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親王密議廢立
次日弘晝果然往慈寧宮給雍正請安去了。誰知剛一進慈寧門,蘇全泰便迎了上來,說道:“奴才恭請王爺金安!皇太后正在召見王府的女眷,請王爺先移步壽康宮,裕貴妃那裡稍坐片刻。等這位福晉退下了,奴才就往壽康宮去請王爺。”
弘晝心下便有些詫異,這日原本不是王府的福晉、郡主們到慈寧宮請安的日子,來慈寧宮大約是有些事情的,卻不知是哪一府上的。這麼想著,早已過了徽因右門,到了壽康宮外。
此時在慈寧宮裡的,乃是莊親王允祿的嫡福晉郭絡羅氏。這位福晉乃是受了允祿之托,專門撿著這個日子來面見雍正的。
原來那日在養心殿外看見乾隆扔下五名大員去往延禧宮,允祿的心情便沉重了數日。前前後後的,想了許多對策,都不是僅憑一人能完成的,於是就要往履親王府去找允祹商議。恰恰這個時候,履親王府的總管太監奉命到莊親王府去請允祿,說是允祹新得了一幅古畫,請允祿去觀賞。允祿聽了,趕緊備了車馬,就往履親王府裡來。
誰知到了履親王府,不曾入得書房,便被允祹一直帶到後花園湖心亭裡坐了。見允祹連一個伺候的人都不曾留下,允祿便笑道:“十二哥喚小弟過來,當真是看畫的?”
允祹也笑道:“難道十六弟還有興致看畫不成?”
允祿收了笑容,說道:“實不相瞞,這幾天小弟始終想著那案子,正想找十二哥商議一二。”
允祹也正色說道:“愚兄今日邀十六弟過來,正是為了這案子。”
允祿道:“小弟以為,這案子不論誰作的,都不是甚麼要緊事情,不必多說。反倒是當今皇上對那罪婦如此溺愛,令人心驚。若說後宮裡鬧騰倒也罷了,如今竟連朝廷公事也視同兒戲。只可惜了列祖列宗浴血打下來的基業,不知能經得住幾日的折騰?”
允祹黯然道:“養心殿裡那位,事事總要學著皇阿瑪,卻是畫虎不成反類犬。尤其是自從來了個甚麼滄海遺珠,前後出了多少烏七八糟的事情,連上天都看不下去了,竟還有人能執迷不悟。愚兄只是想不明白,那個不知來歷的野格格,究竟有什麼好處,至於那父子兩個什麼都不顧了?”
允祿苦笑道:“豈止十二哥想不明白,這滿朝的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就沒有一個能想得明白的!小弟也想不明白,明明親生父子,當今皇上為何就沒一點先帝當年的風範?”
允祹歎道:“莫說先帝,咱們這些兄弟裡頭,那個有這麼昏庸過!若只是資質差些,倒也不打緊,只要能虛心向學,也有人最終有了大成就。最怕的是沒多少才略,還自認聖明的。這些年裡,聽了多少風言風語,說當初皇阿瑪就是喜歡他,才把大位傳給了先帝。真虧他編得出來!若不是咱們諸兄弟韜略智謀彼此相去不遠,康熙五十一年再廢太子之後,皇阿瑪何至於數年未定儲君。如此大事,豈能是一個幾歲的孩子能左右的。這般往自己臉上貼金,把咱們兄弟們都當成酒囊飯袋了不成?”
允祿搖頭道:“妖言惑眾,止於智者,這些話只好騙騙那些無知無識的愚人。甚麼天生聖人,當初學射,還是跟允禧學的,允禧也是康熙五十年生的,比養心殿那位只大了半歲!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能教另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學本事,也不知究竟是教的這個太聰明,還是學的那個太笨!小弟常想,先帝若是在天有靈,瞧見當今皇上的所為,會不會懊悔?”
允祹也笑道:“先帝那性子,十六弟還不知道?若當真在天有靈,只怕早從泰陵裡出來了,哪會在一邊懊悔!”
