑜,已經夠了,你到底還要記仇記多久?都已經三年了……你也折磨小齊折磨得夠了不是嗎?而且他那時候還小,根本什麼也不懂,他……」

  「那不是年紀的問題,習齊這個人天性如此,是你沒有看透……是我們都沒有看透,」肖瑜忽然笑了兩聲,把背靠回輪椅上:

  「他是天生的演員……天生的戲子,而且自己都沒有察覺。」

  「瑜,小齊是個苦命的孩子,和我們一樣。」

  肖桓似是聽不下去,手放到身側拍了一下,「要說天性,我的天性就比較好嗎?你都忘了我國中的事跡了,還得讓你去警局把我保出來,要不是那女人改嫁,我遲早像那些人說的一樣,和老爸一個下場。更何況……」

  肖桓微一咬牙,好像怕說出那句話似地頓了一下,

  「小齊會變成這樣,你……我們多少都要負點責任。」

  「那麼,你要我怎麼做呢?」肖瑜似乎勾了一下唇角,他靜靜地看著肖桓:

  「對小齊放手嗎?任由他和喜歡的人遠走高飛,永遠離開這個家,從此對我們兩個不聞不問?桓,你也看見那個機車上的男人了吧?」

  肖桓瞬間沉默了一下,然後別過了頭,「如果……是真的珍惜小齊的人的話……」

  「即使他和我們以外的男人上床,和另一個男人接吻,在他身下喘息呻吟?」

  肖桓忽然不說話了,只是默默地咬住了牙。肖瑜大笑了起來,笑了好半晌,才直起身來,靜靜地凝視著自己的弟弟:

  「桓,別自欺欺人了。沒有用的,我們兩個都沒有辦法放開小齊,這一輩子。」

  他說著,卻掩不掉眉角的一絲悲哀。肖桓還沒有放棄:

  「就算是這樣,也應該有其它方法啊!瑜,我不想……我不想再看到小齊那個樣子了,你也看到了,他那種……絕望到極點的樣子,和被我們折磨的樣子不一樣,就好像……下一秒就要消失在空氣裡的樣子,」肖桓依舊咬著唇,

  「瑜,我很怕,再這樣下去,小齊他會……」

  「你有什麼更好的作法?我洗耳恭聽,」肖瑜勾起唇角:「和小齊告白?告訴他你其實一直都喜歡他?看看他會不會也愛上一個照三餐□□他的男人?」

  肖桓忽然惡狠狠地朝肖瑜看了一眼,彷彿肖瑜的話,撬開了他心中最後一扇門。肖桓忽然暴怒起來:「你故意的!肖瑜,你是故意引誘我的!」他幾乎要衝過去,卻又強抑著自己停下來:

  「你明明知道……你明明什麼都知道!你知道我對小齊的慾望,你一直都看在眼裡,這麼多年來……你知道我無法抗拒那種機會……」

  彷彿被自己的話所刺傷,肖桓像是洩了氣的氣球似的。習齊朦朧地看著他跪倒在地,跪在肖瑜的輪椅旁,五指緊緊抓著椅把,緊到青筋浮現,猶不解恨似地咬著牙,

  「你明明知道……瑜,你明明什麼都知道……」他幾乎是哽咽了。
  

  肖瑜慢慢地轉動輪椅,他面對著肖桓,用大掌覆住他的手背,「來不及了,」他低頭說著,語氣異常溫柔:

  「來不及了,桓,我們都身處在同一個地獄裡,我也是,你也是……小齊和小齋他們也是,打從我和遇見小齊的第一刻起,就已經注定了,誰也逃不掉。」他自嘲似地笑了笑,轉開了輪椅又說,

  「我們只能選擇一起待下去,或是等待毀滅的那一天到來。」

  習齊躺在白色的長椅上靜靜聽著,那種奇妙的感覺又朝他襲捲而來。他的靈魂不再是自己的,而是化身成另一個舞台上的亡魂,亡魂引導著他、引誘著他,站到五光十色的聚光燈下,在那裡,他拋卻了一切,卻也得到了一切。他的靈魂得已自由。

  他在自己都沒有察覺的狀況下站了起來,肖桓蓋在他身上的薄毯滑落在地。

  他想逃出去、逃出去、逃得遠遠的……逃到一個沒人認得他的地方,逃到一個連他自己也不認識自己的地方,他的腳步踉蹌,身體也搖搖晃晃,但他不在乎,彷彿有個神秘的聲音牽引著他,他扶著牆朝長廊那端奔了出去。

  肖桓發現了他,他好像聽見他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但習齊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他只想跑,不斷地跑,不管追在他身後的東西是什麼。

  「小齊!」感覺自己被人從身後輕易捉住,習齊四肢無力,連反抗的力道也沒有,張開了口,喉嚨卻乾澀得發不出聲音。

  但是他的目光仍舊停在遙遠的另一端,彷彿那裡有什麼東西似的,肖桓也朝那個方向看了一眼,卻發現那裡空無一物。但習齊卻固執地望著,宛如看著畢生最珍視著事物般,他朝那端伸出手,無聲地吶喊著、凝視著,嘶啞地呼喚著。

  「小齊,小齊?你怎麼了?那裡什麼也沒有啊?你累了,乖,回來這裡休息……」

  肖桓著急的聲音傳入耳際,習齊望著蒼白彼端的眼睛,無聲地落下了兩行淚光。

  他終於知道自己渴求的是什麼。那種充盈於耳際的呼聲、填滿胸口的衝動,他在那一端看見了舞台,而舞台上面,有個人站在那裡,朝他伸出了手。

  是罐子,是他的Tim。

  好想見他、好想看見他,現在馬上就想見到他……想感受他在海水中的體溫、他的汗水、他的眼神,他自由而不受束縛的笑聲,想被他緊緊地擁入懷裡,想到心都絞痛了起來。習齊這一生所渴望的一切,彷彿都具象成了那個形體,那朵鮮紅色的、又大又美麗的蘑菇。

  「罐子學長……」再次昏迷的前一刻,肖桓從習齊的唇間聽到這聲呼喚。

  那天夜裡,習齊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裡他們全都好年輕,習齊十五歲,剛上了市區裡評價不錯的高中,爸爸還在醫院裡住著,習齋則剛上中學,肖桓在念體大,而肖瑜一個人扛起了全家的家計,在西餐廳和夜裡繁重的打工間忙碌穿梭。

  肖瑜對他的照顧,是全家有目共睹的。即使極力隱瞞交往的事實,肖瑜對他的關愛,也已經到了習齋都偶爾吃醋的地步。

  肖瑜無疑是個非常好的哥哥,同時也是一流的家長和廚師。這點習齊從小就感同身受,從生活起居到課業煩惱,只要習齊和習齋說得出口,肖瑜幾乎沒有無法解決的事。

  同時他也非常細心,習齊他們只要表情一有什麼異樣,或是身體出現什麼毛病,肖瑜馬上就能敏銳地查覺到。

  就像小學的時候,習齊為了班上的話劇,撐著病體硬是要到學校。本來偽裝到連爸爸也沒有察覺絲毫異樣,只有肖瑜一看見他,就沉默地把他叫住,硬是把他帶到床上躺著,替他量了體溫,結果一量就是三十九度高燒,嚇得父親立刻帶著他們到醫院。

  做為情人,肖瑜也屏持同樣盡職的態度。

  雖然並沒有非得交往不可的感覺,但既然是肖瑜向他提出的,習齊當然也就欣然接受。對那時的習齊來說,只要是能讓他最喜歡的瑜哥高興的事,他都不會拒絕。

  習齊考上的高中,是間風評還不錯的公立學校。只是離家稍遠了一些,在市區的中心,習齊每天花在通車上的時間,來回就要超過三個鐘頭,肖瑜忙於工作,當然也不可能接送。每次肖瑜回家,習齊多半已經入睡。

  他記得肖瑜總會偷偷溜進他的房裡,蹲在熟睡的他面前,長時間地凝視著他的臉,直到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肖瑜就會綻開微笑,在自己的唇上落下一吻,

  「小齊晚安,今天過得好嗎?」

  開始的時候,這確實是非常新鮮的體驗。肖瑜在對自己溫柔的同時,又多了幾分旖旎的滋味,這對十六歲的少年而言,既讓他有些迷惘,又帶著難以言喻的刺激感。

  而且背著父親和習齋,和肖瑜在走廊上、在飯廳擦肩而過時,偷偷地擁抱、親吻,也給習齊一種長大成人的成就感,他甚至沒有很強烈地意識到肖瑜是同性的事實。就好像處於池中的魚,遇見了美好的水草,就自然地繾蜷於此那種感覺。

  習齊的高中是男女混校,只是同一年級會男女分班。在高中那樣封閉的環境裡,習齊因為外貌,一進學校就受到不少注目。

  在習齊眼中,女孩子也漸漸變得不一樣了,市區的女孩子愛打扮,追求異性也很大膽。習齊才入校不到一個月,就接到了來自隔壁班女同學的情書。

  一開始接到女孩子的情書或簡訊時,習齊多少有點開心,畢竟在男性圈子裡,受女生歡迎是件可以拿來炫耀的事情。習齊對此也抱著玩笑的心態,倒也沒有對此太過認真,要他和女□□往的話,他反而嫌麻煩。

  他把這些女孩子送的禮物、簡訊拿給肖瑜看,也是帶著好玩的心情,想和喜歡的大哥分享一下。沒想到肖瑜的反應令他吃驚,他露出習齊從未看過的悲傷表情,

  「小齊,你老實告訴瑜哥,以比較喜歡女孩子嗎?」

  當時習齊的反應是一愣,本能地回答:「沒有啊。」肖瑜卻伸手摟著他,用光看便令人心情沉重的眼神凝視著他,

  「你現在還年輕,是瑜哥不好。但你一定要老實說,這對你而言很重要,瑜哥和這些女孩子,你比較喜歡誰?」肖瑜猶豫了一下,又補充:

  「如果要你選擇和一方接吻的話,你喜歡和誰?」

  那個時候的習齊沒有多想,就算拿全世界和肖瑜相比,習齊也會毫不猶豫地選擇肖瑜,至少那時候是如此,

  「我喜歡瑜哥!接吻也好擁抱什麼的也好,我只要瑜哥一個就夠了!」他還信誓旦旦地宣言:

  「我會和瑜哥在一起,永遠!」

  然而肖瑜的眼神依舊悲傷,習齊卻不明白為什麼。

  從那次以後,肖瑜就變得有些神經質,雖然習齊一開始以為,這不過是肖瑜天性的保護欲充份發揮罷了。

  他開始緊迫盯人,就連上課的時候,也會接到肖瑜問候的簡訊。假日的時候,即使同學邀他出去玩,肖瑜也會強行把他邀出去,有時去遊樂園、有時去動物園,即使習齊當時已經就要十六歲了,比起那些地方他還比較想和同學去Pub。

  從那時候開始,習齊就差不多和女孩子絕緣了。

  有一次習齊甚至在校門口遇到肖瑜,因為打工的地方提早下班,他就冒雨不遠千里地來接習齊。一見到習齊,肖瑜便情不自禁地擁住了他,但習齊的同學都在背後,那次讓習齊很不好意思,但又不好和肖瑜說明,他聽慣了肖瑜的話,只好默默忍在心底。

  他甚至發現肖瑜偷翻他的記事本,還闖進自己的房間裡。他終於受不了抱怨兩句,肖瑜就嚴肅地向他道歉,但過不了多久卻又一臉悲傷地問:

  「小齊,你有不想讓瑜哥知道的事情嗎?」

  差不多在同一個時間,肖瑜對習齊的慾望也表現得越來越明顯。

  除了例行的親吻、牽手和擁抱,肖瑜第一次對他舌吻的時候,習齊嚇了一跳。雖然並沒有特別厭惡的感覺,但一向像大哥般的肖瑜,忽然對他表現這種失控般的熱情,習齊還是覺得有些彆扭。

  有時只有他們兩個人時,肖瑜也會若有似無地撫上他的大腿,在那裡暗示似地磨蹭著,甚至伸到衣物裡觸碰他的敏感帶。

  習齊又窘迫又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無助地看著肖瑜,但肖瑜似乎誤會他眼神的意思:「習齊,你十六歲生日快到了吧?」他用飽含□□的眼神看著他,用唇含住了他的耳殼,慢條斯理地吮著,最近肖瑜越來越常做這種大膽的動作,

  「等你生日那天,瑜哥想要你,可以嗎?」

  習齊對那種事情,當時已經漸漸越來越瞭解。

  畢竟青春期的男孩子,不可能不主動接觸那類的訊息,班上同學也會傳遞A片和寫真集的檔案,有時為了嘗鮮,也有同學會玩笑似的帶來同性的歡愛影片。

  習齊第一次背著家人偷偷看時,臉就燙得無法降溫。他終於知道肖瑜甚至肖桓對他的某些暗示,原來是要他這樣做的意思。

  看見片子中幼弱的男孩,在一個甚至數個男人兇猛的□□下哭泣、呻吟,興奮到暈過去,習齊的心裡就像有小蟲在咬囓,說不上是什麼滋味。有時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的手不知何時已放到□□上,在那裡難耐地磨娑著、撫弄著。

  所以肖瑜的邀請,他並非懵懂不知,「嗯,瑜哥。」他這樣害羞地回答,他永遠記得肖瑜臉上欣喜難以自制的表情。

  剛好那個時候,學校舉辦了公民道德的話劇比賽,本來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比賽,只是挑一個道德條目做為編劇基礎,班際間的小比賽而已。

  習齊班上因為是男生班,就挑了「勇敢」這個條目,編了一出弟弟為了悍衛在學校被欺負的哥哥,勇敢地站出來指出同學錯誤,並且告知家長和老師,最後圓滿解決這件事情、同學也幡然悔悟的道德正劇。

  本來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戲,習齊在話劇中出演被欺負的軟弱哥哥,當時他們班上對此也不是很認真,排練只排了幾次,上場之前也只隨便替習齊畫了一點受傷的妝。

  沒想到這一演竟然轟動了全年級,習齊那種楚楚可憐,滿身是傷,還哭著哀求著弟弟不要管自己、要弟弟快逃的場景,深深印在一年級女生的腦海裡。還有女生因此拿出手帕哭了,雖說青春期的小女生本來就容易感動,但那次習齊也讓他們班搬回了第一名。

  那之後學校戲劇社的學長找上了他,非常誠懇地要求他加入本校戲劇社,還滿口誇讚說習齊一定可以走戲劇這條路。那是當時對未來還茫然一片的習齊,第一次看到自己嚮往的、可能的道路。他立刻就興沖沖地告訴肖瑜,說自己想加入戲劇社。

  但是肖瑜出乎意料地反對了,他還難掩嫌惡地說:

  「戲劇就是當演員吧?那要繁重的排練、背劇本和做道具不是嗎?這樣會影響到你的功課,還有課餘的時間,你真的覺得自己應付得來嗎,小齊?」

  被肖瑜一說,習齊天性不太積極的個性,加上對肖瑜絕對的信任,想加入戲劇社的決心也動搖了起來,就這樣拒絕了戲劇社的學長。但是戲劇社的人似乎不想放棄,三番兩次的來班上找他,拚命地遊說,搞到習齊自己也有些為難了。

  就是在那時候,他認識了學校戲劇社的指導老師。

  不是什麼太特別的男人,習齊現在甚至連他的臉也忘了。他是學校的體育老師,年紀很輕,才剛從大學畢業不久的樣子,體格和肖桓有點像,但又不像肖桓那麼毛躁,總是掛著溫和的笑容,親切地指導學生的球技,是個很受女生班同學歡迎的年輕老師。

  同時他也是個對戲劇有相當熱忱的老師,大概從社員口裡聽說習齊的事,有天下課後就親自來找習齊,問他有沒有意願加入戲劇社,還說接下來有一場市際的戲劇比賽,有個角色很希望習齊能參與之類的。

  「我哥哥不准我參加。」習齊說明了家裡的狀況後,老師也沒有勉強,只是問習齊願不願意和他一起去觀戲。

  其實那時候的習齊,心裡是有些怨肖瑜的,卻又覺得肖瑜的判斷不會有錯。聽了男人的邀請,那種反叛心又被掀了起來,習齊很快就答應了。

  那天真是習齊生命中最震憾的一日,那是國外劇團的巡迴公演,據說一票難求,那個老師也是個戲迷,他和習齊說,這是徹夜排隊才買到兩張的。

  這是習齊第一次和舞台正面相遇,劇目是Michael Frayn的「Copenhagen」。雖然當時年少的他,對裡面的對白、背後的哲學還有諸多不瞭解,但是極簡中帶有某種力道的劇場設計、演員沉靜理性的語調中蘊涵的激情,還有背景音樂和燈光營造出來那種絕望、深邃的末世氛圍,無一不強烈地吸引著習齊的感官。

  那時候開始,習齊便打從心底決定,自己總有一天要站上那個地方,用自己的聲音、自己的身體,給予另一個少年同樣的震憾。

  那之後那位老師,就經常邀請習齊去看戲。看得都是一些很有名的劇團,位置也是最好的,當時的習齊不知道像那樣的劇團,一張貴賓席的票都得接近上萬元,他只是單純以為是戲迷的交流。

  看到兩人都心情激動時,還會找個咖啡館坐下來,花上一兩個小時聊剛才看過的戲,然後一起討論下一次要看什麼樣的戲。

  有時候在戲院看到激動或緊張的地方,老師會忽然握緊習齊的手,還會低頭看習齊的反應。習齊倒是不以為意,只是抬起頭來報以一笑,老師就會很高興,繼續牽著習齊的手,還用指尖磨著他細嫩的手心。

  老師的出現,對習齊而言,是完全不同於肖桓或肖瑜的,另一種新鮮刺激感。和學校老師變成親密好友,這給習齊一種超越同齡同學的優越感,而且以往的習齊,總是在肖瑜的照顧下生活,習齊的一切全都逃不過肖瑜的指掌。

  這是他第一次,擁有自己的交遊、自己的世界,自己生活中的小秘密,這讓他感到興奮有趣。甚至在肖瑜一臉怒容地問他為什麼又這麼晚回家時,習齊還有一種掙脫束縛、報復般的快感,躲回棉被裡時還忍不住竊笑起來。
28
  
有次因為看得是午夜場,來不及送習齊回家,老師就把習齊帶到家裡過了一夜。

  那天晚上,他們躺在同一張床上,徹夜聊著和戲有關的事情,末了老師竟然橫過床鋪,吻了一下習齊的眼睛,然後順勢滑下了唇,淺淺地吻了他一下。

  習齊靜靜地沒有反抗,只覺得心臟提到了喉眼,既害怕,又有種難以言喻的期待感。

  這樣的行為當然引起肖瑜的抗議,他氣急敗壞地打電話到學校,質問為什麼讓老師把學生帶到家裡過夜,習齊拚命阻止他,澄清他們之間的關係。

  但是當時的肖瑜完全冷靜不下來,他把習齊從學校帶回家,當著習齋的面就給他一巴掌。習齊難以致信地瞪著肖瑜,肖瑜雖然管他管得很嚴,但是從來沒有動手打過他,

  「瑜哥,我已經快十六歲了!」

  習齊終於受不了了,交往以來的不滿、受到的壓制全在那一刻爆發,他在習齋驚惶的目光下和肖瑜正面交鋒,

  「我要加入什麼社團,和什麼朋友出去,不需要每件事情都向你報備吧?」

  「什麼和朋友出去?他是老師!你還太年輕,又太單純,你哪知道這世界上有多少心懷不軌的人 !」肖瑜也一反往常的激動,

  「而且我什麼時候阻止你加入戲劇社?我只是分析利害給你聽,你已經這麼忙了,再排演下去的話,豈不連家也不用回了?」

  肖瑜的態度也越來越強硬,當時習齊下意識地逃避肖瑜對他棉密的保護策略,還會故意留在學校和同學打球,到晚餐時間後才回家,然後騙肖瑜說只是參加課後輔導。

  「說到底,瑜哥只是想把我留在自己身邊而已吧?」

  習齊冷笑出聲。肖桓已經哄著習齋到二樓打電動去了,肖瑜聽了他的話愣了一下,又露出那種悲哀的眼神,

  「我想把你留在身邊不對嗎?我以為我們是……我們是……」

  「那也不需要做到這樣!瑜哥,我是人,而且已經這麼大了,不是你抱在膝蓋上的小男孩了!」

  習齊毫不留情地說。當時肖瑜卻像是被雷打中一樣,咬著唇低了一下頭。然後抬起頭來凝視著他:

  「小齊,你討厭瑜哥?你厭煩這個家了嗎?」

  肖瑜的問題簡直就像把剪刀,把習齊當時最後一點眷戀給剪斷了。他開始覺得眼前的肖瑜的面目可憎,甚至想揍他的臉一拳,這是幼時的習齊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對,我是討厭這個家了,我討厭你!瑜哥,你根本就像個病態的瘋子!」

  他用在戲劇裡聽到的台詞指責。肖瑜一瞬間也像是失去了理智,他朝習齊撲過去,扯住習齊的頭髮,把他壓倒在沙發上,然後低下頭來,試圖吻他的唇,習齊拚命掙扎,張口呼救,甚至攻擊肖瑜。

  但是肖瑜就像野獸一樣,他用手摀住了他的口,他的力氣本來比習齊大,平常作菜給全家吃、溫柔靈活的手,此刻用力扯開了習齊的衣襟,然後脫下了他的制服褲。習齊那時真的嚇壞了,剛才被掀起的反抗心也沒了一半。

  他從來沒有見那樣的肖瑜,意識到自己說不定會被□□,就像有的G片裡演得一樣,習齊的心裡滿是恐懼,抓起旁邊的檯燈就朝肖瑜肩膀敲了下去。

  肖瑜吃痛,稍微放鬆了一些,血從肖瑜的嘴角淌下,習齊就趁機跳下沙發,匆忙地撿了地上的褲子,在肖瑜的叫喚聲中逃出了家門。

  他隱約感覺肖瑜在身後追他,但他滿眼都是淚,看不清楚路,只能拚命地跑、拚命地逃,直到逃到一座荒僻的公車站牌旁,才有餘裕緩下來穿褲子。他渾身都在顫抖,廣告玻璃裡映射出來的自己萬分狼狽,唇角被肖瑜弄得瘀青,頭髮也亂成一團。

  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天空那時飄起了細雨,漸漸氾濫成大雨,習齊冷得渾身發抖,他知道肖瑜一定也還在找他,但他無論如何不想回家,甚至有種一輩子也不想回去的衝動。

  他招了公交車,按著記憶中前夜的位置,找到了老師的家。

  老師看到他時先是吃了一驚,隨即又好像了然似地對他點了點頭,他把渾身濕透的習齊迎進屋裡來,替他放了熱水,讓習齊換上了自己的大號T恤,又把便利商店買來的面在微波爐裡熱了,放到飢腸轆轆的習齊面前。

  當時習齊覺得,這比肖瑜煮給他的任何食物都好吃。

  老師什麼都沒有問他,只是用手觸碰他因為哭泣而微紅、因為寒冷而顫抖的臉頰,習齊接觸到他的體溫,投身到他的懷抱裡。

  接下來一切彷彿都非常自然,老師撩起他剛穿上去的寬大T恤,習齊自己也急切地脫去了睡褲,然後是內褲,兩個人很快在客廳裡翻滾成一團,用唇封住彼此的氣息。

  他甚至學著G片裡的樣子,把老師粗大手牽引到自己的□□上,□□地上下撫動著。聽見老師沉重的喘息聲,習齊心裡竟莫名地滿足起來。

  老師進入自己的時候,習齊痛得連叫都叫不出來,渾身像是被活活撐裂那樣的痛楚,習齊才知道片子裡的男優叫得那樣驚天動地,倒不全是演技而已。

  但是很奇妙的,習齊有種等待了很久、鬱積了很久的事物,忽然在一剎那間解放的快感,他盡情地痛叫出聲,放浪形駭地呻吟著,更加速身上男人的情熱。

  他漸漸習慣男人的粗大,他們從客廳交歡到臥室,又滾上了臥室的床。那天晚上,習齊昏過去好幾次,又呻吟地被做醒過來,攀著男人的脖子叫著老師,直到男人的精華全數射在他的體內、體外,甚至臉上,又被男人給舔去。他從鏡子裡盡窺自己的淫態。

  「我不該和你做這些事的……」

  一直到接近清晨,雙方終於都冷靜了一點。習齊看見老師靠在床頭,頗為懊悔地這麼說著,他於是挪動著疼痛的身體,湊上前去抱住男人的肩,

  「不要擔心,我會保護你,」他在男人驚訝的目光中這麼說著,孩子氣的臉充滿認真:「我會保護老師……盡我一切的努力。」

  男人定定地看著他,然後又是一輪的翻雲覆雨。

  他叫老師把他送回學校裡,老師一開始很不解,還問要不要送到家附近比較方便,但習齊很堅持。隔天是假日,肖桓他們在過中午的時分,在學校倉庫附近找到了衣冠楚楚的習齊,全身上下找不到和男人歡愛過的痕跡,只有一臉的倦容和歉意。

  回家以後的習齊哭著抱住了肖瑜,撫摸他的傷處,不停地向他對不起,並且信誓旦旦地說以後再也不會對他說這種話了。

  再幾天後就是習齊的十六歲生日,肖瑜似乎也覺得自己太過衝動,他慎重地向習齊道了歉,開始策劃起生日當天的慶祝活動。一切都像沒發生過那樣,肖瑜仍舊會到習齊的床前向他道晚安,習齊也不再刻意晚歸,每天準時回家吃晚餐。

  他也不再和老師去看戲,兩人的關係從戲友轉變為肉體。習齊對這種兩面人的生活,感到既緊張又亢奮,在家裡當乖孩子應付肖瑜,到了學校,就成了最放浪的情人。

  他們大膽地在學校裡□□。沒人的休息室、工友的廁所、靜僻的頂樓、倉庫甚至停車場裡,習齊上身穿著制服,下半身完全□□著喘息的樣子,深深吸引著男人的感官。有時興致一來,男人還會要求習齊替他□□,把濁白的液體射滿他黑色的制服。

  兩個人在事後總是有些愧疚,往往沒有對話便匆匆分別,現在回想起來,習齊還會覺得有些可笑。但背德的勾當就像是人類的原罪一樣,越是知道他不對,就越吸引人墮入深淵。習齊就像是被什麼附身一樣,著魔般地越陷越深。

  十六歲生日那天,肖瑜一如往常地細心替他做了一桌的菜,習齋和肖桓都圍在桌邊,替他唱了生日快樂歌,又一起切了蛋糕,還給醫院的父親去了電話。

  父親用虛弱的聲音祝賀他十六歲生日快樂時,習齊第一次感到對家人的歉意。

  夜深的時候,肖瑜帶著他進了自己的房間。

  但是早上習齊才和老師雲雨過好幾次,這次地點是在放球的教具室。

  男人把他的背抵在籃球堆上,反覆地要了他幾次,毫不留情地撞擊他的敏感點,直到他的□□緩緩流過成堆的籃球,哀求著軟倒在籃子上為止。男人還拿著籃球,讓習齊把自己的□□舔舐乾淨,說是「弄髒公物的壞孩子要懲罰」,把習齊弄得筋疲力盡。

  他推離肖瑜急切的唇,看著肖瑜不解的表情,習齊低下了頭,

  「瑜哥……可不可以……先不要?」

  「為什麼,小齊?」肖瑜意外地看著他,情緒又有些激動起來,

  「你不喜歡瑜哥?小齊,你不願意和我……」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習齊趕快說,像是安撫肖瑜一般放柔語氣:

  「瑜哥,我……只是還沒有準備好,對不起,我想了很久,也很努力地……想接受這種事情。但是,瑜哥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人,真的是很重要的人。所以……所以我還沒辦法接受,或許再大一點,再成熟一點……」

  肖瑜聽了他的話,真的停下了動作。看得出來他的難耐,慾望在睡衣下明顯地漲成一圈,他撫著習齊的臉頰,

  「對不起,小齊,瑜哥都沒發現,是瑜哥太逼你。」

  習齊難得愧疚起來,他別開了視線:「不,是我的錯,瑜哥,是我對不起你。」

  肖瑜聞言笑了一下,他把習齊抱到膝上,臀部的接觸讓他疼了一下,但他努力地裝作若無其事。肖瑜吻著他的頰,滿懷呵護地握著他的手,

  「沒關係,小齊,你不要急,瑜哥會等你。」

  他從頰滑到習齊的唇上,習齊頓時一陣緊張,害怕肖瑜發現他唇上被其它男人吻過的痕跡,

  「這件事一直是瑜哥不好,但是我……放不掉你,一想到未來可能會失去你,我就忍不住著急起來。是瑜哥的自私,害得你這麼彷徨,小齊,有一天你回想起來,可能會很恨瑜哥也說不定。所以我絕不會逼你,我會一直等,等到小齊可以理解的那天為止。」

  那天肖瑜抱緊他,和他整夜相擁而眠,一根手指也沒多碰。

  習齊也整夜忐忑不安,好像被偷雞被主人發現的賊,滿心都是恐懼和愧疚。那天晚上,他甚至趴在肖瑜的胸口,難以控制地啜泣了一整夜。

  任何秘密就像逐漸澎漲的氣球,總有被人戳破的一天。

  寒假將至的某一日,習齊和男人大著膽子,在放學後的校史室裡□□時,被值班的教職員撞個正著。

  那是名女性教員,是個保守、年過四十的國文老師,看到的當下就大聲尖叫了出來,引來了附近所有的人。習齊連衣服都來不及穿好,就這樣□□裸的、下身還滴著男人□□地曝露在師長,甚至部份留校同學驚詫的目光前。

  老師雖然試圖不讓學校的人通知習齊的家人,但是主任非常堅持。他們第一個打電話給習齊病重的父親,接著很快就連絡到了肖瑜,肖瑜和肖桓連袂出現在學校裡。

  習齊和男人就坐在一邊,靜靜地聽著主任向肖瑜說明狀況、連聲道歉並請求保密。

  隔天開始習齊請了長假,這事在學生間也傳開了,目擊現場的學生還說得繪聲繪影。大家都驚訝不已,也有人得意地說,他早看出習齊是個□□的貨色,會勾引老師云云。肖桓他們不得不替習齊辦轉學,轉到離市區很遠的一所私立高中。

  習齊再也沒有和那個老師見面,據說他自請調職,到鄉下的中學教書去了。

  帶習齊回家的路上,肖瑜一直一語不發,也沒有詳問習齊事情發生的經過。他只是沉默地、彷彿瞭然於胸地握著習齊的手,把他帶上出租車。

  一路上,肖瑜一次也沒有看向習齊。

  回家之後,開始也一切如常,肖瑜只淡淡地叫習齊去洗澡,把飯熱給習齊吃,叫他早點上床睡覺。習齊甚至一度以為,這事或許不如他所想像的嚴重,肖瑜可能只是罵他幾句,或者打他幾下屁股,就可以輕易事了。

  但就在第二天,肖桓帶著他回學校辦休學手續的時候,事情就發生了。

  習齋那時候在鄰居家玩,據鄰居的描述,那天廚房忽然篡起了大火。肖瑜把房子的門全都鎖了起來,關到他一生最熟悉的廚房裡,帶著他和習齊所有的回憶:照片、替習齊做的娃娃、習齊小時的作業簿,還有肖瑜生日時,習齊畫給他的卡片。然後在地上灑了色拉油,就這樣站在廚房的一角,靜靜看著火柴落到油上,瞬間氾濫成火海。

