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往昔不復二
狄安娜抱著那顆小絨球走了兩步,突然想起一件大事來。
無論外界如何冰雪皚皚,太陽神殿裡永遠溫暖如春。
那麼，她的小白團子,為什麼把自己裹成一顆小絨球？
狄安娜問出這番話時，小絨球抽噎了兩下，抱著她的脖子,軟軟糯糯地說道：“我怕冷。一直,特別怕冷。”
她腳步一滯。
小絨球繼續軟軟糯糯地說道：“就算是父神還在天上的那一小段時間裡，阿爾希塔斯叔叔也要給我穿上厚厚的衣服,我才不會被凍僵。”
怎、怎麼會？
狄安娜忽然感覺呼吸有些困難，胸口也悶得厲害。
小絨球挨著她的脖子蹭了蹭,扁扁嘴撒嬌：“母神母神,我們不學三段論了好不好？我覺得三段論特別地不靠譜。”
“哦？”狄安娜回過神來,勉強笑笑，“哪兒不靠譜了？”
小絨球掰著手指頭，一條條很認真地數著：“三段論裡說，‘凡人都會死。蘇格拉底是人。所以蘇格拉底必定會死。’但是，亞里斯多德怎麼知道‘凡人都會死’？假設蘇格拉底得到了神的寵愛，被賜予永恆的生命，他就不會死了呀。那‘蘇格拉底會死’的結論，不也就錯了嘛。”
狄安娜愣住了。
這、這、這是她生下來的那只小白團子？
前提假設不可被證實、所得結論絕不超出前提、前提與結論隨時可能陷入循環論證，這是三段論最最致命的缺陷，就這麼、就這麼被他給揪出來了？！
小絨球眨巴眨巴眼睛，又挨著她的脖子蹭了蹭：“好不好嘛，母神~”
狄安娜定了定神，問他：“可是，你不覺得揪出這些錯處，特別有成就感嗎？”
“耶？”
“亞里斯多德是當世最最厲害的賢者。你既然能揪出他的錯，豈不是證明你比他強些？”
“好像是誒……”小絨球支著腦袋認真想了想，用力地把手握成了兩顆小拳頭：“我決定了，我要努力把父神所會的一切都學過來，然後揪出他的錯！我們快去找父神嘛~快去嘛快去嘛~”
狄安娜隱約覺得額角上滲出了三滴冷汗。
她是不是，好像，大概，一不小心，把這孩子給帶歪了？
小絨球眼巴巴地瞅著她，不時用冰涼的小果凍臉蹭蹭她的脖子：“好不好嘛，母神~”
狄安娜說了聲好。
她抱著那顆毛絨絨的小球，朝蒼穹的最頂端飛去。
月光籠罩之下，人間界的一切，都在她的眼中無所遁形。
自然，也包括了那位形似太陽神的雅典王子。
狄安娜在夜空中觀望人間時，雅典王正在挑選美人。據說，他要給自己的好兄弟、大力神海格力斯贈送一份大禮。雅典王子靜靜地坐在王座下方，海藍色的眼睛裡有著包容一切的溫柔。
“你覺得她怎麼樣？”雅典王指著一位阿戈斯進獻的美人說道。
雅典王子搖了搖頭：“發色太深。”
“太深？”雅典王誇張地叫出聲來，“她那一頭金髮多麼純粹多麼耀眼！她那一雙眼睛多麼勾.人！你居然還嫌她發色太深？！”
“我……”
雅典王子“我”了半天，竟沒有了下文。
在他的意識裡，唯有銀河一般傾瀉而下的長髮，唯有水晶一般乾淨剔透的瞳，才是最美的所在。
他不清楚為什麼自己的審美觀總會與常人背道而馳。
每每從夢中醒來，總覺得丟失了什麼最重要的東西。
只隱約記得那個黯淡無光的夜，只記得夜裡那場史無前例的大暴雨。
雷霆、閃電、狂風……
然後，就什麼也不剩下了。
恍然間，諸多小城邦裡進獻的美人仍在沖雅典王拋著媚眼，一束剔透的月光從夜空中直直降下，落在了他的懷裡。抬頭看時，今夜的月亮竟是出奇的大，與他十歲生日那天一般無二。
腦中隱隱有些什麼呼之欲出，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月神狄安娜？”雅典王皺了皺眉。
周圍的人們已經跪了一地，只剩下滿臉不悅的雅典王和被月光環繞著的雅典王子。
雅典，是智慧女神雅典娜的地盤。
月神這麼做，無異於挑釁。
他看了看依舊出神的王子，隱約記得王子的母親是亞馬遜女王，世代侍奉著月神與獵神狄安娜。
漫天月色之中，女神踏著水一般的銀光走下，向雅典王子伸出了手。
銀色長髮如瀑布垂懸，淡琉璃色的瞳泛著瑩瑩水澤。
“來。”
“恭迎您的降臨，月神殿下。”
雅典王子站了起來，稍稍欠身，半長的金色卷髮在耳際微微晃蕩。
他的神情恭敬而誠摯，就像一位普通的人，突然見到了至高無上的神。
狄安娜微微抿著唇角，指尖顫抖著，費了很大的勁，才慢慢放了下來。
一顆毛絨絨的小球突然從狄安娜的肩膀上探了出來，摟著她的脖子，好奇地打量著雅典王子。
雅典王子忽然心中一痛，臉色隱隱有些泛白，卻始終什麼也沒說，甚至沒有抬頭看月神一眼。
良久之後，他才慢慢開口：“殿下今夜降臨，可是為了我的母親？”
在他為數不多的記憶裡，唯有長久侍奉狩獵女神的亞馬遜女王，才有可能讓狄安娜降臨人間。
狄安娜臉色愈發白了。
她回憶了一番當初阿波羅是怎麼做的，卻發現現在的情形和當初根本大相徑庭。
無奈之下，她唯有問道：“希波呂托斯，你願不願意做我的大祭司？”
雅典王瞳孔一縮，雅典王子愕然抬頭。
主神們在人間界的祭司可以有很多，但大祭司，只有能一位。或者乾脆就沒有。
月之女神竟然讓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去做她在人間的大祭司？
“我……”
雅典王子猶豫片刻，忽然眸光一暗，似乎是下定了什麼決心，“我願意。”
他向前走了幾步，執起狄安娜的手，輕輕吻了一下。
“我願終生侍奉於您，代您行走人間。”
小絨球探頭探腦地“耶”了一聲，趴在狄安娜的肩膀上看雅典王子，一雙眼睛骨碌碌地轉動。