允祿眨了眨眼睛,呆了片刻,才說道:“原本小弟也想著,如何能勸得皇上守禮法,尊祖制,親賢臣,遠小人。可自從出了這樁案子,小弟再不做如此想。皇阿瑪曾說:‘殿廷告災,乃上天致警。’如今景陽宮告了災,上天也致過警了。皇上依舊是一遇見五阿哥和那假格格,就把禮法制度盡數忘卻了。連上天都勸不回來的人,咱們又何必枉費力氣?這半年間種種不法之事,從面兒上看,皆是五阿哥幾個所為,其實根源盡在養心殿。如今那罪婦犯了天大的罪過,皇上還要百般袒護,只怕對五阿哥也是如此。小弟只擔心,皇上至今仍然屬意於五阿哥。”
允祹正色道:“愚兄也想到這些。列祖列宗創業艱難,江山絕不能落到五阿哥手裡!十二阿哥是嫡子,皇上屬意五阿哥,咱們若擁戴十二阿哥,那是皇上廢嫡立庶,這點倒是咱們佔了理。況且皇太后如今對十二阿哥頗為看重,若是能說服皇太后,為十二阿哥爭得儲位,事情也容易許多。”
允祿搖頭道:“話雖如此。只是永璂如今才九歲,哪裡能當得起社稷重任?依著當今皇上的做派,只怕等不得八九年,就已經玉石俱焚了。”
允祹聽了這話,止不住地一抖,起身將四面的窗子都開了,見湖畔四周皆不見人影,這才關了窗,重又坐下與允祿說道:“十六弟之言,絕非多慮。只是愚兄庸懦,不敢去想而已。此事干係重大,還需妥當謀劃才是。如今皇子之中,十六弟以為哪一人更為妥當?”
允祿道:“小弟以為,諸皇子中永瑢才幹最佳。雖然不及皇阿瑪和先帝,卻遠勝過當今皇上和五阿哥。”
允祹思忖片時,道:“這也得永瑢自己願意方可。眼下永瑢正在純貴妃處侍疾,難得一見,只怕他也沒心思去想這許多。左右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咱們不妨從長計議。若是那永瑢不願意,倒該如何是好?”
允祿道:“當真如此的話,也只好在永璇與永璂中再選一人。只是這兩個年紀尚小,一時難以親政,歷朝輔政之臣,又鮮有善終。”
允祹道:“若是當真到了那步田地,也只好盡人事聽天命罷了。只是廢立之事,並非咱們兩個老朽能行的,滿朝之中,誰人能與咱們同謀?”
允祿低頭道:“方纔聽了十二哥之言,小弟忽然覺得,皇太后心下有何主意,或許可以打探一番。”
允祹笑道:“十六弟糊塗了不成,愚兄何時說過這話?皇太后原本是母以子貴的聖母皇太后,皇上便是皇太后的命根子,哪裡肯另立新君?”
允祿道:“早年先帝在雍和宮潛邸時,兩府女眷也時常來往,小弟的福晉們卻都與皇太后不甚熟識,是以小弟對皇太后的性情見識也所知甚少。原本只道皇太后乃是深宮婦人,安享榮華富貴的。誰知上月皇太后回宮時,太和殿前聽到皇太后訓示,只覺如同先帝還宮一般。當時忍不住抬頭看過,皇太后那舉動神情,竟與先帝一般無二。小弟便留心皇太后言行,才知皇太后行事頗有先帝遺風。若是皇上危及社稷,皇太后必不坐視。”
允祹搖頭道:“先帝當初捨得將弘時出繼與八哥,也是膝下還有數子。皇太后再有先帝遺風,終究是婦人。尋常婦道人家,一旦生有子女,往往眼裡便只有子女,連丈夫都冷落了,有幾個能似武則天一般下得狠心?”