  還好鄰居機警,叫上習齋一起報了警,也火速叫來了消防隊。廚房的火被撲滅,還好沒有延燒到整幢房子。

  但是身處起火點的肖瑜卻受了重傷,身上多處嚴重灼傷,雙腳更是被燒得面目全非。醫生判斷的結果,要截肢才不會危及生命。

  習齊他們聞訊趕回來時,肖瑜早已被送上了救護車,警察正在做筆錄。後來這件事以廚房用火不慎,導致失火等原因草草了事。

  那天習齋卻拉著他衣角,對一臉茫然的習齊說:
  「齊哥,瑜哥他在笑,」

  他彷彿極為恐懼似的,躲到了習齊身後:「瑜哥他一直在笑,被救護車帶走的時候,還笑得好大聲。齊哥,瑜哥為什麼要笑啊?」

  習齊見到截肢後的肖瑜,已經是好幾天後的事。這期間習齊一直像逃避似的,讓肖桓全權處理所有的事情。

  習齊永遠忘不了自己顫抖著踏進病房,看見倚在病床上的肖瑜那一刻的表情,

  「呀,這不是小齊嗎?怎麼有空來看我,轉學的事怎麼樣了?」

  肖瑜拿下了眼鏡,臉上綻開溫柔至極的笑容。那時候習齊就清楚地感覺到,他的瑜哥,那個總是呵護、關懷他,用悲傷的表情吻著他、和他道歉的肖瑜,已經永遠消失在那場大火裡,再也回不來了。

  他忍不住跪在肖瑜的病床前,聲嘶力竭地哭了起來、和他道歉,用盡一切詞彙對他懺悔,但肖瑜只是掛著如一的微笑,還訝異地睜大了眼,

  「怎麼了,為什麼道歉?你做錯了什麼嗎,小齊?」

  壞事總是接踵而來,肖瑜出院的那天,習齊接到父親病危的通知。

  父親在同天夜裡被轉送到加護病房,習齊趕到時,父親已經失去了意識,他們連父親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那天晚上,他和習齋整夜守在病床前,看著代表父親生病跡象的儀表逐漸歸於平靜,然後是醫生冰冷的死亡宣言,留下習齋嘶啞的哭聲,還有龐大的醫療債務。

  眾人商量的結果,決定賣掉除了房子以外父親所有的資產,包括那家讓習齊的父親和母親結緣的補習班。

  房子因為遭過祝融,再賣也賣不到好價錢,整修了自住還比較划算。父親的葬禮快速而草率地在那間屋子裡舉行了,親友竟也零落不復尋,只有幾個補習班的聘師來上香,就這樣結束了這個男人倒霉的一生。

  父親頭七的那一天,是習齊真正遁入地獄的開始。

  這幾天下來,習齊就像是破了洞的水瓶一般,眼淚像是無止無盡似的掉個不停。那天他跪在父親的靈前,向父親說了很多很多話,就是父親生前,習齊也不曾向他說過那麼多話。他懺悔自己的罪行、向他訴說自己的彷徨,晚上就掛著淚痕倒在自己床上,準備明天一早護送父親的靈柩出去。

  就在他幾乎要熟睡的時候,門口傳來敲門聲。進來的是肖桓,還有隨後的肖瑜,坐著剛買不久的輪椅。

  習齊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肖桓就朝他壓了上來。

  他們粗暴地壓住他的四肢,完全不理會習齊的尖叫和哭泣,就在父親停靈的房間上,整夜的□□他、□□他,用盡一切的手段折磨他的肉體。而肖瑜始終掛著笑容坐在後面,指揮著肖桓更進一步地恣意蹂躪,最後自己也加入。

  習齊絕望地暈過去之前,彷彿看見肖瑜睜著微紅的眼,悄聲向他呢喃,

  「來吧,小齊,一起來吧!我已到過地獄,你就和我一起去吧……」

  當時被肖瑜燒光的照片,還留下了一枚。就夾在習齊的記事本裡,被肖瑜漏拿了。

  照片裡的四人愉快地綻著笑容,直到現在,都還在習齊的抽屜裡繼續笑著。
  ***

  接近清晨的時候,手術室的門終於開了。

  習齊從睡夢中驚醒,一群人全圍了上去,失神地等著醫生的宣判。

  醫療人員疲累地拿下了面罩,虛弱地宣告:傷員的求生意志良好,暫時已無生命危險,等到清醒之後,才能做進一步的檢查,現在請家屬盡量不要打擾病人。

  肖桓和學校的人都鬆了口氣,連肖瑜都放下了繃緊的五官。習齊支撐不住,身體一晃,被肖桓接在懷裡,還對他鼓勵似地笑了一下。

  習齊卻撇過了頭,望著護送習齋的床朝長廊那端遠去。

  肖瑜先回家去拿習齋的換洗衣物,還有一些生活日用品,肖桓就陪著習齊在醫院留下來看顧習齋。習齊趴在加護病房外,看著全身都是管線,臉上蒼白、失去活力,手臂上還有一道明顯傷痕的習齋,心痛得不知該如何自處。

  他又想起剛才輔導員轉述的話,心裡又是近乎崩潰的狂痛。回頭看見那個女輔導員還站在身後,習齊終於忍不住爆發了,他冷冷地看著她,

  「到底是怎麼回事?妳常常跟著小齋,一定知道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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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毫不留情地問著。輔導員似乎嚇了一跳,望著那張比習齋更為清秀的五官,

  「這個……習同學他……」

  「小齋不可能自己跑到頂樓去,他是盲人,一定有什麼人帶他上去的,不是嗎?」

  習齊逼問著,肖桓在一旁靜靜地看著,這時候也站了起來,彷彿援奧他似地站到他身後。習齊望著女輔導員的眼睛,深吸了口氣又說,

  「妳老實告訴我,習齋在學校裡,是不是被人欺負?」

  他想起習齋在回家前不久,那通電話中,確實有提到很照顧他的牧師,被忽然換掉的事情。

  習齊想著這些可能性,越想越覺得憤怒,又想到習齋回家時,那種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的笑容,還在浴室裡擁住他、說自己長大了可以保護他,習齊就自責得想一頭撞死在習齋病房前。

  他是個多麼愚蠢的哥哥,竟然要到發生事情了才注意到:

  「妳說啊!他是不是被人欺負?他是不是被人推下去的?」

  「這個……關於這個……要問過校方……」

  輔導員的囁嚅更加深習齊的確信。他滿腔憤怒無處發洩,只能用力地搥著自己的臂,驚得肖桓趕緊又抱住了他,

  「滾,給我滾!」他記得自己對著女輔導員大吼,走廊上的護士都回頭看他:

  「給我滾的遠遠的,不要再接近小齋!我死都不會讓小齋再回那所學校!」

  第二天一早,醫生判斷傷員已脫離危險期,因為醫院設備有限,就把習齋轉入了普通病房,習齊他們也獲准進去陪伴傷員。

  習齊看習齋渾身都上著繃帶和夾板,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呼吸器下的胸膛微微起伏,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忍不住握緊他唯一沒受傷的手,宛如吟台詞般地呢喃,

  「小齋……不要怕,哥哥在這裡,齊哥在這裡。不要怕,齊哥會保護你。」

  肖瑜從家裡做了早餐來,又看了一下習齋,就和肖桓離開了病房,留下習齊和習齋獨處。習齊這才猛地想起今天也有排練,自己已經蹺掉了一次,卻一直沒有和女王那邊連絡,正想打個電話過去,就有護士敲了門,

  「習先生,有訪客。」

  她說。接著後面就冒出一張熟悉的臉,竟然是紀宜。

  「紀……學長!」

  他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看到紀宜手上還拿著一束百合,慢慢走到習齊面前,驚訝得合不上嘴巴:

  「學長……怎麼會來?不,學長怎麼會知道……」

  紀宜靜靜地笑了,「是你哥打電話給我,我還被問了一大堆問題呢!他跟我說,你家出事了,你可能會暫時無法去排練也說不一定。」

  習齊愣了一下,這才想起紀宜曾經寫電話給他過,當時他隨手把他收在衣袋裡,也沒有特別注意,後來也不知丟到哪去了。現在想起來,肯定是被肖瑜搜到拿走了。

  「情況還好嗎……?」紀宜望了一眼病床上的習齋,關心地問道。習齊強笑了一下,掩飾著轉過了頭,

  「沒有什麼大礙,摔斷了幾根骨頭而已。醫生說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

  紀宜若有所思地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忽問:

  「罐子……昨天也沒有去排練。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

  「咦?」這回習齊是真的吃了一驚,他馬上轉回頭來:「罐子學長也沒有去?真的嗎?」

  紀宜打量他的表情一陣子,才呼了口氣:「原來你是真的不知道,那我就放心了。」他說著,也跟著苦笑起來,

  「是啊,你們兩個同時失蹤,女王簡直快炸掉了,打電話也兩個都打不通,我看他都想報警處理了。所以一接到你哥的說明,我就馬上告知女王了,現在劇組的人應該都知道你弟出事的事情。」

  習齊聽得驚疑不定,回想那天和罐子分別時,罐子的樣子一切如常,實在看不出有什麼缺席的徵兆,他忍不住又問,

  「罐子學長呢?到現在還沒有消息嗎?」

  「沒有呢,不過只有罐子的話就還好。他這個人,從以前學生時代排練的時候,就常會忽然缺席,過幾天又沒事人似的回來,誰也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他的私生活好像相當複雜的樣子。」

  紀宜不甚擔心地說。看著習齊陷入沉思的樣子,紀宜忽然笑了一下,

  「啊對了,有個人其實也來看你了,只是他不好意思進來,因為不知道你弟情況怎麼樣了。如果還好的話,我就叫他進來好了。」

  他朝病房門口招了招手,低喚了一聲「小魚」,門口就慢慢探出一顆頭,再來才是身體。好像真的很害羞似的,過了很久,才朝房裡踏出了一步。

  習齊馬上認出是介希的二哥,那天在活動中心外看見的介魚。

  「你、你好……」介魚侷促地說,一直往紀宜的方向蹭,最後鑽到他背後去,只露出兩隻眼睛看著習齊。紀宜笑著摸了摸他的額發,代替他說:

  「小魚有東西要送給你,和我們的公演有關的。」

  「和公演有關?剪刀上的蘑菇嗎?」

  習齊意外地問。介魚就從背後悄悄拿出一樣東西,習齊看是一個很大的玻璃罐子,大概有雙手環抱這麼大,裡面裝滿了五顏六色的事物。

  湊近一看,卻發現裡面都是些日常的垃圾,像是喝完的養樂多罐、保特瓶的罐子,用過的膠帶卷、免洗碗筷,還有廢電池等等的東西,但是令習齊吃驚的是,這些垃圾全都經過改造,做成一朵朵蘑菇的樣子,堆滿了整個罐子。遠遠看去,就像是蘑菇湊成的小城市一般,不止罐子裡面,罐子的壁面內外也黏了很多。

  習齊一時說不出話來,從介魚怯生生的手上接下了那個玻璃罐。紀宜於是開口,

  「裝置藝術,」他看著習齊目炫神迷的表情,與有榮焉似地摸著介魚的頭:「小魚的專修是裝置藝術,雖然我也不是完全懂,不過他聽到我和他口述的戲的內容,就做了這個出來,說是要送給戲裡的Ivy的。」

  「好漂亮……」習齊喃喃自語,端詳著手中的大玻璃罐,一邊旋轉著,

  「好像……Ivy看見的世界似的……」

  習齊感慨地說著,在那瞬間,一時被他遺忘的舞台,那個炫麗詭譎的垃圾場,又再次佔滿他的心頭,和心中蓄積的憤怒混雜在一起,讓他有種不知身處何地的恍惚感。

  他看見紀宜和介魚都站了起來,和他道別,

  「那你就好好休息,親人出事,你應該很累了吧?我看你整個眼睛都是黑眼圈,就不打擾了。」介魚扯著紀宜的衣角,也跟著鞠了個躬。

  習齊看著他們的背影,忽然也跟著站了起來,

  「學長,」他叫住紀宜:「你們要回排練室嗎?」

  「是啊,今天也有排練,罐子說不定會忽然冒出來也說不一定。」紀宜說。習齊走向了他們,「那麼,請帶我一起走吧!帶我去排練室。」他平靜地說。

  紀宜驚訝地看著他,「可是,你弟弟……」

  習齊沒有回頭,只是像著魔一樣,往病房門口又走了兩步,雙眼直直地看著前方:

  「沒有關係的,桓哥他們會照顧小齋,我再待在這也沒用。」他掛著詭異的笑容,

  「走吧!一起回舞台上吧,學長。」

  紀宜沒有辦法,和肖瑜他們請示過後,紀宜先把介魚送回宿舍,就和習齊一起回到學校裡。

  習齊一走進排練室,所有人就全站了起來。正在舞台上的杏學姊詫異地望著他,劇組裡的人包括女王在內,也全朝他圍了過來,

  「Ivy!」阿耀學長率先叫了一聲:「小子,你家沒事?」

  紀宜從後面按住習齊的肩,朝走過來的女王點了一下頭。女王神色嚴肅地看著他,

  「還好嗎?你弟弟?」他認真地問。

  沒想到習齊看了女王一眼,又把視線飄向舞台:「弟弟?什麼弟弟?」竟然一臉茫然,他不理會女王等人吃驚的表情,逕自走向了舞台,

  「罐子學長……還是沒有來嗎?」

  他又問。紀宜擔心地望了一眼女王,女王歎了口氣:

  「辛維那個王八蛋,□□病又犯了。你沒和他混在一起我就萬幸了,不要緊,沒有他還是可以排練,等他回來——要是他知道要回來的話,我非好好教訓他不可。」

  「Tim一定會回來的。」習齊忽然插口,眾人發現他已經站到舞台上,掛著清淺的笑容望著布幕那一端,好像那裡真有什麼人似的:

  「他不會一個人逃走的……因為我在這裡,所以他一定會回來。」

  阿耀和菫學姊對看了一眼,紀宜臉上滿是憂心。女王卻只是沉默地坐回導演椅上,捲起了手上的劇本:

  「既然辛維不在,林菫,妳也上去!把Act6-2的那段再演一次!」

  Act6是整齣戲的倒數第二幕,之前就曾排演過幾次,但是因為習齊無法進入狀況,因此總是不太順利。那是Tim缺席的一幕,市政廳的人召集了不滿垃圾場的市民,開始大肆展開拆除行動,Tim率領垃圾場裡的居民,向城市的人們正式宣戰。

  到處都是怪手、起重機,每天都有憤怒的居民來拆高塔、用噴漆寫一些罵人的話,開頭是dancer身著市民打扮的蘑菇、在垃圾場裡逞兇鬥狠的場景,背景音樂也換成了激昂的交響。他們砸壞了Tim和Ivy共棲的紙箱,在上面貼了擇日清運的字樣。

  那天晚上,無家可歸的Ivy,在Tim熟睡後,獨自走在月色下。

  Tim在與市民的鬥爭中,逐漸喚醒了一度沉睡的瘋狂,他開始無法控制自己的慾望,更無法控制自己破壞一切的念頭。

  前天夜裡,Tim甚至拿起剪刀追殺Ivy,命令Ivy在他面前跪下,他無情地羞辱他、命他脫去衣物,用剪刀剪去他的額發,粗暴地與他□□。在下手剪去Ivy□□時聽見他的哭聲,這才驀然驚醒,又摟著嚇壞的Ivy親吻、道歉。

  天空飄起了細雨,雲層後隱約傳來雷聲,Ivy在逐漸殘破的垃圾場中穿梭,在對Tim的愛情和對未來的恐懼中彷徨、掙扎。

  就在這時,母貓現身了。不滿Tim數次拒絕她的求歡,還恣意地恫嚇、捉弄她,母貓決定從軟弱的Ivy身上下手。她們輪流用兩個人格接近Ivy,用言語打擊他的自信、誘惑他的慾望,並且嘲笑他的無力。

  『小伙子,我來教你你所不知道的事情,可憐的小青蛙,還以為世界就只有照到你足前的月光那樣大呢!』

  杏在舞台上侃侃而談,習齊注意到她臉色比上次見面時,又更蒼白、更削瘦了一些,像病了很久的病人似的。

  她飾演的人格一如往常,向Ivy展示城市生活的美好。她把市民的生活描述得紙醉金迷、富貴繁榮,讓從小待在精神病院的Ivy聽得目炫神迷:

  『看見你頭上的那盞破水晶燈了嗎?它在宴會廳點燃的時候,抵得上一千枝你手上蠟燭的光。看見你腳邊那座破舊的小木馬了嗎?對,就是你常騎著玩的那個,商店街櫥窗裡的小玩意兒,多到可以蓋起一座牧場!只要你恕酢躋走進城市裡,就能看見牛奶流成的河、鑽石鑲成的星空。就連你深愛的Tim,也能叫工廠製作一個給你。』

  劇本裡的Ivy一邊聽,一邊在語言構織成的蘑菇裡旋轉、迷惘,不過現在還不到和舞群配合的時候,舞台上只有習齊一個人。

  但習齊只是呆站在那裡,燈光打在他蒼白的臉上,那種彷徨、像遊魂一般的樣子,讓杏著實吃了一驚。

  她剛想試探地叫一聲「Ivy」,習齊的目光忽然定在某一個點上,就這樣熱切地、專心地看了起來,甚至歪著脖子去探尋,連阿耀都以為那裡有什麼東西,情不自禁地跟著看了一眼。

  習齊癡癡地看了一會兒,忽然傻笑出聲,

  『水晶燈……小木馬……牛奶和鑽石,啊,還有這麼多琳琅滿目的蘑菇……多麼美好的世界,女士,你所經歷的世界,真的好美、好美,比我的美得多了……』

  杏愣了一下,習齊念的確實是劇本裡的台詞,但是在閱讀劇本時,她以為那會是更慌亂、更不知所措的感覺。但習齊只是在舞台邊緣坐下,閉起了眼睛,彷彿當真看到了杏所描繪的一切,

  『沒、沒錯……!』杏發現女王在看她,才意識到自己還在演出中,連忙接口:

  『就連你那座破紙箱,只要你恕酢躋到城市裡,我可以為你建一座壯麗的城堡,你將擁有無數的僕役、每夜睡在不同的房裡,你將如女王般尊榮、國王般富有。在那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留聲機,都可以擁有自己的上帝,你無需再屈膝祈禱,因為上帝會跪在你跟前,請求你的僱用。』

  習齊慢慢睜開了眼睛,女王和劇組的人都看著他,他的唇角仍舊掛著那種虛幻的笑,轉頭望向杏,

  『女士,妳所描繪的世界,真是太吸引人了,』習齊歎了口氣,從舞台邊緣緩緩站了起來,走向杏飾演的母貓:

  『但是妳不懂。』

  『我有什麼不懂?』

  『我喜愛這個垃圾場,不是因為他的華麗與舒適……而是有Tim在此地安眠。』

  習齊望著杏,眼神中閃爍的光輝,竟讓杏移不開目光,那是真正陷入熱戀、完全沉浸在兩人世界的人才會有的眼神。光是看著習齊沉醉的表情,杏就發覺自己有些鼻酸了。

  記得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在陽光下,和另一個人告白時,那個人的臉上,依稀也是那樣的表情。只是眼前的習齊,看起來更快樂、更美麗,幸福的令人心碎,

  『再璀璨的水晶燈,若不是照著Tim的背影,對我而言就像行走在黑暗中一樣。堆滿櫥窗的玩具,若不是有Tim在一旁陪著,對我而言就像算數習題般無趣,』

  『女士,看啊!請看,妳頭上的老舊路燈上,有Tim跳躍而過的足跡,你手邊那張破碎的座椅,有Tim激情時留下的指印,這裡的風、這裡的空氣,讓我在呼吸時嗅得到Tim的汗水,在夢醒時,聽得見Tim在我耳邊呢喃的聲音……』

  習齊說著,看著杏的臉咯咯竊笑了兩聲,杏完全呆住了,

  『女士啊,我不需要上帝,因為Tim就是我的上帝。』

  紀宜從椅子上微微起身,好像要跟女王說些什麼,但女王沒有喊停,只是用雙手包覆著下顎,傾身全神貫注地看著。杏的人格蠱惑Ivy不成,腦羞成怒的母貓換了另一個人格,開始劇烈的言辭挑釁,企圖激怒Ivy,

  『小子,你不曾殺過人吧?』

  菫緩步踱到舞台上,以傲慢的姿態接近習齊。她用指尖挑起習齊的下顎,嘲笑似地看著他的眼睛,習齊的眼神也跟著變了,

  『看看你的雙手!如此蒼白、軟弱和纖細。你瞭解Tim嗎?你可曾看過他下手殺人的樣子?你可曾見過他剪開女孩的肚腹,拖出一地的血腸?可曾看過他剪斷知更鳥的脖子,讓他再也無法歌唱?』

  『我瞭解Tim……』

  習齊退了一步,臉上又露出那種茫然的表情,彷彿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話。菫飾演的母貓勝利似地笑了,

  『愚蠢的小鬼,你知不知道,每夜在你歡愛過後,Tim總拿著剪刀,在你的睡容上反覆磨娑,等待著剪下你的鼻子。即使在最□□的時候,他的右手也沒有忘記利刃,給你溫柔撫慰的手指,下一秒就能讓你痛不欲生。總有一天,Tim會剪下你的手、你的腳、他會剪下你的□□,把它塞進你天真的嘴裡,再嘲笑著欣賞你流淚慘叫的表情。』

  『住口……』

  習齊的雙目忽然空洞起來,好幾夜未闔眼的眸睜得老大,黑眸的深處逐漸陰沉。菫卻像是沒有發現似的,自顧自地繼續著,

  『就算Tim壓抑了慾望,放過了你,你們是城市裡的異類,你們的結合不被允許,他們會破壞這裡,燒燬你記憶中的一切。而你的Tim將被送上絞刑架,你將被綁在木椿上,看著他被熊熊大火燃盡,而你卻無能為力,』

  菫說到興起,伸出手來指著習齊,一步步朝他進逼:

  『因為你是如此弱小,連拿根針都會雙手顫抖。Tim不是你的上帝,只是把你推入地獄的魔鬼,你只能選擇逃離他,或者兩個人一起……』

  菫的聲音戛然而止,原因是習齊忽然跳到他身上,把她壓倒在舞台上。

  他從喉底發出無聲的嘶吼,整個人像是被堵住的蒸氣機一般,又深又慢地大力喘息著。堇嚇了一跳,本能地想掙脫,但習齊畢竟是男性,用起力來連菫也沒有辦法,習齊伸手一撕,竟然撕裂了韻律服的衣襟。

  杏高聲尖叫了起來,菫好像也想叫的樣子,但習齊沒有給他機會,雙目空洞地騎上菫的胸口,習齊的表情只能用猙獰來形容,兩隻手倏地掐住了菫的脖子,把她的頭逼到地板上,喘息聲更響了。

  「習齊!」

  紀宜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劇本裡只寫Ivy最後攻擊了母貓,但沒有說如何攻擊。然而習齊的表情是如此絕望、如此無機,好像壞掉的機器一樣,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演戲,還是真的要致菫於死地,

  「虞老師,習齊他……」女王的呼吸似乎也加快了,但他仍凝坐不動,似乎也猶豫了一下,但還是選擇端坐在導演椅上,更為專注地凝視著舞台。

  習齊依舊坐在菫的身上,指甲掐入菫蒼白的肌膚,滲出一道道血絲,菫痛苦地仰躺在舞台上,臉頰因為缺氧而漲紅,指尖也劇烈地發抖起來。

  紀宜再也忍不住了,他衝向舞台的方向,「小紀!」女王叫住了他,他就回過頭來,雙眼少有的因恐懼而蕩漾:

  「虞老師,快叫停!求求你……快點阻止他,阻止習齊……」

  「不,不必,」

  女王張開口吐了口氣,似乎也處於極大的興奮中,他定定地望著舞台的方向:

  「Ivy和你不同,他還在戲裡……還在舞台上。」

  紀宜吃了一驚,回頭往舞台一看。習齊忽然不再使力了,全身丁酢跎懈下來,他搖搖晃晃地直起身,歪了一下脖子,眼神再度變得空洞起來。

  他從驚魂未甫的菫身上慢慢站起來,菫如獲大赦地向後挪了兩下,驚疑不定地看著習齊。但習齊完全不理會她,他緩緩提起了兩隻手,在眼前端詳著、旋轉著。菫脖子上的鮮血順著他蒼白的指線,一絲絲地淌了下來,他就側著頭,伸出淺色的小舌,慢條斯理地將它舐去。

  女王和全劇組的目光都在他身上,習齊舔了一次不夠,好像愛上那滋味似的,習齊的舔舐滿溢著□□的意味,他一根一根手指,反覆地、小心地舔著,彷彿初次狩獵的小獸,還好奇地檢視被唾液濡濕的十指,排練室裡甚至可以聽見嘖嘖的水聲。

  阿耀不由得吞了一口涎沫,又為自己的反應嚇了一跳,別過頭臉紅起來。

  『原來……只是這樣而已啊……』

  好不容易舔得滿意了,習齊放下了手。劇組的人都是一驚,在許多脫序的演出後,習齊竟又接回劇本上的台詞。

  他好像真的很得意似的,咯咯笑了兩聲,把手縮攏在胸前,

  『殺人……一點也不難啊,如果有剪刀的話,對啊,如果我有一把剪刀,就可以剪斷她的咽喉,這樣、那樣,多麼容易!只是這樣而已,只是……這樣而已,一點也不難,誰都可辦得到,我也……可以……』

  他忽然走向舞台邊緣,對著錯愕的劇組,還有始終凝坐不動的女王,炫耀般地露出了笑容:

  『我也可以喔……像Tim一樣,也可以走進Tim的世界裡,和Tim一起……』

  第六幕到此終了。但也不需要女王喊停了,因為舞台上的演員在說完這句台詞後,就像終於走到終點的旅人,從舞台上倒了下去。
  ***

  習齊是被打火機的聲音吵醒的。

  他先微微打開一絲眼簾,好像在猶豫著要不要睜開眼、要不要重新接收現實世界。他的腦袋一片空白,甚至不記得至今以來發生的所有事,過了很久,才終於張開眼睛,入眼的是學校醫護室蒼白的天花板。

  習齊搖搖晃晃地坐直起來,才發覺自己是在床上,身上還蓋著醫護室的棉被。往旁邊一看,自己手上竟還插著點滴。

  他有些茫然,依稀記得自己剛才是在舞台上,被無數沉重的雲霧環繞、壓制著,然後拚命地想要抓住彼端的一線曙光。但最後還是失敗了,他終究沒有看見光芒。

  「如果要找帶你進來的那個眼鏡仔,他在外謾酢醪手機喔。」
30

「如果要找帶你進來的那個眼鏡仔,他在外面講手機喔。」
 
 耳邊傳來陌生的聲音,把習齊嚇了一跳,神志也清明了一些。他往床邊一看,才發覺醫護室的診療桌旁坐了一個人,還是女人,

  「問情況的話,我剛好像有聽到他們說,你是什麼睡眠不足胃又不好,血糖太低,加上一點心理因素才會支撐不住,他們還幫你打了點滴。」她又補充。

  習齊發現她的頭上包著繃帶,裡頭隱約還有血痕,正往自己手肘上的割傷擦著碘酒。除此之外,她全身都是類似的擦撞傷。

  他愣愣地看了一會兒,覺得她怎麼都不像是保健室的阿姨,除了長得很漂亮之外,她穿著膝上十公分的短窄裙,還跨著腿坐,繫著領帶的裝扮帶著某種野性,唇上的口紅是紫色的,腳上還穿著馬靴。

  習齊覺得她很面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裡看過她。

  「咦,等一下……對了,我想起來了,你就是阿希的那個死黨嘛!」那女人盯著習齊看了一會兒,搶先叫了出來:

  「瘦成這樣……還有一副三天沒睡飽的樣子,我都快認不出來了!你怎麼會把自己搞成這樣啊,上次見面的時候,明明還是個水嫩水嫩的美少年說。」
 

  聽見這樣的說話方式,習齊完全想起來了,他脫口而出:「蘭姊……」

  女人就是介希的大姊,音樂學院指揮科的介蘭。

  介蘭又打量他一會兒,從口袋拿出一包West,把剛才撥弄著玩的打火機拿起來,作勢要點煙。習齊就把自己的煙抽出來湊過去,介蘭看了他一眼,替他點了火,兩人就在醫護室裡沉默地抽了一陣子煙。

  「蘭姊……怎麼……會來這裡?」

  習齊先開了口。介蘭吐了一口煙霧,舉起手肘說:

  「來這裡當然是受傷啊!我可沒閒到來醫護室做義工。」

  習齊看著她額頭上的腫塊,忍不住又問:「可是,這些傷……」介蘭抖了抖煙,聲音倒是沉靜:

  「沒什麼,團練的時候被團員的保特瓶砸傷的,真沒創意,暴動也不會找些比較像音樂人的方法,學立法院的嘛這個。」

  習齊想起介希說過,介蘭和男團員感情糾紛的事,還說過團員被煽動和介蘭作對,要把她換下來之類的傳聞,但沒想到這麼嚴重。

  他從床上坐直起來,正要多問幾句,門口走過一個歐巴桑,習齊記得她是醫護室請來寒暑期的管理員。看見習齊他們在醫護室裡吞雲吐霧,厲聲說了句:「醫護室裡禁煙!」就一臉凶神惡煞地走了。

  「是,是,禁止吸煙是吧?」

  介蘭沒好氣地應和著,但她只停了一下,又拿起來繼續吸著:「真是的,現在禁煙標幟到處都是,連吸個煙都要不遠千里的到那個什麼吸煙室裡,好像吸煙者不算人似的。奇怪了放屁也很臭啊,為什麼不設個放屁室咧?」

  即使在虛弱中,習齊也忍不住笑了出來。介蘭看了他一眼,

  「你也這麼覺得吧?抽Boss的小鬼。」

  「啊……嗯。」

  「那些人總是喊著禁煙、禁酒啦,要不就禁毒,還禁止別人自殺,他們只會說吸煙傷害身體、吸毒危害社會什麼的,可是從來沒有人問吸煙的人為什麼要吸煙啊?喂,阿希旁邊的小鬼,你為什麼年紀輕輕的就吸煙?」

  習齊嚇了一跳,本能地回答,「因為……想要釋放一些東西……」

  「對嘛,一定是有原因的啊,就像問人家你為什麼要上大學、為什麼要進這所公司一樣。我告訴你,如果沒有煙的話,我早就倒在交響樂團前……不,更早一點,我早就倒在那張像宇宙一樣的總譜前了。和那個比較起來,吸煙又算得了什麼?」

  彷彿洩憤似地,介蘭用力吐出一大口煙霧,

  「這些人從來不問人為什麼要吸煙,如果他們真要禁煙,他們應該先戒掉那些讓人去吸煙的東西,像是文學、音樂、戲劇,或是科學之類的,還有股市交易、通貨澎漲、疾病、戰爭、歧視、競爭和裁員。想要這些東西產生的利益,又要去除掉他所有不好的副作用,簡直就像想享受排便的快感,卻不想浪費沖水的錢一樣,便就是你大的嘛!」

  不知道為什麼,習齊覺得想笑,又有點笑不出來,

  「可是……不是所有人……」

  「啊啊,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不是每個藝術家都吸煙,也不是每個失意的年輕人都會去吸毒對吧?為什麼你就撐不過去要碰這些玩意兒,就證明你軟弱!你任性!沒用!你是不是要這樣說。這些人的說法真是太和諧了,真該叫他們去拉中提琴才對。」

  習齊禁不住噗嗤一聲。介蘭哼哼了兩下,揮著煙又說,

  「這就和自殺一樣,為什麼平平都是失戀,平平都是被男人拋棄,我可以哭一下子明天就去上班,妳為什麼就去開瓦斯跳樓咧?失戀的話就應該一樣痛苦嘛,人生不順遂也應該一樣失意嘛,每個藝術家背負的東西也應該差不多嘛!這些人的腦袋大概就是這樣想,他永遠沒辦法理解你為什麼去跳樓,因為他們相信自己一輩子也不會去跳。」

  「可是,這樣子逃避……」

  「為什麼不可以逃?」

  介蘭截斷了習齊的話,她認真地望著他:
  

  「吶,你告訴我,為什麼我們不可以逃?」

  習齊忽然不說話了。介蘭從櫃子上又拿了一卷繃帶,包紮了手肘上的創口,然後又對著他揮了揮煙:

