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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安娜·卡列尼娜)歸來》作者:誰心所欲【完結】

Chapter 28

  瑪特繆娜的腿已經好了。房子的屋頂也全部翻修過一遍。

  「夫人,您平安回來就好,」瑪特繆娜說道:「您不在的時候,我還釀了克瓦斯,現在正好可以喝了。您肚子餓了吧,我這就給您去做吃的。晚餐您可以嘗嘗我釀的怎麼樣,不是我自誇,在家裡的時候,夫人最喜歡我釀的克瓦斯了,幾天沒喝著,就會催我去做。好些天沒見著她和孩子們了,也不知道他們怎麼樣了……」

  等安娜安頓好後,瑪特繆娜就咕咕叨叨著去了廚房。

  目送她的背影,安娜若有所思。

  她剛才那一番話,雖然應該只是無意之辭,但越是這樣,反而越體現了她現在的真實想法。她這大半輩子都是在自己兄嫂家裡度過的,和多麗以及孩子們的感情應該很深。現在要她丟下她們跑到這裡來和自己一起生活,想念他們也是理所當然。

  瑪特繆娜是個很好的人。安娜不想讓她感到為難。但是現在倘若自己開口讓她回去,她肯定不會接受。

  安娜決定過兩天,等自己完稿寄出時,順便也給哥哥奧勃朗斯基寫封信,告訴他自己已經安頓好了,由他開口讓瑪特繆娜回去,這樣就沒問題了。

  至於自己,這裡的房子雖然過大,一個人住確實顯得空曠了,但周圍的農戶都很好,熱情也善良,克服一下,自己這邊應該不存在什麼問題。

  安娜打定了主意。接下來她幾乎足不出戶,一直在寫稿,幾天之後,終於寫完了自己筆下男主角沃恩教授的第一個案子。在修改潤色,又花費兩天時間謄抄完畢後,她終於丟下筆,站起來甩了甩自己酸痛的胳膊。

  現在她是真的體會到了完全手寫稿的辛苦。

  她換了外出的衣服,戴上帽子,帶上預備寄出的稿件和寫給奧勃朗斯基的信後,在一個天氣媚好的午後,坐上同村一個農夫去往鎮上的簡陋馬車。到了鎮上後,先去郵局分別寄了信件,然後,找到一家文具店,詢問是否有打字機賣。

  這東西雖然很早以前就出現了,但因為價格的關係,應用並不普遍。也是直到最近幾年,俄國的機關政府公文才開始用打字機代替手寫。

  對於這種小地方的文具店,安娜也沒抱太大希望。確實沒有。但店主答應會儘快給她進一台來。安娜請他給自己進最好的,付了押金,約定半個月後來取貨,道了謝後,就離開了文具店。接著,又去一家路過的服裝店裡買了塊鄉下女人出門時通常會戴的格子頭巾,換下自己頭上那頂有點過於引人注目的漂亮帽子。對著鏡子照了照,自覺還挺滿意的。

  鎮子實在很小,也沒什麼地方可逛的。安娜決定回去。

  剛才來時,她坐的是同村人的馬車,現在回去,一時找不到順路的同向車,這裡也沒什麼特意等待客人的出租馬車,所以決定步行回去。雖然稍微有點遠了,但天氣好,路邊田間風光也不錯,權當是一次步行鍛煉好了。

  之前那場大雨的痕跡已經徹底找不到了。被雨水泡軟的路面經過太陽的暴曬,現在已經變得又幹又硬,到處都是車輪碾過後留下的一道道車轍和牲口蹄子踩過的痕跡。安娜走在稍微平整點的路邊,身側,是一望無際的草場和種了燕麥、甜菜的莊稼地。再過去,視線的盡頭,那片依稀可見的村莊,應該就是列文的那個波克洛夫斯克村了。

  安娜一邊欣賞著田間風光,一邊構思著自己的下一個故事——她從前就習慣這樣。散步或者臨睡前的那段時間,就是構思情節的最好時刻,很多她自己覺得挺棒的靈感,都是這這種時候得來的。

  大約走了一半路程,腦海裡漸漸浮現出下個故事的梗概,她覺得腳也稍稍有點疲乏,想停下來歇一會兒時,無意低頭,掛在手臂上的帽子還在,但錢包竟然沒了。可能是懸繩的結頭松了,自己剛才腦袋裡卻一直在想東西,所以什麼時候掉的也不知道。

