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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紅樓)紅樓之拖油瓶》作者:八爺黨【完結】

 ☆、第二十八章

目今且說陳珪借花獻佛,將手中僅剩的一包「防狼藥米分」獻與錦衣軍統領趙弼和,又如此這般進獻了尋獵犬找人的主意——雖說這一乾舉動於緝拿拐子之事未必有用,卻顯出了陳珪遇事機敏,不好攬功賣弄,且有意示好趙弼和的心思。
    若在往日,陳珪這麼個捐來的七品官,就算是當街跪在趙弼和的跟前兒,一張口舌燦生花吐出金蓮來,也必定不能入趙弼和這等實權在握的三品大員的眼。可今時不同往日,既然聖上與太子殿下都對陳珪感官頗好,這陳珪又不是那等矜功自伐,輕狂孤高的人,且又奉承的趙弼和頗為滿意,趙弼和也樂得同陳珪和顏悅色,結一個善緣。
    就聽陳珪拱著手滿面懇切的說道:「好叫大人知道,那幾個拐子心狠手辣,膽大妄為。方才當著聖人與諸位殿下的面兒,便敢以性命相要挾。下官著實擔憂。只盼著大人能將這些亡命之徒盡早緝拿歸案,下官及家眷方能睡個安穩覺了。」
    趙弼和似笑非笑的看了陳珪一眼。只覺得這個人果真伶俐乖覺。他幫著自己出主意,不但沒有矜功自伐討巧賣乖,反倒說得是他央求自己辦事一般。這些話叫趙弼和聽著順耳。因而趙弼和略略沈吟了一回,便笑道:「你說的不錯。既然這伙拐子心狠手辣,你方才又叫破了他們的好事,他們必定忌恨與你。況你今日帶著家眷出來逛街,雖帶了幾個僕從,目今也傷的傷,死的死。很不中用。既是這樣……我便吩咐幾名錦衣軍護送你們家去。免得那起匪類趁夜作亂。」
    陳珪聞言,不拘心下如何作想,面上卻是一片狂喜,忙拱手作揖的道謝。口內又是一車的奉承話。恭維的趙弼和越發眉舒目展,拈須微笑,只覺著陳珪是個伶俐人。原本只想派上兩名錦衣軍護送陳家眾人應應景兒的,這會子不覺派了一個巡查小隊的人數——竟不像是護送人,反倒像是撐場面似的。
    那陳珪承了趙弼和的情兒,口內感念道謝不必細說。至家去後,又張羅著一眾錦衣軍們坐下吃酒吃湯圓。那錦衣軍的小頭領原還推辭,陳珪口內又是一套話的勸道:「趙大人請諸位大人護送本官及本官家眷家來,是不想那些匪類趁夜作亂,害了本官及家人。既如此,諸位大人可得留下來——免得那些匪類順藤摸瓜找上門來,那我們一家子的老弱婦孺,這會子僅有的幾個看家護院的人又都死的死,傷的傷,可沒法子抵擋了。」
    說到這裡,陳珪又頓了頓,因笑道:「何況外頭天寒地凍,西北風吹的跟刀割似的。捨下不過略備了幾杯薄酒,請諸位大人吃幾碗湯圓應應景兒,去去寒氣罷了。今兒可是上元佳節——還是說諸位大人嫌棄寒捨微鄙,容不得貴腳踏賤地兒。」
    這也不是陳珪謙辭,實在是趙弼和身為錦衣軍統領,他身旁跟隨的錦衣軍官職最卑的也是從七品的小旗。且這些小旗又大都是世襲的軍戶出身,家世淵源,根底深邃,倒是比陳珪這個捐來的,且無掛無靠的小官兒強多了。
    諸位錦衣軍聽了,也覺著陳珪的話有點兒意思。況且外頭天寒地凍的,誰也不願意這個檔口兒出去緝拿犯人。倘若沒有藉口也還罷了,這會子陳珪又把現成的藉口遞到跟前兒。他們要是不應,倒不是一心為公了,竟像是眼裡沒人似的。好歹是在聖上跟前兒掛過號的人物,他們總不好怠慢的。
    這麼想著,為首的那位正七品的總旗不免笑應了,拱手道聲「叨擾」,便隨著陳珪入席吃酒去了。三杯兩盞過後,一方有意交好,一方有意奉承,兩伙人更是親親熱熱的稱兄道弟起來。
    當下且不說堂上如何推杯換盞,飲宴甜酣。只說陳家眾人歸至後宅,因出了這麼一檔子事兒,甭說直接面聖還同皇家人應對了幾句話的陳珪並二姐兒,就連一直磕頭在地的陳家眾人都與有榮焉,興頭的了不得。直說今兒這一遭「竟比戲文上唱的還精彩」。
    陳氏更是摟著二姐兒在懷,一疊聲的稱贊二姐兒好口齒,「膽子又大,心又細,在聖上與諸位皇子跟前兒也敢辯言,真是給你老娘長臉了。這麼些年沒白疼你。」
    聞聽陳氏一髮輕狂的口稱「老娘」,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皺了皺眉,沈聲呵斥道:「那不過是貴人們瞧著二姐兒年紀小,又童言無忌,才不理論罷了。今後你可少興頭些兒,敗壞了我們陳家的名聲兒。」
    陳氏聞言,暗暗的撇了撇嘴。登時收斂了不少。
    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又惦念那幾個在花街上受了傷亡的家下僕人,忙招來掌管家下大小事務的外院總管名喚陳忠者,商討那些個受了傷亡的僕人該如何安排。
    馮氏與陳氏聽了,忙要起身,帶著橈哥兒和幾個姐兒避到屏風後頭。陳老太爺便笑道:「不必如此。他都五十來歲的人了,況且又是咱們家的老人兒。你們如今是年輕,沒經過幾件事。將來挺門立戶,少不得也要學著如何操辦。莫若留下來聽聽,總歸是自家的事兒。」
    馮氏與陳氏聽如此說,方才罷了。復又歸坐。
    一時陳忠已至,先在外頭見過禮。便站在廊檐下回話兒。陳老太爺便笑道:「三更半夜的,誰同你扯著脖子說話兒,進來罷。」
    陳忠聞言,先是磕頭謝過。復邁進門來,只聞得一陣香風撲面,眼角余光可見滿屋的釵釧綾羅。陳忠也不敢抬頭,就這麼挨到地中間兒,低眉斂目,束手而立。
    陳老太爺也不以為意,徑自開口問起花街上回來的那幾個人。
    這陳忠便是陳珪身旁最得意的常隨陳禮的老爹,其祖上都在陳府當差,深得主人家的信任並重用。聞聽陳老太爺垂問,陳忠沈吟一回,窺其深意,開口說道:「倘若按舊例,家下奴僕病了死了,尋常不過賞個三五兩安葬銀子也就罷了。若是得臉的,也有主子額外恩賞的,那得另說。不過這幾個人倒是與旁人不同——好歹是替主子送了命的,且又年輕,倒不好隨便打發了。」
    陳老太爺聽了這話,便點頭說道:「不錯,正是這個理兒。既是替主子賣命的人,我們總不能虧待了。我的意思,安葬銀子便一人給五十兩,再從這些個人家兒中挑幾個好的——不拘男女,只看品行。年紀小的便留給橈兒使喚,丫頭便勻給婉姐兒、大姐兒和二姐兒,調、教好了直接入二等的例。再有伶俐乖覺的,也可以挑到鋪子上學些經營往來的事兒,這便是授人以漁了。」
    陳忠聞言,因賠笑道:「還是老太爺的心思細膩,考慮周全,小的們再想不到這些兒個。」
    陳老太爺聞言,卻是唏噓的一嘆,因說道:「周全不周全的,不過是我們當主子的,盡一份心意罷了。」
    陳忠便笑道:「正是這一份心意難能可貴。像我們這些個家生子兒,一身一命都是主人家的,若遇上個心善慈悲的主子,便是送了命,也心甘情願。若是遇上那等冷情冷性的,也不過三五兩銀子打發了,誰又敢說什麼。」
    陳老太爺聞言,愈發沈默。又問外院兒里的筵席怎麼樣了,陳忠便笑著回了幾句。陳老太爺便道:「那些受了傷的,也要好生請郎中醫治,不要吝嗇湯藥。叫他們安心養傷,養好了傷仍舊回原處當差。還有那些沒受傷的,也要重賞。其家人若有得用的,也都按著方才的意思辦。這些人都是經過了事兒的,原就比旁人靠得住,這會子更要重用才是。」
    陳忠唯唯應諾。陳老太爺又吩咐了幾句話,陡然聞聽前院兒傳來好大的躁動聲,還有刀兵相擊之聲。影影綽綽地,竟然還傳來陣陣火光。此時又刮北風,那火光被一陣風激的竄起兩三丈高,在寒夜裡越發駭人。
    眾女眷們見了,愈發驚惶。陳老太爺猛地站起身來,忙拽著陳忠問道:「外頭這是怎麼了?」

  ☆、第二十九章

陳忠心下也是摸不著底,卻還得強做鎮定的安撫一屋子的老主人和小主人們。遂踮著腳伸著脖子向火光竄起處瞧了瞧,因笑道:「今兒是上元佳節,又是放炮竹又是點花燈,想是家下小子們不留心,一時看顧不到,蹦出來的火星子燎著什麼也是有的。老太爺老太□□心坐著罷,小的出去瞧瞧便是。」
    倘若真的是火星子燎了東西,又是從哪兒傳來的刀戈相擊之聲?陳忠這話也就唬唬三歲以下不諳世事的小孩子,反正在座眾人包括二姐兒在內,都是不信的。
    又因是前頭出了亂子,陳家眾人越發擔心陳珪的安危。陳老太爺更怕前頭的匪類是一撥,另有旁人從後牆根兒地下摸進內宅來,那亂子可就大了。
    於是又命陳忠打點家下護院的小子們進二門內照應。外院兒里因還有坐席吃酒的錦衣軍——若論起武藝來,這些人的身手卻是比尋常看家護院的小子們強多了。何況這些人原就是錦衣軍統領趙大人派來保護陳珪及陳府家眷的,務必要以陳珪的安危為重。因而陳老太爺反倒是對外頭不怎麼擔心——不過話說回來,這話也就是自己個兒安慰自己個兒罷了。
    那前頭呆著的畢竟是自己嫡親的兒子,如今又面臨刀斧加身,放火殺人的危局,眾人皆是陳珪的骨肉至親,又如何不擔心。只不過這些人老的老,小的小,即便是擔憂,也不敢腦子一抽親跑去前頭查看,那倒不是去幫忙了,而是去添亂的。
    目今之局,也唯有守在後宅內如熱鍋上的螞蟻般亂轉。
    不提後宅眷屬是如何的懸心忐忑,這廂陳忠也忙帶著家下小子們進二門內巡視——尤以靠著外街的牆根底下為重。不過這一回倒是陳老太爺多慮了。那些個拐子從花街上逃出,因一時氣憤,又糾結了一伙相熟的地痞無賴尋到陳宅復仇,此不過是臨時起意。
    原打算著放一把火,震懾一下子便跑去南邊兒躲躲風頭。屆時山高皇帝遠,馮四爺又背靠大樹好乘涼,陳珪區區一介七品捐官兒,想捉拿他們也不容易。
    既存著這一番打算,那些拐子便沒想真的傷人性命。只是眾人先頭兒跑的急切,並不知後來情形。自然不知拐子猖獗引來真龍,陳珪又巴結上趙弼和,那趙弼和為表周全,又派了一隊錦衣軍護送陳宅眷屬,至家來陳珪又留人吃酒的種種意外。
    乃至後來錦衣軍吃多了酒出去放水,因懶怠去茅房便支開引路的小子隨意尋了個牆根兒底下,恰又聞到濃重的火油味道,因而順藤摸瓜,尋到了這一伙拐子,也都是巧中又巧的幾件事。
    既發現了賊人作亂,那錦衣軍少不得呼喝張揚開來,繼而引出眾人出面,刀兵相見。那伙拐子縱然心性凶殘,可手底下的武藝到底比不上正經的軍爺,何況陳宅的動靜如此之大,登時引來街坊鄰居出門查看,並有城中巡視搜查的將士們亦循聲而來。各房兵馬匯合之後,那伙拐子眼見事不可為,只得束手就擒。
    約莫過了四五頓飯的工夫,外院的躁動聲漸漸消了,那竄天的火光也熄了。陳老太爺眼見如此,忙打發小子去前頭查看。這才知道已經安然無事了。
    陳老太爺聞聽此言,始終懸著的心才稍稍放進肚子里,不免又後怕起來。忙趕到前院兒,以主人家及老人家的身份對幾位錦衣軍謝了又謝,又謝過仗義出手的街坊鄰居並及時趕到的巡城將士們。
    陳珪尋著空兒,又暗暗吩咐陳忠預備豐厚表禮,以酬謝諸人。
    這一番折騰下來,天色早已大亮。陳府眾人竟是忙活了一宿沒睡。眼瞧著陳府大門及外院牆壁被火油燎的烏漆墨黑,幾近傾頹,根本不成個樣子,陳珪氣的渾身亂戰。
    他著實沒想到,自己不過是好心叫破了拐子行徑,竟然引出這麼一伙窮凶極惡的匪類。更沒想到這伙匪類膽大包天,竟敢真的危害朝廷命官。這等行徑,著實駭人聽聞。
    那錦衣軍統領趙弼和也從下屬口中聽聞了這一件事。此時此刻,少不得又慶幸又後怕。慶幸的是他料敵在先,早已派遣錦衣軍人馬護送陳珪家去,這才及時制止了那一伙拐子的縱火傷人。也避免了有人彈劾他失察,乃至同匪類勾結的罪名。
    後怕的卻是倘若他今日沒這麼做,這群拐子的一把火,可不僅僅燒倒了陳宅的門牆,恐怕連他和太子都繞不過言官御史的彈劾,以及有心人的攀扯。
    這麼一想,趙弼和愈發將鬧出事來的馮四爺恨得牙根兒癢癢。還好昨兒夜裡趙弼和已經吩咐屬下及時將馮四爺一伙人等逮了起來。雖然將一伙地痞無賴塞進錦衣軍的詔獄里,著實污了詔獄的名聲兒。不過一想到馮四給他和太子惹下的麻煩,趙弼和還是陰測測的吩咐得力心腹「好生招呼‘馮四爺’」。
    與此同時,亦少不得派人給太子殿下通個氣兒。「君臣」二人便在一番慶幸的心態中,預備起應對滿朝文武,御史言官,以及有心人的發問責難。
    翌日便是正月十六,也是朝廷轉過年來的第一次大朝會。陳珪身為戶部七品捐官兒,是沒資格上朝參政的。他連聽政的資格都沒有。不過陳珪確定,今日的大朝會,雖然他陳珪不在,卻必然會有人提起他陳珪的名字。
    因為昨兒元宵佳節的那一樁事,亦因為元宵佳節時,太子殿下與三皇子殿下寥寥數語,卻已然透露出來的面和心不合。
    當今聖人年過半百,雖雄才大略但精力漸微,便如那日薄西山的夕陽,軟了牙齒和利爪的老虎。兒子們卻羽翼漸豐,正如展翅欲飛,欲博長空的雄鷹。
    歷朝歷代,天家奪嫡的舊聞從來都是屢見不鮮。兵不血刃但卻暗藏殺機,成王敗寇,一夜雲泥。高高在上的皇子們以身家性命為本,那些個有資本押注的朝廷重臣皇親國戚皆掂掇著朝局站位,這種場面就跟西街口兒那些個烏煙瘴氣,拼命搖骰子推牌九的賭場差不多,只不過這一場賭局卻不是什麼樣的賭徒都有資格參與的。
    至少,昨日之前的陳珪就沒那個資格。連躲在眾人身後搖旗吶喊的位置都沒有。
    不過今日之後……就不好說了!
    至衙門裡點過卯後,陳珪便以家中尚有瑣事要處理為由,向部中告假。京中圈子內的消息向來傳的飛快。所以陳府昨夜遭難的事兒眾人皆有耳聞,更加知道陳家眾人昨兒在花街上面聖的前因後果。
    因而眾人有艷羨陳珪得遇奇緣的,也有同情陳珪無端遭禍的,更有人暗地裡猜想陳珪是借機攀了高枝兒,就此青雲直上,乃妒其前程富貴的。無論如何,此時的陳珪都值得眾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送些人情兒。更何況陳珪家中遭遇,原也可以告假的。
    於是戶部的書辦們一壁替陳珪辦了告假的諸項手續,一壁口內安慰不休。這一番捧熱灶的場面,遠遠看去竟不像是陳珪家中遭災告了假,竟像是高昇就職去了。
    陳珪這廂拱手作揖的向同僚道謝,又同徐子川約定了後日去他家裡吃酒的事兒,這才家去不提。
    回至家中靜坐著想了一想,陳珪又吩咐陳忠預備厚禮,他要趕著趙弼和下朝後,登門到府,當面謝過趙弼和對他的救命之恩。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倘若沒有趙弼和派來的這一隊錦衣軍人馬護衛,恐怕陳府昨日的情形又是另一番模樣。所以於情於理,陳珪都該至趙弼和府上當面致謝。
    再者說來,陳珪這一番禍事,歸根結底是招惹拐子馮四才來的。那馮四且又打著太子的旗號行事。雖然最終證明瞭此事與太子無關,可事涉太子內宅,太子就算百般辯解,也少不得要耽一個「御家不嚴」的罪名兒。倘若有人借此生事,小事化大,從市井後宅牽扯到朝廷國體,意欲叫太子沒臉……
    太子身為國之儲君,深受陛下眷寵,必然不會因為這麼點子小事傷筋動骨,可就算因此鬧騰個灰頭土臉,回頭兒溯本追源嫉恨上將此事叨登出來的陳珪,陳珪也是得不償失的。
    莫不如在此時以受害者的身份站出來,對趙弼和的救命之恩表達一番感謝。便是有人以他為棋子想要籌謀些什麼,見他這個棋子十分不配合,也就不能了。
    陳珪大馬金刀地坐在廳里,越想越覺著這一番打算不俗。心下倒是沾沾自喜了一番,見陳忠早已將謝禮備好,當下便起身正了正衣冠,也不換官袍,就這麼坐著官轎去了趙弼和的府上。

  ☆、第三十章

當下且不言陳珪及外面諸事。目今只說陳宅眾人,昨兒夜裡生受了兩場驚嚇,直鬧騰到天亮方休,未免神疲力倦。
    本想打發過陳珪出門後便好生歇息一番。豈料昨日於花街上擒匪面聖一事早又傳揚開來。世人皆趨利避害,更有甚者跟紅踩白,登時便有一等平日里往來甚少的陳府姻親,世交舊故打著探視的旗號尋上門來攀親論戚,寬慰道喜。
    若說這一乾人,雖同陳家有些親戚名分,平日里卻甚少走動,倘或認真計較起來,恐怕還不如昨兒見危時仗義出手的街坊鄰居——不過話說回來,真正同陳家親厚的人家,必然知道陳府老的老,小的小,昨夜連番受驚,這會子合該閉門謝戶,修養心神。就算擔心陳家眾人,也只不過打點東西派得力的家下人過來慰問一回,哪裡會在這個時候親自登門的討人嫌。
    也唯有這些個看不出眉眼高低,遠不遠近不近的尷尬人才能聽到些風言風語就不管不顧的跑了來寒暄客套,拉著主人家一長一短問個不休。更有甚者,眼看陳珪並不在家,又從市井閒談中得知聖上同二姐兒說了幾句話,便搜腸刮肚的說出千百種理由執意要見二姐兒,甚至還拉著馮氏的手意欲給二姐兒說媒,種種倒三不著兩的舉止叫負責款待堂客的馮氏著實尷尬,恨不得立刻打發了眾人,關門閉戶回房睡覺去。
    只是她心裡想的痛快,卻不敢當真這麼做。面上更是溫和謙讓,耐心細緻,不敢露出絲毫得意之色,唯恐言行舉止稍有不慎,看在旁人眼中就成了「得志便猖狂」,不但有損於陳家的清名,更於陳珪的仕途無益。
    一壁打點著精神勉力扎掙著應對諸人諸事,馮氏心下卻不由得羨慕起無事一身輕的小姑子來——因著昨日那一番驚嚇,陳老太爺與陳老太太年事已高,更且受不住折騰,根本不用什麼藉口,這些登門拜訪的人也不敢叨擾老人家。
    陳氏因為是年輕守寡的小媳婦,雖是和離回家,到底在孝中,也沒有叫孀居在家的小姑子待客的道理。因而陳氏更樂得帶著兩個姐兒回房睡覺。陳珪更是一大早的便跑了個沒影兒。
    只苦了馮氏一個人,既是年輕媳婦,又是當家太太,親戚故舊既然來了,便沒有推脫的理兒,自然是她當仁不讓的招待。雖然心下不耐煩,面上又不敢有絲毫顯露,困的雙目餳色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也只能多喝幾碗茶陪著閒聊,挨著眾人走了才罷……
    不知過了多早晚,忽見陳氏房裡的大丫頭春蘭慌慌張張的跑了來,只說「不好了,二姐兒發燒頭疼,恐怕是叫昨兒的事兒嚇著了,姑太太請奶奶快些請個好郎中來,給二姐兒好生瞧瞧。」
    馮氏聞言,原本葳蕤的精神頓時一震,忙拽著春蘭問道:「二姐兒怎麼了,早上還好好兒的,怎麼這會子竟病了?」
    春蘭便道:「早起睡下的時候還好。誰知夢中直哼哼,說胡話,姑太太摸了摸二姐兒的身上,只覺燙手。這才覺出不好,立刻打發我來找奶奶。」
    馮氏聽了,便不再多問,忙吩咐眾人去請郎中來。
    堂上坐著的女客們見狀,有些眉眼高低的便起身告辭。更有一等涎皮賴臉的,只覺這是個現成的藉口,便磨著馮氏帶她們去後宅見二姐兒。馮氏十分推辭不過,只得帶著眾人逶迤至後宅。
    那些個親戚眼見陳氏母女,心下愈發興頭兒。忙一長一短的問起昨夜面聖的經過來。口內更是千百句的奉承不斷。更有人想偷偷的弄醒二姐兒,聽她說幾句話兒——也算是間接拜了真佛兒的意思。
    誰想陳氏因昨兒這一番驚嚇,又是抓賊又是面聖又是縱火的,早已虛火浮心,神魂不定,原想睡一覺緩緩,偏又見二姐兒病了,更加的心浮氣躁,這會子又見了這些人——因當中有兩個同族姑嫂便是趙琛死後言三語四嫌她不守婦道的。更是舊仇又添新恨。也不管人過不過的去,越性將人一股腦的攆了出去,便橫擋在臥房門口兒,一隻腳踩在門檻子上,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冷哼道:「吵什麼吵啊,沒瞧見我閨女都病成什麼樣兒了,本就發燒咳喘,你們這麼些人進去了,不說安靜呆著,反鬧將起來。何況這又是涼風又是嗆人的脂米分味兒,是來瞧人的還是來添病的?也沒見你們往日里怎麼殷勤,這會子不知聽了什麼風言風語便來拜真佛兒了?我呸,趁著老娘沒發火兒,趕緊走了倒乾淨。別叫老娘大口啐人。」
    說罷,又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嘴裡嘰嘰咕咕的道:「也是幾十歲有兒有女的人了,一點子眉眼高低也不懂。明知道我們家遭了賊人走水,折騰了一晚上,不說由著我們好生歇息歇息,他倒踩著點兒過來添亂。只當我是我嫂子那等好性兒的,你們就錯了主意了。」
    說罷,亦不由分說,扭頭進了臥房,「哐啷」一聲關緊了房門,尤在房內窗根兒底下高聲嚷道:「嫂子,恕我孀門寡居的,二姐兒又病了,就不見客了罷。等會子郎中來了,你隨便派個人領過來便是。我的年輕,不懂事,脾氣又燥,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您明理知義的,就擔待了罷。」
    陳家的親戚故舊們眼見如此,不免露出尷尬的神色。馮氏亦被攆到了外邊兒。霜寒地凍的,看著這一幕卻只想發笑。面上仍舊是不好意思的看向諸位親戚們,因賠笑道:「你們瞧瞧我這小姑子,都是當娘的人了,還是這麼著。她是因著二姐兒的病,所以心下慌了,這些我都知道。我替她給您幾位賠不是了。」
    諸位親戚妯娌被如此對待,心下自然有氣。只是馮氏這般賠小心的,她們倒不好多說什麼。更何況本就是沒理在先。更有一等人妒羨皇權富貴,知道二姐兒是得了聖人的稱贊的,便也笑著替陳氏開脫道:「當娘的哪有不心疼閨女的。我們家三小子生病的時節,我也這麼方寸大亂來著。都是為人父母心,豈有不擔待的。」
    眾人聞言,紛紛附和。唯有當日同陳氏起了嫌隙的兩位同族姑嫂,因知道陳氏那一番話是衝她們去的,心下大不自在,面上七情更是顯出不以為然來。
    馮氏見狀,心知肚明,卻樂得順著眾人的意思下台階兒。因又寒暄了幾句話,這些個親戚因方才被陳氏一番臭罵,也不好繼續賴著不走,便找了種種藉口告辭。馮氏仍苦留一番,因說道:「眼見著便是午膳時候了,吃了飯再走罷。」
    便有一人笑道:「不吃了罷。蕙姐兒說的很是,你們家昨兒一夜也沒消停,合該好生休息的。偏我們這些沒眼色的逛了來,竟是打攪了。這會子吃了午飯,等會子又要喝茶,牽牽扯扯的一個下午又過去了。怎麼好意思呢。」
    另一人更接口笑道:「老嫂子的話有理兒。親戚們相處,本就該平日里多走動的。也不差這一頓飯的工夫。以後常來常往,只要府上不嫌棄我們是些沒用的人。」
    馮氏見狀,少不得又是一陣謙辭勸慰。倒是不好再繼續苦留了。
    於是眾人趁便走了。馮氏仍送出二門外,目送著眾人身影兒都不見了,方才回轉。
    一時進了內院,直入陳氏的臥房。便見陳氏正守在二姐兒的床前,旁邊春蘭捧著一盆熱水,陳氏親自擰帕子替二姐兒擦身。馮氏便談道:「你這脾氣多早晚改改?也太性急了。憑白得罪人。」
    陳氏冷笑,壓低了嗓音的道:「理她們呢。都是些聞見腥味兒便往上撲的雜毛貓兒,怕她們做甚。」
    馮氏一時無語,想了想,又笑道:「不過這些人,一般也得你這樣潑辣的震懾一下子才好。如若不然,也不知何時才有個了局。」
    陳氏看了馮氏一眼,因說道:「這不挺好的麼。我□□臉兒,嫂子唱白臉兒,將她們哄走了也就是了。都是些看不出眉眼高低的蠢人,只想攀著高枝兒往上走。也不瞧瞧自己什麼德行。」
    馮氏向來賢良淑德,輕易不肯在人後褒貶人的,聽了這話,便不肯多說了。
    陳氏也不在意,仍舊是火急火燎的瞧了眼窗外,柳眉倒竪的道:「陳忠也是越發沒了算計了。叫他請個郎中,這會子了還不來!」
    剛說完這話,只見後門上當差的老婆子引著一個須發皆白,走路都顫顫巍巍的老郎中走了進來。
    陳氏馮氏與房內的大丫鬟見狀,忙壁到後頭去。
    一時老郎中診過了脈息,不過是些外感內滯,驚懼受風,虛耗心神的脈象。倒也不是什麼大病。那老郎中便依脈下了方子。
    馮氏見狀,便命灶房上的人依方熬藥,又付了診金,方命婆子仍舊送人出去。
    當下諸事具已妥協,馮氏終於松了口氣,便欲回房睡覺。
    豈料剛剛回至房中不久,便有二門上當差的小丫頭子接二連三的送了禮單和拜帖入內。馮氏嘆息一回,因這些日子跟吳先生學了幾個字,倒也勉強能讀個禮單子,就這麼強打著精神一瞧,不免又是一愣。
    蓋因這些兒個拜帖,竟全是京中平素不認識不走動的人家兒遞上來的。這些暫且不說,單說那些個禮單子上列的表禮,以頭次拜訪的禮節而言,也未免太過厚重。
    馮氏心下狐疑,目光再次看向那一沓拜帖。只見最上頭的,便是京中久負盛名的裕泰商行的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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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

馮氏並不認得這些遞拜帖的人家兒,陳府與這幾家往常也無走動。不過馮氏卻恍惚記得,昨兒夜裡陳家從拐子手中救下的那個小姑娘——聽二姐兒的話音兒,好像就是哪家商行的管事家的孩子。
    看來這「哪家商行」便是「裕泰商行」了。既這麼著,下剩的幾個遞拜帖兒的人家的來因,似乎也有跡可循。
    馮氏沈吟一回,先用上等封兒賞過,又命貼身丫頭碧溪打聽正房老太爺老太太可醒了。得知二老皆醒了,又親自到上房回明應由。陳老太爺想了一想,少不得又吩咐帶進那幾個送禮請安的人。
    想是眾人在派人之前早已打聽了陳府的現狀,因而前來送禮請安的有男有女。很方便主人家問話。
    一時帶進人來,細細詢問。果然這幾個送禮請安的人家兒都是昨夜花燈節上有小子丫頭被拐子拐了的人家兒。得虧陳珪並二姐兒叫破了拐子行跡,又有錦衣軍統領趙弼和當即抓拿了馮四等人,解救了這些被拐的孩子們。次後錦衣軍將馮氏等人押回詔獄,救下來的小子丫頭則被送到了京兆衙門。
    這些個人家有的是當晚報官,直接被通知到京兆衙門認人的,亦有次日一早看了告示去找人的。運氣好的登時將兒女認回家的少不得感念陳家舅甥千百回。更有性子急切的,當即封了厚禮送上門來——當中便以裕泰商行的那位管事名喚常友貴者,謝禮最為豐厚。
    竟是一座前後二進,共二十餘間的小小宅院。地點便在寧榮街後二里遠近,離著皇城更近不說,左右鄰里亦是非富即貴。
    這麼一座宅院,又在這麼個地段,倘或按市價買賣的話,沒個五百里銀子恐怕下不來。便是有這筆銀子,主人家賣不賣又是另一回事。
    這麼一來,不獨馮氏,就連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也為裕泰商行管事的大手筆震了一震。
    待細細問過常家派來送禮問安的婆子後,陳府眾人方才明白。
    原來陳家因在花燈節上叫破拐子行徑而遭匪類嫉恨報復的消息早在一夜之間傳遍京城。那裕泰商行的管事得知陳家夜裡走水,遭遇強人,十分不安。所以才加了這麼這麼一層厚禮,以酬謝陳家從拐子手中救了自己的小女兒。
    陳家眾人這一段話,亦是啼笑皆非。心下倒是有心收了這麼一筆外財,無奈同身外之物相比起來,陳老太爺更加看重陳珪的官聲前程。目今陳珪說好不好,也是在聖上跟前兒通了名兒姓兒的人物。陳老太爺可不希望哪天聖人心血來潮問及此事,誤會陳珪是個見利忘義之人。
    陳老太爺這麼想著,當下擺了擺手,忙作大義凜然的笑道:「所謂無功不受祿。花燈節上仗義勇為,乃是為人根本。你家老爺如此,倒叫我們手足無措了。」
    說罷,十分堅持的將那座宅院的地契交還常家。那婆子眼見陳家堅持不受,只得收了回去另行復命。那常友貴眼見如此,越發欽慕陳家的品性為人,當下更堅定了與陳家結交的心意。
    陳老太爺堅辭常家重禮,旁人猶可,唯獨陳氏在後宅抓心撓肝,心如刀絞,未免又心痛又不甘的念叨了幾句,直說這原是自家該得的,倘若沒有二姐兒和陳家人的攔阻,常家的小大姐兒早不知被拐子抱到哪裡去了。何況陳家又為此白受了驚嚇,白遭了一場火災。那外面的牆壁和大門仍舊燒的斷壁殘垣,正該整修。既然如此,又何必推辭。
    只是顧忌著老父嚴威,當面倒是不敢嘀咕出來。陳老太爺便裝作不知道,此事再無人提及。
    當下陳老太爺打發了常家來人,又接連見過其餘幾家派來請安送禮的人。其應對方式仍舊照著先前對待常家的一般,謝禮收下,太過厚重的堅辭不受。其後幾天遇見來送謝禮的人家,也都是如此處理。
    這些人家既然能在事發之後這麼迅速的做出反應,除了消息靈通,心意誠懇之外,自然也是自負門楣不差陳家什麼,且又是受人恩惠點滴報的性子。眼見陳家如此明理知義,果然不負聖恩,因而越發合了心意。一來二去走動勤了,一並連陳家的交際圈子都擴了不少。長此以往,不獨陳珪的仕途越發通暢,連鋪上的買賣田地也受了不少照顧。更在二姐兒的有心籌劃下,謀得了一場功名富貴,這倒是意外之喜。
    不過此乃後話,暫且不必細說。
    這裡只說二姐兒因受風寒驚嚇,吃了幾副湯藥。卻仍舊鼻塞聲重,發燒咳喘,並不見好。急的陳氏只管亂罵大夫。又命家中下人拿著陳珪的拜帖再去請好郎中來。
    陳老太太並馮氏眼見陳氏急的跳腳雞似的,不免笑著安慰道:「小人兒家原就身嬌肉貴,何況受了那麼一場驚嚇。便是大人也要緩幾天才能回過神來呢。你也太性急了些。」
    二姐兒靠在大迎枕上,也跟著一壁咳嗦一壁勸人的道:「媽、咳咳、別急了,我這不過……咳咳咳……」
    陳氏見狀,愈發急的了不得,口內念佛念祖宗的道:「我的小姑奶奶,你可別說話了。這個費勁,莫把心從嗓子眼兒里咳出來。」
    陳氏一句話逗得眾人捧笑不已。連二姐兒都掌不住笑出聲來。越笑越咳,越咳越是忍不住。急的陳氏不斷罵人,又忙端來川貝枇杷膏讓二姐兒吃了。
    正忙亂時,陡然聞聽門外有太醫到訪——卻是奉了太子之命來給二姐兒診治的。
    眾人聞言,越發摸不著頭腦的面面相覷。連陳氏都忍不住盯著陳老太爺問道:「幾日不見,哥哥在太子殿下跟前兒這麼有臉面了?」
    這回連陳老太爺都是滿心的狐疑。不過不拘怎麼想,這到底是為人臣子的臉面。陳老太爺且不敢怠慢,忙命人將那位太醫引了進來。自己想了想,更是親自迎出外頭去。
    一時間眾人的注意力皆被即將到來的太醫吸引了。誰也不曾關注二姐兒。
    二姐兒獨臥在床上,思前想後,卻是面色凝重。她因年紀小,且又生了一場病的緣故,並不知道舅舅陳珪何時巴結上了太子。可是她早在花燈節時,便從那小廝的口中得知自己身處紅樓,並且很有可能成為書中那可恨可憐又可悲的尤三姐。
    在她看來,尤氏姊妹的悲劇在於身處貧寒卻不能安貧樂道,既慕富貴又不能立身持正,既不能依靠己身,唯有依仗旁人,最終為了些銀錢吃穿便淪落成賈家爺兒們的玩物。正所謂一失足成千古恨,這時節的女人倘或沒了貞潔,便再無立錐之地。
    尤氏姊妹的際遇在從後世穿越而來的二姐兒眼中,並不值什麼。在那個男女相對平等獨、立的年代,女人的貞潔固然重要,可判斷一個女人是否優秀的標準卻更多。她從前看書時不恥尤氏姊妹的為人,也並非是這二人喪失了貞潔,而是這二人自甘墮落,笑貧不笑娼且自私自利,對人對己雙重標準的糊塗態度。
    因而她自信就算自己穿成了尤三姐兒,有手有腳有腦子,再不濟也還有著廉恥之心,斷斷不會淪落到原著中的境地。
    可是除此之外,她更加狐疑陳家的遭遇——
    以她目今所掌握的情況來看,陳家雖非大富大貴大權勢者,卻也能安穩度日。外祖父和舅舅更是頗為護短的性子。陳氏雖然有些潑辣不合時宜,卻也是真的心疼她和姐姐。如果照這樣的情況發展下去,陳氏母女就算再怎麼不好,也必然不會淪落到書中的窘境。除非陳家敗落了,沒人能給她們母女撐腰,可是以舅舅陳珪的心性為人和外祖父陳老太爺的謹小慎微、審時度勢,若說陳家是得罪了什麼不能得罪的人導致敗落……也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兒。
    後來二姐兒又想到書中隱隱透露出來的朝局時政。因想到江南甄家,史家雙侯,榮寧二府乃至四王八公最後傾頹的種種罪名,莫不與書中那個從未露過面的「壞了事兒的義忠親王老千歲」有著千絲萬縷的瓜葛。既這麼著,那麼與寧國府有著姻親關係的尤家,乃至與尤家又有了姻親關係的陳家會不會也是因著「義忠親王老千歲」而壞了事兒,最終家敗人亡只能落個任人欺凌的下場?
    二姐兒想到這些,目光越發驚疑不定。