允祿道:“小弟預備寫份奏折,將這宦官干政案奏報皇太后,呈請皇太后約束內侍,勿使其干預朝政,且看皇太后作何說法,再做計較。”
允祹道:“此折雖應呈與皇上,呈與皇太后卻也算不得錯。愚兄既與十六弟一同商議了,便聯名上折,有甚麼不是,一起承擔便是。”
允祿道:“既是試探,便也許成也許不成。若是事成便罷,若是不成,豈不反倒讓皇太后與皇上生疑?還是小弟單獨上折為是。”
允祹聽他說得有理,也點頭應允。於是又商議了一番,允祿回府之後,便寫了一份奏折。囑咐福晉當面呈與雍正。
郭絡羅氏聽了允祿之言,將奏折仔細地揣在袖子裡,入宮覲見。進了慈寧宮,只見正殿裡伺候的宮女、太監不少,便只說些閒話,眼光卻時不時地往周圍侍立之人處看過一眼。雍正見了,便知她有事要說,心下猶豫了一回,依舊打發了眾人下去。
郭絡羅氏從袖子裡掏出一個上了鎖的皮匣來,打開了取出一份奏折,跪倒說道:“稟皇太后,莊親王有份奏折,吩咐奴才轉呈皇太后。”說罷,將奏折舉過頭頂。
雍正接了看時,這份奏折是允祿親筆寫的,洋洋灑灑千餘字,裡面頗有幾處文理不甚通暢之處,皆是因為插入了往日兩人私下之語所致。若是將這些除去,前後文字便皆通順。雍正心知以允祿之文采,斷不至於不能發覺這些不通之處,必是有意為之。此時雍正心中百感交集,既有不再孤軍奮戰的慶幸,又有無面見江東父老的愧疚。拿著這份奏折,思忖了好些時候,才如此這般地囑咐郭絡羅氏一番。郭絡羅氏答應著去了。
晴兒窩藏小燕子
雍正通過莊親王、和親王與宗室加緊聯繫的時候,乾隆為了那小燕子提前回京了。
那日方嚴趁著夜色帶了小燕子回到藏身之處,也不待歇息片刻,便忙忙地詢問那小燕子的身世。不想只要話說得略微文雅了些,那小燕子便開始打岔。直岔得方嚴頭暈腦脹,也不曾問出個所以然。此時方嚴也有些疑心,自家書香門第,父親乃是同進士出身,當真能生出如此愚笨粗俗的女兒不成?
思前想後,這姑娘到底在宮中住過,宮中路徑、習俗、人物,都知道許多,還有些用處,於是便說是自己幼年失散的妹妹正與那小燕子年紀相仿,且又生得一模一樣,那小燕子必是自己的妹妹。那小燕子早已將幼年之事盡數忘卻,此時聽了方嚴之言,將信將疑,懵懵懂懂的,認了這個哥哥,從此兩人便以兄妹相稱。
這兩人便敘說各自的經歷,方嚴只作好奇狀,很是問了些宮中防衛、路徑之類。估摸著城門將開之時,幾個人便收拾了,打算盡早出城。誰知走不多遠,就看見街上已經貼出了懸賞捉拿的告示,還帶著那小燕子的畫像。方嚴等知道,此時城門口必然也貼了告示,一旦過去,便是自投羅網。方嚴只打發手下老歐帶了那幾個人出城,自己則又與那小燕子轉回原處。
那小燕子早先在街上偷竊行騙之時,只要被人捉住,便動輒喊著“要頭一顆,要命一條”,不過明知道別人不會為了幾兩銀子要了她的性命,才這般有恃無恐。及至入了宮,知道乾隆不捨得殺她,便也時常如此叫囂。眼下知道一旦被捉,當真便會要了她的性命,這豪言壯語也不敢再提,乖乖地跟了方嚴回去,難得安生了數日。
終究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不過三五日工夫,那小燕子便再也坐不住,纏著方嚴要往街上逛去。方嚴無奈,只得讓她蒙了面,又好生囑咐了一番,這才帶了出去。一路上那小燕子雖也蹦蹦跳跳的,沒個正形,看得方嚴暗自捏了一把汗。
走了幾條街,方嚴便勸那小燕子回去。那小燕子多日不曾好生逛過,如何肯應。知道方嚴不會扔下她逕自回去,便又想起了她那豪言壯語,當街便喊道:“抓就抓!要頭一顆,要命一條!”惹得許多行人一齊往她那裡看過去。
方嚴見那小燕子又要當街發瘋,知道不妙,忙大聲說道:“你要逛便逛,我不抓你回家了!”
