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一章 石猴隱辛秘
灌江口的歲月,看著楊戩守衛一方太平,日子一天天過來,雖有些無聊,但眾人心裡不禁浮起感概,如果楊戩一直留在灌江口,沒有去任什麼司法天神,後來的事,還會不會發生?嫦娥想起了什麼,問道:‘楊戩封神戰後不是不肯入天庭嗎,他是為了什麼又去當了司法天神?‘哪吒皺眉回想:‘好像是……就在不久,孫悟空大鬧天宮之後,他捉了孫悟空,後來玉帝就封了他做司法天神。‘龍八搖頭道:‘待了這麼些年,還是耐不住,父母之仇也忘了。‘嫦娥卻覺有些不對,抱著玉兔不說話,只是注意看著。
轉眼又是千年,算時日,已是孫悟空大鬧天宮的當口了,卻不見楊戩有何動靜,照樣每日裡練功、理事,三界這場大動靜似乎與他沒半點關係。哪吒想想,告訴眾人:‘好像是觀音菩薩還是誰來著,提起他,玉帝派人去宣他到花果山的。‘百花不屑地道:‘不是聽調不聽宣嗎?這一宣就去,也太耐不得了吧。‘哪吒也不明白,不好駁她,靜心看事態發展。
梅山兄弟也在回想,有些事當時不覺著,現在想來卻有些怪。老四問康老大:‘大哥,你記得當時的事嗎?好像仙官來傳旨時,他沒有答應。‘康老大想了想:‘不錯,可是回房不久,忽然出來,淡淡地吩咐我們準備,要去花果山。真是想不明白。‘他們議論時,灌江口已來了傳旨的仙官。
鏡中,康老大正在稟報,楊戩翻看手上公文,眼都不曾抬起過,只在嘴角掛了一絲冷笑:‘宣?我說過的話看來都忘了。讓他走,鬧天宮與我何干,只要不鬧到灌江口,休想我去管這閒事。‘丟下文書自行回房。
下面呢,下面發生了什麼事?讓他去了花果山,讓他做了司法天神?三聖母有些傷心地想,究竟是什麼讓他改變這麼大,要是他沒改變主意,留在灌江口,她也不會和丈夫分別二十年,看不到兒子的成長。
不只是她,所有人都奇怪,都在看著楊戩在房中默坐,是不是就這樣想著想著,後悔了呢?卻見楊戩走到窗前,冷冷一笑:‘老君既來了,何不現身。‘老君?他又來做什麼?眾人的目光望向梅山兄弟,但他們也不知此事,只是搖頭。自封神中得知老君底細,眾人心中崇敬已變,此時看他來,只想到他是否又有何陰謀。
老君本是來找楊戩,被他看破行藏,也不著惱,現了形看著他撚鬚笑道:‘玉帝知你不肯前來,請老道悄悄來說些好話。畢竟三界之主,若當真低聲下氣來請外甥助陣,傳出去也太不好聽了。‘楊戩側眼打量了他一眼,冷笑道:‘玉帝被那猴子鬧得大失面子,豈不正合你意?你道法高深,藏丹之處豈能無所禁制,就這麼容易讓只莽撞猴子盜去了,你敢說不是有意為之?今日來此,只怕是借玉帝之名,另有他事吧。‘老君哈哈大笑,坦然道:‘與聰明人說話無需拐彎抹角。楊戩,丹藥確是我有意送於那猴子的,讓他鬧一鬧,讓三界看看玉帝這三界主宰的本領如何。不過,也不能真讓他鬧得不得安寧。這個爛攤子,還得你去收拾。玉帝托老道帶話,你若降了那猴子,天庭之位任你選取。‘楊戩轉回臉背對著他,只聽見如刀鋒般銳利的話語:‘你是想讓我入天庭,日後好助你一臂之力,所以才會來跑這一趟。我若要入天庭,千年前就去了,何必待今日!‘語聲轉恨,‘若不是怕連累三妹,兩千年前桃山上我便學了那孫猴子,殺上九重天,縱是粉身碎骨,也要攪個天翻地覆,方出我胸中這口惡氣!‘老君來前已知他非輕易能說服之輩,不過他來前早有準備,此時胸有成竹地一笑,悠然坐在椅上:‘若我告訴你,瑤姬未死呢?‘一句話如晴天霹靂,楊戩霍地轉身,眼中光芒大盛,熱切得直欲燒盡眼前一切。眾人也是大驚,不想他早已知道瑤姬之事。
‘老君休要拿此事玩笑!‘就見楊戩按著心中激動,一字一頓地向太上老君說道。老君卻神情安然:‘我怎會拿此事玩笑。當年是老道求情,玉帝卻不過面子,將瑤姬秘密囚禁,只告訴世人瑤姬已死。倒讓你耿耿於懷這些年。‘楊戩知他以此市恩,也不多管,只盯住問道:‘你不會說出我母在何處,說吧,要我如何助你?‘老君此時才放下心來,捏住瑤姬,就等於掌握住了楊戩,真正放鬆地微笑道:‘只要你降了孫悟空,入天庭,日後助我掌控三界,到時放不放瑤姬,還不是我一句話。‘楊戩默然低頭,踱到床邊坐下,沉思良久。老君也不催他。
哪吒恍然道:‘不能怪他,你們不能怪他……他只想救出瑤姬仙子。沉香,你想救出你娘,他也想。所以他不能失去那個位置……‘眾人自道已明白他的心思,心說瑤姬乃是他無法開解的心結,三聖母之事礙了他救母,難怪他行為如此極端,不免也有了些諒解。
只見楊戩抬起頭來,沉聲道:‘好,我去花果山。你去向玉帝說,我入天庭,非司法天神不做。‘老君有些為難,這司法天神之位何其高貴,玉帝可否輕許?但想到楊戩的性子,讓他屈居人下自是休想,倒不如去逼玉帝答應的容易。當下點頭,徑直去了。
老君走後,楊戩招來人去通知梅山兄弟,準備花果山一行。手下準備當口,他卻仍坐於床沿靜思,半晌才抬頭,唇角微微勾出一個冷笑:‘你當我會任你擺佈嗎?我自能救出母親,不需你的許諾!‘