  ☆、第三十二章

沈吟間,陳老太爺早親自引著那位太醫院的胡太醫進了閨房。馮氏與陳氏及房內大丫鬟且避了出去,只留兩個未留頭的小丫頭子在旁伺候茶水。
    胡太醫偏坐在床榻前的一張小杌子上,手搭著二姐兒的手腕兒,凝神診了數息,又摸了摸頭,叫二姐兒伸出舌頭來瞧一瞧。因笑道:「不過是外感內滯,偶著了些風寒。又受了一番驚嚇,且有耗思太過之象。倒也不是什麼大病,吃兩劑藥發散髮散就好了。」
    頓了頓,又笑著囑咐道:「飲食上須得清淡些兒。倘或能狠下心來靜餓兩頓更好了。」
    說罷,又執筆研墨寫了道方子。陳老太爺接過細看時,只見較之前那位郎中的方子相比,添添減減多了幾種安神定氣的藥,又少了幾味烈性藥,分量也較先前減了兩分。那胡太醫便笑道:「姐兒身子結壯,按著這方子吃,不過三五天就能痊癒了。只一點,姐兒小小年紀思慮太過,還須得家人從旁勸慰提點些才是。」
    有道是慧極必傷,情深不壽。二姐兒在花燈節上智鬥匪類,巧回聖垂之事早已傳遍京都。因當夜之事千回百轉,曲折離奇,且事涉當今聖人與諸位皇子,著實太有談資,甭說花燈節上的遊人回家後口口相傳,就連那些說書唱戲的都要編出些花樣兒來傳唱一番。胡太醫在太醫院當差,消息自然比旁人更靈通。這些街知巷聞且又關乎皇室的逸聞他又豈有不知的。
    胡太醫之前也曾想過,二姐兒小小年紀有如此膽識口齒,必定是個少年早慧的主兒。可今兒診過脈息方知,太早慧了必定耗心費神,也未必是件好事兒。
    陳老太爺聽著胡太醫的提點,不覺感激的拱手道謝。就著二姐兒的事兒又問了些家常保養之道。胡太醫是得了太子的吩咐過來施恩送情兒的,自然對陳老太爺是知無不言。兩人你來我往又寒暄了好些話,直等茶過三巡,胡太醫便以回太醫院復命為由,方才告辭。
    這裡且說陳府眾人得了胡太醫的醫囑——按方抓藥且不必細說,飲食清淡也情有可原。畢竟二姐兒鼻塞聲重,咳喘不止,也吃不下葷腥油膩的。清粥小菜也還對付了。
    可那靜餓兩頓的吩咐卻叫二姐兒著實吃不消——本就身子不爽,還不給飯吃,那遭罪的滋味兒,甭提了。
    這廂二姐兒叫苦連天,只覺著腹內空空,兩眼昏花冒金星,肚子骨碌碌直叫喚,渾身酸軟乏力,整個人昏昏沈沈,也不知道是餓的,還是病的。偏多吃了胡太醫開的幾幅湯藥,這兩日倒是不再咳喘不止,連燒也退了。喜得陳氏等人口內直喊菩薩,越發將胡太醫的交代奉為圭臬——原是心疼二姐兒的緣故,只想靜餓兩頓便罷,這會子也不管二姐兒撒嬌賣痴的嚷嚷著餓,執意斷了二姐兒的飯食,每日仍舊給些米湯吃。
    恨得二姐兒牙根兒癢癢,口裡不敢說什麼,心下卻暗自咒罵那胡太醫鬍子一把不乾人事兒,竟變著法的折騰人。因又想到胡太醫原是太子派了來的,不覺連太子都悄聲罵了幾句。
    被二姐兒暗搓搓咒罵的太子殿下可不曉得這一樁緣故。這幾日因著馮四拐子一案,朝中頗有一等言官御史,也不知受了誰的指使,一面彈劾他御家不嚴,以致市井無賴都敢假托聖名欺壓鄉里,魚肉百姓,拐賣人口,一面又彈劾朝中某些大臣收受賄賂,藐視國法,乃至賣官鬻爵,上下其手……看似後者與他並不相干,實則那些言官彈劾的都是他門下中人,或受他舉薦的朝臣,種種舉措讓太子未免焦頭爛額,頗有應對無暇之意。
    太子知道,有關馮四之事,只不過是個引子,甚至那些朝臣彈劾他門下的臣子貪贓受賄,也斷然不是存著甚麼忠義公正之心。畢竟朝局時政如此,當今對待老臣的態度更是優容寬待,倘若不懂得和光同塵,恐怕連事情都沒辦法做——在太子看來,一個當官兒的,如果連事情都做不好,名聲再漂亮,也不過是塊又臭又硬的茅坑石頭。
    有他寧不如沒有。
    況且就算不說本朝,從古至今,真正能做到兩袖清風的賢臣又有幾個?
    所以太子並不把那些個彈劾他門下朝臣貪污受賄的折子當回事兒。太子殿下心如明鏡,這些個言官——或者說是他們背後的人,之所以在此時發難,想要的不過是污了他的清名,斷了他的膀臂。最好能叫聖上對他失望,只要他這做太子的失了聖上眷寵,下剩的幾個弟弟就更好蹦躂了。
    所以這幾日朝上的風波,與其說是有人趁機發難,不如說是他下頭那幾個弟弟共同在推波助瀾,樂見其成。而支持太子的朝臣雖然反應迅速,也從旁尋了另外幾位皇子的弱點反擊回去,可終究失了先機。未免給聖人和滿朝大臣留了個「應對不暇」及「失察」的印象。
    正如螞蟻潰堤的道理一般,一隻瘋狗亂吠不值什麼,可若是亂吠的瘋狗多了,縱然咬不到人,也會使人心浮氣躁。倘或因此失了謹慎機警,一時不查被人算計了,那就不妙了。
    太子一想到這些,未免疲乏的以手按了按眉間。端然坐於案前,竟然有種四面受敵的錯覺。想了想,又忍不住自嘲自嘆,所以說身處太子這個位置,對上要防著陛下聖心難測,對下更要防著諸位兄弟狼子野心,倘若不是心神堅韌,手段玲瓏,恐怕也是斷然坐不穩的。
    這麼說來,他能安然無恙的做了三十來年的太子,真是不容易。
    太子這廂正自顧自的開解自己,太子妃袁氏帶著貼身丫頭進來了。將一個朱漆填金嵌螺鈿繪山水人物的食盒擺到桌案上。掀開盒蓋,從裡頭捧出一碗熱氣騰騰的蝦丸雞皮湯,又端出一碟雞髓筍,一碟胭脂鵝脯,一碟顏色清白的柳芽拌豆腐,並一碗碧瑩瑩的綠畦香稻粳米飯,笑向太子道:「我瞧著殿下中午沒怎麼動筷,想是飯食不合口味。這是我親自下廚做的,殿下好歹嘗一些罷。」
    太子妃袁氏,嘗在閨中時,甚好口腹之欲。其父袁少維也好此道,因而父女二人時常下廚鼓搗些新奇菜饌。袁少維還因此事被某些閒的牙疼的言官御史彈劾過,說他「為官不尊」。這件事就算不是滿朝皆知,十停人也有八停人是知道的。
    所以袁氏這會兒說是親自下廚,必然是親手炒出來的。而並非那些獻媚邀寵的姬妾假托廚娘之手做出來的。
    既是太子妃的心意,太子殿下少不得領受。就著湯泡飯,略略吃了一碗。太子妃守在一旁,窺著太子的神色,不緊不慢地勸諫了一些話。剛說道多虧了陳家人叫破拐子行徑,方才有趙弼和帶著錦衣軍查抄拐子窩,解救了無數小子丫頭,這也是活人無數的好事兒。至少百姓們都感念殿下的恩德,因而朝上的一些風言風語,倒不必聽進耳中。便有琦蘭苑的婢子奉命來傳話兒,只說馮才人病了。
    馮才人便是前文中提過的拐子馮四的親妹子馮媚兒。從前馮媚兒得寵的時候,經常裝病邀寵。太子並非不知,卻樂意同馮媚兒心照不宣的來些花樣兒。
    這會子太子正在氣頭上,剛剛吃了碗飽飯略覺松泛些,馮媚兒便來撞槍、口。太子斷然沒了往常憐香惜玉的小心思,心下更覺膩歪。他頗為不悅的皺了皺眉,撂下碗筷徑自說道:「孤又不是太醫,她既病了,宣太醫便是。又來問孤做什麼?」
    那小丫頭子被問的啞口無言,忙低頭裝啞巴。
    太子妃不著痕跡的勾了勾嘴角,眼中飛快的閃過一絲輕蔑。那小丫頭子眼見討不著好兒,忙磕頭欲退。剛徹身時,只聽太子又說道:「慢著。」
    那小丫頭子忙低眉斂目的立在原地。太子沈吟了一會子,方道:「既是病了,就好生靜養罷。傳孤的話,宮中貴人多,倘或因此沾帶了別人,反倒不好。還是搬出去,甚麼時候好了再回來。」
    一句話宛若晴天霹靂般,登時嚇住了書房內的人。太子妃是先驚後喜,那小丫頭子卻怔怔的不知該怎麼辦了。
    一時又有胡太醫回來復命。太子妃是知道胡太醫被太子派到陳府上看病之事的。雖心下對外間瘋傳的二姐兒鬥匪一事頗為好奇,可當務之急卻是安排好馮媚兒。
    因笑向太子告辭。逶迤回至房中,只見奶母秦嬤嬤面上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忙到跟前兒來討太子妃的示下。
    太子妃便笑道:「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連我也無能為力。只好吩咐底下人好生當差,將馮才人慣用的細軟日常之物全都打點齊備了,一同送出去。免得旁人誤以為太子殿下是刻薄之人,苛待姬妾。」
    頓了頓,又道:「你去琦蘭苑時記得寬慰馮才人幾句——殿下也不是就此厭了她,只是她身上不好,恐沾帶了旁人,所以才不許她在宮中的。叫她才別苑時好生靜養,等養好了病,便能回來。」
    秦嬤嬤站在一旁,滿面堆笑的稱是。又笑道:「這也是娘娘寬厚仁慈。倘若是旁人,早趁此機會行雷霆之手段,哪裡還容的她借病生事,邀寵獻媚的。」
    太子妃仍舊是溫婉的笑,因說道:「我也不是為了她,不過是看著殿下罷了。待會子石榮來了,也得好生勸慰一回。他是殿下的奶兄,從小兒跟著殿下一起長大的。別為了這麼個人,竟生分了。」
    秦嬤嬤仍舊唯唯應是。又問及馮才人所出的小郡主——
    太子妃便笑道:「她不是常說慈母情懷,離不得女兒麼。既然如此,便叫小郡主跟著馮才人去別苑罷。但願她的病能因此好的快些兒。」
    秦嬤嬤恍然,忙笑著奉承道:「娘娘真真是慈善人兒。」
    太子妃笑了笑,意有所指的道:「如今時氣不好,可叫別苑伺候的人當心。倘或照顧不周,使得小郡主病了,我可不依。」
    秦嬤嬤聞言,忙笑著應是。口內只說「娘娘放心,老奴必定吩咐妥當了。不叫娘娘操一點子心。」

  ☆、第三十三章

因著連日來用湯服藥,清淡靜養,待到二姐兒身上的病將好利索時,已經進了二月份。
    春寒料峭,初春的寒風仍舊吹的臉上刀割似的疼,可院子里的柳枝卻開始抽條,葉吐淺碧,絲若垂金,沒過幾天的工夫,整個後花園子都染上了一層新綠,越發襯出春光的明媚嬌嫩來。
    待到輕薄的春衫替換了厚重的棉衣,人行走在外間也不覺寒涼時,吳先生並其母吳家太太也休完了年假回至陳家。擱置了將近月余的女學又起。這一年除尋常的讀書識字外,又添了琴棋並女紅諸項。
    琴棋自然是吳先生教的,可女紅針黹卻是舅母馮氏親手教的。除此之外,陳氏又以女孩兒們務必要學些家務人情為由,攛掇著吳先生教幾個女孩兒看賬本。吳先生雖然不喜俗務,無奈主家有求,只得應了。
    馮氏見狀,又在處理家務打點各家表禮時留三人在旁觀看,閒暇時更將三人叫到跟前兒掰著口兒告訴。因而三女年紀雖小,且讀詩書,卻並未沾染吳先生清高孤傲之氣,反倒愈加明理通達,陳府長輩們見了,愈發歡喜。
    倏忽便至春末夏至,園中花木繁盛。二姐兒又起了新鮮花樣兒,只說要採摘新鮮花朵兒淘澄胭脂膏子。
    小孩子家喜歡用花兒朵兒扮家家也是尋常事,因而陳府眾人皆不在意。任由幾個小姊妹自去折騰。
    豈料二姐兒後世因讀《紅樓夢》,對寶玉淘澄胭脂膏子一節頗為好奇,遂在網上搜尋了技術貼,後又依照其上介紹的古法《小山畫譜》中介紹的環節依樣淘澄了一些,這會子便以此方折騰開來——
    先是在後花園子里採摘了顏色正紅,嬌艷欲滴、色澤勻淨且香氣撲鼻的牡丹、玫瑰、芍藥、薔薇等花兒,剔芯留瓣,在石臼內搗碎後蒸疊出香露來。後又吩咐管茶房的老婆子將清水蒸餾——即將清水滾熱後壺蓋兒上的殘滴留下,無奈使這法子弄出來的水總不大純淨,煮了幾次皆不中用。二姐兒不免有些撓頭。
    那老婆子原不大懂這些個,只為了討主人家的歡喜,少不得詢問二姐兒要那勞什子何用,二姐兒便說了意思。那老婆子聽了,因笑道:「二表姑娘的意思老奴明白了。您要的這東西我們這裡沒有,不如去問問管酒器的。因著老太爺和老爺喜好杯中物,每年秋天咱們家都自釀些酒水留著吃,興許管酒器的人能鼓搗出二表姑娘要的東西來。」
    那老婆子不過是煩了二姐兒等人,卻又不好拒絕的推托之詞,卻叫二姐兒恍然大悟,少不得依言去煩管酒器的人。那管酒器的聞言,只得依樣照做。
    好容易得了一翁純淨的蒸餾水。二姐兒又趁陳氏不留心,將她新買的上好雙料杭脂偷偷拿來,泡在煮沸的蒸餾水中,擰絞過濾,上火微烤——等陳氏發現東西「失竊」尋了來時,二姐兒等人早已將丟棄不用的綿胭脂「殘骸」「毀屍滅跡」,氣的陳氏跳著腳大罵二姐兒「白糟蹋東西,雷也要打的。」
    劈頭蓋臉的罵過幾句後,陳氏眼見著甜白小瓷盒兒內的胭脂膏子果然殷紅如血、甜香撲鼻,不覺微微動心,遂用細簪子挑了些在手心兒里,用一滴清水劃開抹在唇上,下剩的便抹在臉頰。對鏡自照,果覺嬌艷欲滴,香氣盈腮。不免笑贊道:「果然比市賣的胭脂強一些兒。既這麼著,你們繼續玩罷,這幾盒胭脂我先拿走了。」
    陳婉、大姐兒與二姐兒聞言,由不得面面相覷,哭笑不得。
    這一日閨中悠閒清靜且不必說。只說晚間陳珪家來,倒是另告訴了一樁喜事——
    你倒如何。卻原來這些時日太子與諸位皇子針鋒相對,相互拆台。朝中因此風波不斷,少不得有些手段不乾淨,遇事不玲瓏的朝臣因此受牽連,或遭人彈劾被貶黜,或因事獲罪鋃鐺入獄,或見機不妙欲抽身而退告老辭官者,且不在少數。
    於是三五日間,原本滿滿當當一個蘿蔔一個坑還嫌多餘的職位竟出了不少空缺,些微影響了朝政的正常運轉。
    眼見朝中諸臣人心惶惶,不思埋頭做事只顧黨同伐異,一直作壁上觀的聖人少不得親自出面幾相敲打,從權制衡。且命六部相關主事人等推薦賢良,就補空缺,即刻遏制了有些不可控制的局面。
    太子與諸位皇子聞聽聖意,少不得偃旗息鼓。明面上收手了,暗地裡卻不忘在朝中各部安插心腹。聖人對膝下幾個兒子的明爭暗鬥心知肚明,眼瞧見各部報上來的這些人,就知道背後是誰在張目。更何況諸位皇子舉薦的這些官員,從秉性到資歷也各有各的不妥之處,聖人並不滿意,因而除自己看中的幾人外,余者皆留中不決。
    於是神仙打架、鷸蚌相爭,持久不下,局面僵持之際,太子經錦衣軍統領趙弼和提醒,不免想到了陳珪。既想到了陳珪,又不免想到朝中的這一回鬥法——
    平心而論,若說這一番風波乃由陳珪而起,未免高看了陳珪。可若是沒有陳珪這件事做油頭,他的幾位皇弟也不會這麼早的發難。更何況上元節鬥匪一事,陳珪舅甥在聖人跟前兒也是掛了號的。再看一看陳珪自入官後的履歷,雖沒有太大的功績,卻也可圈可點,堪稱漂亮。
    最重要的是,太子也看中了陳珪接人待物的手腕兒。比如錦衣軍統領趙弼和此人,因出身名門,戰功顯赫,為人頗有些驕矜狂傲,剛愎自用。等閒人皆不入眼的。可這麼一個人,居然甘於同陳珪折節下交,又親自出面向自己舉薦他,可見陳珪平日里定然是個長袖善舞,八面玲瓏的人物兒。
    太子喜歡的便是這樣的人物。更何況還有上元節的那麼一段香火情——陳珪可是仗義勇為,還因此舉家遭難的。官聲手段都有,想必到了聖人跟前兒,也說不出他的不好。自己便推他一把,做個順水人情兒,成全一段君臣佳話,豈不美哉。
    太子這麼想著,果然把陳珪的名字報了上去。按理說七品的官員進六品的主事,原不必聖人親掌。聖上日理萬機,每日決斷朝中大事,向來只管朝中四品以上大員的任免,哪裡有工夫注目草芥之事。
    可太子投其所好,使得聖人見了陳珪這個名字,不免又想起上元節白龍魚服的這一段韻事來。太子趁機又在一旁湊趣的說了些自上元節後,民間說書唱戲之人將這一段故事改編成話本戲折子於市井間傳唱,且著重描補了世人皆以此對陛下歌功頌德的逸聞,更叫陛下為之欣然。
    太子既奉承的陛下極為受用,陛下亦少不得在感慨之余重拾了慈父情懷,因又想到太子在這一樁事中的無辜受累,免不得軟了心腸。御筆一揮,朝中原本爭執不下的幾位官員定免就此定下了。並苦口婆心的親自教導太子一番帝王為君之道。
    君臣父子復又相得,且不必細說。
    當下只說這一局是太子技高一籌,既辭別了聖上。太子轉頭便吩咐宮中太監至戶部傳話兒,在東宮接見了陳珪。君臣之間又是一番知人善任的冠冕堂皇,亦不消多說。只說陳珪出宮家來,倒是忙把這一樁喜事告訴了父母親眷,陳府眾人因此闔家歡騰。連帶府中家人亦因此多得了一個月的月俸。
    欣然飯畢,吃過茶點。陳氏便湊趣說了二姐兒等人鼓搗出上好胭脂膏子的話來,又將其中兩盒轉送給馮氏。陳珪就著馮氏的手看了一回,但見胭脂如血,香氣撲鼻。陳珪雖是外男,卻也曉得這幾盒胭脂比市賣的強不少,因笑贊道:「果然不錯。」
    陳氏聞言,十分得意。仍笑說是二姐兒帶著姊妹們鼓搗出來的。那一番洋洋得意,全然忘了方才跳腳罵人之事。
    陳珪笑眯眯的看了眼妹子,旋即笑問二姐兒道:「好端端的,怎麼想起弄這個來?」
    二姐兒因笑回道:「前兒看一篇古籍,因看到裡頭有記載繪畫所用紅顏料的製作方法。我想著胭脂與紅顏料的意思大概是相通的,便因此弄了些。誰想就成了。」
    陳珪聽了這話,越發撫掌笑贊道:「這話很是。看來咱們家的二姐兒不但不是個死讀書的,亦且心靈手巧。既這麼著,也別白費了這份天資,明兒我便吩咐陳禮多采買些相關書籍,只要二姐兒喜歡鼓搗這些,由著她去便是。很不必拘著她。」
    陳家的家教,向來不以稚兒歲小便敷衍塞責,更不會拿著世俗規矩大道理壓人。所以便養出陳珪這麼個善於鑽營且八面玲瓏的,又養出陳氏這麼個不在乎禮教規矩只顧自己遂意的。這樣的人,性子好便好在機敏靈活,不拘泥於世情,因而手段多端,不落窠臼。可若說不好,也是太習慣於劍走偏鋒,投機取巧,恐怕不如秉性沈穩者扎實穩當,就算沒有大富大貴,也不至於大起大落。
    不過這些都是閒話,暫且不說。
    只說陳氏聽了哥哥這一番話,倒是心中一動。一壁手內擎著個盛著胭脂膏子的甜白小瓷盒兒把玩,一壁笑道:「我也是這麼想的。叫二姐兒閒著無聊鼓搗著罷。倘或弄得好了,咱們家從此不用市賣的。再多一些兒,便拿到鋪子上賣些閒錢,給她們姊妹買糕吃。」
    眾人聞聽此言,因笑道:「又促狹了。咱們家哪裡就缺了她們姊妹的糕點吃。」
    說說笑笑間,夜已深了。眾人便各自散了回房歇息。一夜無話。
    至次日,陳府主子們上班的上班,進學的進學。馮氏打點過了家務,便同陳氏齊至上房陪陳老太爺、陳老太太說話兒。說了沒兩句,便有門上的小子來報裕泰商行的常友貴常管事帶著家眷來了。
    陳老太爺見狀,少不得吩咐將人引到正廳吃茶,因陳珪不在家,自己則換了見外客的衣裳出去相陪。馮氏亦帶著婉姐兒並管家媳婦子至二門上迎客。陳氏與兩個姐兒守孝在家,倒是不必出去的。
    眾人原以為常管事不過是尋常拜訪。卻不曾想,常管事此番過來,卻是給陳家帶來一場富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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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章

當下卻說常友貴與陳老太爺在外間書房見了面,不免笑意寒暄,談古論今,又品評了一段市井逸聞。待茶過三巡,常友貴方才提及正事,因說道:「老爺子也是知道的。區區不才,現在裕泰商行忝為管事。我雖無甚本事,我們東家卻是個八面玲瓏,財通南北的人物兒。旗下更有一支出海的商隊。每年來往三四回,專司將本朝的茶葉,絲綢以及瓷器等物運往海外,販回西洋的機括、玩意兒乃至西洋藥。這一來一往,獲利頗豐。這且不說,只說我們東家又是個廣結善緣的妙人兒,每年商隊出行,專有幾艘船騰挪給朝中世卿貴宦之家。如今天氣和暖,又是商隊出行的好日子。只可惜我們東家現在杭州一帶處理機密要事,竟不能回。遂命我與諸位大人接洽並打點諸事。我便因此想到了貴府上……」
    常友貴一氣說到這裡,不覺笑眯眯的看向陳老爺子,語氣頗為和緩,又有點兒得意的問道:「不知老爺子可有興趣參一股啊?」
    陳老爺子聞聽這話,心知常友貴是想送他一場富貴。心中自然是動容的。誰嫌銀子燙手呢。可是轉念一想,不免又有些猶豫。因說道:「好叫小友得知,寒門小戶,比不得那些仕宦大家。我雖不是這個行當里的人物,卻也深知,歷來海上生意,獲利頗豐可本錢也厚。比如貴東家的這一條線,恐怕一股至少也得幾萬兩銀子……這卻是我們不能的。」
    「哎,」常友貴聽了這話,知道陳老爺子是誤會了,忙擺手解釋道:「是我的話沒說明白——說句不怕老爺子見笑的話,雖然這支商隊是我們的,可若說起東家留給朝中大人的幾艘船,別說是我,恐怕連東家也是不敢自專的。總是那幾位大人自行商議了,方才知會我們一句半句的。為的不過是下面的事兒好做。我們也都知道,他們那些人,加股減股的,這當中考量的可不僅僅是本錢豐厚了,還得看身份、資歷。好難纏的。我們是吃了雄心豹子膽,敢從虎口裡掏食兒?」
    「我的意思……只是我們這些經手的底下人,包括跟船的那些個,來來回回,總不好空走寶山一趟的。因而趁此機會,攢些股本夾帶些兒個。也是東家、貴人們吃肉,我們跟著喝湯的意思。東家也是知道的,只不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那是個最寬厚慈善不過的人,向來體恤我們底下人的不容易。」
    所以常友貴的意思,是問他願不願意跟著夾帶些物件兒,賺些個零頭罷了。
    陳老太爺恍然大悟,不覺笑贊道:「你們東家果然不俗,也難怪生意鋪的這麼大。」
    當下又謝過常友貴時刻想著他們。常友貴聞言,忙笑著謙辭,只說自己是「知恩圖報」,又說天緣湊巧,如若不是陳珪舅甥俠肝義膽,又「怎能與貴府上結交?」
    大家彼此一來一往,倒是越說越投契。常友貴便趁此機會將商船往來打點之事略略說了一遍。
    陳老爺子也是知道海上風險大的,每常聽到或有海上風暴掀翻了幾艘船,致使商行血本無歸等事。心下存疑,倒不好問出口,末了致使笑著拖延道:「我年歲大了,現下總不管事。只不過有的吃便吃一口,有的玩便玩一回,安享晚年罷了。現如今家下大小事務,總得犬子說的算。可否等他家來,我同他商議一番?」
    這也是題中應有之意。常友貴自然笑應。又笑說道:「……也並不著急,這一番打點總得月余方能全事。」
    於是爺兒們兩人默契的不再多說。反而轉口談起朝政時局來。那常友貴雖是商行管事,但平日里奉承權貴,結交天下,眼界見識自然不俗。且他身份所致,更是對京中各仕宦權貴家的私密事知道的不少,陳老爺子同他細談一番,倒也獲益不淺。
    當下且不言二人,只說馮氏帶領著婉姐兒並家下媳婦人等,接出大廳,將常家太太一行人引入上房。雙方女眷廝見畢,常家太太因見著二姐兒俏生生立在陳氏身後,不免笑道:「二姑娘可大安了?上回登門,不曾想二姑娘病著,我們怕叨擾了二姑娘,也不敢相見。」
    說罷,又命自家女兒再上前見禮,謝過救命恩人。
    那常家小大姐兒雖然年僅四歲,天真爛漫,不諳世事,卻也深知二姐兒對她的救命之恩,忙上前行過萬福禮,口內說道:「金杏謝過姐姐救命之恩。」
    二姐兒亦忙上前還禮,口內笑道:「見過妹妹。」
    雙方廝見畢,各自歸坐。陳老太太細細打量常金杏一回,因笑道:「我瞧著常姑娘這一回氣色倒好,並不像上回相見,小臉兒蒼白消瘦,且總是現出驚懼之色。」
    常家太太聞言,少不得長嘆一聲,因說道:「小孩子不經事,想是嚇壞了——別說是她小孩子家,便是個尋常的大人,遇見了那樣的事兒,又是受驚又是受傷的,也難免會驚懼害怕。這些日子也還好了,早先幾日,晚上睡覺還做噩夢呢,又是哭又是吵,我們在旁聽了,心都要碎了。」
    說罷,又是一疊聲兒的感念陳府。陳家眾人聽了,也不免想到早幾個月匪類深夜縱火一事,少不得感同身受,心有戚戚焉。
    馮氏在旁,生怕大人們說這些話,小孩子聽了存在心裡,夜間驚怕。忙開口笑道:「我們大人說話,小孩子一旁坐著也沒趣。不如叫婉姐兒帶著她們去後頭玩,何如?」
    眾人聞言,皆笑著附和。
    陳婉忙站起身來,一壁笑應,一壁欠身告退。又招手兒叫大姐兒、二姐兒並常金杏自後門離開。
    眾人且躬身告退。尤未走時,常金杏極其自然的將手塞進二姐兒的手內,小姊妹兩個手拉著手離開。
    房內大人們見了,不覺相視一笑。馮氏尤囑咐道:「你們自去玩罷,愛怎麼樣就怎麼樣。我這便吩咐小丫頭子將茶果點心送到婉姐兒屋裡,你們若再要什麼,只管要去。不可拘束了才好。」
    眾姊妹皆笑應。一時轉出上房,沿著抄手遊廊過月洞門,逶迤行至東院兒陳婉的閨房。路過花園子時,常金杏因貪看園中花草,不覺站住了。陳婉見狀,因笑道:「天色正好。這麼好的天兒,倘或只在屋裡說話,倒把韶光辜負了。莫若叫小丫頭們將茶果點心送到花園裡來,咱們便坐在亭子里說話兒可好?」
    常金杏聽了這話,很和心意。卻礙於自己是客人,少不得客隨主便,不免眼巴巴的看著大姐兒和二姐兒。
    大姐兒與二姐兒自是知道待客之道的。何況她們也覺著屋中憋悶,竟不如外頭的好,因而笑應。
    陳婉見狀,少不得回頭囑咐跟著的小丫頭幾句話,那小丫頭應了,旋即轉身而去。
    一時回來,身後果然跟著一串的小丫頭子,皆手捧茶盤,上頭擺著瓜果點心。另有兩個小丫頭子抱著清水巾帕與輕薄錦褥坐褥,在亭中欄桿與石桌石凳上皆抹了一遍,又鋪設了,方才請幾位姑娘入座。
    大姐兒因拉著常金杏細問寒暄,「幾歲了」「可讀過書不曾」……
    一時又笑問:「你為什麼叫金杏兒?」
    常金杏想是嘗答應這句話,此時見大姐兒問,亦笑回道:「爹爹說金這個字的意思極好。像我們家這種買賣人,一年天南地北的走,為的不過是金銀二字。我媽懷我的時候,又極愛吃酸杏兒,所以便給我起名兒叫金杏。」
    一篇話下來,倒是比旁的話順暢多了。
    說罷,又笑道:「我家還有個小妹妹,今年才十一個月大,叫金桔——」
    一句話未落,二姐兒接口笑道:「不必說了,定是令堂懷你小妹妹的時候,改了口味,愛吃桔子了?」
    常金杏笑嘻嘻的道:「正是如此。二姐姐好聰明。怪道見了壞人也不怕。」
    眾姊妹瞧她說話天真,憨態可掬,不覺莞爾。
    一時歇口吃茶,常金杏恰是小孩子的口味,總嫌茶水清淡,只不過略嘗了一口,便撂在一邊。倒是撿了兩塊奶油炸的小面果子吃了。
    陳婉等人也不甚喜清茶之味,不過是待客所用罷了。二姐兒眼見著園中盛開的玫瑰花兒,不免想到書中起了大故事的玫瑰清露,心下微動。
    只聽常金杏又笑嘻嘻的指著園中被採摘了泰半的玫瑰花叢笑問道:「怎麼花兒這麼少?我家的就多。」
    眾姊妹見問,不覺相視一笑。陳婉忙開口將昨日如何採摘鮮花,如何蒸疊香露,如何淘澄胭脂膏子一節詳詳細細的說了。那常金杏正是淘氣憨玩的年紀,聞聽此言,煞是羨慕,忙拽著陳婉的衣袖輕搖,開口央告道:「好姐姐,下次帶我一起罷?」
    陳婉看著常金杏眼巴巴的模樣兒,忍不住又是好笑。只是不敢自專,便看向二姐兒。
    二姐兒也喜常金杏的為人,便笑道:「你若喜歡,時常過來就是了。我們姊妹閨中享樂,每天都有好玩的。」
    常金杏大喜,忍不住又捻了一塊奶油松瓤卷酥吃盡了。
    姊妹們又說說笑笑了一回,便有上房的小丫頭子來傳飯。眾姊妹笑著回至上房。
    欣然飯畢,又吃過一回茶,常家眾人方才作辭。
    至晚間陳珪家來,吃過晚飯,陳老太爺示意馮氏打發了家中小輩自便,方鄭重其事的將白日里常友貴在書房的那一席話原原本本說了。
    一席話落,陳珪尚未答言,陳氏急急火火的搶話兒道:「這是好事兒,為什麼不願意呢。難道還嫌銀子咬手不成?」
    陳珪笑看著妹子,便說道:「妹妹只看到了好處。卻不想咱們憑白受了他這一番好處,將來如何回報才是?常管事說的倒好,只是這船隊究竟不是他家的,他上頭還有一層主子呢。再者說來,世上總沒個一定的事兒,倘或商船在海上遇見了風浪,咱們可不是竹籃打水了?」
    因又道:「咱們可不比那些個仕宦大家,底子厚。便白丟了幾萬兩銀子,也不動根本。咱家別說損失個幾萬的,便是沒了萬八千的,恐怕就揭不開鍋了。」
    眾人聞言,方覺出不是來。陳氏也低頭不語。
    陳珪看著眾人,卻又笑道:「不過我的意思,倒是答應了好。就像妹子說的,誰還嫌銀子咬手不成。成日家患得患失的,終究沒個意思。」
    陳老太太聞聽此言,便又笑道:「正是這個意思。老大方才的話乃是老成之言,自是不錯的。只是常管事的話終歸是好意。我們若一口回絕了,也不好。家下里倒還有個幾千兩的存銀,白放著也是可惜了了。不如送到常管事處,賺了更好,賠了,家裡尚有田地鋪子,一年的收益也夠嚼用的。」
    眾人聞言,深以為然。
    當下又閒敘了盞茶工夫,方各自散了,回房安置不提。
    陳珪向來是個雷厲風行,說到做到的人。既覺著常友貴的提議不錯,便叫馮氏打點了庫上的存銀,共兌換了五千兩的銀票,趁著沐休之日,親自送到常友貴的府上。因又笑向常友貴提及何日有空,須得見一見裕泰商行的東家才好。畢竟是拖賴著裕泰商行的船隊,方有這一筆進項。
    常友貴也知道陳珪雖然官兒做的不大,卻因著一番際會,真正入了貴人的眼,連日來端得炙手可熱,恰是朝中一等一的風雲人物。
    常友貴自忖東家是最喜歡結交這一類能人的,當下便是又一套的奉承好話,更陪著笑道:「我們東家對陳大人也是神交已久。只是近日在南邊兒辦事,不得空回來罷了。倘若東家回來,必是要到貴府上拜訪的。」
    陳珪便笑道:「你我相交已久,又因著這一番際會,總是稱呼的這麼外道,顯見是生分了。我表字如璋,你叫我如璋便是了。」
    「這不好,這不好,」常友貴擺手搖頭,口內一疊聲的說道。
    到底是官商有別,縱然陳珪有心折節下交,常友貴終究不敢造次唐突。想了想,便賠笑提議道:「不如我稱呼您陳公罷。陳公叫我友貴便是了。」
    陳珪笑了笑,也不勉強。兩人又閒談了一番風月佳話,陳珪方才作辭。
    回至家來,只覺夏日融融,身上穿著的綢衫經過這一番折騰,早已汗津津的,貼在身上,好不難受。
    陳珪一壁換下衣衫,一壁叫水。只見髮妻馮氏裊裊婷婷地端著一個黑漆填金海棠花式的小茶盤。盤內放著一隻青花瓷的米分白官窯蓋碗,碗內盛著小半碗胭脂一般的汁子,湊近前來,但覺甜香撲鼻。
    陳珪不免納罕,因問道:「這是個甚麼東西,不像葡萄酒,也不像酸梅湯,胭脂一般,倒是好顏色。」
    馮氏便笑著賣了個關子,因道:「你先嘗嘗,覺著怎麼樣?我再告訴你。」
    陳珪便是一笑。他恰好在外頭走熱了,當下也不多說。伸手接過蓋碗一飲而盡。霎時間,只覺心中一暢,頭目清涼。脫口便贊道:「好痛快。」
    說罷,又笑道:「這究竟是個什麼,還有麼,再來一碗。」
    馮氏便笑道:「還是二姐兒鼓搗出來的。說這叫玫瑰露。將晾乾的玫瑰花瓣放在砂鍋里熬煮,再放入冰糖,熬出來的汁子兌入糖桂花攪拌均勻,封在小瓷翁里用井水灞著。想吃時,舀出半盞來和水兌了,吃一碗下去,滿口清甜不說,連心裡都暢快起來。」
    說罷,招手兒叫過一旁伺候的小丫頭子,吩咐道:「再給老爺兌一碗來。」
    那小丫頭躬身應是,捧著茶盤蓋碗走了。
    陳珪便笑道:「好個二丫頭,也沒見咱們家有誰這麼圖享用的。也難為她怎麼想的出來。」
    頓了頓,若有所思的道:「我嘗聽聞外頭有進上的清露,端的精緻香妙。是用西洋的小玻璃瓶兒裝著。那麼巴掌大的一個小瓶兒,金貴著呢。待要吃時,不過舀出一茶匙兒來兌一碗水。也不知比之二姐兒的玫瑰露,又如何?」
    馮氏便笑道:「你太肯多想了。不過是小孩子家家的玩意兒,哪裡能比得上進上的東西。」
    陳珪聞言,也是哂笑。仍說道:「不拘怎麼說,都是好東西。我真是沒想到,二姐兒能有這個天分。」
    因說到這裡,少不得又提及家中女孩兒們的功課來。陳珪仍對吳先生的某些舉措心有餘悸,不斷囑咐著馮氏,「你可瞧著些,讀書認字不怕,別學那女先生的呆氣。」
    馮氏便笑道:「這還用你提醒,我們早防著了。」
    當下便將陳氏提議吳先生教她們看賬本兒,馮氏又教導管家務之事說了。
    陳珪向來只留心陳橈的學問進益,聽如此說,便也罷了。
    夫妻二人又說笑了一回,便聽外頭忽的吵嚷起來。不免住了口。起身看時,卻原來是陳氏帶著兩個姐兒風風火火地趕過來了。口內仍是喝罵不休。

  ☆、第三十五章

因查賬目便露端倪,陳珪苦心兩牽紅線
    馮氏見狀,少不得迎上前去,細細問了一回。方才得知,原來是陳氏的嫁妝鋪子出了問題——
    事情還要從陳氏苦思冥想,央求吳先生教姑娘們看賬本兒說起。
    既學了看賬,總得先找出幾本賬來瞧瞧,才好熟能生巧,學以致用。吳先生教看賬時,用的便是陳府賬房裡廢棄不用的舊賬本。且命姑娘們堂上抄錄了,不時溫習。
    至於打算盤算賬之事,吳先生也不大通,何況她本就是目下無塵,清高自詡,不理俗務之人。礙著主家的央請教姑娘們看賬已屬不易,下剩的掂斤播兩,家務人情等事,她也著實不能了。
    陳氏見狀,只得吩咐家下賬房內的管家媳婦教幾個姐兒打算盤。其後心血來潮,又將自己的嫁妝賬交給大姐兒和二姐兒——這樣的舉動,原不是為查賬,不過是想兩個姐兒學以致用,多加練習罷了。卻沒想到一本賬通算下來,竟叫二姐兒查出了賬目中來往不清的貓膩兒。
    若說二姐兒這一番查賬,原也沒想弄出甚麼石破天驚的動靜兒來。不過陳氏拿來的嫁妝賬著實記得混亂不堪,就如後世的流水賬一般。叫二姐兒算的頗為頭疼。
    為了圖便宜,二姐兒索性在盤賬時,將所有賬目明確列出支出、收入兩項來。心裡忖度著只要最後出入相抵,收支平衡也就罷了。誰曾想記賬的人糊裡糊塗,一本賬算下來,最後的收支兩項根本對不上賬——這麼一來,便是傻子也能看出不妥來了。
    何況陳氏除了目不識丁,心思靈巧細膩處,更比旁人多了幾分算計。哪裡又是蠢人呢?眼見賬目不對,陳氏即命下人召回鋪子上的管事——也並不吐露心中疑惑,只隔著窗扇,一長一短的詢問起市情來。
    要說這位管事,也算是陳宅的老人兒了——當年可是陪著陳老太太嫁到陳家的陪房。早些年著實幫著陳老太太料理過幾項扎手之事,深得老太太的信任。後來陳氏出嫁,陳老太太給陳氏選擇陪嫁之人,又把這一房人送給了女兒。
    陳氏因著陳老太太這一層關係,對那管事也算敬重有加。且她目不識丁,又是深宅女眷,向日里不聞外事。只見自從這管事接了她的嫁妝鋪子後,不拘豐年荒年,這鋪子上的收益每年都有所增益。心下便十分滿意。況且每到年下,那管事也是痛痛快快送來賬本任她盤賬,從不拖賴。陳氏見此,越發深信不疑。
    目今卻從女兒口中得知這個管事並非她所想的那般忠心得用,陳氏心下又恨又氣,面上卻愈發的春風如水,雖有盤詰之心,口氣卻愈發和緩,只跟閒聊家常一般。那管事也沒料到二姐兒小小年紀,又是初學看賬之人,竟然能查出他的壞賬來。更沒料到陳氏這個炮仗脾氣的人,竟能按捺下心頭火氣,與他虛與委蛇。因而說話間不曾留心,三言兩語,便叫陳氏看出了端倪。
    不過話又說回來,倘或那管事當真八面玲瓏,做事滴水不漏,恐怕也到不了陳府上了。
    閒言少敘,只說陳氏打聽明白了賬本的事,知道自己每年竟少收了那麼些銀子,由不得心如刀絞,撕心裂肺的一般。卻礙於陳老太太的顏面,雖恨不得登時捆了那沒王法的東西抄家見官,又強忍著不發作。
    只是她縱然嫁過一回,受過一些磋磨,孀居在家,到底秉性不改,仍是青年小姐的驕縱脾氣。耐著性子將那管事打發走後,仍舊咽不下這口氣,好容易等到了陳珪家來,立時風風火火蠍蠍螫螫的跑到哥哥屋裡討主意來了。
    陳珪原就是官場中混久了的老油子,深知「水至清無魚,人至察無徒」的道理。聞聽妹子這一篇話,並不以為然。倒是對妹子口中二姐兒「將收入支出兩項明確列出對照」的小巧工夫頗感興趣。當下尤笑問二姐兒道:「這法子雖然簡單,卻清晰明瞭。你是怎麼想出來的?」
    二姐兒尤笑嘻嘻的說道:「這有什麼難的。當日吳先生教我們看賬本,上頭都記著某年某月某日收進了多少錢,某年某月某日又花了多少錢,買了多少東西,庫中還剩甚麼東西,大都是一出一入,出入相抵罷了。我便想了,這所謂的記賬,也就是那麼回事兒。不論賬目大小,賬目多寡,賬目繁復,左不過是‘有出必有入,出入必相等’,倘若不相等,就是當中出問題了。所以媽叫我們算鋪上的賬,我眼見賬目出入不符,便知道必定有人記錯了賬。」
    二姐兒所言之事,不過是化用了後世借貸記賬法中「有借必有貸,借貸必相等」的記賬規則,原不過是大家熟爛於心的老法子罷了。卻沒想到這時的人算賬記賬,卻沒摸索出這些膾炙人口的小口訣。
    只見那陳珪聽在耳中,竟如醍醐灌頂一般,口內反反復念叨了好幾遍,由不得面露激賞的打量著二姐兒,竟不知該說什麼好。
    陳珪原在戶部當差,整日里慣和賬本算盤打交道的,這麼簡單明白的一件事兒,他算了這麼些年的賬,竟然都沒理論。今日卻叫一個五歲的小孩子輕易說出來了,怎不叫他稱奇道絕,越發覺察出二姐兒的不同凡俗來。
    復又想起二姐兒這麼個天資聰穎,伶俐通透的人兒,竟然身為女兒身。倘或是個小子,恐怕一二十年後,總能立一番事業。當下不免唏噓感嘆,摟著二姐兒入懷,不斷說道:「可惜了了,要是個小子,再多讀幾年書,指不定就能光耀咱們陳家的門楣。」
    當下又就著「有出必有入,出入必相等」這兩句話,一長一短的詢問起二姐兒。
    二姐兒顧忌著自己年紀還小——方才已經不謹慎露出行跡來,此刻斷不肯再多說什麼。畢竟偶爾的一句兩句慧言出口,人家只當她聰明伶俐,處處留心。倘或她小小的年紀,卻生而知之說出一套長篇大論的記賬法來,只怕別人不說,家裡人也當她做妖魔附體了。
    那陳珪只不過是閒聊說話,也沒指望二姐兒再說出甚麼金科玉律。二姐兒雖有心藏拙,卻也喜歡舅舅言辭詼諧,談吐風趣。一時間舅甥兩個倒是聊的頗為投契。竟把個旁人別事丟到腦後。
    陳氏坐在一旁,眼見著兩人聊個沒完沒了,由不得火急火燎的打斷道:「你們一般的也罷了,又不是幾年沒見過的親戚,哪裡跑出這麼些說不完的話。好哥哥,你快些給我出個主意,如若不然,我可要惱了——那可是小一百兩的銀子。我一年的田地租子和鋪子收益加起來,也不過二百兩多一些罷了。哪裡擱得住他這麼監守自盜。」
    聞聽妹妹口裡竟然說出這樣文雅的詞,陳珪忍不住笑道:「妹妹這些日子同吳先生讀書認字,倒是沒白費工夫。眼見著也能出口成章了。」
    話音未落,只見陳氏柳眉倒竪,滿面慍怒的模樣,由不得擺手安撫笑道:「罷,罷,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哪有貓兒不偷腥的,你只管交與我,哥哥必定給你處置的妥妥當當,不叫你操一點子心。」
    陳氏聞言大喜,忙奉承了陳珪一車的好話。俄而又面露猶豫之色,向陳珪吞吞吐吐的道:「可是老娘那裡……」
    陳珪因笑道:「這點子瑣碎事,很不必告訴她老人家。混過去就完了,何必大家生氣。」
    陳氏聞言,連連點頭答應著。因想到來時忍不住喝喝罵罵的模樣兒,又後悔不迭——光顧著心疼銀子受委屈了,竟忘了這一回事。雖是在哥哥的院子里發作,少不得有人長嘴長舌,倘或一句話告到了老太太跟前兒,倒不好了。
    陳珪打量著妹子的神色,便知她心中所想。當即笑眯眯的寬慰道:「妹妹放心,我院子里的人,原沒有多嘴多舌的。何況東院兒離著老太爺老太太的上房且遠,他們必定聽不到的——即便是聽到了一句半句的,我叫你嫂子隨便找個由頭褶過去,也就是了。」
    說罷,不知想到了什麼,兀自開口勸道:「只是你這爆炭似的性子,少不得要改改——這幾日我瞧著,你竟是越發氣性了。你如今孀居在家,我們憐惜你寡婦失業的,少不得遷就一二。等到來日另嫁人了,況你又是二嫁,人家更不能容你的小性子。」
    陳氏只顧想著那筆嫁妝銀子,沒留神陳珪話中的意思。心不在焉地聽著哥哥的規勸,口內唯唯答應。
    陳珪眼見如此,深知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倘或真有那麼一天,少不得要煞費苦心的調、教一番,才好擰過這性子來。當下卻沒這工夫,因想到二姐兒之事,少不得又勸道:「世人以女子貞靜為要,只說女子無才便是德。讀書識字針黹女紅且還罷了,閨閣之內,若是太過精通於庶務算盤,總歸不是什麼好名聲兒。今日之事,要好生告誡一番,很不必外傳才是。」
    這話倒是正經。陳氏聞言,忙肅容以待。馮氏也忙開口道:「我即刻便吩咐下去,不叫她們亂說話。」
    陳珪點了點頭。當下又說了些閒話,已至掌燈時分,眾人便齊聚著到上房去吃晚飯。
    陳氏察言觀色,果然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都不知道下午東院兒里的一番聒噪,這才放下心來。
    又過了幾日,陳珪家來時,徑自轉到陳氏所住的廂房,從靴掖中掏出五張一百兩的銀票,遞到陳氏跟前兒,伸手敲了敲銀票,笑眯眯說道:「我已同何財說過了,這是他補給你的銀子。雖然同他這麼些年貪下的銀子相比,仍不到半數。可水至清則無魚,我們這樣的人家,總不好為了幾兩銀子,就喊打喊殺的,倒不是積善積福的意思了。況且老太太年歲也大了,那也是立過些功勞的老人兒,不看僧面看佛面罷。」
    陳氏見了幾張銀票,先是一喜。復又聽到陳珪的話,又覺不甘。思前想後,只得訕訕說道:「真真是便宜了他。」
    陳珪見狀,又笑道:「不過我也敲打過了。只說前事不究,可從今往後,他鋪面上的賬目,我會親自盤算。到時候若再有不妥……那他這幾輩子的老臉,可都丟光了。凡事可一不可再,我們當主子的既然仁至義盡,他要是不懂得收斂,也就不能怪我們不顧情面了。」
    陳氏聽了這話,方才欣然笑應。口內仍說:「合該如此。還是哥哥做事周全——要不是看著老太太的面子,他敢貪我的銀子,皮不揭了他的!」
    陳珪也不說話,只是笑意盈盈的看著妹子發作。且等到陳氏翻箱倒櫃的從箱子底兒淘澄出一隻黑漆填金嵌螺鈿花鳥圖案的木質小盒子來,掀開盒蓋後,將這將五百兩銀票小心翼翼地放入盒中,又將小木盒子重新藏到箱子底兒,用衣物掩蓋上了,這才開口笑道:「妹妹這藏東西的習慣,這麼些年也沒變。家裡人有一大半都知道了。你這是藏給誰看呢?」
    陳氏便笑道:「當然是防著外人了。既是家裡人,防他做什麼?」
    陳珪笑了笑,倒沒再說什麼。溜著眼睛細打量陳氏一回,看似不經意的笑央道:「過兩日我要請同僚家來吃酒……妹子糟的鵝掌鴨信最好吃不過。還請妹子露一手,助我們吃酒才是。」
    陳氏聞言,不覺狐疑問道:「家下又不是沒有做飯的師傅婆子,況且嫂子的手藝也比我強。竟不知哥哥哪位同僚那麼刁鑽的口味,非得我親自下廚呢?」
    陳珪聞言,兀自笑道:「說起來……這個人妹妹也曾見過的。就是上元節那日,同妹妹打過招呼的尤大人——從前是哥哥的上峰,如今拖賴著天恩,我倆雖是平起平坐,可若論起提攜之恩來,我總不好忘本的。」
    陳氏聞言,不知想到了什麼。笑眯眯的看了陳珪一眼,拉長了音調的道:「哦,原來是他呀。」
    說罷,又擰著纖細的腰肢風擺柳似的走了過來,似笑非笑的道:「既然是他,也怨不得哥哥這麼精心盤算了。」