  錢包裡除了剩下的幾十盧布,還有郵局的憑條和文具店開的押金條,到時候要憑條子去提貨的。

  安娜只好掉頭回來。希望運氣夠好,錢包還沒被人撿走。

  她往回走了一段路,眼睛盯著地面,但一直沒找到。漸漸覺得沒了信心,猶豫著是不是放棄的時候,忽然看到對面的路邊站了個年輕女人,大概二十多歲,正東張西望的樣子,心裡一動,急忙趕了上去。那個女人也立刻注意到了安娜,看到她身上的衣服後,表情就變得敬畏,遲疑地問道:「請問夫人,您是不是丟了什麼東西?」

  「是得!」安娜說道,「我丟了個錢包,正在找。」

  女人的臉上露出笑容,仿佛松了口氣,並沒多問什麼,急忙就把剛才藏起來的錢包掏了出來,恭恭敬敬地遞了過來,「請問這是您的錢包嗎?剛才我撿到了,發現裡面有好多錢。我怕丟的人焦急,就站在原地等。幸好您這麼快就來了。您要是還不來,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因為我必須要儘快趕到葉爾古沙夫村長的家裡去幹活。」

  她遞過來的,正是自己那個有著精緻繡花的錢包。

  安娜接了回來,笑著道謝後,從裡面抽出一張五盧布的鈔票,遞給了她,「非常感謝您,」她說道,「這是我的一點心意,請您收下。」

  女人的臉立刻漲得通紅,慌忙後退搖頭,「夫人,您快收回去吧!要是我貪您的錢,剛才我就不會站在這裡等了。」

  安娜見她堅持不要,只好放了回去。心裡對她很有好感。

  這個年輕女人,骨瘦如柴,眼睛裡寫滿愁苦,身上的衣服十分破舊,腳上的鞋甚至還破了個洞。倘若她剛才拿走錢包,裡面的錢足夠她去買許多衣服了。

  但她卻不要。

  「我叫安娜,您可以直接叫我名字。您叫什麼名字?」

  年輕女人說道:「我叫索尼婭……」

  「好的索尼婭,」安娜笑道,「我正好也住在葉爾古沙夫村,或許我們可以一起過去。」

  索尼婭點頭,兩人朝前走去。

  她仿佛對安娜十分敬畏,起先一直不願意和她並排走路,一定要跟在她的身後。直到安娜再三請求,她才終於走了上來,看著安娜身上的衣服和那頂帽子,露出十分羡慕的表情。

  「太美了……」她感歎了一聲,見安娜看過來,臉微微一紅,「我是說,您不但人長得美,您的衣服和帽子也很漂亮。夫人,您是哪裡來的,我以前沒看到過您。」

  「我從莫斯科過來的,」安娜說道,「住到這裡沒多久。您要是喜歡這頂帽子,那就送給您。」

  她把帽子遞給索尼婭。

  索尼婭急忙推拒,驚慌地搖頭,「這怎麼行!我只是個農奴,怎麼配得上戴這麼漂亮的帽子。要是被鮑裡索夫娜看見,她一定又會打我的!」

  安娜停下了腳步。

  農奴制在六十年代初就被現在的沙皇亞歷山大二世廢除了,雖然,俄國的改革激進派還對他們需要向地主繳納贖金去贖購土地這一法令感到不滿,但所有農奴獲得絕對的人身自由,這是毫無疑問的事。

  十幾年之後的現在,安娜怎麼也沒想到,居然還有人自認為是農奴!