狄安娜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小絨球的腦門，而後將手輕輕按在了雅典王子的額頭上，低聲吟詠著優美的祝福咒文。銀色的光芒如同水波一般蕩漾開來，四下寂靜無聲。
突然之間，一位手持神盾、身著戰甲的女神從天空中降落，瞪著狄安娜，滿臉怒容：
“你是在挑釁我嗎？！”
狄安娜收起手，一道淺淺的銀色紋路已經成型。
她抬起頭，看著從天而降的智慧女神雅典娜，安靜地開口：“我會將他帶回他母親的身邊。”
“開什麼玩笑？！”智慧女神眼中怒意更盛，“他是雅典王子，應該照著雅典城的規矩來！”
“不對哦。”小絨球搶在狄安娜前邊開口，“他也是亞馬遜王子呢。亞馬遜部落數千年來一直侍奉著母神，當然得照著母神的規矩來哦！”
智慧女神微微一愣。
狄安娜笑著牽起了雅典王子的手：“這孩子，我帶走了。”
————
人族很難在奧林匹斯聖山上生存，除非被改造成半神。
狄安娜選擇了另一個地方來安置雅典王子。
內米湖。
兜兜轉轉繞了一圈，竟然是她親手建成了內米湖畔的神殿。不得不說，這實在是……巧的很。
雅典王子很乖巧，也很安靜。若不是他與阿波羅長得太過相似，狄安娜幾乎以為自己認錯了人。
他在新落成的內米湖神殿中慢慢長大，俊美，溫和，找不到半點瑕疵。
狄安娜隱隱覺得不對，更多的卻是擔憂。
她決定像阿波羅先前做過的那樣，一次次回到過去，收集他散落在神獄之中的光芒，而後令他重新歸位。
這種修改命運軌跡的事情，自然是要去找命運女神。
命運女神們居住的地方，在冥界。
狄安娜找到她們時，她們正在一刻不停地紡織著命運之線、而後又剪斷命運之線。據說，每一根弦，就代表了地面上的一個人。當線斷了，人也就死了。
最年長的命運女神克羅托聽說了她的來意之後，漸漸笑了。
“要修改命運的神袛何止千萬，但付出的代價，卻又有所不同。”
“哦？怎麼說？”
克羅托指著身邊一個巨大的轉盤說道：“站在它面前，轉動它。指標所停留的地方，就是你需要付出的代價。這是一場命運的賭局，只有輸家，沒有贏家。”
狄安娜沒有絲毫猶豫，站在了轉盤面前，緩緩撥動。
轉盤飛快地旋轉著，又漸漸停了下來。指標所指向的地方，是一片濃郁的黑。
“呵呵。”
克羅托輕笑一聲，“聽說您的運氣一向不大好，今天可更是黴運當頭。”
“怎麼說。”
“您需要付出最大的代價。”
“我已做好了準備。”
“別急。”克羅托輕輕撫.摸著轉盤，笑著問道，“您當真知道，自己將要付出的代價，是什麼嗎？”
“請說。”
“你將一次又一次回到過去，重複著最令你痛心的瞬間。你將永失所愛，因為他早已將你遺忘。你將陷入永遠的詛咒之中，關於命運的——詛咒。”
狄安娜瞳孔微縮。
“知道什麼叫命運的詛咒麼？”克羅托笑得有些邪惡，“若你想要銘記某些東西，那麼你會在瞬間將它們遺忘；若你深愛著某個人，那麼你將會變成他最厭惡的東西；若你……”
“若是，他並不厭惡著什麼呢？他是太陽，是永恆的光明。”
“若他是太陽，那麼你將變成亡靈，行走在黑暗之中，永遠背對陽光。”
“否則，你將在陽光之下，腐爛成枯骨。”
狄安娜牽牽嘴角，笑了。
她知道自己的運氣一向不大好，卻沒想到會糟糕成這樣。
“我接受。”
第57章 從此人間無日出
命運轉盤靜靜地漂浮在空中,指針處的黑色愈發幽深恐怖。
小絨球似乎嚇呆了,趴在狄安娜的肩膀上摟著她的脖子，用嫩嫩的聲音接連喊著“不要”。
狄安娜伸出一根手指戳戳他的腦門：“別鬧。”
克羅托輕輕點了點頭：“好，你跟我來。”
“等等。”
一個低沉的聲音從冥界深處傳了出來,陌生,卻又隱隱覺得稔熟。狄安娜轉頭,恰好迎上了對方的目光。
沉穩、銳利，帶著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從容,令人心安。
對方穿著一件暗金色的長袍,戴著一張暗金色的面具。狄安娜試了試，發現自己竟無法用神力窺探面具下的那張臉。
……好強。
即便是遙遙相對,也能隱約感覺到對方身上透出的迫人氣勢,幾乎令她喘不過氣來。
“母神……”小絨球緊緊摟著她的脖子，挨著她蹭了蹭，“我、我怕。”
狄安娜即刻在身前布下了一層密密的銀色光簾，以阻擋對方的腳步。令她意外的是，對方竟毫無阻礙地穿過了那片銀色的瀑布，走到了她的面前。
狄安娜感覺自己的指尖在顫抖。
世界上，能毫無阻礙地穿越這層光簾的神，只有一位。
同樣地，她也能毫無阻礙地穿越他布下的金色光簾。
一體雙生，血脈牽繫。
他是……
“別做傻事。”對方平平板板地說，聲音中沒有絲毫波瀾起伏。
狄安娜退後了半步，喉嚨有些幹：“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的臉？”
“好。”
她抬起手，一點點掀開了對方的面具。
呼吸瞬間凝滯，心跳亦幾乎停止。
她竟然……看不清他的臉。
狄安娜微微動了動嘴唇，正要說些什麼，對方突然毫無徵兆抬起手，手心裡籠著淡淡的暗金色光芒，輕輕蒙在了她的眼睛上。
“嗷！！！”
小絨球稚嫩地尖叫一聲，滾進了暗金色的光芒裡。
再看狄安娜時，已經軟軟倒下，被那位暗金色的神袛扛在肩上，漸漸走遠了。
克羅托回頭看了一眼命運轉盤，指針正在瘋狂地旋轉。
————
“讓我說你什麼好呢？”
暗金色的神袛抱著狄安娜，伸手揉了揉那顆毛絨絨的小球，低低歎息一聲。
他的身後，是近乎永無止境的黑暗。
小絨球縮了縮腦袋，努力在狄安娜懷中拱了拱，摟緊了她的脖子，又輕輕叫了一聲“母神”。