  「抱歉啦,看到自家人就會恢復本性,和你說了一大堆有的沒的。你好好休息吧,有空幫我提醒阿希新年要記得回家,那小子最近真是玩瘋了。」

  聽介蘭一說,習齊才發現年關將近了。最近發生太多事情,習齊一家過節的氣氛蕩然無存,想到習齋終究不能在家裡過這個年,習齊的心就又抽痛起來。

  介蘭從椅子上起身,作勢就要離開醫護室,習齊看著她傷痕纍纍、被砸得東一塊瘀青西一塊青紫的背影,忍不住叫住了她,

  「蘭姊!」介蘭在門口停下來,習齊低下了頭:

  「蘭姊……妳……還好嗎?我是說……」

  介蘭看了他一眼,把身體靠在醫護室的門板上,良久沒有開口。

  「指揮交響樂團,就像治國一樣,」

  過了好半晌,介蘭吸了口煙,望著醫護室的天花板,眼神也變得稍稍空茫:

  「而女人指揮交響樂團,就像女人治國一樣,聽得見的論調也幾乎和那差不多。我每次總看見校報的評論上寫著:以女性獨有的細心呈現的纖細樂章……屁啦!你覺得我很纖細嗎,阿希的小鬼?然後不體諒男團員的私生活、不夠理性、沒有組織能力、臨事不夠決斷……這些也都千篇一律,我已經習慣了。」

  她說著,在門板上捻熄了香煙,留下黑色的灼痕。又對習齊揮了揮手:

  「再會啦!你的話,抽Boss嫌太早熟啦!我推薦Dunhill的淡煙啦,不然Boss Red也比Blue溫和一點,可以考慮一下。新年快樂!」

  說著,就踏著馬靴走了。紀宜拿著手機和她擦肩而過,進來時還回頭看了介蘭一眼:

  「你朋友?」他問習齊。

  習齊卻只是望著她的背影,一句話也沒有說。

  紀宜陪著習齊打完點滴,確認他只是睡眠不足,加上身心俱疲,才會在舞台上暈過去。看著習齊仍舊有些恍惚的眼神,紀宜好像想說什麼,卻又改口說辛苦了,對舞台上的事支字未提,只提醒他注意身體。

  肖桓準時到學院前的長車道來接他,一看見他,就搖下車窗嚴肅地說:

  「小齋醒了。」

  肖瑜和肖桓還有班要上,所以輪流到醫院照顧習齋,看到肖桓回來,肖瑜連和習齊說句話也沒有,很快就離開了。

  習齊幾乎是用飛的衝進病房,一進去就看到習齋睜著眼,臉上還戴著氧氣罩,這讓他的臉孔看來有些模糊。

  習齊呆立了一陣子,忍住湧上胸口的酸楚,才撲過去握住了習齋的手:

  「小齋!小齋……我是齊哥!」

  「齊哥……」

  習齋聽到聲音,緩緩擺過了頭,笑容和往常一樣毫不保留:

  「對……不起,齊哥……」

  「什麼對不起!你什麼錯也沒有啊!都是齊哥的錯,把你送進那種學校,那種……你沒有錯,全是齊哥不好,我對不起你……」

  習齋聽了習齊的話,只是笑了一下。氧氣罩下的聲音,聽起來像隔層牆似的,給人遙遠的錯覺:

  「本來想……新年回來,一定要好好養胖齊哥的。齊哥,你好像又更瘦了。」習齋又笑了笑,看著習齊的頰:「好奇怪……齊哥,我覺得很冷,好像掉在一個……很深的池子裡那樣,手腳都沒什麼感覺……齊哥,你握著我的手嗎?」

  習齊像是被雷擊一樣,眼淚無預警地蓄滿了眼眶,他卻強忍著不讓他掉下來,他知道肖桓在外頭看著。

  「別胡思亂想,」他盡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順,抹了抹眼淚,重又握緊習齋的手,緊到不能再緊,

  「你沒事的……小齋一定會沒事的。來,你告訴齊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習齊握著他的手問。習齋無神的眼睛似乎顫了一下,半晌又笑了起來,

  「沒有什麼事啊!」

  「小齋,你不要騙齊哥,你一定要老實說……你在學校……是不是被人欺負?」

  習齊認真地問著,習齋似乎僵了一下,半晌竟把頭別到另一邊去:「不,齊哥,這只是……」這種反應更加深習齊的確信,他站起來咬住了牙:

  「小齋,你老實說,是不是有人把你推下去的?」

  習齋又笑了一下,「齊哥,你不要亂想……」

  「你說啊!小齋,你跟齊哥說!你說出他的名字!或是他們的名字……齊哥幫你殺了他們,齊哥一定會殺了他們……」

  習齊越說越亢奮,眼神彷彿當真出現了復仇的場景,手也越握越緊,習齋竟似略有感覺,五官縮了一下,習齊才趕緊放手:「小齋,你快說!」他連雙目都泛紅了。

  「齊哥,你不要亂想,是我自己不小心跌下去的。」

  習齋的回答卻澆了習齊一盆水,他平靜地轉回頭來,又對哥哥笑了一下:

  「我喜歡一個人到頂樓想事情,所以對那裡很熟,看不見也可以輕易上去。結果沒想到那天風大,一個沒踩穩,就跌下去了。齊哥,你怎麼了,這不像是你會說的話……」

  習齋的聲音微顯擔憂,彷彿看得見習齊般,對他露出溫柔的表情:

  「齊哥,你不要為我擔心,齊哥只要像原來的樣子就好。像原來那樣……又善良、又溫柔的齊哥,這樣就夠了。剩下的就交給我,我會保護齊哥的。」他虛弱地笑著。

  習齊再也忍耐不住,一度隱忍的淚水奪眶而出。他不想讓習齋發現,就握著他的手瞥過了頭,但習齋就算是傷重,聽覺也很敏銳,

  「齊哥,你在哭嗎?」習齊一驚,放開習齋的手站了起來,但還是止不住淚水。習齋又試探了一聲,半晌又笑了:「齊哥,不要哭,沒什麼大不了的,不要擔心。」習齊終於待不住了,他一路吸著鼻子,逃命似的衝出了病房。

  肖桓就在病房外,看見飛奔出來關上門的習齊,大概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看著哭得滿臉漲紅的習齊,朝他走了過去,像是要安慰他似地伸出手,半晌卻又縮了回來,只是靜靜站在那裡觀望著、守護著:「小齊……」

  習齊哭了一會兒,好像終於平靜般吸了吸氣,他把頭仰躺在走廊的牆上,又斜瞥了眼站在一旁的肖桓,忽然笑了起來:

  「桓哥。」他叫道。肖桓有些意外地看著他,習齊直起身來貼著牆,哭紅的眼顯得令人憐惜,

  「桓哥,你想要我對吧?」他慢慢走向肖桓,把手掌貼在肖桓的胸口,肖桓也詫異地看著他:「這幾天……都沒有時間,桓哥其實忍耐很久了,對吧?」

  肖桓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瞪著他,好像在看一個不認識的人。習齊變本加厲,把手滑進了肖桓的褲縫裡,另一手往他的褲頭撫去,充滿暗示地磨擦著跨間的器官。

  肖桓此時再也忍耐不住,他猛地抓住習齊的雙手,把他高舉起來,然後用力一推,

  「小齊!」習齊被他推得靠回牆上。肖桓咬著牙,看著習齊茫然的神情,又有點不忍心:「小齊,不要這樣,你是怎麼了?」他放軟聲音問。

  「怎麼了?桓哥不想要我了嗎?」

  習齊用細軟的、帶著懇求的聲音問著,這是以往在床上,習齊被肖桓折磨到生不如死、非求饒不可時,常用的聲音。肖桓像是被電到一樣抬起頭來,看著牆邊的習齊。

  習齊也看著肖桓,與其說是看著,不如說習齊的眼睛本來就沒了焦距,他好像隨時在看著某個地方,某個不屬於這個時空、誰也不能理解的地方。他退回牆邊,似乎碎碎念了些什麼,竟然伸手解起襯衫的扣子。

  先是從頸子開始,習齊一顆顆逐步解下,動作既緩慢又挑逗。解到一半的地方,習齊自己把手伸了進去,用兩指捏住了胸口的小實,彷彿焦躁難耐似地搓揉著,邊搓還邊逸出微弱的喘息聲,配上哭得通紅的頰,身子也跟著輕微顫動。

  「哈嗯……啊……」習齊噙著淚呻吟。

  肖桓看得兩眼發直,目光卻完全移不開。習齊把另一手伸進褲子裡,也不管這裡是醫院走廊,仰著頭呢喃起來,

  「嗯……來啊,桓哥?」他看著肖桓就要移動的步伐,喘息越發劇烈:

  「小齊是壞孩子,壞孩子就應該要懲罰,快來懲罰我吧,桓……」

  這話卻像根響槌般,驀地敲醒了肖桓的所有神智。他忽然覺得前所未有的心酸起來,看著還在拚命誘惑他的習齊,從長椅上拿過肖瑜剛蓋的毯子,驅前把他整個人包了起來,然後緊緊抱在懷裡,

  「小齊,你沒有錯,」

  習齊不再喘氣了,只是呆呆地望著前方。反倒是肖桓的眼眶紅了,他把習齊整個納入懷中,像抱著世上最珍貴的寶物,

  「習齊……你沒有錯,不要怪自己,不要再自責了。你一點錯也沒有,小齋的事也好,瑜的事也好,你是個好孩子,從以前到現在都是……你沒有錯,錯的是我們,錯的是我,求求你,你是個好孩子,不要再這樣子……」

  習齊的神情依舊茫然,任由肖桓把他捏在懷裡,像洋娃娃似的一動也不動。他聽著肖桓懺悔般的哭聲,忽然像是抽盡了力氣似的,手也從襯衫裡拿了出來,

  「什……麼嘛,」他囈語似地脫口,眼睛仍舊望著無焦聚的一方:「事到如今……事到如今,又裝什麼好哥哥呢?」

  他轉頭避開肖桓的擁抱,又這樣怔愣地看著遠方一會兒,半晌竟哼起了歌來。肖桓目瞪口呆地望著他,他從牆上爬起,掙開了肖桓的雙臂,就這樣哼著奇妙的旋律,往長廊那端跳舞似地離去了。

  那之後的一次排練,罐子仍然缺席。

  但聽說他終於給女王打了電話,說是再等他一兩天,等他處理好私事,一定會全力把之前的進度補回來,並且在女王破口大罵前火速掛斷了。

  據說他還慰問了一下習齊家人的情況,但女王火大沒告訴他。

  劇場幾乎已經完工,紀宜在金屬塔的最頂端,裝設了由廢電燈組成的霓紅,通電之下,就像是殘破的星空一般,彷彿隨時都會斷氣似的,閃爍著衰老而詭譎的光芒。月光則由燈光室操控,調整成妖異的橘紅色,在整幕戲中靜靜地懸吊在舞台上空。

  習齊第一次試穿戲服。Ivy的戲服,是件破爛、寬大的斗蓬,正式演出後沒兩幕就會被Tim撕爛,即使如此,道具組還是很用心,甚至在上面做出線頭和破損來。

  道具組也幫Tim做了剪刀,為了在舞台上看起來醒目,做得比一般剪刀大了一些,金屬質感的刀刃,刀柄是鮮艷的紅色,尖端和刀刃的地方為了安全,都被磨圓了。

  習齊把他拿在手上端詳著,試著開闔了兩下,剪刀發出清脆的交響,喀嚓喀嚓,習齊側耳聽著那聲音,像在傾聽悅耳的音樂一般閉上了眼睛,一時竟著迷起來。他想像罐子、想像Tim拿著那把剪刀的樣子,唇角不由得微笑起來。

  菫換了新的韻律服出現在道具室,脖子上也包了繃帶。經過上次那件驚魂後,菫對他的態度倒是沒多大改變,只是平常對任何人都冷漠以對的她,竟對習齊多了幾分關注。她看著習齊玩剪刀玩到不亦樂乎的側影,一句話也沒說。

  下星期就是除夕,女王堅持要在除夕前和舞群配合過一次,音樂和燈光也要盡早加入排練日程裡,畢竟新年長假後就是開學,開學後再過不久,就是公演了。

  一切都在醞釀的前夕,這出「剪刀上的蘑菇」已經躍然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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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在醞釀的前夕,這出「剪刀上的蘑菇」已經躍然成形。

  隨著新年的腳步接近,天空也開始飄起了雨,這幾天陰雨連綿,紀宜他們不得不把還在曬乾的佈景搬回室內,在室內上亮光漆。但是雨還是沒停,而且有逐漸加劇的跡象。

  習齊把介魚送他的那個玻璃罐放在病房的窗檻上,仰頭看著一縷縷灑上玻璃窗的雨,在窗前佇立良久,才回頭過去和習齋有說有笑。習齋的氧氣罩已經撤掉,雖然四肢都還骨折不能動,也還不能進食,但已經可以正常說話了。

  「和那個時候……一樣啊……」習齋睡著後,習齊看著窗外的雨呢喃。

  那之後他為了拿自己的日用品,曾經獨自回家過一次。經過前些日子替習齋細心設計的房間時,習齊不由得停下腳步。看著裡面改裝的書桌、拼湊出的帆布床、肖桓加裝的扶手,還有自己親手放到窗前的一盆假花。

  本來習齋應該掛著笑容回家,在自己的牽引下走進這裡,興奮地在裡面摸東摸西,還問自己「齊哥,這是什麼?」、「啊,我知道,這個是……」,本來應該是這樣才對的。

  那麼,到底是哪裡出了錯?

  究竟是誰做錯了什麼,才會變成現在這種結果?

  該來的總是要來,在除夕前一個星期五,肖桓開車來接他,一面打開雨刷,刷著不斷灑下的大雨,一面沉靜地說了:

  「小齋的檢查報告,已經出來了。」

  習齊的血色一下子全褪了下去。肖桓表示自己也還不知道,他叫來了肖瑜,打算和習齊三個人一起去聽醫生的宣判。

  走進報告室的時候,習齊發現自己連腳都站不穩,腳根上像纏著什麼東西似的,每走一步就抽盡了他所有氣力。肖桓連忙從背後扶住了他,推著他的背脊,他才勉強能坐到那張旋轉的黑色圓椅上。牆上貼著好像是習齋骨骼光片的東西,但是習齊完全看不懂。

  他想起Ivy的台詞:天使說我會得救。可是天使說的話、對我做的事情,我一點也看不懂,天使也不讓我懂,我想那是因為我生病了的緣故。

  「習齋的情況究竟怎麼樣?」

  終究還是肖瑜勇敢,他掃視了一眼那些片子,單刀直入地問道。習齊全身都跳了一下,他壓抑著自己衝出報告室的衝動,用無助的眼神看著依舊冷漠的肖瑜,再挪向始終沉默的醫生、Ivy眼中的天使。

  天使總算是開口了。習齊直到很久都還記得那個聲音,公式化、機械化的說法,光聽第一句就知道他對習齋一點也不同情,習齊的意識朦朧地這麼想著。

  他想起那把剪刀,如果可以的話,他想回到那間白色的房子裡,殺光所有的天使。Ivy一定也是這麼想的。

  他先說了結論,「習先生應該不致於全身癱瘓,摔下來的時候傷員相當機警,立刻避開了脊椎做為直接撞擊點,雖然還是有所衝擊,經過仔細的檢查後,還不致於影響到全身的神經機能。」

  習齊聽到肖桓長長吐了口氣,但他看出天使還有話說。果然肖桓問了,

  「意思是說,小齋只要經過復健,就可以恢復和正常人一樣的狀態?」

  「不,很遺憾,」天使很快說了,習齊的心跟著越揪越緊、越沉越深:

  「傷員當時是膝蓋先著地,再壓迫到骨盆和尾椎,右手也有粉碎骨折現象。但雙手經過一定的復健,應該可以慢慢恢復。雖然可能右手可能不如以前靈便,但是日常生活應該是不會有太大問題。」天使說。

  習齊終於忍不住了,他張開口,卻意外地發現出不了聲音,全身都像浸在水中一樣,冷到他自己也心驚。肖桓代他問了:

  「那雙腳?」

  「很抱歉,雖然我不願那麼說,但家屬還是及早做好心理準備才好。習先生的下半身恐怕還是會終生癱瘓,縱然經過治療和復健,可能可以恢復部份機能,但是要走路是再也不可能了,我們深表遺憾。」

  肖桓按住了習齊的肩,防他再發作,他忍不住也叫了出來,

  「這算什麼!喂,那孩子是盲人耶!眼睛看不見知道嗎?就不能想點辦法?」

  但是當然沒有任何回應。醫生離去後,肖桓憤怒地搥了一下桌子,大吼了一聲「可惡」。肖瑜倒是十分安靜,他只是靜靜坐在輪椅上,看著仍然僵坐不動的習齊。

  習齊出乎意料的沒有動靜,他只是像個沉穩的雕像般坐在那裡,臉色一點血色也沒有:「小齊?」肖桓擔心地湊了過去。但習齊還是沒有動靜,肖瑜看著他哆唆的嘴唇,好像說了些什麼,他把視線移向輪椅上的習齊,

  「不能走路了……」過了好半晌,他們才終於聽懂習齊在叨念什麼:「不能走路了,小齋他,再也不能走路了,哈……」

  「小齊,不要緊的,有時候醫生都是講最壞的情況,還不見得就是這樣啊,喂,瑜,你說對吧?」肖桓拉住他的肩,用手擦去剛才濺在他面頰上的雨水,耐心地安撫著:

  「而且這樣不是很好嗎?至少不是全身癱瘓,你們還是可以一起玩傳接球,還是一起和瑜學作料理什麼的,你看瑜還不是……」

  他說到這裡,猛地止住了話頭。肖瑜依舊一語不發地坐在輪椅上,看著習齊瞠大到恐怖的雙眸,還有不住發抖的手。他好像猶豫了很久,好像說出這句話,得經過他畢生最大的掙扎似的。最後他還是開口了:

  「小齊,這次不是你的錯。」

  習齊驀地抬起頭來,好像肖瑜拿了棒子,在他的腦袋上打了一記那樣:

  「不……是我……是我!」

  習齊終於顛顛倒倒地站了起來,他呆立在報告室中央,又像那時在手術房前一樣,看著明明空無一物的地方,看了很久很久,「是我……是因為我的……緣故……」他說著,又看了肖瑜毛毯下掩著的腳一眼。

  肖桓又擔心又怕,他看得出來習齊隨時都在潰堤邊緣。肖瑜嚴肅地望著他:

  「你就算毀了自己的腳也無濟於事,我和小齋的腳都不會長回來。小齊,理智一點,你也該學著長大了,小齋後半輩子還需要你。」

  肖瑜一針見血的話讓習齊又是一顫,他把視線移向肖瑜的臉,嚴肅的雙眸下,竟有些許很久不見的關懷。習齊本來以為那些已經死了,被自己放的火燒死了。血色湧上習齊的頰,眼淚再次奪眶而出:

  「好殘忍……」他叫著意義不明的話,往門口退了一步:

  「你好殘忍……!瑜哥,你好殘忍!」

  他說著,就轉身奔出了房間。肖桓作勢想要攔他,卻被肖瑜叫住了:

  「不要管他,」他平靜地說。緩緩拿下了眼鏡,疲累地閉上了眼:「讓他……一個人靜一靜也好。放心吧,習齋還在這裡,他不會做傻事的。」他說著,半晌竟又輕笑起來,引來肖桓驚懼的眼神:

  「桓,我真是無可救藥,」

  他一邊笑,一邊拭去眼角沁出的眼淚,彷彿嘲笑自己般歎了口氣:「我真是無可救藥的人啊,事到如今、事到如今,卻還對他……」他咬住了下唇。

  習齊不記得自己跑了多久、跑過哪些地方。他只記得自己腦袋裡一直有個聲音,叫他快逃、快逃、不斷地逃,逃得遠遠的,逃得遠遠的就不會有事。

  他跑出了醫院、跑上了大馬路、跑進了不知道哪裡的巷弄,好像後面就是拿著刀、拿著火炬的市民,只要他一停下,就會被綁回即將拆除的垃圾場,和垃圾場、和Tim一起被燒成灰燼、從此被世人遺忘。

  大雨無情地淋在習齊的頭上、身上,每一步都濺起漫天的水花。

  街上到處都是年關的氣息,賣春聯的文具行、張燈結綵年貨批發商、打出促銷活動的電器行,經過銀行時,裡面播放著千篇一律的新年祝賀曲。即使天氣濕冷,街上還是擠滿了休假的人群,攜家帶眷地穿梭在街頭,臉上洋溢著大雨也澆不熄的幸福表情 。

  習齊以為自己是漫無目的地狂奔,但是等他終於跑不動了,佇立在大雨中喘息時,才發覺自己身在何處。

  他記得很清楚、很清楚,那是一切的開始。就是那一天,他在選角的會場裡,看見那個一臉疲倦的男人,用比他現在還絕望的神情,告知女王男主角死亡的訊息。而他隨著那個男人來到了這裡。在這裡,他見證了一場最華麗的死亡。

  習齊仰頭看著不斷落下的大雨,記起這裡是罐子和Knob的公寓。

  他終於想起來,自己為什麼要逃,為什麼一直以來,要這樣沒命的狂奔,為什麼要站上舞台,為什麼要如此急切地成為另一個人。

  他終於想起來,自己逃跑至今,是為了找到、觸碰什麼人。

  「……Ivy?」

  有一瞬間,習齊以為自己真的瘋了,至少瘋到剛好看得見幻覺。他渾身濕淋淋地抬起頭,額發上淌下的水珠讓他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也讓街燈下那個虛幻的身影更顯模糊。

  「Ivy?你是學弟吧?你怎麼會跑到這裡啊……?」

  啊,已經夠了。逃到這裡就夠了。

  就算是幻覺,就算只有一瞬間,那就是他的救贖了。

  習齊看見那個人朝他快步走了過來,他竟也沒有撐傘,一如往常地只穿了件短袖T恤,就這樣站在大雨裡、街燈下,側背的運動背包也全濕了。頭髮上的水珠沾著霧氣,讓那個高大的身影多了幾分朦朧。

  習齊站在大雨中,一動也沒有動,也捨不得移開視線,他害怕自己只要一眨眼,那個幻影就會散逸在雨水中。

  「Ivy?學弟?哈囉,你沒事吧?」

  但是幻影不但和他說話,還抓住了他的肩膀搖晃。即使和他一樣全身濕透,熾熱的體溫還是一瞬間流進他的體內,讓他的眼眶也跟著泛紅了。

  他傻傻地抬起頭,仰望著那張兩周不見、稍微有點鬍渣的臉,才注意到他的臉上有瘀青,手臂上和鎖骨上也見得到傷痕,好像被什麼東西痛毆過一樣,這讓習齊稍稍恢復了一些神智,他在大雨裡脫口:

  「怎麼……」後面的聲音卻啞了。罐子順著他的視線,低頭看了一眼那些傷,

  「啊,這沒什麼,他們十五個打我一個,然後平手,就這樣了。前幾天還更嚴重,所以我才不敢回虞老師那裡。」

  他滿不在乎的說。習齊聽著他的嗓音,看著他的動作,覺得這兩周以來,所有的不安、慌張、痛楚和疲憊,全在這一剎那集中到身體裡來,他想放聲大叫,卻又忽然什麼都不想做了。罐子還攬著他的肩膀,他就順勢倒在他臂彎中。
  「喂,你還好吧,Ivy?你該不會從學校之類的一路……」

  罐子接住他濕透、發冷的身體,喚著他在戲裡的名字。但是習齊一點反應也沒有,只是閉著眼睛,宛如回到搖籃的嬰兒般,罐子沒有辦法,只好把他側抱起來,劇裡有一幕戲也是如此,一點也難不倒他的臂力。

  他把習齊帶進了自己的公寓,撞開門的剎那,習齊覺得所有的回憶都回到腦海來。就連罐子的記憶,也彷彿流進了他的腦子。

  他彷彿看到罐子走進這裡,大聲呼喚著情人的名字,而Knob從身後撲過來,戲謔地攬住他的脖子,親吻他的頰,然後兩人笑著在地上滾作一團,用手搔著彼此熟悉的敏感點。有時一起趴在地板上,研究下一場的戲的劇本,邊看還邊玩笑似地互演。視線對上時,罐子深深吻上對方的唇,吸吮著情人的一切。

  他忽然感受得到罐子的傷,感受到他的痛,感受到他繼續住在這個屋子裡,究竟承受了多少的回憶與悲哀。

  於是他按著記憶中的方式,吻上了罐子的唇。

  罐子似乎嚇了一跳,他本能地側頭避開,把濕答答的習齊放了下來,兩個人身上都滴著水,在起居室裡積了一大圈水窪。習齊的濕衣服貼著冰冷的肌膚,整個人像只被撿回來的流浪貓般,又狼狽又顫抖。

  環顧室內,習齊朦朧地認出這就是上次那間公寓。只是擺設有些不太一樣,應該說是擺設都沒了。除了客廳的灰色沙發椅、茶几和電視以外,大概就只剩臥房那張床了,其它該有的傢俱,包括廚房用具和那些藥櫃,全都消失無蹤。

  「喔,這個,我跟房東鬧得不愉快,那個老太婆要趕我出去,能使的手段也全使了。」注意到習齊的視線,罐子少有的露出不自在的神色。習齊的意識越發模糊,

  「現在看得到的傢俱全是房東的,其它都被搬出去丟掉或抵房租了。」

  他在內室翻找了一陣子,拿了一張大毛巾,把習齊整個人裹了起來,

  「我去放熱水,你把頭髮先擦乾一點,公演快到了,感冒可就糟了。我去找找看這裡有沒有你能穿的衣服……」

  他說著轉過身,同樣濕透的衣襬卻被人一拉,罐子一回頭,才發現是習齊伸手拉住了他。仰著的臉上全是濕漉漉的水漬,順著耳朵、順著鎖骨的線條往下滴落,連眼睛裡都像積了雨水般,閃著濕潤的光澤。

  罐子一時愣了一下。習齊神色迷濛地又湊上來吻他,這次罐子沒有避開。

  「抱我……」

  他先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說了一次,冰涼的唇貼在罐子厚實的頰邊,習齊覺得自己渾身都燃燒了起來。他隱約感到罐子的體溫也在升高:

  「抱我,不要問理由。」他摸索著觸及罐子的背脊,彷彿頓時也成了盲人、成了聾子,只有和罐子接觸的地方才有官能:「把這裡當成舞台也好,把我當成Ivy也好……把我當成誰都行,求求你,用力地擁抱我……」

  感受到罐子寬大、灼熱的掌,慢慢滑上自己的背脊,習齊忽然眼神空茫地笑了,

  『擁抱我吧,不要問理由。即使我的身體滲出鮮血、支離破碎,即使我的鮮血沾染上你的手、你的剪刀,即使這個地方,今夜就要被大火所燃盡。擁抱我吧!Tim,只有今天晚上,讓你的剪刀盡情做你想做的事情。』

  罐子忽然停下了動作。他的眼睛嚴肅地凝視著習齊,讓他屏息了一下,他從不知道罐子嚴肅起來,竟是那樣令人喘不過氣。

  他放下了習齊的腰,慢慢直起身來,然後轉過了身。習齊怔愣地望著他的背影,滿身是水地坐倒在地上,冰冷的衣物貼著他的胸口,讓他的氣息也跟著冰冷起來,他知道自己的樣子一定很可笑、很可憐,像個被扔進垃圾場的玩具。

  「學長……」他不禁哀聲地囈語。

  罐子背對著他走到客廳,背對著他把濕淋淋的T恤從頭拉了起來,把他甩在一旁的地板上,似乎深吸了口氣。習齊愣了一下,他見過罐子這種動作。

  下一秒罐子卻猛地轉過了身,眼神也在那剎那變了。

  『站起來,Ivy。』

  那是罐子上舞台前,慣有的準備動作。習齊宛如著魔似地望著罐子,他靠在客廳的沙發背上,對著習齊揚起下顎,窗口微弱的燈光透在他輪闊分明的臉上,一雙黑眸靜靜地燃著光芒。習齊認得這個人,那是Tim,是他的Tim。

  他慢慢地從地上站起來,作勢要走近,罐子卻沉了沉聲,

  『站住,不要動。』
  習齊露出像Ivy一般彷徨的表情,有些不知所措。但罐子下一刻卻勾起唇角,凝視著他的身體:『脫衣服,就在那裡,Ivy。』

  習齊覺得自己的指尖熱了起來,不只指尖,他的手、他的腳、他的身體、他的腦子,只要是被罐子的視線掃過的地方,全都像點起了一把火那樣,熱騰騰地燃燒起來。他不需多花時間去脫衣服,指尖碰觸的地方,布料就彷彿自己燃盡了。

  他解去了襯衫,把濕透的襯衫扔在地上,又解去了套頭的內衣,被濕成一團的布料絆了一下。罐子仍然看著他,只是把視線緩緩往下移,習齊的目光完全離不開罐子,他凝視著他的指尖,緩緩解下自己的牛仔褲頭,從膝上褪下。

  濡濕的大腿帶著雨水的光澤,習齊的臉頰因興奮而發紅。他不知道自己原來這麼下賤,光是被人看著、被罐子看著脫衣服,就可以產生這樣快感。濕得半透明的褐色裡褲緊緊地包裹著習齊的□□,他用手觸碰,用指尖捻起,一點一點從皮膚上揭下來。

  他感覺到罐子正盯著他看,像野獸盯著獵物一般的熱情、殘忍,□□在冰冷的空氣裡微微抬頭,阻礙褫衣的進行。

  罐子忽然直起了身,習齊盯著他嗜血的唇,在昏暗的燈光下微啟,像魔鬼的唇一般滿溢誘惑:

  『過來,Ivy。』

  習齊跑了起來,他也像野獸一樣衝向了罐子。就在同一時間,罐子低吼一聲,在牆邊接住他的身體,然後用力地將他貫到牆上。習齊吃痛,張開口想要呼氣,但下一秒唇舌已被罐子奪去,罐子緊緊地抓住他的腰,撫下他的大腿,側首咬著、吻著他的唇瓣。

  內室全是清晰可聞的水聲,已經分不出來是雨水,還是口腔裡的肆虐。

  習齊仰起頭來呼氣,眼眶裡也全是水霧,他看不清罐子的臉,只感覺得到他像火一般灼熱的吐息。

  「不後悔?」他看見罐子的眼睛有一瞬間變得清明,彷彿確認他意志似地望著他。習齊朦朧地想起紀宜的話:這個男人是用頭腦在演戲,隨時都可以從戲中抽離。

  習齊感到一陣心酸,他用指尖抓進了罐子的背:

  『擁抱我,把我貫穿、把我破壞、把我用你的火燒成灰燼吧!如果這樣的話,說不定我的灰燼還能被風吹進天國,說不定……』
  
  習齊沒辦法再說下去。罐子又吼了一聲,像Tim一般野性、一般瘋狂。他俯身咬住了習齊傷痕稍褪的肩頭,用力地咬著,直到咬出鮮血,順著習齊蒼白的肩線往下淌。
  
  劇痛襲上習齊的感官,但罐子的舌尖隨即追上他的肌膚,習齊從來不知道人的舌頭可以這麼靈敏,罐子舐上他的血,再順著血滴落的方向化下,滑過他濕潤的肌膚,滑上他已然殷紅挺立、泛著雨水光澤的□□。

  罐子毫不留情地咬住了它,用牙齒拉扯,直到他發紅髮腫,再用熱得發燙的舌頭包覆著,肆無忌憚地吮吸,然後又是一輪的咬囓,

  「唔……啊……嗯……」
  習齊被這樣的手段折磨得神志迷糊,他喘息著仰靠在牆上,任由罐子擺弄著他的身體、他的靈魂。罐子唇上不停,粗大的手往下撫摸,滑過習齊敏感的側腹,滑下他的跨間,隔著濕得只剩一層薄布的內褲,恣意蹂躪最脆弱的器官,

  「哈……嗯……不,嗯……」習齊不由自主地挺腰,□□接觸到罐子同樣勃發的跨間,磨擦的瞬間,就像火柴棒互相擦過般燃起了烈焰,燒灼了習齊最後一點理智。

  罐子毫不費力地舉起習齊白晰的腿,再次把他摜到牆頭,唇再次暴力地壓上習齊的唇,充滿侵略性的舌頭攪亂了習齊的自制力。他不自覺地張開了兩手,貼在已被兩人弄濕的牆上,頭髮無力的垂在一旁,習齊哭叫起來,