  她仔細地打量了下索尼婭。

  其實一開始,她就注意到了她臉上和脖子上的傷痕。舊傷加新傷,十分明顯。她以為是被她的丈夫給打出來的——在俄國,丈夫毆打妻子,是件非常普遍的事。甚至有個笑話,一個俄國女人嫁給了法國男人,法國男人對她十分好,有一天問她是否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妻子就說:「我一切都很滿意,但是上帝啊,您為什麼從來不打我?」

  雖然是個笑話,但也看出來,現在家庭暴力,尤其是在中下層階級裡的嚴重程度。安娜雖然對此感到十分不滿,但鑒於整個俄國的風氣如此,她作為個人,實在是無力改變什麼,所以剛才就只當沒看見,也沒有發問。現在聽她自稱農奴,這才覺得其中的蹊蹺。

  「您還是農奴?」

  安娜驚訝地問,「那個鮑裡索夫娜就是您的主人?您臉上的這些傷,也都是她造成的?」

  大概是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索尼婭慌忙搖頭否認。接下來,無論安娜怎麼問,她就是不開口說一句了。安娜只好作罷。但到了葉爾古沙夫村的時候,安娜想了想,還是停下腳步對她說道:「索尼婭,你是個自由人,這一點誰也無法侵犯,更沒人能用這樣的方式去對待你。如果你有任何需要,我願意盡我的力量幫助你。」

  索尼婭的眼睛裡已經含了淚水。她搖頭嚷道:「哦,求求您了,不要管我的事!鮑裡索夫娜知道的話,我會沒命的!我走了,再見,夫人!」

  她嚷完,抹掉眼淚,轉身就飛快跑走了。

  安娜望著她的背影,心裡充滿了疑惑。

  這樣一個原本萍水相逢的人,倘若是別的事,比如她先前以為的遭遇家庭暴力,雖然她覺得同情,但應該不會隨便加以干涉。但現在,情況完全不同。

  居然還有人把她當成農奴對待!

  不認識就算了。現在知道了這個年輕女人的遭遇,她的良知讓她無法當做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回到住的地方後,安娜覺得心緒有點不定。讓瑪特繆娜烤了餅乾,放到盒子裡後,到了近旁農夫安德列維奇的家裡。

  安德列維奇不在,他的妻子正在家帶著五個孩子,孩子們吵吵嚷嚷,農婦正在大聲叱駡一個頑皮的兒子。看到安娜過來,急忙放開兒子,迎了上來,「哎呀,夫人,您怎麼來這裡了?您有什麼事?」

  安娜把餅乾遞了過去,笑道:「瑪特繆娜新烤了餅乾。上次您丈夫幫我們修了豬圈,一直沒來道謝。拿來給孩子們吃的。」

  男孩女孩都圍了過來,眼巴巴地看著安娜手裡得餅乾盒子。安娜笑著把盒子遞給最大的一個男孩,農婦立刻從孩子手裡接了過來,拿出餅乾給每人分了幾個後,趕他們出去玩,把剩下的放在了櫥櫃裡,這才不好意思地說道:「讓您見笑了。」

  安娜笑道:「孩子都這樣。我的兒子也很調皮。」

  說話的當兒,農婦已經搬過來椅子讓安娜坐,「您真和氣,」她誇獎道,「聽說您身體不好,這才到鄉下來養病的?但願上帝保佑您,讓您早日恢復健康。」

  安娜笑著道謝,坐下來後,再閒聊幾句,就問起了索尼婭的事情。

  「您知道這個女人的事嗎?」最後,她問道。

  「她是波克洛夫斯克村地主婆鮑裡索夫娜的農奴。他們一家都是。她的爸爸因為得罪了鮑裡索夫娜,被打了後死了,只剩她和他哥哥。十幾年前,她還小的時候,他哥哥放火燒掉了鮑裡索夫娜的一大片麥地,跑了,只剩下她一個人。後來,鮑裡索夫娜就拒絕釋放她自由,說索尼婭必須要償還她哥哥欠下的那筆債,要是不還清,她就不放她走!幾年前,鮑裡索夫娜的兒子還強/奸了索尼婭,然後丟下她不管。索尼婭生了個孩子,但孩子很快就死了,接著鮑裡索夫娜的兒子也死在了外頭,她就更恨索尼婭了,說她害死了她兒子,經常打她,大家都知道。但是誰也沒辦法。鮑裡索夫娜在這一帶很有權勢,就連縣長也和她有來往。」

  安娜終於明白了過來。起身告辭離開。

  知道了索夫娜的事後,她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這是一個根本無法掌控自己命運的女人,她的遭遇實在令人同情。