  ☆、第三十六章

陳珪打量著陳氏似笑非笑的模樣,仍舊裝傻一般,嘻嘻的笑道:「妹妹說什麼,我竟不懂。」
    陳氏笑著指了指陳珪,冷笑道:「少在我跟前兒瞞神弄鬼兒的。你的心思,別當我不知道。不過看在那五百兩銀子的份兒上,我懶得同你理論就是了。」
    陳珪便笑道:「好妹妹,你只管聽我的。將來好兒多著呢!」
    頓了頓,又向陳氏詳盡介紹那位尤大人的家境狀況,因說道:「這位尤大人目今雖是四十歲的年紀,可他家中卻無子嗣,不過有一個嫡女並幾個庶出的毛丫頭罷了。皆不成氣候。妹子倘或能嫁進去,雖是繼室的名分,可若真的生下兒子來,便是嫡子,且是長子,屆時你便是尤家一等一的大功臣,那尤大人必定待你如珠如寶。何況這位尤大人雖然年紀比妹子大了些,卻是朝廷正六品的主事,又同我相交甚好,大家彼此知根知底的。豈不比外頭不知根底的人家兒強多了?」
    陳珪一氣說了這麼些話,愈發自得的笑道:「按理說,尤大人這樣的家境品貌,即便是續弦,也是不愁的。比如目今我所知道的,已經有好幾位同僚打著將自家女兒或妹子嫁過去的主意。不說女兒們一朝嫁過去便能得封六品誥命,只說尤大人這樣的姻親,誰家不想結一門呢?世人趨利避害,最喜燒熱灶,嫁給尤大人做續弦,可比嫁個窮酸秀才或舉人的強多了。妹子你想,哥哥這一番話可是在理兒?」
    陳氏聽了這一番話,登時低下頭去,絞著帕子不則一聲兒。沈吟半日,方開口問道:「既是這麼著,他為何不娶個雲英未嫁的閨閣女子,哥哥又何必叫我去獻殷勤兒?沒得自討沒趣。」
    陳珪聽了陳氏這話,知道她已動心,忙開口賠笑道:「所以我才說是天緣湊巧呢。只因尤大人是讀書人,最是好風雅不過的。從前聽世人說娶妻娶賢,又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也罷了。如今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兒,尤大人便發誓要娶個絕色的佳人。他又不喜歡那等安分隨時,不通情理的木頭美人。只說在外頭的賢名兒是一則,倘或夫妻間私下相處,仍舊循規蹈矩,一板一眼的,倒也沒趣。合該花前月下,舉案齊眉,那才叫不負平生。」
    「……所以上元節時見了妹子,他便留了心——再說句唐突些,不怕妹子惱的話。其實在此之前,妹子去歲在京中各處禮佛祈願之時,尤大人便聽聞過妹子絕色之名兒,只恨不得相見。又見上元節後,我因仰仗天恩,如今與他平起平坐。他愈發動了意。只說咱們兩家做了聯姻,一則妹子是個絕色,深和他的意;二則妹子終身有靠,也叫爹娘放心;三則我們兩家同氣連枝,將來在官場上也更好扶持……這豈不是三全其美,再好不過的事情了。」
    陳氏聽著陳珪這一篇話,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既從大義,又全私情,果真再沒個可挑剔處,當下不由得動心。自個兒窩著心思揣摩了一回,不禁想起一件事兒來,當即冷笑道:「哥哥這會子說的太花亂墜,只怕是哄我呢!」
    陳珪見狀,忙剖白道:「這話是怎麼說呢?我要是有這個壞心,立刻叫雷公打個雷劈死我。」
    陳氏聞言,不由得照地上啐了一口,滿面慍怒的道:「想是你要死。好好兒的說這些話,也不怕爹娘嫂子惱了我!」
    陳珪忙又笑道:「我沒這個意思,只不過見妹妹疑我,一時情急——我只有你這麼一個妹妹,我不為你,卻為誰呢?你要是認真那麼想,可是委屈死我了。」
    陳氏便道:「哥哥也別委屈,我方才那一番話,也是有理的。只是哥哥乃外男,恐怕一時想不到罷了。如今我說給你聽便是——歷來朝廷封贈誥命,由夫及妻,須得是明媒正娶,家世清白的才行。我如今即便是明媒正娶,卻也是寡婦再嫁,當不得清白兩個字。所以這誥命於我,也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恐怕沒那個福氣消受。」
    陳珪聽了這一席話,方才明白過來。不覺沈吟了半日,又笑道:「想是妹妹多慮了。俗話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妹妹倘或嫁給了尤大人,即便沒有朝廷的誥命,也是六品官員的太太。有了實惠在先,外頭交際往來,只看著夫家的門楣行事,誰家女眷能那麼沒眼色,憑白開罪侮辱妹子?即便是有人酸醋,說了些風言風語,那也是妹妹的本事,不與旁人相干——更何況,真到了一定的份兒上,還有我給你撐腰呢!」
    頓了頓,少不得又說道:「等到妹妹替尤家繼承了香火,多給尤大人生兩個大胖兒子。屆時咱們好生調、教下一輩,令他讀書識字,妹妹也不用愁沒有帶鳳冠霞帔的日子。」
    那陳珪的一張口端的是舌燦生花,連太子與趙弼和那等聽慣了漂亮話的官場老人,也能奉承的眉舒目展,心曠神怡,何況陳氏一個沒出過二門的閨閣少婦。
    當即哄得陳氏只是發笑,由不得展望開來。剛要開口說什麼,只見大姐兒和二姐兒下了學,正牽著手一說一笑的走來。陳氏忙住了口,笑著迎到門口兒,因問道:「今兒都學了什麼?外頭天熱,才剛老太太打發蜜蠟送了好些果子來,我叫人用井水灞了。等你們回來吃。」
    說罷,當即揚聲吩咐小丫頭子將果子端來。二姐兒擺了擺手,因笑道:「我不想吃果子,媽叫丫頭兌一碗玫瑰露給我就行。」
    大姐兒聽了這話,忙也說道:「我也想吃露。」
    陳氏聞言,忙說道:「我叫她們去兌露,果子也要吃的。是早起買辦們進的新鮮果子,可脆可甜了。」
    陳珪聞言,則笑向兩個姐兒打趣道:「瞧你母親多吝嗇,我在這裡呆了這麼長時間,又是辦事又是說話,連口茶水都沒得吃。你們回來,又有果子又有露,可見她是你們的親娘了。」
    陳氏聽了這話,忙說道:「我也是你親妹子。」
    說罷,忙從桌上端起一隻青花甜白瓷的官窯蓋碗,笑向陳珪道:「哥哥吃茶。」
    陳珪故意皺著眉頭道:「大熱天的,誰耐煩這個。我也要吃玫瑰露。」
    陳氏無法,只得又叫丫頭們另兌了一碗露。將先頭端來的兩碗玫瑰露遞了一碗與陳珪,轉頭向二姐兒道:「把你的先給你舅舅,你等一會子罷,先吃果子。」
    二姐兒點頭笑應。大姐兒忙道:「妹妹先吃我的罷。我很願意吃果子。」
    二姐兒便道:「不急這一時,姐姐先吃罷。」
    又笑問陳珪道:「舅舅今兒怎麼得閒兒過來,舅母身上可好?」
    陳氏生怕陳珪將尤大人意欲娶她一事說出,忙向陳珪使眼色。陳珪雖然器重二姐兒生性伶俐,卻也沒想當著小孩子的面兒說她母親的終身大事,因笑道:「為的是前兒鋪子上的賬目有差,我叫那管事補了五百兩銀子給你母親。」
    說罷,又將如何見那管事,如何警示告誡,如何恩威並施,又如何放他一馬之事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因又笑道:「說起來,這還是二姐兒你的功勞。小小年紀,就能替你母親管賬賺銀子。如此聰慧標緻,將來也必定是個有福氣的。」
    陳珪本是無心之話,聽在陳氏耳中,登時有些動容。心下更是盤算開來。只覺著以大姐兒和二姐兒的容貌品格,若真能認個六品大人做父親,總比那個因得了馬上風死在女人肚皮上的死鬼強百倍。
    待到來日兩個女兒談婚論嫁——大姐兒因與張家從小兒便指腹為婚,也還罷了。待到二姐兒頭上,倒可以好好兒的籌謀籌謀,也不會辜負了女兒的伶俐聰慧。
    向來女人為母則強。若說未思此事之前,陳氏對那位尤大人只相准了八分,待考慮過女兒的終生大事,這八分也變成了十分。
    只是談婚論嫁這種事兒,向來都不能操之過急。何況尤大人雖滿了一年的孝,她當初可說要替趙琛那死鬼守孝三年呢。青口白牙張揚出來的話,總不好登時反悔。為今之計,也只能再做籌謀了。
    陳氏心下想著,面上卻不露分毫。仍坐在桌前,向兩個女兒問長問短——左不過是些讀書識字,家務人情上的話。因又說道:「下個月二十一是你們外祖母的壽辰。我想著你們如今也讀書識字,學過針黹女紅了。不拘手藝好不好,合該寫幾個字兒,繡些東西——哪管是一雙素面襪子呢,也是你們孝敬老太太的意思。你們覺著可好不好?」
    大姐兒與二姐兒聞言,當然說好。大姐兒因笑道:「媽放心,我們早想著了。頭一個月先,我和婉姐姐、二妹妹便每天寫十來張壽字兒,準備集齊了一千個字兒,送給外祖母做壽禮。只是沒想到針線上的事兒罷了。媽既說了,我們立刻照辦就是。」
    陳珪兄妹不妨三個女孩兒如此懂事孝順,不覺又驚又喜的道:「不愧是讀書知禮的大姑娘了。既有這一份心,你們這書就沒白讀。」
    陳氏又說道:「既然每天都寫大字兒,很不必再添針線了。你們這麼懂事,長輩們都是知道的。每天功課那麼緊,如今又要籌備壽禮,倘或再做針線,愈發累壞了,你外祖母反倒心疼——那就不是孝順的意思了。」
    大姐兒與二姐兒聽了這話,只得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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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七章

當下且不言陳府闔宅預備老太太壽宴之事。只說過兩日後,陳珪果然在家中預備了酒席款待尤大人。陳氏則依兄長之言,糟了鵝掌鴨信佐酒。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陳珪眼見尤大人對那一盤糟鵝掌贊不絕口,遂以藉口打發了一旁伺候的小廝,因笑道:「這可是我妹子的手藝,不知尤大人覺得如何?」
    尤大人原就看上了陳珪的妹子絕色,早有求娶之心。況且平日間同陳珪閒談,也知道陳珪對此樂見其成,更願意替他保媒。有道是長兄如父,況且陳家又是陳珪當家作主,因而尤大人早已抱著,十拿九穩之心。當下聽聞陳珪如此說話,不覺心照不宣的一笑,向陳珪說道:「令妹的手藝,自然是不俗的。實不相瞞,這可是我吃過的最好的一道糟鵝掌。旁人的手藝,斷乎沒有這麼香醇。」
    頓了頓,因又說道:「如璋賢弟直接稱我為子玉便是。口口聲聲稱呼我為大人,倘若是在朝中也還罷了,如今又是在家中,以你我的關係,著實外道了。」
    陳珪見狀,也順水推舟的改了稱呼。
    說罷,兩人又是相視一笑。尤大人因想到陳氏的風流綽約,不覺又是心魂一蕩。只聽陳珪又提起下個月二十一乃是老太太的壽辰,尤大人聞弦歌而知雅意,忙開口說自己必然攜帶家眷來給老太太慶賀壽誕。
    陳珪又不經意的提起陳氏要替前夫守孝三年之事。尤大人聞聽此言,滿口的稱贊陳氏忠貞長情,實在不俗。
    這一頓飯吃的賓主盡歡。欣然飯畢,尤大人眼見時辰不早,當即告辭。陳珪苦留不住,親自送到了大門外,直目送尤大人的轎子離開,方才回轉內宅,尋妹子陳氏稟報飯桌上的進展。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只說尤大人一徑家去,早已是醉眼朦朧,腳步踉蹌。至家來還未換得衣衫,又有尤老太太打發丫頭來請。尤大人見狀,只得換了家常衣裳,服過醒酒湯來至上房。
    但見尤老太太歪斜在炕上,正戴著眼鏡翻看一沓子名單——都是京中門第相仿的人家兒未出閣的女孩兒的名單。
    尤大人見此形景,也曉得尤老太太要跟他說什麼。果然母子兩個稍微寒暄了幾句,尤老太太便切入正題。「喬氏已去了一年多了。我知道你的情長,何況為髮妻守一年的孝也是正禮兒。只是咱們家乃是官宦之家,平日里往來走動不好沒個正經主子招待堂客。我老了,精力大不濟,縱是有心,也無力了。有時候只覺著身子骨不爽,不願意見人,卻也不能推脫——總不好叫姨娘們管家待客的,外人瞧著也不像。況且媛兒這丫頭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總得家裡有個正經的嫡母,也好替她張羅操辦起來。這是女兒家的終身大事,輕易耽誤不得。喬氏便是泉下有知,也不想因著她的緣故,致使她的女兒出了什麼差錯。」
    尤大人靜靜聽著母親這一篇話,又見母親拿了一疊從媒人那裡討來的名單與他看。尤大人心中早有主意,只是不想太早露出眉目,沾帶了兩家的名聲兒。當下便將一沓子名單推了回去,因笑道:「母親放心,這是兒子的終身大事,兒子豈有不放在心上的。這會子且不著急,兒子倒是有一件事兒,須得同母親商議商議。」
    當下又提及陳老太太壽宴一事。
    尤老太太也是知道陳珪這個人的。自然明白他早前是兒子跟前兒最得力的下屬,如今又仰仗天恩,與兒子平起平坐,更走大運的攀上了太子這條青雲之路。恐怕將來的前程也要比自己兒子更有著落些。
    這麼想著,尤老太太沈吟一回,便說道:「如今陳家不比以往了。陳老太太的壽禮,也要加厚幾分才行。這倒不是什麼要緊事,我自會打點妥當,不用你操一點子心——當務之急,你還是著緊你的終身大事才好。不是為娘的說話囉嗦,你也知道,你如今四十來歲的年紀,膝下卻只有幾個丫頭,連個兒子都沒有。喬氏是個沒福氣的,可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尤家的香火斷在你這一輩。如若不然,我將來閉眼了,也沒臉去見你父親。」
    眼見母親的話如此嚴重,尤子玉想了想,總不好瞞的滴水不漏,叫母親憂心不說,只怕橫生枝節,倒不好了。
    想到這裡,尤子玉不覺一笑,隨意坐在尤老太太躺的坐褥上,因笑道:「母親放心,這件事情我已心中有數。只是現在不能成罷了。」
    尤老太太聽了這話,心下便是一動,忙坐起身來,拽著尤子玉的手問道:「你這話是當真?若這麼說,你究竟看上了誰家的丫頭?不是為娘的口出妄言,以你如今的身份地位,只要看上的不是公侯伯府、四品大員以上人家的嫡小姐,滿京城中還有誰家的門楣是咱們攀不上的?」
    尤子玉又是一笑,想了想,便說道:「若說這家的門楣,和咱們家相差無幾,只怕比咱們家還略強些個兒。我也跟那家的人稍稍透了幾句話,聽那口風兒,他們家也是願意的。只是他們家現下有孝,暫時不好提親罷了。」
    尤老太太聽著兒子的話,心下便開始盤算開來。只是不論她如何搜腸刮肚的想,也斷然想不到尤大人看上的並非哪家閨閣女子,而是已嫁了人又孀居在家的陳氏。
    尤大人見狀,也不願說破這一層窗戶紙。母子二人各含心事的坐了一回,尤大人實在酒睏乏累,便起身回房安置去了。
    展眼便到了二十一黑早。因陳珪這一年晉升六品主事,又攀上了太子這一層關係,端得在京中炙手可熱。得知這日乃是陳老太太的壽辰,別說尋常來往的親朋故舊,便是尋常沒往來的太子一系的官宦之家也都或送了壽禮,或親自登門道賀。
    太子想是為了給陳珪體面,也特地在陳老太太壽辰這日派遣宮中的小太監送出一支沈香拐並福祿壽喜的金銀錁子各兩對兒。
    東西雖不大值錢,難得的卻是這份體面。陳珪當下面南謝過了太子之賜,又請送東西的小太監們入席吃茶。來參加壽宴的賓客們見此行徑,也覺得與有榮焉。當下興興頭頭的議論起來。
    陳府內宅之中,馮氏正忙著招待各府來道喜的堂客。因沒想到這一日來的人甚多——平常了來往的親朋故舊且不必說,就連往日請都請不來的人家也送了壽禮或親自道賀,這樣的絡繹不絕,人語喧闐叫馮氏慌了些手腳。這會子就看出陳府的人丁不足來了——滿府上下只有她這麼一個媳婦,陳氏雖是小姑子,卻是孀寡在家,不能在前頭招待。因而只在早飯後帶著兩個女兒給老太太磕了頭,便回房守靜去了。
    好在女兒陳婉跟著學習管家也不是一兩日了。況且馮氏也早打算趁著這一次老太太過壽辰,交代陳婉兩件事兒,任她過過手,歷練歷練。這會子陳婉幫襯著招待各家的女孩兒們,以及張羅著管家媳婦們上茶上果子,舉止言談倒也十分妥當。
    看在這些女眷長輩們的眼中,有心思的不免盤算開來。
    尤老太太往年來參加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的壽誕時,因兒子是陳珪的上峰,到的向來比較晚。今年因時移世易,倒是掂掇著來的比較早。見到正堂內幫著母親款待客人的陳婉,不覺笑向陳老太太道:「你們家的姑娘果然伶俐聰慧。這麼個剛過十歲的孩子,就能張羅的這般有板有眼,可見來日必然是個心中能拿定主意的。也不是誰家的小子有福氣娶了去。」
    陳老太太聞言,忙笑著謙辭了幾句。尤老太太閒話間不免提到了上元節上大出風頭的二姐兒。眾堂客們也對聖上都稱贊不已的二姐兒好奇不迭。只是礙於陳氏母女正在守孝,不好叫出人來相看罷了。
    更何況花花轎子人抬人,眾人因而都奉承陳家的家教好,所以女兒們都伶俐懂事,個個出彩。
    其中便有裕泰商行的少東家之妻——她們家是同管事常友貴家一齊登門的。很是看中了陳婉的模樣兒性情,意欲說給自家的小兒子。當下便笑著打聽起陳婉的年齡性情。
    眾堂客們且都是伶俐人兒,雖然這位裕泰商行的管家太太並未明說,但眾人已知其意。當下有深知裕泰的富貴人脈樂見其成的,也有慕陳家前程或陳婉人品意欲自己聘娶的,不拘目的如何,都百般的稱贊陳婉的好兒,營造出「一家有女百家求」的炙熱氣氛。直樂的陳老太太笑口常開
    正亂糟糟鬧的花團錦簇時,只見老太太身旁伺候的蜜蠟趁人不注意,悄悄走至馮氏的跟前兒,因說道:「剛才大爺在前頭派人來傳話兒,說趙家的人來了,要給老太太拜壽。大爺的意思……是問問老太太。」
    馮氏聞言,心下不由得一沈。當即擺了擺手,示意蜜蠟退下。自己則到了老太太跟前兒,悄聲耳語一番。
    陳老太太聞言,因想到趙琛死時兩家鬧得不可開交的局面,也不由得沈了臉面。
    堂上眾人不明所以,眼見如此,也不覺悄聲斂息的看了過來。

  ☆、第三十八章

因著那一番前塵往事,陳老太太著實不耐煩與趙家人周旋。只是今兒乃是她的壽誕之日,人家又是打著給她拜壽的名義過來的,倒不好輕易拒人於門外。
    何況滿堂的賓客堂客皆看在眼中,陳家如今炙手可熱,萬般不能露出輕狂的模樣來叫人說嘴。陳老太太想了好些,方才說道:「來者是客,他們既然來了,就請進來罷。」
    馮氏答應了,徹身出至門外,即刻招過一個小丫頭子,至二門上傳了老太太的意思。
    少時,果有下人引著趙老太太和趙琳之妻孫氏進入正堂。趙老太太眼見著堂內諸多女眷,有的釵釧精緻,衣飾貴重,有的按品服妝扮,愈顯尊榮,不覺的眼前一亮。那雙昏花的老眼尤其在諸位誥命的身上狠狠看了一回,方才笑向陳老太太拜壽道:「親家母好呀。這麼些日子不見,你越發硬朗了。」
    陳老太太聞聽此言,只是淡淡的一笑,不冷不熱且不失禮節的道:「多謝惦記著。只是還請老太太慎言罷。你我之間,早已不是親家。」
    說罷,又道:「既然來了,好歹是客,但請坐罷。」
    又揚聲吩咐小丫頭子「看茶」。
    趙老太太這一番前來,早已料到陳家的態度,也不在意,尤滿面堆笑的在旁坐了。倒是趙琳之妻城府沒有婆婆的深沈,聞聽陳老太太所言,臉上微微顯出羞惱與慍怒。口內便道:「老太太這話是怎麼說的?雖然大嫂在哥哥去了不到百日便自請和離,可是我們趙家都沒把大嫂當外人看。老太太這麼說,豈不是見外了?」
    一句話落,趙老太太心下一沈,便知不好。果然陳老太太面色陰沈了下來,一眼也不看趙琳之妻,直逼問著趙老太太道:「趙家果然是好家教。你我兩家雖已不是親家,可你我論年紀到底是上輩。豈有長輩們正說著話兒,小輩們就隨意插口的道理?我記著我們家姑娘當初嫁到趙家的時候,老太太可是很著緊規矩的。即便是我們家姑娘挺著幾個月大的肚子,還叫立規矩,折騰的差點兒小產。我還以為趙家的規矩就是這麼大。如今看來,倒是因人而異。」
    一席話不咸不淡,語鋒卻是犀利,當即臊的趙老太太與趙琳之妻都不自在。陳老太太卻不曾見好就收,索性舊事重提的道:「有道是得了便宜別賣乖,我們家姑娘為什麼在女婿靈堂上便要和離,當中內情別說你我,滿京城十停人中也有八停人是知道的。趙家族里更有公斷。縱然時過境遷,你們家想要將污水潑到我們頭上,也是不能的。」
    當年陳氏自請和離時,趙、陳兩家曾因此事鬧得滿城風雨。因而在座的女眷們大都知道這一件舊事。即便不大知道的,悄聲向身旁之人打探一二,也都明白了。
    這麼一來,眾人看向趙家婆媳的眼神不禁古怪起來。
    馮氏早在趙琳之妻發難時已到了婆婆跟前兒,此刻見婆婆這般說話,忙捧了一杯茶水伺候陳老太太吃茶。又緊皺眉頭的向趙家婆媳問道:「今日是我婆婆的壽誕,你們若是來拜壽,我們歡迎。你們若是來鬧事,可就別怪我們不客氣。」
    堂上女眷們也覺著趙家婆媳十分不像。忙開口相勸,「既從前是親家,如今做不成姻親,也不要成了仇敵。何況今兒是老太太高壽,你們口內說是拜壽,卻又牽扯出這麼一番不三不四的話來,什麼意思?」
    趙老太太聽了這話,忙辯解道:「老太太誤會了。我們今日過來,實在是誠心給您拜壽。」
    這話倒是真切。實在是上元節陳家智鬥匪徒之事一出,他們便想過來的。只是心下明白,當初之事將陳家得罪的太狠,恐怕遞了拜帖,也進不來陳家的門。索性等到陳老太太壽辰之日不請自來,料想陳家籌辦喜事,總不好將拜客拒之門外的。
    趙老太太算盤打的好,只是沒料到兒媳婦既蠢且笨,這麼沈不住氣,反倒輕易送了把柄與陳家。剩下的事兒,倒是不好提了。
    只是再不好提,也得硬著頭皮說出口,否則今兒是為什麼來了?趙老太太心下暗嘆,看似不經意的轉移話題道:「怎麼不見陳氏和兩個姐兒?想是又在後頭多懶了,這可是他們不該。老太太壽誕之日,即便是懶怠動彈,也是不能的。」
    陳老太太似笑非笑的看了趙老太太一眼,口內不咸不淡的道:「想是老太太忘了,她們母女三人,如今還都帶著孝呢。今兒早上給我叩了頭,便去後面守靜了。」
    因是兒子身死,趙老太太是母親,趙琳是弟弟——何況母子兄弟之間的感情又不好,因而趙家並不曾為趙琛守孝。所以趙老太太方才是當真忘了,如今聽陳老太太這麼一提,趙老太太心下大不自在。忙還口辯解道:「真真是沒想到,陳氏都不在我們趙家了,竟然還肯替老大守孝。可見不論她面上如何,心裡還是想著我們,知道我們是一家人的。」
    聽到這句話,陳老太太大抵猜到了趙家的來意,心中好笑,面上淡淡說道:「這並不相同,一碼歸一碼。禮教大義總是不能錯的。」
    趙老太太當然不肯任由陳家撇清關係,忙要開口說什麼,只聽一個打扮富貴,容貌清秀的三十來歲婦人笑著接口道:「這便是陳家的規矩了。論女兒們的教養,一步都不錯的。這一點,只從大姑娘身上就看出來了。」
    說罷,又笑著指了指陳婉。陳婉有些羞澀的低了頭,神色舉止卻還落落大方。
    陳老太太與馮氏看過去,說話的卻是裕泰商行的管事常友貴的媳婦。
    聞聽此言,眾女眷們忙出聲附議。內中便有一人笑道:「這是自然,聖人親口稱贊過的,哪裡還有假呢?」
    趙老太太忙接口道:「那也是我們趙家的孫女呢。話說起來,倒是好久沒見過兩個姐兒了,我怪想的,何不叫出來見見?」
    趙老太太心下也盤算著,陳家人太難纏,可是大姐兒和二姐兒卻是趙家的親骨肉。一筆寫不出兩個趙字,她可是兩個姐兒的嫡親祖母。孝道禮義,難道她吩咐什麼,兩個姐兒還敢不聽?
    說不得她今兒就要將兩個女娃要回去才好。
    打斷骨頭連著筋,有聖人賞識,將來二姐兒的婚事必能多做一番籌謀,這樣的姻親也好叫她的孫子沾帶些好處,怎麼好叫陳家獨佔了這麼大個便宜。
    這麼想著,趙老太太口內越發催促了起來。因又說道:「難道老太太是怕犯忌諱,既這麼著,我自去後頭見見人也好。」
    陳老太太略微皺眉,同馮氏相視一眼。馮氏開口說道:「兩個姐兒還帶著孝呢。想是老太太不在乎黃道黑道,今兒還有這麼多客,衝撞了貴客倒是不好?」
    頓了頓,又道:「何況今兒宴上人多,我們陳家寒門薄戶,都忙著在席上照應還照應不過來呢。老太太若是真心來拜壽,且請安心坐著吃一杯茶。如若不然……恕不遠送了。」
    馮氏這話也很明白。你既然是打著拜壽的旗號來的,就消消停停拜壽。倘或還有什麼鬼主意來鬧事,就別怪陳家不客氣。
    堂上女眷們雖然都對陳家母女比較好奇,可到底是來給陳老太太拜壽的。倘若是在平日,眾人不論心下如何作想,少不賠笑勸慰,好言答應。如今眼見趙家人來者不善,大家都不肯輕易的出言了。
    半日,才有常友貴之妻忖度著趙家來意,笑眯眯說道:「雖說聖人有雲子不語怪力亂神。可今兒乃是老太太的壽誕。大好的日子,還是忌諱些的好。想來陳姑太太與兩個姐兒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才叩了頭,便避了開去。這是做子女的一片孝心,我們豈可辜負?」
    有常家太太開了頭兒,眾人也都好說話了。裕泰商行的少東家之妻也忙笑道:「可不是麼。正經說來是給人拜壽,怎麼我瞧著這一舉一動都是來觸霉頭的?」
    「……誰知道呢,也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常友貴之妻頗為感念二姐兒救命之恩,且商人消息最為靈通。當初趙陳兩家為著和離一事又鬧得很厲害,常家太太很明白趙家人是怎麼待兩個姐兒的。何況陳氏和離歸家怎麼久,趙家且不聞不問,這會子偏又做出這副腔調來……
    常家太太眼眸一轉,計上心來。雖故意用身旁人都能聽到的聲音向少東家的太太耳語道:「想是太太還不知道。我可都聽說了,那趙家老太太雖說是生了兩個兒子,卻端得不把大房兒子孫女當人看。你倒陳家姑太太為何在夫君靈前便要和離。真要說起來,簡直是駭人聽聞……」
    常家太太徐徐緩緩,便把當初趙老太太苛待大房,偏心二房,趙琳之妻入門後生怕大房生兒子,竟把安胎藥掉包成墮胎藥……等等瑣碎之事詳詳細細的說了一遍。聽的眾人愈發瞠目結舌,實難想象這世上竟還有這麼狠心的母親和祖母。
    有道是虎毒還不食子呢,趙家這一番舉措,真是叫人無話可說。
    當初那些事兒在長安城中鬧的沸沸揚揚,趙老太太早就有了陳家會翻騰舊賬的盤算。就算這會子說話的人是常家太太,趙老太太仍舊不懼,當即淌眼抹淚的道:「我知道當初是我脂油蒙了心,做事糊塗。直等到老大沒了,我才後悔。老親家,你即便是看在我這麼大歲數了,可憐可憐我,讓我瞧瞧兩個姐兒罷。」
    趙老太太說的實在可憐,況且一大把年紀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當即便有面慈心軟的堂客承受不住,有心想替她說兩句,尚未開口,卻被身旁的人一把拽住了。
    只見陳老太太並不接趙老太太的話,長嘆一聲,略顯疲憊的道:「可見你們這一家竟是安心不叫我過壽了。大好的日子,你們就這麼哭哭啼啼的,想是咒我死!」
    說罷,尤顯憤恨的以拳捶腿,顫顫巍巍的向馮氏伸出手,馮氏忙上前扶住陳老太太。只見陳老太太滿面悲戚的道:「家宅不寧,叫大家看笑話了。既是安心不讓我過壽,今日不聚也罷。只是叫諸位太太白跑一趟,倒是我們陳家的不是。稍後再賠罪罷。馮氏,幫著我送客。」
    一句話落,旁人尚且還不明白,趙老太太卻慌了。她可擔不起壽誕之上逼迫人家罷宴的惡名兒。這要是傳將出去了,恐怕他們這一房人必得千夫所指。
    旁的且不說,只要陳老太太散了壽宴,回去做出一副氣病了的腔調來,外人不明就里,必定認為是她帶著媳婦氣壞了陳老太太。屆時大姐兒二姐兒沒撈回來,反倒令旁人誤以為是趙家咄咄逼人,陳家反倒成了受害人,那豈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果然,陳老太太那一番話出口以後,堂上女眷們原本還有憐憫趙老太太年老糊塗的,這會子也都不是滋味起來——
    不拘趙老太太是真的想孫女了還是另有籌謀,總不該攪了陳家的壽宴。陳老太太也是年近六十的人了,還有幾年可活,趙家這麼著,著實不該?
    因著陳老太太破釜沈舟的這一番舉措,堂上的人心向背立刻轉了風向。
    那趙老太太自是滿面慌張的起來賠不是,又說自己沒有搗亂的意思,還請陳老太太不要如此氣大。又央勸堂上女眷幫忙勸說陳老太太,正鬧得不可開交時,便有外頭人通傳說「趙家族長並幾位族老都來了」。
    眾人聞言,不覺一愣。回頭看時,果然有小丫頭子引著幾位年事已高,滿頭華發的老婦人走了進來。
    只見當頭的一位目光森嚴的看了眼趙老太太,隨即笑向陳老太太道:「老壽星好呀。不請自來,還恕狂誕冒失之罪。」
    這前一句話自然說的是自己,後一句話,恐怕是一語雙關,連帶著指著趙老太太了。
    陳老太太見狀,方才放下了一顆心。當下端出了比敷衍趙老太太時,愈發熱忱了幾輩的面容笑言道:「原來是你們幾位老親家,你們肯來,我高興都來不及,哪裡會怪罪。」
    說罷,又急忙請坐看茶。
    那趙家族長的老妻一壁坐了,一壁瞧了瞧當地站著頗覺尷尬的趙家婆媳,明知故問的道:「原來是老嫂子和趙琳家媳婦。你們也來給老太太拜壽?」

  ☆、第三十九章

就在陳老太太忙著款待趙家來人的時候,陳珪也在前院兒張羅戲酒,與諸位賓客寒暄。直至所點的戲都接出扮演了,一時片刻尚能得閒,陳珪這才抽身而出,且向好友徐子川使了個眼色,央他幫自己周旋一會子,然後悄然至外書房,招待趙家族長並幾位族老。
    他吩咐下人泡了一壺上好的雨前龍井,親手替趙家族長並幾位族老斟滿了茶水,看著眾人束手束腳,滿面堆笑的接過茶杯道謝。陳珪心下自得的一笑,亦捧了一杯新茶在手,略有些裝腔作勢的道:「這是今年新貢的雨前龍井。聽說宮中統共也沒得多少。陛下分了一半給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又賞了些給錦衣軍統領趙大人。前兒我去趙大人府上,趙大人見我也是愛茶之人,遂給了我一些。我還沒來得及請人,今兒諸位族老倒是嘗了鮮兒了。」
    陳珪深諳拉大旗扯虎皮的道理,果然趙家族長並幾位族老聽了這一番說辭,面兒上誠惶誠恐的神色更勝。內中一位陳珪已經記不得名姓的族老忙開口賠笑道:「原來這是今年新貢的雨前龍井,怪道我們聞著味兒,就覺著比旁的茶都香。可見陳大人如今深受趙大人的賞識。我們也是拖賴了陳大人的光兒。否則,再嘗不到這樣的好茶。」
    陳珪一壁聽著這位族老的奉承,一壁掀開茶蓋刮了刮茶水,又放在鼻端輕嗅了嗅,小啜一口,露出一副欣然享受的神情。半日,方才拉長了音調態度愜意的笑道:「哎,老先生說這樣的話就外道了。趙陳兩家,雖是因著一些小事起了嫌隙,鬧到現在連姻親都做不成。可好歹是幾輩子的世交情分。在我們陳家看來,還是很惦記這一份世交之情的。如若不然,我也不會在家母壽辰之日,邀請諸位族老前來。」
    說到這裡,陳珪又想到了什麼似的,頓了一頓,看似自怨語氣卻頗為親暱的向趙家眾人笑言道:「話說回來,咱們兩家也算是老親了。可是今年母親壽辰,我竟忘了給趙家下帖子——這倒是我的不是了。還請諸位族老諒解才是。」
    趙家眾人聞言,忙擺手搖頭,更替陳珪辯解似的笑道:「有道是貴人事多。陳大人如今深受陛下與太子殿下的看重,自然是日理萬機。像這些許小事,一時忘了也是情有可原。倒是我們,因著寒門位卑,況且又有那麼一段前塵……著實對不住貴府,也就不好意思登門了。」
    陳珪聽了這話,便笑道:「這話說的,沒得叫人臊得慌。俗話說的好,長日相處,豈有舌頭不碰牙的。再說句淺顯明白的話,得罪了我們陳家的又不是諸位族老及族人,現如今連朝廷辦案除謀逆之大罪外,也沒有株連的。朝廷都如此,何況你我?倘或為著一點子小事,就要同不相干的世交舊故們鬧的老死不相往來。可怎麼說呢?」
    陳珪說到這裡,又看了一眼書房內連連點頭附議神色若有所思的趙家族人,因笑道:「不是陳某說句托大的話,老話兒講宰相肚裡能撐船。陳某雖非宰相,可也不是那等錙銖必較之人。只不過今年天緣湊巧,蒙聖人與太子殿下不棄,提升了戶部主事,不提分內的政務,便是往來結交之事亦憑空多了幾倍子,所以平日禮節上有所疏漏,還請諸位擔待罷——」
    這句話還沒說完,趙家族人又忙賠笑應道:「那是,那是。」
    趙家族長將陳珪的話放在心裡過了幾個子,又想到方才陳珪派人通知他們過來的緣由,不覺笑言道:「世人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我們也是知道陳家的不易的。就說趙琛他娘罷,這麼些年行事言談也著實糊塗,只不過礙著她那麼一把子年歲——何況又是他們一家的家事,我們也不好說什麼。只是像今日這般鬧到老太太壽宴上的,著實太不像話。倘或任由她如此,恐怕也會連累趙家一族的名聲兒。但請趙大人放心,我們都曉得該怎麼做。」
    聽到了趙家族長的應承,陳珪終於笑開了。他想了想,正所謂打一巴掌給個甜棗,要想利用趙家族長與族老們轄制趙老太太這一房人,恐怕也不能只靠官威恐嚇。長此以往,趙家眾人難免心生抱怨,倘或再惹出什麼事來,倒是有礙於他的官聲兒……
    陳珪一壁想著,一壁又吃盡了一碗茶,這才笑道:「現如今我升了六品主事,不瞞諸位,這朝中六品以上的官員,和七品以下的官員,所處之境大不相同。但是最令陳某喜歡的,便是朝廷六品以上官員的子侄可以入國子監習學這一條。只是我們家橈兒年紀尚小,還不到入學的資格。何況國子監對於監生們的學問考校的也很嚴格……」
    趙家族人聽了陳珪這一番話,聯想到之前陳珪拜託的諸事,不覺大為激動。豈料陳珪話鋒一轉,因又笑道:「所以陳某同朝中好友子川兄商議了一番,決定兩家共同出資,建一座家塾,並聘請京中落第的舉人或守缺的進士老爺們來教書。如此一來,不但能督促兩家的子侄們好生習學,精益學問,也可以叫族中貧窮不能請師者,有一個可以清靜讀書的去處。使有天分資質的少年人不必為了衣食擔憂。倘或將來能有機緣科舉入仕,成就一番事業,也算是我們的功德。」
    話說到這裡,陳珪又笑眯眯的看向趙家眾人,捧茶問道:「諸位族老若是不嫌棄我們這家塾廟小,也可以挑選族中天分好,資質好的子侄們入塾習學。陳某別的不敢保證,一視同仁則是一定的。」
    趙家族長和諸位族老聽了這一句話,心下又是欣然又是失落。失落的是聽陳珪方才的口風兒,眾人還以為他要將國子監的名額讓給自己。不過轉念一想,以陳家今時今日的地位,所求趙家者甚少。今日陳珪能和顏悅色的待他們,不過是期望趙家能約束好自己的族人,別給他們添亂。這也是為了彼此的顏面好看。倘或趙老太太胡攪蠻纏真的叫陳家不耐煩了,陳珪也不是沒有法子應對。只不過屆時撕破臉,大家都難堪。既如此,陳珪著實不必用國子監監生的名額來拉攏趙家。原因無他,實在是趙家的實力還用不著陳珪如此放低身段兒的結交賣好兒。
    再者說來,以陳家如今鮮花著錦之勢——旁的且不說,只說今日陳老太太壽誕,堂上往來賀壽送禮者莫不是長安城中數得著名姓兒的人物。倘或趙家若真的想不開要與之硬碰硬,只怕除了臉面上不好過,那些希翼著科舉入仕,光耀門楣的趙家子侄們的前途,便要愈發堪憂了——
    畢竟朝中任免官吏,科舉排名是一則,候職補缺又是一則。哪裡是肥缺,哪裡是叫人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名為補缺到任實則連流放都不如的壞缺……看似很簡單的一件事,內里的學問卻大。只要當權者隨口的一句話,壓根兒就用不著下面人違背朝廷律例,就能辦的漂漂亮亮的。
    一想到這些個,趙家族長與諸位族老們登時悚然而驚。這也是方才陳珪拿腔作勢,威逼利誘的用意所在。
    待諸位族老又驚又駭的失落了一會子,復又想起陳珪給的好處,不覺欣然。
    如今趙家式微,族中連家學都供不起,何況請舉人或進士老爺來教書的好事兒?如今陳珪給了這麼一個好處,既能請到學問精湛的先生訓教子侄,又能免去日常的筆墨飯食。何況陳珪如今恰是炙手可熱之勢,有陳家這麼一層淵源在,將來趙家的子侄若真的僥倖高中——哪怕只是中了舉人老爺,待選候缺之時,只要陳珪能在貴人跟前兒稍稍進一句話,還愁他們沒官兒做麼?
    不拘怎麼盤算,燒陳家這麼個熱灶,總比任由趙老太太作死,敗壞了兩家的名聲兒的好。
    趙家族長一想到陳氏和離改嫁時,京中流傳至街頭巷尾的那些風言風語,便是好一陣頭痛。當下立即定了主意,忙開口應承下來。之後又是好一番的感激涕零,更是毫不隱晦的表達了投效之意。
    有道是識時務者為俊傑。陳珪一直對趙家除趙老太太這一房外的族人沒有多大惡感,便知道趙家的族人大多是明白人。
    既然明白,就不會做出太蠢的事情。看著面前行止乖覺,言談通達的趙家族長,陳珪甚為滿意。以至於接下來陳珪的態度也與方才故意端著架子的拿腔作勢大相徑庭,變得言談詼諧,舉止得宜,令人如沐春風。
    趙家眾人因著趙老太太一事,生受了陳珪好一番的恩威並施。如今眼見陳珪又放下架子平易近人起來,不免受寵若驚,更有些束手束腳,不知該如何應對的意思。
    陳珪眼見著自己這一番舉措拿捏的到了火候,趙家族人已對自己又敬又畏,也就不再多做言辭。免得適得其反,更叫趙家眾人心底添了反感。
    因著自家的橈兒過了年才十二,徐子川家的幾位子侄年歲大都相差無幾,陳珪便以此事為由,提醒趙家的族人在挑選子侄入學時,除天資品性之外,還得考慮年紀相仿才好,免得懸殊太過,反倒是耽誤了趙家子侄們的進學。
    趙家眾人聞聽此言,唯唯應是。心知陳珪這麼做,除上述原因外,最重要的一點便是看重少年心性不定,更容易受到潛移默化的影響。因而挑選年紀較小的子侄入學,一來進學的時間至少十年八載,這麼一來,趙家想要借著子侄出息了便對陳家過河拆橋,陽奉陰違的局面便不會存在。
    二則趙家天資聰穎的子侄們在陳家的家學里念了這麼多年書,只要陳珪不是刻意虧待,以致趙家子侄們心生怨懟。那麼將來就算趙家的子侄出息了,哪怕是為了自己的名聲作想,也萬萬不肯同恩人作對的。
    種種舉措實乃陽謀,就算趙家族老們已經看透了陳珪的目的,也不得不甘之如飴的應了下來。
    只是這麼一來,旁的不說,只說受了陳家這一番恩惠的族人,必然要與趙琛他娘那一房離心離德。甚至陳珪的手段再高超一些,恐怕十來年後,陳珪的話在趙家族中,比他這個族長的話都要有用了。
    趙家族長一想到這些,由不得嘆一聲後生可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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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章