  「不、不……快……不要……」他語無倫次地叫著。

  罐子手上粗暴的一撕,習齊聽見布帛裂開的聲音,裡褲的碎片滑下習齊的大腿,淡色的□□整個露了出來。□□的入口完全曝露在罐子的視線下,習齊的哭音似乎更激起男人的嗜虐欲。罐子毫不留情地把食指伸進緊閉的通道,一次便直沒至底:

  「啊……!」

  習齊睜大了眼睛,數周沒有和肖桓他們交歡,本來稍微拓開的通道又變得緊窄,感受到罐子的手指在內壁搔動,殘忍地搔刮、蠢動,然後毫無預警地開始進出。習齊慘白的小腹因痛楚而發抖,卻又因快感而發顫,□□整個抬了起來,直直頂著他的小腹,

  「不、不要了……進、進來……不、不行了……」

  『還早呢……』無視習齊的哭求,罐子輕輕地俯身到他耳邊,靈敏的舌尖滑過他的耳殼,頓時引起習齊一身戰慄:

  『既然開始了,就不要想我停下來喔,Ivy?』

  習齊又痛叫了一聲,罐子把三根手指一次擠了進去,被撕開的錯覺再一次襲進習齊的腦海:「啊……啊啊!」他不自覺地扭著腰,想要從這樣的酷刑裡逃脫,但是罐子的手比什麼都有力,緊緊鉗著他的腰。

  習齊的淚水模糊了視線,感覺到自己最私密的地方,正被人殘忍地磨擦著、玩弄著,習齊全身被羞恥感所籠罩。他看著罐子進出的手指,逐漸被雨水和□□所濡濕,喘息聲也變得更劇:

  「拜、拜託……嗯……啊……讓、讓我……」他哭得口齒不清,連腦袋也像被送上了雲端,什麼都無法思考,全身彷彿只剩下感官。

  罐子又咬住了他另一邊的肩,這次也是直到出血,他在鮮血涓滴中用氣音呢喃:

  『準備好被剪爛了嗎?嗯,親愛的Ivy?』
32

下一秒習齊的呼吸遽停,感受到罐子的灼熱就停在已然微顯紅潤的穴口,他仍然穿著牛仔褲,只解開了褲頭,習齊看不見他的□□,只有罐子微微起伏的胸膛,還有讓人忘卻一切的眼神。

  灼熱的硬塊只停滯了一下子,然後猛地挺入習齊的體內,

  「嗚……啊!」

  習齊忍不住仰起了頭,瘦得見骨的身子跟著弓起,他大概想過會是難熬的侵入,但沒想到男人完全怒張的器官會這樣可怕。

  感受到熱燙的鐵塊就在自己體內,緊緊貼著自己的內壁,把自己撐開、撐裂,填得一點空隙也不剩,習齊連呼吸也忘了,

  「不……不要……啊啊……!」

  確認整個凶器沒入後,罐子毫不憐恤地開始動了起來。初始還打招呼似地微微蠢動,但很快搖擺成巨浪。罐子的□□乾脆地抽出來,再狠狠地直沒至柄,習齊感覺那真的就像把剪刀,而且是燃燒著火焰的剪刀,每一下都帶著他一部份灰燼,他正在被燃燒、被處決、被毀滅,被男人的凶器剪成一片片的殘餘。

  習齊放聲哭叫著,細瘦的雙腕攬上了罐子的脖子。罐子把他從牆上放下來,抓起他不住踢動的腿,架在自己厚實的肩在線,繼續狂亂地□□起來。

  紅腫的穴口被反覆進入、抽出,有時還帶著一部份鮮紅的嫩肉,習齊已經叫啞了聲音。凶器的尖端滲入興奮的液體,罐子的眼睛染上鮮血的紅,身體撞擊著習齊的臀,發出曖昧的肉聲,宛如地獄淫宴的光景,

  「慢……慢點……不……嗚……嗚……哈啊……慢……」

  似乎找到習齊的敏感點,罐子惡意地、殘虐地開始折磨那一處的內壁。習齊覺得自己被送上了天國,但下一秒又被遣送回地獄,這種狂亂的折磨幾乎要磨盡他最後一絲人性,前端的□□在過程中漲得通紅,幾乎要把他逼瘋。

  他看見罐子的凶器也發紅、發紫,帶著怒張的青筋,上面沾著濕滑的□□,說不出的淫靡怕人。習齊的眼睛熱得看不見東西,他覺得身體就要被活生生蹂碎了,

  「啊……嗚……」緊咬著牙,解放的瞬間卻又被罐子的大掌握住。這讓習齊幾乎崩潰,他哭叫出來:「Tim……!」

  但罐子露出殘忍、嗜血的笑容,舌尖舔過他眼角的淚,身下的動作更加粗暴,一下一下地頂著習齊的深處,彷彿連靈魂都要被貫穿的錯覺讓習齊逐漸失神。然後是最猛烈的一次撞擊,習齊覺得自己的魂魄一定在剎那出竅了,

  「啊啊啊……!」

  □□瞬間被灼熱的液體充滿,他隱約聽見罐子粗厚的喘息,前端的束縛被解放,習齊弓起了背脊,小腹同時被自己的濁白佔滿。他還停不下情熱的顫抖,躺在地板上抽慉著,他已經什麼也看不到、聽不見,也感覺不到了。

  『Ivy……』他只隱約聽見,來自天國的呼喚。
  ***

  習齊從來沒有經歷過這麼瘋狂的□□。

  彷彿永遠不會饜足的野獸,罐子在第一次□□後,馬上把他翻了過來。習齊還以為罐子要扶起他,但他卻壓到他的背脊上,啃咬著他的背,然後猛地侵入他尚未完全閉合的穴口,又是另一輪激烈的□□。

  果然就像罐子預言的「一但開始了,就不要想停下來」。

  習齊被罐子牽引著,滾到這間屋子的每個角落。地板、牆邊、沙發、浴室,用各種匪夷所思、羞辱的姿勢,由罐子隨意擺佈。

  甚至有一次就靠在被雨水打濕的落地窗旁,習齊雙手被迫貼著玻璃窗,看著陽台下往來的行人,從後面任罐子□□,咬著下唇、壓抑著不敢叫出聲的樣子,讓男人更加恣意地對他處刑。

  罐子一面□□,一面還會在他身上啃咬,彷彿分不清進食和□□的區別,每次都咬到膚破滲血,習齊覺得自己正在被Tim一點點分解、剝皮,最後拆吃入腹。徹底的化為Tim的一部份、Tim的所有物。

  最後一次是在臥房的床上,習齊記得那是Knob陳屍的地方。

  罐子好像特別興奮,他把習齊放倒在床上,居高臨下凝視他的失神,然後抬起他的一隻腿,從側邊粗暴地進入他的身體。直到習齊哭叫得沒了聲音,在床墊上暈過去為止。

  失去意識前,他還看見自己終於被放過的穴口,緩緩淌出大量男性的濁液,就這樣流淌過他的大腿,做為犯罪的證明。

  這樣就可以了吧?

  把自己分解掉、拋卻所有的自尊、良知和羞恥。救贖已經不重要了,因為異端期盼的從來不是救贖,而是一把痛快的火焰。

  把他燒盡、燒干、燒回人類以前的原形,那麼,或許他就可以待在失樂園裡,永遠不要降臨這個可笑的世界。

  他醒來的時候還是在床上。但是和肖桓他們做完愛時不一樣,他發覺自己身上有肥皂的香味,顯然是被人清洗過了。□□有種清涼感,他低頭一看,□□也被人細心地擦拭過、□□一點也沒留下,甚至還上了簡單的消腫藥。

  身上套著寬大的T恤,從奇怪的骷螻圖案看來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的。外面還多罩了一件白色外套,讓習齊整個人都暖暖的。

  一想到能做這件事的只有一個人,習齊的臉就整個發燙起來。這比剛才狂亂的□□還要令人難為情,想到罐子用他那種一貫冷靜、理性的眼神,注視著自己的私密處,仔細地觸摸、擦洗,深入體內塗上藥膏,習齊就覺得心跳又快得不像自己的了。

  他從床上坐起來,沒有看到罐子的身影。倒是客廳那裡傳來電視的聲音。

  習齊於是掀開薄被,小心地雙足點地。站起來的瞬間臀後刺痛了一下,但是他早已習慣這種痛楚,而且比起在家裡,這次的疼痛,還多了幾分以往沒有的甜蜜。

  他扶著牆緩步挪到客廳,果然看見罐子坐在地上的背影,他正專注地看著電視屏幕,不知道在看什麼東西。習齊發現錄像機的燈也是開的,看來應該是在看錄像帶。

  但習齊才往客廳踏出一步,就聽見罐子的聲音:「不要過來!」

  習齊被嚇了一跳,僵在那裡不敢動。罐子回過頭來,看到他驚懼的樣子,好像也覺得自己太過激動,於是笑了一下,

  「不,不是什麼大事。只是覺得你不要看比較好一點。」

  電視機裡傳來朗誦台詞的聲音,感覺是在搬演舞台劇。習齊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心,一股莫名的情緒促動著他,他緩步走到罐子的身後,和他一起注視著電視屏幕,罐子也不再攔他,只是更為專注地看著錄像帶的內容。

  屏幕上映出的果然是舞台,好像是學校的夏季公演,布幕上寫著戲劇學院的字樣。習齊看出那是莎劇的「仲夏夜之夢」,但是場景被改成了有些前衛的、現代感十足的劇場,劇本也有些改變,主要角色變成了仙王和仙後,還有仙王派出去滴三色菫汁液的小精靈。習齊聽介希說過這部改編劇,據說是轟動戲劇學院的一次公演。

  習齊很快就找到了罐子。罐子看起來比現在瘦,他飾演仙王Oberon的角色,這出改編戲劇的主軸,就是重新詮釋小精靈Puck的心情,闡述他其實喜歡上的仙王,但是仙王卻始終沒有發現他的心情,讓他到處去捉弄人類的感情。

  罐子仍舊是威儀棣棣,而且一樣壓迫感十足。他穿著纏有籐蔓的皮衣,對著飾演仙後的學姊表達他的怒氣。那個學姊看起來很害怕的樣子,一直往舞台邊緣縮,習齊還沒有看過這種風貌的罐子,忍不住微笑起來。

  然後他就看見他了。

  習齊承認在那一瞬間,他真的停止了呼吸,那是最直接、最純然的衝擊,只單單是在舞台上現身,就能給人排山倒海的震憾。那是舞台上的Knob。

  Knob看來就是飾演改編劇的主角、小精靈Puck的角色,設定上沒有性別。

  他穿著葉綠色的斗蓬,蹦蹦跳跳地上了台,蒼白的臉上掛著精靈古怪的笑容。他悄悄地彎下腰,接近睡在樹下的一行,還對著觀眾狡黠地眨了一下眼,然後把三色菫的汁液小心地滴進人的眼睛裡。

  習齊不由得看得呆了,不只是Knob那種曼妙、靈活的動作,還有他的笑容。一個人必須無拘無束、無憂無慮到什麼地步,才能展露像那樣的笑容呢?光是看著那個笑容,習齊就覺得自己見到了活生生的精靈,那是不屬於人間,只可能屬於舞台,自由自在到令人心痛的笑容。

  人類竟可以笑得那樣動人心魄,習齊完全無法明白,如果不是非人的演技,就是一顆太過晶盈剔透的心。

  為什麼呢?像這樣純然的精靈,到最後竟會變成一個吸毒過量,那樣悲慘、痛苦地死在那張床上的男人。習齊知道那是罐子和Knob一年級時的公演,他忽然明白了,為什麼女王會難過成那樣子,如果他早一步看到這幕戲,恐怕那天,他會哭得走不出公寓。

  『仙王真是的……』

  屏幕上的Knob說話了。看著睡著的人們,Knob又露出了笑容,那是無奈的、包容的,心裡強烈地想著某個人時才會有的笑容:『總愛做這種捉弄人的事情,啊,真希望我能將三色菫的汁液,有朝一日滴進仙王的眼睛裡,讓他清晨醒來時看見我的笑容,那他就會明白,這些惡作劇是怎樣折磨人心呀!』

  毫無預警地,習齊發現自己的頰被淚給沾濕了。

  他無法形容那種感覺:屏幕上那個笑著、跳著,滿臉天真又滿臉煩惱地數落仙王、闡述自己對仙王感情的精靈,已經在現實世界中,永遠的消失了。

  習齊不由得強烈地希望自己能早生幾年、早一點進戲劇學院,這樣他就能坐在舞台前,看著活生生的Knob,在他眼前展開一幕幕美麗的幻境。

  除了這種看得見摸不到的錄像帶,世界任一個角落,都再也見不到他的身影了。

  何其殘酷,又何其無力。

  「所以我說你不要看比較好。」

  罐子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屏幕,他抱著雙膝,像朝聖的信徒一樣肅穆。習齊看著他的視線,彷彿追逐著、守護著舞台上的Knob,一刻也不離不棄。他又苦笑了一下:

  「在心底多挖一個大洞……實在沒有意義。」

  他們一起把這齣戲看到完結,最後仙王終於醒悟了Puck對他的感情,停止捉弄森林裡的男女。要在自己的眼睛裡滴下三色菫汁液時,Puck笑著阻止了他,和他相擁而吻。

  這是一出夏日喜劇,最後罐子和Knob拉著手謝幕時,習齊卻再一次哭了。

  「那件外套是Knob的,很適合你。」罐子看了習齊一眼。他沒有關掉屏幕,任由畫面繼續轉向公演後的慶功宴,罐子在全班的掌聲下,穿著戲服橫抱著Knob走下階梯,全場笑到歡聲雷動,

  「你家人還好嗎?」他忽然又問。

  習齊咬住了下唇,「還……不算最糟的結果。」

  罐子似乎猶豫了一下,又問:「你身上的傷,和你家人有關嗎?」習齊顫了顫,好半晌才勉強點了一下頭,

  「是……的。」

  「是嗎?」他看著習齊的神情,又把視線轉到屏幕上。畫面上的Knob和罐子相視而笑,然後淺淺地啄吻了一下,頓時週遭鼓躁聲、哀嚎聲四起,

  「這是我和Knob第一次合作公演。」

  罐子說著,習齊在他身邊坐了下來,輕輕地「嗯」了一聲,罐子又繼續說:

  「劇本是Knob和女王商量過後一起改編的,Knob說要把小精靈設定成女的,說他演女的沒關係,觀眾群也比較能接受。但是我堅持要是男的,否則我演不下去,他就跟我賭氣,說我不是專業的演員,」

  罐子忽然笑了起來,唇角勾起的弧線好迷人、卻又帶著蒼桑:

  「竟然說我不專業!哈,那個小傢伙,才進戲劇戲沒幾天呢,竟然敢說我不專業,好大的膽子!可是我竟吵不過他,最後只好妥協地設定成中性……」

  罐子沒在說下去,因為習齊忽然跪起身,用力地吻住了罐子的唇,他抱住罐子的後頸,防他逃開,但罐子沒有動靜。他只是靜靜地等著,直到習齊迷惘地退開:

  「把剛才的事情忘記比較好,Ivy,」

  等習齊坐回他臂彎中,罐子才開口,聲音低沉而嚴肅,那是他在舞台下的聲音:

  「我想你或許需要一些逃走的地方……如果我這裡是你想逃的地方,那我無所謂,在舞台的範圍內可以盡量配合你。但是離開了這裡,下了舞台,就把我忘了吧,這樣對你比較好。」他好像又苦笑了一下,

  「畢竟我真的是個人渣,毀了Knob的人渣。」

  習齊沒有回他的話,只是把頭靠在他的肩上:

  「學長一年級的時候,抽到什麼?」他忽然問。

  「嗯?」

  「就是女王的課啊,舞台那堂,學長也有抽籤表演吧?」

  「浪跡天涯的蝸牛。」

  「真的?」習齊意外地抬起頭,他完全無法想像罐子演蝸牛的樣子。

  「假的。」

  罐子立刻潑回一桶冷水,看著習齊錯愕的表情,罐子終於忍不住笑了,

  「我忘記那天要考術科,和Knob兩個人跑去罐子和□□大喝一場,氣得虞老師打算把我們兩個一起當了。後來是Knob跑去幫我求情,才用交報告了事。」

  習齊愣愣地看著他,實在分不清他講的是真的、還是隨口編造。他看著罐子笑個不停的側影,忽地低下頭,

  「Tim……學長出了什麼事情嗎?這兩周……」

  他終於鼓起勇氣問,罐子停下了笑聲,

  「啊,扯上了一點糾紛,」他看了習齊一眼,長長吐了口氣,把頭靠在沙發上:

  「因為打工的地方有點複雜,結果被人帶隊打了一頓,就在和你分開之後不久,害我差點殺死人,還招來了警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就是了,對那齣戲而言。」

  他說完,好像又後悔自己說太多似地抿了抿唇。習齊忍不住說:

  「學長……非還那筆債不可嗎?」

  「嗯,是啊。」罐子沉靜地說。

  「可是……那又不是學長欠的……」

  「是Knob因為我而欠的。」

  罐子淡淡地說,他從沙發上直起身,伸手到茶几下,抽了一包香煙出來,攏在手心點燃了。習齊也拿了一根,但沒有湊到唇邊。

  罐子吐了一口煙,開始說話,「你知道嗎?Knob他的媽媽,是個風塵女郎,貨真價實的□□,他是真正的Son of Bitch。」

  他神精質地笑了一陣,習齊沒有接腔,只是安靜地聽著:

  「Knob他……從小就被她媽帶到工作場所去,他媽也不是什麼好女人,至少完全不懂得替孩子想,那種地方環境又複雜,Knob七歲的時候,就被他媽的恩客性侵了。後來她媽發現他兒子竟然可以賺得比他多,因為Knob從小就長得很漂亮,就把孩子推下海,自己竟然坐在後面收起錢來。真是難以致信,女人這種生物。」

  罐子從鼻尖哼了一聲,習齊沒有說話,只是咬住了下唇,

  「後來他年紀輕輕就染上了性病,她媽那時也找到了新男人,就把他隨便扔在某個收容所裡,很多年都沒管他,」罐子的聲音依舊是淡淡的,

  「虞老師平常有在做一些慈善演出,在演出的時候偶然遇到了他,知道了他的遭遇,也發現他對戲劇有興趣,據說是小時候有個對他還不錯的客人,常帶他去看戲的關係。就半收養似的,提供他一定的捐款,讓他念了戲劇專科。後來Knob自己也能半工半讀後,就替他推薦進了藝大,留在自己身邊,女王是Knob的恩人。」

  習齊有些意外,但仔細一想,女王聽聞Knob死訊時,那種絕望、痛苦的反應,又覺得理所當然了,

  「沒想到他媽不曉得從哪又得知他兒子的消息,知道兒子現在過得不錯,還跟男人同居,竟然找上了他。她那時候已經年老珠黃,沒人要了,就開始向Knob勒索,Knob給不出來,她就用電話、信件搔擾他,還跑到學校鬧,Knob那時簡直快瘋了,」

  習齊看向屏幕,Knob依舊笑得燦爛,正把一瓶香檳淋到罐子的頭上。

  「很不可思議吧,」

  罐子拿起遙控器,把錄像倒轉回去,又轉回精靈模樣的Knob。看著他對著觀眾、對著屏幕,綻開無羈的笑容:

  「像這種人……有這種經歷的人,竟然可以笑得像這樣子。」彷彿被畫面上的笑容感染,罐子竟也跟著笑了,笑得和精靈一樣溫柔:

  「那是真正的笑容,不只是在舞台上,Knob不太會騙人,他在舞台上的樣子,幾乎就是他真正的樣子,他就是擅長把每個角色都演成Knob,Knob的精靈、Knob的王子、Knob的售貨員、Knob的侍衛長……就算下了舞台,我也沒看過他騙過人。」

  他又笑了一聲,充滿自嘲,又充滿著眷戀:

  「看到他,我就會覺得像我們這樣的人,說不定還會有救。」

  習齊沒有說話,只是和罐子一起看著屏幕,看著舞台上Knob的亡魂,

  「他總是那樣笑著,為別人的事情緊張兮兮,也不管自己的人生已經一遢糊塗。他知道我嗑藥,還老是像老媽子一樣,叫我小心不要成癮,還為此沒收我的煙。結果最後竟然是自己因為嗑藥過量而走了,傻瓜……」

  罐子好像深深吸了口氣,又重重吐了口氣。他把頭整個平躺在沙發上,不讓習齊看見他的眼睛:

  「這個傻瓜……真的是個傻瓜……」

  習齊從來沒有看過罐子一次說這麼多話,也沒有看過罐子哭過。這樣的罐子,看起來有種神聖的錯覺,習齊不會形容,只覺得自己和罐子之間,再次隔了一道牆,而這次他注定沒有辦法觸碰、也不敢觸碰。

  他把剛才抽的香煙點燃了,湊近唇邊,無聲地陪著罐子吞雲吐霧起來。

  「這筆錢是因為我的緣故才借的,」

  過了很久,罐子才又重複了一次,聲音已恢復平常的冷靜:

  「是我把嗑藥的習慣帶給他的,他為了那些玩意兒,才會欠這麼多錢。嗑藥不是什麼壞事,但借錢是另一回事,我不要他為了這種事情,死後還留下污點。」

  習齊看著錄像機的旁邊,橫列了兩、三排那樣的錄像帶,上面都寫著戲劇的名字。他夾著煙,往那些錄像帶伸出,但卻被罐子阻止了,

  「別再碰那些東西了,」罐子安靜地說:「我平常也不看的,只是今天……你讓我有點想起了他。」他頓了一下,猶豫了半晌才說,

  「這卷錄像帶……是他留給我的遺書。你看到最後就知道了。」

  習齊沒有說話,很久以後,他仍然想不起來,他這段時間究竟在想什麼、而罐子究竟又說了什麼。他只記得空氣中Boss的氣味,還有在最後時,從錄像帶中流出的,Knob清脆、自由、毫無雜質的嗓音。

  嘿,人渣,你還活著嗎?

  我想你一定還活著吧?你這種混帳,不可能這麼容易就掛掉的,

  可是我卻不行了,雖然覺得有點不甘心,我竟然會輸給你這種人渣,想到連睡覺都會咬牙。不過沒關係,昨天晚上我把你那包Boss拿去閹了,這樣就算扯平了。

  你一定還在繼續嗑藥吧?不止藥,Boss一定也還是戒不掉,就跟你說Dunhill比較好了,你就是這麼固執。

  我想你也還是偶爾上Tin&Bitch、偶爾去海邊裸奔、偶爾進出警察局,在被女王追殺的生活中渡過吧?看,我光是躺在這裡閉著眼睛,就可以把你那種糟糕透頂的樣子,用鼻子描出來。

  我實在想不到什麼優雅的字彙去形容接下來我要做的事,雖然我真的準備了很多不同的台詞:掛了、僕了、葛了、翹辮了、駕崩了、大行了、回蘇洲她姥姥家賣鴉片去了,不過你一定都會笑我,你老是笑我中文不好。所以我決定用最簡單的說法,笑死你。

  嗨,人渣,我要死了。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也不知道是在哪裡,我知道你一定又會笑我,哪有人想死還這麼隨便的。我應該脫掉鞋子,叫來消防隊,然後站到一百層大樓的頂端,向下面的你還有圍觀的人群揮手,然後慎重地大叫:喂,我要死了!我就要掛了!大家快來看呀。

  結果我卻只是嗑藥、喝酒、絕食,折磨自己的身體,偶而靈感來了還在「剪刀上的蘑菇」劇本上補兩句台詞,真是有夠不專業的,對吧?

  哈囉,人渣,你在笑嗎?一定笑個沒完吧,笑說世上怎麼有這麼隨便的人。

   丟下你我很抱歉,我想我好像還是愛你的吧,至少比你愛我還愛你一點,雖然很少對你說,因為你會說我娘娘腔,所以我現在要很Man地對你說:

  嘿,辛維,我的罐子,我愛你,真的很愛你。

  很Man嗎?夠Man吧?有沒有比你抽那臭死人的Boss上我時還要Man一點?

  我的愛,最後讓我這樣稱呼你一下吧?藥還是能少嗑就少嗑一點吧!煙酒也是,不是說不准你喝,你突然變成戒酒戒煙的好青年我可能做鬼也會被你嚇死。

  不過你啊,如果還想多演幾年戲,如果不想被女王拎著耳朵丟進太平洋裡,如果還想待在你摯愛的舞台上幾年的話,還是節制一點吧!至少活過二十五歲好不好?那才可以去瑞典看A片啊!

  不過不用堅持活過三十歲,活過三十歲的人都很無趣。

  不要相信那些叫你珍惜生命的人。因為他們總是以為活著就是珍惜生命,或自己正在珍惜生命。

  不要在我屍體旁哭泣,因為那一點都不像你。而且不衛生又很吵。

  嘿,我是Knob,是一個演員,今天在這裡向大家謝幕。

  謝謝你們耐心的觀賞。
  ***

  習齊衝入排練室的時候,已經是遲到三十分鐘後了。

  他一整夜都沒回去醫院,應該說是沒有力氣回去。看完Knob的遺言後,他就像個壞掉的水閥一樣,無可抑止地慟哭起來,他一直哭、一直哭著,連自己也不明白原因是什麼。好像心底破了一個很大很大的洞,即使用盡體內所有的眼淚也填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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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最後罐子沒有辦法,只好把哭累的、半失神的習齊拖到自己床上,自己又去洗了一次澡。習齊隱約之中,感覺到罐子貼在他耳畔,耳語似地傾訴:

  「Knob那傢伙,故意把遺言錄在我們的公演錄像帶後面,」

  罐子自嘲的笑聲,聽起來好悲傷:「那些錄像帶都是他請人錄的,他知道我平常不會看那些東西,是前幾天忽然……想他想到受不了,才拿了出來。他就是在試探我、在懲罰我,如果我永遠不想他、永遠不去回憶他,就永遠以為那只是個意外。」

  習齊覺得,這個男人雖然躺在自己身邊,卻離自己好遠好遠。

  醒來之後,習齊發現罐子已經走了。

  他一時有些驚慌失措,不明白罐子為什麼沒有叫醒他,出去才發現昨夜濕透的衣服已經被罐子吹乾了,就掛在門口的衣架上。

  就像……要請他回去一般。請他回到他該去的地方。

  也對,他也逃得夠了,該回到現實世界去了。回到地獄的牢籠。

  習齊心知肚明,他也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再逃,他還有習齋,還有正要面臨更殘酷事實的習齋。習齊不知道肖瑜他們告訴他醫生診斷結果了沒有,一想到平時開朗的習齋,聽到這消息時,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習齊就想轉過身逃得遠遠的,永遠不要看到。

  就像習齋小學的時候,醫師告訴他們,習齋的眼睛只會一直惡化下去,直到看不見為止時,習齊就有一種世界在崩毀的感覺。

  人要可以忘卻一切、拋開一切,就這樣放下一切執著,是不是就能得到自由?

  後來他還是放心不下,在去學校的車上打了一通電話給肖桓。本來想悄悄向肖桓詢問習齋的狀況,現在的肖桓,習齊認為應該不至於再用什麼威脅他回家才是。

  沒想電話響了一會兒,一接通竟是肖瑜的聲音,平心靜氣地:「喂,小齊,你在什麼地方?」嚇的習齊立刻掛斷了電話。

  他飛快地把電話關了機,縮在座位的一角發顫,他現在才逐漸明白,他始終逃不掉的原因不在於別人,而是在他自己。

  自己太懦弱、太弱小、太微不足道。就像以前的Ivy一樣。

  奔進排練室時,「排練中」的燈已經亮起來了。習齊跑過長廊,就想推開更衣室的門,沒想到一推之下,裡面竟然已經有人了:

  「啊!對不……」

  習齊本能地道歉退出,但一瞥之下覺得不對,因為裡面竟然有兩個人,半掩的房門隱隱傳出喘息聲,還有習齊再熟悉不過的、滿溢□□意味的呻吟。

  一縷黑色的頭髮甩出更衣室,裡面的人好像也發現外面有人,站起來盤了一下頭髮。習齊不看還好,一看之下不由得大吃一驚:

  「菫……菫學姊?」他發愣地低下頭,才發現菫才穿了半件韻律服,上身完全是□□的,露出豐滿的乳房來,臉上的表情充滿歡愛後的餘韻,不禁火速撇開視線。

  但更令他驚訝的是,更衣室裡還有另一個男人。竟然是阿耀學長。

  「學、學長……」看著阿耀背對著他快速地扣著牛仔褲,竟比菫學姊還緊張的樣子,習齊完全反應不過來。倒是菫一臉無所謂的樣子,竟就這樣半裸著胸部靠在門口,

  「喔,是小學弟啊,女王剛才吼著在找你喔。」

  習齊一直把視線別開,卻又忍不住看了剛穿好褲子的阿耀一眼。更衣室裡還散落著女用內褲和保險套袋子,菫回頭看了阿耀一眼,很不屑地說了句:「是小學弟啦,緊張什麼?」習齊看阿耀整個脖子根都是紅的,窩在更衣室角落不敢回頭,忍不住問,

  「那個……學姊和學長,是……」

  「別誤會,只是互相滿足彼此需求而已。」菫從更衣室的架子上拿了她的Seven Mild,拿到唇邊點了起來:

  「他憋不住了,我也癢了,所以就湊合用一下,只是這樣而已。」

  聽到這麼露骨的描述,習齊不禁低下了頭。菫又補充:

  「有什麼辦法,排練忙成這樣,根本沒時間找男朋友。何況這劇組除了他以外大家都不想和女人上床,我不找他要找誰?」

  習齊聽到阿耀在背後抗議了:「妳什麼意思啊妳?妳是說妳和老子□□只是因為老子不是gay?」菫懶洋洋地回應,

  「是啊,要不然你以為自己身價多高?被杏用過的男人還敢說大話。」

  「妳再說一次試試看?妳再說一次老子□□妳喔!」

  「好啊,來啊,我張腿等你啊,□□你搞不好還持久一點。」

  習齊聽得耳朵發熱,匆匆鞠了個躬,就留下還在鬥嘴的菫和阿耀走了。他一邊暗忖自己真的很遲鈍,竟沒有發現這兩個人最近走得那麼近。

  但他才走到門口,菫就叫住了他,「小學弟。」習齊停下腳步,詫異地回過頭,菫斜靠在更衣室門口,撈起半邊韻律服,裸著一邊的胸看著他。而阿耀不曉得是被她踹了□□一腳還怎樣,正摀著那個地方痛跳著:

  「學姊?」

  習齊謹慎地看著菫,菫上下打量了他一會兒,目光又定在他臉上,半晌才開口,

  「罐子他……那男人他……」她好像在猶豫什麼,塗了指甲油的姆指點在唇邊:

  「那一天,就是女王正式讓他加入劇組那一天,那個男人在排練後,借了攝影機,一個人在排練室裡留了很久。」

  習齊愣了一下,菫的話聽起來沒頭沒腦,他實在聽不出她想表達什麼。但菫卻不再多說,回頭抽起她的煙,繼續和阿耀吵起嘴來了。

  一走進排練室,就看到罐子裸著上身,已經站在舞台上了,女王正在指導他什麼事情。看見罐子又回來、又站到這個舞台上,習齊有一種恍惚的安心感,才剛向舞台踏了一步,女王就看見他了:「Ivy!你遲到了!」他用令人戰慄的聲量吼著。

  「你來了,Ivy,」罐子也回過頭,對他舉了一下手,若無其事地說:

  「好久不見。」

  習齊呆了呆,轉頭發現女王正凝眉打量著他。他很快知道罐子和他分開回排練室的原因,因為不想讓女王知道他們兩個的事情,

  「好久不見……Tim。」不知道為什麼,習齊覺得胸口有塊東西堵著。

  排練進入全劇的最後一幕,Ivy在母貓的蠱惑下,第一次嘗試到殺人的滋味,雙手染滿血腥的興奮感令他無法忘懷,五顏六色蘑菇在他眼裡,全都染上殺戮了鮮紅。Ivy開始感覺到恨、感覺到憤怒,還奇怪以往為什麼自己可以承受這些不合理的對待。