  她無法坐視不理。

  第二天,她去了波克洛夫斯克村,拜訪列文夫婦。

  對於她的突然來訪,列文夫婦都顯得有點驚訝。

  在安娜為自己的冒昧前來道歉後,列文顯得很歡迎,但吉蒂的笑臉就稍顯勉強了。讓保姆帶走孩子後,她就一直陪在邊上,用一種含了略微警戒的目光,看著不速之客安娜。

  她在莫斯科的那幾天,就聽說了安娜和伏倫斯基分開的傳聞。這個女人,不僅僅在她的少女時代奪走了自己的戀慕的對象伏倫斯基,還在她成為人婦之後,差點讓她和自己的丈夫產生齟齬。所以,想讓她和自己姐姐多麗一樣地去同情她,喜歡她,對不起,她做不到。

  安娜忽略了女主人對自己的敵意,徑直就詢問起關於索夫娜的事情。

  列文在當地,也是一個頗有名望的地主。所以安娜來找他,希望他能幫上點忙。

  但是列文在知道了她的來意後,露出了為難之色。

  「卡列寧夫人,」他也知道了她和伏倫斯基分開的事,所以又以她原本的稱呼和她說話,「您說的事,我確實早就知道。我也認識鮑裡索夫娜,從前曾經就這個問題找過她,但是她置之不理。您大概不知道,她的勢力很大,所以我也沒有什麼好的辦法……」

  他顯得有點愧疚,沉默片刻後,忽然說道:「或許這樣吧。因為我其中一個兄長的緣故,我認識一家報紙的負責人。如果您實在想幫助索尼婭,我可以寫信給他,看看能不能請他在報紙上揭露這件事,以引起公眾的關注,進而向政府施壓。畢竟,我相信,在俄國許多別的地方,肯定還有類似的事情存在。我和朋友討論的時候,他們也認為農奴制的改革,實質上依然是對農民的欺詐……」

  列文是個理想主義者,但和現在那些激進的民粹黨人不同,他又傾向於仿佛看不到出路的和平改良,所以造就了他矛盾的性格,現在就是他這種性格的體現。

  安娜躊躇了下,很快就否定了他的這個提議。

  雖然,廢除農奴制的法令是由亞歷山大二世自己簽署發佈的,他應該也不高興看到十幾年後,俄國的農村裡還存在這樣的現象。但是,作為一個專/制的統治者,他必定更不樂意見到有人把這種事捅到報紙上去引發社會關注。

  這無異於當眾打他的臉。

  雖然很想幫助索尼婭,但安娜並不想給列文或者他的那個朋友惹麻煩。

  她道過謝後,立刻婉拒了這個提議,打算起身告辭時,一直默不作聲的吉蒂忽然說道:「您為什麼不去找您的丈夫?他應該能幫得上忙,如果您真的想幫助索尼婭的話。」

  列文仿佛被提醒,也跟著點了點頭。

  「是的,吉蒂說的對。我要是沒記錯,從前,卡列寧閣下還曾負責過這方面的事務。」

  「我明白了。謝謝你們。那麼我先告辭了。」

  ————

  離開村子的時候,安娜陷入了沉思。

  她承認,列文夫婦最後的建議,是目前看起來最切實可行的一個方法。

  她只是有點奇怪,在他們提醒之前,為什麼自己居然一點也沒想到還有卡列寧這條現成可以用的捷徑?

  這件事,真要說起來,還就是他和他那些同僚當初負責這方面事務時留下的後遺症,現在他和那些與他類似的執政者,絕對有義務去糾正當初的疏漏。

  找他,天經地義。

  ————

  安娜回到村裡的時候,天快黑了,屋子裡也點了燈。她進去,就看見瑪特繆娜的邊上多了個人。她仿佛正在安慰那個人,嘴裡「殺千刀下地獄」之類的罵個不停。看到安娜出現,她立刻站了起來,激動地嚷道:「哦上帝啊!您可算回來了!您一定要幫幫這個可憐的姑娘!竟然有人這樣對待她!」