趙家眾人在來之前,就有了約束趙老太太這一房人的打算,為的不過是不想得罪炙手可熱的陳家,以致給趙家招來禍患。
    只是人心難測,趙家族老們縱然識時務,然被人逼迫至此,心中難免憤憤不平,只不過礙於陳家之勢,不敢宣之於口。這會子聽了陳珪的承諾,趙家族老們登時忘了先前被逼迫的一番屈辱,寬心之余,生怕陳珪又變了主意,忙當著陳珪的面兒,央求小廝至後院兒傳話給自家的女人們,囑咐其如何應對言談。陳珪見此形景,便知趙家眾人已然心悅誠服。當下也不再多說什麼,又引著眾人回至席上吃酒。
    這一番描述著實累贅,然屈指算來,亦不過是盞茶功夫,趙家眾人便在陳珪的言語彈壓下改了態度。略知曉內情的徐子川見狀,也由不得敬服陳珪雖然在書本學問上不如他,這人情達練的工夫上,卻也是他不如陳珪多矣。
    當下且不言徐子川心中的百感交集。只說陳府後宅,趙老太太因著族中老嫂子們擺明車馬的攔阻態度,心內著實不忿。只是礙於陳老太太方才言辭強硬,趙老太太生怕她一時羞惱當真罷宴裝病,倒是不敢再提接兩個姐兒回家之事,
    陳老太太眼見已壓制住趙老太太的氣燄,也就不再提及罷宴之事。待台上所點之戲接出唱過,便撤了酒席,另擺上飯來。笑請諸客入席。
    堂上眾女客們見狀,便也心照不宣的對趙老太太一家人視若無睹。當即觥籌交錯,言笑晏晏,向老壽星敬酒賀壽不必細說。
    欣然飯畢,又吃了一回茶。眼見時辰不早了,眾人方開口告辭。陳老太太命馮氏帶著家中女媳人等直送出儀門外,眼見著各府的車輛都不見了,方才回轉。
    陳氏母女直待客散盡了方從房中出來,至正房給老太太再叩頭。因著是老太太的壽辰,陳氏母女三人特地換了素服穿上吉服。陳老太太眼見著女兒和兩個外孫女打扮的衣著光鮮,分外喜人的模樣,不覺笑的合不攏嘴。因又想到席上趙老太太的那一番鬼心思,更是連連冷笑。打定主意絕不叫那個趙老虔婆得逞。
    陳氏雖在後宅,消息卻很靈通。也知道趙老太太帶著趙琳家的過來鬧事。當即冷笑道:「真是脂油蒙了心的老混賬。這才幾天的工夫,就忘了姑奶奶的厲害。打量著我是那等任人拿捏的面團兒不成?若今兒不是媽的壽辰,我有能耐先將她們罵個狗血淋頭,再叫小子們亂棍打出去。也叫她們知道知道,馬王爺有幾隻眼!」
    馮氏見狀,忙開口笑道:「你也太肯動氣。這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何必如此破口大罵。再者說來,你成日家在孩子們跟前兒如此,也不怕大姐兒、二姐兒將來大了,也學出這麼個破落戶的強調來,可怎麼使得?」
    說罷,便笑著同陳婉說道:「今日為著老太太的壽辰,你也累了。快帶著妹妹們去後頭歇著罷。」
    又命陳橈也回房歇息,「明兒還要上學里呢!」
    陳老太爺與陳老太太這才想起,亦忙勸陳橈並幾個姐兒回房睡覺。
    陳橈等人見了,只得起身告退。
    待眾兒女魚貫而出,陳珪看著自家妹子仍是一副忿忿不平的模樣,因笑道:「這個不與你相干。趙老太太倘或認真作死,還有爹娘和你哥哥我呢,哪裡需要你親自上陣?你只安心在家呆著,把這副賢良模樣端好了,莫要將你的好夫婿嚇走了才是。」
    陳珪只顧打趣妹子,卻忘了陳老太爺與陳老太太並不知道他案牽紅線一事。聞聽此言,陳老太爺與陳老太太連忙逼問。陳珪自忖此事已□□不離十,當下也不再隱瞞,忙開口將那事原原本本說給老兩口兒聽。末了仍笑問道:「那位尤大人二老也見過了,可覺著我這保山做的如何?」
    陳老太爺與陳老太太聽了,不免想起壽宴上的尤氏母子,陳老太爺因想到尤大人在上元節上的輕浮舉止,覺著這人只顧貪戀美色,恐怕人品略有參差,因而不置可否。倒是陳老太太頗喜尤子玉的為人。何況尤子玉當年還是陳珪的上峰,平日里沒少提攜陳珪。如今兩家倘若再做一門親事,豈不是珠聯璧合?不但女兒終身有靠,亦且兒子在仕途上也有了幫扶。
    這確是一件兩全其美之事。
    陳老太太想到這裡,不覺面帶喜色。連連追問尤家到底什麼意思,何時來提親雲雲。陳珪便將與尤大人商議過,且等陳氏守過了前夫的孝才是。陳老太太聽了,默然半晌,因笑道:「這也是世俗大禮,合該守的。只是難為咱們家蕙姐兒,嫁到趙家這許多年,半點兒好處沒撈著,該受的罪卻一樣不少。」
    陳氏聽了,忙笑說道:「怎麼沒好處?生了大姐兒與二姐兒,便是趙家給的最大好處了。就為這一件,我也安心替他死鬼守上三年的笑。」
    陳家眾人聽了這話,也覺著二姐兒就是自家的小福星。當即也都笑了。
    因白日張羅著壽宴之事,陳府眾人早已是人人力倦,各個神疲,略說了幾句話,便各自散了回房安置。一宿無話。
    展眼便是八月中秋,因陳珪已升了六品主事,陳老太太與馮氏身為陳珪的嫡母與正妻,亦升了六品誥命,且封安人。
    按照朝廷律令,朝中六品以上在京官員可以入朝站班。六品以上官員及其家眷亦有資格進宮朝賀。
    是日五鼓,陳珪在家下奴婢的服侍下穿戴了朝服朝冠,陳老太太與馮氏亦按品大妝,擺全副執事,入宮朝賀。
    一時領宴歸來,且帶領眾子侄開祠堂行朔望之禮。禮畢,眾人方回至上房,陳老太太與馮氏你一眼我一語,說了好些宮中賜宴的威嚴肅穆處,眾人聽了,只當新聞,越發興頭起來。正說笑間,忽有回事人來回「錦衣軍統領趙大人府上有人來見老爺」。陳珪聽了這話,心下納罕,不知大年節下趙大人緣何派人來府上說話。當下卻不敢怠慢,一壁請人至廳上吃茶,一壁具整衣冠出來接見。
    陳家眾人更不知所以,不覺面面相覷,茫然以對。
    約有頓飯工夫,陳珪回至內宅,卻是面帶唏噓之色,又忙吩咐家中馮氏將他的素服找出來穿戴上。眾人不明所以,忙開口追問。陳珪一壁命人預備喪儀祭禮,一壁向眾人分說明白。
    卻原來是趙弼和剛剛得到的消息,東宮有一位養在太子別苑的才人歿了。不僅如此,連養在別苑的一位小郡主也跟著染了暴病而亡。太子驟聞噩耗,不覺五內俱焚。趙弼和因著兒子趙寅是太子伴讀,算是第一時間就知道消息的。正忙著預備奠儀去給太子道惱。因想到陳珪也算是走了太子的門路才有晉升之喜,且陳珪近日同東宮來往頻繁,太子似乎頗喜陳珪的為人,遂賣了個人情兒與陳珪。
    並叫趙家的總管於言語中暗暗提醒,那位歿了的馮才人也算是跟陳家有淵源。叫陳珪當著太子的面兒,言語謹慎些,莫惹怒了太子才好。
    陳家眾人聽了這話,越發不明白。堂堂東宮的太子才人,怎麼會同他們陳家扯上了關係的?
    陳珪見狀,少不得又牽三扯四的說出上元節抓拐子的陳年舊事,眾人這才恍然大悟。
    當下且不言陳珪換了素服至東宮道惱。只說自二姐兒一次盤賬查出了陳氏嫁妝鋪子上的疏漏,又替自家娘親賺回了五百兩銀子,陳氏便知道自己在管家庶務之事上不如女兒,索性將所有的嫁妝賬目交給二姐兒打理。又命大姐兒在旁習學。
    二姐兒乃後世穿越而來,深知人生在世,不拘男女,須得安身立命靠自己的道理。更明白銀錢壓著箱子底兒沒有用,須得拿出來做生意,使錢生錢才好。
    只是二姐兒年紀尚小,且不知外頭的世情買賣,倒不敢輕易做決定。後來同母親陳氏商議了半日,又同祖父祖母舅父舅母認真商議了幾回,最終決定將陳氏的梯己銀子拿出三分之二來採買良田鋪面。
    一則在相對較好的地段購買鋪面,即便自己不做生意,也可以租賃出去收取租金。即便每年的租金有限,可年年歲歲積攢下來,也是一項開源之事。總歸比坐吃山空強得多。
    二來購買田地租給佃戶,可使每年都有收成,這些收成一半折算成銀子,一半供給家裡嚼用,也是給陳家公中減輕壓力的意思。畢竟陳氏母女要在陳家待上一段日子,縱然陳家上下皆不在意,倘或她們母女明明有餘力卻一點銀子不出,也不是長久相處的道理。
    既然祖父、祖母與舅父、舅母都不收自家的銀子,莫如將米面果菜打著嘗鮮兒的名義直接送上門來。豈不是兩全其美。
    這些話是二姐兒私底下偷偷同陳氏說的,陳氏聽了這一席話,亦深以為然。她原就是個手底下散漫慣了的,當初與趙家鬥的人腦子都快打出狗腦子來了,平日里花錢仍舊是大手大腳,憑白叫趙家二房的幾個畜生跟著沾了不少的光。到最後更是為了兩個姐兒不吝分了一半嫁妝與趙家。對仇人尚且如此,如今把銀子花在自家人的身上,陳氏更覺痛快。
    只是這一番打算,卻不必同陳老太太等人明說。待良田鋪面兌下來後,直接吩咐佃戶將春秋兩季的租子和米面直接送上來也就是了。
    因思及自家並無熟稔稼軒之人,二姐兒生怕買地時遭了買辦經紀們的糊弄,花了大錢反而得不到好地。因而三思過後,遂同陳氏商議了,央求張家幫忙看地。張家乃是世代經管皇莊之人,自然明白個中的好壞。張允更是打著討好親家的主意,拍著胸脯大包大攬。又問陳珪是否也想出錢買地,他可以幫忙相看雲雲。
    陳珪原沒想到這些個,聞聽張允所言,也知道此乃開源節流之大事,不覺動心。同家人商議了,果又挪湊出紋銀一千兩,交由張允去籌辦。
    張允在外頭接連轉了大半個月,回來時方說道:「京城近郊雖有良田,只是天子腳下,價錢比照外省更貴了不少。這麼說罷,倘或在山東一帶,二兩銀子能買一畝好地,到了京城,您便是花六兩銀子未必能買到同樣好的。屈指算來,恐怕在京郊買一百畝地的價錢,到了外省都夠買兩三百畝的。著實不划算。我原還想著,實在不行,便再往遠個一二百里,哪怕是進了平安州去買地,也比白花了冤枉錢的好。誰知天緣湊巧,竟讓我碰見了這麼一位老爺——說來也是個京官,要謀外缺,家裡正賣田賣地的籌措銀兩,尋情找門路。因他賣的急,價錢上倒能壓下來不少。況且離著京城也近——便在東郊離城二十里處的紫檀堡。統共一百畝良田和近二百畝的中等田地,還有幾間房舍,共作價九百兩銀子。敢問嫂子,這個價錢可使得?」
    陳氏聞聽此言,自然欣喜。只是想了一會子,不免猶豫。蓋因她手上的梯己銀子,便算上前兒鋪子管事賠罪的五百兩,通算下來也不過一千兩有零,這會子單花九百兩買田置地,再加上央求哥哥陳珪尋摸的鋪子,倒是超出預算了。
    陳珪見狀,便笑道:「這樣佔便宜的好事兒,有什麼好猶豫的。不如這樣,這三百畝的田地咱們兄妹兩個平分,你要五十畝良田和一百畝的中等田地,下剩的勻給家裡。只不過咱們兩下一同交錢罷了。」
    張允聞言,又笑道:「因著陳兄乃是官身,我同那家人談價兒的時候,並未提及陳兄的身份,免得橫生枝節。倘若陳兄信得過我,這件事就交給我辦罷。」
    陳珪便笑道:「這是自然,正所謂一事不煩二主。只是勞累張兄了。」
    當下便付了銀子與張允。那張允略坐了盞茶工夫,便以秋收時忙為由,匆匆告辭。
    沒過幾日,果然命張家太太將更了名姓兒的房契地契送往陳府。又因陳氏乃女眷,陳府眾人又不事稼軒,張允好生幫襯著陳家招了佃戶人等,講好了春秋兩季如何收租收糧等事。一應舉措料理的妥妥當當,再不必陳家多操一點子心。
    至於採買鋪面一事,陳珪自己便是戶部主事,自可從朝中因官員犯事抄沒充公的家當中挑揀些地段相對好,價格也適宜的鋪子以官價購置下來。
    陳氏自忖沒有做生意的手腕兒,況且也沒那個精力,遂將置辦下來的鋪子租賃給旁人,每年只收租金過活。
    倒是自家的嫁妝鋪子,從前便是賣些頭油脂米分香料釵釧一類女人常用的東西。因著採辦的貨物尋常,生意也是不好不壞。只是自從二姐兒夏天里摘了花兒朵兒淘澄胭脂膏子和各色香米分,家裡用不完的便送到鋪子上賣——縱使價錢貴些個,慢慢的倒也積攢出一些口碑,連帶著鋪子里其他脂米分的銷量也升了不少。只是能買得起二姐兒自制的胭脂膏子的顧客,總歸用不慣其他劣質貨,次數多了,不免抱怨連連。
    一時間,陳氏的嫁妝鋪子在外的名聲兒倒是截然不同的冰火兩重天。
    二姐兒見狀,索性同家人商議了,叫鋪子上不再進那些劣質貨。轉而進一些質量尚好的東西來。自己也按照後世見過聽過的,嘗試著做了許多鮮花餅,鮮花果飲,配置了不同用處的花茶,又按照看過的古方配置了一些香料,乃至推陳出新,不斷鼓搗出一些新鮮花樣兒來,放到鋪子上去賣。
    時日長久了,陳氏的嫁妝鋪子果然從販賣劣質貨的小鋪面成功轉型為面向仕宦女眷及商賈家眷的精緻鋪面。二姐兒深知供不應求的消費心理,堅持自家出產的胭脂香米分做工流程精益求精,每月的產量也都是有限供應。
    如此一來,能夠買到陳家香米分的女眷們自然十分得意,買不到的人在惋惜之余,也只得轉去旁的鋪子採買。因而陳家香料鋪的胭脂香米分縱然價格金貴,倒是並未對旁人家的鋪子構成威脅。即便眾人因此眼紅陳家香料鋪的生意好,倒也沒有除之而後快的惡念生成。
    也有人暗中惦記著陳家香料鋪的各種香料配方,只是礙於陳珪在太子殿下的跟前兒愈發受重用,倒是不敢輕舉妄動的。一些有資格輕舉妄動的人,卻也看不上區區一個香料鋪子的收益。
    這麼一來,陳氏的香料鋪子便大樹底下好乘涼一般,順順當當的開了起來。

  ☆、第四十一章

七月流火,雖說早起晚間的氣候已經漸漸轉涼,可白日里仍舊是盛暑天氣,烈日炎炎。
    陳婉手內搖著一柄葡萄纏枝的團扇,身後簇擁著四五個手捧紅漆托盤的小丫頭子,一路裊裊娜娜地入了正院兒。但見院中雅雀不聞,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都在裡間兒午睡,就連房內伺候的丫鬟婆子也都各自尋了地方睡中覺。唯有兩個該班伺候的,也都是乜斜著眼睛東倒西歪地亂晃。見了陳婉,忙上前請安問候。陳婉擺了擺手,悄悄指了指祖父祖母睡覺的裡間兒,不叫眾丫頭說話。
    自己則悄麼聲地轉步至西邊的廂房處,尋大姐兒與二姐兒說話。
    將將至廂房外頭,便聽見一陣噼里啪啦的算盤響聲,陳婉順著窗戶向內一望,果見二姐兒坐在臨窗的桌案前,桌上正擺著兩本賬,賬本前又擺著兩個算盤。二姐兒左右開弓撥弄著算盤,時不時地動筆在賬本上添減兩句話,動作十分熟稔。
    陳婉便隔窗笑道:「大中午的,你怎麼也不歇一歇中覺。成日家只管打算盤,我瞧你這算盤打的,保管比咱們家的賬房先生還順溜。」
    二姐兒聞言,不覺抬頭看向窗外。但見陳婉身上穿著一件白底兒黃花的簇新紗衫,身上早已是香汗淋灕,嬌喘細細。二姐兒便笑道:「大中午的,你怎麼也不睡?頂著毒日頭底下來串門子,也不怕曬壞了。還不快進來坐坐。」
    說罷,忙命丫鬟蓁兒用井水兌一碗玫瑰露來。那蓁兒便是那年上元節後從死傷的護院家裡選上來的二等丫鬟。今年只有十歲,生的一張圓圓的臉,總是笑嘻嘻的,很討喜。
    這會子聽了二姐兒的吩咐,連忙答應一聲,咚咚的跑出去,沒一刻工夫,就端了兩碗玫瑰露進來。她步子輕快雀躍,走的卻穩。將盛著玫瑰露的茶盞一一擺放在陳婉和二姐兒的身前,又笑嘻嘻說道:「外頭天熱,我見姑娘的頭上也有汗,就兌了兩碗。姑娘也吃一碗,去去暑氣罷。」
    陳婉正覺著燥熱口乾,一壁接了玫瑰露一氣吃盡,一壁笑向二姐兒道:「蓁兒這丫頭年歲雖小,性情倒還伶俐。倒不像是我屋裡的香草,撥一下動一下——也不是說她懶,只是沒有蓁兒機靈。」
    說罷,又掩口笑道:「可見是有其主必有其僕了。」
    二姐兒一壁吃露,一壁笑言道:「婉姐姐少打趣我。難道吃露還堵不上你的嘴?」
    陳婉聞言,便笑著將已經吃盡了的茶盞碗口兒衝向二姐兒,口內打趣道:「雖說吃人嘴軟,可我已經吃完了,真是不好意思。想要堵上我的嘴,可得再來一碗才行。」
    二姐兒聽了這話,忙命蓁兒再倒一碗來,「堵住婉姐姐的嘴」。陳婉便笑道:「別聽你姑娘的話。這麼熱的天,這麼一小碗露,一口就吃盡了。我現正渴著呢,你只管多兌一些來,免得折騰好幾趟。」
    蓁兒嘻嘻的笑著,果然依陳婉的話兌了一茶壺的玫瑰露。誰知兩姊妹的調、笑聲驚醒了隔壁睡午覺的大姐兒。大姐兒揉著眼睛發髻松垂,衫垂帶褪的走了來,笑向二人道:「你們說什麼呢,這麼熱鬧?」
    說罷,看著桌上有露,便覺睡後乾渴,也不命丫鬟另取碗來,只就著二姐兒身前的一碗露吃盡,又隨手倒了一碗吃了半碗,隨意坐在一旁的美人榻上,指著站在外頭遊廊下的幾個小丫鬟道:「我過來時,見她們手裡都捧著東西?大毒日頭底下,婉姐姐帶著這些人過來,可是送什麼來了?」
    陳婉這才想起來正事,因笑道:「瞧我,光顧著和二姐兒打趣說笑,竟忘了正事。」
    說罷,招手叫過幾個手捧東西的小丫頭子,因笑道:「明兒就是姑母和兩位妹妹出孝的日子。爹爹說了,好容易挨過了這三年,這回定要擺酒唱戲好生慶賀一番,也叫大家高興高興。為著這事兒,上個月娘不是特特叫了錦衣軒的裁縫過來,選了兩匹石榴紅綾,為兩位妹妹裁制新衣,又選了一套首飾麼。如今衣裳都送進來了,兩位妹妹也好上身試一試,倘或不妥,叫他們即刻改了,倘或妥當,也好在明兒酒宴上穿。
    說罷,又一疊聲兒的催著大姐兒和二姐兒換衣裳。大姐兒與二姐兒無法,只得走到屏風後頭換了衣裳。
    一時轉身出來,但見兩個姐兒身上都穿著石榴紅綾的斜襟兒緞襖和石榴裙,俏生生地立在當地。陳婉只覺眼前一亮,撫掌笑道:「大妹妹膚光勝雪,二妹妹明艷照人,果然好看。」
    說罷,又皺眉道:「只是這發髻不好,快叫丫頭們過來梳頭。再帶上新打出來的首飾,咱們去給老祖宗磕頭。」
    屋內掌管釵釧,伺候梳頭的大丫鬟聽了,忙上前服侍兩個姐兒梳頭。因著兩個姐兒年歲尚小,頭髮縱然烏黑如綢,卻也不甚濃密,梳不得太複雜的發髻。兩個大丫鬟見狀,只給兩個姐兒輓了雙鬟,再帶上馮氏新打的金墜角赤金扁簪,髻下插著兩朵海棠珠花兒壓發,又從妝奩里隨意撿了兩朵紗堆的米分嫩絹花戴在鬢邊。果覺生色不少。
    陳婉站在一旁,打量著兩個妹子,因笑道:「這便很好。待姑母午睡醒了,梳洗畢,我們就去給祖父祖母請安叩頭罷。」
    說罷,又命小丫頭子去陳氏所住的西廂房和上房打聽打聽,眾人可睡起了沒有。那小丫頭子點頭去了,出門時恰好和端著茶盤茶盞進來的蓁兒碰了個正著。蓁兒便笑道:「不必去了,我才從那邊過來,都還沒動靜呢!」
    說罷,又至桌前倒了一碗玫瑰露,碰給大姐兒。
    大姐兒正在菱花鏡前不斷打量端詳,見蓁兒此舉,擺手笑道:「我剛吃了兩碗,這會子竟不想了。端給你們姑娘罷。」
    蓁兒依言,又端著茶盞來至二姐兒身邊。
    大姐兒則回頭向陳婉抿嘴笑道:「多謝大舅母費心,多謝婉姐姐費心。」
    陳婉聞言,展顏笑道:「都是自家人,說什麼客套話。」
    說著,倒想起了什麼似的,笑向一旁正端盞吃露的二姐兒說道:「也不知是天熱還是怎麼著,我這兩日只覺著臉上油油的,起了好些小疙瘩,嚇得我連脂米分都不敢用了。二妹妹博學強識,最是知道那些海上方的。可否想個法子,治治我這病?」
    二姐兒聞言,便笑道:「這有什麼難的。你回頭叫小丫頭子去廚房討一些淘過二和的淘米水,回來早晚用它洗臉就是了。」
    陳婉皺眉道:「這幾天就按你這方子做的,不中用。」
    二姐兒略微沈吟片刻,因笑道:「倘或是在春天,即可用鮮桃花二兩,鮮杏花二兩,浸泡在水中七天,之後去瓣濾水,每日用紗布蘸著擦臉,也是管用的。只是這會子麼……」
    二姐兒皺眉想了半日,忽又想到一個方子,向陳婉詳詳細細的說了。陳婉忙命丫鬟取紙筆來一一記下。又向二姐兒笑道:「二妹妹方才說桃花,我倒是想起妹妹春天時做的一道桃花蟹黃燴芙蓉了,這會子倒是饞的很,只可惜又沒仙桃花了……」
    二姐兒聽了這話,不覺回頭笑道:「七月雖然沒有桃花,可是池中蓮花開的正好。咱們可以做蓮花雞,蓮花佛手酥,蓮花蒸肉餅,蓮花紅豆酥……這一年四季,只要想得到,好吃的多著呢。又豈止桃花能入菜。」
    陳婉和大姐兒不及二姐兒說完,早已是捧腹大笑。陳婉忍不住搖頭探腦的道:「沒想到二妹妹於吃食一道上鑽研至深,我嘗出門走動,見外頭的姑娘小姐們喜愛花草,不過是戀其香其形,竟不像妹妹,一位想著這花兒該怎麼吃才好。叫外人知道了,只怕要扼腕嘆息,直呼妹妹是煮鶴焚琴,大煞風景呢。」
    大姐兒笑過之後,卻有些嘴饞的吞了吞口水,向眾人笑道:「我原以為只有蓮藕蓮子能吃,沒想到在妹妹口中,蓮花兒也是能吃的。既是這樣,叫妹妹或寫出方子來,或屈尊烹制些個,好歹我們嘗嘗鮮罷。」
    這話說的陳婉亦是心中一動,忙笑道:「這話很是。七月苦夏,我們身子結壯胃口好的小輩倒還好些,祖父和祖母上了年歲,倒是越發不愛吃東西了。媽前兒還同我說,擔憂二老再這麼下去,身虛體乏,恐添了病症,大夏天的還得吃藥,反倒遭罪。倘或妹妹有法子鼓搗出新鮮吃食,叫祖父祖母多進一些,不但是我們的孝心,連父母和姑媽也都能放心了。」
    二姐兒聞言,因笑道:「這倒也容易。待會子給外祖父外祖母叩了頭,咱們便去灶上瞧一瞧。我先寫了方子叫他們預備起來就是了。」
    說罷,提筆寫方,命蓁兒送去大廚房叫預備起來。蓁兒接過方子,笑嘻嘻說道:「姑娘竟忘了,灶上的大娘們哪裡識得字呢,還是姑娘先告訴我一遍,我說給她們聽,也就是了。」
    二姐兒恍然,忙教了蓁兒幾遍。
    一時蓁兒去了,陳婉拍手笑道:「果然二妹妹的心思巧妙。這麼一來,我也能拖賴著祖父祖母,多受用一回。」
    二姐兒便指著陳婉笑罵道:「你們瞧這個人。這會子可是露出狐狸尾巴來了。明明是她饞嘴想吃新鮮東西,反說是為了祖父祖母,心下孝順的意思。可見孔夫子的話著實不錯。這世間果然是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陳婉看著二姐兒搖頭晃腦掉書袋的樣子,也不動怒,笑嘻嘻的指了指自己,說了一聲「女子」,又反手指了指二姐兒,促狹笑道:「小人!」
    兩人這廂正說笑取樂,大姐兒早已笑軟在美人榻上。陳婉與二姐兒相視一眼,索性起身至大姐兒跟前,伸出兩只手向大姐兒胳肢窩內兩肋下亂撓。大姐兒觸癢不禁,笑的喘不過氣來,口內直求饒。
    正嬉鬧間,只聽陳氏在外頭揚聲說道:「大中午的,也不睡覺。就這麼嘰嘰喳喳的,吵得人也睡不著。」
    眾人回頭看時,只見陳氏頭上輓著高髻,烏黑的髻上插著一支累絲金鳳掛珠釵,鬢邊兩支點翠小鳳釵,鳳口銜著的珍珠流蘇搖搖晃晃,與耳垂上打鞦韆的南珠耳鐺遙相呼應,身上穿著剛剛裁好的一件大紅撒金百蝶穿花的長褙子,下罩一件鵝黃馬面裙,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當真是人比花嬌,愈發顯出明艷逼人的氣勢來。
    陳婉看著俏生生立在遊廊內的姑母,不覺脫口贊道:「姑母今兒好漂亮。這身紅衣裳配您最合適不過了。」
    陳氏最喜歡聽人說好話的。聽了陳婉這話,心下愈發得意,開口笑道:「果然好眼力,我也覺著我最適宜穿紅。」
    說完了這句話,又看到房內打扮的如同嬌花一般的兩個女兒,心下愈發高興。忙招手兒叫出大姐兒和二姐兒,一手拉著一個,笑眯眯說道:「走,給你外祖父外祖母叩頭去!」
    說罷,母女姑侄四人相攜至上房。
    彼時二老早已醒了,正坐在房中同馮氏說些明日擺戲酒之事,那馮氏因說到明日尤家老太太過來,恐怕有相看人的意思。便見陳氏帶著兩個姐兒進門,忙住了口。

  ☆、第四十二章

因著陳家大人們心照不宣的默契,大姐兒與二姐兒尚且不知道陳氏待孝期過後便將「名花有主」之事。陳老太太眼見著女兒和外孫女打扮的花嬌柳嫩,明艷逼人,心下分外喜歡。待陳氏母女叩頭畢,忙伸手將兩個姐兒一左一右摟在懷中。
    馮氏看著兩個姐兒你一言我一語的哄老太爺老太太開心,不覺想到明兒尤家來人,口內意有所指的笑道:「明兒除服宴上,你們兩個可都是正主兒,要好生招待上門的小姊妹們。莫怠慢了才是。」
    大姐兒與二姐兒聞言,忙起身稱是。陳老太太也知道媳婦的意思,順著馮氏的話笑著囑咐道:「不光是前來赴宴的小姊妹們,即便是各家的長輩們,也不可怠慢。尤其是你舅舅的同僚好友尤大人的母親尤老安人——」
    陳老太太說到這裡,驚覺自己說的太明白了。忙將話回轉過來的笑道:「不要嫌外祖母話多。只是你們兩個姐兒年歲尚小,又替父親守了三年的孝。這些年並未經過宴樂來往之事,恐怕明日見人多了驟然生怯。你們兩個便跟婉姐兒一處,由她照應著你們。」
    陳婉聞言,忙起身應是。又向大姐兒與二姐兒笑道:「妹妹們但請安心,明兒還有我呢。我替你們介紹各家的姑娘們,有些人很好,平日里可以多多往來。有些人不好,咱們點個頭兒過去就是了。只不失禮就好,並沒有什麼為難的。」
    大姐兒與二姐兒聞言,自是起身道謝。復歸坐於陳老太太身前。大姐兒仍舊是一臉的天真爛漫,二姐兒想到陳老太太方才不經意的一句話,倒是若有所思。
    待回房後,果然打發了跟著的丫鬟婆子們,悄悄至陳氏的房中說話。
    彼時陳氏正在房內換衣卸妝,眼見二姐兒肅容進來,不覺笑道:「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不梳洗安歇?明兒還要鬧一天呢。仔細睡不好覺,明兒早起沒精神。」
    二姐兒也不理論,擺手叫陳氏房中的丫鬟婆子先行退下,這才向陳氏似笑非笑的道:「方才外祖母同我們說,要好生招待尤大人的母親尤老安人,可知這位尤大人便是那年上元節時見過的那位見了母親就邁不動步的大人?」
    陳氏聽了這話,便知二姐兒已猜出其中貓膩,當下倒把她不好意思的。纖纖玉指點在二姐兒光滑飽滿的額頭上,低聲啐道:「好你個人小鬼大的丫頭片子,什麼都瞞不過你的眼。」
    二姐兒看著陳氏滿面春風,含羞帶笑的模樣,心下便是一沈。面上卻頗為沈得住氣的笑道:「什麼時候的事兒,我怎麼一點風聲兒都沒聽見?要不是今兒外祖母一不小心說漏嘴了,媽難道還等著人家下聘禮來,再告訴我們不成?」
    倘或是大姐兒來問這話,陳氏自詡為人母親,惱羞之下,是斷然不肯明白回答的。只是二姐兒雖比大姐兒還小了幾歲,因著這些年查賬管事,經營鋪面,行事沈穩,頗拿得住事兒。連哥哥陳珪都對她另眼相看,陳氏也覺心中有靠,更信二姐兒是個可商量的人。
    因而聞聽此言,陳氏略有些臉上發熱的低了頭,一壁不自在的擺弄著手內的累絲金鳳掛珠釵,一壁笑道:「兩年前他就跟你舅舅透過口風兒,只是我還得替你那死鬼老爹守孝,便沒答應,叫你舅舅駁了回去。沒成想他果然又等了兩年,我瞧著他對我也算長情。何況他家世門第也都不錯,縱然家中尚有幾個姨娘侍妾,嫡女庶女,也沒個頂門立戶的兒子。我已經同他說過了,我會帶著你們兩個姐兒嫁過去,他也會待你們如同己出。還應承我一過門就能當管家太太……我覺著,要是嫁給旁人,恐怕還不如他是知根知底的好。」
    最重要的一點,陳氏自覺能抓得住尤子玉的心,旁的瑣碎事情也就不在意了。
    二姐兒聽了這話,縱使心中不以為然,卻不曾出口反駁。沈吟半日,方開口問道:「媽別看我年紀小,說的話卻不年輕。媽方才說的那些好處,我也是知道的。只是一點,那位尤大人,今年多大年紀了?」
    陳氏一怔,想了想便道:「倒是聽你舅舅說過一嘴,今年恐怕四十有三了罷?」
    二姐兒便道:「那麼大歲數的人了,縱使現在瞧著門第根基不錯,可他還能活幾年呢?媽雖是二嫁,卻也是二十來歲的年輕媳婦。說句不好聽的話,倘或那位尤大人活到五六十歲撒手去了,到時候媽才四十來歲,難道還能三嫁不成?再者說來,那位尤大人都四十多歲了,之前姨娘侍妾也不少,都沒能生出兒子來。可見興許是他自己不能生。並不與旁人相干。媽要是就這麼嫁過去,倒時生不出兒子來,他又撒手去了,不能給媽做主,媽可不是要任由他們尤家的人欺負了?」
    陳氏聽了這些話,倒也實在。不覺怔怔的想了一會子,一時覺著二姐兒的話很對,一時又捨不得尤大人的情長。她早年是吃了沒有兒子的苦的。何況眾人給她描繪的嫁到尤家去的好日子,也是在有兒子的基礎上方能成行。倘或二姐兒一語中的,到時候她嫁入尤家卻生不出兒子來……
    陳氏想到此處,愈發登時坐不住了,忙揚聲叫過門外伺候上夜的婆子,因說道:「去東院兒請哥哥來,就說我有要事同他商議。」
    那婆子答應著去了,陳氏便向二姐兒道:「時候不早了,你快回房休息罷。明兒還得早起呢。」
    二姐兒見狀,只得應了。當即回房安歇。
    不知陳氏與陳珪之後又商議了什麼。只說次日一早,二姐兒早早起身,梳洗穿戴畢,方至上房給老太爺老太太請安。
    欣然吃過早飯,又笑著說了一回話,便有賓客漸漸登門。
    馮氏忙帶著陳婉與兩個姐兒至前頭待客。陳氏雖說除服出孝,到底是孀居守寡之人,不好到席上招待,只管在後頭陪陳老太太說話兒,也是安分隨時的意思。
    先頭來的大都是陳家的本家親戚,馮氏張羅著眾人吃茶說話,又引著大姐兒二姐兒一一見過,不過說了些寒暄客套的場面話。待本家親戚來的差不多了,便有朝中同僚攜妻帶子的登門拜訪。
    一時尤子玉也帶著尤老安人過來了。馮氏引著尤老安人入內,又叫大姐兒與二姐兒過來請安。尤老安人倒是頭一次見到兩個姐兒,不覺細細打量了一回,但見大的一個溫柔標緻,沈默可親,小的一個米分雕玉琢,伶俐精緻,不覺笑贊道:「果然是兩個標緻丫頭,倒把我們家的大丫頭給比下去了。」
    說罷,褪下腕上的兩只玉鐲分別帶到大姐兒與二姐兒的手上,又拉著兩個姐兒笑道:「過兩個月便是我們家大姑娘的除服宴,你們也要過來才是。」
    尤子玉早在去歲年節之時,便將意欲迎娶陳氏過門之事緩緩說明。尤老安人乍聞兒子要娶一個寡婦,還要帶著兩個拖油瓶進門,登時不答應。無奈尤子玉軟磨硬泡,將一番大道理掰開了揉碎了車軲轆似的說了一年多。
    一說陳氏雖是再嫁女,卻也是陳家二老的心頭肉,不但父母溺愛,連陳珪這個做哥哥的也待這個妹子如珠如寶。如今陳珪雖與他平級,可年歲比他小那麼多,又深受太子殿下的器重,可見來日前程要比他強。有這麼一個姻親在朝中守望相助,強如那些為了巴結他就將女兒嫁過來做填房的人家兒。
    又說陳氏雖是再嫁,可模樣標緻,性情爽利,手內不提田地買賣,但只一間胭脂鋪子,不說日進鬥金,卻也引得京中世家仕宦的女眷們趨之若鶩。可見其人是個有才幹,會管家理事的,嫁進來便能操持家務。且因著那嫁妝鋪子與京中仕宦勳貴家的女眷們都有來往,他身為朝廷命官,將來說不准就能用得上這些人脈。
    三說陳家門風好,陳氏會教導女兒。膝下兩個姐兒不說模樣性情,只說二姐兒智鬥匪類能得了當今聖人的親口贊譽,便比世人都強。那些個嬌嬌滴滴的小姑娘們,哪裡能比。待陳氏進門後教導兒女,也不愁教不出好人兒來。
    四說陳氏帶來的兩個姐兒是在聖人跟前兒都掛了名的,想必來日長大成人,婚事也差不了。屆時兩個姐兒的姻親便是尤家的姻親,待陳氏給他生的兒子長大了,朝中也有人脈。
    五說陳氏旺夫旺家……瞧陳氏回娘家才多少日子,陳珪不但升了六品主事,還同裕泰商行有了來往。每每投銀入股裕泰的商船,每年賺的銀子錢雖說有限,卻是明公正道正途來的銀子,哪裡像他們從公中伸手,摟的錢少擔的風險還大。況且陳珪也說了,他們陳家能同裕泰商行合伙做生意,都是托了二姐兒當初救人的福。所以等到陳氏再嫁時,這一筆錢也要分出一股給陳氏做嫁妝才是。
    這麼一來,陳氏的嫁妝單子便不可小覷了。恐怕他們尤家未必能張羅出相等的聘禮。
    細數陳家的這一番際遇,樁樁件件都與陳氏和兩個姐兒有關。可見陳氏母女的命數好。等到陳氏嫁進尤家旺一旺他這個夫婿,興許他也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總之一番話說的天花亂墜,由不得尤老安人不信。又見兒子著實一腔把心思都撲在陳氏的身上,尤老安人就算不願,為著兒子的心事前程,也是無可奈何了。
    只是心下到底酸溜溜的。礙於兒子的顏面,不好表現出來罷了。
    只是尤老安人卻沒想到,她都表現的這般熱忱一代,兒子口中與他情投意合的陳氏卻仍是淡淡的——也不是淡淡的,只不過禮數周旋,寒暄熱絡之余,好似並沒有兒媳婦要討好婆婆的那一份熱忱。
    尤老安人不動聲色地品了一回,果然如此。心下不免犯嘀咕,不知道是哪裡出了差錯。
    強忍著心中狐疑直待宴畢,等不及家去,直在馬車上就將話問出口。那尤大人聞言,也是忍不住苦笑的搖了搖頭。因想到方才陳珪引他去書房說的一番話,不覺有些忐忑的道:「如璋賢弟方才同我說了幾句話。只怕是……」
    尤老安人看著兒子吞吞吐吐的模樣,急切的問道:「只怕是什麼,你倒是說呀?你不是說你跟陳家都說好了麼,可別你這邊興興頭頭的等了人家兩年多,人家轉頭又嫁別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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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三章