誰也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意思,只看得他與孫悟空一場大戰,驚心動魄,卻在末了,讓太上老君一個金鋼圈給破壞了。哪吒咂著嘴只道可惜,難怪孫悟空這麼多年來耿耿於懷,這一場痛快好戰,就此收場,確實可惜。
楊戩收了兵回灌江口,拖槍入廟。哮天犬自恃立了功,在他腿邊哼哼唧唧討好,卻被他一腳踢開。康老大哼了一聲:‘他對哮天犬也太沒心沒肺了,好歹方才也助了他,回來就丟在一邊。虧哮天犬如此忠心於他。‘楊戩回了自己房中,也不說話,只是反覆細細擦拭兵刃。三聖母看見自己走了進來,坐在楊戩身邊好奇地看著他反覆摩拭。終於忍不住問道:‘二哥,又沒沾血,你老擦什麼?‘楊戩再擦一遍,丟下布,又拿起一塊,再擦。口中答道:‘那孫猴子,金箍棒放哪不好,卻放耳中。與他交手,不得不兵刃相交,太髒了!‘又沾了點水,從頭擦洗。再沒人想到他是煩這個,忍不住好笑,哪吒笑了一陣,想到聽沉香說起過,發現他時正與哮天犬流落街頭,不知他如何度過的,一時又有些愣怔。
過了幾日,梅山兄弟來報打聽來的孫悟空消息,楊戩只聽著,不作聲,擺手讓他們下去。在案前踱了幾步,楊戩交待一聲,出去幾日,不帶從人,自己離了灌江口,直向天界飛去。梅山兄弟只知他與孫悟空一戰後心緒不好,出去了些時日,也不知他去何處,此時見他往天庭飛去,都是驚訝,不免詢問哪吒。哪吒又哪裡得知,從沒聽說楊戩在此之後去過天庭,只能靜觀後事。
楊戩隱了形,直來到關押孫悟空所在,看了一陣,回身飛向。原來他又是去找老君。‘去看聖佛幹什麼?看自己的成果嗎‘龍八不由嘀咕了一聲。進了兜率宮,楊戩來到老君煉丹的丹室,在他耳低語:‘我有事找你。‘老君驚覺,讓童兒退下,等他顯形。
看左右無人,楊戩這才現了形,老君怪道:‘你只在灌江口等消息就好,來此作甚?‘楊戩負手道:‘你們準備如何處置孫悟空?‘老君更奇怪,道:‘你關心這事做什麼?他服不不少仙丹,如今雷劈斧斫都奈何不了他。既然殺不了,玉帝準備乾脆廢了他經脈法力,永遠關押於天牢。‘眾人心一提,聖佛危險了。楊戩冷道:‘我要你救他。‘老君搖頭不肯:‘我救他做什麼,這猴頭天性頑劣,非我池中之物,我又何必為他違逆玉帝之意。你呢,他與你有何干係?‘楊戩一聲哼:‘沒什麼關係,他是我的敵手,我怎能見此英雄遭你們所辱!你乃道祖,只要你說將他放入爐中煉化出仙丹,誰能駁你。到時你只要在爐上稍做手腳,輕易便可放得他出去。‘見老君仍在猶豫,又拋出一句,‘你若不放他,我也不會來助你。既知我母未死,我自會想辦法救她出來。哼,若逼得我急了,我和那猴子聯手,看有幾人能攔!‘老君權衡半日,終覺為那猴子得罪了一個助力劃不來,再想若放了孫悟空,日後沒準也能將這心思單純的猴頭收為己用,還是允了。
原來是他救得孫悟空,眾人一陣迷惘,看到此處,真不知是否該將他恨下去,哪吒不由道:‘只怕勝佛自己也不知道此事。否則他的性子,必是要先報了此恩,再來尋他算帳。‘沉香不解地道:‘我真懷疑這個楊戩是不是別人變的,要不就是後來的楊戩是別人變的……他後來自己卻將勝佛傷得那麼重!‘
下面的事他們雖跟著楊戩回灌江口,看不見,但都知道,孫悟空踢翻了八卦爐,再鬧天宮。楊戩卻不管,仙官再次來請,他只擦著三尖兩刃槍,踢了踢最近夾著尾巴不敢作聲的哮天犬,輕描淡寫地說:‘讓老君用金鋼圈對付好了。要不,讓它也去。‘眾人這才明白,他是惱哮天犬壞了他的盡興一戰。
太上老君卻又來了,有些氣急敗壞地道:“楊戩,我放了那猴頭,他卻仍不悔改,還在鬧事,你如何不肯再去降伏?”楊戩抬眼閒閒地道:“老君允我放人,只怕也抱著收他為己用的心思吧。”老君哼了一聲也不否認。“可是這猴子雖然心思單純,卻也是個聰明人,他日若看出你目的,可肯服你?他這般毛躁,你當真敢託事於他?”楊戩又問,看老君低頭沉思,高深莫測地一笑:“老君不如告訴玉帝,讓佛祖來降伏他,這樣玉帝自然是大丟面子,孫悟空也有了去處。佛界據說正安排人手,日後護送金蟬子去西土取經回,孫悟空正是好人選。老君日後可助他行事,他必感激於心,雖不能為你用,但若有人,他也不會置身事外。如何?”老君想來想去,確是如此對自己最有利,不由看著楊戩感嘆道:“你確是聰明人,日後同殿為臣,當互相提攜才是。”楊戩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二章 來日大艱難
兩月之後,太白金星前來降諭,著楊戩即刻飛昇,出任司法天神一職。但見奪目的晶光從半空中倒垂下來,宛如億萬光粒聚成的長虹匹練,楊戩將灌江口諸事安排安畢,以法力略一牽引,金華流漾,長虹迸散,幻化出層層雲霞,五光十色。瞬時間瑞相紛呈,眾人目不暇接,楊戩舉步踏上雲霞,直升天際。