狄安娜依舊未醒。
一位穿著黑色長裙的女神靜靜地站在旁邊，問道：“這樣真的好嗎？”
“還記得我離開德羅斯島時對您說過的話嗎？母親。”
“記得。”暗夜女神閉了閉眼睛，“你說，你會永遠保護我們，不讓我們受到任何傷害。”她停了停，又說道，“但你已經做到了，阿波羅。”
“那個名字，現在不屬於我。”他執起狄安娜的手，慢慢地放在了左邊的胸口上。
沒有心跳的聲音，更沒有那火一般的熾熱。
“我用了近千年的時間來思考這個問題，直到宙斯對我說出那句話的時候，我才明白過來。”他停了停，將捂在胸口的手又抓緊了些，“唯有站在最高處，唯有成為最強大的所在，才能……才能讓自己最想保護的人，永遠不會受到傷害。”
當時，宙斯將太陽神的權杖交到了他的手中，然後彎下腰，輕聲對他說了一句話。
“就憑你剛才在德爾斐說的那番話，我就能立刻掐滅你的神紋。但阿波羅，我要跟你的野心做一場交易。用你的死，來換取月神的復蘇。”
他記得自己當時緊緊握著太陽神權杖，金眸中一片暗流洶湧。
“我，同意。”
“可你現在……”暗夜女神微微皺起眉頭。
他漸漸笑了。
“我將我的心臟留在了人間界，也將我對她的全部思念留在了人間界。阿波羅會在內米湖畔重新長大，然後復蘇。他會擁有永恆的光明，成為永遠熾熱的太陽。最重要的是，他沒有弱點。身為人族，他不會被規則所限制，可以更輕易地學到他所想要的一切……”
他緊緊握著她的手，慢慢移到唇邊，卻發現自己已無法再去吻她。
“然後，由阿波羅自己來決定，融合我，或是毀了我。”
“夠了，阿波羅！……”暗夜女神上前一步，緊緊握著拳頭，卻又漸漸鬆開。
他慢慢放下了狄安娜的手：“我說過，那個名字，已不再屬於我。”
暗夜女神張了張口，幾次要說話，卻說不出半個字句來。最終，她才澀澀地問道：“非得瞞著狄安娜？”
“瞞著。否則，她會不顧一切地阻止我。”
“你為什麼非得……”
“我不容許您或是狄安娜，又或是阿斯庇勒克俄斯……”他慢慢地揉著小絨球的腦袋，目光中隱約帶了一絲溫柔，“受到任何傷害，或是威脅。哪怕一絲一毫，也不容許。”
哪怕為此付出最慘烈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他要，變強。
不顧一切地變強。
掰斷自己所有的軟肋，抹掉身為神族的宿命，為她，為他們，撐起整個世界。
“她快要醒了……”
他低聲歎息著，重新戴上了暗金色的面具，抱起狄安娜，交到了暗夜女神手裡。
“請您將她帶回內米湖神殿，告訴她，這不過是一場噩夢。夢醒了，阿波羅便會復蘇。”
————
內米湖畔，陽光正好。
狄安娜悠悠轉醒，感覺胸口悶得厲害。低頭一看，小絨球正趴在她懷裡一拱一拱，被子高高凸出了一團，絨絨的很是可愛。
雅典王子正坐在窗邊，安靜地翻閱著畢達哥拉斯的手卷。
據他說，雖然生長在哲學繁盛的雅典，但他更嚮往米利都學派的數理世界。
暗夜女神推門進來，手中捧著一個圓形的託盤，笑著對她說道：“醒了？醒了就快些換衣服，要去奧林匹斯赴宴了。”
唔……
圓形的……託盤……
圓形的……轉盤……
據說睡前看見的東西，很容易會在夢裡出現……
她揪起小絨球揉了揉，問道：“昨夜你到哪裡去了？”
小絨球眨巴眨巴眼睛：“抱著母神睡覺嘛~”
“你有沒有……”看見一位暗金色的神袛，他……像極了你的父親……
“殿下。”雅典王子站起身來，微微垂下頭，“不知您這回要去多久？我……我是繼續留在內米湖，還是回到雅典去？”
狄安娜思考片刻，答道：“隨你的心意就好。”
“我……”雅典王子猶豫片刻，才低聲說道，“我想留下來。但我終究是雅典的王子。”
這彆扭又古板的個性……
真是和阿波羅一模一樣。
她抱著小絨球起身下.床，經過他身邊時略略停了一下。
“那就隨我去赴宴好了。”
“是。”
雅典王子低聲應了，緊緊攥著書卷，臉色隱隱有些泛白。
心臟一下一下地劇烈跳動著，洶湧的思念呼之欲出，卻又被一隻無形的手強行壓了回去。
他慢慢將手按在了心臟的位置上，閉上眼睛，腦中滿滿充盈著一個熟悉的名字。
狄安娜。
月之女神，狄安娜。
這次的宴會，定在奧林匹斯聖山最偏遠的一處山峰上。
宴會的主人名叫坦塔羅斯，據說是最受神袛寵愛的一位凡人。
距離宴會開始還有整整三天，神侍們卻已經開始忙碌了起來。一壇又一壇葡萄酒從酒神的神殿裡搬出來，一隻只金色的杯盞擺放在了案桌上，神袛們已經陸續開始入席。
轉眼間，冰雪皚皚的入口處，又走來了兩位神袛。不，三位。
當先一位身材高挑，穿著雪白的長裙，銀色腰帶緊緊束起，銀色額飾緊緊束著發，一顆太陽形狀的藍色寶石鑲嵌在了額飾正中，唇角微抿，眼中泛著些許冷意。
一顆毛絨絨的小球趴在她的肩膀上，緊緊摟著她的脖子，不時嘟噥著“一點也不好玩”。
她右手牽著一位半大的人族少年，左手邊是一位身穿黑色長裙的女神。
“月神殿下和……暗夜女神殿下？”神侍費了好大的勁，才認出那位穿著黑色衣服的女神是誰。
霎時間，幾乎所有的目光都投在了月神與暗夜女神身上。那位半大的人族少年，反倒被眾人忽視了。至於月神肩膀上那顆小絨球，他的存在感一向很低。
熊熊八卦之火在每一位神侍眼中燃燒。
暗夜女神pk天后，舊愛vs新歡，神王宙斯該如何取捨？敬請期待！
還沒等眾神的八卦之火燃到一半，暗夜女神已經沖著狄安娜點點頭，給了她一個鼓勵的微笑，而後轉身離去。狄安娜牽著人族少年的手入了席，別的神問起時，只淡淡地說了一句：“他是我在人間界的大祭司。”
蓬！
眾神的熊熊八卦之火又重新燃燒了起來。