尤子玉頗為詫異的看著面上絲毫不掩急切之色的尤老安人,話說近一年來,尤子玉幾乎是磨破了嘴皮子,也只是叫尤老安人看在陳家的勢利上勉強接受了陳氏帶著兩個女兒再嫁。《 這會子婚事因陳氏的顧慮而略生波折,他還擔心尤老安人一氣之下,會否決這門親事,另尋兒媳。萬萬沒想到尤老安人竟是這麼個反應。
    難道俗語說的上趕著的不是買賣,竟應在這上頭了?
    尤子玉心下暗笑,將到了口邊的說辭咽下,另換了一番形容,憂心忡忡地長嘆一聲,開口說道:「方才如璋賢弟同我閒聊——哎,說起這話,實在是叫我難以啓齒。」
    尤老安人看著尤子玉這麼一番落寞形容,心下也不覺有些發慌。忙開口問道:「究竟是怎麼個話,你倒是說呀?可是他們嫌棄我們尤家如今比不上陳家的富貴權勢,所以不想結這一門親事了?」
    尤子玉聞言,下意識的搖了搖頭,旋即苦笑道:「雖不是。卻不遠矣。」
    說罷,也不待尤老安人追問,徑自長嘆道:「母親也是知道的,兒子如今已過不惑之年。倘或在尋常人家,如兒子這般年歲的,膝下早已是兒女成群,恐怕兒女都滋生孫子孫女輩了。唯有兒子,膝下著實荒涼。雖有幾個女兒承歡,究竟不是頂門立戶的男丁。倘若說是妻妾們的肚子不爭氣,可是這麼些年,咱們尤家雖不是那等妻妾成群的人家,究竟姨娘侍妾也不算少了。這些情況如璋賢弟早已盡知。早些年還不覺什麼,可這兩年一瞧……他是怕兒子身體不濟,陳氏將來過門,終身無靠罷了。」
    尤老安人原本對陳氏的寡婦身份十分不滿,更不喜陳氏帶著拖油瓶嫁過來的舉動,如果不是盤算著借陳家的勢利襄助兒子在仕途上更進一步,這門婚事她是萬萬不能同意的。
    可是這會子聽了尤子玉的一番說法,尤老安人已經顧不得對陳氏挑三揀四。她也是知道自家情況的。當年因著兒媳婦過門幾年都生不出兒子來,尤老安人著實挑了幾個好生養的丫頭開了臉放在兒子屋裡,尤子玉自己也在外頭物色了兩個容色嬌俏的姨娘納進門。可是這麼些年,連帶死了的兒媳婦一同算起,尤子玉膝下也只有這幾個女兒。可見尤家子嗣不豐。
    難道真的應了陳家人的話?
    尤老安人心下一沈。半日,方才緩緩說道:「既是這樣,陳家人怎麼說?難道為著這麼個顧慮,兩家的親事就作罷了不成?」
    尤老安人話剛出口,突然想到因著陳氏要替先夫守孝,為女方名聲計,陳尤兩家根本就不曾正式議婚,只不過是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罷了。皆有意待孝期過後,再行納彩下聘之事。而在此之前,雙方皆對此事守口如瓶。
    換句話說,今日就算是陳家反口,他們尤家也是沒法子的。
    思及此處,尤老安人有心想說不成便不成,難道沒了陳氏女,他們尤家竟找不到好兒媳婦?何況陳氏並非清白之身,她還覺著一個帶著兩個女兒的寡婦配不上她家兒子呢?
    可是轉念一想,現如今再尋媒人張羅親事,總比不得陳家知根知底。何況尤子玉憑白等了陳氏這許多年,期間更苦口婆心掰著口的遊說勸和,也給尤老安人留下了陳氏雖非四角俱全,卻也難得合適的印象。
    如今驟然聽說這門親事不成了,尤老安人恍惚之間,只覺一時半刻的,竟再想不到哪家姑娘比陳氏更合適做尤家的媳婦。不是模樣兒性情比不上,就是門第家私配不上。因而思前想後,不覺怔住了。因又想到尤子玉果然是這麼多年都沒生出兒子來,心中更生火上澆油之焦躁危急。滿腔抑鬱之情,竟比得知陳家想要悔婚更為淒風苦雨。
    尤子玉眼見尤老安人如此怔忪,心下不免有些後悔,只怪自己話說的造次了。雖是成功拿捏了母親,然叫母親花甲之年驟然面對尤家香火可能會斷的殘酷現實,也著實不該。遂忙賠笑道:「母親說的是哪裡話。這門婚事既是兩家私底下說好的,如今陳家並沒有悔婚的意思。只是如璋賢弟擔憂我的身子骨兒不濟,所以同兒子私下相商,想請一位老太醫替兒子把一把脈,保養一番……母親也是知道的,如璋賢弟深受太子殿下器重,近兩年常在東宮走動,也識得幾位脈息不錯的老太醫。倘或是別人,斷然沒有這個福分,也只是兒子同他交好,他才肯捨這一番臉面去求人罷了。」
    尤老安人本就因著尤子玉的一番話,生了心病。如今聽尤子玉如此說,哪裡有不同意的。喜得忙笑道:「這主意很是不錯。別說你如今子嗣不豐,便是沒有什麼,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合該請老太醫瞧一瞧,閒時多加保養才是。」
    尤子玉窺著母親的神色,因又道:「這只是一件。另一則……如璋賢弟也是提議,待陳氏嫁過來後,倘或接連三年都無音信,或者咱們家的姨娘也沒生出兒子來,還請族中做主,替陳氏過繼一個孩子才好。如此,不但陳氏終身有靠,亦且連咱們尤家的香火也得綿延下去。也不辜負了咱們這一房的祖宗才是。」
    尤老安人聽了這話,也覺得陳家的提議是萬全之策。想了想,因笑道:「這件事情倒不值甚麼,屆時同幾位族老商議一二便是了。當務之急,還是盡快請那位老太醫家來給你診一診脈才是。我也好安心。」
    尤子玉笑著應是。尤老安人想了想,又問道:「如今陳氏的孝期也過了。陳家的意思,咱們家何時上門提親才好?」
    尤子玉原本是同尤老安人商量請太醫診脈之事,不曾想竟有這一場意外之喜,且叫尤老安人沒了對陳氏的抵觸之情。聞聽此言,不覺笑言道:「今兒才剛出孝呢,且不忙。再者說來,陳氏雖是再嫁,陳家卻很著緊這一門親事,也要給陳氏好生預備著嫁妝等物。還要預備著橈哥兒同徐家的小定之事,以及橈哥兒的聘禮。過兩個月又是咱們家大姑娘的除服宴……接接連連這幾件事過了,也總得明年過後,才好正式登門提親。」
    尤老安人聽了這一篇話,因又想起陳珪之子陳橈同徐子川之女的婚事,遂開口問道:「聽說那位徐大人的髮妻,其娘家是揚州著名的大鹽商。那一份富貴家世,哎喲喲,比之咱們京中的豪奢仕宦之家亦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橈哥兒娶了他們家的女孩兒為妻,恐怕這一份聘禮要好生籌辦些個。」
    尤子玉聽了這話,又笑道:「揚州鹽商再是富貴,也不過是家中多金銀罷了,要不是有徐子川這麼個翰林出身的老丈人,究竟不值甚麼。您老人家可曾聽說,如今如璋賢弟的女兒婉姐兒且與京中裕泰商行少東家的嫡長子議親。同揚州的鹽商相比,這裕泰商行的東家可是了不得的人物兒。他們家原是山西晉商出身,據說祖上還有人在前朝做過二品大員。如今這位嫡長子也在國子監念書,今年才十六歲,便中了秀才。乃是國子監祭酒李守忠的得意門生。看這情形,將來也是要從科舉入仕的。」
    尤子玉說到這裡,不免有些得意的笑說道:「不提如璋賢弟如今在太子殿下跟前兒的得意,只瞧如璋賢弟給自家兒女結的這兩門姻親,母親您說,兒子這一回結的親事且不錯罷?」
    尤老安人聽到此處,不覺又驚又喜,忙笑言道:「果然這陳如璋的眼光不錯。這兩門親事於陳家而言,端得有裨益。」
    說話間,馬車已到了尤家門口兒。尤氏母子這才收住了話頭兒,下車回家,洗漱歇息。
    不提尤氏母子如何安心得意。只說陳氏並大姐兒、二姐兒守孝三年,早已習慣了家中清靜歲月。如今驟然忙亂起來,只這一天的迎來送往,寒暄客套下來,早已是神疲力倦。至上房昏定後,只不過略略說了幾句話,便欲回房洗漱安歇。
    豈料陳珪卻徑自找上門來。攆著兩個姐兒回房睡後,如此這般,將先前與尤子玉商議之事同陳氏和盤托出。陳氏這幾日都在為這件事費心費神,不曾想哥哥早已暗中解決了後患,喜得無可不可。忙端水捧茶的感謝道:「多謝哥哥替我費心。倘若不是哥哥足智多謀,我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陳珪自覺乾脆利落的解決了隱憂,也頗為得意,當即捧著茶水笑道:「不過是瞧著尤家知根知底,子玉兄又著實在意你,堪為良配罷了。倘或換了別人,我也沒那個工夫搭理。如今萬事皆已妥當,妹妹安心備嫁便是了。」
    說到此處,不免又想起前塵,因搖頭笑道:「也不知二姐兒從哪裡學來的刁鑽古怪,端的是人小鬼大。你說這麼簡單的事情,我們從前竟沒想到。倘或早一步想到了,興許就不是如今這個情形了。」
    陳珪不過是隨口一說,聽在陳氏耳中,卻心下一定。沈吟半日,若有所思的笑道:「興許,這便是天緣湊巧了。」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因著陳氏母女才剛出孝,即便尤陳兩家的婚事已定,陳家也不好在這個檔口兒大張旗鼓的替陳氏操辦嫁妝。好在陳氏乃再嫁之女,手內早有一筆嫁妝,這些年二姐兒生財有道,賺來的銀子除少部分補貼家用外,都用來置辦田地買賣。如今算來,陳氏手中不多不少,卻也有了兩個小莊子並十來間鋪面。再加上胭脂鋪子的收益,每年少說也有個千八百兩的進項。
    再加上陳珪當初應下的,會將裕泰商行的海運生意分一股與陳氏陪嫁。這一筆每年又是至少一千兩的出息。其餘的綾羅綢緞,衣裳鞋襪,妝奩頭面,箱籠家什,珠翠釵釧乃至古董字畫,瓷器藥材等等,有些是早便有的,有些須得現置辦的,也都趁著替陳橈與陳婉籌措聘禮嫁妝的時候,悄悄替陳氏置辦了起來。
    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年近花甲,只這麼一個女兒;陳珪又只這麼一個妹妹;馮氏雖然年輕時節同小姑子不睦,這幾年相處下來,早已親為一家,更似姐妹。因而陳家上下操辦起來自然是盡心盡力,再不必陳氏操一點子心。
    如今且說二姐兒從陳氏口中得知陳珪央求太醫替尤大人請脈,兼請尤大人保養身體一事,不免動了心思。遂同母親商議道:「有道是閒暇多加保養,總好過病急亂投醫。媽素昔身子結壯,從來也沒個頭疼腦熱的,可見是底子好。只是身子再好,媽如今也是年近三十的人了。既是請太醫診脈,何不煩請他老人家也到咱們府內走動一回。一來可以給外祖父外祖母瞧一瞧脈息,二來也給媽瞧一瞧,該怎麼調理身子才好?」
    畢竟過些時日就是二嫁的人了。雖說尤大人年過四十,從前又不知多加保養,只怕身子虧虛,生不出兒子來。可陳氏年近三十,一旦懷有身孕,按照現在的說法,也是高齡產婦了。古時婦人產子,其危急景況便如在鬼門關上走了一圈,多少年輕結壯的媳婦子都免不了難產血崩之災,乃至一命嗚呼或一屍兩命。二姐兒雖不曾親眼見過,可這麼些年也聽過一些,生怕陳氏也遭此一劫。不得不小心謹慎。
    陳氏原本就不是個心思細膩的人,早先並未想到這些。如今聽了二姐兒的話,倒是深以為然。當下似笑非笑的點了點二姐兒的額頭,因笑道:「人小鬼大的死丫頭片子,也不知道你從哪兒看了些什麼書,端得學出這麼一副刁鑽古怪的脾氣來。也就是我和你舅舅不理論,換了旁人家,豈能容你這麼著。」
    二姐兒捂著額頭嘻嘻的笑,一髮猴兒在陳氏懷內,摟著陳氏的腰肢笑眯眯道:「我就知道媽和舅舅最好了。要不是你們縱著,我和姐姐們也不能讀書識字,更遑論做生意看賬本。如今我只求媽一件事,倘或媽應了我,那就再好不過了。」
    陳氏聽了這話,頓覺新鮮。忙笑問道:「你要求我什麼事兒,先說來我聽聽?」
    二姐兒便道:「我想同橈表哥一樣,學習弓馬騎射,媽能不能應了我?」
    陳氏聞言,霎時嚇了一跳。口內念佛的道:「哎呦呦,你作死,愈發不像個大家閨秀了。平日里你算賬做生意,因著有我們擋在前頭,這才沒人理論。倒縱的你越發野性了。好好兒的姑娘家,做什麼舞刀弄劍的,也不怕將來嫁不出去。」
    「嫁不出去我就留在媽的身邊,一輩子陪著您,逗您說笑。難道不好麼?」
    陳氏聽了這話,不怒反笑,因說道:「越說越沒了章法了。哪有姑娘家不嫁人的呢。你這話也就同我說說還罷了,莫拿到外頭渾說。別人聽見了,要笑死的。」
    說罷,又連連搖頭,並不應允二姐兒想要學習弓馬騎射的主意。
    二姐兒並不死心,仍舊纏著陳氏笑道:「我也是聽人說的習武強身。何況我學了武藝騎射在身上,將來若有人欺負媽,我也能給媽出氣。倘或再碰見那年上元節時的拐子壞人,我也不愁沒個應對了。」
    陳氏聞言,搖頭說道:「這話不通。你是千金小姐,今後出門交際,自然丫鬟婆子都不能少,豈有落單的時候。」
    二姐兒又道:「正所謂世事無絕對,媽怎麼能斷定將來我就沒個落單的時候?更何況求人不如求己。倘或將來我嫁了人,那個男人又是個愛動手打老婆的,我要是手無縛雞之力,豈不是任由他欺辱?倘或我也是個硬茬子,他見我不好惹,自然不敢同我動手腳了。」
    陳氏又急又氣,開口啐道:「好不害臊的姑娘家。你才多大了,竟想到男人的上頭。再渾說,仔細你的皮。」
    說罷,又數落了二姐兒好一頓,叮囑她不可在外人跟前胡說。又雲世人皆以女子無才便有德,如今二姐兒既能打算盤,又會做生意,盤賬算賬的能耐比男人還強。這一番舉措認真說來,已然離了格兒。倘或二姐兒再不消停的弄出弓馬騎射來,恐怕今後再無人敢向她提親了。
    陳氏因說道:「如今你表哥表姐都忙著議論親事,正是最緊要的時候。你可要老老實實地,切莫因己之故,耽誤了他們的姻緣。我也知道,你這些年在家裡拘束得緊……」
    陳氏想了想,便笑道:「我記得你先小時,最喜歡到你張家伯父經管的皇莊上玩。如今咱們家已出孝,你們姊妹兩個很不必拘在家裡。甚麼時候有暇,便叫你張家伯母帶著你們去莊子上玩鬧一日,散淡散淡也好。」
    二姐兒見陳氏態度如此篤定,再難回轉的。只得暫且歇了主意,心下另外盤算不必細說。
    一時,便有上房陳老太太派丫頭來傳飯,陳氏便帶著二姐兒至大姐兒房中,彼時大姐兒正在房內窗下做針黹,眼見母親與妹子一同過來,不免笑道:「妹妹又去尋母親說話,也不叫我一聲兒?」
    二姐兒與陳氏的談話,好些都是不能叫人知道的。何況大姐兒年紀又小。陳氏便笑道:「你妹妹性子跳脫,比不得你能安靜下來做針線。何況你妹子跟我說的都是鋪子上的生意經,你也不大愛聽。」
    大姐兒聞言,抿嘴一笑,因說道:「並非是我不愛聽。只是我沒有妹妹的聰明伶俐,聽不大懂罷了。」
    母女三人說笑了一回,這才一同至上房。彼時陳珪一家人也都在上房陪著陳老太爺和陳老太太閒話兒。陳珪看來心情不錯,言談之間振奮之色溢於言表。聞聽陳氏有意請太醫診脈調養身子,當即滿口應下。旋即話頭一轉,又說起自己的事兒。
    陳氏細細聽了一回,才知道戶部的一位員外郎告老還鄉,臨走之前薦他補缺。
    這陳珪因著那年上元節時一番際遇,由太子欽點著升了戶部主事一銜,因他八面玲瓏會做人,手段圓滑做事謹慎,又有太子這一門靠山在,這兩年來越發混的是風生水起。倘或今次得人舉薦,能百尺竿頭再進一步,那便成了五品員外郎。
    向來人分貴賤,做官也是一樣的。諸如七品以下的官職,那叫芝麻官。即便是穿了官袍稱一聲大人,也不過是朝廷中最低的一等,連續職站班的資格都沒有。也就是他們這些捐官求財的人稀罕,對於那些科舉出身抱負遠大的進士老爺們來說,也不過是仕途做官的□□罷了。
    到了六品以上,且算得上是中等官員。即便是家中女眷出門交際,對外也有人尊稱一聲「夫人」。外官能主政一州,京官能站班點卯,有資格奏本上折,上達天聽。做得好了,也許能入了聖人的眼,從此平步青雲。諸如朝中仕宦勳貴之家,為子嗣蒙蔭的官職大都起步於此。只可惜對於朝中大部分沒有靠山門路的官員來說,終其一生亦是止步於此。
    倘或機緣巧合,能有幸提升四品以上,外官便是封疆大吏,京官亦是手握大權的重臣。到了此時才叫做光宗耀祖,光耀門楣。只是對於陳珪這一等官員來說,後者就是一個傳說——
    當然,以上說法皆在今日陳珪得到上峰舉薦的消息之前。
    也難怪他今日是如此的患得患失。哪怕是三年前,陳珪做夢也想不到會有今日的一番際遇。誰能想到他一介寒門窮宦,不過是捐官混日子的小小舉人罷了,竟能博得太子青眼,更有機會在三十幾歲的時候擔任五品員外郎?
    倘或此事成真,豈不是說在他告老致仕之前,仍有機會拼一把。若能得陛下欽點外放為官,那便是封疆大吏,屆時山高皇帝遠,風光得意處,那才叫做不枉此生呢!
    陳珪因著這一番舉薦興頭的無可不可,連晚飯都吃的不消停。其後幾個月,更是起早貪黑的奔波忙碌,一壁至太子殿下跟前兒表忠心,一壁至上峰跟前尋情討門路,一壁更加嚴謹的處理公務,一壁忙著拉攏同僚。每日或請席吃酒,或機密送禮,或於部中審查公務,至晚回家時都在三更以後。
    將將至年下時,這一番忙亂終久有了定論。陳珪官袍上的補丁也從六品的鷺鷥換成了五品的白鷳。
    其時陳家的風光得意且不必細說。只說尤子玉聞聽陳珪升官之事已然塵埃落定,眼見昔日下屬已成今日上峰,心下自是百感交集。回家後,忙忙的同母親尤老安人打點賀禮。
    另一廂,尤老安人聞聽陳珪三年之內連升兩級,由兒子的下屬搖身一變竟成上峰,心頭的酸甜苦辣更不必多說。一則艷羨陳珪好運氣,竟然機緣巧合投了太子的門下,靠山強硬,自身且有手段,想必來日前程亦不在話下。二則思及陳珪乃自家姻親,陳家愈是顯赫,將來幫襯尤家之處愈多。屆時陳珪與兒子在朝中守望相助,還愁尤家後繼無力?
    這麼一想,尤老安人心下自是熨帖。更不用兒子吩咐,便把早已預備妥當的聘禮又加重了幾成。待陳家擺酒唱戲慶賀陳珪升官之日,帶著已經出孝的大姑娘登門道賀,另外也是要當面提及兩家的婚事。
    眼見陳家之勢如鮮花著錦,如火如荼,尤老安人且顧不得陳氏乃再嫁之女,並非清白之身。只恐夜長夢多,務必要在年前得了陳家的准信兒,也好請媒人提親,盡快操辦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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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因著陳府規制有限,陳珪又交際廣闊,人脈綿厚,又因大喜之事本族親友必定全來,陳家恐筵席排設不開,遂闔家商議了,且按照賓客的身份來歷,親疏遠近不同,將酬宴的酒戲分擺三日。
    第一日乃是宴請官長、上峰、諸位同僚及誥命家眷,第二日乃是宴請本族中人及姻親故舊並世交好友,第三日乃是本家田莊買賣上的管事人等共湊了一日。
    尤子玉從前是陳珪的上峰,如今是陳珪的下屬,接了陳家的帖子,自然是在頭一日登門道賀。只是從前與陳家往來,尤家母子因著是陳珪的上峰家眷,向來到的比較晚。如今時移世易,前去赴宴時很不必拿捏時辰,又有尤老安人惦記著問明婚期一事,更覺早到為妙。
    因而飲宴這日,尤家眾人早早便起身洗漱,剛吃過早飯便吩咐外頭備轎,趕赴陳家。將將至陳府門前,卻見前頭轎馬簇簇,絡繹不絕。其門庭若市之景,恰恰應了那麼一句話——「莫道君行早,更有早來人」。
    尤氏母子默然相視,不提心中滋味。
    一時賓客至前廳,堂客引後院兒。馮氏便帶著陳婉並大姐兒、二姐兒及管家媳婦迎在二門上。眼見尤老安人帶著尤家大姑娘過來,馮氏忙笑著上前寒暄幾句,將人接入大廳。
    陳老太太親自起身迎了出來,忙命丫鬟倒滾滾的茶。大家彼此廝見過,陳氏拉著尤家大姑娘的手細細打量一回,笑向尤老安人道:「這便是府上的大姑娘罷。瞧這模樣兒氣度,果然是老太太的親孫女兒,再不錯的。」
    那尤家大姑娘今年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生的清眉秀目,溫柔沈默。身上穿著桃紅撒花襖兒,大紅洋縐銀鼠皮裙,一頭烏壓壓的秀髮輓成一個瑤台髻,端端正正插著一支攢珠累絲鳳釵。聞聽陳氏所言,不覺微微一笑,低頭不語,釵上的鳳尾隨之顫顫的動。愈發顯出大家閨秀的溫婉可親。
    陳氏見了,心下越發滿意。陳老太太在旁,亦笑言道:「你瞧瞧人家的姑娘,行動溫婉,觀之可親。這才是大戶人家的規矩,哪裡像我們家的女兒,一個個的嘴都跟倒了核桃車子似的,沒有片刻安寧,直吵的我頭疼。」
    尤老安人聽了這些話,便覺親暱。因又拉著孫女兒的手笑道:「我們家的姑娘,先時也是愛說愛笑的,只是這幾年大了,性子沈穩了許多,話也少了。我倒是覺著你們家的姑娘性子很好。平日里說說笑笑的,也能給您解悶不是?」
    又說了幾句話,尤老安人眼見來人愈發的多,生怕一會子賓客齊了,陳家反倒沒工夫聽她提及婚事。忙言語含糊的說了一嘴。
    那尤家大姑娘在家守孝時,已從祖母的口中得知尤家欲同陳家結親一事。更知道陳氏過門時欲帶著兩個在先夫家所出的姐兒。尤老安人因著這幾件事,早幾年時背地裡沒少咒罵陳氏不安分,守不住寡,又不知是個怎樣的狐媚子,迷的父親憑白等著她出孝不說,還一心想著替別人養閨女。
    那時尤家大姑娘嘴上不說,心下卻是想見一見陳氏的。倒也不是心生鄙薄之意,畢竟尤子玉因著陳氏不肯續弦,在尤老安人看來是不妥當,在尤家大姑娘眼中,倒是免了她守孝之時,繼母進門的尷尬。也免了繼母看她不順眼磋磨教訓的事端。
    如今她既出了孝,也過了及笄之年,眼看著便要談婚論嫁了。即便陳氏此時進門,手內握著她的終身大事,尤家大姑娘倒也是不怕的。畢竟兩人無冤無仇,哪怕是為了在父親跟前兒賣好兒,為著陳氏所出的兩個姐兒,陳氏也不會將她胡亂許配了才是。
    再不濟……到底還有祖母和父親呢!總不好新婦過了門,女兒就不管了罷?
    再者,尤家大姑娘也是好奇,甚麼樣的婦人能在丈夫死後,乾脆利落的逼著夫家和離,回家再嫁。且再嫁時又理直氣壯地提出要帶著兩個女兒進門……
    種種言辭,端得同《女四書》、《女論語》上頭講的一點兒也不一樣。倘或換了她自己,是萬萬不敢做出這麼離了格兒的事兒。
    只可惜上一回尤家的除服宴,陳氏因著孀寡的身份,並沒能來。倒是馮氏帶著陳婉並兩個姐兒去了。尤家大姑娘得了祖母和父親的叮囑,不拘心下如何作想,面兒上自然是好生款待過。只覺大姐兒溫柔標緻,二姐兒明艷通透,雖然年紀尚小,言談舉止卻是不俗。及見了這兩個姐兒,尤家大姑娘倒是愈發想見見教出這兩個姐兒的陳氏。
    這會子見了面,少不得趁著眾人寒暄的空兒,偷偷打量一回。但見陳氏果然生的容色嬌俏,米分光脂艷。雖是孀寡的婦人,卻有談笑風生,言語詼諧的伶俐通透,一見便知是個不好相處的。
    尤家大姑娘這麼想著,心下警醒之余,面上卻表現的愈發溫柔和順。
    不提尤家大姑娘如何盤算,只說尤老安人不顧人多口雜,明白問及婚事,陳老太太也是知道尤家心事的。何況陳家確無悔婚之意,只不過這段時日外務繁雜,又忙著給孫子孫女預備聘禮嫁妝,並未提及此事罷了。
    這會子且見尤老安人問了出口,陳老太太便一口應了下來。尤老安人喜之不盡,忙趁熱打鐵約定了過兩日便請媒人上門。
    正說話間,只見馮氏又引著幾位面兒生的女客進來。一時獻茶寒暄見過,方知道來者是東宮的屬官家眷。及至開席之前,更有錦衣軍統領趙弼和遣了兒子兒媳過來道賀。
    在座的女眷們皆是朝中誥命,平日里耳濡目染,豈有不知趙弼和之子便是太子伴讀的?又見趙家的媳婦同尤老安人談笑說話,十分親近自在的模樣兒,不覺相視一笑,愈發明白陳珪在太子殿下跟前兒的體面。
    這一日的飲宴自然是賓主盡歡,盡興而散。及至第二日的本族家宴,因著尤老安人業已開口提親,陳家亦不想隱瞞,遂當面告知趙家諸位族老。
    趙家族人聞聽此事,心下大不自在。然陳氏自三年前便得了放妻書,明言今後婚喪嫁娶,各不相干。趙家族老縱使心中不願,卻也無可奈何。更何況趙家小一輩如今多有在陳家和徐家辦的族學內讀書的,為著小一輩的前程,他們也不能多做口舌。
    唯有趙老太太與趙琳這一房不甘心,曾打著長子趙琛的名頭欲過來鬧的。只可惜連陳家的大門兒都沒能進,便被得了陳珪通知的趙家族老們派人攔回去了。
    趙老太太眼見事不可違,只得跑到族長家中哭訴自家大房一脈子嗣凋零,她老人家著實看不得陳氏帶著趙家的骨血嫁到旁人家,更何況連兩個姐兒的名姓兒都要改了。又說陳氏既守不住要嫁人,她做婆婆的沒有話說。只是陳氏既這麼著,就該將兩個姐兒送回趙家。一則陳氏能落得個乾淨利落,再出門子不必落人口舌,二則她們這一房即便是吃糠咽菜,也不能叫趙琛的女兒跟了別的男人姓兒。將來使兩個姐兒從趙家出嫁,也不辜負他們母子兄弟一場。
    兜兜轉轉好大一圈兒,趙老太太終將意欲接兩個姐兒回趙家之舊事重提。趙家族長看著老嫂子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模樣兒,心下亦著實不忍。又覺趙老太太這話也對。正動心思量之時,還是趙家族長的兒媳婦眼明心快,看出了趙老太太這一房的盤算,開口譏諷道:「這話是怎麼說的?別說女兒家生就是別家的人,並不能頂門立戶,即便是能立個女戶,那趙家大房的東西早被二房挪空了,還有甚個好守?若說是為著延續香火,除非叫大姐兒和二姐兒招婿入贅,否則誰家能同意子嗣跟著母家姓兒,可見這話實在不通的很!」
    頓了頓,那趙家媳婦又說道:「何況當年陳氏用嫁妝換兩個女兒的事兒早已傳開了。既當初你們脂油蒙了心,為著幾兩銀子,開祠堂祭祖宗的鬧了個一刀兩斷,如今何故反悔?可見是眼紅陳家的勢力,打量著抓著兩個姐兒從陳家討要好處罷了。我勸你們別打錯了算盤,打量著陳家是好性兒的。真要是惹惱了,旁的不說,只把咱們家的小子們都從學里攆回來,就夠咱們喝一壺的!」
    現如今趙家族長的小孫子便在學里讀書,因著聰明伶俐,端得受先生看重。聽說再潛心習學兩年,便能下場考一考秀才的。因而趙家媳婦生怕公公因著趙老太太幾句話,便軟了心腸犯糊塗,得罪了陳家的人,連累自己兒子不能好生讀書。
    趙家族長聽了這一篇話,登時驚醒。忙擺手搖頭的勸道:「老嫂子罷呦,切莫打那些個花花腸子了。陳家如今的權勢咱們且惹不得。倘或老嫂子真覺著對不住琛小子,只叫你們家琳小子過繼個兒子到琛小子名下罷了。何苦弄這些損人不利己的事兒。」
    趙老太太不妨族長把話說得這樣難聽。面紅耳赤的道:「你們不過是貪圖陳家的權勢,欺負我們孤兒寡母罷了。我知道,如今族里不給我們撐腰,是為著趙家小子們能跟進士老爺讀書,將來科舉下場,也能有個一官半職。且不想想陳家那些人的鬼心腸,豈能真個叫咱們趙家發達了,回頭跟他們算賬不成?」
    趙家族長聞言,尚未開口,那趙家媳婦已然冷笑著搶白道:「老太太休說這話呦。我們又沒虐待他們家的姑奶奶,也沒為著強佔家產就故意給人家下墮胎藥,更沒為著見不得人的心思,就算計人家母女分離。既是問心無愧,陳家為什麼同我們算賬呢?可見是冤有頭,債有主,誰背地裡乾了下做事,誰自己擔著罷了,不犯著連累旁人!」
    趙老太太聞言,登時氣了個倒仰。趙家媳婦眼見著趙老太太面色鐵青的嚷著心口疼,趙琳夫婦更是指著她罵氣壞了老人家,愈發冷笑道:「既然受不得氣,便關起門來好生過自己的日子,別想出個幺蛾子便攪得旁人家雞犬不寧。我勸你們此時便走罷。再想牽三扯四的冤枉人,休怪我說出好聽的來!」
    趙老太太聽了這話,登時氣的渾身亂戰。指著趙家小媳婦罵不出話來。
    那趙家族長與老婆子眼見如此,終究顧忌著自家孫子和族中小一輩們的前程,連喝帶嚇的叫趙琳夫婦帶著趙老太太家去。
    一時趙琳一家的去了,趙家小媳婦又勸公爹至陳家賣個好兒,表白一番,也好叫陳家明白自家的心跡。那趙家族長聽了這一席話,思來想去深以為然,忙穿戴了至趙家拜訪不必細說。
    那陳珪早在拉攏趙氏一族時,便已料著了必有今日。當下又看著趙氏族長誠惶誠恐的表明態度,亦不以為然。仍笑著寒暄了一杯茶的工夫,便推脫尚有公務纏身,打發了趙家族長。
    待回至後宅時,卻將此事當做一則笑話,說與眾人玩笑一回。
    正說笑間,便有門上通傳說尤家請了媒人登門。陳府諸人聞聽此言,不覺相視一笑。

  ☆、第四十六章

尤家請的媒人乃是吏部員外郎馮士廉的髮妻小孫氏。‘‘這馮士廉便是陳珪之妻馮氏的親哥哥,小孫氏先頭還薦了閨中好友吳先生至陳家處館,教女孩兒們讀書。兩家一向親厚。由她出面替尤家保媒,再合適不過。
    聞聽小孫氏的來意,縱使陳氏不以為然,面上仍做出嬌羞的模樣兒裊裊退了出去。陳婉見狀,亦帶著大姐兒並二姐兒回房閒話。只剩下陳老太爺、陳老太太並陳珪坐著吃茶。
    馮氏則起身迎至二門上,將長嫂兼媒人的小孫氏接入大廳。
    一時獻茶畢,小孫氏開門見山的提起了保媒之事。因尤陳兩家早有此意,此番說媒不過是走個過場,陳家自然應了。其後納採,問名,納吉,納徵等諸項事宜,卻都要等到年後再辦。
    陳老太太心疼女兒,亦知曉時下規矩,夫家迎娶再嫁女聘禮減半的風俗,生怕尤家見陳氏乃再嫁之女,亦如此操辦,委屈了陳氏。特地拉著小孫氏的手殷殷囑咐了一回,只說陳氏雖是再嫁,可這一回的嫁妝卻比頭一回還厚,陳家如今的門楣亦不同以往,還望尤家不要以世俗偏見,薄待了陳氏。
    小孫氏也是知道陳家愛女心切的。何況她此番保媒,倘或尤家鄭重以待,厚禮聘之,她這媒人亦是面上有光。當即含笑應了。
    又說了一番閒話,留過午飯,小孫氏方告辭而去。及至尤家說明白了陳家的意思,尤氏母子喜得無可不可。更對陳老太太愛女之求滿口應允。他們只怕陳家不重視陳氏,將來陳氏過門,在娘家說不上話,亦不能幫襯夫家多少。
    如今且見陳老太太如此著緊,尤老安人便將聘禮早已加厚了幾成的事情訴說明白。陳家得了此訊之後,心下愈發熨帖。
    待轉過年後,便是交換庚帖,合八字,定下小定之期。雙方交換了文定之禮。男方不過送了些金戒指金耳環金項圈金鐲子及綢緞料子並聘書,女方的回禮則是陳氏親手做的針線,亦不過是些衣裳鞋襪,香囊荷包抹額等物。
    接著便是下聘請期,因著兩家有言在先,尤家下聘禮時乃是比照著先前打聽過的陳氏的嫁妝,以及朝廷五品官宦之家嫁女時的規矩,著實封了一份厚禮。
    這份厚禮不但在尤家拿得出手,即便是在京中差不多的人家來看,也是極為出彩的。那些條件相等的人家初嫁女兒也不過如此,何況是陳氏再嫁。一時間京中富貴官宦人家議論紛紛,一說尤家底子厚,不愧是在戶部呆久了的主事人家兒。二說尤子玉情深意重,只從聘禮上就能瞧出他待陳氏如何。
    亦有人暗暗羨慕陳氏雖是再嫁,其風光得意處卻壓過了多少閨閣兒女。尤其是陳家本族的那些女兒,以及陳氏先夫家趙家的那些女眷們。平日里言三語四,眼紅羨慕,又不敢嚼舌根子得罪陳珪,只能咽下滿腹心酸,推說陳氏的命好。
    尤家如此舉動著實令陳家面上有光。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更是當著媒人的面,明言這一番聘禮陳家不會留下分毫,都留給陳氏做嫁妝。
    換言之,尤家雖是重金下聘,陳家也不是貪圖金銀的人家。一應舉動,都是為了兒女好罷了。眼見陳家如此作為,尤老安人亦覺熨帖至極。她雖是圖了陳家的富貴權勢,應允了兒子欲聘陳氏為妻。可到底覺著寡婦比不得閨閣少女,雖口上不敢多言,背地裡還曾腹誹陳家太將女兒當個寶,一個再嫁的寡婦倒比人家的黃花閨女金貴了。這會子倒是滿口的稱贊起陳老夫婦的愛女之心來。
    至於尤子玉,滿門心思的都在想著盡快將陳氏娶進家來,因而不論陳家提出甚麼要求,他都是滿口的答應,一時倒顧不得旁事。真真應了那句老話——四十歲老漢談情說愛,一盆火熱著呢!
    閒話少說,只說尤家下聘納徵之後,便是請期。
    因著尤子玉年過四十,陳氏也是年近三十的人了。雙方年歲都不小,且等不得小兒女談婚論嫁時一拖便是兩三年的作風。遂兩家坐到一處商議了半晌,算過了黃道吉日,便將婚期定在八月十八。
    陳氏對此倒是沒甚麼可挑剔的。她自恃並非閨閣少女,自然也用不著拿腔作勢的,非要用拖婚期來顯示自家的金貴和夫家對自己的敬重。身為人母,她只關心自家兩個姐兒該怎麼進尤家的門。
    按照尤老安人的意思,陳氏所出的兩個姐兒可以在陳氏三朝回門的時候,跟著陳氏回尤家,或者在陳家送嫁妝的時候,先一步住到尤家。反正新婚次日尤家開宗祠祭拜祖宗的時候,會將兩個姐兒的名字記上尤家的族譜。其餘不過是面兒上的問題,自然怎麼便宜怎麼來,很不必多費心思。
    陳氏聽了尤老安人的說法,並不應允。在她看來,自家女兒既不是見不得人的外室子,又不是什麼物件兒,為什麼要跟著嫁妝入尤家,或是三朝回門時委委屈屈連個名目都沒有的跟過去?
    依照陳氏的意思,是想成婚當日,帶著兩個姐兒做花轎,由兩個姐兒摻著跨火盆兒,明公正道的入了尤家的門。給新祖母新爹爹敬茶叩頭。尤老安人自覺不像,只怕這麼著,叫世交親朋們笑話說嘴。
    事關兩個女兒的清白名聲,陳氏當然亦不讓人。
    婆媳兩個僵持了一回,到底是尤大人心系美人,仍舊藉口陳家勢利勸說母親應允便是。
    尤老安人拗不過兒子,只得應了下來。只是因著這麼幾件瑣事,愈發覺著陳氏並非是個和順的媳婦,連帶著對兩個姐兒都存了些許嫌隙。
    大姐兒並二姐兒自然不知尤老安人厭烏及烏,倒是愈發感念陳氏的一片慈母情懷。連陳老太太都想不到陳氏為兩個女兒計較的如此深遠,愈發唏噓起來。
    這一番折騰,又是將將兩個月後。屈指算來,離著成親之日亦不過是三月之期。還好兩家心下有數,早早預備開來,這會子倒也從從容容,並不覺忙亂。
    當然,覺著閒適鬆散的是陳氏還有大姐兒。二姐兒卻被陳老太太並馮氏拘著給她娘寫嫁妝單子。那些大頭兒的田莊商鋪就不必說了,小到一針一線,一筆一紙,乃至妝奩頭面,綾羅綢緞,瓷器藥材,傢具箱籠,恨不得連上頭貼了多少片箔金螺鈿,鑲了多少玉石珠翠,刻了幾道金線銀紋都要事無巨細的寫上去。二姐兒嫌煩,陳老太太便笑道:「你不要覺著不耐煩,這會子細緻一些,將來的好兒多著呢。」
    頓了頓,又笑著打趣道:「你現在是替你媽張羅操辦,將來有一日替你自己寫嫁妝單子,可不是熟能生巧了?」
    一句話未盡,一旁的馮氏早已笑出聲來。
    二姐兒向來是個混不吝的性子,仗著自己年紀小不知事,索性涎皮賴臉的笑道:「等我嫁人那一日,也不必費事的寫甚麼嫁妝單子,言語累贅又不討好。只描花樣子似的,將這些東西統統畫出樣子來吩咐繡娘用針線繡出嫁妝冊子,下頭記著用料幾何,誰人製作。如此一來,自是一目瞭然,又新巧又金貴,還沒有糾紛之處。外祖母您瞧著可好不好?」
    陳老太太與馮氏聞言,愈發愕然的捧腹大笑。指著二姐兒說道:「果然是個伶俐促狹鬼,真難為她怎麼想得出來。」
    說笑了一回,二姐兒仍舊埋頭記嫁妝單子,陳老太太並馮氏又商量著陳氏出嫁時的陪嫁之人。
    如今現伺候在陳氏身旁的幾個大丫鬟春蘭秋菊夏荷冬梅自不必多說,經管嫁妝鋪子的何財一家並經管田莊土地的梁瑞一家亦都得跟著。另外再陪送兩房人,等到陳氏嫁過去後在門上聽差,幫襯陳氏管理尤家。還有去歲年節時撥給大姐兒使喚的岸芷汀蘭,跟在二姐兒身旁伺候的蓁兒蔚兒,也都是頂頂忠心伶俐的。都要留給兩個姐兒,免得到了尤家後,那邊使喚的丫鬟婆子不趁手,委屈了自己的外孫女兒……
    這麼算來,光是陪房的就有十好幾口。再不必說陳珪還做主將自家的海運買賣分了一股給陳氏陪嫁,那邊也得撥過去幾個人留著陳氏使喚。
    又有陳氏早先嫁人時,陳家還未發達,所以當時的傢具是用紅酸枝木打造的。這麼多年過去,早已有所損耗,即便是塗了新漆,也覺不出富貴新意。
    陳老夫婦並陳珪見狀,索性在一年多前便從戶部淘換了一批抄家充公時做了官價出售的紫檀傢具,又使錢定了一批黃花梨木,待兩家交換了庚帖過後,至尤家丈量房屋,打造傢具。
    將將至八月初,這一批傢具才打造妥當了。闔家且歡歡喜喜的過了八月十五,次日便是八月十六。乃是新婦曬妝之日。
    尤陳兩家的親朋好友一早便得了消息,自是踩著時辰登門慶賀。陳老太太並馮氏接待堂客,略說了一回話,便至上房內院看嫁妝。但見陳氏的嫁妝滿滿當當地曬在院子里,金銀耀目,彩繡輝煌,乍眼看過去,竟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諸多女眷由不得嘖嘖稱奇,接連稱嘆。
    又有人私心忖度,再嫁姑奶奶的嫁妝都已富貴至此,陳家的正經哥兒姐兒陳橈陳婉的聘禮嫁妝,恐怕更不俗了。
    一時看過嫁妝,眾人又至陳氏房內添妝。左不過是些衣裳頭面,有的精緻金貴一些,有的不過是湊熱鬧應景,陳氏亦都一一笑納了。命人收了記好。