哪吒好生羨慕,脫口道:“楊戩大哥好精湛的修為,這種七彩雲霞接引,坐地衝舉,古往今來,整個天界也不過一兩人而已!”百花也看得咋舌,卻又不服,嗤道:“修為越高,做壞事便也是越易!”哪吒有些生氣,橫了她一眼,說:“他為了救母,行為縱然極端,卻也值得諒解。”百花冷哼道:“就算現在是為了瑤姬仙子,可後來呢?三太子,他飛昇後八百年裡做的那些事兒,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敢說他不是為了自己的前程和地位?”哪吒被她哽住,氣呼呼地不再說話。
天庭風光果然不同凡間,處處玉樹瓊林,香光浮泛。無數瓊樓玉宇,夾在瑤草琪花之間,金光銀霞,氣象萬千。眾人雖見慣了這些景物,但坐困陣中,忽然重睹,卻也覺到無比親切。
楊戩凌霄殿謝恩謁聖,正式赴職。眾人看他畢恭畢敬地跪拜如儀,想起他這一路行來的傲然獨立,都泛起奇異的感觸來。玉帝溫言勉勵,王母卻蘊了高深莫測的笑意,不時看向階下半合了雙眼,神態超然的太上老君。
待玉帝言畢,王母斂去了笑容,目視楊戩,說道:“楊戩,你在灌江口千年,盡職盡責,地仙之中,也算頗為難得了。但天條至高無上,乃是三界繁盛的根本,縱有老君力保,但本宮對你的能力,卻仍有所懷疑。”聲音雖不甚大,卻顯出無比的尊貴與威嚴來。
楊戩微微躬身,道:“娘娘教訓的是,小神初升天庭便領此要職,不勝惶恐之至。”
王母反倒是掩口輕笑,說道:“不錯,很謙恭,可僅有謙恭,也不足以荷此重責。楊戩,你平定石猴之亂,功在天庭,本宮才格外施恩,賜給了你這個機會。至於能不能把握,就全看你自己的了。”
王母的聲音在高曠的大殿上迴蕩著,群仙冠帶巍峨,祥雲繚繞,莊重靜穆,肅立於崇墀之下。新任司法天神的銀鎧黑袍在仙班中分外醒目,而投向他的眼光也是各異,或驚奇,或不屑,或詫異,或嘲諷。
楊戩卻不在意,只靜靜地等著王母的下文。王母抬手示意,兩名星官各捧了一堆宗捲過來,她輕拈起一份,淡淡地道:“天庭司法天神之職空缺已久,本宮事務煩忙,無暇一一過問。楊戩,這便是近年積壓下來的一些要案,你且試著去辦上一辦。”
當值星官授了楊戩玉冊金文,正式登入仙藉,玉帝又議了一些事後,鐘磬和鳴,早朝終於散了。王母臨去前別有深意地看了老君一眼,微微一笑,才跨鶴飛天而去。
兩名星官捧了宗卷,領路前往新築的真君神殿。這神殿孤零零地懸在九天之外,幽暗陰鬱。靜謐中帶著深切的寂寞,透出徹骨的寒意,大異無數隱在異卉卿雲中的貝闕瓊閬。
康老大嘆了口氣,道:“他先去的天庭,過段日子便召我們去相助。就在這神殿裡,兄弟們虛擲了整整八百年的大好時光!”
眾人隨楊戩入了正殿,送走星官後,便見他擯退左右,伏案去看那兩疊積得高高的宗卷。沉香百般無聊地站在他身後,瀏覽了幾樁,頓被案情繞得頭暈目眩,說道:“麻煩死了,這些舊案一件比一件複雜,王母莫不是存心在整他?”
楊戩看了會宗卷,又取過本司小吏呈來的天規文本來詳讀。通讀一遍後,眉頭鎖起,似遇上了什麼意外的難事。半晌,目光下垂,又盯了那天條重看,輕輕嘆息了一聲。
不知不覺中日影西移,玉兔東昇,殿內也掌起了銀燭。楊戩只細讀著天條,時而提筆勾劃,圈下些重點,竟一步不曾離開書案。三聖母想起日後發生的事,不禁嘆道:“第一天就如此上心,二哥,難怪你會變了性子,忘了幾千年的兄妹情誼,只對這冷冰冰的天條奉如圭旨。”
好容易合上天條的文本,楊戩卻又繼續去理那些舊案,淡然中帶著篤定,下筆如飛,一樁樁地判將下去。沉香越看越驚,叫道:“他好狠,竟全是重判,一點餘地都不留!”複述了幾件,果然嚴厲刻薄之至。
哪吒雖下定決心要維護楊戩,但想起當時種種,也感慨萬分地搖頭道:“還記得楊戩大哥才上天時,我好不高興,以為又可以像在封神之戰中那樣無話不談,彼此照拂。可他就像換了個人似的,頭幾天閉門謝客,誰也不見。第五天上殿覆命結案,當場便處置了四十多位仙家。輕的禁閉百年,重的,竟是被散去法力,打入輪迴……就算是為了瑤姬仙子吧,可楊戩大哥的這等做法,也委實過了。”
果然餘下的五天裡楊戩足不出戶,專心研理天條,分析宗卷,第五日袖了奏章,在凌霄殿侃侃而談,百餘件陳年舊案一一剖析得入木三分,只聽得玉帝不住點頭,王母目露訝意,群仙相顧失色。楊戩只當未見,每析完一案,便請旨緝出罪仙處罰,嚴酷無情,偏又極合於律法。
散朝後楊戩將自己關在真君神殿裡,卻不理公務,只徹了兩杯茶。他坐在榻上,好整以瑕地品著其中一盞,略帶了些笑意,看著垂幔無風自動,太上老君氣沖沖地現身進來。
“上好的碧雲春,用九重天的萬年雪精化水沖泡而成,最能明心敗火。老君,不妨先品茗,再論事,如何?”他淡定地說道。
老君哼了一聲,渾沒了平日的和藹與親切,目光如刀,森然道:“今日御前處置的四十多位仙家,你是有意為之的,對不對?”楊戩微笑道:“那個當然,若非有意,楊戩豈敢一口氣折了你如此多門人?”