所謂祭司，而且是男性祭司，尤其是俊美的男性祭司，基本都和女神們有那麼一腿。
男神同理。
所以，千萬年來不曾動過心的月之女神，終於發現異性的美妙了？
不少神袛甚至開始摩拳擦掌，琢磨著該怎麼把月神的注意力給引到自己身上來。作為月神的狄安娜乾淨剔透得驚人，作為狩獵女神的狄安娜卻又野.性得驚人，不就是床.上床.下那啥啥嘛，哦？
可惜八卦之火燒著過旺，永遠都會歪掉。
比如，沒過半天，眾神間的話題就從月神身邊的人族少年轉移到了美神阿芙洛狄忒身上。
那是一場極其狗血的三角戀。
同父同母的兩兄弟阿瑞斯、赫淮斯托斯同時愛上了阿芙洛狄忒，可惜阿芙洛狄忒只鍾情於高大威猛的阿瑞斯。於是赫淮斯托斯趁著赫拉被宙斯綁在金椅上時，趁機要求赫拉把阿芙洛狄忒嫁給了自己。赫拉被牢牢綁著雙手也被吊著，無可奈何之下唯有答應。
但阿芙洛狄忒和阿瑞斯天天都在偷.情，還生了一個孩子。
頭頂綠帽的赫淮斯托斯很憤怒，於是製造了一張巨大的金絲網，決意捉.奸。
當阿芙洛狄忒與阿瑞斯有一次次偷.情時，突然被赫淮斯托斯的金絲網給網住了。
當下立刻就有神向赫淮斯托斯告了密。
那位告密的神，就是赫利俄斯。[1]
聽見赫利俄斯的名字時，狄安娜震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後果是很顯然的。
阿瑞斯和阿芙洛狄忒對赫利俄斯展開了瘋狂的報復，赫利俄斯的名字也就此從神譜中徹底抹除。
而太陽神，真真切切就只剩下了一位。
但那唯一一位太陽神，已經轉世成了人，如今正安安靜靜地坐在她身邊，讀著一卷晦澀難懂的書。
她轉頭看去，人間依舊下著紛紛揚揚的大雪，似乎永遠也不會停歇。
太陽神阿波羅已然消逝。
從此人間，再無日出。
作者有話要說：
[1]荷馬《伊利亞特》：他們剛躺上睡床，匠神赫菲斯托斯 精製的巨大羅網從上落下，將他們罩住 使他們手腳無法活動，無法起身， 他們心中暗暗叫苦，可是毫無辦法。 這時，跛足的赫菲斯托斯回到了床邊。 他還沒有到達利姆諾斯， 就接到了赫利俄斯的口信，便迅速地返了回來。 聽到不幸的消息，他心如蛇咬， 鬟到家門口時，氣憤難平。
另：
先打一支預防針。
希臘神話裡，希波呂托斯冤死，又被阿斯庇勒克俄斯復活，從此留在內米湖神殿中。宙斯覺得阿斯庇勒克俄斯隨意改變生死實在太過分，於是把他殺了（蛇夫座）。阿波羅震怒，又反了一次，接著被宙斯踢到人間去放牛。
不過既然是同人，肯定就不會照著這麼寫。
第58章 人骨宴一
狄安娜側過頭,輕聲詢問雅典王子：“還好嗎？是否感覺到難受？”
雅典王子悶悶地“嗯”了一聲，不自覺地卷起書卷抵著胸口,呼吸也微微粗重了些。
狄安娜愛憐地撥開他的金髮，看著那雙海藍色的眼睛,聲音忍不住放柔了些：“哪裡難受？”
“我……”心口,心口難受。
就像被一隻手狠狠攥著,無數洶湧的情感和記憶想要湧上心頭，卻又被狠狠壓了下去。他幾次想對女神說些什麼，卻只微微動了動嘴唇,什麼也說不出來。
小絨球哧溜一聲滑到了雅典王子懷裡，摸了摸他的胸口,扭頭對狄安娜說道：“母神，他的心臟……好奇怪呢。”
“哪裡奇怪了？”狄安娜問道。
小絨球抱著頭,在雅典王子懷中一拱一拱的，最終沮喪地說道：“我哪裡知道嘛……”
“呵呵。”
不知哪裡響起了一聲輕笑，緊接著便是一個略嫌譏諷的女聲：“月神殿下竟然耐不住寂寞了？”
狄安娜抬眼望去，竟是天后赫拉的侍女，彩虹女神伊裡斯。
狄安娜歪了歪身體，斜靠在神座上，一手執著金杯，一手揉著雅典王子懷中的小絨球，看彩虹女神的眼神如同看一朵開敗了的太陽花，輕聲嗤笑：“只有真正耐不住寂寞的女神，才會看誰都覺得耐不住寂寞。”
彩虹女神愣了很久，才聽出狄安娜是在拐著彎兒譏諷她。
“你！……”她咬了咬牙，“你以為，沒有阿波羅殿下替你鎮場，你能平安撐過這場神宴？”
“哦？”狄安娜略略坐直了些，眼中帶了幾分極淡的笑意，“你是這麼認為的？”
“不是我這麼認為，而是眾神都這麼認為。狄安娜，若非你哥哥是太陽神，你根本沒有資格坐在這裡。可惜如今你哥哥不在了，你帶了個酷似太陽神的……的……”
彩虹女神愕然睜大了眼，看著距離自己不過兩三毫米的冰刺，“的”了半天，卻沒有下文。
“‘的’什麼？”狄安娜靠近她，伸手捏起她的下巴，琉璃色的瞳裡泛著森然冷意，“你得眾神追捧，不過是借了赫拉的勢。你以為，若你不是赫拉的侍女，眾神會讓你天天亂叫‘哥哥’？”
“你！……”
“我？我什麼？我什麼也沒做。”狄安娜慢慢鬆開對彩虹女神鉗制，重新歪坐回去，冷笑一聲，“我剛才的的確確是威脅你了。怎麼，要去找赫拉告我的狀？”
“你！……”
“不告狀，這個暗虧你就得乖乖咽下去；告狀，就坐實了剛才我說過的話。”狄安娜輕飄飄地一個眼神掃過去，彩虹女神立刻又白了臉。
“你……”她“你”了半天，卻始終“你”不出個下文來，神色萎靡，很像一朵殘了的太陽花。
狄安娜不再理會她，轉頭看著臉色蒼白的雅典王子，慢慢抿著杯中的酒，目光中隱含著擔憂。
凡人是無法登上奧林匹斯聖山的。
她今天強行將他帶過來，其實冒了很大的風險。
在來時的路上，狄安娜甚至想著，若是雅典王子熬不住這裡的雷霆、閃電、烈火、冰霜，她立刻就將他送往人間，吩咐亞馬遜女王好好看著，等神宴結束了，她再去把他接回來。但令她意外的是，雅典王子竟然捱了過去。
這意味著什麼？
倘若雅典王子上輩子不是奧林匹斯主神，她就吞掉整個奧林匹斯聖山謝罪！
“殿下。”雅典王子艱難地開口，“我、我想……”