  安娜看到索尼婭跟著站了起來,跑到自己面前,噗通一聲跪了下去。

  「夫人!我先前不知道您是誰。早上我才聽說您的丈夫是彼得堡的大官!請您幫幫我!要是我再繼續待在那裡,我會死掉的……」

  她的眼裡含著淚,抖抖索索地扯開自己的衣襟。胸脯上到處都是煙頭燙過留下的痕跡,有幾處正在腐爛化膿。

  安娜長長呼了口氣。

  「我會儘量的。我明天就去彼得堡。您起來吧。」

  她說道。


Chapter 29

  第二天,安娜再次隻身抵達了幾天前剛剛離開的彼得堡時,已是深夜將近淩晨。

  當出租馬車停在安娜過去的那個家門前,她敲開老門房卡比東諾奇的大門,最後風塵僕僕出現在聞訊匆忙起身下來的卡列寧面前時,可想而知,他是何等的驚訝。

  「非常抱歉,這個時候來吵醒您,我是早上出門的,趕到這裡的時候,就是這個點了……希望沒有打擾到您的休息……」

  「出什麼事了?」

  卡列寧剛入睡沒一會兒,就被叫醒了——最近他的睡眠好像出現點問題,遲遲難以入眠,目光迅速掃了一遍她全身後,立刻發問。

  「確實有件事,希望您得到您的幫助。」安娜說道。

  卡列寧再次看了她一眼。

  「到書房吧。」他說完,轉身往書房的方向去。

  安娜在身後僕人費解目光的注視下,急忙跟了上去。等僕人過來點亮燈,離開,書房裡只剩自己和安娜的時候,卡列寧示意安娜坐下,自己也坐到了平常坐的那個位置上,抬眼望著她。

  「到底什麼事?」他問道。

  安娜把認識索尼婭的經過和她的現狀講述了一遍。

  他一直在聽她講述,中間沒有任何打斷。但是隨著她講述,他的臉色漸漸變得凝重。等她講完,他也沒說一句話,只是微微皺著眉頭。

  安娜望著他,有點奇怪於他的反應。原本她以為,聽說了這樣的事,就算不像自己那樣感到震驚,他也應該驚詫,畢竟,這與沙皇十幾年前就簽署了廢奴令的這一舉動相悖甚遠。但看他現在的樣子,仿佛這根本就不算什麼。

  「您為什麼不說一句話?」她問道,「看起來,您一點兒也不覺得驚訝?」

  卡列寧終於抬起眼。

  「安娜,」他搖了搖頭,「實話跟你說吧,這種事,其實我早就知道了——」

  在安娜驚訝地看著他時,他從椅上站起來,在書架前來回慢慢踱了幾步,仿佛在思考什麼,最後停了下來,轉頭看著她。

  「事實上,很早以前,我就從地方接到過類似於你說的這種事的報告。迄今,俄國農村的很多地方,尤其在卡盧加、坦波夫、奔薩這幾個貪污情況異常嚴重的省份,依然還有不少農民沒有獲得完全的人身自由,或者說,即便看起來已經自由,但實質上,他們還是不得不依附著地主而生存,對來自地主的欺榨也逆來順受,你說的那個姑娘,並不是特例……」

  「那你為什麼一直視而不見?」安娜跟著站了起來,語氣變得有點生硬,「我能不能據此認為,這是你和你那些同僚的嚴重失職?」

  他朝她做了個安撫的動作,接著說道:「農奴制在俄國延續了上千年,不僅僅地主,對於農民來說,承認自己和地主的階層差別並默默忍受不公待遇,也已經成了他們觀念裡根深蒂固的存在。僅僅靠著一道法令,想立刻就徹底改變這種現狀,這不現實。任何事情都有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你大概不知道,即便到了現在,國內還是有不少言論,認為廢奴令並非一個明智的決定,沙皇為此也承受了巨大的壓力……」