老君冷冷地看著他,許久,坐下來拿起杯盞,頗有些莫名其妙地開了口:“看來,比起三尖兩刃槍,你的手更合適拿起刀筆。”
楊戩揚盞示意,老君用蓋撇著水面的浮漚,又道:“用槍殺人,與用刀筆殺人,原便是一回事,是我失算,我早該想到這一點!”楊戩道:“同樣道理,老君,用家奴還是用走狗,原也沒有太大區別。”
老君哼了一聲,道:“你看出來了?”楊戩點了點頭,老君怒道:“就算如此,你也不該輕易毀我多年心血。王母那女人明擺著要給我難堪,你便讓她如此簡單地稱心如意?”
楊戩冷笑道:“你既費盡心事地引我上天,我自不會令你失望。不過,若只是做些伏首貼耳守夜司晨的勾當,你的家奴走狗早已足夠了,何必多我一人?我楊戩,又豈會如此自甘輕賤?”
沉香聽這兩人如打啞謎一般,好生不耐,道:“什麼家奴走狗,他們什麼意思?”哪吒畢竟對天廷熟悉些,想了一想,頓時明白過來,道:“原來如此。王母舊案中,涉及的都是老君門下。但老君不是省油的燈,去頂那些缺的,仍全是他的人。”
老君皺著眉頭,問:“你是聰明人,我也不兜圈子了。實話說了罷,既引你上天,我也不怕你反過來給我難堪。王母這女人心機深沉,對仙家血統極為看重。你若想著借助她的力量,無異於與虎謀皮。”
楊戩道:“老君,本以為你我會是難得的知己。看來,我終還是走眼了。”老君目光又凌厲起來,半晌,突然一震,說道:“我明白了,原來如此!”楊戩道:“明白就好,老君,斧鉞操在我手,是不是比在王母娘娘那裡安全得多?”
老君道:“若你一時興起,砍盡了所有的林木呢?”楊戩道:“沒有林木,斧鉞如何存在?無木可砍,就是廢鐵了。”老君冷哼道:“知道便好,你還要砍下去麼?”楊戩道:“當然要砍,可妙就妙在材與不材之間的取捨。”
老君又是一震,道:“取捨豈是斧頭能夠決定的!”楊戩悠然道:“如果我說能呢?有一把可以交流共存的斧頭,豈不非常有趣?”
老君便不再說話,低了頭去品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噙得盡了,緩緩放下,如來時一般,悄然隱身而去。
應付走了老君,楊戩難得地蘊了些笑意,卻又坐回案邊,一字字去研究天條,只看得沉香等人煩悶不已,卻又無可奈何。
過了十來日,梅山兄弟被召上天來,楊蓮也跟來玩了一趟,嫌真君神殿陰森森地沒有一點生氣,才住兩天,就鬧著去廣寒宮看望嫦娥姐姐。楊戩目送她向月宮飛去,一霎間,竟似有些走神。
其實,上朝第一天,他便又見到了這個一直藏在記憶深處的女子。
比起遠古的歲月來,獨守廣寒緊閉心扉的漫長堅持,令這女子清幽得有如初弦的月色,洗盡繁華,在人多的地方守著岑寂,似水般晶瑩又不可捉摸,在才見他時閃過幾分訝意,現出追憶的樣子,帶著淡淡的喜悅。
匆匆一瞥後,他心中竟是無由地一酸。因為他明白,自己的出現,對她而言,只是意味著又多了一個故人,可供她追尋那個珍藏了太久的身影。
但這身影的主人,二千多年前就已選擇了背叛。
當初的決定,是對,還是錯呢?琴蕭合奏時的倩言笑語,縈繞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可那聲音的主人,卻清冷得再不可觸及。
於是,從那一天起,他公務之餘,便習慣了站在殿外,默對遠方的一輪皎月,若有所思,帶著不言自喻的柔和與關切。
鏡外嫦娥輕輕低下了頭。近千年……他便這麼看了自己近千年嗎?等回去後,該怎麼辦?那冰一般的廣寒宮,若少了這千年的守望,會不會冷得更加讓人心碎?
楊蓮不喜歡真君神殿,梅山兄弟一如灌江口的粗豪,楊戩獨對月色的時間也就越來越多。而白日裡,是忙不完的公務,小到下界妖魔作亂,大到哪路神仙失職闖禍,全是司法天神份內之事。眾人又一次見識了楊戩封神之戰時的心機才略,件件樁樁,纖毫不亂。
哪吒那時雖在天廷,卻只在父親帳下掛了個虛名,對各處的仙部星宿瞭解不多。這一段日子看下來,不禁大搖其頭:“原來天廷的天規,曾鬆懈到了這種程度?也難怪,司法天神之職空缺好多年了,一直沒有合適的人選。可松也有松的好處,起碼不會成天戰戰兢兢的,如履薄冰一般!”