那小燕子聽了這話,得意洋洋的,大搖大擺地往前走。忽然看見三五丈外一家首飾鋪子走出一個姑娘,帶了兩個丫鬟,正要登上一輛硃輪車,那小燕子一見,叫著“不許跟紫薇搶爾康”,便要衝上去。
那姑娘正是晴兒。晴兒因被雍正厭棄,出宮時一切待遇均按郡主品級給付。郡主雖比和碩公主只低了一級,卻不似和碩公主有單獨的府邸和護衛。雍正只賞給一處兩進院落,用兩頂轎子把晴兒和她自幼帶進宮的乳母達嬤嬤送過去,原先帶入宮的物品以及多年來宮中眾人的賞賜、饋贈也一併著人抬去,又留下一副郡主儀衛、一頂暖轎、一輛硃輪車,其餘都聽憑晴兒自便。那晴兒在宮中長大,如何曉得外頭的生計,還是達嬤嬤張羅著,從人伢子手裡買了幾個丫鬟,雇了幾家僕人,伺候日常起居,又央了中人在城外置辦田莊地產,這才開始過活。
當日晴兒在宮中時,那些福晉、命婦們多有親熱奉承的,如今也都不見了蹤影。達嬤嬤眼見晴兒年歲大了,婚事尚無著落,心裡暗暗發愁。因此便勸著晴兒,若是日後皇太后念及舊情,宣召入宮,切不可再如往日那般胡言亂語。誰知那晴兒反倒驚道:“爾康和紫薇,永琪和小燕子,那是多麼美好的兩對璧人!皇太后整日裡吃齋念佛,最是善心的,怎麼會容不下這樣高貴的愛情?必是受了蒙蔽!若是日後見了皇太后,正該好生解勸,才不會鑄成大錯。”一番話把達嬤嬤氣了個倒仰,眼見費勁心血奶大的格格不中用,也想著另謀出路。正好自己的大女兒守寡,生計艱難,達嬤嬤便收拾這些年積攢的細軟,幫襯女兒過活去了。
這晴兒猶不知生計艱難,每每覺得悶了,便坐車往街市上走動。本來按照朝廷的制度,郡主出行的儀衛,有吾仗二、立瓜二、骨朵二、羅繡寶相花傘二、紅羅繡孔雀扇二,這些東西便要有十個人舉著,另外還要有前引六人,隨行侍女三人。晴兒的家裡男僕尚不足十六人,連一套儀衛都無法使用。那晴兒也不以為意,只帶了兩個丫鬟,坐了硃輪車,便滿京城地觀街景。
常言道,不到京城不知官兒小,京城的百姓,很是見過達官顯貴儀仗車駕的。各王府的郡主出行,也有用全套儀衛車駕的,也有一概不用的。這晴兒坐著郡主品級的硃輪車,卻不見吾仗、立瓜、骨朵、傘、扇等物,百姓看了都覺稀罕,不免打聽這位是哪一府的格格。過了幾日,便有流言自八旗貴婦中傳播於市井,晴兒的名聲越發壞了。晴兒自己倒不察覺,只高興身邊再沒了約束,正可以過自己夢寐以求的熱情生活。
這日在首飾鋪門口忽然見了一個蒙面人如此喊叫著衝了過來,晴兒喜得笑逐顏開,叫道:“小燕子!”
此時方嚴從後邊一把拉住那小燕子,賠笑道:“舍妹認錯了人,多有得罪,請姑娘海涵。”
晴兒一見方嚴,便有“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之感,盈盈一笑,正要說話,忽聽那小燕子叫道:“什麼白汗,這麼冷的天,怎麼會出白汗?”
方嚴見那晴兒生得容顏端麗,且又和藹可親,也有“眾裡尋他千百度”之感,於是笑道:“此處不是講話之所,姑娘可否賞光,移駕那酒樓上說話?”
晴兒點頭。那小燕子猶在打岔道:“什麼一家?她是壞人,跟紫薇搶爾康,我不跟她一家!”方嚴也不解釋,拽了那小燕子便走。
三人到酒樓上雅間坐了,方嚴費了好大的力氣勸說,才讓那小燕子知道,“都是那老巫婆鬧的”,不再惱恨晴兒。得知那晴兒自幼養在宮中,各處人物無不熟識,方嚴心下越發歡喜。晴兒聽見那小燕子租住民宅,提心吊膽度日,心下大為不忍,極力邀那兄妹兩個住到自己家裡。方嚴欣然應允,當下便往住處收拾了,坐晴兒的車往內城去。
方嚴坐在車前,扭著頭,與車裡的小燕子和晴兒說笑。此時方嚴滿心是得遇佳人的喜悅,不曾注意到路旁一家茶館裡臨窗坐著順天府的兩個捕快。原來那日劫囚案發時,順天府的衙役們挨家挨戶地查訪,便有人說曾見一群人跟在囚車之後,其中一個掛著一支簫和一把劍。官府將柳家兄妹相與交結之人查訪一遍,不見有人好作如此打扮,這條線索便斷了。不想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竟被捕快當街遇見。
捕快們常年辦案,一見方嚴那神情氣質,便知這人不是尋常的守法百姓,又見帶著簫和劍,立時便疑心方嚴便是那殺人劫囚的兇徒。雖說柳家兄妹已經被斬首,殺人劫囚案不再追查,按照大清律,負案在逃的死囚小燕子卻必須捉拿。倘若捉到那小燕子,依舊可以按照窩藏死囚的罪名將方嚴正法。於是兩個捕快趕緊從茶樓裡出來,跟在硃輪車後。
捕快們一面走著,一面悄聲議論,一個說道:“這兇徒倒也膽大,但凡做那殺人越貨勾當的,都恨不得生就一副走進人堆再也尋不出來的模樣,唯恐身上有甚麼不同之處,容易被人指認,這位反倒敢明晃晃地掛出幌子來,難道把朝廷的公差都當廟裡的泥胎了不成?”