  他看向她,「正好,最近半年以來,沙皇辦公廳一直很關注地方貪污的整治問題,暗中進行了不少調查,或許可以把這兩件事結合起來……」

  他沉吟片刻後,仿佛下了決心。

  「我明天就去見沙皇陛下,就此事徵詢他的意見。倘若你沒別的急事,可以留下來,等我的消息。」

  安娜看著他,對他這麼快就予以答覆,感到有點意外。

  「好吧……我留下來等你的消息。」

  他朝她點了點頭,神情嚴肅。

  「你放心。就算不能得到徹底整治,你反映的卡辛省波克洛夫斯克村的這個案例,也一定能得到妥善處置的。我向你保證。」

  安娜終於慢慢松了口氣,「謝謝你的幫助。」她說道。

  他看了她一眼,「你說得其實也沒錯,這確實是包括我在內的當政者從前工作時留下的疏漏,是時候該予以糾正了。」

  安娜乾笑了下。

  他的目光忽然就落到了她被燭火映照的一張臉上,沒再說話。

  書房裡很安靜。鐘擺走動時齒輪相嵌時發出的輕微機械聲音,仿佛都變得清晰可聞起來。

  安娜知道他看著自己。

  他背著光,眼睛沒入了眉峰投出的一片陰影裡,看不清眼神。

  被他這樣默默注視了一會兒,安娜覺得有點尷尬,眼睛往四下隨意瞟了瞟,「很晚了……那麼……不打擾你休息了……」

  他仿佛回過了神兒,微微一笑。

  「你累了吧?你去睡覺吧。至於我……」他看了眼案牘,「我需要為明天的事準備些資料。」

  「好吧……那麼,拜託你了……」

  安娜最後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了書房。

  ————

  這一夜,安娜依舊還是睡在她原來的那個房間。

  她確實很累了。一大早,坐了半天的馬車來到火車站,又坐將近十二個小時的火車,最後才趕到這裡。但是不知道為什麼,躺在那張舒適的床上時,卻沒有半點的睡意。腦子裡一直翻騰著索尼婭朝自己拉開衣襟坦露出胸脯時看的一幕。後來她就強迫自己不去想,開始側耳聽門外的動靜——書房也在二樓,他從書房回臥室的話,需要從她的門前經過。不知道是他依然在書房裡,還是走路腳步太輕,她好像一直沒聽到他從自己門前經過。

  在床上折騰了很久很久,她估計至少已經兩三個小時了,完全沒有睡意。安娜終於煩躁地掀開被子從床上下來,看了看時鐘,果然,時針已經指向淩晨三點多了。

  她打開門出來,摸黑輕手輕腳地往書房去,到了後,屏住呼吸,貼著牆邊停了下來。

  先前出來的時候,門並沒有吸上鎖,只是虛掩著而已。現在輕輕推開一條縫,立刻,門那側就漏出來一道光線。

  順著門的縫隙往裡看,正好能看到書桌那一角的景象。

  卡列寧依然還坐在他的那個位置上,正伏案低頭在寫著什麼。

  他向來都是以一絲不苟的形象而示人的。安娜沒見過他衣衫不整的樣子。即便是先前她然闖了進來,他被僕人叫醒下來的時候,也是穿得整整齊齊,只要加上領結和外套,完全就是一副要出門的樣兒。但這會兒,安娜看見他襯衫領口最上面的兩顆扣子解開了,衣袖也略微挽高,額發看著有點亂,仿佛被隨意抓過留下的樣子。

  他一直全神貫注,偶爾會停下來,略微皺眉地沉吟片刻,或者翻一下邊上的卷宗,又繼續動筆,完全沒有留意到門口這邊的動靜。

  這是安娜第一次看到他這種狀態,嚴肅、認真、又帶了點平時難得一見的隨意,意外地有點挪不開眼的感覺,悄悄看了一會兒後,怕被他發覺,決定中止自己這種偷窺的舉動,轉過身和來時一樣,輕手輕腳地回了房間。重新躺下去,大概又過了半個小時,她終於聽見門外的走廊上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等那陣腳步聲從門前經過後,她終於覺得像是自己完成了一個任務,籲出口氣,翻了個身,閉上眼睛就睡了過去。

  ————

  第二天早上的七點半,卡列寧穿戴完畢,象平時那樣下來到一樓的餐廳,走到門口時,他愣了愣。

  安娜居然也在。她正坐在那裡,翻看著放在桌上的幾份報紙。聽到他的腳步聲,她扭頭過來,臉上立刻露出笑容,放下報紙,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你下來啦?」她輕快地說道。

  卡列寧終於回過神,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後,忽然意識到自己此刻的反應似乎太過冷淡,和她這會兒的笑容顯得有點格格不入。還在猶豫著自己是不是應該重新回應一下她的這個笑臉時,她已經扭過臉,指了指桌上已經擺好的早餐,「麗薩說你總是這個鐘點下來吃早餐的。我在等你。肚子有點餓了。」