朝會奏對時,王母讚許的笑意越來越常見,終於有一天,她單獨將楊戩召去了瑤池。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三章 構罪弄刀筆(上)
瑤池之水清沏見底,倒映著清貴富麗的巨大水榭。王母款款移步,走到躬身行禮的司法天神前,親自勸止了他,道:“這段日子,見你辦事井井有條,細緻周詳,本宮格外欣慰。算起來,本宮與你也稱得上一家人,就不必如此拘禮了。”
楊戩垂了頭,顯出恭敬之意,聆聽著王母的褒獎。整個天庭,或許,只有這女人才堪與老君分庭抗距吧?想到老君說起王母時咬牙切齒般的不屑,楊戩神色間的恭敬便又著意增加了幾分。
王母詢了幾句閒話,忽道:“本宮久處天界,對民生疾苦已頗為陌生了。楊戩,你可將凡間的情況,直接向我進言,好讓本宮不致塞兌了視聽。”
楊戩目光一凝,揣摩著王母言下之意,臉上卻掩示得滴水不漏,應了個是字,精簡扼要地述了些飛昇前的人間亂相。千餘年中,自周室東遷勢衰之後,由春秋而戰國,一統於秦,續之以楚漢,再亂於王莽,眼下戰禍連綿,赤地千里,異子而炊,苦不堪言。王母靜靜地聽著,面沉如水。
“你是司法天神,”她道,“維護三界,造福眾生,是你的職責所在。那麼,該如何了卻凡間這亂世呢?沒有了人間世,天庭的存在,也遲早會化作了虛無的。”
“王母又在給他出難題了。”鏡外龍八聽見,有些幸災樂禍地笑道,“萬事皆有定數,扭轉亂局?那堆舊案已差點惹翻了老君,若再來一次,且看他如何收場。”
但鏡中楊戩卻是成竹在胸般的安然,稟道:“要了卻人間的亂相,難自不難,但說易,卻也絕非易事。”王母嗯了一聲,道:“說下去,楊戩,不在朝堂之上,你與本宮說話不用太過拘束。”楊戩道:“所謂上有所好,下必效焉。人間接二連三的亂局,無非是因為天界亂在前頭。只要先安定了天庭,人人勤於事篤於行,少些消怠自利,豈止人間世?整個三界都能一片祥和,欣欣向榮。”
王母頷首,對楊戩的話頗為中意,口中卻道:“我天庭自封神戰後,幾千年來君慈臣賢,群仙奉命,何亂之有?”楊戩道:“君則慈矣,然慈悲出禍害,千古皆然。有律不行,競相耽於安逸,終非上策。”
王母眼中一亮,道:“說下去。”楊戩退了幾步,躬身道:“娘娘,小神斗膽,為了三界的將來,希望能請到娘娘懿旨,整飭天規,莊嚴法紀,以教化眾仙。否則長此以往,各司鬆散怠事,玩乎職守,只怕受影響的,就決不只是人間世而已了!”
王母只盯著楊戩看,也不知在想些什麼,許久,點頭讚道:“才做了幾個月的司法天神,便能說出這番話,證明你已明了身上的責任。很好,本宮終於可以真正放心了。”
拈指輕彈,仙婢呈過一隻小小的檀木盒兒。王母接過,親手遞給了楊戩,道:“放手去做吧,天條是三界的根本,根本堅固,萬物才能繁榮不息。這其中的利害,相信你很久前就已了然於胸。”頓了頓,她指向那檀木盒兒,微笑著又道,“三界之中,只有本宮才知道,這東西的主人,最後見的一個人便是你。也正因如此,縱便老君在推薦你,本宮仍然照用不誤。老君低估了你,而本宮,卻不會犯這種錯誤。”
楊戩施禮退下,握著木盒返回真君神殿,徑直去了後殿的密室。沉香好奇,與小玉亂猜一通,全不得要領。楊戩卻似已知道了什麼,神色複雜,半晌,打開盒兒,取出半塊玉符。哪吒一眼認出,啊了一聲,叫道:“是兵符,姜元帥的兵符!”
楊戩輕撫著,封神之戰的日子從心中一一掠過。在這老人的帳下,他曾有過難得的輕鬆與明朗。但如今,仍是因了這老人,他選定的那種路,那條分外艱難的路,終於砌上了第一塊磚石。
天條,還有那美妙的平衡。他冷笑了一聲,手中法力運出,將玉符捏成細細的玉屑,灑落地上,了無痕跡。
此後便是雷霆萬鈞的霹靂手段,天條就像一張無形的大網,將整個天廷包裹得密不透風,只看得眾人都喘不過氣來。漸漸地,朝會上,宴席間,無時無刻,群仙們誠惶誠恐地避開這個冷漠酷烈的司法天神,將真君神殿,視為三十二重天上最陰森恐怖的所在。
避無可避時,他們便用畏懼得近於媚諛的目光,去迎合這權力的新貴。而一轉身,如潮的怨恨,開始瀰漫在三界的每一個角落。
每日例行的朝會,也漸漸充盈了太多的火藥味。玉帝乾脆鉗緊了口裝聾作啞,被逼急了時,最多來一句:“娘娘,你看呢?”後來,就連最不熟悉天庭派系勢力的沉香,都看出王母在步步緊逼老君。至於她不住褒獎楊戩革除弊政,匡扶天道,更帶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在裡。
“鎮星真皇君,主四時廣育萬類,下界災年不斷,失職之處,顯而易見。著削去頂上三花,貶為地仙,所掌司部另覓賢能。”
“東華慈救皇君天醫大聖,以大藥醫垂治之功,燮理五行,升降二氣,解滯去窒,破暗除邪。兩百年來,下界五行紊亂,疾病連連,全系該罪仙耽於遊樂,疏於職守所至。著即日奪去其全部封秩,打入天牢,以警傚尤。”
“上茅上卿聖佑真應真君,中茅真定祿沖妙應真君,下茅至真三官神應真君,以司命、保命、定祿為本務。今沉迷於道術,玩乎職守,著即移交本司職權,打入輪迴,重積善行以應天劫。”