他努力想說出胸中翻騰的那番話，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心臟一陣劇烈的抽搐。
小絨球依舊在他懷中一拱一拱地。拱完了，才一拍巴掌，脆脆地說道：“對！他和父神長得一模一樣，他的心臟自然也和父神的一樣！”
狄安娜愕然。
雅典王子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走向狄安娜。狄安娜抬手要扶，卻被他輕輕推開，緊接著跪在狄安娜腳邊，啞著嗓子說道：“殿下看重我，只是因為……因為我長得像您的兄長，對麼？”
狄安娜沉默片刻，才說道：“他從不向我下跪。”
雅典王子緊緊抓著狄安娜的手，嘴唇顫抖著，大口大口地喘氣，心口一陣劇烈的緊縮。他閉上眼睛，苦笑著說道：“您是高高在上的神。”
“你不應該被這種禮儀束縛，阿……希波呂托斯。”狄安娜微微彎腰，看著那張肖似太陽神的臉，輕柔地撥開他的金髮，一字一頓地說道：“順著你的心意走，我的王子。”
雅典王子閉了閉眼，大顆大顆的汗珠順著臉頰滾落。
“順著你的心意走。”狄安娜又重複了一次。
雅典王子按著心口，呼吸聲愈發急促起來，整個人燙得像是被烈火燎燒。狄安娜伸手碰了碰他的額頭，俯身將他抱了起來。
“殿下！”雅典王子掙扎。
“別動。”狄安娜警告他。他一個半大不小的少年，狄安娜抱起來並不費力。那顆小絨球早已哧溜哧溜地爬到了她的肩膀上，摟著她的脖子，很輕很輕地說道：“他的身體有父親的記憶，但卻不知被什麼東西給壓住了。”
狄安娜腳步一頓，不動聲色地“嗯”了一聲。
“狄安娜！”身後不知是誰大聲喊道，“宴會馬上就要開始了，你怎麼能現在離場？”
狄安娜低頭看了看懷中的金髮少年，漠然開口：“如果我趕不及回來，就讓赫拉降罪好了。”
說完，她也不等身後的神袛回應，抱著雅典王子朝月神殿飛去。
雅典王子的身體很燙，如同烈火燎燒。
狄安娜一面用冰水給他降溫，一面輕聲哄著，無視小絨球在一邊嘟嘴抱怨的表情。他的身體雖然異于常人，但究竟不是神。若是發了高燒，很容易把身體燒壞。
“殿下……”雅典王子緊緊抓著她的小臂，直勒出了一道道青紫的紅痕。他艱難地開口，似乎每說一個字都要耗盡全身的力氣，“請殿下赴宴。”
“阿……希波呂托斯。”狄安娜微微皺眉。
“請、殿、下、前、往、赴、宴。”雅典王子再次艱難地開口，汗濕的金髮緊緊貼著臉頰，卻更顯出了幾分淩亂和頹.靡。一顆圓圓的汗珠慢慢順著他的鼻樑滑下，在鼻尖上停留了片刻，啪嗒一聲，落在了狄安娜的手心裡，熨得她心裡微微發燙。
阿波羅，總是這樣的。
她慢慢伏下.身來，貼著懷中金髮少年的耳朵，低聲說道：“你若不好，我就不去。”
“殿下您……”
“想讓我赴宴，就快些好起來。”狄安娜抬手拭去了他面頰滾落上的汗滴，忽然感覺懷中一拱一拱的，低頭看時，才發現是那顆小絨球在努力吸引她的注意。
狄安娜安撫地揉揉小絨球，提溜在手裡，暫時放到一邊，讓他自己玩去。
小絨球憤憤不平地鼓著一張包子臉，念叨著下回一定要讓父神好看。狄安娜斜了他一眼，他立刻委屈地吸吸鼻子，鑽進被子裡拱著玩兒去了。
金髮少年的身體愈發滾燙起來，眼中隱約泛著些許奇異的光芒。狄安娜有些擔心，手中一直籠著薄薄的冰霧，敷在他的額頭上，替他降溫。他漸漸抬起手來，覆在她的手背上，啞著嗓子叫她：
“狄……安……娜……”
沒有“殿下”。
狄安娜低頭看時，金髮少年全身已被汗水濕透，海藍色的眼睛裡有著熟悉的暖意，臉色卻有些泛白，似乎在忍受著極大的痛苦。她定了定神，低聲問他：“你是誰？”
少年低低笑出聲來，抬起手，想要觸碰她，卻顫抖著始終抬不起來。
狄安娜輕輕握住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不時輕吻著他的手心，眼中漸漸帶了幾分笑意。
少年躺在她懷中重重喘.息著，艱難地吐出幾個字來：“快去。”
“阿波羅！”
“若不、若不想我生氣，就快去。”他吐字愈發艱難，全是如火一般滾燙。
狄安娜沉默片刻，輕輕吻了吻他的額頭，重新將他抱了起來，朝舉辦宴會的地方飛去。
當然，她沒忘了把拱在被子裡的小絨球給提溜出來。
狄安娜飛得很快，可以清晰地聽見耳邊呼呼風響。
一雙軟軟的小手緊緊摟著她的脖子，一直興奮地喊著“母神快些”，幾乎沒把自己給蹦躂下去。
“狄安娜！！！”又是一聲尖銳的喊叫，並不比先前的彩虹女神差多少。
狄安娜一愣，剛剛降落下來，便被一位滿臉怒容的女神指著鼻子一頓臭駡：“你竟敢擅自修改既定的命運軌跡？狄安娜，你竟敢擅自修改命運的軌跡？！”
女神的肺活量似乎很好，一氣不停地罵道：“你轉世之後本該背叛阿波羅，把孩子丟在叢林裡讓獵狗咬死，然後嫁給鄰國王子！那孩子本該幾經輾轉之後落到阿波羅手裡，才被他慢慢養大！狄安娜，你竟敢罔顧命運女神的意志，擅自修改了命運的軌跡！”
“阿波羅本該承受一次又一次的背叛，直到心灰意冷然後……狄安娜，你怎麼敢，你怎麼敢！！！”
狄安娜靜靜地聽著，忽然輕輕“呵”了一聲。
“我怎麼敢？”
“這世上，還真沒有我不敢做的事情！”
第59章 人骨宴二
對面的女神似乎被嚇懵了,睜大了眼睛看著她，半點說不出話來。
狄安娜冷笑一聲,學著女神剛才的樣子，一口氣說道：“我怎麼敢私自改變命運？我怎麼敢私自蓄養美少年？我怎麼敢帶著人族赴宴？我怎麼敢在神宴上離席？我怎麼敢對著您——為世間一切種族編織命運的女神克羅托——疾言厲色？我怎麼敢？你倒說說我怎麼敢？！”