另一個說道:“這種紅蓋、紅幃、紅幨、蓋角皂緣的硃輪車,是郡主才能坐的。這兇徒如此囂張,想必是有王府在背後撐腰,只不知是哪家王府。”
一個說道:“近日裡曾聽見有個蒙古格格,常在街市上走動,只坐著郡主的車,卻不帶旁的儀衛,不知是不是這位。”
另一個道:“窩藏事大,那能只憑市井傳言給人定罪,必得查訪清楚了方可。”
如此說著,跟進內城,硃輪車轉來轉去,到了一處院落門前停下。只見車上下來四個年輕的姑娘,其中一個正是那逃犯小燕子。兩個捕快躲在角落裡,看得清清楚楚,便找鄰居打聽那是誰家的府邸。一個老太太撇著嘴說道:“是個郡主,叫做什麼晴兒的。原本養在宮裡,聽說跟個包衣奴才有些不清白,惹惱了皇太后,趕出宮來了。”
兩個捕快聽了,便回去將這消息稟告府尹。府尹又差人打探過了,確是實情。但內城本是旗下人所居,不受順天府管轄。因此只得行文刑部、理藩院等衙門,說是發現蒙古扎薩克親王多爾吉特之女郡主府中侍女的模樣與逃犯相似,交由他們料理。
這些衙門接了順天府的公文,也不能逕自差人去搜查郡主宅邸,只得向乾隆請旨。乾隆見了這旨意,大吃一驚,趕緊下了旨意,說扎薩克親王多爾吉特為國捐軀,切不可驚擾遺孤。
傳旨官員走後,乾隆猶自坐立不安。那小燕子的性子,是個坐不住的,倘若從晴兒的家裡跑出來,只怕就會落入官差之手。因此忙不迭地從黃新莊行宮起駕回京,安撫那小燕子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瓊瑤說晴兒是愉王的女兒,又是異姓王。
但雍正、乾隆時代是有宗室愉王的,雍正之十五弟允禑在雍正八年封為愉郡王,雍正九年薨,謚為愉恪郡王。
愉恪郡王第三子弘慶襲郡王,乾隆三十四年薨,謚為愉恭郡王。
所以我把晴兒寫成了蒙古人。
黃新莊將士離心
原來乾隆的本意,是當真的要在黃新莊行宮迎接西征將士的。這場戰爭勝得著實不易,先後折了許多一、二品的大員,更有無數士兵戰死沙場。定邊將軍兆惠也曾被圍困於黑水營,戰事危急時親自上陣,一場戰役中兩易戰馬,面脛俱傷,險些馬革裹屍。如此來之不易的勝利,慷慨乾隆當然不會吝惜對將士們的封賞,兆惠被封為一等武毅謀勇公,富德被封為一等靖遠成勇侯,至於輕車都尉、騎都尉、雲騎尉之類的世職,更是不計其數。封賞之外,乾隆更要將西征大軍凱旋的慶典辦得無比隆重,以向天下人昭示自己的曠世武功。
只是小燕子之事來得過於突然,讓乾隆一時情急,忘卻了閱兵賜宴之事。本來按照制度,皇帝祭拜祖陵、檢閱軍隊皆是朝廷大典,應有王公大臣陪同。王公里頭,莊親王、履親王、諴親王三個親叔叔,和親王一個親兄弟,皆是近支宗室,理當隨行,只是乾隆唯恐他們在陵前念起祖訓來,讓列祖列宗以為自己失德,不敢帶了這四人前往,如此一來,康親王、簡親王等遠支親王也就一概不帶了。