王母懿旨道道催下,司法天神追查司職鬆懈造成人間禍亂的力度也就更大。一連串的清洗,雖然明知楊戩已儘量壓縮影響,無傷大局,但老君的臉色終是越來越難看。於是,兩大勢力相互告狀的文書,雪片般地蜂湧向真君神殿,堆積如山。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四章 構罪弄刀筆(下)
“東嶽泰山天仙玉女碧霞元君,應護佑一切農耕、商賈、旅行和婚姻,下界大亂,元君罪在不赦。”
“查普濟天妃亦不安本職,遊樂過度,理應嚴懲。”
“查九天玄女私洩天機,惑亂人間,當削去仙藉,永不錄用。”
除了朝會之外,楊戩足不出戶,只陰沉了臉一件件地去看這些文書。正常的公務全放給了梅山兄弟去處理,卻仍忙得連休息的時間都奉欠。“真是美妙的平衡啊。”他意味深長地想著,苦笑了一聲。
僵持的局面並沒有延續太久,在將整個天庭的部司仙府都一一捲入這場文書大戰後,老君突然親自上奏玉帝,言道天規鬆懈多年,以致人間大亂,罪過非輕。如今縱然重鑄律法尊嚴,然不糾首惡,終不能挽天威於既倒。是以,玉帝須當下旨嚴申,著司法天神徹查首惡元兇覆命。
“終是忍不住了?”楊戩在仙班中冷冷地想著,目光斜眄過去,老君慈和後是掩不住的惱怒。他移開目光,暗暗向上看去,太真聖冠之下,那個靈飛大綬,天姿掩藹的女人仍一如既往地安穩如山,彷彿老君的這一奏,早就在她意料之中。
“原來是這樣,她也在等著這一奏?”電念電轉,他已明白過來,暗中皺了皺眉。“老君,你終是輸了她半籌。做大事卻如此沉不住氣,難怪經營多年,一無所獲。”但隨即,心中為之一緊,王母等的,只是老君這一奏這麼簡單?
果然,王母優雅得近乎造作的聲音從鸞座上淡淡地飄下:“既然老君有奏,本宮自不能不准。何況,徹查元兇,也正是本宮日夜尋思的大事。楊戩何在?”
緩緩上前幾步,行了禮,要來的終究還是要來。起身時楊戩用餘光掃了眼老君,見他隱隱現出意外的神情,不禁又暗皺了下眉頭。
“誠如老君所言,天規鬆懈已久,非重刑不足以肅法紀。然軍伍大敗,責將不責兵,政事大失,責官不責吏。眾仙家因人成事,罰不勝罰,唯有糾出元惡,始堪重膺天命。楊戩,你身為司法天神,此責非你莫屬。本宮給你三日時間,你若推托不辦,或查處不力,本宮來日定將你與元惡同罪論處。”
王母的話森然決絕,玉帝吃了一驚,道:“娘娘,這不太好吧?”被她冷看了一眼,頓時將餘下的話吞了回去,只道,“楊戩,娘娘的旨意你照辦就是。這些日子,眾卿相互攻擊,鬧得也委實不像話了。你盡快查明,將此案了結,也算為我天庭再立新功。”
“是,小神遵旨。”
低頭領旨,再不向老君看上一眼。等朝會例行的繁文瑣禮完結之後,他直接返回神殿,將自己鎖入了密室之中。
老君來了一趟,又是好一番語言交鋒。才被打發走,卻有仙娥送來瑤池獨有的玉液瓊漿,道是娘娘特旨溫問存安。楊戩跪謝如儀,一轉身,臉色便越發陰冷了。
餘下的時間,眾人便看著他在密室的榻上坐著,垂著雙目,翻著著厚厚的仙藉金冊,一坐便是一天。待第二天早朝歸來,又是對著金冊,默默然終日。
哪吒卻不知想起了什麼,一直盯著楊戩看,臉色也有些陰沉了下去。龍八離他最近,聽他極低地冒出了一句:“一定有原因,楊戩大哥不會是那種人……”
但三日時間轉眼即過,楊戩獨坐密室之中,除了那本仙藉金冊外,再沒讀過半紙公文。第三日早朝,黑氅銀鎧,漠然得冰封了一般的神情,他緩緩取出了袖中的奏摺。
“天地有常數,陰陽有常度,當進退盈虛之際,兩適均等則氣和,氣和則萬物育矣。今天地失和,常數半失,所責者宜矣。或者聖心未加意於執要乎?為政之要,在辨邪正之實也。邪正相攻,上惑主聽,亂之始也。諭小神以稽元惡,故知主上能知邪正之實也,三界之幸,莫過此焉。
查東嶽泰山大齊仁聖大帝,隆恩深重,總管人間吉凶禍福,凡一應生死轉化人神仙鬼,俱從東嶽勘對,方許施行。然罔顧厥典,緩公急私,外陽為忠直,內陰懷奸曲,自謂介特而其實朋黨也,自謂純一而其實三四其德也,貪祿競進,猜忍傾奪,不憚不恥,以肆其毒。以至聰明眩惑,內外大恐,禍延天地,忍令朗朗昇平,坐淪此兩百載亂世。以是故,小神以司法之職,伏請闕前,著奪罪仙黃飛虎一應尊號,付有司會審。唯懲此元兇,始昭明乾坤之正氣,復廊清天地之清明。”
嗡地一聲,向來靜寂嚴肅的凌霄殿上,炸鍋般地驚聲四起,楊戩恍如未聞,沉穩地唸完,雙手呈了上去。
玉帝幾疑自己聽錯了摺子,拿在手裡又讀了一遍,才不確定地問:“楊戩,你參的是東嶽大帝黃飛虎?”楊戩沉聲道:“小神前日奉旨,糾查元惡,今日覆命,參的確是東嶽的仁聖大帝。”
將內容又在心裡默了一遍,滴水不漏,理由沒一條能駁得了。但是,二百年的亂世,又豈是一個東嶽山神力所能及的?玉帝將目光暗暗投向王母,多年的習慣了,反正自己懼內已是天廷上公開的秘密。
也只有玉帝才看出,身邊的妻子,神情竟也有些意外。看著楊戩半晌,她終於道:“黃飛虎千餘年前,曾是周室大將,楊戩,如果本宮沒有記錯的話,他與你私交不錯。”
“是,但舉不避仇,懲不避親,原本便是臣子應銘守的份內之事。小神不敢以私誼而害公義。”
漠然地答完,他退回了自己在朝班的原位。與黃天化交好的仙人們一個又一個地出列抗疏分辯,但老君與王母卻都就此沉默,不置可否。沒有了這二人的表態,抗辯的聲音也就慢慢稀疏了下去。
“就依了司法天神的主張吧。”等高曠的大殿恢復平素的肅穆後,王母的聲音波瀾不驚地響起,“太上老君,你看呢?”