  ☆、第四十七章

將將記好了添妝單子,將各色添妝禮收入箱籠,便有尤家來人催妝。愛玩愛看就來
    因著並非是成親的正日子,陳家門上不過象徵性的難為了幾次,收了尤大人親發的豐厚紅包,便將迎妝的隊伍放了進來。
    眾人自大門而入,一路過儀門、穿堂直至正院,但見處處披紅掛綠,笑語喧闐,及至入了正院,只見院子里滿滿當當地擺著嫁妝箱籠,皆是披紅掛彩,簇新燦爛。那箱籠內的東西也都塞的擠擠挨挨,並不像有些人家只是上頭好看,虛應故事,不免稱贊了一回。
    吉時已到,陳珪親自帶著本家兄弟並家下僕人將一應嫁妝送往尤家。雖稱不上十里紅妝,然陳氏的嫁妝大頭兒皆在幾處田莊商鋪,海運生意,皆是每年都有好大出息的營生。再有陳家這兩年精心置辦的傢具擺件兒,珠翠綾羅,瓷器藥材,古玩字畫,四季衣裳,以及尤家當初送來的聘禮等,林林總總加起來總共八十八抬。折算成銀子至少也得三四萬兩。
    及至到了尤府,尤老安人命管家散了極豐的紅包兒,方從陳家手中得了嫁妝鑰匙。掏箱唱妝時,尤老安人聽著一筆筆的嫁妝單子,更是笑的合不攏嘴。一並連觀禮慶賀的親友都止不住艷羨的道:「哎呦呦,老安人好福氣呦,這麼一筆豐厚嫁妝,別說是咱們這樣的人家兒了,便是從侯門公府出嫁的嫡出小姐,也不過如此罷了。」
    眾人越說,越是心裡酸溜溜的看著滿屋子的簇新傢具。甚麼紫檀木的拔步床,梳妝台,黃花梨木的桌案座椅,多寶格子,晶瑩剔透的玻璃炕屏。就連裝東西的箱籠都是一水兒的好木頭打的……
    進門的媳婦嫁妝越豐,便說明娘家的底子越厚,且對媳婦越是看重。當初尤子玉脂油蒙了心竅似的一定要娶陳氏寡婦為妻,眾人原還私底下笑話,以為尤子玉老了老了,反倒糊塗起來。好好兒的十七八歲花骨朵兒似的黃花閨女不要,非要娶個老珠黃還帶著兩個拖油瓶的婆娘。何苦來哉?
    這會子見了陳氏的嫁妝,眾人才自以為明白。直嘆尤子玉果然是奸猾老道。娶了這麼一個嫁妝豐厚的媳婦,將來從媳婦手指縫里漏出的金銀都夠一家子吃穿嚼用的了。更別說陳氏的哥哥如今在朝中混的風生水起,又時常出入東宮的大門兒,來往的也都是京中權勢顯赫之輩,顯見的是攀了高枝兒的。今後前程必然不錯。
    時人講究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只要陳珪的前程好了,其本族親戚,世交故舊難道還愁沒個提攜麼?
    可見尤家議的這一門親事,無非是為了攀附陳家的富貴權勢。可嘆他們這些人到底是心性淺薄,背地裡笑人是糊塗心腸,誰知竟是自己不懂得盤算了。
    寡婦如何?帶著拖油瓶又如何?只要她人進了尤家,屆時一身一物還不都是尤家的。到時候覺著大婦人老珠黃不喜歡了,完全可以花幾兩銀子買個顏色嬌俏的女孩兒放在屋裡便是了。屆時人也有了,錢也得了,豈不美哉?
    換句話說,即便是這會子礙著名聲娶了個黃花閨女,不過是給人家做繼室填房而已。真正疼惜女兒的,誰家又肯?左不過是些貪圖尤家的權勢才攀附上來的人家。既是存了這個主意,誰家還捨得陪送這麼一大筆嫁妝?至多千八百兩的打發出去也就完了。將來尤家還得費心思拉扯岳家,哪裡還有迎娶陳氏的諸般好處?
    這麼一想,尤氏本族的親戚舊友們愈發心氣平服。更有一乾人等,眼見著陳氏嫁妝如此豐厚。不覺盤算開來。一心算計著尤子玉都是年過四十的人了,陳氏也並非年輕媳婦。這兩人到了一處,恐怕再難懷胎的。只要他們平日里多走動些個,屆時尤子玉膝下無嗣,少不得要在族中挑個男娃過繼。倘或能挑到自家娃子頭上……將來那豐厚的嫁妝和尤家的家產,還不都成了自家的?
    即便是尤子玉不肯過繼,還有尤家的族長族老呢,大家彼此總得坐下來商量個法子,總不好叫個外人佔了本家的便宜罷!
    將心底的盤算掂量了幾過子,那些人更是滿面堆笑,滿口兒的奉承起尤老安人來。
    且不說尤家親戚們各打算盤。只說曬妝後兩日,便是陳氏出嫁的正日子。
    陳氏雖是再嫁之女,可因著娘家疼寵,夫家敬重的緣故,這一次再嫁的規格倒是比尋常女孩兒初嫁還要鄭重些。
    是日一早,東方的天色將將泛了魚肚白,請來梳妝的全福太太便已登了門。洗漱絞臉畫眉毛,陳氏是經過這麼一重的。何況又是當娘的人了,自然比不得新嫁娘的嬌羞忐忑,寢食難安。只是該打點的也都一一打點妥當,那全福太太也是極懂得討口彩兒的,話里話外皆是哄人高興的吉祥如意好兆頭,叫人聽了直舒坦到骨子裡。
    大姐兒和二姐兒混在陳家請來觀禮的親友女孩兒裡面,笑嘻嘻的看著梳頭娘子用五色棉紗線給陳氏絞面開臉兒,又用煮熟的雞蛋滾臉,再上香米分胭脂……那全福太太不但口齒伶俐,化妝的手藝亦是極好,一雙手在陳氏的臉上抹抹畫畫,沒一會子,便畫好了妝容。長眉鳳目,膚色勝雪,明艷逼人處,直把屋內二八年華的姑娘們都比了下去。連那梳頭娘子都忍不住實心實意的贊了一句:「姑娘好俊俏的容貌,必是有大福的。」
    心內卻嘆道可不是有大福氣麼,一個守寡還生了姐兒的婦人,不但能三媒六聘風風光光的嫁給朝廷戶部主事兒,連嫁妝都壓過了無數閨閣女兒,可見娘家父母兄弟是極疼寵極在意能給仗腰子的。何況又有這麼一副好容貌,屆時嫁到夫家放下身段兒曲意服侍一回,哪裡還愁不能把夫君攥到手心兒里呢。
    梳頭娘子心下想了一回,又從紅漆描金的托盤里拿起簇新的紅木梳,開始替陳氏梳頭。邊梳頭邊口裡唱道:「一梳梳到頭,富貴不用愁,二梳梳到頭,無病又無憂,三梳梳到頭,多子又多壽,再梳梳到尾,舉案又齊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又□□,三梳梳到尾永結同心佩……」
    二姐兒從前亦不曾聽過見過,不免津津有味的看住了。陳氏從妝鏡裡面看到兩個姐兒目不轉睛的模樣兒,忍不住笑著招手兒,口內問道:「瞧甚麼都呆住了,我今兒可好看?」
    不等兩個姐兒說話,一旁伺候的丫鬟婆子並觀禮梳頭的親戚們都笑著贊道:「姑太太好看著咧。待會子姑爺見了,只怕眼珠子都轉不動了。」
    正說話間,陡然聞聽外頭熱鬧起來。卻原來是尤子玉帶著迎親的隊伍過來催妝了。
    今兒乃是正日子,迎親的隊伍可不像前兒抬嫁妝時進來的那麼容易。外頭的催妝曲將將傳了過來,便有陳府出去打探的小子們飛奔回來報信兒。陳珪即刻吩咐陳橈並幾個本家的哥哥兄弟及門上幾個壯碩的小廝齊齊抵住了門,一行一行的刁難過了癮,又接紅包兒接到手軟,眼瞧著吉時將至,這才命小子們開門放行。
    將將抽了門栓,尤子玉等結親的人便一窩蜂的擠了進來。嘻嘻哈哈地說笑了一回,陳珪便引著眾人穿儀門入正院兒,尤子玉忙將鳳冠霞帔等催妝禮送上,由著全福太太送了進去。且在門外念了十來首催妝詩,陳氏才被長嫂馮氏扶著走至正堂拜別父母。
    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瞧著身著大紅嫁衣頭戴紅蓋頭的女兒款款而來,後頭仍跟著打扮的米分雕玉琢跟畫上玉女似的兩個姐兒,由不得紅了眼眶兒。
    一壁拉著陳氏的手殷殷囑咐了幾句孝敬公婆,相夫教子的話,且由陳老太太餵了上轎飯,便由陳珪背著出門上了花轎。及至花轎內坐穩當,又招手兒叫大姐兒、二姐兒一並進去坐著。母女三人端端正正坐穩當了,方放下大紅轎簾兒,陳珪又將十來個刻著吉祥如意的金錁子塞進轎夫的手內,幾個轎夫顛了顛手內的金錁子,又笑眯眯的說了幾句「大爺放心,咱們抬轎子再穩當不過,萬萬不會摔了新娘子並兩個姐兒」的吉祥話兒,這才朝手內吹了一口氣兒,顫顫巍巍地抬起了花轎。
    霎時間鼓樂再鳴,有後頭跟著的喜婆丫鬟等一路撒了銅錢果子,一路安安穩穩地到了尤家,進了正門落轎,先下來的卻不是新娘子,而是打扮的畫上娃娃似的大姐兒並二姐兒。眾人便知道這就是陳氏所出的兩個姐兒了。但見兩個姐兒的品貌形容,便忖度出陳氏的風華氣度來,不覺笑贊了幾聲「新娘子好容貌」。
    大姐兒並二姐兒彎腰扶著陳氏下轎,便有喜娘接過了陳氏。大姐兒並二姐兒仍舊在後頭跟著。只見喜娘扶著陳氏跨過了一隻朱紅漆的木質馬鞍子,踏上紅氈,站在喜堂右側的位置。尤子玉則站在左側。
    尤家請來的贊禮者乃尤氏本家族中一位年高有德的族老。聞聽族老站在堂中喊了一聲「行廟見禮,奏樂!」
    便有主香者先行跪拜了下去。爾後尤子玉與陳氏跟著跪拜,三上香三叩首,再後又是「三跪,九叩首,六升拜」,期間還有一個十三四歲的小童跪在喜堂右側的拜佛凳上讀祝章。一應禮儀皆畢,又是拜天地,入洞房。
    到了這會子顯見的大姐兒並二姐兒是不好跟入洞房的。還好尤家早已準備了兩個姐兒的臥房,便有尤家大姑娘親自引著兩個姐兒回房內休息一回。
    原是陌生之人,展眼竟成了姊妹,雙方坐在一處時,皆有些尷尬不知所言。
    沈默半晌,還是尤家大姑娘先行開口問了一句「這一日鬧得累了罷,可吃不吃些茶果糕點墊墊肚子?」
    說罷,也不待兩個姐兒答應,轉頭吩咐貼身大丫鬟銀蝶兒去廚房拿些茶果糕點來,又向大姐兒並二姐兒笑言道:「不是甚麼好東西,墊一墊罷。待會子吃正宴,還有一陣好鬧呢。」
    大姐兒與二姐兒見了,只得道謝。略吃了一點子東西,又問了彼此的姓名年紀,論了序齒。大姐兒並二姐兒只管尤家大姑娘叫「大姐姐」,尤家大姑娘便也笑稱「大妹妹」、「二妹妹」,因又笑道:「待明兒祭拜了祖宗,就該稱呼二妹妹和三妹妹了。」
    大姐兒是知道尤子玉尚有兩個庶女的,聽了這話不免奇怪,剛要開口詢問,只聽外頭有人請她們至席上拜見親友。大姐兒只得住了口,同尤家大姑娘一徑來至宴上不必細說。
    尤家不比陳家人丁寥落,其嫡系旁支人口眾多,這一回尤子玉成親,差不多能來的都來了,各個攜家帶口,好幾十人趕著陳氏稱呼,有稱「嫂子」的,有稱「嬸子」的,更有十來個小孩子趕著陳氏叫「姨婆」「舅婆」「太婆婆」的。
    陳氏且分不清誰是誰,也弄不明白個中關係,只吩咐大丫鬟春蘭秋菊一一送了表禮,都是各人一對兒銀質的長命鎖,用小荷包裝著。一面又招手兒叫大姐兒、二姐兒上前,趕著眾人隨便稱呼。眾人不妨陳氏竟叫先夫家的兩個姐兒到宴上來了,一時也不好憑白受禮,只得按照規矩回送了表禮。
    因著行事突然,好些人家並沒有準備,倉促間只得從腕上擼下了金戒指銀鐲子當做表禮。這一來二去,陳氏非但沒有破財,反倒憑白多賺了一份回去,尤家親戚們見了,背地裡都說陳氏是個刁鑽難纏不吃虧的。
    更有一些古板吝嗇的老人家,直呼陳氏傷風敗俗,只是畏懼尤陳兩家的勢力,不敢當面說出口罷了。
    陳氏拜見了一回親戚,自家倒是收禮收到手發軟。心下自然十分得意。尤子玉正是一盆火熱的時候,生怕陳氏受累著了,忙捧茶叫陳氏潤潤喉。夫妻二人如意和美,陳氏輕啜了一口潤潤嗓子,便見尤老安人身後默默站著的尤家大姑娘。她是有心當著尤子玉並尤家族人的面兒剖白一回的,當即招手笑道:「這也是我閨女了。先時也見過兩面,很不必多說。一點子東西,留著玩罷。」
    說罷,便向春蘭使了個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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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陳氏說罷,向春蘭使了個眼色。春蘭瞭然,徹身而去,一時回來,手內拖著一隻朱漆填金的小茶盤,盤內用紅布襯著,上頭盛著一副全套的金鑲紅寶石的頭面,頂簪、分心、挑心、鬢釵、花頭簪、掠子、耳挖子、掩鬢、圍髻、鈿子……一應俱全。一並還有一對兒金戒指,兩個金鐲子和一個金項圈。燈燭照應之下,愈發顯得寶光燦爛,滿目生輝。
    尤家的親友們見了,先是詫異了一會子,旋即眼熱不已。
    要打這麼一副金鑲紅寶的頭面,還有金項圈,金鐲子,就算工藝並不如何精緻,單算用料等等,少說也得一二百兩銀子。更難得陳氏一個繼母,竟能想的這般周到,行事這麼展樣大方。一時間筵席之上議論紛紛,再無人說陳氏出手小氣這樣的話。
    就連尤家大姑娘自己都愣住了。並沒想到陳氏竟然如此熱忱以待。一時倒覺著受寵若驚。
    看著自家親戚們又是艷羨又是嘖嘖稱奇的模樣兒,尤老安人並尤大人登時覺著面上有光。尤老安人笑眯眯地看著陳氏說道:「你真是費心了。她小孩兒家家的,哪裡用得著這麼金貴的東西。還是你自己留著待罷。」
    一句話未盡,尤家大姑娘面上不覺一怔,旋即有些黯然的低了頭。
    陳氏只當沒看見一般,滿面春風的笑道:「老太太這話是怎麼說的,咱們都是一家人,何必說甚麼金貴不金貴的話,顯見是外道了。何況我瞧咱們家大姑娘,今年也有十六七歲的年紀。正是花嬌柳嫩,該打扮起來的時候。這也是我當母親的一點子心意罷了。」
    說罷,也不容尤老安人反駁。徑直向尤家大姑娘招手兒道:「大姐兒,快過來罷。別聽你祖母的。」
    尤家大姑娘聞言,有些惴惴的看向尤老安人並尤大人,不知該接是不接。
    尤子玉見狀,因笑道:「既是你母親的一片心意,你收著就是了。」
    尤家大姑娘這才走上前去,先向陳氏欠身行禮,告了謝,這才示意大丫鬟銀碟兒收了金鑲紅寶的頭面。
    尤子玉又道:「也給你母親敬一杯茶罷。」
    這原該是明兒早上開祠堂祭祖後的程序,不過尤家大姑娘既然接了陳氏的東西,提早敬一杯茶也是應當的。
    尤子玉話音剛落,登時便有小丫頭子捧著茶盤茶盞走上前來,又有一個小丫頭子捧了蒲團上來。尤家大姑娘先行跪下,向陳氏敬茶道:「太太吃茶。」
    京中很有一等富貴人家規矩大。家裡的兒女見了爹媽只稱「老爺」「太太」,尤家大姑娘如此稱呼陳氏,一則是表示敬重之一,二則恐怕也是不想改口稱陳氏為母親。
    陳氏心下大抵是明白的,但是她並不介意,仍舊滿面春風的接過了大女兒的茶,輕啜了一口。道了聲「好香」。也不知道是贊茶香,還是別有寓意。
    不過眾人都樂意見到這等其樂融融的場面——至少明面兒上是如此。
    另一廂,尤子玉早又趁著尤家大姑娘敬茶的時候吩咐貼身丫頭取來兩套早已準備好的白玉頭面。做工精緻,模樣小巧,一看便是特特給小孩子準備的。他便將這兩幅頭面當著眾人的面兒與了大姐兒並二姐兒,兩個姐兒先是看了陳氏的臉色,方才笑著收下。又照著尤家大姑娘的舉止敬茶叩頭,稱了「老爺」。
    便有小丫頭子上來收蒲團。二姐兒未等旁人開口,先已說道:「還沒給老祖宗叩頭呢!」
    眾人聞言,先是驚異,旋即向尤老安人笑贊道:「好個伶俐的丫頭,將來也必定是個知道孝順的。您老人家有福了。」
    尤老安人不拘心下如何作想,面上仍舊是笑的合不攏嘴,待兩個姐兒叩頭敬茶後,便叫大丫鬟吉祥送上了早已準備好的表禮。大姐兒並二姐兒接過表禮,仍舊道了謝,二姐兒故作天真爛漫,口無遮攔的笑眯眯說道:「媽還給老祖宗準備了衣裳,是蜀錦呢,可好看了。」
    尤老安人不妨二姐兒這麼說,登時扭頭看向陳氏,陳氏心下暗贊,面上卻故作不好意思的說道:「這個孩子,真是嘴快藏不住事兒……我原還想著明兒早上給您請安的時候再說呢。」
    尤老安人見陳氏這麼說,面上笑容更勝。她先見陳氏給孫女預備了東西,知道這是陳氏在意兒子,想要借著討好大姑娘來討兒子歡心的意思。陳氏如此作為,尤老安人看在眼中,心裡頭自然是熨帖的。
    只是心下也少不得犯嘀咕,生怕這個兒媳婦仗著娘家撐腰,兒子又正是一盆兒火熱的待她,就瞧不上自己這個做婆婆的。準備先糊弄住了兒子,再來轄制她。方才又見陳氏算計尤家親戚們算計的那麼徹底,可見是個心中有數的。況且待孫女兒都那般周全,卻全然不提自己,心下早已涼了半截兒。正暗自思索該如何應對時,陡然又聽了二姐兒那一番話,陳氏又是那樣的應對,不覺將心底的擔憂丟開手,只顧著笑道:「哎喲呦,我聽說蜀錦那東西可是金貴得很,我都這麼老天拔地的了,哪裡還好穿那麼名貴的料子。還是你自己留著穿罷。」
    陳氏聞言,心下暗笑尤老安人詞窮話少,翻來覆去只會那麼兩句,可見敷衍至極。面上卻絲毫不露情緒的奉承了一車的好話兒,直哄得尤老安人眉開眼笑,看著陳氏愈發順眼。就連方才看不過陳氏拽著兩個女兒饒尤家親友們的東西,這會子也變成了陳氏精打細算,會過日子的好事兒。
    陳氏眼見著尤老安人被她一番甜言蜜語籠絡住了,心下也是歡喜。只覺這個婆婆倒是比當年那位趙老太太好糊弄多了。當然,這也是陳家如今比尤家風光的緣故。
    不過不拘怎麼說,當務之急仍是籠住尤子玉這個正主兒才是正經。
    是夜家宴自是盡歡而散,且不必說洞房花燭是如何的繾綣風流。
    只說二姐兒被尤家的丫鬟引著回了臥房,梳洗已畢,也不覺睏乏,正拉著尤家服侍她的兩個丫頭一長一短的問話。一問年紀姓名,答曰一個名叫荳兒,一個名叫芍藥,都是十二三歲的年紀;二問是家生子還是外頭買來的,都說是家生子兒;再問她們兩個當了幾年的差事,父母都在哪個行當上,尤家一共有多少個人,老爺一共有幾個姨娘,幾個姨娘都是什麼品性,哪幾個姨娘生了庶小姐,哪幾個姨娘在老爺老太太跟前兒說的上話,如今尤家且是誰在管家……
    一壁問話,一壁使眼色兒與蓁兒,蓁兒明白,登時開了箱籠,將早在家裡便包好的糖果點心拿出來,擺了幾個小碟子,放在桌上與她們吃。
    那兩個小丫頭見有糖有點心吃,喜得無可不可。蓁兒又搬了兩個小杌子在二姐兒塌下,那兩個小丫頭便坐在小杌子上一壁吃糖果子一壁樁樁件件的都回明白了。又說道:「如今老太太年歲大了,精力不濟,除外頭交際送禮的事情外,府里都是蘭姨娘當家。蘭姨娘是老爺當年在外頭帶回來的,聽說原是甚麼官家小姐,後來家裡吃了官司敗落了,不知怎麼便給老爺當了姨娘。我們府上的兩個庶小姐,一個是方姨娘生的,一個便是蘭姨娘生的。方姨娘生的二姑娘一年前冬里得了風寒,吃了好些湯藥只可惜……」
    底下的話那小丫頭荳兒沒敢說,只因今兒是主家大喜的好日子,她們且不敢說敗興的話,叫主家知道了,恐怕打板子。
    那芍藥便接著荳兒的話說道:「如今府上只有大姑娘和三姑娘在。三姑娘今年還不到五歲,是蘭姨娘生的,也是讀書識字,模樣兒也好,就跟姑娘似的,說話也伶俐,很得老太太和老爺的喜歡……」
    正說話時,大姐兒捧著枕頭推門而入,只說一時換了地方恐睡不著,來尋二姐兒說話。二姐兒見問的都差不多了,便推說身上乏了,明兒還得早起,打發兩個小丫頭子出去了。
    這裡大姐兒待人散盡,方憂心忡忡地嘆了一聲,拉著二姐兒的手說想家了。
    二姐兒知道,大姐兒向來心思細膩,溫柔靦腆,安分隨時。既這麼說,恐怕是擔憂自己個兒名不正言不順,在尤家住的不舒坦,比不得住在舅家好。便拉著大姐兒的手笑道:「今後這便是咱們家。有媽在,你還怕別人給臉色瞧怎麼著?」
    大姐兒見二姐兒將自己的心思一語道破,不覺面上一紅。沈默半日,低了頭說道:「咱們總歸不是老爺的親生女兒,如今這麼住著,只怕她們說閒話。」
    二姐兒聞言,心下便是一動,忙開口問道:「她們是誰,難道有人這麼膽大,敢在你跟前兒說三道四不成?」
    大姐兒聽了這話,也不答言,只是低了頭一味用手指纏絞手帕子。
    二姐兒不耐煩跟大姐兒打這個啞謎,便向大姐兒的丫頭岸芷汀蘭道:「才剛姐姐在那屋裡,可是有什麼人,說了什麼話?」
    那兩個丫頭見問,忙開口回道:「倒是沒說旁的,只是打聽姐兒從前在趙家的事兒,甚麼姑太太在趙家可是過的不好,趙家有幾位姨奶奶,姑太太對趙家的幾位姨奶奶可好,趙家老太太對姑娘們可好不好。又說連親生的祖母都不好生對待,何況是別家認的……姐兒不想聽她們言三語四,便帶著奴婢們來尋姑娘了。」
    二姐兒雖是人小,心思卻是不小。登時明白這兩個丫頭必是尤子玉的姨娘派來套話兒的,恐怕也有別的意思。否則便如二姐兒一般,只在小丫頭身上使力氣也還罷了,很不必問到姑娘頭上,更不必詢問趙家那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兒。然後含沙射影,指桑罵槐的說了那麼一席話。顯見的是欺負她們年紀小,又是繼母帶來的拖油瓶,只怕要給下馬威的意思呢!
    二姐兒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多疑多想,登時便是一陣冷笑,向大姐兒說道:「聽話聽音兒,這一番話倒不像是說給咱們聽的。」
    頓了頓,又向大姐兒的小丫頭汀蘭吩咐道:「方才同姐姐說話的那兩個丫頭是誰,你叫過來我瞧瞧。」
    汀蘭也知道二姐兒雖然年紀比大姐兒小,但行事說話卻老道,在家時連大老爺都高看一眼,時常將朝廷的邸報和衙門內的事兒同二姐兒說明。這會子認真動怒,哪裡擺弄不了兩個丫頭。登時脆生生的應了。咚咚地跑將出去
    一時轉身回來,面上卻是青一陣白一陣的,兀自憤憤不平的道:「回姑娘的話,奴婢去找她們時,那兩個丫頭已經躺下了。奴婢傳了姑娘的話,她們只說天色晚了,好不好的何必折騰,竟不過來了!」
    眾人聞言,不覺大怒。岸芷汀蘭和蓁兒蔚兒本就是陳家的家生子兒,向來忠心耿耿,又得了老太爺老太太和老爺太太的吩咐,哪裡能容尤家的小丫頭子把自家姑娘們欺負了。也不待二姐兒吩咐,忙擼胳膊輓袖子的說道:「這還了得,簡直沒了王法了。咱們且親自過去,將她們拽過來,先打一頓嘴巴子,再來分說。」
    話猶未落時,卻被二姐兒叫住了。只見二姐兒不怒反笑,好整以暇的整了整衣袖,起身說道:「何必動這麼大肝火呢。既是嫌今兒天晚,不好說話。那便留著明兒早上再說罷。」

  ☆、第四十九章

次日一早,大姐兒並二姐兒早早起了,梳洗已畢,先是打發小丫頭荳兒去上房和正房打探消息。得知尤老安人剛剛起身,正叫水洗漱,正房老爺和太太屋裡尚沒有動靜。不覺相視一笑。
    二姐兒又吩咐芍藥道:「你且去大姐姐那裡瞧一瞧,大姐姐可醒了?」
    芍藥答應了一聲,徹身出去。半日回來,因笑道:「大姑娘也醒了,正在房裡梳洗呢。見奴婢過去請安,先是問了姑娘們昨兒夜裡睡的可好,有沒有擇席的毛病兒,奴婢僭越,代姑娘們一一答應了。大姑娘又說,倘若姑娘們喜歡,不妨去大姑娘房裡坐坐,姊妹們聊一會子,吃些東西,再同去給老太太請安也好。」
    二姐兒聞言,便笑言道:「我也是這個意思。只是怕叨擾了大姐姐,反倒不好。既這麼說,我們這便過去罷。」
    說著,便同大姐兒相攜起身,正說話間,蓁兒從外頭進來,笑著回稟道:「昨兒服侍大姐兒的那兩個尤家的丫頭過來了,只說要給兩位姑娘請安。」
    大姐兒聞言,下意識的回頭看向二姐兒,二姐兒先是一笑,開口說道:「想是昨兒夜裡睡得好了,這會子倒想起來面子情兒了。只是我們又不是什麼嬌客貴客,哪裡敢驚動兩位姐姐。你出去告訴一聲兒,就說是我說的,叫那兩位姐姐好生歇息罷。我們這裡丫頭雖少,倒也服侍得過來。」
    蓁兒忍笑答應了,欠身出去。一時外頭傳來躁動聲,又有人爭執的聲響,沒一會子,蓁兒掀簾子回房,只笑說道:「那兩個丫頭不肯走。只說服侍姑娘原是她們分內的事兒。何況蘭姨娘早便吩咐了,一定要好生服侍姑娘,不可躲懶。倘若惹得姑娘們不高興了,便要揭了她們的皮呢。」
    二姐兒聽了這話,又是一陣的笑,因說道:「這話跟我們也說不著。我們又不是尤家的正經主子。不過是拖賴著母親的情分,寄人籬下罷了。她們若是怕那位蘭姨娘打人,只管去求甚麼蘭姨娘行個好心便是了。再不濟,還有老太太和老爺呢。我們姐兒兩個名不正言不順,倒是不敢多嘴多舌的。」
    蓁兒聽了這話,再次欠身出去。將二姐兒的話當著尤家眾婆子丫鬟的面兒原原本本告訴了一遍。那兩個丫頭不妨二姐兒小小年紀,性情倒是比大姐兒還刁鑽難纏,不覺相視一眼,隱隱覺出不好。忙跪在當地,碰頭有聲,口內哭訴道:「還請姑娘們開恩。奴婢們昨兒是想著夜深了,今兒還得早起祭祖,因此不敢打擾兩位姑娘歇息,原是為姑娘們好的意思。姑娘們倘若不喜歡,奴婢們今後再不敢了。還請姑娘們饒奴婢這一回。」
    說話時,大姐兒並二姐兒早出了繡房,只見那兩個丫頭跪在院子里,又是磕頭又是哭饒,灑掃院子的粗使丫鬟婆子們都遠遠地站著。瞧見兩個姐兒出來,皆欠身問安。
    二姐兒瞧了瞧那兩個跪在當地的丫鬟。皆是十五六歲的年紀,身穿紅綾子襖兒,青緞掐牙背心兒,也是一樣的打扮。一個眉目清秀,柳眉杏眼,下巴尖尖地,未說話時眼圈兒先紅,好像誰欺負了她似的。另一個容貌平常,一雙眼睛卻骨碌碌的亂轉,一看便透著精明相。
    又聽著那兩個丫頭看似解釋實則處處嗆聲的討饒,二姐兒心下微哂,越發肯定了那位蘭姨娘的良苦用心。倒不著急去找尤家大姑娘了,只立在當地,問那兩個丫頭道:「昨兒兩位姐姐歇息的早,一時間倒忘了問了,兩位姐姐叫什麼名字?」
    那兩個丫頭聽著二姐兒夾槍帶刺的話,也不在意,忙開口答應著。原來柳眉杏眼的叫書香,生的精明的叫墨香。
    二姐兒便笑贊道:「好文雅的名字。」
    墨香聞言,搶先說道:「是蘭姨娘給起的。」
    二姐兒聞言,又是一笑。也不叫起,向芍藥吩咐道:「不是說大姑娘還等著我們呢麼。且別叫大姑娘久等了,這就過去罷。」
    芍藥一怔,還沒反應過來,那墨香和書香卻急了,忙開口說道:「姑娘們要去找大姑娘,奴婢們給姑娘引路。」
    一句話未盡,便要起身,二姐兒便笑道:「很不必操勞兩位姐姐。叫芍藥引著我們過去就是了。」
    那墨香臉上焦急之情更甚,還未說什麼,書香已經楚楚可憐的哭訴道:「姑娘們可是惱了奴婢們。奴婢們昨兒實在是為了姑娘們好,並不是有意——」
    話還沒說完,二姐兒已經不耐煩的擺了擺手,笑言道:「倒是不為別的。只是覺著這大喜的日子,兩位姐姐一大早起便哭哭啼啼地,著實不吉利。外人瞧著不像,還以為兩位姐姐不喜歡老爺娶了太太,看不得我母親進門似的。為避免給老爺太太和老太太添堵,也是怕兩位姐姐滿臉淚痕的過去上房請安反倒觸霉頭,所以才不叫兩位姐姐跟著罷了。兩位姐姐怎麼不懂得我的好意?」
    一句話說完,也不待墨香書香兩個回話,攜著大姐兒的手邊揚長而去。
    兩人身後,書香墨香早就愣住了。著實沒想到二姐兒小小年紀,說話行事竟然如此尖酸刻薄。倒不像是尋常七八歲的小姑娘了,一並連院子里灑掃的丫鬟婆子們都忍不住暗暗咋舌。只說新太太瞧著不好相與,果然帶來的兩個姐兒也是這麼難纏。可見是龍生龍,鳳生鳳。這一回蘭姨娘倒是遇上好對手了。
    說話間,大姐兒並二姐兒早已到了大姑娘的閨房。只見大姑娘今兒穿著一身簇新的大紅衣裳,襖子面兒與留仙裙擺處皆用彩繡繡出大朵牡丹團花,一頭烏黑如墨的青絲輓成高髻,戴的頭面正是昨兒家宴時陳氏送的那一套。尤家大姑娘的容貌原本只是清秀,因著三年守孝,也習慣了打扮的清冷寡淡。今日這一番濃妝金飾,叫人不覺明艷,反倒有些艷俗的意思。
    想必尤家大姑娘自己也看出來了,對鏡自照時,便不覺喜歡。瞧見兩個姐兒過來,只見兩個姐兒身上也穿著紅襖紅裙,頭上梳著雙環髻,戴著尤子玉昨兒送的白玉頭面。一個溫柔嬌俏,一個米分雕玉琢,倒是愈發顯出自己的不合時宜來。
    尤家大姑娘下意識用手摸了摸腮,起身將兩個姐兒迎入房中,又吩咐貼身丫鬟銀碟兒對三碗油茶面子來,這才笑向大姐兒並二姐兒道:「廚房炒的好茶面子,咱們先吃一碗,再去給老太太請安不遲。」
    大姐兒並二姐兒笑著謝過。二姐兒仔細瞧了瞧尤家大姑娘的裝扮,有心示好,也有心給她母親陳氏撐面子,便笑言道:「大姐姐容色雅致,氣質端莊,倒是不適合梳高髻,墮馬髻或者百合髻都合適大姐姐。況且這妝畫的也不大好,有些濃了,倒是遮掩了姐姐的清雅莊重。大姐姐若不嫌棄,我來給大姐姐梳妝如何?」
    尤家大姑娘聽了這話便是一怔。大姐兒打量著尤家大姑娘的神情,因笑說道:「大姐姐別看我妹子小,倒是很會梳妝打扮的。我們家鋪子上的胭脂水米分,泰半都是我妹子閒來無事,淘澄出來的。平日里媽和舅母,甚至外祖母穿衣梳頭,也都問了妹子的。妹子又心靈手巧,專喜歡在這些事情上費心。大姐姐若不信,一試便知。」
    這世間哪有姐兒不愛俏,尤家大姑娘自然也是如此。聽了大姐兒的話,倒是頗為心動。只是看了看外頭的天色時辰,因又說道:「一會子還得去上房給祖母和老爺太太請安,又要趕著時辰開祠堂祭祖,倒是來不及了。以後再說罷。」
    二姐兒看著尤家大姑娘的神色,頗有些言不由衷,便笑著問了去上房請安並開祠堂祭祖的時辰。待得了尤家大姑娘的回應,知道至少還有兩頓飯的工夫,便笑道:「姐姐安心,我給人梳頭化妝,手快著呢。何況還有蓁兒蔚兒幫我。不會耽誤時辰的。」
    說話間,也不等吃油茶面子,起身拉著尤家大姑娘的手至妝台前。尤家大姑娘雖在內宅,因著父親尤子玉的關係,卻也知道陳氏嫁妝鋪子的名聲兒的。也就半推半就的跟了過去。
    因著身上的衣裳是特地做了留著今日穿的,並不能換,二姐兒便將尤家大姑娘的高髻拆了,又叫她洗了臉,吩咐蓁兒回房取幾盒二姐兒自制的胭脂膏子並香米分來,替尤家大姑娘畫了個淡淡的妝。
    尤家大姑娘頗為好奇地看著甜白瓷盒內的玉簪花棒並殷紅如血香氣撲鼻的胭脂膏子,一時看看這個,一時看看那個,愛的什麼似的。二姐兒看著尤家大姑娘的舉動,便笑道:「這些都是我帶了來,特地給姐姐預備的。姐姐既然喜歡,便不枉我這一份心意了。」
    尤家大姑娘聞言詫異,旋即擺手說道:「這怎麼使得。這些都是太太嫁妝鋪子上賣的好胭脂香米分。我雖常在內宅住著,去也略微知道外頭的行情。只這麼一套下來,單說價格也得小十兩銀子,還未必能買得到——」
    一句話沒說完,大姐兒笑著接口道:「什麼價錢不價錢的,那都是跟外頭人說的。姐姐同我們分什麼彼此。有道是寶劍贈英雄,脂米分贈佳人,這原就是我們的一番心意,姐姐要是不收,便是不把我們當做一家人了。」
    尤家大姑娘聽了這話,便也不再推辭,只得笑著謝過。十分稀罕的收了起來。
    二姐兒便吩咐蓁兒蔚兒上前照著她的意思替尤家大姑娘梳了頭。因著衣裳是大紅彩繡的,妝點發飾的頭面便只用了分心,挑心,壓鬢簪,並兩朵藕荷色的絨花。這麼一番打扮下來,雖比先前去了幾分富貴氣勢,倒也平添了許多沈靜雍容,愈發顯出尤家大姑娘的安分隨時來。
    尤家大姑娘想是很滿意自己的裝扮,對鏡自照了許久,才想起二姐兒為了替她打扮,連那碗油茶面子都沒來得及吃。不覺拉著二姐兒的手,歉然說道:「都是我不好,連累的妹妹也沒吃口東西——」
    一句話沒說完,便被二姐兒笑著打斷道:「我還當是什麼事兒,叫姐姐當做正經事的來賠不是。卻原來不過是為著一碗茶面子。這會子不吃,難道以後沒機會吃?時辰不早了,還是快去老太太房裡請安才是正經。」
    說罷,姊妹三人笑著一同至上房給尤老安人請安。進門前,二姐兒明明看到蓁兒偷了個空兒去找陳氏的貼身丫鬟春蘭,兩人嘰咕了一會子。也不多說。
    一時進上房,尤子玉夫婦先給尤老安人敬茶叩頭,尤家大姑娘,蘭姨娘所出的庶姑娘並大姐兒、二姐兒再給尤老安人並尤子玉夫婦敬茶叩頭。尤老安人看著今日煥然一新的兒子並孫女,心下十分歡喜。得知孫女的妝容乃是二姐兒打扮的,不覺滿口的盛贊二姐兒心靈手巧。又囑咐兒子好生對待陳氏母女,盡快給尤家添丁。
    說的陳氏滿面羞紅,尤子玉笑不攏嘴。
    一時獻茶畢,開祠堂上香祭祖,尤家的族老將陳氏並大姐兒二姐兒的名字記在尤氏族譜上。只是按照尤家的序齒排,大姐兒成了尤二姐,二姐兒便成了尤三姐。直到此時,二姐兒方有一種松了口氣卻提起了心的感覺。好似一直等待的另一隻靴子終於落下了。
    祭祖畢,送走了諸位族老,眾人再次回至上房。便有尤子玉的六七個姨娘來給新太太敬茶叩頭。這六七個姨娘當中,有四個是老太太當年賞的,為圖好生養,容色只是清秀,這麼些年磨耗下來,早已是人老珠黃。方姨娘去歲更是承受了喪女之痛,愈發的枯榮槁木,兩鬢斑白,瞧著竟如尤老太太一般。實在沒有威脅。
    另三位姨娘,其中一個年近三十,風韻猶存,本姓楊,是尤大人當初去南邊辦差,人家送的。另一個二十左右,名叫翠煙,原是唱戲的,後來尤子玉圖她的嗓子好,便替她贖身納了進來。最後一位便是蘭姨娘,據說原是官家之女,後來父親吃了官司落了罪,陰差陽錯被尤子玉納了姨娘。據說頗通琴棋,也知書畫。
    陳氏當著尤老安人並尤子玉及尤家四位姑娘的面兒,一一見過了並送上表禮。
    待到蘭姨娘上前叩頭時,大丫鬟春蘭走到陳氏耳旁嘀咕了幾句,陳氏面上笑容微斂,細細打量著蘭姨娘,只見同其他幾位姨娘相比,這位蘭姨娘不論穿衣打扮,還是容貌氣質,果然與眾不同。陳氏因笑道:「聽說蘭姨娘從前是官家的小姐,通詩書,懂琴棋。所以連給丫頭起名字也很雅致。甚麼書香墨香的,倒不像是我這個俗人,只知道春蘭秋菊。」
    蘭姨娘管著尤府內宅之事,自然對昨兒晚上的事情了如指掌。更何況書香墨香那樣同尤二姐說話,也是蘭姨娘的意思。聞聽陳氏如此說,蘭姨娘款款一笑,先是含情脈脈的看了眼尤子玉,方才徐徐緩緩的道:「不過是當年父親母親還在時,疼我,所以才能請先生教導,認得幾個字罷了。太太謬贊了。」
    陳氏笑容不改,仍舊說道:「我也不是謬贊。只是從前聽人說讀書人心氣兒高,本不以為然。今日見識了,便覺稀奇罷了。」