  Act-e-1描述Ivy在殺光了侵入垃圾場,打算要替裡面的流浪貓狗、流浪的瘋子安樂死的醫生後,沾沾自喜地舔著手指。而後旋即感覺不滿足,他想要更強而有力、更壓倒性的武器,想要用武力凌駕於任何人之上,就像之前那些市民對待他的那樣。

 
  他想到了Tim的剪刀,他開始強烈地渴望那把惡魔賦予的剪刀,而且無法抑止。
  『Tim,你知道嗎?那些白色的天使、白色的蘑菇,說是要替大家「安樂死」呢!』

  Ivy於是虛以委蛇,試圖引開Tim的注意力,用身體和語言誘惑Tim,好在睡夢或歡愛中,從Tim的身邊偷走剪刀。Tim滿心沉浸在對城市復仇的怒火中,也沒有注意到Ivy的異常,和他在已然殘破不堪的紙箱裡談著未來的大計。

  『好奇怪,我怎麼想都好奇怪,殺人就殺人,為什麼要叫「安樂死」呢?把藥劑打進人的身體裡,和把刀插進人的身體裡,有什麼不一樣呢?難道變成白色的蘑菇,換個名字,就可以變成上帝稱許的仁慈?可是,同樣是每天製造著屍體,為什麼Tim就得被放逐到這裡?而那些白色的蘑菇,卻站在國王的展台上受勳?』

  習齊的表現已經讓一路看著他至今的劇組感到吃驚了,特別是他一面坐在Tim的懷裡,一面說著天真的話,手卻在Tim拿著剪刀的手邊蛇信般地周旋的樣子。就連紀宜也覺得背脊發寒似的,用雙手緊抱著臂看著。

  『所以啊,我就把那些白色的蘑菇……』

  舞台上的習齊把手伸到罐子背後,趁著他鬆懈的剎那對剪刀伸出了手。但沒想到Tim又驀地抽回了手,拿著剪刀在頰邊把玩。Ivy只好失望回首,又對Tim展開笑容:

  『……變成了鮮紅的蘑菇,就和Tim你一樣喔!因為我怎麼看,都覺得這樣的顏色比較適合他們嘛。』

  罐子拿到了道具剪刀,因為之前缺席,女王就讓他和習齊互相配合,把兩個人的戲份重新跑了一遍。不可諱言的,罐子真的和那把剪刀很搭,真正的道具一拿在手上,就像真正地獄來的魔鬼一樣。殘忍、血腥又充滿魄力。
 

  但是更魔鬼的是女王。公演的腳步逐漸接近,女王對大家的要求也越來越嚴,他們借了學校的小演藝廳,以便能更接近真實的舞台,緊鑼密鼓地進行著最後的修正。

  女王幾乎是每幕都喊停,毫不留情地批評每一個人:

  「停!林杏,背台了!走位不對!用點腦袋行不行?」

  「機器人,你的手!手!你是壞掉的機器人,不是抽筋的機器人!」

  「……停,妳剛說什麼給我再說一遍?是『引導』不是『□□』,『議題』不是『ET』,什麼叫做讓我來□□這個ET?媽的,妳們到底是不是戲劇系的學生?」

  除了罐子,每個人都是一臉快哭出來地下了舞台。雖然缺席這麼多次排練,罐子對劇本一點也沒有生疏的樣子,反而更加得心應手。

  習齊越來越相信罐子所說的,這戲是屬於他的、為他而生的。他的演出像台機械一樣精準,卻又沒有機械的冰冷,火辣辣地充滿著熱情。簡直就像把剩餘的生命,全部投注在舞台上每一瞬似的。

  紀宜一直面帶苦笑地在旁邊看著,和排助熊先生一起,或許只有在這時候,他才會短暫地慶幸自己已永遠離開舞台了。舞台是個迷人的地方,但同時也是最嚴苛的地方。

  其中最淒慘的莫過於習齊,Tim和Ivy的舞蹈動作並不多,但也讓習齊吃足苦頭,女王甚至叫所有人下舞台,只留習齊一個人在上面,一遍遍地做著重複的動作,直到他滿意為止。這讓昨晚才做過激烈運動、加之心神不定的習齊,完全無法應付。

  「Ivy!」

  演到Ivy被半瘋狂的Tim追殺、強索的橋段時,習齊終於支撐不住,在舞台上坐倒下來。他雙目失神地看著觀席上的劇組,終於體會到什麼是罐子說的,心神還在戲裡,但生命和精神,卻已走到了盡頭。

  他甚至想起在戲劇史課上曾經學過,最初戲劇是獻給神的禮物、是屬於神的事物,以人的血肉之軀在舞台上演出,本就是一種太奓侈的要求。

  「Ivy,」女王看著習齊被冷汗浸濕的額,還有微帶血絲的雙眼,眼神似乎閃過一絲不捨,但很快被嚴肅所取代:「你說過想演好Ivy這個角色,對嗎?」習齊望著女王的眼睛,強撐著從舞台上站起,卻又不得不用手扶著布幕。女王又轉回頭,

  「你們也一樣!」

  女王看著東倒西歪的劇組,七色的頭髮隨汗水甩動著。最近習齊也發現到,女王染色的頭髮似乎多了幾根銀絲:

  「你們現在還不是專業的演員,還是學生,所以隨便沒關係,如果有這樣的想法那就大錯特錯!舞台永遠只有一次的機會,布幕一拉開、聚光燈一打在你身上,就沒有回頭的機會了。下了舞台要怎麼累倒、病倒還是嗑藥都隨便你們,在觀眾前燃盡你自己,讓他們一生一輩子永遠記得那一幕,這就是你們該做的事情!」

  劇組的人沒有人吭聲,女王於是又轉回臉色蒼白的習齊身上:「Ivy,站起來!從Act6-3-c那裡和Tim再來一遍!看你動作僵硬成什麼樣子!」

  習齊沒有辦法,只好搖搖晃晃地站直起來。罐子卻忽然一步上前,從肩膀扶住了他,

  「虞老師,Ivy才一年級而已,你對他的肢體要求也太心急了,」罐子開口了,他在舞台上站定位看著女王。女王似乎也很意外,一雙眼瞪著衝口而出的罐子,

  「給Ivy點時間吧,你那種完美主義的老毛病又犯了。」

  習齊有些茫然地聽著他們對話。女王睜圓了眼看著他,劇組的人也驚訝地望著罐子,女王好像想接什麼話似的,但半晌又撇過了頭,罐子在他身後低下頭來:

  「你不舒服?是昨天晚上的關係嗎?我不是有留字條說叫你不舒服就不用來了,我會幫你搞定虞老師?」他悄聲說。習齊意外地抬起頭,他出門時匆匆忙忙,加上心神混亂,完全沒注意到這回事:

  「對、對不起……」他慌張地說著。罐子卻截斷他的話,把視線移開了:

  「你不用道歉,該道歉的是我。」

  
  「算了,全體休息半個鐘頭。不准給我跑去亂來!再回到這舞台上時,我要每個人都是最佳狀態!」

  女王厲聲警告著。這話一出,習齊看到每個人都像被戳洞的充氣娃娃,一下子在椅子上歪倒下來,排助連忙送上水和毛巾。習齊還聽到阿耀說:「干,這比連續□□十小時還累!」菫馬上在一旁冷冷地說:「你什麼時候撐到十小時過了?」

  杏學姊半昏迷似地貼在椅背上,習齊看見她的臉都發青了。女王走到舞台邊喝了口水,好像也累極了的樣子,

  「辛維,你跟我過來一下。」

  他對舞台下的罐子說。罐子露出一副心裡早有數的樣子,他把手從習齊肩膀上放開,單手撐著躍上舞台。

  女王掀開了舞台後的布幕,比手勢示意,他就沉默地跟了過去。習齊仍舊恍惚地坐在台上,隱約看見布幕後女王的背影,還有罐子嚴肅的神情。

  「你上了他。」女王一開口就說,用的還是肯定句。

  罐子似乎覺得否認也沒用的樣子,簡短地點了一下頭。

  女王瞪著他很久,嘴唇蠢動著,好像在找適當的話來罵他似的,半晌又放棄似地揮了揮手,重擊了一下後台的柱子,

  「我就知道……」女王的拳頭又擊了一下,憤怒地扯起唇角:「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上次你們一起失蹤時我就該想到了,辛維,你這個……」

  「虞老師,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沒有交往。」罐子冷靜地說。

  「你們沒有交往,然後你卻和他上床?!」

  「他來找Tim,Ivy來找Tim,做為這齣戲的演員,我想不到理由拒絕。」

  罐子面色不改地說。女王彷彿在看外星怪物一樣瞪著罐子,半晌才沉下聲:

  「你馬上給我離開那孩子,不准再碰我的Ivy。」罐子聽這話反而笑了,眼神稍稍變得銳利了些,揚起的下顎帶點挑釁:

  「Ivy不是你的,虞老師,Ivy是屬於Tim的,屬於我的。」

  女王狠狠地瞪著他。「不管怎麼樣,我不會再讓你毀掉我的演員。」

  「不會的,」罐子這次倒是答得很快,他笑了一下:

  「虞老師,你知道的,他和Knob其實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罐子的話讓習齊心跳了一下。女王聞言忽然沉默了下來,好半晌,才像洩氣似地點了一下頭,

  「你說的對,他是和小越完全不一樣。」

  「一開始你跟我說,Knob不能演出你心目中的Ivy時,我聽了很火大,因為Ivy這個角色,是他臨死前費盡心思揣模、創造出來的。」

  罐子看著女王沮喪的樣子,也跟著苦笑了一下:

  「但是看了那學弟的演出、看了他最近的表現後,又看了Knob以前演出的錄像帶,我就明白了。虞老師,你是對的。Knob的確演不出Ivy,就算演了,也演不好。」

  女王靜靜地看著他。罐子在後台走來走去,想是要忖度出適當的詞彙:

  「他……太純淨了,Knob太過純淨了。而且他的純淨,不是那種天真的、無知的愚蠢,而是……那種彷彿經歷一切、了然一切後,卻仍然願意去原諒的寬容。」

  在看盡一切人性之後,卻仍然願意用笑容相信那份幽微之光。

  女王的眼眶似乎又紅了,「即使如此,你還是毀了他。」

  「對,所以我是人渣,」

  罐子哈哈大笑起來,他坐倒在後台上,仰頭看著女王:

  「虞老師,你知道嗎?一開始遇到Knob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是哪裡來的大少爺。這麼無憂無慮、這麼乾乾淨淨,又長得這麼標緻的少年,讓人很想要盡情地玷污他、折辱他,把他殘忍地破壞掉。讓他那雙清澈的眼睛,看清楚男人這種生物有多壞。」

  「後來你知道了他的事情。」

  「後來我知道了一切,」罐子又笑了,這次帶了點自嘲:「老師,你和我說Knob的過去時,我以為你在開玩笑,我以為你在捉弄我,我說真的!要不是後來Knob也這樣跟我說,又親眼見到了他媽那個樣子,我真以為這一切是個拙劣的大玩笑。」

  他拍了一下腿,背影因笑聲而晃動: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他已經……相信了我、接受了我。毫不猶豫地擁抱我這種大混帳,跟我說他愛我……虞老師,你知道嗎?Knob等於是自殺的。」

  女王的反應不如罐子預期的驚訝:

  「啊,我大概明白。」眉間剎時瀰漫著落寞。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女王伸手好像想摸煙,但卻發現煙不在身上,只好不耐煩地作罷。他看著靜坐在地上的罐子,像個長輩似地開口了:

  「總之辛維,不要再繼續接近了,你是個頭腦清楚的人,也夠冷靜,那個韁繩得由你來拉。繼續陷下去的話,不管是對你還是對那個孩子而言,都不是好事。」

  女王嚴肅地說。罐子沒有答他的話,半晌忽然笑了一下,

  「老師,你知道嗎?他的生日,和Knob的忌日是同一天呢。」

  女王愣了愣,「那又怎樣?他們終究是不同人。」

  「Knob曾經跟我說,他真的曾經說過這種蠢話……他說,如果有一天,他佼幸比我先走一步的話,他一定會忍不住偷跑回來看我,」

  罐子揚起唇角。習齊覺得那瞬間的罐子,看起來竟有種幸福的錯覺:
  

  「他還說,如果他回來卻被我發現的話,我一定會嘲笑他不幹不脆。所以他會趁我不注意的時候跑回來,而且一定要是在舞台上,因為他最喜歡我在舞台上的樣子。他還白癡到說什麼,用鬼魂的樣子出現在舞台上太嚇人了,對觀眾不禮貌,既然這樣,就附在他死去那天出生的美少年身上吧!」

  習齊彷彿又看見了罐子的記憶。他看見罐子一臉不屑地說:『你以為這麼剛好就有那種美少年?』而他懷裡的少年笑著抬起了頭:『就是會有嘛!我說會有就是會有。』罐子擰了一下他的鼻子:『你這笨蛋,到底哪來的信心啊?』少年便暖暖地窩進他懷裡:

  『哼哼,等你很想我很想我,想到和我一樣想你的時候,他就自然會出現了。』

  後來女王一直沒再和他說話,兩人像一組立體雕塑般,在後台靜置了很久。

  直到休息時間過了,罐子才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臀部的塵灰轉過了身,作勢要回到前台,女王這時忽然抬起頭來:「辛維,」他叫住他,罐子停下腳步。女王遲疑了一下,看著他的背影說:

  「要好好活下去,你有才華,要珍惜自己的生命。我想小越也是這麼希望。」女王五官的線條,忽然緩和了下來:

  「辛維,你雖然是個人渣,但是個不可多得的好演員。」

  罐子沒有回頭,習齊看見他的肩膀似乎顫了顫。半晌舉起了手:

  「再說吧!」他說著,便沉默地回舞台上去了。
  ***
  習齊始終沒有回醫院,也沒有回家。

  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變得那樣有膽識,那麼有反抗心。或許也不是刻意要反抗些什麼,習齊甚至沒有意識到他正在逃家,他只是強烈地、近乎執著地,不想再看見他曾一度背對的那一切。坐輪椅的肖瑜也好、用心酸的眼神看著他的肖桓也好、那個家也好。

  習齊甚而一度連習齋的面也不想見,就這樣放逐、就這樣拋棄自己,假裝自己不曾在世界上存在過,這樣多好。

  然而每天晚上醒來時,他還是會夢見,夢見習齋斷著腿、斷著手,哭著朝他爬過來,叫著齊哥、齊哥。有時是肖瑜,有時兩個人一起。
34
 
 還有就是,不知道為什麼,習齊覺得不能放下罐子不管。

  他在罐子和Knob的公寓住了下來。罐子什麼也沒說,既沒有答應,也沒有阻止。有時兩人的排練一起結束,罐子還會順路載他回公寓。

  公寓裡只有一張床,罐子就把床讓給習齊,自己跑去睡客廳。自從那天晚上之後,罐子再也沒有碰過習齊。

  習齊把手機扔進了置物櫃深處,他知道肖瑜他們遲早會找上他,他本來以為很快,但或許是習齋的事太煩忙,又或許肖瑜在等,就像他以往對他承諾的一樣。他會等他,等他自己曝露出本性,等他再次被人放逐,自己回到那個牢籠裡。

  日子就這樣茫然地過著,有天習齊在機車上看見遠處的煙火,回家在電視裡看見新年特別節目時,才驀然驚覺今天是除夕。

  以往農曆新年時,肖瑜總會親自到菜市場去,按照每個人喜歡吃的東西,精心設計年菜的食譜。然後他和放假的習齋、沒事幹的肖桓會一起到廚房裡,幫著肖瑜洗菜、切肉片、或者挑去蝦子的腸泥。有時肖桓動作太慢,還會被肖瑜笑說明眼人都不如習齋。

  回憶這種東西,為什麼總是看起來這麼美好?

  要是所有的人生都能成為回憶,那該有多好?

  劇組的排練在除夕和新年期間暫停兩天,但新年一早,他們卻接到驚人的消息:林杏住院了。

  女王一接到消息後就趕了過去,習齊接到紀宜通知的電話後,也和罐子一起趕到醫院。據菫的說法,年夜飯的時候,杏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沒有出來,等到家人覺得不對,去敲門的時候,才發覺她臉色慘白地昏倒在裡面,手上還捏著作用不明的藥。

  杏躺在急診室的病床上,習齊趕到時,女王正在和醫生談話,菫就沉默地站在一旁,看見他們來了,就點了一下頭,把目光定在罐子身上,

  「怎麼回事?她還能上舞台嗎?」

  罐子問了他關心的事情,菫看了妹妹一眼,

  「醫生說是不當節食造成的胃潰瘍,已經很嚴重了,但是杏都沒讓人知道。再加上她本來也有煙癮,新年期間酒一喝多,終於發作到她自己也忍受不了。醫生說還好發現的早,再晚一步會變成腸穿孔,到時候就麻煩了。」

  習齊沒有說話,他看著臉色慘白、宛如死去的睡美人一般仰臥在床上的杏,什麼時候開始,杏學姊變得那麼瘦了?近乎透明的肌膚貼著骨骼,全身找不到一點多餘的肉,除了臉上有妝掩飾外,睡衣下的手腕細的像是一握即斷,連肋骨都數得出來有幾根。

  那模樣,倒有幾分像Knob死在公寓時的樣子。像燃盡了所有的一切,最後終於走到盡頭的那種絕望。

  「而且……醫生說她好像有服用不明藥物。那種藥吃多了會影響神經中樞,再吃下去很有可能傷到腦子,甚至影響到呼吸系統,杏哪一天忽然停止呼吸都不稀奇。」

  難怪,杏總是一副喘不過氣的樣子。


  喘不過氣、吸不到空氣,不論望著哪裡都找不到出口,只能窒息在深海底。

  「總之,不會影響到演出,是嗎?」

  罐子固執地問著,習齊有些意外地望著他。他知道罐子對這齣戲的重視,但罐子的眼神就像是菫一否定,他就要強行把杏拖走那樣。   

  菫聳了聳肩,淡淡說:「看她吧,醫生是說最好多休息,少給自己壓力。但我想杏自己是不會放棄這個演出機會的。」

  習齊看著病床上的杏,她並沒有昏過去的樣子,只是失神地睜著雙眼,看著沒有焦距的遠方。習齊知道那種感覺:覺得自己好愚蠢、好可笑、又好無力,但卻又什麼也改變不了、什麼也不想改變,只能茫然地躺在那裡,等待自己的形骸逐漸消失。

  女王和醫生說完了話,習齊注意到他來不及化妝,身上也沒穿緊身衣,而是家居的休閒褲,看起來更蒼老、更疲倦了一些。他站起來就衝向了杏:

  「妳這個笨丫頭!」

  他毫不留情地破口大罵,整個急診室的人都看向了這裡:

  「為什麼給我去用那種藥?我警告過多少次,那類藥的危險性,妳為什麼就是不聽?而且還在公演前用,把自己的身體搞成這樣,妳到底還想不想當演員?啊,林杏?」

  罐子和習齊都沒說話,菫好像想插什麼話,但想了想又作罷。杏仍舊睜著一雙呆滯的眼,女王的罵聲喚醒她些許神志,她把視線慢慢移到女王身上,

  「……我有什麼辦法?」

  她含糊地說了一句,女王和菫都愣了一下。她的表情忽然激動起來,慘白如紙的臉染上一抹微紅,

  「我有什麼辦法?除了吃藥、絕食,你們說,我還有什麼辦法?你們根本不懂!我吃什麼都會胖!連喝水都會!像顆愚蠢的氣球一樣,光吸空氣進去就會澎漲!明明演的是貓,卻看著自己一天一天變豬,你們懂那種感覺嗎?那種感覺你們一輩子也不會懂!」

  「妳……」

  菫試圖說些什麼,但杏的樣子讓人無法插口。她越說越激動,從病床上跳了起來,習齊看到女王也愣住了。杏有些歇斯底里,手上的點滴被她粗暴地拔掉,她肆無忌憚地大吼起來,

  「每次、每次都這樣!明明是雙胞胎,體質卻不一樣,姊姊卻不用做什麼就能保持身材,我卻得死命地死命地抑制自己、強迫自己運動,偏偏他們老是叫我們演雙胞胎!然後又對著我說什麼:林杏,你要注意一點,否則就不像……你們根本就不知道!」

  淚水湧出杏的頰,她似乎站不穩了,用手扶住了床邊的支架:

  「我有多想拿把剪刀,啊啊就是戲裡的那把!把我的肉剪掉、剪碎,把它們通通扔得遠遠的。血淋淋地爬上舞台也行,至少我會是只輕盈的貓,至少……」

  她沒再說下去,習齊看到她手裡還緊握著那天在後台看見的藥,捏得緊緊的,好像那是他僅存的救贖。

  菫和女王都默然地看著他,罐子也是:

  「我有什麼辦法?我有什麼辦法?……」她又嗚咽地重複著。

  習齊站在一旁,臉色也略有些蒼白,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心裡卻是有些感動的。他看著跪倒在地上,由菫半扶著的杏,忽然有種感覺,那就是她們都是火炬。杏也好、菫也好,罐子和阿耀,還有包括他在內所有的演員,都是燃燒中的火炬。

  他們從進入這場戲開始,就不斷地燃燒自己、燃燒一切、從體內到體外,把自己能捐獻的事物全數丟進去。然後有一天,當他們站上舞台的那一刻,火炬們會轟地一聲,燃到最高點,一起散發出最瀲灩的火光。

  就是因為如此,就是因為每個演員,都像這樣用盡力氣地燃燒著,在舞台上綻放的那一瞬之光,才會如斯動人吧。

  當戲終結的一刻,角色也就跟著死亡了。那麼演員呢?

  罐子載著他回公寓的時候,已經是近傍晚時分了,大年初一也過了一半。

  他們一起回到公寓裡,罐子卻忽然說他要出去一下,回來時帶著兩大袋便利商店買來的啤酒,他把他放在怔愣的習齊面前,

  「抱歉,現在沒什麼錢,只能喝這種東西。」

  罐子把袋子放在地上,從裡面拿了一罐出來。啤酒壁還是冰涼的,罐子豪邁地開了一罐,就直接往嘴裡灌,習齊仍舊沒有動作,只是癡癡地望著他,

  「新年沒辦法好好過,至少可以讓自己開心點。怎麼了,不喜歡啤酒?」

  罐子好奇地看了他一眼。習齊看著他,然後搖了搖頭,也從袋子裡拿了一罐啤酒,學著罐子的樣子灌了一大口:

  「好冰……!」他嗆了一下,連忙抹去流下唇邊的酒液,罐子看著他狼狽的模樣,忍不住低沉地笑了起來,

  「爽嗎?」他揚起唇角問。

  習齊抓著冷颼颼的啤酒罐,呆呆地望著罐子的笑容,

  「嗯,很棒。」他低下頭說。

  電視轉開全是無聊的新年特別節目,有線電視據說被房東剪掉了,習齊有次回來,還看到罐子在門口和房東吵架,房東是個五六十歲的婦人,罐子再囂張也不太敢對她怎樣,只是看得出來他很不耐煩,拳頭放在旁邊一伸一縮的。

  「她知道我和Knob嗑藥的事情,說不要把房子租給社會敗類。」

  他對習齊說明的時候,眼神帶著憤怒,還有一絲無奈,

  「可是以前……她看到Knob時,還會摸著他的頭,說他真是個好孩子,Knob也總是帶著笑容響應,假日的時候,還會幫她清理大型垃圾。但只是聽說他吸毒至死,就完全轉變了態度,到處說他的壞話。」罐子當時,還自嘲地笑了一下:

  「Ivy,你說,Knob到底傷害了誰?為什麼他傷害自己,還要被說成是社會敗類?」

  五六罐啤酒下肚,習齊也有些微熏,地上橫七八豎都是喝剩的啤酒罐。罐子倒是一點也沒有醉的樣子,他點了一根煙,一邊喝啤酒一邊放在唇邊抽著。習齊猜想他可能在想舞台劇的事情,林杏最後的哭喊彷彿還留在他們耳裡,到現在還揮之不去,

  「我以前看過一部歐影。」罐子忽然說。

  「歐影?」

  「嗯,就是歐洲電影。歐洲電影和好萊塢不同,自有一種獨特的風味,南北歐各有他迷人的特色,看了那些電影之後,你才會覺得所謂好萊塢電影,和那些電影比起來,雖然同樣叫電影,但卻是不同品種的東西,就像馬桶和水桶一樣。」

  罐子眼神銳利地說。他又補充,


  「比起舞台劇,說不定我還比較喜歡電影,可以給人很多演戲時的靈感。」

  習齊靜靜地看著他,他很少聽罐子談戲劇上的事情。他總是理所當然地站上舞台,理所當然地演著戲,而一表演就理所當然地驚艷全場。

  現在想起來,這個男人對舞台的喜愛、對舞台投注的努力,肯定比任何人來得多吧,所以才會比任何人來得傲慢,

  「我曾經看過一部電影……開場的時候地上放了一副畫,畫的是一個美麗的少年。然後有個男人就趴在那上面,□□那個少年。」

  「□□?對畫?」習齊一愣。

  「是啊,就是對畫,但這不是重點,是人是畫都一樣。重要的是那個演員,我永遠都記得他臉上的表情,那是純粹的暴力、同時也是純粹的感情,他就這樣瞪著那個少年,然後毫不留情地在他身上發洩,那種凶狠、那種瘋狂、那種力道、那種即使破壞一切、連自己都破壞掉,也要短暫地佔有那個畫中少年的執著……強
烈得令人難忘,」

  罐子坐在地上,又灌了一口啤酒。他看著沒有說話的習齊,還有他後頸漸褪的傷痕,眼神有些失焦:

  「那時候我就想,暴力和□□……是不是從一開始就分不開呢?因為我們是文明人,所以忘記了自己曾經是野獸,像Tim一樣、像垃圾場裡的人一樣……」

  他忽然抬起頭問習齊,「Ivy,你覺得戲裡的Ivy,到最後還喜歡著Tim嗎?」

  沉默良久,習齊才抬起頭來,臉頰已因酒意而通紅:

  「我想……還是喜歡吧!」

  「怎麼說?」

  「因為Ivy喜歡Tim,比任何人……都喜歡著Tim。」

  習齊慢慢地說著,帶著迷離的笑:

  「他不只愛上Tim的殘暴、Tim的殘忍和瘋狂,他也愛Tim這個人,他所有的部份,他想知道、想接收他所有的一切。所以他承受了Tim所有的暴力,奪走了Tim的剪刀,學習Tim的行為,連Tim的最後,他也想要得到。Ivy就是這樣深愛著Tim。」

  「是嗎?」罐子怔愣地看了一會兒,好像在思考他的話似的,半晌把視線投向窗外:

  「果然不一樣呢……你和Knob詮釋方式。」

  冷風吹進陽台的落地窗,罐子伸腳把它碰地一聲關了起來,頓時內室一片靜寂。電視仍舊播著不知所云的節目,地上不知不覺已散滿了啤酒罐,罐子就仰躺在空啤酒堆裡,假寐似地閉上眼睛。習齊醉得雙眼朦朧,也跟著他滾倒在地上。

  他看著罐子起伏的胸膛,他不知何時又脫了上衣,胸口沾著些微的酒液,額發在窗口滲入的風中微微掀動著。

  習齊悄聲朝他爬過去,停在罐子的上方,看著他俊朗的五官好一會兒,忽然俯下身來,吻在他熱燙的唇上。

  罐子沒有反應,既沒有推開他,也沒有進一步響應,他只是繼續閉著眼睛。習齊的心跳加速起來,他又低下頭,用舌頭舔了一下罐子的唇,然後笨拙地撬開他的雙唇,探進罐子的口腔,怯懦地往裡深進,纏住裡頭沉睡的、溫熱的舌頭。

 
  就在同時,罐子忽然翻身起來。就像他第一次在舞台上,嘗試吻Tim的時候一樣,罐子的動作利落至極,瞬間就把習齊翻倒回身下 。在他反應過來之前,巨大的身影往他唇上壓下,順間奪走他所有呼吸。

  習齊仰起了頸子,探入的唇舌帶著些微酒味,讓他的神志也熏得迷亂起來。他毫不抵抗地微張開口,任由罐子侵略性的吻一吋吋伸入他的口腔。

  罐子光吻不夠,他咬著、啃著習齊的唇,用手粗暴地抓著他的頭髮,把習齊整個人固定在他臂彎裡。習齊的唇被吻得充血發紅,紅艷的像是要滴出血一般。

  他一邊側過頭呼吸,一邊把手攬上罐子的頸子,罐子又一次攫奪過他的唇,他的手便從身後滑下他的背脊,暗示似地弓了弓身。兩人的體溫都高得嚇人,或許是因為喝酒的緣故,習齊的外衣也在不知不覺間不見了,他開始微弱地喘息。

  然而罐子卻沒有進一步的動作。他忽然停下了吻,唇從習齊的唇上移離,還牽著淫靡的銀絲。習齊神色迷濛地看著罐子,他快速地從他身上爬了起來,

  「學長……?」

  習齊有些不知所措,唇上保留著罐子的溫度,熱熱地刺著他的感官。

  罐子沉默從地上站起來,從地上找到習齊脫下來的外衣,遞給了他。看習齊沒有反應,只是怔愣地坐在那裡,他就一步向前,替習齊套上了外衣,又替他加了外套。習齊沒有帶任何行李來,衣服全是穿Knob的,

  「夜深了,公演前別感冒。」

  他看著習齊說不出的失落表情,有些逃避似地別開頭:

  「明天開始還要排練,早點睡吧!」

  罐子說著,便轉身走進了浴室。那整晚都沒有再和習齊說過話。

  ***


 習齊覺得自己現在,就像被丟進垃圾場裡的Ivy一樣。

  肖瑜他們還是沒有來找他。習齊不禁有些失笑起來,他再一次在浴室的鏡子前嘲笑自己,手上握著被他棄置多時的手機,看著鏡子裡越形削瘦的自己。

  他想肖瑜一定早就知道了,他逃不掉、永遠也逃不掉。看,不過這樣靜靜地放著他不管,他就已經感到不安,感到有什麼不對勁。得用盡所有的自制力,才能控制自己不撥電話回去,或跑回醫院去看習齋,甚至看一看肖瑜。

  肖瑜在等,像獵人等待獵物那樣守株待兔。

  習齊甚至覺得,如果肖桓直接開車來,把他從路邊綁回家裡去,做個籠子,對他處刑,從此把他監禁起來,或許對習齊來講,還比較輕鬆、比較容易。

  他覺得現在的自己,就像面對著一片易碎的玻璃,玻璃這一頭映照著美好的夢境,他不敢伸手觸碰,不敢動、不敢跨步,甚至不敢呼吸,深怕一有所動靜,那夢境就碎了。而那頭等待他的,是燃燒著的煉獄。

  他只要一想起習齋,就像是碰到熱鍋子的孩子一樣,一碰就急急縮手。對於丟下重傷的弟弟在醫院的自己,習齊光是想,就為自己的卑劣感到好笑。

  然而就連這頭的夢境,也逐漸在碎裂了。

  罐子開始有意地和他疏遠,即使習齊再遲鈍也感覺得出來。他不再和習齊一起去排練室,就連回家的時候,也會找借口留下來和女王談事情,不和習齊一起回去。

  他仍然每天去打工,每天都很晚才回來。回來是總是一臉疲倦、像是幾十天沒睡飽的樣子,一進屋子就衝向浴室,在裡面待上很久。有次習齊偷偷從門縫探進去看,才發覺他□□,在浴缸裡睡著了。

 
  偶而他回來時會帶著醉意,這一開始讓習齊有些害怕。因為以往肖桓和同事通宵喝醉酒後,常常會跑到房間裡侵犯他,動作也比平常更加粗暴、更加血腥,不整他到生不如死不會停手。