克羅托呆呆地看著她,很久才吐出了一個“你”字。可“你”了半天,卻“你”不出半句話來。
狄安娜低頭看了金髮少年一眼,少年正緊緊閉著眼睛，全身滾燙，臉色有些泛白。
“失陪。”她生硬地對克羅托丟下一句話,抱著金髮少年，來到先前的位子上坐著。
“狄安娜你——”旁邊早有熟識的女神迎上來,低聲勸說道，“畢竟是執掌命運的女神,你至少應該和軟一些。”
剛才她那一連串的“我怎麼敢”，不止是克羅托，周圍的男神女神們都給嚇懵了。
不是沒有女神像她這麼膽大妄為，關鍵是沒有任何一位女神，甚至是男神，會像她這樣，膽大妄為得如此理直氣壯。
狄安娜略略平復了心情，語氣果然和軟了那麼一點點：“我生來就是這樣。”
“別開玩笑了。”熟識的女神頗為嚴肅，“你剛來奧林匹斯的時候才那麼一丁點兒大，稍稍離開阿波羅你就哭。說好聽些是乖巧，說得難聽些，可就是懦弱。一夜之間……”
“一夜之間，狄安娜就像是變了個人。”一位褐色短髮的少年突然插話。
他抖了抖帽檐上的飛翼，瞟了狄安娜懷中的金髮少年一眼，又瞟了一眼，有些驚訝地問道：“他是不是……和阿波羅長得有些像？”
“何止是有些像？簡直是一模一樣。”又有另一位神袛圍攏過來，臉上滿滿地寫著“火速圍觀”。
“你們……”金髮少年苦笑，掙扎著想要從狄安娜懷中起來，卻又被她輕按了回去：“別動。”
少年低低地說了聲“別這樣”。
“別亂來。”狄安娜伏在少年耳邊，低聲警告，“人族的身體很脆弱。”
赫爾墨斯喃喃自語：“我有點相信那個傳言了。”
狄安娜稍稍離開了些，瞥了赫爾墨斯一眼：“什麼傳言？”
“太陽神阿波羅的魅力無人能擋。”赫爾墨斯喃喃地說著，突然在自己頭上狠狠抓撓了兩把，將一頭褐色短髮抓得紛亂，“老子明明比他更會討女人歡心啊啊啊啊啊——”
金髮少年低低咳了兩聲，臉上隱約泛起一絲苦意。
這種傳言，他寧可不要。
宴會上永遠不缺乏沖他拋媚眼的女神，神殿裡也永遠不缺乏自薦枕席的女神，偶爾去人間轉上兩圈，也能碰上那麼三五個小女神使盡渾身解數要當他的侍女……
偶爾有那麼幾次，他突然很看看狄安娜吃醋時的樣子，不過也只是想想罷了。美人吃醋的樣子固然賞心悅目，若是倒是弄巧成拙，那才是有苦說不出。
金髮少年重重喘.息著，又將心口處的布料揉得更皺了些。凡人的身體非但承受不住奧林匹斯聖山的雷霆閃電，同樣承受不住神袛的心臟。心臟的每一次跳動，他都覺得自己像是被一塊大石頭來回碾壓了一次，胸口悶得發疼。
唯一的好處是，他的身體正在這種巨石碾壓般的疼痛中，一點點地被改造著。
周圍不知是誰悄悄說了聲“宙斯來了”，圍攏的眾神立刻呼啦一聲鳥獸散。
宙斯今天的排場並不大，甚至連標誌性的紫色的紫色閃電也沒降下幾道。赫拉一臉怨憤地跟在宙斯身後，似乎是最近在和宙斯鬧彆扭。兩人身後跟著火神赫淮斯托斯和分娩女神愛勒提亞，彩虹女神手捧一束鳶尾花，將宙斯與赫拉雙雙引到了主座上。
今天沒有為阿波羅安排席位，狄安娜便將他抱到了自己的神座上半靠半躺著，然後又在旁邊添了把椅子，一面替他降溫，一面淺淺地抿著酒，有些心不在焉。
“偉大的宙斯神——偉大的天后——”
一個洪亮的如同朗誦詩歌一般的聲音高高響起，主位邊上同時站起了一位身穿王袍的男性人族。據神侍說，他就是今天宴會的主人坦塔羅斯。身為一位人間國王，卻能將包括宙斯與赫拉在內的奧林匹斯眾神請來赴宴，實在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
而坦塔羅斯似乎也很高興自己這麼有面子，非但擺上了人間最美味的珍饈，還特意請來了一群披著薄紗的少女翩翩起舞，同時在一旁朗誦著讚美眾神的詩。司掌文藝的繆斯女神們聽了片刻，終於忍不住紛紛離席——太酸、太諂媚了。
宙斯看美女看得興致盎然，根本沒注意到坦塔羅斯說了些什麼，更沒注意到赫拉刀子似的目光。
少女們舞著舞著，忽然從桌上抄起了金杯，漸漸四下散開，嬌笑著靠在神袛們懷中。最美的那一位，自然去了宙斯懷裡，刻意當著赫拉的面撩開輕紗，露出兩點淡淡的櫻色，挑釁的意味甚濃。
坦塔羅斯依舊在滔滔不絕地朗誦著：“……在此獻上我最誠摯的敬意。”
赫拉的臉色黑得像鍋底，恨不得立時就將坦塔羅斯給生吞活剝了。
最後一道菜肴被侍女們端了上來，眾神卻都沒有什麼胃口。狄安娜略略掃了一眼，隱約聞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不是牛肉、不是羊肉……”金髮少年緊緊按著心臟，臉色白得嚇人。
狄安娜有些擔心，起身坐到了他的身邊，替他擦了擦汗，關切地問道：“還好麼？”
金髮少年的臉色更白了，突然一把抓住了狄安娜的手腕，緊緊地勒出了幾道紅痕。
“別……吃……”他大口大口地喘.息，閉上眼睛，心臟幾乎要裂開，“別吃！”
“阿波羅？”狄安娜有些驚訝。
“那……那是……”金髮少年強行睜開眼睛，拼盡全身的力氣，看向了未來，“那是人的……人族的骨和肉……坦塔羅斯殺了自己的兒子，烹飪好之後獻給宙斯。他將被永遠打入神獄之中，承受永恆的痛苦……”
狄安娜一雙眼睛越睜越大，最終緊緊按住了他的口：“別說！”
“唔……”少年在她手下掙扎著，含糊不清地說道，“我、我看見了未來……別……”
“夠了，阿波羅。夠了。”她將他緊緊抱在懷裡，聲音微微有些顫抖，“不要使用預言之術，不要強行抽調神力，你的身體會崩潰！……我，不吃。”
他心中驟然一松，再也支持不住這種強大的力量，軟軟靠在神座上，潔白的長袍已經全數被汗水打濕，緊緊貼在身體上，有些難受。