大臣裡頭,六部尚書、都察院左都御史都是一品大員,也當同往,乾隆卻因為刑部尚書、左都御史曾向乾隆請求追查五個太監身份以及主使太監干政之人,無論如何不肯帶著他們到祭陵,如此一來,朝廷大員也不好帶往皇陵去了。這次祭陵,乾隆只帶了福倫一名大員隨駕。福倫最是體貼聖意,見乾隆為那小燕子擔憂,忙忙地張羅著車駕啟程,唯恐回去得晚了,誤了那小燕子的性命,引得乾隆傷心,早忘了正在奔赴行宮的將士們。至於其餘隨駕之人,想到的不敢說,敢說的不曾想到,是以竟沒有一道旨意傳與兆惠和富德。
乾隆一心想著那小燕子,也不曾察覺其中不妥當之處。回到京城,也不進宮,直奔晴兒的宅邸而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安撫了小燕子,給她安排了新的身份,又召見了她的哥哥,賞賜了晴兒,便在晴兒的家裡飲宴一番。樂不可支的乾隆全不曾看見方嚴眼裡掩飾不住的仇恨,更不會想到,若不是帶去的隨從太多,他必會當場駕崩。等到宴罷回宮的時候,早已過了鎖閉宮門的時辰。乾隆心下高興,命人打開了好幾道門,駕幸延禧宮,與令妃分享這一喜訊。
令妃聽說那小燕子在宮外尋到了自己的哥哥,她那哥哥還會武功,心便是一抖,立時想到了魏滿柱那樁案子。無奈此時乾隆的旨意已下,柳家兄妹已被斬首,哪裡還能再說殺錯了人?只得按捺住心頭的恨意,反倒喜笑顏開的,連聲說等天亮打發人去賀小燕子兄妹團圓。乾隆聽了,越發歡喜,便留宿在延禧宮,與令妃繾綣了一番。
因為原定次日不用上朝,太監也不曾叫起,兩個直到日上三竿方才起來。洗漱已畢,令妃先到承乾門外磕頭,乾隆逕自到慈寧宮去見雍正。此時雍正早已得知乾隆不曾閱兵便提前回京,並用小燕子冒充玉蘭的事情,見了乾隆,連個茶杯也懶得再摔,只問了一番祭祖之事,又說道:“本以為你明日才能回京,不想已經回來了。”
乾隆說道:“回皇額娘,兒子原本……”說到此處,才想起原定的閱兵賜宴,一時竟不知如何說起才好。
雍正也不說破,只說道:“莫非你想起了甚麼政事要辦?你自去辦就是。”
乾隆忙說道:“回皇額娘,兒子忽然想起有道旨意未發,兒子這便去草詔。”說罷,忙忙地退了出去,回到養心殿打發人傳旨。
帶著聖旨的侍衛一路縱馬疾馳,往黃新莊行宮飛奔而去。誰知到了行宮,守衛的兵丁卻說,兆惠將軍已經來過了。
原來定邊將軍兆惠和定邊右副將軍富德帶領著得勝還朝的西征將士們已經抵達良鄉縣境內,就在黃新莊行宮十里之外紮了營。兆惠、富德帶著明瑞、巴祿、阿桂、舒赫德等數十名三品以上的大員趕緊馳赴行宮,拜見乾隆。不想遠遠地看到黃新莊行宮,便覺事情有異。宮牆上的旗幟和四周守衛兵丁人數,並非皇上在行宮駐蹕時的制度。
行至離行宮尚有半里時,一個身穿著六品武官補服的人快步迎了出來,給眾人請安行禮。兆惠忙把來意說與那人。那人道:“回各位大人,皇上昨兒已經起駕回京了,不在行宮裡。”一番話,說得兆惠等人面面相覷。眾人心中都有些詫異,為了一道閱兵賜宴的恩典,全軍上下折騰了一路,難道都是白忙了不成?