  但是喝醉的罐子卻很安靜,像睡著的獅子一樣的溫馴。習齊去攙扶他時,還會聽見他用比平常溫和的嗓音囈語:Knob,對不起……

  有次習齊鼓起勇氣問他到底打什麼工、有沒有可以幫忙的地方。換得的卻是罐子冷得像冰一樣的回應:

  「這不關你的事。」

  在公寓裡時,罐子要不便專心地閱讀劇本,複習當天的進度,就是沉默地在陽台抽煙想事情。習齊只要一開口,罐子就說自己累了,洗完澡便倒臥在客廳的沙發上。一周以來,不要說吻了,習齊連碰到罐子的機會都微乎其微。

  習齊清楚地知道自己該走了,罐子雖然沒有很明確地下逐客令,但是他知道自己再待下去,只會讓罐子看清自己的無恥而已。

  但是彷彿自虐似的,罐子越是對他冷淡,習齊不想離開的執念就越強烈。

  他抽盡了罐子留在公寓裡的煙,現在他不禁有點慶幸,他和罐子抽的是同一個品牌的香煙。Boss Blue的煙現在對他而言已經一點也不嗆了,甚至還有點太淡,他渴求著更強烈、更徹底的感官刺激,那種足以把感官以外的感覺全部淹沒掉的刺激。

  有一次他在罐子的床下找到了像是安眠藥的東西,就吞了兩顆,結果整整睡了快一天才醒過來,那種恍惚感讓他神經質地在罐子面前傻笑起來。罐子發現之後,就把床底下的藥全部搜出來,泡在水盆裡面一口氣毀了。

  「現在的你,不適合這種東西,」

  罐子幾乎要恢復最開始相遇時,對他的那種冷淡:「你還要站上舞台,演完這齣戲,你要嗑多少藥、怎麼搞壞身體隨便你。現在你還是演員,就要有演員的樣子。」

  習齊記得那時候,自己歇斯底里地哭了起來。他投身到罐子懷裡,用力地捶打他,半晌又闖進浴室,攻擊浴室裡的鏡子,直到鏡子碎出裂痕,血淌下習齊孱弱的拳頭。

  但是罐子不像肖桓,會馬上著急地制止他的自殘,他只是在後面看著,近乎殘酷地等著。等到習齊自己鬧夠了、筋疲力盡了,在映照著自己扭曲容顏的鏡前跪倒,罐子才用平靜到幾乎聽不出憐憫的聲音開口:

  「你差不多,也該回家去了吧,」

  習齊從碎掉的鏡子裡,看見他一貫理性的眼神,

  「要逃來這裡我隨時歡迎。但把這裡當作終點,並不適合你,Ivy。」

  他有時看著習齊身上的傷,又和他說:

  「如果不想回家的話,我可以替你和虞老師說一聲,他會替你找到棲身之地。」

  但習齊總是沒有回答。他只是無聲地笑著,笑到全身發顫。

  年關過後,學生們紛紛回流,一度沉寂的藝大再次熱鬧起來。

  宿舍每天都是進進出出的人群,門口堆滿了紙箱,佈告欄上到處是各類公演的宣傳海報,其中當然也有女王的戲。公演的海報非常簡單,剪刀上散落了兩朵孤單的蘑菇,單純但充滿著力量。習齊在演員名單裡找到自己的名字,一時有種虛幻不實的感覺。

  公演迫在眉梢,在女王日益吃緊的排練日程中,卻發生了令全藝大震驚的事情。

  有一天習齊來到學校,就聽到劇組的人在討論,紀宜深索著眉頭,好像在聽阿耀說些什麼,重新開幕的福利社也充滿著學生的議論,

  「音院的學生會館那邊,據說有人自殺了。」

  紀宜神色凝重地說明了,習齊立刻想到了一個人,

  「是音樂系一團的首席指揮,指揮科的介蘭。現在那邊全是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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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習齊始終沒有看到介蘭的屍體。據說她被發現時,已經是死後一天的事,屍體已經開始腐爛了。

  她在除夕夜當晚割腕自殺,和杏倒下去時差不多時候。鮮血流滿了整間會館的浴室,她把手浸在放著熱水的浴缸裡,要不是熱水流出房間,被返校的學生驚覺,跑出去通知社監,介蘭的屍體可能會更晚才被發現。

  紀宜臉色沉重地說,聽說介蘭死得時候很痛苦,割腕這種死法本來就是種酷刑,介蘭後來一定想早一點終結生命,除了手腕的傷痕,脖子上、手臂上和胸口都有她神智昏亂下,用小刀劃出來的痕跡。地上還有嘔吐物,以及散落一室的West煙蒂。

  看得出來死者死意堅決,浴室的牆上就是緊急求救電話,按個鈕就會通到舍監的房間。但即使在最痛苦的時候,介蘭一次也沒有用它。

  介蘭自殺前,把她所有的樂譜,像飛花一樣從窗口灑了出去。五線譜被大雨打得濕透,大部份都爛得無法辨識,上頭還有她數月來密密麻麻的注紀。

  那天紀宜和女王請了假,匆匆返回宿舍,習齊知道他是要回去陪介魚。

  習齊打了一通電話給介希,但是沒有打通。卻在幾天後的中間休息時,在重新繁忙起來的學生宿舍前碰見了他。

  他看起來完全不一樣了,習齊幾乎要認不出來。他穿了相當醒目的黑色皮衣,上面懸掛著好幾條金屬質感的皮帶,臉上畫著煙熏妝,眼圈那裡還強調似地畫了好幾層顏色的影子,舞台效果十足。看見習齊的時候,一時還認不出來的樣子,

  「介希……」

  習齊先叫了他一聲。他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有滿腔的話想對他說,卻又忽然什麼也不想說了。介希詫異地看了他一會兒,才叫了一聲:

  「阿齊,你是習齊吧?喂,真的是你?」

  習齊不解地點點頭,介希就抱住他的肩頭:

  「你也太誇張了吧!不是才一個寒假不見而已嗎?為什麼瘦成這樣?還有黑眼圈……天呀,你是去嗑藥嗎?我搞樂團都沒嗑了,你趕什麼流行啊?」

  習齊被介希抓著搖晃著,忽然無機地笑了起來。啊,還是一樣呢,原來這個世界,即使他再怎麼支離破碎,還是正常在運轉著呢!

  雖然外表改變了很多,但介希語氣一如往常,這讓習齊冰冷許久的心,短暫地又安心起來:「阿希……」他溫柔地叫著。

  他們稍微聊了一下分別後的事情,介希看著明顯精神不濟的習齊,忍不住問:

  「排練很忙嗎?我聽說你們公演的消息了,我和小咩都會去看。你不要累壞了啊!」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像是票的東西,塞到心不在焉的習齊手裡:

  「這是我們在StoneHause公演的票,姆,其實如果你脫光入場的話是不用票的,這是我們樂團的鼓手想出來的點子,炫吧?不過我想你應該沒那麼瘋狂就是了。」
  介希說著笑了一下,他拍了一下習齊的背。習齊握緊了那張票,看著介希在他身邊點起一根煙,背對著他抽著,

  「阿希。」他叫了一聲,介希彷彿有預感似的,低頭只是抽煙。習齊還是說了:

  「阿希,你姊姊的事情……」

  「……不要再跟我提那個笨蛋的事。」

  介希馬上沉下了聲音,煙熏妝下的表情一片陰霾,一副拒絕和他交談的樣子。習齊看著他,忽然悠悠地開口:

  「我弟弟也出事了,他從頂樓掉下來,受了重傷。」

  他一說出來,竟像有什麼猛獸打開了閘門飛出來似的,狠狠地戳了他胸口一下,習齊吃吃地笑了起來。介希終於回過頭來,「什麼?」

  「嗯,不過他沒死喔,很了不起吧?只是再也不能走路了而已。」

  習齊繼續笑著說,介希驚訝地看著他詭異的樣子,他把煙移離唇邊,又焦燥地吐了口煙霧:「你沒和我說。」半晌他說,語氣裡多了點歉意。

  「你也沒和我說,蘭姊的事……」

  「因為我不想再提起那個白癡!」

  習齊話音還沒落,介希就忽然跳了起來。聽得出來他的聲音有些沙啞,習齊卻不知道那是哽咽,還是練歌過度的緣故:

  「那個白癡!那個笨女人!竟然為了那種爛男人自殺!平常還一副自己很了不起、什麼都可以自己解決樣子,我好心問她有什麼心事,還擺出那種一切OK的表情,干!除夕夜那天那女人竟然還打電話給我,叫我記得回家吃年夜飯。結果咧,結果咧?!結果自己竟然跑去自殺!你說,你說啊!這世界上有沒有比他更白癡的女人?」

  習齊看著介希的背影,他刻意背過身去,但習齊還是瞥見他漲紅的眼眶,

  「混帳東西……她把我當成什麼了……平常不是很愛裝熟嗎?很愛撒嬌嗎?都隨便到可以在弟弟面前脫光衣服亂跑了,那為什麼不乾脆在我面前自殺呢?你說啊……」

  他看著介希握在身側、微微發抖的拳,忽然想起了輪椅上的肖瑜,還有報告室裡,他微顯關懷的眼神,連自己也沒有意識地脫口了:

  「阿希,不是你的錯。」看見介希訝異地回過頭,他囈語似地又說了一次:

  「不是你的錯,你救不了她的。」

  介希看著他,煙霧從他指尖往上飄,散進冰冷的空氣裡。習齊不打算抽煙了,現在煙對他來講,就像白開水一樣,太清淡了、已然無濟於事了。

  「那個男人……就是被我姊姊狠狠拒絕的男團員,他拍了我姊的裸照。」

  好半晌,介希才忽然開口,一出口便是驚人的訊息,

  「是……我姊和她家的女教授上床的照片。其實我早就知道了,我姊她不喜歡男人,而且更糟的是還愛上了教授,那個王八蛋被我姊拒絕後,不知道用什麼管道查出我姊的事情,就跟蹤我姊,終於讓他逮到她□□的照片。」他咬住了牙,

  「那個敗類煽動團員叛變,但是那團根本是我姊的命!她根本不可能放棄,就算傷痕纍纍也想站到指揮台上,她就是這樣的傻瓜。他就用照片威脅我姊,不滾蛋的話就公開那些照片。人望是指揮的命脈之一,要是被知道這種事的話,我姊一輩子都不用想再站上指揮台……」

  介希彷彿又被自己的話激起怒氣似的,重重踢了一下路邊的鐵柵。踢了一下還不夠,他越踢越起勁,越憤怒,就這樣狠狠地踢了好幾十下,直到鐵柵整個凹了個洞,發出刺耳的哀鳴,習齊一直靜靜地旁觀著,

  「白癡……真的是白癡女人,什麼都不講,就為了那種敗類,把自己給毀了……」

  「不是毀了,」

  看著嗚咽的介希,習齊忽然開口。聲音平靜得令人心悸,他無視介希不解的眼神,轉頭望著雲層密佈的天空:

  「是逃走了,蘭姊她找到出口,所以逃走了。只是這樣而已。」

  排練進入了最後一幕。杏缺席了好幾天,終於臉色蒼白地重新出現在排練室裡,女王和罐子好像都鬆了口氣。

  習齊靜靜地站在舞台上,閉上了眼睛,最近排練的進度幾乎都是他的獨角表演,這對他而言正好合適,現在的他,也只剩這裡可以去了。

  Ivy總算偷到了Tim的剪刀。就在成功地引誘Tim,和他激烈的歡愛一場後,Ivy在熟睡的Tim身側,拿到了他夢寐以求的剪刀。偷得剪刀的Ivy,就好像頑皮的孩子拿到新的玩具一樣,很快地開始到處試驗起來。

  他剪開了自己的紙箱、剪壞了路邊的路燈、剪開了冰箱、剪壞了機器人,剪掉了倒臥在路邊市民的頭,看著他們一個個變成鮮紅的蘑菇。他發覺Tim剪不掉的東西,他也可以輕易地破壞,垃圾場裡的東西也好、城市裡的人們也好,都逃不過Ivy的手掌心。

  發現這件事的Ivy異常興奮,在月光照撫的留聲機下大叫起來,

  『媽媽,媽媽!你看,你看看我,看看我的剪刀!』

  習齊在舞台上雀躍,對著天空大笑,好像忽然得到了天下間所有的幸福那樣笑著:

  『我很厲害喔,你看!就算是這麼大、這麼黑的蘑菇,我也可以一刀剪斷他們,媽媽,你可以不用再哭泣了,以後不會再有人欺負Ivy,也不會再有人看不起妳,那些天使也好、上帝也好,如果他們欺負妳的話,Ivy馬上就把他們剪斷、剪爛。』

  『媽媽,你看看我,回頭看我一眼好嗎?Ivy現在是世界上最厲害的人了!』

  觀席上的紀宜緊握著雙手,咬著唇望著舞台,女王也凝眉看著,劇組的人全都氣氛凝重。不是習齊演得不好,而是太不像演戲,光是空氣中瀰漫的那種絕望和緊繃,那種彷彿輕輕一觸,就有條弦會憑空崩斷的感覺。杏連眼眶都紅了起來。

  習齊拿著道具剪刀,對著天空轉著圈圈,半晌又喀啦喀啦地剪著,像玩紙飛機一樣咻地劃過自己眼前。半晌忽然舉起剪刀來,往自己的眼睛戳落,觀席上發出一聲驚呼,是杏發出來的。

  但是習齊卻只是把刀刃停在眼前,就玩鬧似地又移到別處去:

  『好想、好想、好想剪更多東西,好想剪更多更多的蘑菇……』

  女王叫停之後,習齊還在舞台上笑著。劇組的人都不敢上去阻止他,罐子不在排練室裡,最近只要沒有他的戲,他都會一個人到外面去,不知道做些什麼。

  習齊拿著道具剪刀,在舞台上走來走去,臉上全是笑容。過一會兒,又把金屬的刀刃貼在頰畔,像是感受他溫度似地閉著眼,表情幸福到令人不忍打斷。

  最後是紀宜爬上了舞台,從身後握住了習齊的肩,習齊還好奇地回過頭來,像不知道他要幹嘛似地圓睜著眼:

  「習齊,結束了,戲已經結束囉。虞老師喊停了。」

  習齊一開始幾乎沒有反應,只是笑容微褪了些。紀宜硬著心腸又說了幾次,他的笑容才像潮水一樣,漸漸收斂下來,臉上又出現那種失焦的、茫然的、彷彿迷路的孩子般的表情。

  紀宜看著他的表情一會兒,忽然咬了一下牙,

  「虞老師,不要再讓他演了。」

  他對著台下沉默的女王說,好像也知道自己的話很荒謬,紀宜一說完就背過了身。他抱住了呆愣依舊的習齊,這回改成急切的慰問:「我能做什麼?習齊?如果我可以做什麼的話,告訴我好嗎?」他捧著他的頰。

  但是習齊始終沒有回應。只是像斷了電的機器,一動也不動地停在他懷裡。

  傍晚的時候,習齊一直到排練室的人走光了,才無精打采地起來收拾東西。罐子已經先離開了,走掉的時候,甚至連和他說聲再見也沒有。

  習齊從置物櫃拿東西出來時,手機卻忽然響了。

  前幾天他重新把手機充電,保持開機,但肖瑜一直沒有來電話,大概是之前的關機讓他們放棄了,他也懼於自己打回去說明。這是好幾周以來,習齊的手機第一次響,在靜無人聲的長廊裡,幾乎讓他嚇得心臟麻痺。

  他用慌張的手拿出手機,一看之下沒有顯示來電號碼,習齊懷著不安的心,把接通的手機貼到耳上,

  「喂……喂,是哪位?」他發覺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喂?啊,是齊哥嗎?是齊哥對吧!喔耶,太好了,這裡真的可以打耶!」

  習齊的血液一下子全靜止了,過了一秒,才重新流動起來。

  「小……齋?」

  他喃喃地開口,有一瞬間,習齊以為自己在作夢,因為那聲音太熟悉,又太不可思議,美好到讓他以為是幻覺。習齋似乎笑了一下:

  「沒錯!是我!齊哥,太好了,終於聽到你的聲音了!」

  習齊臉色慘白,他感到自己雙手冰冷,幾乎握不緊手機,他害怕下一句就是聽到習齋憤怒的聲音,嚴厲地指責他為什麼丟下他不管,甚至,嘲笑他的懦弱:

  「小、小齋,你已經可以講電話了嗎?」他發顫地說。

  「嗯!左手已經可以動了,右手雖然還不行,不過有左手就夠啦!另外,瑜哥幫我找來了輪椅喔,他說我的腳可能很長一段時間都動彈不得,所以暫時得靠輪椅。真可惜,本來寒假後學校有運動會的說。」習齋笑著說。

  習齋的話讓他驀地驚覺,「瑜、瑜哥他們在你旁邊嗎?」

  「沒有,我是偷跑出來打電話的。瑜哥說你就快要公演了,必須住在學校集訓,暫時沒辦法回來陪我。不過我實在是太想齊哥了,所以就問護士哪裡有電話,請她帶我出來打給妳,這裡的護士大姊很漂亮,也很照顧我喔!」

  習齋話音一落,旁邊就傳來不好意思的笑聲,料想應該是那群護士。習齊不禁鬆了口氣,聽見習齋的說法,他才知道肖瑜沒和他說實話,又是一陣心酸,

  「小齋,你還好嗎?」他的語氣溫柔起來,對習齋的關懷又全湧上心頭。

  「嗯!好得不得了,護士大姊每天都唸書給我聽,瑜哥每天都做好豐盛的便當給我,可惜我現在還有很多食物不能吃,只好分護士大姊們吃,那些護士好吃到都用搶的了!肖桓哥還一直講很難笑的笑話,真是一點沒長進,」習齋的聲音洋溢著笑意,

  「還有廣播,齊哥,我有聽到你的戲的宣傳呢,叫『剪刀上的蘑菇』對嗎?好想去看喔,可是我就算去了也看不見齊哥,唉,好想看齊哥在台上的英姿喔。」

  習齊的心口漲滿了各種情緒,幾乎要把他擠炸開來。他拚命地忍住眼淚,對著手機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

  「小齋,如果我……」他欲言又止。

  「嗯,什麼?」

  習齋愉悅地問。習齊一時沒說話,習齋就又笑了起來,

  「對了齊哥,他們說我三月初就可以出院了,之後只要定期到復建中心還有醫院回診就行了。所以我想直接回學校上課,跟你報備一聲,你加油排戲吧!」

  習齊不由得大吃一驚:「回學校?回哪個學校?」

  「還有哪個學校,當然是我原來的學校啊!」習齋笑得理所當然。

  「你還要回學校?不……不行,我絕對不會讓你再回去那個地方!」

  習齊的憤怒一下子全襲回腦海。但習齋很快截斷了他的話,他像是哄孩子般笑著:

  「齊哥,別這樣,我就說是我自己違反校規,跑到不該去的地方,才會掉下來的,跟學校一點關係也沒有。而且王老師很關心我,都會偷偷帶點字書過來給我,過年的時候還帶了橘子來看我,她們都是好人,齊哥就不要再氣她了啦。」

  王老師就是跟著習齋的那個輔導員,習齊聽了他的話,忽然覺得心頭空蕩蕩了起來,好像用盡力氣揮出了一拳,卻撲了個空,轉頭卻發現敵人全不見了,或是自始沒有敵人。一切都像是場笑話,可笑的只有自己,

  「小齋,可是……」

  「好了好了,齊哥,我知道你擔心我,但是我沒問題的!今天夏天我就要滿十六歲了,是個小大人了,我可以自己照顧好自己的。」

  習齊聽著,心又開始疼了起來,他發現自己又開始掉淚了,而且一掉淚就停不下來。習齋聽出他聲音異樣,馬上笑了:「齊哥,你又哭了嗎?真是的,齊哥從小就這麼多愁善感,不過也好,這樣才像藝術家嘛!」

  他說著,習齊自己也不好意思起來,只好拭乾眼淚,轉移話題:

  「你住院,你那個小女朋友沒有來看你嗎?」他強著露出笑容。

  「小女朋友?什麼小女朋友?」習齋訝異地問了一聲,習齊愣了一下,「就是那個要戴助聽器的女孩子……」習齋一聽,隨即「喔」了一聲,語氣略有些慌張:

  「啊,是她啊!啊哈哈,沒有呢,我現在摔成這個樣子,大概會被她甩了吧!」

  電話那頭傳來嘈雜的聲音,好像是有護士說了什麼。習齊聽見習齋移開話筒和旁邊的人說話,聲音又再度傳進來:

  「齊哥,我得掛了,這裡的電話不能用太久。你要保重,不要累壞了,有空過來看我一下,我把在學校學的歌唱給你聽。」

  他笑意盎然地說,說著就要掛斷。習齊叫住了他:「小齋……!」

  「齊哥?」

  「小齋,如果我……我是說,如果齊哥……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和你見面,都不回家去,這樣……你會原諒我嗎?你還會願意叫我齊哥嗎?」

  習齋似乎有些錯愕的樣子,「很長一段時間?如果是排演的時間的話,那……」

  「不,如、如果……我說我要去很遠的地方,真的是很遠很遠的地方,有可能很久都不會回來……甚至永遠都不會回來,你會原諒我嗎?」習齊哽咽著。

  習齋忽然沉默下來,過了很久,他忽然開口,聲音低沉:

  「齊哥,不要做傻事。」他嚴肅地說,「齊哥要怎麼樣都行,要離開多久、去什麼地方散心都行,但是如果背著我丟下我的話,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習齊的心驀地一顫,他的手又發抖起來。習齋沒有再多說什麼,但對習齊而言已經夠了,他覺得自己的肩膀上像有千斤重,他花了好長的時間,才讓自己能重新發聲,

  「什……麼呀,小齋,」

  他拚命地從喉底擠出笑聲,這一笑也停不下來,習齊彷彿真的聽到世間最大的笑話似的,放聲大笑起來:

  「你怎麼會想到那裡去?齊哥是要去旅行啦!旅行,和劇組的人一起,我們打算公演之後,去哪個地方放鬆一下,畢竟大家都辛苦了嘛!」

  「啊,原來是這樣啊。」習齋發出鬆了一口氣的聲音,語氣也恢復笑意:

  「就是說嘛,齊哥忽然這麼嚴肅,嚇了我一大跳。去玩當然好啊,要玩多久都隨便齊哥,只不過我會很想念齊哥就是了,不能把我裝在旅行箱裡帶著跑嗎?」

  他開著玩笑說。聽習齊還在吸鼻子,習齋又放柔了聲音:

  「齊哥,真的不用難過,我沒事的。就像我說過的,你只要像以前一樣,保持齊哥原來的樣子,然後快快樂樂地活下去,那就夠了。」

  習齋和他道了別,掛了電話。習齊才有辦法在置物櫃前跪倒下來,抱緊膝蓋,把自己縮成一團,窩在地上痛哭起來。

  習齋說得沒錯,他的眼淚真的不值錢,就連以前肖瑜侵犯他時,也會一邊殘忍地擰著他的□□,一邊看著哭得彷彿就要斷氣的他,嘲笑似地說:要不是你喊痛,我還以為你哭是在高興呢!

  逃不掉,他逃不掉,完全逃不掉。

  習齊深深吸了口氣,眼淚就順著鼻的弧度淌下。他應該早就知道了,他不可能逃得離習齋,也不可能逃離肖瑜、逃離肖桓,逃過他曾犯下的罪,還有那個家。

  除了轉過身,除了親手擊碎那塊玻璃,他沒有其它出口。

  即使,玻璃那端也不是出口。

  那天他拖到很晚才回去罐子的公寓,或許他還有一點期待,罐子會因為他晚歸而擔心,出去找他,或是對他說幾句抱怨的話也好,他自嘲地想。

  但是他才一踏進樓梯間,就看到公寓的門是開著的。狹小的門口圍了一大群人,而且都是男人,和習齊在Tin&Bitch看到的人不一樣,這些人大部份西裝筆挺,長得人模人樣,但是習齊卻覺得他們散發出來的氣息,遠比酒吧裡人來得瘋狂、令人作嘔。

  習齊看見罐子,他仍舊穿著T恤,被那群人圍在牆邊。

  其中一個人好像在和他談什麼事情似的,旁邊還有人推了一下罐子的肩膀。罐子就神色不善地翻起手腕,利落地扭過他的手臂,痛得那個眼鏡男大叫起來。

  「辛先生,我們不想跟你動武。」

  習齊聽到那個人又說,罐子冷笑了一下,捏響了拳頭,「我倒是不在意動武。」他說。那些人好像多少有點忌憚的樣子,圍得稍微開了一點,男人又繼續說:

  「辛先生,你知道,你的做法破壞了我們的規矩。我們並沒有刻意要找你麻煩,只是想提醒你,辛先生應該也不想像上次一樣,傷到你寶貴的臉吧?畢竟據我們所知,辛先生是位演員不是嗎?」

  「不要叫我辛先生,噁心死了。」

  罐子嫌惡地說。他又揚起下顎:

  「什麼規矩?你訂得規矩,別人就得遵守嗎?你是立法委員?還是國王?不過你倒比那些人好一點,那群整天打架的傢伙,拿著一些別人聽不懂的名詞當理由,說到底就是要人聽他的話,把他當老大嘛。」

  習齊看到罐子的T恤,被後面一個穿襯衫的男人拎了起來。罐子沒有反抗,只是看著他冷笑,習齊看到他右手一翻,手上已經握著一把瑞士小刀:

  「學長……!」他忍不住驚呼出聲。罐子和那些人全都朝他看了過來,罐子看見是他,臉色微微一變,對他擺了擺下巴,

  「你來幹什麼?滾一邊去!」

  習齊臉色蒼白,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他擔心罐子會傷人,更擔心那些人會傷害他。正猶豫著,那群男人已經注意到他了,並且在習齊有機會逃走前追了上來,

  「原來你還有同居人啊,辛先生。」

  男人似笑非笑地說,有人抓著習齊的手把他捉回來。習齊根本沒力氣反抗,肖桓他們給他的恐懼再一次襲上心來,他光是被男人圍著,就害怕得近乎絕望起來,整個腦袋都在響著警訊。如果不是罐子就在他眼前,習齊覺得自己搞不好會暈過去,

  「他不是我的同居人,只是學弟。」

  罐子冷冷地說,他甩開那個男人的手,過去扯住了習齊的肩膀,把他從人堆裡扯開。習齊還聽到後面有人說:

  「很漂亮的小伙子啊,把他交出來就饒了你怎麼樣?」頓時周圍一陣笑聲,習齊腦袋再空白也聽得出其中的意味。罐子把他一路扯到自己身邊,看著那群人沉默了一陣子,又看了一眼習齊,忽然低下了頭,


  「我知道了,我不會再去可以了吧?」

  習齊的神志一片昏亂,他只隱約聽見罐子又說了些什麼,總之是道歉的話語。然後是一陣嘲笑、調侃的聲音。有人又踢了罐子一下,罐子忍著沒有發作,那群男人鬧了一陣子,才放過了罐子和習齊,一群人吵吵鬧鬧地走了。

  習齊靠在牆上,連嘴唇都是慘白的。他看著罐子一動也不動的背影,還是開口了:

  「學長……」

  他才叫了一聲,就聽到罐子低沉的、像雷雨前悶響一般的聲音:

  「……你給我滾。」

  他說,習齊不知所措地看了他一眼,不自覺地退了一步。罐子驀地回過頭來,亂髮下的眼睛狠狠瞪著他,對著他大吼:

  「我叫你滾你聽到沒有!你還要在這裡賴到什麼時候?」

36

  習齊回不出話來,罐子就一步踏前,作勢對他揮出一拳,但是沒有打到他。習齊踉踉蹌蹌地退了兩步,看著彷彿又化身成野獸的罐子,又看了一眼他和罐子一起看著Knob的影片、曾經是他短促避風港的小客廳,罐子終於吼了起來:

  「我數到三,給我滾出這幢公寓!否則就對你不客氣了,Ivy!」

  樓下的住戶聽到吵架,開門出來怯怯地看了一眼。習齊的眼裡沒有淚,只是用蒼白的視線看著罐子,好半晌才背過身,往樓梯下搖搖晃晃地走了兩步,然後跑了起來。

  他跑出了罐子的公寓,跑到連綿的街燈下,忍不住又看了公寓的陽台一眼。他記得就是在那裡,罐子伏在他身上,逼著他抓著欄杆,從身後兇猛又熱情地侵犯著他。

  忽然上面傳來罐子的聲音,是吼聲。

  他意外地抬起頭,看見罐子就站在陽台上,雙手抓著欄杆,對著空氣狂叫起來。那是像獅吼一般的聲音,既絕望、又高傲,彷彿君臨到一切事物之上,卻發覺自己仍舊是獨自一人的那種孤寂。

  習齊在公寓下站著不動,靜靜地聽了很久,就像聆聽聖樂的信徒那樣。罐子肆無忌憚地吼著、叫著、長嘯著,丹田發出的聲音既綿長又有力,不少鄰居都皺眉探出頭來。

  習齊明白那種感覺,當身體被重重鎖煉所束縛,連呼吸都被壓抑著時候,就只有這種身體自然的、直接的發洩,才能短暫地拯救自己。好像要僅憑聲音,把自己送到無邊無垠的那一端,從此可以脫離這個狹小的世界,可以自由。


  他忽然覺得很撼動,他正在見證一個男人、一隻野獸,靈魂最深處最美的事物。

  罐子一直叫到有人跑出屋子,站到街上來罵人,才慢慢地歇了聲音。那天晚上,習齊什麼地方都沒有去,就窩在可以看見陽台的角落,像個流浪漢一般地睡了。

  他知道自己已無處可去,但他還是著魔似地去了排練室。

  那天卻沒有他的戲,女王找來了dancer,他親自看了每一個舞蹈的段落、指導他們舞台上的走位,習齊就在一旁沉默地看著,沒有人注意到他。

  Dancer化著油彩的濃妝,紅色的蘑菇就畫紅色、黑色的蘑菇就化黑色,身上穿著同色的韻律服,脖子上張開的流蘇代表蘑菇,舞者旋轉時,流蘇便張成一片美麗的傘形,從舞台下看去,真像一朵朵有血有肉的蘑菇,在音樂的簇擁下舞著、跳著、交錯著。

  習齊茫然地靠在椅背上,忽然覺得Ivy看到的世界其實很美,和一般人眼中的世界比起來,美麗的像個童話,又虛幻的像個夢境。假若城市裡的醫生、母親,能夠親眼看一次Ivy雙目所見的世界,說不定就不會把他帶進醫院,還會羨慕他也說不一定。

  因為沒有蘑菇的真實世界,是這樣令人絕望的醜陋。

  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讓習齊從半睡夢的狀態驚醒。他回頭一看,卻是紀宜:

  「習齊,你還好嗎?」

  紀宜的臉上滿是憂心,他對著習齊的額發伸出手,撫慰似地撥了一下,把手停在他耳邊。那動作令習齊想起了肖桓,

  「你看起來很累的樣子,今天都沒有演員的進度。如果不舒服的話,要不要先回我宿舍休息?啊,如果你不介意小魚在旁邊敲敲打打的話。」

  習齊搖了搖頭,他不想讓劇組裡任何人知道,他和罐子住在一起的事情,當然也不會說自己被趕出來的事情。見習齊沒有答話,紀宜自失地一笑,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小魚他,現在很難過呢。」

  他淡淡地說。習齊注意到,紀宜只有在提到那位同居人時,語氣才沒有貫有的溫柔,而是某種更為複雜、翻攪的情緒,

  「嗯……因為蘭姊……」習齊含糊地說。

  「是啊,小魚他……平常很少和什麼人接觸。家人也好、朋友也好,和他……同住這麼久,他從來沒有向我介紹過他的家人,也不曾見他有什麼我以外的朋友。對他來講,世界是另一個風貌,我們這些活生生的人,在他眼裡,說不定就像一堆零件組裝起來的藝術品而已,」紀宜似乎苦笑了一下:

  「有時候我還會懷疑,他到底有沒有把我當作一個活人看待。」

  習齊從紀宜的話裡,聽出些微的醋意。他又繼續說,

  「他姊姊死了之後……他忽然冒雨跑到音樂學院那裡,把介蘭丟掉的樂譜,那些被大雨打濕、已經什麼都讀不到的樂譜,全都撿了回來。他就這樣連傘也不撐,整日整夜地搜集那些樂譜,把破掉的碎片重新湊好,還帶回來用吹風機吹乾、曬起來,我怎麼阻止他、叫他至少休息一下也沒用,」

  紀宜又露出苦澀的表情,帶點自嘲:「我經常想,要是我可以看見和他一樣的世界、知道他心裡執著的是什麼,那該有多好。」

  習齊沉默著,他想起了Tim。

  Tim也曾經這麼想過、這麼迷惘過嗎?Ivy向他說的,世界是由蘑菇組織起來這種事,Tim究竟相信多少?又能體會多少?