“我帶你去換衣服。”狄安娜輕聲說著，起身離席，將他抱了回去。
沒有人介意她的離去，因為宴席上已經炸開了鍋。
眾神基本沒動那盤最後端上來的肉，只除了穀物女神德墨忒爾。
這一吃，可就要了命。
近乎全.裸的少女們跪在草地上瑟瑟發抖，眨眼間便被赫拉掃地似的掃出了奧林匹斯聖山，基本不是斷手就是斷腳。德墨忒爾臉色蒼白幾欲作嘔，宙斯一把提起坦塔羅斯的後領，一路丟下塔爾塔洛斯，咬牙切齒地詛咒著，讓他永遠滾蛋。
而那位被煮熟並切碎的可憐孩子，已經被眾神重新拼了起來，又重新賦予了生命。
宙斯一怒之下將整座山峰劈得粉碎，怒氣衝衝地回了奧林匹斯主峰，在雷神殿中躺了很久都沒有消火。人間界一直充斥著雷霆的怒吼聲，伴隨著漫天飄飛的大雪，分外陰森恐怖。
直到這時，被二次嚇懵了的命運女神克羅托才勉強反應過來，又低頭瞅了瞅剛剛織好的命運之線，額頭上的青筋隱隱跳了兩下。
不出意料的話，狄安娜肯定會再替阿波羅修改一次命運。
她憤憤地將手中的命運之線絞成了團，決定要給那位膽大妄為的月神一點顏色看看。
“克羅托。”身後似乎有人在叫她。
克羅托轉過身來，微微愣了一下，而後行禮：“天后殿下。”
赫拉“嗯”了一聲，試探著問道：“我聽說，世間一切種族的命運，都是你編織出來的？”
“是的，殿下。”克羅托不卑不亢地說。
赫拉看了彩虹女神一眼，又問道：“月神與太陽神的命運，究竟是好是壞？”
“這……”克羅托低頭看看手中攪成一團的命運之線，有些無可奈何，“狄安娜與阿波羅的命運，是我所見過的最奇怪的命運——它們根本就不受我的掌控。”
赫拉一怔，臉色微變。
“克羅托。”赫拉定了定神，說道，“你不覺得，狄安娜這麼做太過分了嗎？”
克羅托憤憤不平：“何止是過分，簡直是很過分！非常過分！”
赫拉嘴角彎起了一個詭異的弧度：“不如，你去改一改其他人的命運？譬如，讓狄安娜身邊的人，比如那位酷似太陽神的雅典王子，服用薩梯里昂[1]……”
命運女神後退了一步，瞳孔微縮。
“狄安娜會很樂意看到這一切的。”赫拉笑得很歡。
狄安娜樂意才有鬼！
薩梯里昂可是薩梯一族最具刺.激性的藥！
相傳薩梯族人尖耳、短尾、嗜酒如命，唯一的樂趣就是與異□.歡。誰要是招惹上了他們，那可真就是倒楣透頂。
克羅托搖了搖頭：“雖然我的確討厭狄安娜，卻還沒到這種喪心病狂的地步。”
“我也不過是提個建議罷了。”赫拉聳聳肩，對身邊的彩虹女神說道：“我們走。”
第60章 巴比倫一
狄安娜重新回到了內米湖。
由於強行抽調神力的緣故，少年的臉色一直白得嚇人,心跳也極為劇烈,可體溫卻漸漸降了下來。他一直緊緊抓著她的手,低聲重複著什麼,狄安娜仔細聽了片刻，竟然聽不清。
小絨球在她懷裡拱了拱，摟著她的脖子,軟軟糯糯地撒嬌：“母神母神,我們去巴比倫看醫學泥板書好不好？它真的特別棒！我沒有騙您！”說完，他還特別努力地點了一下頭。
狄安娜伸手試了試少年額頭上的溫度,由於片刻,說了聲好。
倘若巴比倫的醫術果真如阿波羅所說，厲害得不行，那她也不妨帶著他們去看看。
小絨球歡呼起來，興奮地在床上滾來滾去。
她抱著沉睡的金髮少年走出神殿時，外頭已經下起了滂沱大雨。
坦塔羅斯殺子設宴的新聞已經傳遍了整個奧林匹斯，甚至連人間界也有所耳聞。坦塔羅斯帶到奧林匹斯的那些少女早已經被丟棄到了人間界，恰好落在距離內米湖不遠的草地上。豆大的雨點打在了她們赤.裸的身體上，沖刷著閃電劈過的紅.痕，令人觸目驚心。
狄安娜甚至在懷疑，坦塔羅斯是不是給這些人族少女灌了什麼迷.藥，才讓她們冒死登上奧林匹斯獻舞的。
她很快得到了答案。
滂沱大雨中，少女們臉色潮.紅，互相摩擦著下.體，斷斷續續的呻.吟聲在林中回蕩著，即便身為同性，狄安娜也有些忍受不了。
空氣中飄著一縷縷奇怪的香，引得人蠢蠢欲動。
“您是……神……”
一位少女跪爬著來到狄安娜面前，緊緊攥著她的裙擺，雙腿無意識地摩擦著，“求您……救我……我……難受……”
狄安娜俯下.身來，一手扶著沉睡的金髮少年，一手輕按著少女的額頭。薄薄的冰霧順著少女的身體蔓延，瞬間令她神智清醒了不少。等少女看清了眼前的銀色長髮與淡琉璃色的瞳，幾乎整個人撲到了狄安娜懷裡，嚎啕大哭：“月神殿下救我！！！”
奧林匹斯十二主神之中，唯有月神守護著少女的貞.潔。
“別怕。”狄安娜輕聲安撫著她，揮手灑下一片疏密有致的銀色光簾，將沉睡的金髮少年護在其中，然後扶起身前的少女，按著她的額頭，低聲吟詠著古老優美的咒文。小絨球早已捂著眼睛滾到光簾裡，抱他父神的脖子去了。若是晚上片刻，肯定又會被他母神抓著打屁.股了。
少女跪在她懷中抽抽噎噎地哭，吟詠咒文的聲音也漸漸大了起來。
清清冷冷的光在大雨中蔓延肆虐，少女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來到了狄安娜身前，近乎貪婪地吞咽著她手中淌下的銀色光芒，嗚咽聲不絕於耳。
漸漸地，少女們的哭泣聲笑了，臉上的潮.紅也漸漸褪去，唯有身上大片大片的傷痕無法消退。最開始的少女抽噎了一下：“多謝、多謝殿下。”
“你們的家在哪兒？”狄安娜放柔了聲音問道，“我送你們回去。”
少女們臉色立刻白了，又連滾帶爬地在狄安娜腳邊哭著說道：“求殿下不要將我們送回忒拜！”
忒拜？[1]
狄安娜微微愣了一下。
“月神殿下！”少女在她懷中哭訴，“坦塔羅斯是王后的父親。這一回，就是王親自挑選了我們，讓坦塔羅斯帶到奧林匹斯去的。王后、王后她……她一直在辱駡著您的母親！”