  ☆、第五十章

陳氏這一席話說的夾槍帶棒,任誰聽了都知道這是對蘭姨娘不滿的意思。有消息靈通的,自然知道陳氏這是替女兒抱不平兒,所以要敲打蘭姨娘。不明所以的,也樂得看著新太太發作老爺跟前兒最得寵的人兒。不管最後是誰佔了上風,這把火總歸也燒不著她們這些看戲的。
    幾位姨娘想到這裡,不覺相互對視一眼,又忙低下頭裝老實,心下卻暗暗稱快。尤其是去歲才死了女兒的方姨娘,眉宇之間的幸災樂禍簡直遮掩不住——當然了也興許是不屑遮掩。
    唯有尤大老爺略覺莫名的看著陳氏,又看了看蘭姨娘。心底終究還戀著昨夜洞房花燭的繾綣溫柔。想了想,什麼都沒說。
    蘭姨娘見狀,登時滿臉委屈的看向尤子玉,眼圈兒也紅了,目光幽怨的恨不得滴下淚來,楚楚可憐的用帕子揉了揉眼眶兒,要哭不哭的說道:「太太這話怎麼說?太太若是不喜歡我,也該說出個不喜歡的緣由來。好叫我聽明白了即刻改正。何苦這麼不清不白的糟踐我。難道我爹娘請先生教導我讀書識字,明理知義,反倒是錯的了?」
    陳氏並不理論蘭姨娘哭哭啼啼訴委屈的小模樣兒,反倒是滿臉冷笑的看著尤子玉。因說道:「你們瞧瞧,我說讀書人心氣兒高難道說錯了?我不過說了這麼一句話,她便又哭又鬧又訴委屈。大喜的日子,就這麼給我沒臉。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才是太太,我倒是那個該捧茶伺候立規矩的屋裡人。這也幸虧是三十幾歲生兒育女的人了。倘或再年輕些個,保不定還要作出個一哭二鬧三上吊的輕狂樣子來。可見這讀書與否,跟明理知義通人情世故竟是兩回事兒。只這麼一遭兒,我也不算是冤枉她了。」
    說罷,也不待蘭姨娘反駁,笑向尤老安人說道:「我帶著兩個姐兒嫁進尤家,這件事老太太跟老爺是知道的,族中也是應允了的。我私下忖度著,老太太與老爺光風霽月,端的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吐口吐沫也是根釘的響快人,斷然不會做出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事兒。既是當著兩家父母和媒人的面兒說好了的,又何故在成親之日背著我叫兩個賤婢明裡暗裡的向我那兩個姐兒打探原趙家的人,又嫌棄什麼拖油瓶不拖油瓶的。說了那麼些不三不四的話,害的兩個姐兒一夜也沒得好睡,又不敢同我明說。還好身邊兒跟著的丫頭是個忠心的,今兒早上悄悄告訴了我。否則我便是個死人,連女兒被兩個賤婢欺負了都不知道。我想著那兩個賤婢無緣無故,也不敢得罪我。可見是有人背地裡吩咐了什麼,她們才敢這麼做。」
    陳氏說著,不覺又是一陣冷笑,目光灼灼地盯著蘭姨娘,口內斬釘截鐵的說道:「既是這麼著,我不妨再把話說一遍——別說咱們三媒六聘八抬大轎的進了尤家的門兒,明公正道的開了祠堂祭了祖,便好似我們娘兒三個賴在你們尤家不走了。倘若誰覺著我們娘兒三個呆在尤家是名不正言不順,不妨今兒都擺在台面上來。大家索性撕破了臉痛痛快快鬧一場,我也好死了心,從此守著嫁妝帶著兩個姐兒,回娘家過安穩日子。也不必叫你們尤家的下人說嘴,好似我們陳家的閨女嫁不出去了,只能在你們尤家寄人籬下。」
    陳氏這一番發作的毫無徵兆,尤家眾人猝不及防,登時呆愣住了。還是尤老安人率先反應過來,忙拉著陳氏的手賠笑道:「媳婦這話是怎麼說。大喜的日子,不興說這些喪氣話。那些丫頭們倘若不好了,你只管打罵,再不濟,還有老婆子我呢。你來告訴我,我替你出氣便是。何苦說這些有的沒的,傷大家的心。」
    一句話未落,登時變了臉色,衝著眾人喝問道:「那兩個賤婢是誰派去伺候姐兒的?又哪裡來的膽子敢歪派主子?可見是我平日里精神不濟,不願與你們理論,竟縱的你們如此無法無天,連本家的主子都敢欺負了。」
    說罷,又喝命大丫鬟吉祥去外頭傳話,只說將那兩個丫頭各大四十板子,攆到莊子上,或賣或配人。
    陳氏聽了這話,反倒笑了,拉著尤老安人的手兒因說道:「我知道老太太疼我,所以才這麼著,方才也不過是一時氣急了,竟忘了好日子便亂說話。還是老太太的話正經,今兒是大喜日子,倒不好又打又罵的,反觸了霉頭。何況那兩個丫頭也不過是聽了旁人的挑唆,糊塗脂油蒙了心竅,才做下那樣的事兒。既是規矩不好,打發下去叫管事嬤嬤們再調、教便是了。我瞧著老太太房中的丫頭們規矩就很好,可見有一句話叫有其主必有其僕,再沒有錯的。跟著眼皮子淺的主子,自然行事也是一般的倒三不著兩。倘或跟著通達明白的主子,也就學會眉眼高低了。還請老太太派默默將她們調、教好了再派上來,倘若屆時還犯錯,再打再罵再攆出去,也不算是不教而誅了。」
    尤老安人原本就是畏懼陳家的勢利才如此說,只是她身為婆婆,雖然沒有叫兒媳婦立規矩的心思,這大喜的日子反叫兒媳婦搶白了一頓,心下也未必好受。如今聽陳氏如此說,不但沒掃了她的面子,反倒是奉承了一回,心下再無不妥。當即拍了怕陳氏的手,笑言道:「果然你是個明白人。你既這麼說,就這麼辦罷。」
    回頭又吩咐吉祥去外頭傳話,將那兩個丫頭攆下去再學規矩。吉祥欠身應是,一時出去了。尤老安人且瞧了瞧站在原地面上青一陣紫一陣的蘭姨娘,又拉著陳氏的手笑道:「向日我因著精神不大好,外頭交際往來又頗費心思,府里的事兒我便不大問了,只交給蘭姨娘管。只是她身為姨娘,平日里也沒管過家,一時有所疏漏,致使家下奴僕壞了規矩。說句不怕媳婦你惱的話,也虧得昨兒是得罪了二姐兒和三姐兒,倘或是得罪了外人,咱們尤家豈不成了京中的笑柄,我老婆子也是愧對祖宗了。」
    陳氏聽了這話,忙接口笑道:「可不是麼。我也是這麼想的,得虧是得罪了我那兩個姐兒,我這個人雖明面上厲害,不過嘴上說兩句解解恨也就完了。倘或得罪了外人,或者是親戚家,又怎麼說呢?所以還的是老太太您多操心才是。不是我說話厲害,府里叫個姨娘管家,總歸不好聽。做出來的事兒也不好看。」
    尤老安人聽了這話,便笑道:「我這麼大年紀了,你也忍心看著我操勞。你如今才是子玉的太太,尤家的正經主子。正所謂男主外,女主內,這尤家內院的事兒還是你該管才是。你可不准躲懶。」
    說罷,又向蘭姨娘道:「我早便吩咐了,叫你準備妥當了,待太太進門後,便將管家的事兒交還給太太。擇日不如撞日,你今日便交了罷。」
    蘭姨娘早知道新太太進門,必定要有一番針鋒相對。她也早早做好了準備,意欲會一會這位名聲難纏的新太太。蘭姨娘自詡飽讀詩書,又與尤子玉多年感情,替尤家生兒育女,且這麼多年管理家事,就算新太太是明媒正娶,尤子玉是一時新鮮,可新太太初來乍到,也未必能奈何得了她,
    蘭姨娘什麼都想到了,卻沒料到陳氏竟然如此掐架要強,根本不與她多做糾纏,徑自擺了陳家的威勢,便嚇得老太太六神無主,竟然替她出頭當槍,一番連消帶打,不但攆了書香墨香給她沒臉,一並連尤老安人和尤子玉的氣勢都弱了許多。
    不過交付對牌賬冊管家之權都是題中應有之意,蘭姨娘倒也沒太失措。何況她早已布好了局,只待陳氏接管家事,便要鬧得她灰頭土臉,焦頭爛額,屆時也好叫陳氏知道知道,她蘭姨娘也不是好惹的。
    只是現下陳氏發作了書香墨香一回,倒不知府中還有多少牆頭草似的管家媳婦們,要去討這位新太太的好兒了。
    蘭姨娘想著,面上卻是滴水不漏,仍舊滿面哀怨委屈的看了尤子玉一眼,開口說道:「妾身早已準備妥當了。只待新太太進門,立刻交付的。」
    陳氏從前嫁到趙家時,便是長房長媳的管家太太,她家世好,父母疼愛哥哥肯撐腰,因而縱然同婆婆不睦,相公不合,卻也從來不將那些個姨娘侍妾放在眼裡。在她而言,所謂的姨娘通房不過是略有些體面的奴婢丫頭罷了。若喜歡時,給個笑臉閒話兒兩句,若不喜歡了,要打要罰要立規矩,折騰人的法子多得是,很不必認真放在心上。從前如此,而今依然。
    因而陳氏眼見蘭姨娘含情脈脈地看著尤子玉,也順著蘭姨娘的目光看了過來,只見尤子玉默默不語若有所失,不覺似笑非笑的瞪了尤子玉一眼,口內看似拈酸吃醋的說道:「我如今才進老爺的門兒,便發作了老爺的愛妾,老爺可是心疼了?」
    尤子玉回過神來,見著陳氏米分面含嗔的嬌俏潑辣模樣,愈發襯出那明眸善睞,米分光脂艷,不覺心神一蕩,忙開口笑道:「太太這是說的什麼話。書香墨香怠慢了二姐兒三姐兒,便是怠慢了我的女兒,我卻是心疼生氣,卻為的是咱們的女兒。」
    陳氏聽了這話,頗為自得的看向蘭姨娘。還沒說話,只見蘭姨娘身旁站著的四姑娘突地跑上前來推了陳氏一把,隨手將茶几上的一碗新茶潑在陳氏的裙子上,口內說道:「你欺負我娘,你是壞人。我不喜歡你了。我不要你住在我家。」
    陳氏見了這情形,不怒反笑,仍向尤老安人並尤子玉說道:「看來這位蘭姨娘,不光是奴婢的規矩調、教不好,連自己女兒的規矩,也是教不明白的。」
    說罷,伸手摸了摸已經濕透的石榴紅裙,陳氏向蘭姨娘滿面春風的笑了笑,口內好整以暇的說道:「既是這麼著,不妨我這個當主母和嫡母的操一點子心,幫你調、教一下閨女,如何?」
    一句話未盡,蘭姨娘面色大變。縱使不甘心,然慈母心腸愛女心切,只得跪在當地,向陳氏賠罪討饒道:「太太開恩,是妾身教導不當,還請太太看在姑娘年紀尚小的份兒上,饒恕些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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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陳氏目光厭惡的看了眼蘭姨娘。都說慈母心腸愛女心切,蘭姨娘知道心疼自己的女兒,卻能狠下心來教唆兩個賤婢來為難她的女兒。可見讀書多了也不見得是好事,連最基本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道理都不懂。
    不過陳氏厭惡蘭姨娘,卻不想跟個五歲的孩子計較,當下懶洋洋的擺了擺手,因說道:「罷了,大喜的日子,我不喜歡你們這麼哭哭啼啼地,沒得觸人霉頭。今日這事兒也還罷了。不過姑娘家的教養很重要,蘭姨娘也該多上點兒心。免得將來姑娘們出去交際走動時,叫人笑話我們尤家的女兒沒有教養——雖說她是姨娘身邊養大的,可總歸要叫我一聲嫡母。我們陳家可丟不起這個人。」
    一句話說的蘭姨娘滿臉通紅,口內卻不得不對陳氏感恩戴德。又壓著四姑娘給陳氏磕頭賠罪。四姑娘面上仍舊是一片憤憤不平之色,待要說什麼,卻被蘭姨娘死死拽住了,這才罷了。
    正說話間,四姑娘潑在陳氏身上的茶水早已濡濕了小衣兒,膝褲,這石榴紅綾最不經染,何況這渾身的衣裳濕噠噠的黏在身上,也覺難受。陳氏便意興闌珊的嘆了口氣,只說要回房換衣裳。眾人眼見如此,只得起身相送。尤老安人仍拉著陳氏的手兒笑贊道:「果然媳婦兒是好性兒的人,將這個家交給你,我再沒不放心的。」
    又命尤子玉陪著陳氏回房去換衣裳。至於夫妻兩人又在房內敘了何種幽情,外人自然不得而知。
    如今且說蘭姨娘帶著滿肚子委屈的回了臥房,她出身官宦之家,自幼嬌生慣養,及至後來父親因貪墨之事罷官抄家,境遇落魄時,又遇上尤子玉納了她做姨娘。其後在尤家內宅,仗著顏色好又讀過幾年詩書,端得受寵。先頭的當家太太又是個性格綿軟的,遇事只懂得回避退縮。雖是正房太太,在家裡反不如她這個姨娘風光。再後來蘭姨娘生了四姑娘,太太卻一病不起,撒手而去。尤子玉沒心思續弦,老太太又年歲漸長精力不濟,竟將管家的事情慢慢都交給她。
    正所謂手裡的權是人的膽,別說蘭姨娘原本就不是個安分的人,即便當年安穩,這麼多年大權在握,養尊處優下來,也早忘了身為侍妾的本分。所以才會在尤子玉迎娶陳氏之後,萌生了同陳氏一較長短,只盼著陳氏同先頭的太太一樣好性兒,能受她拿捏的妄想。
    只是蘭姨娘卻沒想到,陳氏竟然是個這麼厲害且不顧常理的人兒。剛剛進尤家的門兒,就敢仗著娘家的勢利給婆婆和相公下臉子瞧。只恨老太太和老爺也是個沒骨氣的,就這麼三兩下的被拿捏住了——
    「不過是個不知廉恥不守貞靜的寡婦!」蘭姨娘狠狠的想著,「如今且讓你得意一回。過了今兒,再叫你知道知道我的厲害!」
    只是一想到陳氏進門時的十里紅妝,以及面對尤老安人和尤子玉的硬氣剛強,蘭姨娘也少不得心酸酸的。只埋怨自己命不好,如果父親當年沒有被罷官抄家,她如今也是千恩萬寵的官家小姐,何至於淪落到給人當姨娘的不堪境地。
    蘭姨娘坐在榻上悶悶不樂,忍不住抱著四姑娘哭。
    四姑娘今年五歲,卻已經知道心疼母親了,只是她年紀尚小,又比不得三姐兒天生妖孽,翻來覆去只會叨咕一句「母親不哭」,眼見著勸不住蘭姨娘,自己也嚇得哭出聲來。
    蘭姨娘見狀,反倒心疼起來,耐著性子哄了女兒一陣子,便有家下管事媳婦們來回話。蘭姨娘聞言,只吩咐眾人在外頭等著,自己則叫了清水洗臉敷面。又打發大丫頭帶著四姑娘出去玩。
    一時管事的媳婦們進來聽喝,蘭姨娘不緊不慢地捧著一杯茶輕啜,沈吟半日,方才說道:「想必你們也都聽說了。新太太是個厲害人,今兒頭一天見面,就仗著自己是當家主母,給了我一個好大的沒臉。我知道,你們這些的管家媳婦,最懂得捧高踩低,跟紅踩白的。想必這會子心裡正盤算著如何去太太跟前兒討好賣乖,也得些好處——」
    一句話尚未說完,早有幾個管家媳婦們急忙開口剖白自己,因又說道:「姨娘這話是怎麼說的。姨娘待我們的好處,我們都是知道的。憑她新太太再是怎麼厲害,個家門另家戶,一家有一家的規矩,豈可因著一個人,便亂了咱們家的規矩。別說咱們看不過眼,便是老太太老爺,也是不能讓的。」
    蘭姨娘聞言,又是一陣冷笑,因說道:「你們在我跟前兒說的好聽。到了太太跟前兒,指不定要怎麼編排我。不過我也醜話說在前頭,你們想要討好賣乖,我不管。只是別忘了把自己的尾巴藏好了。這些年我管著家裡的事兒,你們這賬面上使了多少瞞神弄鬼的法子,我懶得同你們理論,難保新太太也是如此。如今新太太要查賬盤庫,你們可都打點著精神,仔細應對妥當。真要是出了什麼岔子,別說是我,連老太太也難保住你們。」
    眾管家媳婦們聽了這話,不覺微微色變。有人心下暗暗擔憂,也有人不以為然。
    蘭姨娘該敲打的也都敲打過了,眼看著時辰不早,便向眾人說道:「好了,這會子也不早了,咱們且過去罷。再晚一些,只怕人家還當我有心使壞似的。」
    說罷,撂下手中茶盞,徑自起身帶著一眾管家媳婦們至正房給陳氏請安。
    彼時陳氏早換過衣裳,聞聽小丫頭回說蘭姨娘帶著管事嬤嬤們過來交賬本兒並庫房鑰匙。尤子玉恰在一旁吃茶,聞聽此言,乜斜著眼打量陳氏,口內笑道:「她倒是勤謹。可見也是真心敬重你這位太太。否則,便是找個藉口拖拉幾天,你也不好催的。」
    「她是誰,誰是她?」陳氏口內嗤笑,抱著膀子向尤子玉說道:「你也用不著替她剖白裝可憐。我進門之前,就知道你有美妾丫鬟,也料到你們家的姨娘難纏。我們之間的事兒,你最好別多嘴。你們男人我見多了,一見了女人都不是用腦子想事兒的。她要是真的勤謹安分,也□□不出那樣輕狂的丫頭跟女兒。」
    尤子玉不過說了一句,陳氏便回了一車的話。眼見新媳婦俏生生立在當地,明艷逼人,言語譏諷的小模樣兒,尤子玉心下便是一熱。忙擺手搖頭,故作頭疼的討饒道:「罷了罷了,我不過隨口一句話,你又何必認真動怒。你說的對,你們女人家的事兒,我懶得摻和。我不說,我不說。」
    頓了頓,忍不住又替女兒辯解道:「四姐兒今年才五歲,小孩子心性,一時不知分寸也是有的。你這個當嫡母的,可不要同她計較。」
    「你慈父心腸疼惜女兒,我便是那惡毒的後母。你放心,我不跟她計較,反正將來自然有人跟她計較。」陳氏說著,不覺冷笑道:「那麼小的年紀,還是個庶出的丫頭,從小兒養在姨娘小妾跟前兒,眼界不寬,規矩學不好也是應當。只怕將來議親嫁人的時候也有的折騰。我既然是做後母的,又這麼可惡見不得人好,自然樂意養的她不知道天高地厚,最好任她在外頭得罪了人被人笑話,就算嫁不到好人家,隨意配了便是。反正不過是浪費一分嫁妝——也是你們尤家公中出銀子。與我甚麼相干。反正到時候大姑娘二姐兒三姐兒也都嫁出去了!」
    尤子玉一聽,反倒是愣住了。沈吟半晌,少不得認同陳氏的話。忙走到跟前兒,拉著陳氏的衣袖賠笑道:「你這話很是,倒是我誤了。既這麼著,還得請你多費心教導才是。你們陳家的女兒個個兒都是好的,我很信你。」
    陳氏早知道尤子玉乃久經人事之人,且耳根子軟,如果不能在他新鮮氣短時拿捏住了,只怕將來又是個趙琛。聞聽此言,便是一哼,抱著膀子倚在門上,似笑非笑的說道:「我又為什麼費心?我可犯不著如此。免得人家不領情兒,只說是我故意折騰她們娘兒兩個,到你跟前兒掉幾滴金豆子,連你也誤會我使壞心。」
    尤子玉被陳氏三兩句話堵住了嘴,只得笑道:「罷了罷了,我說不過你。隨你便是。」
    尤子玉跟陳氏的一番言談,呆在外間兒的蘭姨娘並諸位嬤嬤丫鬟都聽得一清二楚。一時間難免有人悄悄打量起蘭姨娘。蘭姨娘面上緋紅,也不知道是羞的還是氣的。
    春蘭秋菊幾個丫鬟見了,更覺解氣。又晾著眾人一會子,方才掀簾子進去通傳。陳氏便拉著尤子玉出到外間兒廳上。蘭姨娘忙命眾嬤嬤交賬本兒並庫房鑰匙。
    當著尤子玉的面兒,陳氏且不多說,只吩咐眾人暫且將賬本兒交上來,其餘的交接待她三朝回門後再辦。因又說道:「我雖不年輕,卻也是初來乍到。府上的規矩也不大懂。這些個事情暫且不急,賬本留著我看看。你們且把庫上的東西打點妥當了。等過幾日,我親自帶了人去庫房交接。咱們先把這一塊弄清楚了,也免得將來說不清甚麼打飢荒。」
    那些個管事嬤嬤們皆已領會到陳氏的厲害,聞聽此言,只得唯唯應是。

  ☆、第五十二章

陳氏當著尤子玉、蘭姨娘及眾管家媳婦的面兒說的冠冕堂皇,穩穩當當,背了人卻抱著賬本子問尤三姐兒,能否瞧出甚麼貓膩來。
    尤三姐兒心知肚明,這管家太太同後世的那些個經理高管都差不多,新官兒上任時也須得先燒上三把火,挑兩只蹦躂歡的肥雞殺給猴子看,如此方能鈐束眾人。如若不然,這怕這尤家內宅今後卻難呆了。
    思及此處,尤三姐兒不免想到成婚之日蘭姨娘調唆丫頭來使下馬威的舉動,不覺一陣膩歪,隨手翻了兩頁賬,心中已有成算,便向陳氏笑道:「媽請放心,這裡頭的端倪多著呢。只看媽想查到甚麼程度罷了。」
    陳氏聞言,不覺眼睛一亮,挨著尤三姐兒坐下,開口問道:「這話怎麼說?」
    尤三姐兒略微沈吟片刻,整了整思緒,因說道:「歷來管家理事,最難纏的莫過於賬目不清,人浮於事,家人豪縱,仗著主子的顏面不服鈐束,更壓著底下人不敢敬忠職守。尤家的問題大抵也是如此。只不過有些人做的高明些,有些人的手段就拙劣了些。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做的再高明,也是有跡可循的。」
    尤三姐兒說著,用手敲了敲賬本子,指著其中一條說道:「別的且不說,媽只看這一條。我竟不知,咱們都中哪一年的年景這麼不好,連雞蛋都漲到五文錢一個了?」
    陳氏聞言不覺一愣,旋即順著三姐兒的手看了看,因笑道:「果然還是我閨女伶俐聰慧,你先前那一套長篇大論,我是不懂。不過看著雞蛋的價錢,我便明白了。」
    說罷,躍躍欲試的道:「這些個老貨,也不知從中貪墨了多少去。待我三朝回門,得了空兒,先拿她立威。」
    一句話未落,卻被尤三姐兒制止道:「這卻不好。媽可知道,這個人是誰?」
    陳氏接口便道:「憑她是誰,難道她身為奴婢的犯了錯,我這當主子的還不能追究?」
    尤三姐兒笑道:「媽倘或認真追究,才是合了蘭姨娘的心意了。」
    陳氏聞言,又是一愣。只聽尤三姐兒繼續解釋道:「要說起這個人,我是不知道的。不過她貪墨的手段如此粗暴簡單,先頭那位太太並蘭姨娘管家的時候卻都不理論,媽難道不覺得奇怪?」
    陳氏到底不是魯鈍之人,聽了尤三姐兒這話,不覺靈光一閃,忙開口問道:「你的意思,這個管事嬤嬤乃是老太太身邊的人?」
    尤三姐兒因笑道:「是不是,一問便是。」
    當下又吩咐丫鬟蓁兒去叫荳兒和芍藥來。一時荳兒芍藥來了,尤三姐兒便問她可知道「曾武家的」是誰。那荳兒想了想,因笑回道:「姑娘說的這個嫂子是咱們家內廚房的頭兒,原是老太太的陪房潘奶奶的閨女,後來老太太做主,與外頭的曾管事結了親——曾管事便是外頭的買辦,現如今管著咱們府上採買的事兒。」
    聞聽此言,陳氏下意識的看了眼尤三姐兒,心中暗贊不絕。一時又恨蘭姨娘奸猾狡詐,擺明是挖坑讓她跳。
    她如今才嫁到尤家來,立根不穩,急需做出兩件事情來立威。可倘或因此發作了老太太的人,哪怕她不是安心的,既掃了老太太的顏面,再加上有心人從中挑撥,只怕老太太也要心生芥蒂,即便嘴上不說,心裡也要遠了她的。
    本來婆媳便是天敵,陳氏縱然仗著陳家的勢力不怕老太太為難,可夫妻之間,一家人相處,總不好一直打仗似的。有時看似處在上峰卻未必是贏了。比如這一件事,倘或陳氏真由著性子發作了,便落了蘭姨娘的算計。
    還好三姐兒心下明白,一眼就看穿了那賤人的詭計。陳氏這麼想著,愈發自得的看著三姐兒。
    尤三姐兒渾然不覺,吩咐蓁兒搬了兩個小杌子在腳下,命荳兒芍藥坐了,又上了兩杯茶,笑向兩個小丫頭子道:「有些事兒,我們才來,都不大清楚。須得問明白了才好行事。」
    因又問到今兒隨著蘭姨娘去正房交接的那幾位管事嬤嬤,「家裡還有什麼人?」
    芍藥到底比荳兒大了一些,又天生伶俐,頗有些小聰明,登時明白了陳氏和尤三姐兒的意思,忙搶先開口,將府中如今管事兒的媳婦嬤嬤們的來歷背景交代的一清二楚,尤其強調了哪幾個人是老太太的關係,哪幾個人又是蘭姨娘管家後才提拔上來的。
    尤三姐兒一壁聽荳兒和芍藥蹦豆子似的交代明白,一壁命蓁兒研墨鋪紙,將兩個小丫頭子所說的人事關係一一記了下來。最後仍吩咐蓁兒抓了一把子糖與荳兒芍藥,將兩個小丫頭子打發了。這才回頭笑向陳氏道:「如此我們也就知道了,該殺哪只雞給猴兒看?」
    陳氏一壁聽了荳兒芍藥的交代,一壁翻賬本,頗有些擔心的問道:「只是我們如此做,恐怕被罰的那些人不服。」
    尤三姐兒便笑道:「所謂水至清則無魚,常日里擔著管家的事兒,眼見著銀子從眼前過卻半點兒不伸手,也太難為人。別說咱們家了,便是朝廷里的那些官兒們,一朝上任,上下其手,從中貪墨的大有人在。哪怕是現下換了這一批,再挑幾個看似實的上來,一日兩日的不敢如何,時日長了,也難保乾淨。可見選什麼人來做事不重要,端得看我們如何管制才好。」
    陳氏聽的稀裡糊塗,仍舊不明白。尤三姐兒見狀,只得又解釋道:「總之我們先理清賬目,將這些年有貓膩的地方都挑出來呈給老太太和老爺瞧。至於她們罰不罰,如何罰,那也得看老太太和老爺的主意罷了。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總歸不與我們相干。不拘是先頭的太太和蘭姨娘監管不力還是監守自盜,我們也懶得理論,不過是叫大家心裡明白就是了,只是今後要怎麼當差做事,那就得聽媽的意思。如若不然,兩罪並罰,可就不是如今的輕輕放下了。」
    陳氏這回聽明白了,拍手笑道:「妙啊。你這鬼丫頭,這意思我聽明白了。可是先敲打一頓,叫他們知道咱們的厲害。今後再當差,便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如此便不敢貪墨也不敢偷奸耍滑,到時候再和先頭的一對比,豈不顯出咱們的好處來了?」
    尤三姐兒點了點頭,因笑道:「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不過指望著貓兒不偷腥,還不如咱們辛苦一番,想些法子,不給她們上下其手,從中貪墨的機會。」
    陳氏聞言,越發稀奇,忙開口問道:「這可怎麼辦呢?總不好我們派人整日里盯著她們做事採買罷?」
    尤三姐兒聽了這話,便是一笑。其實她早在接管陳氏的嫁妝買賣時,便打了這個主意。只不過當時年紀小,不好任意施為罷了。如今年歲且長了一些,何況又打著陳氏的名分,先拿尤家內宅來練練手,待熟悉了再在自家的買賣行當上施為一番,也是好的。
    尤三姐兒這麼想著,便向陳氏徐徐解釋,先向陳氏說明瞭何為復式記賬法,因說道:「既是外頭買辦們採買東西時虛報價錢,裡頭各行當上又上下其手,莫如叫他們採買東西時,向賣家討要進貨單子,命他們一一羅列出各東西的價格質地,咱們留著兩相佐證,也省的過後查證時,他們推脫耍賴。再者裡頭挪用東西時,也都得記清楚了,甚麼時候提了甚麼東西,都用到甚麼地方了。一應單子一式三份……」
    說完了復式記賬法,又說人事管理的事兒。尤三姐兒提前幾百年的說出了績效考核的一應考核辦法及評分原則。只是這會子還都是最簡單的大框架,「須得結合尤家內宅的情形,再仔細斟酌,這倒是不必著急。」
    一席話聽在陳氏耳中,倒是並不覺得驚為天人。只覺著這辦法還好,賞罰分明,一應事務有章有法,倒是無需管事的主子如何費心,只盯著下面人照規矩辦事即可。
    只是不明白尤三姐兒為何要撥出一份「養廉銀子」來給那些個管事、媳婦們養老。
    尤三姐兒便說道:「那些個管事、媳婦們之所以當差時竭力貪墨,不過是懼怕人走茶涼,將來沒了差事時,手裡再無進項,不能養活家小罷了。除去那些個因出了差錯被卸了差事的下人們不算,倘或那些個兢兢業業為主子盡忠的人也是老無所依,也忒不公了些。咱們做主子的倘若賞罰隨心,那些個下人們自然心下沒底。倘或一切都有了章程,當什麼差事有什麼福利,即便是老了當不得差,每月也得一抿子銀錢過活。如此確保了她們的安穩日子,她們也好沒有後顧之憂的替主子盡忠罷了。」
    說穿了,也不過是後世的五險一金拿過來靈活運用罷了。身為奴婢,一身一命都是主人家的,此事無需置喙。可既生為人,必有私心。尤三姐兒不知道古時的當家太太如何管理內宅,卻曉得後世的人事部門如何制定考核標準來管理公司。相信兩者自有共同之處。
    陳氏尚且不知尤三姐兒拿著管理公司的法子來管理內宅,只覺著同閨女說了一席話,心下安穩不少。人也變得不急不速,穩當起來。
    次日三朝回門時,陳氏少不得同長嫂馮氏顯擺了幾句,叫馮氏也照著這樣的法子管家,「倘或真成了,能省好些心。」
    且不說馮氏聽了會否動心,只說舅舅陳珪趁著陳老太爺與姑爺尤子玉吃酒閒話兒的空兒,至書房取了裕泰商行的常管事送來的幾本描寫海外風俗軼事的話本兒遊記來後宅尋尤三姐兒,恰好聽到了陳氏姑嫂的這一番話。不覺心下一動,當即上前笑著詢問些個兒,豈料陳氏說來說去於細節處總說不大明白,陳珪索性帶著尤三姐兒至旁邊的廂房裡細細垂問一遍。
    尤三姐兒是知道自家舅舅目光犀利,且好鑽營的脾氣的。更知道舅舅如今走了太子的門路,外頭看似花團錦簇,實則危如累卵。只是這些事情,也只有她這個後來人能看明白,當真說出來,只怕眾人不以為她瘋了,也斷然不會放在心上。
    所以尤三姐兒才想出復式記賬法和績效考核的主意來。一則是想更好的管理陳氏的嫁妝鋪子和生意買賣,二來也是從邸報中得知如今朝廷的弊病甚多,當今聖人已經年邁事高,不復當年的雄心壯志,興許能忍了。可不管今後哪位皇子上位,恐怕都忍不了國庫空虛卻肥了世家官宦們。如果舅舅能在朝中或太子跟前提出這些法子,哪怕太子不以為然,興許還能入了另外一個人的眼。
    屆時,也算有得一拼之力。
    只是受於年齡所限,尤三姐兒仍是不敢說出太深奧老道的東西來,不過是借著這些年管理嫁妝鋪子的便宜,推脫因此想到了一些辦法,「我也不知道成不成,生怕因此亂了鋪上的生意,反倒不好。恰好媽這回要接管尤家的事兒,我便試試。好不好的,也就知道了。」
    便是不好,反正弄壞了也不是自家的買賣,她不心疼。
    陳珪自然聽出了尤三姐兒的潛在之意,不覺一笑。暗道一聲「小滑頭」。

  ☆、第五十三章

舅甥兩個躲在廂房裡說了好一會子的話,一時竟忘了時辰。還是陳老太太瞧著不像,打發蜜蠟過來叫人,因說道:「大喜的日子,咱們一處坐著聊天豈不好。偏你們兩個躲到一處鬼鬼唧唧的,也不知成日家哪來那麼些話。」
    舅甥兩個聽了,不覺相對著做了個鬼臉,陳珪因笑道:「是外甥女兒托常友貴蒐羅的那些海外番邦的風俗軼事,上一回商隊返京分紅利,常友貴連著紅利一齊派人送了來。我因這兩日事多,忙忘了。這會子想起來了,便給外甥女兒送過來。」
    馮氏聽了,笑著打趣道:「還好咱們家的二姐兒是個丫頭,這要是個小子,這麼個心氣兒野性兒,指不定將來跑到爪哇國去了。」
    說的眾人都笑了。陳氏則囑咐道:「昨兒尤家祭祖,也給兩個姐兒排了序齒。今後可不能稱呼大姐兒、二姐兒了。要叫二姐兒、三姐兒才好。」
    眾人也都明白的,當即點頭應了。只是一時忘了,仍舊改不了口。陳老太太懶得理論這些瑣事,仍舊拉著陳氏的手一長一短的打聽尤家內宅的事情。又問婆婆可好相處,相公可疼愛敬重,姨娘們可搗鬼不曾,尤家的幾個姐兒可服嫡母管教。
    陳氏不想陳老太太這麼大年紀反倒替她擔憂,一味的挑揀好的說。尤其說了家宴認親時帶著兩個姐兒偏尤家親戚東西的事情。聽得陳老太太又好氣又好笑,指著陳氏罵了幾聲「促狹鬼」。
    馮氏在旁笑說道:「老太太儘管放心。咱們家的姑太太端得厲害脾氣,她不欺負人也還罷了,哪裡能叫旁人欺負了去。」
    一句話說的眾人又是哄堂而笑。陳老太太眼見陳珪仍在底下坐著聽笑話兒,不免開口催他道:「你也該前頭去陪陪客。新姑爺頭一天上門,你這當大舅子的,總不好全托給你父親一個人,沒的叫人以為咱們是不滿姑爺,故意冷落人似的。」
    陳珪聞言,不覺笑道:「老太□□心罷。父親是有話問子玉兄。我呆在那裡,子玉兄反倒不自在。莫若等他們爺兒兩個聊完了,我再過去陪著吃酒便是了。」
    陳老太太因想著陳珪做事八面玲瓏,與人結交往來從不出差錯的,也就不再多說。
    陳珪又坐了一會子,眼見時辰不早,快吃午飯了,方起身抬腳往前頭去。
    一時吃過了午飯,又吃過一回茶,趕著日頭還沒下山,尤子玉方帶著戀戀不捨的陳氏並兩個姐兒家去。也不知道陳老太爺同尤子玉說了什麼話,那尤子玉滿面紅光笑的合不攏嘴,瞧上去連骨頭都輕了兩斤似的。一雙眼睛不住的溜著陳氏,若不是礙著馬車里還有兩個姐兒,只怕這會子整個人都靠在陳氏身上了。
    一時歸至尤家,眾人且回房換了衣裳,方才到上房給尤老安人請安。尤老安人少不得問了些陳家的情形,又問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的安。陳氏一一答應了。
    尤老安人又提及陳氏管家的事兒,陳氏早同三姐兒定了主意,因笑道:「我是新進門的媳婦。家裡的規矩也不大懂,昨兒下頭交賬時,我只收了賬本兒,想著先瞧個明白,再說其他。」
    尤老安人聽了,便笑道:「這話很是。不過你如今是當家太太,有些事情倒不必由著她們糊弄你。雖說入鄉隨俗的道理是好的,但也該按你自己的主意管家才是。那起子刁鑽懶賊,我也是知道厲害的。甚麼引風吹火,借劍殺人,坐山觀虎鬥……不過是這些年我上了年歲,又精力不大好,懶得同她們理論罷了。你如今管起家來,倒是很不必在意甚麼情分臉面的,該怎麼辦就怎麼辦。論理兒,咱們家的那些人,也須得個好人兒整治整治,都忒不像了。」
    尤老安人這一席話,倒讓陳氏心中有數了。想必那些個奴才上下其手,從中貪墨的事情,這老太太是知道的。只不過顧著情分臉面,不想認真追究罷了。
    既這麼著,陳氏心中也有章程了。當下按捺住心思不表,仍舊滿面春風的笑向尤老安人說道:「老太太也太肯較真兒了。這世上哪有貓兒不偷腥的。便是朝廷官員們都有個三節兩壽的孝敬銀子,那還是讀了滿肚子聖賢書在裡頭的,都知道銀錢是好東西,何況是你我。」
    尤老安人聽了這話,懸著的心也放了一大半兒。她也是怕陳氏不管不顧的給她沒臉。畢竟陳氏剛剛進門兒,急需立威,那幾個老貨辦事又太蠢了,恨不得把柄兒送到人家手裡頭。
    只是不聾不啞不做家翁,早幾年尤老安人是為了同兒媳婦打擂台,倘或不給底下人一些好處,人家又那肯盡心盡意替她辦事。後頭兒媳婦沒了,蘭姨娘管家,那起子懶賊便將通融當做了舊例。蘭姨娘名不正言不順,既不好管也不想管,如今竟把這事情交到陳氏手中,想拿著她的人挖坑給陳氏跳,不拘後頭是架橋撥火還是挑撥離間,尤老安人都忍不得。索性趁著陳氏還沒發作,率先挑明瞭當面告訴。
    陳氏也是明白尤老安人的心思的。何況她經了三姐兒一勸,當真沒把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放在心上。只是她不放在心上,卻不想平白便宜了蘭姨娘,當即開門見山的說道:「聽說咱們府里以前是蘭姨娘管家,果然是個伶俐通透的。單看這一本賬,我便知道了。」
    尤老安人當然也明白陳氏的意思,只是她肯同陳氏明說,一半兒是為了自己的臉面,一半兒也有挑唆陳氏同蘭姨娘鬥法的意思。她可不相信依陳氏那爆炭的性子,會容忍蘭姨娘算計她卻不還手。
    果然,就聽陳氏繼續說道:「還有幾個月便到年下了,我是新進門的媳婦,也沒什麼孝敬老太太的。便想著抄幾本經書送到廟上替老太太祈福。只是我如今事忙,又不會寫字。我聽說蘭姨娘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想必字兒寫的也好。便想央她替我茹素吃齋,抄寫經書。等到了年下時送到京中各處寺廟里當著佛祖的面兒貢了,保佑老太太長命百歲,安穩康健。」
    頓了頓,又說道:「不只是蘭姨娘替我抄經,便是大姑娘二姑娘和三姑娘,也都該每日抄幾篇經書,到了年下一總送到廟里祈福。這也是她們孝敬老太太的意思。四姑娘年紀還小,又身嬌肉貴的,我怕她累著,也還罷了。」
    尤老安人聽了。心下一陣好笑,面上卻笑道:「這倒是件好事兒,只怕她不願意。」
    陳氏接口笑道:「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這話我倒是不好說,只能央求老爺罷了——倘或我自己開口,只怕蘭姨娘誤會我使壞心,有意為難她似的。」
    尤子玉在旁聽著陳氏婆媳兩個說話,正所謂百善孝為先,他是很贊同這件事的。更何況陳氏母女最初能名揚都中,也是靠了這一手兒。連尤子玉最初聽說陳氏的名聲兒,也是因為此事。所以尤子玉對這件事情感懷頗深,當即笑道:「這倒也不妨。蘭兒生性溫婉賢惠,她聽了這件事兒,只有高興的。倒是你多心,既這麼著,由我去告訴她便是了。」
    陳氏打的便是這個主意,因笑道:「這話可是你說的。既然應承下來,必定辦到才是。不要人家掉了兩顆金豆子,你就軟了心腸軟了耳根兒,反倒埋怨起我來。」
    尤子玉最愛看的便是陳氏這副拈酸吃醋的俏模樣,只是當著尤老安人的面兒,不好動作。只得無奈的笑了笑,裝作沒聽見。
    尤老安人看著他們夫妻兩個拌嘴,也不理論。笑著招手兒叫過二姐兒和三姐兒,一手攬著一個摟入懷中,因問道:「回到外祖家好不好?是住在外祖家好,還是住在家裡好?」
    二姐兒便說道:「都好。」
    三姐兒卻道:「各有各的好處。」
    尤老安人也是知道三姐兒伶俐的。聽了這話,不覺笑問道:「哦,這話是怎麼說?」
    尤三姐兒笑著接口道:「外祖家裡有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母表哥表姐,待我們都是極好的。家裡有老太太母親和大姐姐,待我們也是極好的。」
    一句話未盡,尤子玉便笑著問道:「只老太太你娘和大姐姐好,難道我這個當爹的就不好麼?」
    尤三姐兒也不怕人,嘻嘻的笑道:「老爺也是極好的。只是沒有老太太母親和大姐姐好。」
    尤老安人聽了這話,霎時笑出聲來。摟著三姐兒笑罵「小促狹鬼」。一屋子的丫鬟婆子也都抿著嘴直樂。
    尤子玉忍俊不禁,也跟著笑出聲來。正笑鬧間,只見大姑娘帶著乳母丫頭,蘭姨娘帶著四姑娘過來給老太太和老爺太太請安。
    陳氏見了蘭姨娘,不覺想到方才的提議,只笑著看尤子玉也不說話。
    倒是尤二姐兒心思細膩,留意到大姑娘眼圈兒微紅,似乎有哭過的痕跡,不免開口問道:「大姐姐怎麼哭了?」
    一句話落,登時引了眾人的注意。大姑娘忙開口解釋道:「並不曾哭,想是方才在屋裡坐著,燈穗子招下灰來迷了眼睛。我用手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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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四章