老君躬身,“全憑娘娘做主。”凌宵殿上也就更加靜寂了。死一般的靜寂裡,玉帝草就詔書,當值星官帶了天將往東嶽而去,退朝。
“就……就這麼將黃飛虎入了獄?”沉香還記得封神之戰中的那個雍容大度的武成王,不能置信地問。鏡外的哪吒沉著臉,喃喃地只道:“怎麼會這樣?他真的是……是用武成王在為自己解圍?”輕嘆了一聲,當年的一些往事,又浮現於腦海之中。
記得那日自己正在百般無聊在南天門發呆,讓匆匆趕上來的黃天化撞了個正著。二話不說,他拉了自己便向真君神殿去,言道:“老弟,你和楊戩不是一向交好嗎?無論如何,今天要幫我一個忙!”
當時的自己,對天廷的傾軋毫無興趣,早朝上的這等大事,也一點不知情。直到進了神殿,看著黃天化一臉的悲憤,先軟語相求,繼而放聲痛斥時,才知道司法天神一紙奏章呈上,東嶽大帝竟成了造成人間亂世的元兇,褫職下獄,就快被廷議懲處了。
想到當年並肩作戰的袍澤之情,自己也幫著求了幾句。想不到那個在軍中對自己關懷備至、在灌江口帶著笑陪自己談天散心的故人,居然立刻板起面孔,冷冷地打上了官腔,語氣生硬得如同那真君神殿一樣的陰森。
正因天庭的壓抑淡漠而滿懷不忿的自己,一怒之下,一句句地幫著黃天化和他爭辯。末了,在真君神殿大鬧一場後,從此,便與他成了路人。
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五章 諛阿忍周旋(上)
鏡中按著記憶裡的情形,一幕幕地上演著,看著楊戩帶著冷笑的神情,哪吒不由低下頭去。雖然,一路行來,看著這個人承受的那些重負,和往昔對自己的關切與溫和,自己早已選擇了原諒。但又重對這一幕時,心中卻仍陣陣隱痛。
就為了那個位子嗎?為了那個位子所能掌控的權力?楊戩大哥,你竟真的從此改變了去,一步步地,心甘情願地變成了那個分外陌生,分外刻薄寡恩的司法天神?
“楊戩大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鏡裡的神殿,哪吒緊緊攢住身上的乾坤圈,眼裡如同要噴出火來,大聲叫道,“武成王是魂魄封神,又只是一個區區的下界山神,他能管得了什麼大事?又如何敢管什麼大事?”
楊戩提筆批閱著公文,將這二人冷在一邊,森然道:“東嶽的責職就是勘對人間禍福果報,正是因他勘對不力,錯亂因果,顛倒報應,才使得凡間大亂。他不是元惡,誰人又是?”
黃天化怒道:“楊戩,你明知故問。那些事都是司職的上仙失職在失,我爹爹如何勘對?哪個上仙,又會去賣一個山神頭兒的帳?有的倒是上奏了天庭,但根本無人過問,我爹爹總不能強壓著不讓施行吧?”
楊戩冷笑道:“不打自招了罷?明知是錯,卻將錯就錯,更是罪加一等!行了,我手中事務繁雜,沒有空來陪兩位閒聊。”
見黃天化氣沖沖地還要爭辯,楊戩更顯出不耐煩的神情來:“丙靈公,尤其是你,你是三山正神,非宣調不得擅入天庭,今日已是違了天條。姑念你是初犯,我可以免予追究。但你若執迷不悟,我便要公事公辦了。”
“公事公辦?我倒要看你如何公事公辦!”
哪吒盯著楊戩,只覺這個高踞在桌後的人突然便陌生了起來。西歧的歲月裡,那些同歌同哭的生死交情哪去了?與子同袍的兄弟之義哪去了?真君神殿冷氣逼人,心中,更是冷得沒有了一分溫暖。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大步沖上前去,一抬手,案上的公文已被盡數掃落在地上。
楊戩移目看向哪吒氣得鐵青的臉,心中微微一軟,但眼角餘光,落在諸仙相互攻擊的文書上,心腸頓時又剛硬了起來。封神恍若過眼雲煙,今時早已不同往昔!楊戩,你還有留戀之情嗎?
他冷冷地對自己說,目光也隨之變得更加冷漠,神色陰沉地開了口:“三太子,你最好自重,不要以為自己是李靖之子就可以任性胡為,大鬧司法天神的居所。這罪狀若真呈到玉帝面前,就算你爹是天王也保不了你!”
“我爹?你居然對我說這些話?你……我什麼時候靠過那個人的庇佑來!楊戩,有種你給我說清楚!”