狄安娜呆了片刻，眼中漸漸浮現出些許怒意。
“不要因為忒拜王后曾經傷害過你們，就在我面前信口開河。若是指望著我替你們復仇……”
“殿下！”少女急急說道，“我、我並沒有信口開河！在我們來之前的那天晚上，王后一直都在譏諷暗夜女神，說她不過生下了兩個孩子，並不值得人族侍奉。還、還說……”
狄安娜一言不發，靜靜地打量著她，淡琉璃色的瞳倒映出淺淺的影，幾乎要將她整個穿透。
“我、我……”少女縮了縮肩膀，“求您、求您不要送我回去……”
她這一哭，竟連其他少女也一齊哭了起來。
狄安娜沉默片刻，緩緩說了聲好。
她當然不可能憑她們的幾句片面之詞就認定忒拜王后冒犯了暗夜女神。
在一切弄清楚之前，她必須親自到忒拜去一趟。
至於巴比倫之行，恐怕得暫時押後幾天。
————
忒拜城。
冬。
Pyanepsia節。
城中已經張燈結綵，洋溢著節日的氣息。酒神節的狂歡還沒有到，扮成日月神的青年男女們在神廟前跳起了神秘的祭舞。狄安娜收攏了神的光芒，行走在忒拜城的街道上。
依稀記得上一次在人間過酒神節，她醉倒在阿波羅懷裡，不知說了些什麼，又或者什麼也沒說。第二天一早，她全身酸痛地躺在阿波羅懷裡，該做的不該做的，全都做了。
那也是她第一次認清了自己的心。
阿波羅……
她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竟會這麼想他。
想念他身上溫暖的味道，想念他近乎瘋狂而又熾熱的吻，想念他緊緊抱著她，汗珠順著高挺的鼻樑滑下，一滴滴落在她的身體上，幾乎要將她整個融化……
“勒托——算什麼？”
一個高高的尖利的聲音自王宮裡傳了出來，而後是一個被金飾包裹著的極其豔麗的女人。她頭戴後冠，表情極是驕縱。
“通通給我放下祭品，回家！我總共有七個兒子、七個女兒，難道不比生了一雙兒女的勒托更值得你們祭拜？我的父親是坦塔羅斯，他正在跟天神一起享受人間的祭品！我的……”
狄安娜微微抿著唇，一步步走到頭戴後冠的女人面前，揚起手。
——啪！
王后臉上多出了五道紅痕，尚未說出口的話就這麼咽了回去。
“你，的，什，麼？”狄安娜緊緊盯著她的眼睛，語調中透著令人心悸的寒意。
“你是誰？竟敢冒犯於我！”王后指著狄安娜尖叫起來，“衛兵！快把這膽大妄為的女人關起來！要關進最黑最深的地牢裡——啊！！！”
狄安娜反手又給了她一耳光：“一個字，一耳光。你自己數數，剛才冒犯暗夜女神的那些話裡，總共有多少個字？”話音未落，王后臉上又被啪啪地甩了兩個耳光。
“那又怎樣？”王后捂著高高腫起的臉，反唇相譏，“就算命運女神奪去了我的一部分幸福，總不可能比勒托更差吧？我足足有七個兒子、七個女兒呢！呵，就憑勒托那兩個孩子，也想跟我比？”
狄安娜的手漸漸移到了她的脖子上，湊近她，眼中的寒意愈發幽森：“就憑她的一雙兒女都是掌控世界的主神，就憑她生下了我與阿波羅！”
世界安靜了。
王后捂著高高腫起的臉，驚愕萬分。
狄安娜冷笑著抓起銀弓，擱在王后脖子上的手微微收攏了些，一字一頓地說道：“‘就算命運女神奪去了你的一部分幸福’？‘足足有七個兒子、七個女兒’？尼俄柏，你說，若是我將你的兒女們一一殺了，你是該哭，還是該笑呢？”
王后驚恐地退了兩步：“你、你不能！你是神，你是憐愛世人的神！”
狄安娜輕輕撫摸著箭尖，眼中寒意又盛了幾分。
“憐愛世人的神是阿波羅，可不是我。我從來都特別小氣、特別愛計較、特別……”
“夠了。”
一個暗金色的身影漸漸從王宮的陰影中走了出來，依舊戴著暗金色的面具，看不清臉。
狄安娜動作一滯，指尖微微顫抖，幾乎抓不穩銀弓。
是他。
那劍一般銳利的目光，不帶任何感情的語調……
那像極了阿波羅的影子。
“沒必要毀壞自己的名聲，月神殿下。”暗金色的身影微微側過頭，似乎刻意不去看她，“就算現在那十四位王子和公主就站在你面前，你也不會動手殺了他們，最多再打那位王后一頓罷了。”
“你……”狄安娜呼吸一滯。
“嘴、硬、心、軟。”暗金色的影子一字一頓地說著，隱隱帶了些許笑意。
“你……是……”狄安娜不自覺地後退了兩步。
“我？”暗金色的影子輕輕笑了一聲，“我是受了詛咒的瘟疫之神。你，最好離我遠一些。”
瘟疫之神？
宙斯有封過這麼一位神嗎？
狄安娜的臉色又白了些。
暗金色的影子說完這番話後，不再理會狄安娜，而是走到王后面前，隱隱帶了些壓迫的意味。
“聽懂我剛才說過的話了？”他的聲音依舊沒有起伏，仿佛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已經無法引起他的半點情緒變化，無論是喜是怒，是痛是悲。
王后忍不住又退後了兩步。
她當然知道“瘟疫之神”背後的含義。
對方只要動動指頭，整個忒拜城都會籠罩在瘟疫的陰霾之下，最終變成一座死城。
“我……”
王后捂著高高腫起的臉，拖著沉重的步伐，來到暗夜女神的祭壇前，跪了下去。
“請……饒恕……我對您的冒犯……”
暗金色的影子輕輕“嗯”了一聲，漸漸消失在了神廟的陰影裡。
“請等一等！”狄安娜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但是，她沒有得到任何回答。
只在隱約間，感覺到一雙暗金色的眼睛在看著她，如劍一般銳利，卻又分外專注。
作者有話要說：[1]Thebas，又譯底比斯，希臘城邦，不在埃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