原來自從接到乾隆的旨意,說要親自在黃新莊行宮迎接將士凱旋,閱兵賜宴,兆惠軍中上下便開始馬不停蹄地預備了。頭一件便是定下受閱兵丁的花名冊。雖說戰事慘烈,將士受傷、致殘在所難免,皇上閱兵時豈能滿眼儘是頭纏繃帶、斷臂瘸腿的傷兵?因此兆惠傳下軍令,各營連夜清點傷兵人數,又命隨軍的太醫逐一看視傷員,閱兵之日前能確保痊癒的,閱兵之日前可能痊癒的,以及閱兵之日尚不能痊癒的,都要分類呈報。只這一項,便讓全軍上下好一番忙碌。
好容易受閱兵丁的花名冊已定,又得精心調遣一番。閱兵時兵丁一隊隊行進,每隊人數必得相同,偏偏各營因戰事折損,可供受閱之兵丁人數不一,因此兆惠又召集眾將,商議了兵丁臨時調遣的章程。御前受閱,各隊須得整齊劃一,方顯軍容威武,而臨時調配的隊伍,又難免有欠默契。為免閱兵時出了差錯,兆惠、富德親自督促,各隊兵丁加緊演練。
閱兵的事情安排過了,又得為賜宴好生預備一番。軍營裡最講究兵貴神速,將士們平日用餐儘是狼吞虎嚥的,唯恐吃得太久,誤了戰事,如此風捲殘雲的吃法在御前卻是失儀之罪,故而領宴時如何行禮、如何吃飯、如何飲酒,又得兆惠等人一一傳授。
本來回程的路途不似出征,軍情緊急須得日夜兼程,原可以放緩行程,略微歇息數日。偏偏為了這一道閱兵賜宴的恩典,有許多事宜不得不預備,因此回程一路,半日走完一日的路程,留下半日演練隊列、吃飯、行禮各項事宜,倒比當初出征路上更加勞累。
總算到了良鄉安營紮寨,四品以下官員和兵丁尚可歇息半日,兆惠等又得忙忙地換了乾淨的官服,到行宮謁見。這些大員多已不是青春少年,連日奔波,早已疲憊不堪。此時一見乾隆竟來了一出烽火戲諸侯,皆是又累又氣,只是不敢把那不敬之語說出來,都看著兆惠,聽他下令。
因為聖旨說是在黃新莊行宮謁見,兆惠也不敢逕自回京,當下只得率眾人撥馬回營,打發人回京呈上奏折請旨,全軍上下正好在營裡休整。將士們心中都有些納罕,君無戲言,皇上既然下了閱兵賜宴的旨意,便是臨時有事,也該有旨意傳到軍營,難道皇上和隨行的一眾王公大臣竟沒有一個記得這些將士不成?
兆惠等人哪裡想到乾隆是為了一個逃犯匆匆回京的,還只道朝上宮中出了大事。這些將領們又都要回朝為官,不免關心朝中的動向,因此都打發了各自的親信,悄悄的進京,回家打探消息。這些打探消息的人剛走不久,便有旨意傳到軍營,命眾人率軍到豐台駐紮,休整一日,乾隆將率領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在豐台閱兵賜宴。
兆惠接了這道旨意,趕緊拔營起寨,趕赴豐台。次日便有各家打探消息之人陸續尋到豐台,稟報說朝上宮中俱無大事,皇上回京之後往蒙古親王多爾吉特的女兒家裡去了,有聖旨從郡主府中傳出來,說郡主身邊那個侍女乃是皇上賜給郡主的正白旗下包衣宮女,並非在逃女犯,各衙門不得驚擾郡主安寧。
眾人聽了,不免疑惑,便是有人將郡主身邊的侍女錯認為逃犯,打發個奴才說明實情也就罷了,哪裡至於萬乘之尊特特地登門看望?因而都要細問究竟。於是聽到許多意想不到的消息,將這些身經百戰的將領們驚得目瞪口呆。
原來眾將士萬里出征,個個家書抵萬金,各家父母、妻子、兒女,便是寫封家信,也只問親人是否平安,說些家中的境況,哪個顧得上說些什麼花鳥格格,是以一段轟動一時的公案,西疆軍營裡反倒不甚了了。如今眾將領聽了這些故事,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無奈那些親信們指天劃地的發重誓,都說:“便借小人一百個膽子,也不敢編排皇上家的事情。何況大人眼下就要回京,隨意再尋個人打聽,就知小人說的是真是假。”如此言之鑿鑿,便由不得眾將不相信。一時便都有些寒心,眾人為了大清的江山社稷出生入死,難道在皇上眼裡竟比不過兩個女人不成?
眾人心裡這般想著,也不敢說出口,只打發那些探聽消息的人下去歇息。那些人下去之後,少不得將這些故事當作新聞說與相熟之人,片刻之間傳遍軍營,上上下下,一片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