額頭上青筋暴起,哪吒恨不得用乾坤圈砸碎眼前的一切,大聲咆哮著,“你有種,楊戩,明知我那些過往,竟還在我面提什麼庇佑!你有恃無恐是不是,算準了我不敢對你這新貴怎麼樣是不是!”
楊戩唇邊漾起淡淡的笑意。千餘年了,還是沒長大啊,還在牢牢記恨著剔骨還親的慘痛麼?多年交往的情形浮現眼前,口中卻說出了更加諷剌的話語:“司法天神雖然位高權顯,但的確比不了李天王持掌十萬天兵。三太子,你若執意要大鬧我真君神殿,我無計可施。不過,那只是因為你有了個好父親,才能如此地肆無忌憚地在我面前耀武揚威。”
“我耀什麼武,揚什麼威了?”哪吒大喝一聲,乾坤圈上光芒一閃,險些便發了出去。反是黃天化死死拉住了他,不讓他闖下大禍來。
“楊戩,我知道你的兵法稱得上西歧第一,但是,沒想到千餘年不見,你竟是用在了自己的兄弟身上!”黃天化厲聲喝著,“你是故意激怒三太子的。你要讓我們犯錯在先,無力為我父奔走籲冤,對不對?三太子,不要中了這個無行小人的計。我們先走,去找老君,去直接覲見玉帝,總要為我父討個公道來才好!”
哪吒看著鏡中怒氣衝天的自己被黃天化強拉著,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真君神殿,只覺出了難以言說的茫然。因為他記得,從此之後,自己就再也沒有踏進過那裡半步。那句楊戩大哥,此後的八百餘年裡,更是再也不曾叫出口過。
只是,這一切,又要怪誰呢?楊戩大哥,就算有再多的苦衷,就算再看重司法天神之職,你也不該為保全自己,去出賣這同生共死過的好兄弟啊!
目送哪吒與黃天化離開,楊戩離座去整理被打翻了的公文,神色淡定中帶著自嘲。眾人看不出,只道他在嘲笑黃天化二人。百花忍不住抱起不平來,哪吒低了頭,自封神以來,頭一次沒有開口反駁她對楊戩的唾罵。
整理好公文,卻不再批閱,他抽出兩本空白的奏摺,凝神細想著,慢慢研著墨。許久,攤開其中一本,提筆疾書。
“天道仁也,仁者寬也,是以有罪之司,宥之者三,始伏其刑……”沉香站在他身後,一字字念出來,意外地道:“奇怪了,剛才不肯鬆口,怎麼現在寫摺子時,卻一個盡地幫武成王說好話?居然擬的只是閉門思過的處罰。三太子,是不是被你罵清醒了?”想想又知絕無可能,以楊戩後來的心性為人,怎麼也不像會懸崖勒馬的樣子。
寫完這一本,用法力烘乾了墨汁,籠入左袖中。楊戩沉思一陣,將另一本奏摺也攤了開來。沉香好奇,仍站著看他落筆,念道:“天綱鬆弛,非峻法不足以絕奸詭,仁聖之君,也必有雷霆之怒。欲有司不敢輕厥於刑,欲吏守不敢謾怠於事,舍此而何以適之……”
楊戩筆走如飛,沉香也唸得極快。唸完,人人相顧失色,這一本中,他竟奏請將黃飛虎消去仙籍,打入輪迴永不續用。龍八驚道:“一本請求從輕發落,一本卻又要重重嚴懲。楊戩這是什麼意思?”哪吒卻神情奇特,只怔怔地看著。
墨汁幹了後,楊戩合上摺子,小心地放入右袖內,便又開始去忙那些忙不完的公務。龍八猶自在猜楊戩的用心,哪吒一聲輕嘆,低聲道:“不用猜了。他是真變了……為方便見風使舵,竟如此的挖空心思!”
又是例行的朝會。玉帝聽完當日的奏事後,王母突然取出一紙表文,微帶冷笑,環視眾仙,說道:“昨日午後,老君匆匆謁見,將這張陳情表轉交到了御前。此表有多名神職聯署,言語頗為憤懣,言道天廷司法不公,東嶽大帝無過受罰,真正的罪臣,卻無人過問。各位仙卿,且說說你們如何看待此事?”
整個大殿上,諸仙眼觀鼻,鼻觀口,更無一人開言。王母的目光從兩列仙班間一一掃過,終於落在了楊戩身上。楊戩一震,鬆開了左袖裡的奏摺,心中轉過無數念頭。正思付間,王母已發下話來:“楊戩,你是司法天神,也是主參之人,你先說吧。”
緩緩出列施禮,楊戩淡淡地道:“回稟娘娘,有關東嶽大帝之事,小神的本意,是由諸司會審稽實,以免小神忙中有失。但現在,小神卻以為東嶽之罪已確切明顯,無須再審再問了。”
王母道:“眾神職以爵位擔保東嶽無罪,下界之亂另有委因,何以你敢如此肯定?”轉頭掃了老君一眼,又道,“老君,你德高望重,不知有何卓見?”
老君手捋銀鬚,八風不動,說道:“老臣也以為此表未必是空穴來風。正如娘娘當日所言,政事大失,責官不責吏,黃飛虎既是天庭委命的下吏,那麼首惡元兇,無疑當在天庭中樞裡尋找了。”
王母冷笑道:“不錯,中樞也是查找的了。老君,你是朝中老臣,慣於代上分憂,不妨就從你開始,以證清白,如何?”老君躬身道:“老臣清靜無為,素來不涉俗務。不過,依老臣愚見,天心只在聖意,若要證實清白,倒不如傚法凡間帝王,以罪己之心求之,或許,更易於有所得。”
王母神色愈冷,道:“以罪己之心求之?很好,今日本宮便來求之一番。楊戩,你是司法天神,現在就由你來當廷徹查吧,從本宮開始,免得有人背裡施壓為罪臣開脫,卻將責任盡數歸之於中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