話音剛落,站在一旁蘭姨娘便是幽幽一嘆。摟著四姑娘開口說道:「可憐見的。想是大姑娘見太太進門,且與二姑娘、三姑娘母女情深,便想到了自己的母親了。」
    大姑娘聞言,忙看了陳氏一眼,開口辯解道:「並非如此。當真是燈穗子招下灰來迷了眼睛。姨娘不要亂說。」
    陳氏嗤笑一聲,看了眼尤子玉,陰陽怪氣的說道:「蘭姨娘可不是渾說。你父親說了,蘭姨娘為人最是溫婉體貼,向來都是別人肚子里的蛔蟲。豈有渾說的。」
    一句話說的尤子玉十分尷尬,蘭姨娘心下也是一陣惱怒,待要開口說什麼,又不知道該怎麼說。
    陳氏索性盯著尤子玉的眼睛道:「老爺不是有話同蘭姨娘交代麼。趁著大家都在,盡快說了罷。」
    眾人聞言,不覺詫異,皆看向尤子玉。尤子玉本來是想著私下同蘭姨娘說的,卻被陳氏一語道破。只得丟開原先的盤算,向蘭姨娘說了要她代替陳氏茹素抄經,替老太太祈福的事兒。
    蘭姨娘且是後宅廝混久了的人物,聽了這話,哪裡還不知道陳氏的盤算。只是陳氏那一番藉口冠冕堂皇,何況又拉上了三位姑娘,又請了尤子玉做說客,倒是由不得她反駁。當下只能爽快的應了下來,口內還說了幾句奉承老太太的漂亮話。因又提議道:「四姑娘雖然年紀尚小,卻也是老太太的孫女兒,既然前頭三個姐姐都要抄經祈福,她也不好躲懶。雖是小人兒家,受不得累,每日也抄一篇經書,這也是她的孝心。」
    尤子玉聽了這一番答對,愈發覺得蘭姨娘和順溫婉,看向蘭姨娘的目光也帶了幾分贊賞。
    蘭姨娘見狀,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去,神情間帶了幾分嬌羞怯怯。
    陳氏最看不得姨娘侍妾做出這麼一副狐媚子的模樣兒來勾搭男人,當即冷笑連連。心下暗罵了一句「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紀了,仍是這麼個小女兒的做派,沒的叫人惡心」,口內卻說道:「既是禮佛抄經,茹素吃齋,況且又為的是替老太太祈福,更要心誠才是。我明兒便吩咐家下人在正院後頭的偏房裡收拾出一間佛堂來,以後蘭姨娘便在佛堂裡頭抄經。一應的湯水吃食也叫廚房單做出來送進去。」
    既是茹素,便不能沾葷腥。自然要同府內其他人的吃食區分開來才好。
    說了這一句,又想起另外抄經的幾個姑娘來。生怕蘭姨娘借此生事,忙開口描補道:「幾個姐兒年紀還小,且都是生長的時候,倒不好在吃食上不見葷腥——抄經為的是替老太太祈福,倘或因此餓壞了幾個姐兒,倒不是原先的意思了。」
    姨娘就不一樣了,別說三十歲的人了,飲食清淡些沒什麼,即便是有什麼,當著老太太和老爺的面兒,蘭姨娘還敢反駁不成?
    陳氏心下一陣冷笑,這種沽名釣譽愛扮賢良的主兒最好對付。平日里在眾人跟前兒拿腔作勢的久了,根本不用親自出手,只要架著孝道的名義隨口吩咐兩句,大帽子扣下來,讓人想反駁也不成。
    所以說這世上好人難做。何況心底本來就不大好,卻硬要裝出一副好人兒的模樣來呢?
    想到這些,陳氏不免一陣幸災樂禍。故意當著尤老安人和尤子玉的面兒,開口問蘭姨娘道:「這也是我私心的一點子想法。倘若你覺得不妥,或是捨不得錦衣玉食,那也罷了。畢竟聖人說得好,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比如我自己,離了魚肉一日,便如刀割了身上的肉一般難受。想是姨娘同我一樣的無肉不歡,那可不好強求。」
    陳氏早幾年跟著女兒們同吳先生念書,一來是為了多認得幾個字,將來也方便管家理事看賬本看帖子。二來也學了些自以為有用的成語詩句,想著讀書人的話刁鑽犀利,有時候拿來堵人的嘴,最是恰到好處。今日便用在了蘭姨娘的身上。
    蘭姨娘聽了這話,由不得面色一變。她祖籍是南方人,何況自幼出身詩書官宦之家,受長輩影響,平日里飲食較為清淡,尤家上下都是知道的。
    倘或這會子順著陳氏的話不肯茹素吃齋,只怕老太太最先不信,連尤子玉也會十分失望。蘭姨娘生怕自己一個不好引得尤子玉懷疑她的孝心品性,因而明知道陳氏已想了法子要作踐她,卻不敢當面挑明。只是要她眼睜睜的落入陳氏的圈套,任她擺布,又不甘心。正猶猶豫豫不知該怎麼開交的時候,就聽尤老安人接口說道:「蘭姨娘不過是代你抄經罷了,又不是真的要出家修行。且不必現收拾佛堂那麼麻煩。就在我院兒里的小佛堂抄經便是了。至於吃食一道,合該區分開來,也免得衝撞了佛祖。」
    尤老安人都開口了,蘭姨娘再是不滿,也只得咽了下去。只是心下憤憤不平,仍舊滿目哀怨的看著尤子玉。尤子玉倒是沒想那麼多,只以為尤老安人同陳氏的吩咐皆是題中應有之意,當下笑向蘭姨娘囑咐道:「你要好生抄經祈福,叫佛祖保佑老太太長命百歲,身體康健,再抱一個大胖孫兒才是。」
    這句話倒是合了尤老安人的心思,當下笑的合不攏嘴。又囑咐尤子玉與陳氏兩人,「這一日辛苦了,快些回房歇著去罷。晚飯也不必過來吃了,只在房中自便就是。」
    又吩咐大姐兒,「你是長姐,比下頭幾位妹妹大上好些,須得好生照顧幾個小妹妹。二姐兒與三姐兒都是剛來咱們家,只怕還有些怯生,你要多加留心,莫要拘束了她們才是。」
    大姑娘坐在上房許久,只除了方才二姐兒問她一句話,蘭姨娘拿她做筏子的一句話,便如隱形人一般。如今且聽了尤老安人的一句吩咐,心下更是百感交集,忙起身應道:「祖母放心,我會照顧妥當的。」
    尤老安人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又拉著二姐兒、三姐兒囑咐了一些話,這才放了眾人離開。
    最小的四姑娘平日里最受祖母和父親的喜愛,今日卻無人理會,嘗到了受人冷落的滋味。心下十分不滿。忙開口說道:「祖母和父親都不理我,我要生氣了。」
    尤老安人對蘭姨娘挑撥陳氏發作她心腹嬤嬤的所作所為懷有芥蒂,只是四姑娘到底是她的親孫女兒,又是她看著長了這麼大,待遇同蘭姨娘自是不同。當下笑著招手兒示意四姑娘上前,抱著她說了一會子話,又吩咐大丫鬟吉祥和如意開箱子拿了些玩意兒哄四姑娘玩。一時又想到了陳氏所出的兩個姐兒,少不得也找了兩只銀質的九連環送與二姐兒和三姐兒。
    二姐兒和三姐兒含笑道謝,接過九連環,眼見大姑娘站在一旁不言不語,沈默安分的模樣兒,不覺一怔。
    是夜,尤老安人留了四姑娘在上房吃晚飯,尤子玉夫婦回房自便,大姑娘礙於尤老安人的吩咐,則帶著二姐兒、三姐兒回房吃飯。也不過是六菜一湯,湯是酸筍雞皮湯,菜是四葷兩素。二姐兒、三姐兒因著午膳吃多了,尚有些沒克化,晚上便吃的少了。
    大姑娘不知是胃口如此,還是別的緣故,也只用湯泡飯,就著兩盤素菜略略進了半碗,便叫丫鬟們進來。也不吩咐撤桌,只叫丫鬟們就著剩下的菜吃了晚飯。那兩個丫頭想必習慣了這樣的事兒,都笑嘻嘻的告了謝,拿了自己份例中的飯菜,站在桌旁吃了。
    大姑娘則帶著二姐兒三姐兒進裡間兒吃茶。三姐兒這才有暇打量大姑娘的屋子,但見屋內陳設簡單樸素,雖不似雪洞兒一般,卻也沒有甚麼玩器。桌上也只是一套青花瓷的茶具,床上也只吊著最尋常的輕紗帳幔,很不像官家小姐的繡房。更不如尤家給二姐兒、三姐兒收拾出來的屋子精緻。
    二姐兒見狀,不免心下一驚。回頭看了三姐兒一眼。三姐兒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能打著過後告訴陳氏的主意。
    大姑娘想是習慣了,也不甚在意,又同二姐兒、三姐兒閒聊一回,見天色晚了,便各自散了。二姐兒回房歇息,三姐兒卻在燈下施展了自己雙手打算盤的絕技盤點賬目。
    其後幾日,陳氏仍舊按捺不動,每日除晨昏定省伺候夫君督促蘭姨娘並幾位姑娘抄經祈福之外,便是同三姐兒熟悉府上的規矩,共同參議管家事宜。至於那些個管家媳婦們或是試探或是剖白效忠的話茬兒,一概不接不聞。只推脫「有甚麼事都等盤完賬目庫房後再做理論」。
    豈料陳氏越是如此沈得住氣,諸位見識了她脾氣厲害的管家媳婦們越是忐忑不安。就連先前打定了主意要坐壁上觀的幾人都有些坐不住了,更別提那些個抱著燒熱灶主意的嬤嬤們,更是整日里拿著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或者自以為重要的後宅陰私過來稟報。
    陳氏看在眼中,也不多說。
    這日一早,陳氏服侍著尤子玉洗漱穿戴,出門上朝。又帶著幾個姐兒至上房請安,說了一回話。剛剛回至正院兒,便有秋菊通傳說家下幾位管家媳婦正在外頭等著拜見太太。
    陳氏叫進眾人,諸位管家媳婦們先是叩頭請安,再起來時,就見陳氏一改從前幾日不言不語的態度,將幾本賬擲在眾人腳下,捧著茶盞掀開茶蓋刮了刮茶末子,不緊不慢地輕啜一口,方才說道:「賬本上圈了紅圈兒的,都是開銷有誤的。我知道你們都打著法不責眾的主意,或者欺我年輕,以為我經不得事,理不清賬,也是有的。」
    眾人見狀,忙彎下身將賬目撿了起來,一一翻看過,但見賬目中凡有貓膩的地方全都圈了出來,只是有些日子淺近,一並連罪證都附在上頭,有些經年累月,別說存證,便是連他們自己都記不大清了。儘管如此,眾人仍舊被陳氏查賬盤賬的手段折服,心下原有些小覷輕視的意思,也都被打消了。忙開口或是奉承或是討起情兒來。
    因著懼怕陳氏的脾氣性格兒,縱使有些人仗著自己有老太太老爺做保,卻也不敢在言語上彈壓陳氏。只一味的軟語央求,更有些不顧體面的,當著眾人的面兒淌眼抹淚的訴起艱難來。
    陳氏之所以查賬盤賬如此嚴謹,原打的就是敲打立威的主意。何況裡頭的管家媳婦們大多經管內務,即便是上下其手,貪墨的東西也有限,也比不得外頭的管事買辦們能裡應外合,弄出那麼大的虧空來。所以竟用不著喊打喊殺的。
    眼見眾人都服軟低頭,陳氏不再囉嗦,只說今日之事會原原本本告訴老太太和老爺,聽那二位的示下。又囑咐眾人今後要好生當差,倘或在她管家的時候出了什麼紕漏,「可就別怪我鐵面無私,屆時三四輩子的老臉也都顧不成了。」
    正所謂聽話聽音兒,眾人眼見陳氏如此說,皆以為上頭不再追究了,忙感恩戴德的謝過陳氏,又詛咒發誓的說今後一定好生當差雲雲。陳氏任由眾人搜腸刮肚的表白,直到眾人詞窮,這才放了大招——
    先是明說了今後記賬的方法需得三方共同協理,是為相互監督掣肘之意,又按照府中的花名冊和諸位管事嬤嬤們先頭的差事一一明確了職責範圍,即某人管某處,某人領某物,又規定了嚴格的獎懲制度,最後則宣佈了按照管事丫頭們的差事等級所能享受的「養廉銀子」的等級。
    一行舉措下來,有賞有罰,有大棒有甜棗兒,聽得眾人一時跌入谷底一時飄入雲端,最後竟全都被陳氏口內的「養廉銀子」吸引了注意力。
    憑白得了這麼一項好處,更是終生受用的,眾人哪還理會先頭的那些苛刻安排,俱都向陳氏感恩戴德的叩頭謝恩。就連先前畏懼陳氏手段生怕陳氏找藉口擼了她們差事的幾個嬤嬤也忍不住動心了。畢竟按照陳氏的新規矩來管家的話,她們到底是誰的人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們能否認真當差,行好自己的分內之事。
    眼見眾人已然誠服,陳氏揮手先叫眾人散了。自己則捧著賬本兒至上房尋尤老安人。她早就說過自己不會理論尤府舊事,該怎麼懲處之前貪墨的管事嬤嬤們,皆聽老太太和老爺的示下。
    尤老安人年紀越高越發慈悲,捨不得發落跟了自己半輩子的老人兒,眼見陳氏不說追究,她便態度含糊的也不再提。至於陳氏會不會發落蘭姨娘提拔的那些人,尤老安人更不在意。
    陳氏見狀,也不戳破。撂下賬本兒,反倒提及了大姑娘的事兒。
    「前兒我去她屋裡尋她說話,只見她房裡雪洞兒一般,又將她平日里的穿戴打扮,也很素氣,著實不像十六七歲大家閨秀的樣子。我身為嫡母,雖不是她的親生母親,卻也有教導撫育之責。所以想同老太太商議,開了庫房挑揀一些好瓷器綾羅古玩擺設簾幕帳幔,也給她那屋子好生裝飾一番。再挑揀幾匹好顏色花樣兒的料子,也給她做幾身好衣裳,打兩套好頭面。將來跟著我出門見客,也不丟了咱們尤家的臉。」
    只是這些東西,陳氏不會拿自己的梯己填補人,必須得從尤家的公中出。尤老安人因著大姑娘的母親,素日不大喜歡大姑娘。只是心下再不喜歡,那也是她的新孫女。平日里沒留心也還罷了,今日陳氏既提出來,尤老安人少不得應了她。又拍著陳氏的手說道:「果然你是個好的。素日我精力不濟,這些事情上不大留心。當初蘭姨娘管家時,因著滿心在四丫頭身上,只怕也不曾留心。可見這為人心性,光看她說了什麼是不中用的,須得從平日處事上細品才是。」
    陳氏聽了尤老安人這一番話,只是一笑。因又說道:「替大姑娘收拾屋子打頭面做衣裳這是一件。我是想著……大姑娘今年也十六七歲了,身旁除了一位乳母之外,便只有幾個丫頭陪伴。也沒個教養嬤嬤教導她。恰好我哥哥前兒得了太子的恩典,請了一位東宮告老的嬤嬤家來教婉姐兒規矩。哥哥嫂子的意思,是叫二姐兒、三姐兒也回去學一學。我想著大姐兒也大了,不妨跟著一同回去。將來談婚論嫁時,聽說是跟宮里的嬤嬤學過規矩的,也是一份體面。老太太覺著可好?」
    尤老安人聽了這話,再無不妥的,當即笑著應了。因又想到四姑娘,本就伶俐通透,倘或學了規矩,豈不更加惹人憐愛。便向陳氏開口提起。
    豈料陳氏只是淡淡一笑,隨口說道:「四姑娘今年才五歲,身嬌肉貴的,正是貪玩的年紀,哪裡吃得了學規矩的辛苦。何況哥哥請宮里的嬤嬤家來,本是想著教導婉姐兒規矩,以備婉姐兒兩年後出閣。便是二姐兒、三姐兒跟著回去,也是陪著太子讀書罷了。我是想著大姑娘年歲大了,人又生的穩重安分,再不是那等掐尖賣快的人,這才覥顏同哥哥嫂子開了口。這已經是過分了。畢竟那宮里來的嬤嬤只有一個人,又那般歲數了,還有多少精力呢。多教導一個人,便多了一分牽扯。老太太又要我帶四姑娘去,我怎好開口?」
    說句私心的話,倘若不是怕只帶著二姐兒、三姐兒回去學規矩,叫尤家的人見了不舒服。到時候開口討情兒反叫她被動起來,陳氏才不會主動提起叫大姑娘去學規矩。畢竟羊肉貼不到狗身上,又不是從她肚子里爬出來的種,她何苦替她們費心籌謀。不過面子上瞧得過去,也就完了。
    更何況那四丫頭還是個庶出,她姨娘又是那麼一副模樣兒,顯見的是養不熟的。陳氏更懶得多費心思。
    尤老安人眼見陳氏如此說,也只得罷了。
    至晚間尤子玉家來,吃罷晚飯回房歇息,見了陳氏同三姐兒一起寫的管家細則,由不得大為驚異。直至見了賬本記載的那些外院兒買辦們貪墨藏掖的各項好處,更是臉面一沈。
    陳氏見狀,更是架橋撥火的道:「好能耐,這些年貪的東西,都比得上你尤家的三分家當了。」

  ☆、第五十五章

陳氏自打進了尤家的門兒,接手管家之事,尚且沒想過從公中撈些銀子來貼補自己個兒,又怎能忍得那起子奴才從中撈油水。
    當日為了拿捏住眾人的把柄以立其威,陳氏不但同三姐兒整日查賬盤庫,更在暗地裡打發了自家陪房到外頭去蒐羅罪證。得知那些個管事買辦們除了貪墨主家的銀子,採買東西時以次充好之外,更打著主家的名號,在外頭橫行霸道,欺壓百姓,欺行霸市,無所不為。諸如重利盤剝,包攬訴訟,倚財仗勢,以薄田衰鋪之價去強買人家的良田旺鋪,人家倘或不賣,便賄賂當地父母官兒們算計的人家吃了官司敗了業,然後再將看中的田地買賣做了官價購買……樁樁件件皆是朝廷嚴令禁止,罔顧法紀的重罪。更有一兩件事即便陳氏看了,也覺觸目驚心。暗暗嗟嘆這些個奴才秧子果然膽大妄為,不但尤家的名聲都叫他們給敗壞了,長此以往,連尤子玉都恐陷入牢獄之災。
    陳氏本為深宅婦人,原不大懂得其中的厲害。爭奈三姐兒平日里最喜研讀律法,又經常同她舅舅議論世情,陳氏聽了幾耳朵,也算有了些許印象。何況陳氏雖然潑辣難纏,卻有些赤子之心。十分看不慣那些個奴才們自己尚且是卑賤之軀,就敢仗著主家的勢力欺負良家百姓。因此向尤子玉進言道:「老爺是朝廷的官兒,平日里最重名譽,這些個事情倘若叨登不出來,也還罷了。倘或哪一日老爺遭了旁人算計,那些個言官多嘴多舌彈劾一折子,就夠老爺喝一壺的。莫若趁此機會了結此事,一來可以追回被他們貪下的銀錢東西,二來也無後顧之憂了。」
    尤子玉聽了陳氏的話,心中深以為然。只是尚且有些猶豫。蓋因那些個奴才們辦的壞事,有些是打著他的名號自行其是,有些確實是得了他的吩咐才去辦的。如今卻要這些個奴才們一股腦的頂了罪,尤子玉也有些不忍。
    陳氏卻不知道尤子玉心中的這一筆賬。她自幼耳濡目染,身旁當官兒的只有哥哥陳珪並嫂子娘家的親戚們。旁人家的事兒陳氏且不知道,可自家哥哥手段圓滑,行事謹慎,平日里哪怕是辦壞事兒也從不肯漏把柄於人。陳氏以此推之,只當尤子玉做了陳珪這麼些年的上峰,行事舉止必定要周全過陳珪才是。如今且見尤子玉面露不忍之色,遂笑言問道:「老爺乃重情之人,必定是捨不得這些個奴才,不忍將其送官發落,這也是常情。只是老爺心中有憐恤之意,也該叫他們明白知道才是。別的也還罷了,好歹貪墨公中的銀子該還了,還有那些個打著老爺名號兒放印子錢的,也該一把火燒了那些個條子,就算給尤家積積陰鷙罷。至於那些個包攬訴訟的事兒,老爺何不著人打聽打聽那些個苦主兒的消息。倘或是罪有應得也還罷了,倘或真的受了冤枉,也該給人家兒一個交代才是。」
    陳氏所言所想,皆是三姐兒當日看了陪房何財家的送來的罪證後一一想出來的應對之法。按照三姐兒的主意,這些個目無法紀的奴才最好送去見官。只是考慮到家醜不可外揚,尤子玉未必同意,才又想到了後面的迂迴手段。更囑咐陳氏該如何勸說尤子玉——務必要口口聲聲都落在官聲前途之上,唯有如此方能引得尤子玉重視。
    陳氏到了尤子玉跟前兒便照本宣科。果然這一席話深合尤子玉的意思,當下拉著陳氏的手笑道:「世人都說妻賢夫禍少,我能娶夫人為妻,實在是一大幸事也。」
    從前還以為陳氏光有美貌家世,如今看來,陳氏不拘人品容貌,都是很好的。有這樣一位夫人替他打理內宅,尤子玉再無後顧之憂。
    過後幾日,尤子玉果然照著陳氏所言處置了家中貪墨枉法的管事買辦。因著不忍將這些家奴送官發落,只挑揀了其中罪大惡極的逐出尤家,又打發了一眾中飽私囊之輩,之後抄沒的銀錢田地商鋪買賣,一半兒收歸公中,一半兒則拿出來補貼曾受尤家下人迫害的百姓們,尤子玉更是帶著幾個隨從親自到了幾戶人家,不但送金送銀送藥材,更放低身段兒賠不是,只說自己管家不善,竟讓這些個下人打著主家的名號魚肉鄉里,著實不該。
    總之一番折騰下來,尤子玉果然將身上不好的名聲罪過皆推到底下人的頭上,那些個受了尤府下人們欺壓的大都是無依無靠的平頭百姓,心中最是懦弱良善。眼見尤子玉貴為朝廷命官,竟然能不顧身份同他們低頭賠不是,又送了好些銀錢東西,心中的怨氣不滿早就煙消雲散,反而受寵若驚起來。
    縱使尤子玉竭盡全力的機密行事,然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那些個言官御史早已聞風而奏。且陳氏並三姐兒早同舅舅陳珪裡應外合,這頭兒尤子玉剛剛動身,那頭兒陳珪已經央了好友徐子川再寫一個話本兒,寫的就是某某京官鐵面無私,大義滅下,有過即改的故事。
    消息一經傳散開來,京中頓時引為美談。最後連聖人都驚動了,不免在御書房同幾位皇子閒聊時,提到了此事。
    因著陳珪八面玲瓏,辦事伶俐,太子殿下早已將其引為心腹。更知道陳珪的胞妹便嫁給了尤子玉。聞聽聖人垂問,不免笑了笑,看似公允的評價道:「誰人無過,改了便是好的。」
    三皇子向來喜歡同太子殿下打擂台,他因著時常關注太子,也知道陳珪的行事手段。聞聽太子殿下如此說,倒也沒說旁的,只是看似不經意的笑了笑,向眾人說道:「他們家倒是同戲台子結緣。時不時的便弄出一些新聞出來,引得京中百姓口口相傳。皆成了茶餘飯後的談資了。」
    一句話倒是引起了聖人的注意,不免饒有興味的看了過來。
    三皇子便將陳珪央求同僚好友徐子川寫了兩回戲折子話本兒,又有一次上元節智鬥匪類,被眾人傳唱的事情原原本本道來。
    一句話落,殿內年紀最小的十二皇子倒是恍然大悟,仍然記得那個隨身攜帶「防狼米分」的小姑娘,不免開口說了一句「原來是他們家的人,果然好熱鬧。」
    又追問聖人道:「父皇還記得那個說話伶牙俐齒的小大姐兒麼?」
    那麼些年前的事兒,聖人早忘了。不過經由十二皇子一提,倒是有了些許印象,不覺含笑點了點頭。
    六皇子與十二皇子乃一母所出,性情方正,沈穩務實,最不喜底下官員弄這些花花腸子。當下便對陳珪一家子有些惡感。不過他如今跟著太子當差,倒不好當著太子的面兒說他的得意心腹的不好,因而只能閉口不談。
    下剩的幾位皇子因著立場不同,或是忖著聖人的心思評價了幾句,皆無關痛癢。
    一時到了午正時分,聖人因要歇賞,便欲往後宮一行,諸位皇子們見狀,立即退下。
    走出大明宮後,太子殿下當著諸位皇弟的面兒,笑向三皇子道:「三皇弟向來留心孤身邊兒的人。倒也難得。只可惜這一番心血,倒是白費了。」
    三皇子像是沒聽出太子殿下的言外之意,笑眯眯說道:「太子乃是國之儲君,一言一行皆受滿朝關注。弟弟既為皇子,也為朝臣,自然也不例外。」
    太子殿下聞言,只是冷笑一聲,大袖一甩,徑自去了。六皇子因有些外朝的事務,尚且要同太子商議著辦理,見此形景,只得向諸位皇兄拱了拱手作辭,跟著太子匆匆而去。
    三皇子最是看不得太子這麼一副狂傲模樣兒,一腔怒氣憋在心裡不得發洩,見了六皇子如此舉止,不免照地下啐了一口,口內不三不四的說道:「甚麼東西。怪不得喜歡養狗,他自己成日里就跟哈巴狗兒似的圍在別人後頭轉。這才叫物似主人型。如此諂媚巴結,真是玷污了咱們兄弟的臉面。」
    一句話罵的痛快,卻是惹惱了同六皇子一母所出的十二皇子。十二皇子因著年歲小,性情伶俐,平日里深受聖人喜愛。又因十四五歲的年紀,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時候。聽見三皇子如此說,不免冷笑一聲,開口搶白道:「三皇兄這句話要是敢在父皇跟前兒說出口,我才佩服你。背地裡言三語四歪派人,也是君子之德?」
    說罷,也不待三皇子答應,便衝著諸位皇兄拱了拱手,轉身走了。氣的三皇子站在原地直跳腳,指著十二皇子的背影大呼「當真是反了,竟然敢藐視兄長……」
    諸位皇子見狀,少不得相視一笑,一一拱手作別。
    那廂太子回了東宮,心下仍有些氣悶。聞聽陳珪正在外頭候著,少不得命人傳喚。六皇子急匆匆的趕到東宮,正欲同太子殿下商議吏部考核之事。正巧遇見陳珪徐徐而來,向太子與六皇子見過禮後,徑自開口,著重進言了「復式記賬法」以及「養廉銀子」諸事。
    之所以從三姐兒想出的種種舉措中挑揀了這兩項,陳珪也是有考慮的。一則他身為戶部官員,且又擢升了五品主事,正該做出一些政績來鞏固自己的地位。「復式記賬法」的出現便正對了陳珪的現狀。
    至於「養廉銀子」麼,便涉及到了吏部考核。眾所周知,歷來朝廷改、革吏治,稍有差錯便要得罪好大一批人。陳珪生性圓滑,做事情八面玲瓏,只得罪人而沒好處的事情他從來不肯做的。現如今提議「養廉銀子」就不同,須知本朝給發放官員俸祿,乃隨了前朝的舊制,每年錢米並不多。可是當官兒之後的排場交際、上下打點卻從來不少。就拿陳珪自己來說,如今都升了五品主事了,每個月的俸祿卻只有十六石。換算成銀子便是八兩。一個月才八兩銀子啊!連吃頓上好的席面都不夠,更遑論體體面面的過日子。
    所以某些官員之所以上下其手,不斷貪墨,其實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現如今陳珪向太子殿下進言要增加養廉銀子,一來能使百官明白太子殿□□恤之情,邀買人心,二來倘若此事能成,他陳珪也算諫言之功,在滿朝文武跟前兒也能得了個好人緣兒。三來於吏治有功,先提出養廉銀子,再提出能得到養廉銀子的諸項考核標準,以此鼓勵官員清廉做事,一心為民。在此基礎上再提出倘或貪墨該如何懲治……當然了,後一條得罪人的諫言,當然不會從他陳珪口中說出。
    但是陳珪當著太子殿下與六皇子的面兒,已經明言自家以績效考核之法管理下人之事,又雲茲事體大,因此間種種舉措皆為內宅婦人所想,尚且未曾見有成效,所以不敢擅自進言。還請太子殿下暫且按捺一番,以觀後效……
    當然,倘或有人因此受了啓發,更等不及陳珪先拿了自家的後宅做試驗便如何如何……那就不再陳珪的控制之內了。
    沒錯,陳珪如今便打著六皇子的主意。在陳珪看來,這位六皇子生性沈穩,品格方正,本來就不大討聖人的喜歡,平素又最喜歡乾一些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況且他又在吏部當差,針對吏治一事有所諫言也是分內之事。
    再者六皇子如今跟著太子辦事,也算是半個太子的人。養廉銀子的事情又是他陳珪率先提出來的,可見今後不論有了什麼功勞,那也是太子殿下有識人之明,兼且教導有方。便是朝中重臣因此而埋怨那些考核的辦法太過嚴苛謹慎,那些怨氣也是衝著六皇子去的。與太子和他並不相干。
    而且最主要的,便是這坑是他陳珪挖的,卻也是六皇子主動往下跳的。與人無尤。
    這麼想著,陳珪不動聲色地掃了六皇子一眼。
    果然,那六皇子聽了陳珪進言的考核諸事,不知不覺間,眼睛都亮的嚇人。
    正在尤家內宅翻閱海外番邦軼事遊記,努力想法子替外家爭功,以避來日禍患的尤三姐兒並不知道,舅舅陳珪已經如她所願的出手了……

  ☆、第五十六章

目今且說尤子玉因外頭管事買辦們貪墨開銷,又打著主人的名號橫行霸道,罔顧律法,致使他官威名聲受損。大動雷霆之余,著實打發了好些奴才。騰出來的空缺自然要挑揀更老實忠厚且伶俐當差的補上。
    如今掌管內宅的便是陳氏,何況尤子玉之所以大動無名,皆因陳氏一番籌劃。諸多下人們見此情景,不免又驚又怕。更貪戀著上位的際遇,為混個臉熟兒,自然常來孝敬陳氏些東西,或不時的請安奉承。陳氏先還無所察覺,過後明白了,倒覺好笑。思來想去,遂帶著家下人的花名冊至尤老安人跟前兒,詢問老太太的意思。
    這次被打發的奴才之中,就有兩家是尤老安人的心腹下人。明仗著老太太的寵信,在外頭無所不為,差點兒逼出了人命的。尤子玉因此將人攆出尤家,尤老安人縱使不捨,也沒臉面向兒子討情兒。今見了陳氏過來請安,愈發尷尬難堪。
    陳氏恍若未覺,指著花名冊中的潘佑梁笑向尤老安人道:「府內的大總管因著在外頭重利盤剝,包攬訴訟之事,被老爺罰沒了家財打發出去了。現如今總管之職空缺著,倒也不好。畢竟老爺是官身,平日里打點送禮之事頗多。我是內宅婦人,總不好對外頭的事兒多加干涉。外人瞧著也不像。這幾日我冷眼瞧著,這潘佑梁倒是個老實忠懇的。何況她老子娘又是老太太跟前兒伺候久了的,規矩上再不會出錯。不知老太太覺著如何?」
    這潘佑梁乃是尤老安人的陪房潘嬤嬤的大兒子,今年已是四十往上的年紀。從小兒跟在老爺身旁做陪讀。此前一直管著尤子玉外書房的事兒,兼任府上的二總管。於外頭的交際往來也是門兒清。前些日子陳氏打發人搜查尤府眾管事買辦的罪證,這潘佑梁雖有些貪墨之弊,但外頭卻不曾仗著主子的勢力欺壓百姓,作威作福的。單只這一條,本性也算是好的。何況他在老太太和老爺跟前兒都有體面,讓他繼任尤府大總管,不但是情理之中。也討了老太太和老爺的喜歡。
    尤老安人倒不曾想陳氏竟然會舉薦潘佑梁擔任總管之職,一時竟有些反應不過來。想了半日,方才說道:「外院兒比不得內宅,一應大小事務總得你老爺應准了才是。我們倒不好替他安排了。」
    陳氏聽尤老安人這麼說,因笑道:「老太太最是多慮。這潘佑梁乃是從小兒跟著老爺的,何況此前又管著老爺的外書房,更是府上的二總管,由他來繼任總管一職,再妥當不過。老爺也沒甚說的。」
    這話倒也實在。尤老安人想了一想,原本還覺著盤查下人一事掃了她的顏面。如今陳氏卻安排她的陪房潘嬤嬤的兒子繼任了大總管。一來二去,尤老安人在府中的勢力非但沒被削弱,反而比先更近了一步。可見陳氏雖有除弊攬權之心,卻也不曾想著同她打擂台,務必要折騰出個「東風壓倒了西風」的局面來。既這麼著,她也該投桃報李,與陳氏一些好處才是。
    尤老安人一壁想著,一壁將視線落在花名冊上。口內笑道:「我記著你進門之時,也帶了四家陪房的人。如今都在什麼行當上?」
    陳氏不妨尤老安人有此一問,不免笑言道:「一家管著田莊花圃,如今住在城外。一家管著鋪面買賣,也在外頭。下剩的兩家我都安排在二門外聽差,閒時我房裡的人想要採買些零碎東西,或打發他們回娘家傳個話兒,倒也不必很麻煩外頭的人。再者如今鋪上的生意好,做出來的胭脂香米分供不應求,我便想著過了年再買兩處花圃,打發一家子去圃上打理花草,明年也好多些進項。」
    陳氏說得好聽,不過是聽從了三姐兒的諫言,不欲將自家陪房太早的安□□府,佔了肥缺兒。免得叫人說嘴,背地裡議論陳氏之所以大動文章蒐羅罪證,卻是為了排除異己的。
    果然,尤老安人嘴上不說,先還有些想頭。聞聽陳氏如此安排,才知道自己想左了,當下倒有些不好意思。忙開口笑道:「我知道你家鋪子的生意好,多些人手幫襯也是應當的。只是咱們府上如今出了這麼大事,正是缺人的時候,你有好人兒,不想著幫襯府里,反而打發到外頭去,想是不同我們一條心了。」
    這話說的重了。陳氏聞言,忙開口剖白自己。因又說道:「府上的人多。便是先頭兒打發了一批,再尋好的上來也就是了。總歸是金簪子掉在井裡頭,便宜不了旁人。我的年輕,又是才進門的新媳婦子。倘或趁這會子忽刺巴的將我自己的人安插到好地方,底下人瞧見了,不說我是舉人不避親,只當我是為了安插自己人才尋法子打發了他們。那我豈不是滿身是嘴也說不清楚了?」
    陳氏不過是就著三姐兒的話表白了一回,豈料一席話正中尤老安人的心事,不免紅了一張老臉,忙開口說道:「這話可是不通。歷來背主忘恩,欺上瞞下的奴才不是攆出去,便是直接打死。有這樣事的,也不獨咱們家。既存了安老的心,當初就不該做下那樣的事兒。他們要真是個好的,誰吃飽了撐的與他們過不去?可見是他們先做下不能容的壞事,人才尋了不是打發他們。既打發了人留出空缺,自該尋好的補上來。如今我瞧著你那幾家陪房就很好,現在外頭當差的且不必說了,留在家裡的你卻不能隨意打發。我倒是有一樁事,須得他們管著我才安心。」
    說罷,因又提起掌管府上春秋兩季地租子的事情。先頭兒的管事因著在外頭放印子錢,逼得人家賣兒賣女還債的事兒被尤子玉打發了,如今恰好空出這缺來。尤老安人本想著提拔自己的人佔了這事兒,卻沒想到陳氏提議潘佑梁任了大總管。既這麼著,尤老安人倒不好再籌措下去,免得吃相太過難看。引得兒子不滿。
    這一樁可真真是個肥缺,連陳氏都不曾想到的。聞聽尤老安人這麼提議,她倒是先嚇了一跳,忙開口推脫。
    尤老安人見狀,反倒執意要將這一樁肥缺與了陳氏才好。因又說道:「想是你多心,怕底下人嚼舌根子。這倒不必,這件事情是我安排的,他們要有甚麼異議,叫他們來我跟前兒說話。你也不必推辭了。論理兒,你現是咱們家的管家太太,倘或你的陪房都在外頭當差,或在二門上跑腿兒,叫人瞧了也是不像。只當我這個婆婆可惡,容不得兒媳婦管家掌權似的。你要是安心壞我的名聲,你就不要答應。」
    尤老安人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陳氏再推脫也是不好。只得含笑應了,心下倒是美滋滋的。
    回頭兒同三姐兒一說,三姐兒最先想到的是該怎麼安撫下剩在二門外當差的那一家。正所謂不患寡而患不均,同是陳氏的陪房,其餘三家任的都是肥差,只這麼一家淪落成跑腿兒傳話兒的。長此以往,只怕心裡落差太大,明面兒上縱不敢如何,背地裡也會抱怨。
    三姐兒倒不是怕他們抱怨。只是分明能把事情處理妥當,非得鬧出矛盾來,那是傻子才會做的事情。
    陳氏不明白三姐兒為何聽了好消息還會愁眉緊鎖,一臉的凝重。待聽了三姐兒這一番話,不免好笑,不以為然的道:「好不好,都是咱們家的奴才。提拔了是恩典,不提拔也要本分當差。都像你想的那麼著,咱們當主子的替他們斷官司還忙不過來,還過不過日子了?」
    三姐兒不贊同陳氏的話,仍舊一門心思想著解決之道。最後倒是大姑娘的一番話開解了三姐兒的心思,另外想出了一個主意。
    卻是陳氏同三姐兒說了一回話,眼見話不投機,懶得理會鑽了牛角尖兒的三姐,便回房歇晌兒後,大姑娘閒來無事來尋二姐兒、三姐兒說話。彼時二姐兒、三姐兒都在三姐兒房內看書練字打發時間,大姑娘見了,少不得艷羨兩位妹妹能讀書識字,又會撫琴作畫這等風雅之事。
    二姐兒、三姐兒這才知道,因著大姑娘在府中不受寵,況且親娘去的早,竟沒認真讀過幾本書。如今也不過是略識幾個字,會寫自己的名字,看帖子,不做個睜眼瞎子罷了。
    眼見大姑娘如此欽羨二人,二姐兒心腸柔軟之余,少不得笑言同大姑娘商議,閒暇時可教導大姑娘讀書。叫大姑娘每日晨起也過來同她們練字雲雲。
    大姑娘聞聽此言,自然喜的無可不可。這一番態度倒是觸動了三姐兒的心腸。且想到了平服眾人的主意。
    至晚用膳時,三姐兒便將這一番主意悄聲告訴了陳氏。陳氏雖然對三姐兒太過重視幾家陪房之事不以為然。但她也明白籠絡人心須得一碗水端平的作用。當下應了三姐兒所言。
    次日一早,陳氏服侍了尤子玉洗漱穿戴,吃飯上朝後,便派人叫進那兩家在二門上當差的陪房,交代了意欲提攜一人掌管府上春秋兩季地租子之事。未等那兩家陪房有所反應,因又說道:「你們都是跟著我的,只要忠心當差,我自然少不了你們的好處。我也知道,現如今何財、梁瑞兩家管著外頭的田地買賣,你們瞧著眼紅。如今又提拔了一人管著府上的地租子,下剩的更覺不公。這些事我都是知道的。同是我的人,待遇也不好太懸殊了。所以我便想著,不拘你們哪一位,肯留在二門當差,我也不會薄待了。待明年開春兒,便挑揀了你家的孩子——有伶俐通透的,跟著橈哥兒回學里念書。將來倘或我生了哥兒,是必定挑他給哥兒陪讀的。今後也管著哥兒的外書房及交際往來之事。在此之前,這小子便一直跟著橈哥兒學些規矩體統。將來橈哥兒科考入仕,倘或瞧中了他,興許別有一番造化也未可知。」
    其實按照三姐兒的意思,是想著挑選剩下那家的小子回學里讀書,倘或書讀的好,那家人今後又立了大功勞,便是外放那哥兒出去科考做官兒也不是不能。只是陳氏不欲在眾下人未曾立功前就如此厚待,免得縱容他們生出多餘的念頭來,所以才換成給橈哥兒陪讀。將來或有機會給她的哥兒陪讀——端看她日後能否生出哥兒來。
    即便是如此,眾人依舊是喜出望外。忙跪在地上碰頭有聲,直呼太太慈悲。
    陳氏趁此定了掌管府上春秋兩季地租子的那一家陪房名喚彭顯的。下剩的那一家在二門上聽差的陪房名喚包吉的,改日便帶著他家的小子來見陳氏,陳氏見那小子果然生的白淨懂事,伶俐通透,便尋了個空閒的時日,送回陳家給陳橈做陪讀。
    三姐兒得知陳氏的一番作為,也頗為贊賞。直覺陳氏這樣的舉措,反倒比自己的想法更為妥帖。
    其後陳氏在挑人接手管事買辦之事上仍舊不敢自專,也並不理會那些個到她跟前兒討好賣乖求情找門路的下人。成日里抱著花名冊同尤老安人並尤子玉商議,一應人選皆聽這兩位的示下。最終選出來的人也大都是尤老安人與尤子玉的心腹。
    乍看上去,陳氏這一番折騰下來,除了提拔彭顯掌管府內春秋兩季地租子之外,再無受益。何況彭顯接管此事,也並非是陳氏的運作,而是尤老安人的意思。為的無非是陳氏管家的體面。
    因而在有些人眼中,陳氏好似白忙活了一場。然從這一場風波中切切實實地體會到陳氏厲害手段的那起子奴才下人,卻再也不敢欺負陳氏初來乍到,便誤認她是個心慈手軟沒算計的,於人前背後也不敢輕忽怠慢了。
    陳氏依著三姐兒的諫言,不費吹灰之力便打破了尤府固有的勢力局面,又在沒有很得罪老太太和老爺的情況下,明公正道最大限度的收攏了內宅外院兒之權,更是替公中添了一筆為數不少的銀子。
    這樣不見一絲煙火的手段算計看在有心人的眼中,只覺不寒而慄——比起當年自入門後便被尤老安人壓得不敢大聲兒喘氣的先太太,以及得了勢便上躥下跳不斷在各處安插自己心腹以期掌控內宅的蘭姨娘,現如今的陳氏才叫一個「吃人不吐骨頭」。
    更何況陳氏除了有雷霆手段,在人情往來上也毫不遜色。這才進尤家幾個月的時間,不但籠絡住了老太太和老爺,就連非她所生的大姑娘也同她帶來的兩個拖油瓶相熟起來。更別提在她剛進門時還敢齜牙蹦躂的蘭姨娘,如今也只能守著佛堂吃齋茹素,幾個月也未曾留住老爺在她屋裡睡上一夜,再難說翻身爭寵之事。
    還有那位先時在老太太和老爺跟前兒異常受寵的四姑娘,如今的吃穿用度雖未曾苛待,也被陳氏以「嫡庶有別」為由,同大姑娘、二姑娘和三姑娘的待遇區別開來。
    又有先頭兒三位姑娘時常回陳家經受宮中嬤嬤的教導,時日一長,越發顯出言談舉止有別於眾人。今日吃穿瑣事已然如此,來日談婚論嫁,指不定陳氏還有什麼手段去敲打蘭姨娘。
    後宅幾位尤子玉的侍妾見了,方才得知陳氏的手段心性。不免黯淡了心中的想頭兒,愈發老實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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