  還是自始至終,只是Ivy天真的一廂情願呢?

  習齊向紀宜問起罐子。他張望了一下,皺起了眉頭,「罐子嗎?剛剛在外頭還有看到他。他最近常待在山坡那一帶,我上次有看到他,好像在燒什麼東西的樣子。」

  紀宜說著,又看了一眼習齊,

  「習齊,你和罐子……」但習齊沒有等他問完,忽然從座椅上跳了起來,一下衝到了排練室門口,打開門跑了出去。

  他衝到了活動中心的後頭,那裡是中庭下的山坡凹地,平常很少有人來,下了雨就泥濘一片,有時候活動中心的人會往下面丟垃圾,因此學校總是得定期請人來清。

  他在那裡看到了那個男人,看見他始終孤傲的背影。

  他慢慢地走了過去,才發現罐子的身邊,升起了一堆小火,裝在道具用的鐵桶子裡裡,靜靜地燃燒著。

  天空還飄著小雨,火焰很不穩定,彷彿和自然頑抗般搖曳著、掙扎著。而罐子身邊放了個大袋子,裡面裝滿了各類的紙、衣物之類的東西,罐子正安靜地把那些東西往裡面丟,空氣裡都是煙霧悶人的氣味。

  習齊認出其中一件外衣,那是他穿過的,屬於Knob的衣服。

  「學長……」

   他從背後走近,罐子沒有回過頭來,只是機械式地把那些文件遁入大火裡。習齊看見上頭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有動作、有注記,看起來就像是哪出戲的劇本。從筆跡看來,那不是罐子的東西,多半是Knob曾經處理過的劇本:

  「罐子學長……!」他又叫了一聲,罐子仍然沒有反應:

  「辛維……」

  罐子的背微微起伏了一下,但還是沒有回頭。好像下定決心不再理會習齊,他頓了一下,又捻起一頁劇本,任大火吞噬上頭的字句。習齊咬了咬唇,語氣轉瞬變了:

  『為什麼,Tim?』他看著罐子的背影:

  『為什麼要用火燒了他們?這些紅色的蘑菇,一用火燒,就全都不見了。我看見他們在大火裡慘叫、翻滾、流著眼淚尖聲叫著,求我們不要遺忘他,求世人不要遺忘他。為什麼,Tim,為什麼他們這麼痛苦?』

  罐子停住了燒劇本的動作。那是Tim第一次放火燒屍體時,Ivy問他的話,習齊知道罐子抗拒不了劇本,抗拒不了舞台。

  『不,痛苦的不是他們,而是我們。』他直起身來,深吸了口氣。

  『我們?』

  『因為我們忘懷不了他們,無法真正丟棄他們,所以我們必須用火。看著他們在火中消融、毀滅,才能消除我們心中對他們的思念,唯有把一切燒個精光,我們才能欺騙自己他們從來不曾存在過。這和城市的人對待異端的做法,是一樣的,Ivy,』

  罐子終於轉過了頭,習齊發現他的眼睛一樣有黑眼圈,好像整晚沒睡那樣:

  『他們用律法和道德定我們的罪,讓市民的言語對我們扔石子,那還不足夠,他們用大火燒盡我們、折磨我們, 因為唯有這樣做,城市的那些大人們才能真正遺忘我們、拋棄我們,說服自己我們只是偶然的例外,或是從不曾存在過。』

  習齊凝視著罐子的眼睛,他發覺自己移不開,或許打從更早更早,他第一次看到罐子站到舞台上那刻開始,他的眼睛就像Ivy一樣,再也離不開他的Tim。

  但是離不開,卻也碰不到。永遠也碰不到。

  『因為我們無可救藥。』他說了最後的台詞。

  『對,Ivy,因為我們都無可救藥。』

  習齊忽然發現,他和罐子認識至今,罐子一次也沒有叫過他的本名。

  一次也沒有。

  「這樣你滿意了嗎,Ivy?」把最後一頁劇本放入烈焰中,罐子再次背對著他說。習齊甚至連開口問他為什麼燒了Knob東西的勇氣都沒有。

  那天晚上,習齊冒雨回到了習齋住的醫院。

  他是走回去的,他身上沒有錢搭車,本來是可以和紀宜或是女王借的,但是或許習齊自己也想循著原路回去,循著他逃出來的原路,細數的他愚蠢,再回到那個牢籠裡。

  他看著被雨淋得有些發黑的醫院,忍不住傻笑起來。啊啊,他又回來了呢!而且是自己回來的呢!逃跑了那麼久、自以為找到了出口,結果繞了好大好大一圈,嘗盡了甜蜜與屈辱,才發覺一切不過是自己的錯覺,自己從來就不曾真正逃離過。

  他像個遊魂似地飄進了醫院裡,穿梭過那些掛號、奔波的人群,依著記憶的位置,找到習齋病房所在的樓層,卻發覺習齋並不在原來的病房。他只好問了櫃檯的護士,護士看了臉色蒼白,衣服也半濕的他一眼,似乎頗感錯愕。
  她替習齊查了新病房的位置,還對著他的背影喊:「喂,先生,要不要先擦乾一點再走啊?」但習齊沒有理會她。

  習齊被換到了比較小的病房,也比較接近醫院附設的復中心。一走上樓梯,習齊就聽見了笑聲,他反射地顫了一下,因為他認出那是習齋的笑聲,總是那樣放肆、那樣無羈,讓人光聽就打從心底溫暖起來。

  習齊躲到醫院的柱後,往交誼廳看去。

  習齋就背對著他坐在那裡,旁邊陪著兩個護士,他坐著外觀嶄新的輪椅,腿上蓋著毛毯,一瞬間習齊還以為看到了肖瑜,全身抖了一下。他的右手還裹著夾板,用繃帶捆得緊緊的,正在和旁邊的護士討論什麼有趣的事情,一群人笑個不停。

  習齊看著這副景象,忽然強烈地感到怨恨起來。

  如此樂觀、如此善良的孩子,從今而後將再也不能離開那張輪椅,這到底是為了什麼?這世界上有這麼多人,多的是比習齋還沒有資格擁有雙腳、擁有建全體魄的人,為什麼就找上了習齋?

  起居廳那裡又傳來笑聲,不知道講到什麼好笑的事,就連坐在一旁的老人也跟著莞爾,護士指著習齋笑個不停。

  習齊迷惘地看著習齋的笑容。或許就保持這樣就好,如果他不在的話,這個家是不是反而會比較完滿?不會發生那些醜陋的事情,不會有人一天到晚尖叫哭泣,只會有笑聲,習齋的笑聲,光是這樣就足以支撐起一個家了。

  全都是因為他的緣故。只要他不在的話,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他轉過了頭,正想悄悄地回一趟病房,帶走他放在裡面的東西。但一轉頭,卻發現長廊上站了一個人,和他正面相對,卻是肖桓。

  習齊僵了一下,雙目驀地瞪大。

  肖桓好像也發現到他注意到自己了,他似乎一直注視著他的背影,只是沒有出聲,看到習齊退了一步,肖桓立刻眼捷手快地衝上前去,在習齊來得及尖叫前,一把把他收到懷裡,然後摀住了他的唇。

  「唔……!」

  習齊動彈不得,他拚命地掙扎,用腳踢著身後的肖桓。肖桓看了一眼依舊笑得開懷的習齋,手上還提著外面買回來的便當,他把便當放到地上,用兩手鉗制著懷中的習齊,然後一路把他拖往樓梯間。

  「放……開我!」他嘶啞地擠出聲音,但肖桓還是緊抓著他。

  肖桓一路把他拖進了男廁所,因為是深夜,所以廁所裡幾乎沒有人。習齊又驚又怕,遺忘一時的、對身體記憶的恐懼又全都湧了回來,他死命地喊叫、掙脫、哭泣,眼淚無法控制地流個不停。他無法思考,只能全力抵抗著肖桓所有的動作。

  肖桓沒有辦法,只好握住習齊的兩隻手,把他用力壓在廁所的牆上,看著他的眼睛:

  「小齊,是我啊!」他半帶無奈地說著,用單手捏住了習齊不住擺動的下顎:

  「是我,是桓哥!肖桓!我不會傷害你,你冷靜一點!」

  習齊被迫直視著他,他喘息著,口中吐出冰涼的白霧。廁所裡靜無人聲,只有宛如落水貓的他,還有肖桓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

  「放開我……」

  他別過頭呻吟,肖桓忽然苦笑起來,

  「我一放開你,你一定又會逃走。」

  他定定地看著習齊的側臉,彷彿要將他每一寸都看個仔細:「雖然肖瑜說你遲早會自己會來,叫我不用擔心,也不用去找你,但是我實在受不了了,我本來今天就打算去學校找你。沒想到在醫院看見你,我還以為自己瘋了,瘋到連幻覺都出現了。」

  他又苦笑起來,習齊沒有反應,只是茫然地望著他。肖桓於是抱住他的腰:

  「走,我帶你回家。」

  習齊一聽見家,全身又是一顫,嗚咽著反抗起來。肖桓低頭安撫他:

  「不要怕,肖瑜不在,他好像和一個學員去談什麼事情,說今天晚上也不會回家。你全身都濕透了,看起來快死了,我帶你回家休息,你放心,誰也不會傷害你。」

  肖桓放柔了聲音。習齊依舊用癡呆的表情看著他。肖桓就半強迫地抱起來,和罐子一樣有力的臂膀,讓習齊產生安心的錯覺,就這樣恍恍惚惚地任由肖桓把他抱回病房,拿了一些換洗衣物,又半抱著他離開。

  習齋一直待在起居廳,肖桓好像也知道他不想和習齋碰面的心意,因此沒有驚動他。

  經過窗台時,習齊看到介魚送他的那個大玻璃罐,就用模糊的聲音叫住肖桓,指了一下那個藝術品:

  「你要帶走這個?」肖桓詢問地看了他一眼,習齊虛弱地點了點頭,肖桓就替他把玻璃罐塞到運動包裡,一起帶上了車。他自始至終都沒放開習齊。

  習齊被放在助手席上,肖桓幫他披上了毛外套,又替他蓋上毛毯,身體一下子全暖了起來。開車的路上還一直頻頻轉頭看他,好像怕他忽然從位置上蒸發消失了一般。

  回到了久違的家,習齊被肖桓放在家門口,看著熟悉的一磚一瓦,記憶又一陣一陣地襲上心頭。但習齊才臉色蒼白地退了一步,就被身後的肖桓接住了:

  「來,進去,我們到家了。」

  肖桓沒有騙他,肖瑜真的不在家裡。

  家裡暗成一片,空氣也顯得清冷許多,大概是都在醫院往返的關係,家裡沒有以往的整潔,雜物一堆堆地放在地上,餐桌上還有匆匆吃一半的冷飯。習齊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彷彿很久以前,有一個叫習齊的人曾住在這裡,但那個人不是他自己。

  肖桓瞥了一眼發呆的他,扶他在沙發椅上坐下,自己又站起來,

  「我替你放熱水。你應該也餓了吧?可惜瑜不在,只能用微波爐把昨晚的菜熱一熱了,你又瘦了好多,就不怕習齋擔心你嗎?」

  習齊靜靜地坐在沙發上,手邊擁著肖桓帶給他的毛毯,還有那個玻璃罐。從袋子裡拿出來後,習齊就一直緊緊地抱在懷裡,彷彿那是他僅存的寶物。
  
肖桓把幾乎沒有行動意識的他拖進浴室,脫下他濕掉的衣物,把他抱進放滿熱水的浴缸裡。身體□□的剎那,習齊劇烈地抖了一下,用哀求的眼神看著肖桓,但肖桓沒有多看他的身體一眼,只是把毛巾遞給他,就轉身關上了門。

  從浴室出來的時候,肖桓已經替他把衣服準備好了,他穿上毛絨絨的睡衣,再裹上毛毯,喝著肖桓端給他的姜茶。肖桓跑進廚房熱晚餐,親自端到他面前,看起來像是意大利通心粉之類的東西,肖瑜的拿手菜之一。

  他把餐具塞到習齊的手上,看他依然呆滯沒有反應,歎了口氣,就把自己那份端起來,坐到習齊旁邊喂起他來。就這樣一口一口地,好容易讓習齊吃下了半盤,習齊的臉終於稍微有了點血色,呼吸也平順起來。

  肖桓放下了餐盤,看著抱著玻璃罐,裹在一團毛料中的習齊。「你回來了,」他望著他說,對習齊伸出了手,看見他縮了一下,就又收回了手:

  「我真不敢相信……我以為永遠都沒辦法再在這家裡看見你了,小齊。」

  肖桓說著,臉上的表情也有些迷濛了。又試探著湊近習齊,這次習齊沒有反應,他就低下頭來,把唇靠近習齊的頸窩,眷戀地磨蹭著。

  「我很想你……真的很想你。小齊,我真的不能沒有你。」

  習齊仍舊沒有反應,肖桓就側過身,把手伸過他的腰際,把他摟進自己懷裡。習齊不適地動了一下,他就收緊手臂,把頭枕在習齊的背上,用唇吻了一下他的背脊:

  「你離開之後,我想了很久,讓你就這樣離開,是不是對你、對這個家而言都會比較好。或許你在外面,會過得比較快樂也說不一定,但是瑜說你會回來,他說你和我們一樣,不論走到哪裡,都不會有容身之處。」

  他笑了一下,看著怔怔地望向遠方的習齊:「我不相信他說的話,所以你走了以後,我也曾想過要離開這個家,至少離開瑜,還開著車到處亂跑。想就這麼跑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重新在沒有你的地方開始生活。」

  他把習齊的身體翻回來,凝視著他的眼睛,

  「但是不行,我沒有辦法丟下你。我也沒有辦法丟下瑜和習齋,小齊,直到最近我才發現到,我們終究還是一家人,還是……有很深的羈絆在。看到你跑回來,我更相信這件事,小齊,你還是丟不下這個家,還是有些喜歡我們的,對嗎?」

  習齊任由肖桓把他抓在懷裡,只是低下了頭。肖桓發覺他身體有些顫抖,而且越抖越劇烈,好像在極力隱忍著什麼似的,不禁嚇了一跳:「小齊?」

  「開什麼玩笑……」

  先是含糊、分辨不清是在說話還是呻吟的聲音。而後肖桓終於聽懂了,除了語意,還有隱藏在語氣中濃厚的、累績已久的怒氣:「開什麼玩笑……!」

  習齊忽然從沙發上跳起來,掙脫了肖桓的懷抱,身上的毛毯掉到地上,他又笑了起來,笑意掛在唇邊,彷彿已經分不清笑和哭的區別,顏面神經也不受控制。他伸手把桌子上的東西全揮到地上,意大利面的盤子在地上跌個粉碎,發出清脆的聲響,

  「開什麼玩笑,開什麼玩笑……肖桓,你不知道我有多想走!即使現在人站在這裡,我全身……全身都在呼喊著從這裡逃出去,我好想走、好想走,想到快受不了……」

  習齊又恍惚地笑了起來,他一個站不穩,差點跌到盤子的碎片上。肖桓趕緊上前把他扶住,他卻揮開了他,扶著沙發站穩。

  「小齊,以前是我不好,是我和肖瑜不好,但我保證從今以後……」

  「你根本什麼也不懂!」習齊截斷了肖桓的話,無力地笑了一下:

  「肖桓,你好可憐!又好可笑……你根本什麼也不知道。我根本不喜歡你,也不喜歡瑜哥!至少不是你們對我的那種喜歡……我壓根不會想和你上床!就連被你用那種眼光看著,我都覺得噁心,覺得想吐!更別說和你做那種事……」

  他看著肖桓瞬間蒼白的臉色,自暴自棄地又笑了起來:

  「更何況還被你□□……被你做那些事情,那些恐怖的事情……我每次每次痛到睡不著的時候,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殺了你。曾經有一次,我夢到自己一刀刺在你的臉上,把你刺到面目全非,然後我還興奮到停不下手,我一直刺、一直刺,直到你連五臟六腑都流出來,鮮血染滿了我全身……我就是這樣恨你,你明白嗎,肖桓?」

  「小齊……」肖桓看著他歇斯底里的表情,遲疑地踏出一步,

  「小齊,我知道你不是認真的,我們……」

  「我是認真的!」

  習齊大叫起來,他訕笑地看著肖桓的臉,笑得無力至極:「你要不要現在到廚房去,拿把刀遞給我,就知道我是不是在開玩笑?肖桓,天呀,你要到什麼時候才會明白?我從和你第一天見面時,就沒喜歡你過,現在只有更討厭你、恨你!」

  他惡狠狠地說著。肖桓的表情就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以像好夢正酣的孩子,拚命想睡回籠覺續夢,但還是被挖醒了面對現實一樣,他又朝習齊踏了一步:

  「可是我真的……」

  肖桓頓了一下,好像這話用盡了他一生的勇氣:

  「我喜歡你,習齊,我很喜歡你。從第一次見面時,就對你感興趣,瑜和你告白之後,我就發覺自己愛上了你,小齊,一直不知道怎麼跟你說,也一直都沒機會……」

  「喜歡我,所以這樣折磨我?」

  習齊失笑地看著他,肖桓像被電到一樣抬起頭,

  「不是的!」他叫了一聲,但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地撇過頭:

  「我……我不知道,瑜和我說……那天晚上他和我說,他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可以碰你,讓我想對你做什麼都行。」習齊諷刺地笑了一聲,肖桓又緊接著說,

  「我知道這樣不對,我也知道你一定不願意,但是……我控制不了自己,你不知道,我一直看著你,一直……一直這樣看著你,洗澡的時候也好、睡覺的時候也好,像那樣毫無防備地笑著的時候也好。我……甚至還拿過你的照片,在房間裡□□。但越是這樣壓抑,就越受不了,那時我覺得自己就快要瘋了,看著你和瑜卿
卿我我的樣子,我……」

  他好像說不下去的樣子,咬著唇轉過了身:

  「瑜說我可以動你的時候,我還很猶豫,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會恨我,恨我一輩子。但是看見你帶著淚痕睡在那裡、看見你的身體……我忽然什麼也沒辦法想,我只想佔有你,只想獲得你的一切。再加上那時候又聽到你在學校,和別的男人……」

  他看著習齊乍變的眼神,很快收住了話頭。閉了一下眼又說了,

  「你說我是禽獸也罷,我……本來就沒什麼腦袋,小時候開始就是如此,我總告訴自己什麼也不要想,想好的事情反正總有一天也會崩毀,只要沒有希望就不會失望,人只要著眼於眼前的享受就夠了。」

  他悲哀地望著始終無動於衷的習齊:

  「你不知道……當我終於得到你身體的那一刻,我感動得幾乎要哭出來。你一直哭、一直尖叫,這些我都知道,之後每一次也都是這樣,但是我……無法停止,你越是這樣,我就越停不下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好像……明知道你會恨我,就讓你恨我到底好了,但又不希望你真的恨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似乎自己也無法解釋,肖桓顯得有些慌亂,

  「你希望我會一開始恨你,然後漸漸習慣你的身體,進而愛上你的身體,最後不小心愛上你的人。」

  習齊冷冷地接口。肖桓愣了一下,看著習齊冰冷的視線,自己也失笑起來:「啊,我說不定真的是這麼想。」

  習齊定定地看著他,像在看一個陌生人般疏遠,然後握緊了拳頭,

  「肖桓,你是個白癡。」半晌,他乾澀地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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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是,我是白癡,」
  
肖桓馬上承認,苦意溢滿了他的五官:

  「我知道不可能……但是心裡又一直存著一個小小的希望,尤其是你和瑜發生那種事後,我就開始妄想,搞不好我也可以……至少讓你多注意我一點。」

  「我是很注意你啊……」
  習齊的囈語讓肖桓驀地抬首,他咯咯笑了起來:

  「我是一直在注意你啊,因為我得注意你會不會我睡得正好時,忽然帶著醉臉出現在床邊,還有你跨下那把醉劍。我還得注意明天有考試時不要出聲,以免驚動你進我房間,抱著我說要試你的新玩具。啊啊,我還得注意你會不會在哪個公眾場所,一時興起脫光我的衣服,只因為你忽然想看我表演□□!肖桓,你不知道
我有多注意你……」

  他笑得前翻後仰,肖桓咬住了唇:「……對不起。」他說著,但習齊仍舊沒有止住笑聲:「對不起,小齊……是我對不起你……」

  「對不起?」

  習齊笑個不停,他仰躺在地板上,就在一堆瓷器碎片旁邊。他仰望著沙發上的玻璃罐,五顏六色的蘑菇,在燈光下看起來好美、好夢幻,

  「要道歉好啊,肖桓,你去拿把剪刀來,把自己的那玩意兒剪下來,血淋淋地丟到我面前,我就原諒你,以後你要對我做什麼也隨便你,怎麼樣,親愛的桓哥?」

  肖桓的臉色霎地轉白,習齊就這樣坐在地上,抬起頭來仰視著他,臉上掛著詭異的笑容。肖桓盯著他的表情良久,半晌站直了起來,右手握緊拳頭,竟然真的轉身進廚房去,再出來時手上拿著一把水果刀,就是肖瑜拿來自殘的那把,站到習齊面前。

  他看著習齊的笑容,在他面前解下了西裝褲,把水果刀貼在大腿上,

  「小齊,」

  他望著習齊的眼神,習齊正看著他的兩腿之間,看著那把已然微微精神、一直以來折磨他的凶器。肖桓忽然笑了一下,滿溢著柔情的:

  「是我虧欠你的,小齊。」

  說著刀尖對準了器官,即使是肖桓,也不得不咬住了牙,微閉起眼睛,用力往跨間紮了下去。

  然而習齊卻忽然跳了起來,在刀尖觸及肌膚的剎那往肖桓一撞。肖桓也很驚訝,一時猝不及防,刀和人都給撞倒在地上,水果刀遠遠地飛了出去,滑到客廳的另一角,又一次功敗垂成。肖桓訝異地看著習齊喘息著站到他面前,

  「小齊……」

  「別誤會,我不是原諒了你,」

  習齊的笑容依舊詭異,他抓著肖桓的領子,把他仰壓在地上。肖桓有些不知所措,因此沒有抵抗,習齊從角落把水果刀摸回來,抓在手裡,然後唰地一聲刺在肖桓眼前。

  刀鋒擦過肖桓的臉,滲出一道血痕:

  「我只是改變主意了,」

  習齊握著水果刀柄,看著肖桓睜大的眼睛:

  「我要上你,肖桓,你對我做什麼,我就那樣對你。」習齊說著,好像也覺得自己的話很好笑似地,咯咯地笑了一陣,像孩子般天真,

  「如果要我原諒你,就乖乖的不要動。」

  肖桓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眼神充滿了哀傷,他忽然一動也不動了,四肢癱在地板上,像是聽天由命般地閉上眼睛。

  習齊怔怔地看著他的表情,伸手解開了他的上衣扣子,露出肖桓一向結實的胸膛,鎖骨微淌著緊張的汗水,肌膚曬得顏色微深,散發出成熟男性的氣息。這模樣不知為何,讓習齊又想起了罐子,想到他推拒自己的冰冷神情,所有情緒全都湧上了心頭,

  「可惡……!」習齊咬住牙,從地上拔起了水果刀,把刀尖湊近了肖桓在冷空氣中挺立的□□。肖桓縮了一下,但是沒有動彈:

  「可惡!可惡!可惡!」

  他一邊罵,□□被刀尖紮住了傷口,習齊就用手指搓揉他,粗暴而毫無技巧的蹂躪讓肖桓痛得直吸氣,□□滲出了鮮血,一路淌下肖桓的小腹。習齊俯下身來,用舌頭去舔,一路舔到鼠蹊之間,肖桓的呼吸因緊張而急促起來,跨間的器官已然挺立起來,

  「這樣也能興奮,真下賤。」

  習齊揚起頸子,模仿肖桓平日對他的語調笑著。肖桓卻只是靜靜望著他,什麼話也沒有說,目光裡依舊帶著濃濃的悲傷。

  習齊忽然激動起來,他抓著肖桓的裡褲,把他整個脫下來,順勢分開他結實的大腿,把他的腳抬起來架在身後的沙發上,動作粗暴得讓肖桓又是一陣疼痛。習齊緊緊捏住他一隻腳,把臉湊到他眼前,肖桓為他猙獰的表情瞪大了眼睛:

  「你憑什麼這麼安靜?」

  他嘶啞地叫著,聲音已帶點哽咽:

  「你憑什麼?我平常是這樣的嗎?肖桓?我平常有多麼害怕你知道嗎?你叫啊,你大聲叫啊!肖桓,我要聽到你哭、你叫!我要聽到你生不如死的哀求!求我饒了你!就像我平常做的一樣!」

  他越說越激動,拔起水果刀柄,沒有任何潤滑地對準肖桓□□的□□,然後驀地將刀柄塞了進去。那是毫無□□意味、純粹發洩的攻擊,肖桓本能地悶哼一聲:

  「唔……」

  習齊像是執著什麼似的,用盡力氣往裡鑽著、折磨著肖桓的內壁,鮮血順著磨擦的刀柄微微滲了出來。肖桓的表情明顯寫著痛苦,但他還是沒有叫,也沒有眼淚,只是癡癡地凝視著習齊,好像要把他每一個憤怒、悲傷的神情都印在眼底。

  習齊把刀柄拔了出來,換成自己的手指。他毫不留情地往裡探入,一下子增加到四根手指,在最脆弱的地方搔刮著、粗暴地挖弄著。

  肖桓痛得小腹不住發抖,驀地習齊整隻手一起探進了窄小的通道,鮮血和穢物一起滲了出來。肖桓終於反射地慘叫:

  「啊……!」他瞬間伸直了腳,隨即咬住了牙,像是極力忍耐般地閉上了眼。

  然而這一聲慘叫卻彷彿響鐘,咚地敲醒了習齊些許神志。他驀地茫然起來,看著從肖桓□□淌出的鮮血,習齊坐在他的小腹上,覺得全身一下子沒了力氣,又覺得在這裡做著這些事的自己,無聊得可憐、又無力得可笑。

  他低頭看著肖桓,肖桓依舊緊閉著眼睛,臉色慘白地仰躺在地上。習齊看著他熟悉的五官,忽然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包括第一次見面時,肖桓不客氣地嘲笑他:『你不是哥哥嗎?怎麼這麼矮小啊?』的神情。還有自己的布丁掉到地上,肖桓拿著他的份湊到他面前,說親他臉頰一下就把布丁分給他的賊笑。

  以及有一次,他把可樂打翻弄濕了肖瑜的手抄食譜,不敢和肖瑜說,只好自己連夜買了一模一樣的筆記本,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關在房間裡謄抄時,忽然帶著宵夜和筆推門進來,二話不說就趴下來和他一起抄寫的肖桓。那個時候他臉上專注、又帶有一絲不好意思的神情,到現在還深深印在習齊的腦海裡。

  雖然重新謄抄的食譜最後還是被肖瑜抓包了,因為肖桓的字太醜的關係。

  「為什麼……」

  似乎感覺到習齊的顫抖,肖桓緩緩睜開了眼睛。習齊仍舊騎在他身上,緊緊咬著下唇,眼淚又像泉般湧了出來:

  「為什麼……你們可以做出這種事?為什麼你可以對我做出這種事?桓哥?你知道我被你拖進浴室裡浣腸的時候,心裡有多害怕嗎?你知道我用什麼心情等待每一個夜晚的結束嗎?你知道我有多少次……多少次被你們玩完之後,痛得想要自殺了事嗎?我是人,我是活生生的人啊,你知不知道?為什麼你們可以做得下手?
為什麼!」

  肖桓痛苦地微張了唇,像要說些什麼,又無話可說咬住。習齊握緊拳頭放在他胸口,盯著他俊俏的臉一眼,忽然揍了他的側臉一拳,肖桓悶哼一聲,沒有絲毫抵抗。

  習齊卻越打越起勁,淚水不停地滑出眼眶,他還是一拳接一拳,全往肖桓的臉上招呼,最後一拳重重撂在肖桓的下顎上,把他打得翻了一圈過去,趴在沙發旁喘息。習齊還走到他身邊,用腳重重地踹著肖桓的肚子,把他踹得縮成一團:

  「為什麼……為什麼?!」他放聲哭叫著。

  「小齊……」

  肖桓抱著肚子縮在沙發旁,習齊好像也打累了,失神地在地上坐倒。他又笑了起來,這次是極其無力的:

  「明明……可以當個好哥哥的,明明是個好哥哥的,明明可以當一家人的……為什麼不好好做兄弟就好?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桓哥?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麼?到底做錯了什麼……」

  肖桓從地上慢慢地坐起來,看著彷彿崩潰般不斷哭泣的習齊。他全身都是傷,□□也還在滲著血,□□□□著,落地屏風上映照的他狼狽至極。但肖桓卻一點也感覺不到痛,他的痛全在另一個人身上,只有習齊感覺到的痛,對現在的他而言才是真痛,

  「你住在,別的男人家裡嗎?這幾周?」

  肖桓忽然問。習齊淚眼婆娑地看了他一眼,茫然地點了一下頭。肖桓又問:

  「是上次那個男人?騎摩托車的那個?」

  肖桓神色嚴肅地問。習齊忽然笑了一下:

  「是啊。」

  肖桓忽然咬了一下唇,好像在猶豫什麼,好半晌才開口:

  「你……小齊,你……和他上床了嗎?那個男人?」

  習齊勾起了唇角,笑了好一陣子,他凝視著肖桓的眼睛:

  「是啊,我被他上了,一整夜都在他的跨下。桓哥,你的小齊被那個男人打開了大腿,用最羞辱的方式操著後面的□□,而我還拚命地哭泣、拚命地浪叫,在他的注視下不停地□□。桓哥,你想看嗎?真想你在旁邊看著。」他柔聲說著。

  肖桓咬牙咬得微微顫抖,半晌別過了頭:

  「他對你好嗎……我是說,那個男人,你喜歡他嗎?」

  習齊放肆地笑了起來,他在地上打了個滾,背對著肖桓側躺在地板上,笑到渾身亂顫,聲音忽然變得很柔很柔:「嗯,最喜歡了喔。桓哥,我好喜歡他,我從來沒有這麼喜歡過一個人。他也喜歡我,他總是叫我Ivy,我們約定好要一起逃走,一起逃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他笑不可抑地說著。

  肖桓沒有接口,習齊就一個人在那裡笑了很久,笑到連聲音都嘶啞了,還是笑個不停。半晌忽然從地上站起來,從沙發上抱過那個大玻璃罐,搖搖晃晃地往門口走去,肖桓似乎試圖要站起來,但又放棄似地坐回地上,

  「小齊!」

  他叫住習齊。習齊也真的停下了腳步,

  肖桓看著他嬌小的背影,在敞開的寒風中微微顫抖著,覺得心頭像有根刺一般,有一下沒一下地紮著。如果可以的話,他想現在就撲過去,把他抱進懷裡,把他每一寸肌膚、每一根頭髮都納進自己的庇護下,讓他再也不會因任何恐懼和寒冷而發抖。

  但肖桓卻明白,自己這樣的渴望愚蠢得可笑。因為給予習齊恐懼和寒冷的就是自己,還有這個對他而言,已經像怪物一般的家。

  「小齊,如果……」

  肖桓覺得心忽然痛得不成樣子,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到現在才察覺這種事,他發覺自己的眼眶濕了:

  「小齊!如果……如果桓哥從現在開始,重新來過,重新……當個好哥哥,你願意原諒我……願意留下來,留在我身邊嗎?」

  習齊沒有回頭,彷彿連多看肖桓的臉一眼都不願,他只是愣愣地笑了一下,

  「太晚了……肖桓,」他又顛簸地往前走了兩步:

  「太遲了,什麼都太遲了。什麼都……」

  他握住了門把,赤著足走到了門外。肖桓知道他要走了,卻還是抬起了頭,

  「小齊!我哥……瑜他不會放手的,」他幾乎是跪倒在地上,看著習齊宛如塑像般冰冷的背影:

  「他……瑜他一直想要一個家,一個完完整整的家,但是一直都沒辦法實現,所以這次他絕對不會再放手了。小齊,你不要恨他,你恨我沒關係,但是瑜他是真的很愛你,家人也好情人也好,你都是他最重要的人,遠比你想像的還重要,你一點小小的舉動,都能傷害他很深很深。你不要怪他,小齊,瑜這輩子已經什麼
都沒了,只剩下你……」

  碰地一聲,習齊闔上了這個家的大門。留下茫然的肖桓,一個人跪坐在冰冷的玄關裡,抱著膝蓋,像個孩子般痛哭起來。
  ***

  公演前的那個星期六,女王召令全劇組的人一起去市民會館。

  他租了那裡的場地,在那裡做最後的幾次排練。一方面試驗劇場、測量場地,一方面讓演員適應正式表演的舞台,劇組的人一個個輪流站到舞台上,看著諾大的觀眾席,一時手心都有些冒汗了。

  習齊知道自己已然無家可歸。他當然不可能再回去找罐子,罐子也沒有多管閒事的意思,趕他出公寓之後,除了演出上的公事,一次也沒詢問過他近況。

  習齊覺得現在他的心裡、生命裡,好像只剩下這個公演,其它什麼也沒有了。

  他也不想讓劇組的人知道他的事,好在介希為了蘭姊的事,好像決定回家一陣子,原先的宿舍就空了下來。

  習齊就帶著他僅存的玻璃罐子,排完戲就往狹小的宿舍窩。介希的室友還沒有返校,一個人的時候,習齊就盡可能讓自己睡覺,他用剩下的錢去藥局買了安眠藥,每天晚上服食。

  有時吃了安眠藥,還是會驚醒的時候,他就癡癡地盯著那個玻璃罐,看著裡頭五顏六色的蘑菇,像是把自己植入那個世界般,恍惚地捧頰笑著。

  氣溫回暖的某一天,習齊又接到了習齋的電話。

  他還是開著手機,也沒有換號碼。他現在就好像等待秋決的囚犯一樣,明知道有一天會被處刑,反而希望事情早一點解決,被凌遲也好、被斬首也好,被扯得支離破碎也好,總之長痛不如短痛,他受夠這種等待的折磨了。

  習齋打電話告知他要回學校的消息:「嗯,因為我右手傷已經好啦,雖然腳還動不了,但是那邊學校已經開學了,我再不回去,會跟不上進度的說。」

  他聽著習齊無精打采的聲音,又耳提面命地叮嚀:

  「公演快到了吧?小心別累壞了啊!否則我可要請桓哥把齊哥拖回來好好補一補!」習齊終於鼓起勇氣問了一句,

  「瑜哥和桓哥……都還好嗎?」

  「桓哥很好啊,他還是每天到醫院來看我。倒是瑜哥,最近好像都沒看到人,只做了便當讓桓哥帶來給我,聽桓哥說,瑜哥最近,好像常把自己關在家裡的樣子。」

  習齊手心一糧,想起那場大火,全身便止不住顫抖,他忍不住又問:

  「桓哥他……有沒有和你說什麼?我是說,關於我的事?」

  「說什麼?齊哥的事?沒有耶,他只問我想不想你,我說我有偷偷打電話去給你,他就沒說話了,齊哥,桓哥他怎麼了嗎?」

  「不……沒有什麼。」

  習齊深吸了口氣,「你要回學校嗎?齊哥還是覺得不放心,我哪天去學校看一看,替你注意一下輔導員和安全問題好嗎?」

  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渲染上笑意。但習齋的反應卻令他一愣,他很快阻止了他,

  「不,齊哥已經這麼忙了,不必再為了我的事情煩心啦!」

  他掩飾了一瞬間的慌張,隨即又笑了起來:

  「那就這樣了,下次見面,應該是公演後的假期了吧?這次我一定要好好地抱一抱、摸一摸齊哥,齊哥要保重喔!」說著,就掛斷了電話。

  習齊把臉頰貼著手機,像是要感受彼端傳來微小的溫暖般,發呆了很久。窗外的綠樹開始抽芽,春天竟在不知不覺間,悄悄降臨這個愁苦的人間了。

  紀宜好像隱約察覺他的狀況,但不管他怎麼問,習齊還是什麼也不說。

  紀宜看著明顯瘦了一圈的他,就在排演中時不時塞給他一些三明治、熱飲,逼著他吃下肚,有次還帶了自己的舊衣服給他,習齊因此還不致於餓死凍死。現在的他,連身為人類的需求,都彷彿跟著減緩了,和罐子一樣,全心全意只剩下舞台。

  那天沒有他的戲份,戲幾乎已經排得差不多了,女王讓他們和dancer配合了幾次,又看了一下結尾的幾個段落。

  但女王的樣子倒是讓大家都嚇了一跳。習齊走進演藝廳時,看到了一個西裝筆挺、頭髮還梳得整整齊齊的中年男人,眉目輪闊很深,唇邊積著淡淡的鬍渣,近看有種藝術家的憂鬱。習齊還在發愣,那個中年男人就大吼起來,

  「Ivy!慢吞吞地做什麼?大家都已經到了!」

  習齊聽出這是女王的聲音,不禁嚇得兩眼發直。旁邊阿耀已經插口了:

  「看吧,又一個被女王的素顏嚇到的人!」劇組的人都大笑起來。女王轉過去怒吼了一圈,不自在地搔著頭髮:

  「市民會館的人說我平常那種打扮不能進廳,否則我才不想穿成這種怪模怪樣!丟臉死了!」習齊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紀宜在一旁笑著接口:

  「虞老師化不化妝都很美,就不要計較這麼多了。」

  戲走到了最後幾幕。對殺戮上癮的Ivy,用剪刀剪開了母貓的兩個人格,母貓陷入了瘋狂中,最後筋疲力盡地委頓在垃圾場中。她終於驚覺,原來她始終是孤零零的一個人,過去的繁華富貴、豐富閱歷,不過是場過眼煙雲,現在的她,只是一隻被丟棄在垃圾場的病貓,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剩。

  Ivy把奄奄一息的母貓丟在紙箱旁,一個人拿著剪刀歡天喜地又去找新的獵物。

  這時找不到剪刀的Tim怒氣沖沖地來到垃圾場,意外看見了瀕死的母貓。母貓請求Tim給他幾分鐘,她要做最後的告解,

  『啊,仁慈的先生,請停下來,請停下腳步。沒錯,就是您,呀,先生,為何你看起來如此眼熟,難道我在這陌生的城市裡,竟還會有熟人嗎?不論你是誰,請垂聽我最後的告解,五分鐘也行,並非我有意要用我微不足道的懺悔,拖住您繁忙的步伐,而是這裡太暗、太荒涼,我竟看不見告解室的窗了。』

  母貓合而為一的人格由杏飾演。大病之後的杏,彷彿身體有某個閥被打開了一般,習齊從她的語氣、肢體裡,看見了以往所沒有的某種力量。那是曾經燃燒過、徹底死過一次的人才會有的,從絕望和醒悟中獲得的力量,

  光是聽著她所飾演的母貓,從以往不可一世,變得如病弱的老婦人般、卑微中帶著清澄的口氣,習齊就不禁有些心酸了,
  『我見過妳,妳是那只曾讓國王吻你足趾的母貓。』

  『啊,讓國王吻我的足趾嗎?這是多麼罪過的事啊,您曾認識那樣的人嗎?真是見多識廣,但我可不認識。先生,請聽一個異端的懺悔吧,異端有資格懺悔嗎?』

  『如果上帝像城市裡的那些人所描述的那樣寬宏大量,我想是的。』

  『我想和您說個故事,先生,我想說一個關於上帝律法的故事。』

  『上帝律法?那是什麼東西?』

  罐子從鼻尖哼了一聲,他的演出仍然是唱作俱佳。

  習齊坐在廣闊的觀眾席上,喝著紀宜給他的可可亞,遙望著燈光下炫目的他,忽然不自覺地伸出手,罐子彷彿就在他掌間,近得一把就可以佔為己有。然而他隨即發覺這不過是遠近的幻覺,失落地放下了手。

  『先生,您不可以蔑視上帝律法。我以往和您一樣,對世間的律法不屑一顧,但您看看我,看看我現在的模樣!以往我曾有許多的姊妹,她們也和我一樣,生活在上帝的律法之外,她們自以為是、荒淫無道。然而她們之中良善的,全都自己結束了性命,當中罪無可逭的,全都上了絞刑架。先生,這就是異端的下場啊!請看看我,看看她們!』

  杏仰躺著身子,伸出蒼白的手臂,緩緩撫過罐子的頰,蒼涼地笑了:

  『先生,我越看你越面熟,難道你曾是我愛過的某個人嗎?如果是這樣,請讓我給你最後一句忠言吧:永遠不要蔑視上帝的律法。他是有道理的,他教我們不要□□、不許偷盜,時時保持理性,晨昏工作,永遠不迷失自己。他讓你的朋友接近你、讓你的鄰居喜歡你,讓你成為受城市歡迎的人。』

  『哼,這就是妳要說的話?』罐子又哼了一聲。

  『唉,執迷不悟的男人啊,唉,唉,多麼可愛,多麼可憐!』

  女王和劇組的人都專注意看著,杏苦笑著讚歎了一陣,用強撐著的表情別過了頭,凝視著罐子的眼睛,那瞬間的眼神交錯,竟連罐子也愣了一下:

  『可憐的人啊,既然你如此頑強,就請答應我最後的請求吧!請把我化為灰燼,用最痛快的火,我污穢的身子,不配玷污這神聖的地方。但請留下我的頭,把我懊悔的表情,懸在城市最醒目的鐘樓上,請用他來提醒所有的孩子:從今以後循規蹈矩,聽從父母和上帝的言語,做一個堂堂正正的市民。然後他們就會明白,
上帝律法是有道理的。』

  杏滿足地閉上了眼睛,一時竟像睡著一般,劇本到這裡為止,母貓的戲份就結束了。

  罐子卻怔怔地看了她很久,好像被台詞所憾動,又或許是杏的詮釋方式。直到女王喊了停,他才慢慢移開視線,下了舞台,過了一會兒,杏才跟著從舞台上爬了起來,眼神還有些失焦。習齊在她的眼睛裡,看見些微閃動的淚光。
38
  
那天排練過後,女王忽然要大家聚集起來。劇組的人多少都有點疲累,拖著腳步走到西裝筆挺的女王前。

  女王掃視了他們一圈,習齊覺得他在思考些什麼,又在猶豫著什麼,他的眼神相當嚴肅,卻又洩露了一絲溫柔。正思考著,女王就開口了:

  「你們這些傢伙,老實說真的全是一群人渣,」

  女王脫口而出的話讓所有人都抬起頭,他好像真的很受不了似的,揮著手在導演椅旁繞了起來:

  「嗑藥的嗑藥、進警局的進警局、亂搞男女關係的亂搞,最好的也是無可救藥的老煙槍,然後頂撞師長、蔑視校規、破壞公物、老是遲到,還一天到晚違反交通規則,找遍整個戲劇界,大概沒有比你們這幾個傢伙更糟糕的人了。」

  他說得認真,除了罐子以外,劇組的人好幾個都低下了頭。女王忽然停住不動,站在導演椅後,神色專注的盯著所有人。難得乾淨的俊臉上,滿是肅穆的神情:

  「但是我今天有句話一定要告訴你們,就只說這麼一次。你們這些人渣,是我所見過最棒的演員,你們是我虞誠這一生中,帶過最棒的劇組。」

  女王忽然握著導演椅,眼光裡閃動著某種難以形容的光芒,向他們低下了頭,

  「我要謝謝你們,讓我覺得能坐在這張導演椅上,是那麼樣的幸福。」

  劇組的人良久都沒有說話,也沒有人動。阿耀先喊了一聲:「老大!」習齊看他竟然哭了,不禁有點驚訝,他一直以為阿耀也是那種用頭腦演戲、很少會感動的演員。杏早就已經滿眼都是淚水,連菫也少有的紅了眼眶。

  罐子走向導演椅,遲疑了一下,忽然伸出雙臂,用力抱住了女王。女王也回抱了他,他們就這樣背對著習齊,擁抱了很久,一句交談也沒有。

  習齊站在眾人身後,靜靜地看著這一幕,忽然有一種微妙的感覺。那就是這不再是一齣戲,眼前的所有人,對他而言也不再是劇組的演員,他所置身的,就是一個巨大的垃圾場,在那個地方,有很多只□□的母貓、很多個被棄置的機器人,也有很多個Tim,這些紙箱、這個留聲機,也全都是真實的。

  而他就是Ivy,在茫茫人海中尋找著屬於他的那個Tim。

  「好了,你們全部跑過來是要抱到什麼時候?給我上舞台!上舞台!你們以為自己的演出已經很完美了嗎?別傻了!林杏!妳為什麼就是學不會看觀眾,害羞個屁啊!辛維,誰叫你在跳下來的時候扭屁股的!還有Ivy……」

  已經回不去了,習齊看著又怒吼起來的女王。他已經回不去了。

  只有選擇和這齣戲一起生,或和這齣戲一起安息。他已經找不到其它出口了。

  那天排練到很晚,女王才放大家回去。排練的最後,大家還在舞台上一起拍了一張合影,照片裡頭,每個人都笑得好開心。

  走出市民會館,天空已是漆黑一片。今晚的星空特別燦爛,雲霧都散了,在光害嚴重的城市裡,很少能看到這麼燦爛的星空。

  習齊在門口碰到了正要發動機車的罐子,不禁僵了一下,罐子也看了他一眼。有一瞬間,習齊以為他會像那天在活動中心外一樣,連招呼都不打冷淡地離開,他發覺自己怕極了那種拒他於千里之外的眼神,不禁下意識地迴避開來。

  罐子似乎注意到他的畏縮,他好像呼了口氣,忽然朝機車一比:

  「上來。」

  一如往常率性的語氣,讓習齊幾乎要以為自己聽錯。他在黑暗裡睜圓了眼:「咦……」罐子開始不耐煩起來,

  「叫你上來!太晚了,你這種樣子在外面亂跑危險。你住哪裡?我送你回去。」

  習齊無意識地跟了上去,他看著罐子的背影,像那天一樣被他拉上了機車。罐子背對著他轉動了引擎,問道:

  「你家在哪裡?」

  習齊為這單純的問句一陣心酸,好像有什麼針扎到心口一樣,頓時眼眶紅了起來。罐子察覺他的異樣,不禁回過頭,他定定地看著他的淚水:

  「……你沒回家?」

  習齊被淚封住了氣息,只能悶悶地點了點頭。罐子歎了口氣,把手從引擎上放下來:

  「我就知道。紀宜那小子那天忽然跟我說,叫我注意你一點,否則你恐怕會有生命危險,我就想到是這樣了。為什麼不和女王說?就算跟我說也……」他似乎發覺自己的話有所矛盾,因為把習齊趕出去後,刻意不理會習齊的也是他。他不禁沉默下來。

  兩人好一陣子都沒對話,劇組的人都走光了,四週一片靜寂,幾隻麻雀在回春的枝頭來回跳躍。好半晌罐子才重新開口,他又跨上了機車:

  「你現在住哪裡?總不可能真像流浪貓一樣吧?」

  習齊仍舊低著頭,小聲地答了聲「宿舍」。罐子就拍了拍後座:

  「我先送你回那裡,明天我會替你和虞老師說,看有沒有辦法先替你找到住的地方,還有謀生的門路。離開家雖然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但是也不到世界末日的地步,何況有的家離開還比較好。我就是這樣一路活過來的,你也不是小孩子了。」

  習齊一句話也沒有說,任由罐子再度把他載上機車,往學校的方向前進。一路上兩人幾乎沒有交談,罐子還是我行我素,完全無視交通規則,也因此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罐子把他載到宿舍前,新開學的宿舍前,到處都堆滿了雜物。罐子作勢就要離開,但習齊卻仍舊抱著他溫熱的背,彷彿睡著的孩子抱著娃娃般緊緊不放。

  罐子出聲喚他,習齊就咬緊了牙,固執地不肯放開,眼眶裡又盈滿了淚。他只是有種預感,今天他一放手,罐子和他再也不會有所交集,他們會像兩條並行線,即使未來有哪一條線斷了,誰也不會注意到誰。

  罐子看著他的表情,還有不住顫抖的雙臂,最終還是歎了口氣:

  「想走一走嗎?」他問,語氣出乎意料的溫和。

  習齊趕快點了點頭,他現在已經不管自己在罐子眼裡有多麼無賴、多麼懦弱了,他只覺得罐子如果現在離開的話,他一定會熬不過這個晚上。

  他們於是把機車停在宿舍前,走到藝大著名的露天長階前。那裡是戲劇學院的系館,也是整個藝大的最高點,從那裡往下看,整個城市的夜景都盡收眼底。就連藝大各處的燈火、車輛和人群,站在山坡上的話,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山坡旁是陡峭的石坡,下頭是山路。陡坡旁種了一棵榕樹,是戲劇學院幾十年來的地標之一,許多新生都會選在那裡迎新,還曾經發生有人不小心滾下去的意外,是棵歷史悠久的老樹。

  罐子把手背在身後,像是被這副景象短暫地迷住般,瞇著眼睛迎著山坡下吹來的風。習齊就站在他身後,微冷地搓著手,罐子忽然開口:

  「就快到了呢,公演。」

  習齊有些猝不及防,罐子回頭看了他蒼白的臉色一眼:

  「從尋找劇本到公演,本來覺得好久好久……沒想到竟然就快到了。緊張嗎?」他問習齊,習齊搖了搖頭。罐子笑了一下,回頭看著夜色,習齊看見他身側的拳微微握緊:

  「是嗎?我可是緊張得很呢。」

  習齊在草地上坐了下來,看著罐子又往山坡那端走了兩步,對著夜景舞了起來。習齊認得那是Tim的舞步,非常陽剛、率直又帶點暴力的意味,對比Ivy那種天真、跳躍又迷幻的步伐。罐子的拳頭往空氣中一揮,彷彿要打碎什麼眼前的事物般凶狠,對著夜空叫了一叫,習齊一直癡癡地看著他。

  半晌他停下了舞步,背影靜止在夜風中,

  「你不要怪我,我真的幫不了你什麼。」

  他忽然說。習齊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他的意思,很快咬緊了唇。

  罐子回頭看他,又轉回了頭去,

  「我……並不是討厭你還是什麼,事實上你非常有魅力,特別是在舞台上,如果我是觀眾的話,一定會愛上你演的角色。甚至再早幾年……Knob還在世的時候,我們應該可以變成很好的朋友。」罐子抿了抿唇,

  「但是現在的我……已經不行了。」

  習齊看著他的側臉,再也忍耐不住:「為什麼?」他叫了出來,發覺自己的眼裡績滿淚水,他粗魯地把它全都抹去,

  「為什麼?為什麼這樣說?我不懂!我什麼都不在乎,學長,我什麼都不在乎!你喜歡的是Knob也好、是什麼人都行,我只想待在學長的身邊而已!請讓我待在你身邊,你要怎麼對待我都行,這樣也不可以嗎?」

  「不行!」

  罐子有些激動地回答,讓習齊嚇了一跳。他反射性地問:

  「是因為要還債的緣故嗎?我並不在乎……」

  「不是,債是一回事,但我不能……Ivy,你不會懂的,我不可能……對你再有比劇組同事更深一步的感情,你明白嗎?」

  被這樣明確地拒絕,即使是習齊,也不禁像胸口被擊了一拳那樣,眼淚又不受控制地滾了出來。他從山坡上站了起來:

  「我喜歡學長!」

  他自暴自棄似地,在山坡上大吼了出來,整個山谷都是他的回聲:

  「我喜歡學長!我喜歡你!我活到十九歲,還不曾這麼喜歡過一個人!我喜歡你,自從遇見你之後,不管看見什麼、碰見什麼、和誰□□,腦子裡都只有你一個人,學長對我冷淡時,我難過的想一頭撞死。我就是這麼喜歡你,不管你怎麼對待我、對我是什麼感覺,你聽見沒有,辛維,我喜歡你!」

  他哭得看不清楚罐子的輪闊,罐子似乎也很意外他的直接,半晌苦笑了一下。他走了過來,捧住習齊哭花了的臉,認真地凝視著他,

  「謝謝你。」

  他慎重地說。習齊嗚咽一聲哭出聲來,他把習齊的頭貼到自己胸膛上,用溫暖的大掌撫著他的背,豪邁地擁著他:

  「謝謝你,我是說真的,我曾經一度覺得這世界上沒有什麼是真的、什麼都不直一顧,直到回國遇見了Knob,遇見了女王,還有你們,才知道原來這世界上,還有些事情是值得感激的。真的很謝謝你,Ivy,」

  罐子似乎不勝感慨地說,他的聲音低沉,撥開習齊遮住眼睛的髮絲:

  「也要向你說聲對不起,一開始在舞台上看到你的演出,因為你的表演方式很像Knob,而我又……有點太思念他了,所以把你當成了他,對你做出了一些超出界線的事情。後來漸漸和你相處,理解你之後,才知道你和他終究完全不同,我想彌補自己犯下的錯,又急著和你拉遠距離,結果反而讓你無所適從。對不起,我真不是個東西。」

  「不要道歉!」

  習齊止不住哭聲,他全身都在一抽一抽地顫抖。罐子那種溫柔的語氣,聽在耳裡就像是雷擊一般,每一聲都重重刺進他的心:

  「不要道歉,不要跟我道歉……我不要聽你對不起……」

  罐子沒有再道歉,他放開了習齊,改抓住他的肩膀。他看著哭得微微發顫的習齊,忽然俯下身來,在他的額上吻了一下。

  習齊意外地抬起頭,罐子深邃的黑眸凝視著他,夜色之下,看起來格外溫和,讓他心口又刺痛起來:「罐子學長……」

  罐子望著他,忽然笑了一下:

  「你知道嗎?罐子這種叫法,是Knob發明的。」

  他回憶似地揚起唇角:「我在美國大家都叫我Tin,本來進來藝大時,我打算也讓大家這麼叫。但是那個傢伙卻說英文他聽不懂,硬是給我翻成了中文,我說至少翻成鐵罐還比較好聽,但他就硬是要這樣叫,那個傢伙,一但認定的事情,誰也改變不了。」

  他有些哀傷地閉起眼睛。習齊忽然覺得,那是他所看過罐子最美的樣子:

  「所以,就連對自己的死亡,也是那麼樣地……」

  習齊看著罐子的側影,驀地有種錯覺,眼前的罐子變得不再真實、不在這個現世,從眼神到靈魂,都遁入了另一個更美麗、更雋永的世界,彷彿只要風一吹,就會在眼前散碎成破片,從此消失無蹤。

  習齊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去撫摸罐子的臉頰,雖然觸摸到了,卻沒有真實感。

  如果是那個人的話,一定可以碰得到吧?

  習齊忽然明白了,以往自己所追求的罐子,其實只不過是一道幻影。只是個虛幻的、殘留在回憶和懊悔中的影子,打從他在韻律教室出現的那一刻便是如此。無論他再怎麼努力,再怎麼追逐,撲到的都是一場空而已。

  打從一開始,他就注定贏不了。

  望著任由自己撫著頰的罐子,習齊忽然不再感到難過了。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的感慨、還有更深沉的絕望,他忽然抱緊了罐子,就這樣一語不發地靠在他胸口。如果能這樣死去就好了,如果能在此時此刻死去的話,至少現在的罐子,是對他如此溫柔。

  兩人身後傳來機械般的輪響,驚醒了闔眼的習齊。

  罐子首先轉過頭,露出驚訝的神情。習齊仍舊抱著罐子,神志還有些茫然,注意到罐子的視線,才跟著回過頭。

  一回頭,習齊的身體就僵住了,就連呼吸也一併止息。過了一會兒,才懂得發抖:

  「啊……」他幾乎拼湊不出人類的語言。

  樹蔭下靜靜坐著一個人,就在山坡的最高點。無論習齊什麼時候看到那張輪椅、那雙腳,都覺得這個人不再是自己崇敬的大哥、敬愛的家人,而是上天從地獄遣送而來,永遠提醒他罪孽的使者。看著肖瑜滾著輪椅朝自己靠近,習齊連血液也冰涼了起來。

  「小齊,」

  肖瑜沒有繼續移近,他停在好幾公尺外,靜靜地望著臉色慘白的習齊。彷彿罐子不存在似的,對他揚起了淡淡的笑:

  「跟我回家吧,小齊。」
  ***
  
  打傷肖桓、逃離那個家的那晚,習齊做了一個夢。

  他從來沒有做過那樣的夢。是關於肖瑜的,是他十二歲時候的事。

  他小時候體質很差,經常莫名其妙發燒,哪怕只是小小的流行性感冒病毒,到他身上也會釀成大災。媽媽還在的時候,因為經常忽視習齊,他經常都病到在鬼門關前俳徊。

  有一次他得了玫瑰疹,那時候肖瑜打工正好是忙季,也因此疏於注意,就這樣放著他在家裡發燒一天。發現的時候已經有滿嚴重的脫水現象,在全家的驚慌聲中緊急叫了救護車,把出疹出到半死不活的他送進醫院。

  他還記得那個時候,肖瑜親自抱著他,像衝出火場的消防員那樣,咬著牙把他抱到救護車上。那一路都沒有放開他,即使病得死去活來,習齊還是記得肖瑜手的體溫,到醫院的路上都一直覆蓋著他。

  他也還記得,肖瑜是怎麼靠在病得滿臉通紅的他臉側,對著他一連迭的細語:

  「小齊,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都是瑜哥不好,要是瑜哥多注意一點就好了,對不起,請原諒我……」

  習齊記得,那時候的肖瑜,像是怕失掉什麼全世界最珍貴的事物般,緊緊捏著他的五指,哭得滿臉都是淚。到最後不得不把眼鏡拿下來,狼狽地擦拭起來。

  那是在他印象中,總是穩重、冷靜的瑜哥,第一次顯露出那樣的慌張,彷彿魂魄已被什麼東西刨去,到處都找不到該去的地方,像個孩子一樣無助、一樣無力。

  習齊記得自己當時伸出了手,同樣握住肖瑜冰冷的頰,像要把他保留在眼前一樣:

  「瑜哥,不要緊的……」

  他迷迷糊糊地望著肖瑜清秀的五官,難得笑得無羈。他強撐起身子,用病得熱燙的唇,在肖瑜的頰上吻了一下:

  「我最喜歡瑜哥,有瑜哥陪在這裡……我很安心。」

  夢的最後停在肖瑜一邊掉淚,一邊對他揚起笑容的表情上。那個時候肖瑜,看起來真的好迷人。即使在夢境中,也讓習齊捨不得放手。

  肖瑜,他曾經真的很喜歡這個人。

  很喜歡很喜歡,比世界上任何人都還喜歡。

  也因此現在的肖瑜,對習齊而言,比世界上任何人都還令他懼怕。

  「跟我回家,小齊。」

  肖瑜平靜地又說了一次,用的是肯定的敘述句。彷彿知道對方不會違抗、也無法違抗,一點詢問的意思也沒有:

  「在外頭散心,也夠久了。我們回家吧,大家都在等你。」

  習齊張開了口,卻顫抖著發不出聲音。他向後退了一步,靠在一個懷裡,罐子不知何時站到他的身後,抓住了他的肩。

  意識到罐子還在自己身邊,讓習齊稍稍安心了點,他的唇依舊發著抖:

  「瑜哥……為什麼……會……」

  他看著肖瑜,他身上穿著厚重的外套,好像已經在那裡待了很久,握在椅把上的手略顯蒼白。遠方傳來出租車發動的聲音,習齊剛才沉浸在和罐子的世界裡,竟完全沒注意有人靠近,肖瑜多半是把他那些話全聽進去了,

  「我從料理教室那裡順路過來,出租車還等在上面。走吧,小齊,我們回家。」

  他安靜地重複著,半晌對習齊伸出了手。即使語氣如此平和,習齊卻看得出來,肖瑜處在一觸即發的狀態,他的雙目有些失神,就像當初聽見主任向他說明自己和那個男人做了什麼好事時,那種恍惚、崩裂又游移不定的神情,讓習齊的恐懼又重新襲上心頭。

  「你的家人?上次在海邊好像有看到一次。」

  他聽見罐子低聲詢問的聲音,他瞇著眼睛,神色嚴肅地看著肖瑜,半晌低下頭:

  「你想和他回去嗎,Ivy?」習齊渾身發顫,幾乎說不出話來,良久才勉強搖了一下頭。罐子於是抬起了頭,一貫強勢的眸望著輪椅上的肖瑜,

  「學弟說不想和你回去,你還是請回吧。」

  然而肖瑜卻像是無視罐子的存在,連他的聲音也聽不見似的。他的目光仍舊緊盯著習齊,彷彿這世上只剩下他一個人,還有他自己:

  「小齊,別任性了,」他的聲音稍稍嚴厲,就像平常習齊不聽他的話時那樣,但很快又放軟聲音:

  「上次你回家,我正好去辦事,沒讓你吃頓好的。桓那傢伙,我不在的時候,竟然沒好好照顧你,真是受不了他。來,小齊,一起回家去,瑜哥買了你愛吃的食材,你在外頭那麼久,一定是餓壞了,讓瑜哥來好好地替你補一補。」

  聽見這麼像家人的暖語,習齊再也忍耐不住,恐懼轉為苦澀的心酸,他看著肖瑜對他伸出的手,咬著牙掉下淚來:

  「瑜哥!」

  這一喚出聲來,所有對肖瑜的情感,眷戀的、孺慕的、感激的、畏懼的,還有就連習齊也不曉得,是不是有那麼一點屬於戀愛的心情,全都在那一瞬間湧上心頭,衝擊得習齊幾乎站不穩腳步。他連聲音都沙啞了:

  「瑜哥,謝謝你……謝謝你,但是我不能跟你回去。」

  他先是小聲地說著,看肖瑜幾乎沒有反應,又大聲地說了一遍。肖瑜仍舊坐在輪椅上,想起過去他站在廚房裡忙東忙西的背影,現在卻只能一輩子坐在這張小椅子上,習齊的心彷彿又被重重劃了一刀。他又乾澀地開口,

  「瑜哥,對不起……我欠你很多,真的欠你很多。全都是我不好,都是小齊不好……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道歉,那個時候也好,現在也是,但是瑜哥,我真的不能跟你回去,你要我做什麼來贖罪、和你怎麼道歉我都願意,但是我沒有辦法再和瑜哥你們……」

  「閉嘴。」

  肖瑜突如其來的冰冷讓習齊嚇了一跳,和罐子一起看著他。肖瑜忽然不再凝視著習齊,他把手收了回來,仰躺在輪椅的靠背上,習齊心驚膽顫地看著他微微發抖,然後一連聲地笑了起來:

  「小齊……你這個人,真是太妙了,太妙了,」

  他語焉不詳地囈語了一陣,彷彿真的發現什麼很有趣的事般,他一邊笑著,一邊還輕聲拍著手。半晌環視了藝大的星空一圈,把視線重新投注在習齊身上:

  「怎麼了?忽然不演戲了?嗯,小齊?這不是你最拿手的好戲嗎?你不是應該跟我說,瑜哥,對不起,我馬上就會回去,我只不過是和這位學長在談事情,請瑜哥稍安勿躁,我待會就會回到我最愛的瑜哥身邊去……不是應該這樣說嗎,小齊?」

  習齊咬住了下唇,他看著兀自笑得發顫的肖瑜,鼓起勇氣朝他跨了一步:

  「瑜哥……我是真的很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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