  卡列寧哦了聲,立刻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來,拿起餐具的時候,他看了她一眼。

  她穿著件淺藍色的圓領麻紗晨衣,領口處刺著精緻的英國刺繡,露出纖細的鎖骨。一張臉蛋乾乾淨淨,看不到半點脂粉。卷髮也沒有綰得很精細,只在腦後隨意扭出個結,用一個白色珍珠扣的髮夾夾住不讓它掉下來,但還是有幾綹卷髮努力地掙脫開束縛,掉落到她的耳垂畔。

  謝廖沙已經快十歲了。但現在的她,眉目間看起來,竟然仿佛還帶了點少女的神態。

  卡列寧忍不住多看了她兩眼。並不擔心她會發覺自己在看她。因為她的一雙眼睛現在正一眨不眨地盯著她面前盤子裡的一塊熏肉,用她雪白纖細的手指拿住刀叉,努力地把肉切成小塊兒。

  看到她盯著面前那塊肉的樣子,他忽然覺得有點想笑——仿佛她已經對著它忍了很久,終於等到他過來,可以開吃了的那種感覺。

  他自然不會真的笑出來。

  但是很快,他就記了起來。從前她早餐時,從來不碰肉類的。通常,她只會吃個煎蛋,加一點蔬菜沙拉,然後半杯牛奶。他曾試著讓她多吃點,認為營養可能不夠,但她並沒接受。

  應該也是伏倫斯基讓她發生了這樣的改變吧?

  卡列寧忽然覺得有點失落,剛才因為她帶來的那點輕快心情忽然就消失了。

  昨夜幾乎一直在折騰,到今早起來時,安娜就已經饑腸轆轆了。現在吃下一塊非常美味的肉後,她抬起眼,看了下坐在自己邊上的卡列寧。

  他現在著裝整齊,恢復了他平常一絲不苟的模樣,和昨夜她偷窺時的樣子截然不同,倘若不是因為眼睛裡略微帶了點因為睡眠不足而導致的細微血絲,完全看不出昨夜幾乎徹夜工作的跡象。

  安娜發現他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

  要是平時,她自然不會管。但現在,想起昨夜他徹夜工作時的樣子——雖然那都是他應盡的職責,但還是覺得有點過意不去。所以想了下,便說道:「您好像胃口不大好?昨晚一直工作到很晚吧?過度勞累,確實會影響胃口,對身體也不好。」

  卡列寧看了眼她。

  她正望過來,眼睛裡仿佛流露出一絲關切之情。

  他的心情忽然好像又好了點。

  「沒有。剛才只是在想今天要去見沙皇的事。」

  他撒了個小謊,面不改色,說得就象真的一樣。

  安娜信以為真,安慰道:「沒關係。您盡力就行了。不管最後結果怎麼樣,我都很感謝。」

  卡列寧微微笑了下。

  對於今天接下來要去冬宮的事,他還是很有信心的。沙皇現在在想什麼,他十分清楚。

  卡列寧很快就結束了自己的早餐。

  他站了起來,說道:「等我回來,應該就能給你一個答覆了。」


Chapter 30

  安娜的這一天,基本處在心神不定的狀態裡。

  天還沒開始黑下來,她就開始等待卡列寧回來了。一直等到晚上的十點多,她在樓下的大客廳裡不知道已經轉了多少個圈圈,最後甚至就連管家伊萬諾維奇也看不下去了,開口勸她先回房間。

  「夫人,您應當也知道,如果有什麼突發情況,老爺可能就會回來很晚,或者不會回來。您這樣在這裡等,恐怕也是無濟於事……」

  安娜承認他說得有道理。而且,自己要是一直待在這裡,他們這些僕人也不得不陪著。

  這樣好像顯得有點不道德……

  「您說得對,那麼我先上去了……」

  她的話音剛落,門口傳來一陣動靜,跟著,老門房的聲音就響了起來:「老爺,您回來了——」

  卡列寧回來了!

  安娜立刻轉身,朝著門口疾步走了過去。看到一個人從馬車上下來,正是自己等了一天的卡列寧!

  她一陣高興,又略微有點擔心。

  雖然他早上離開前,跟自己說問題不大。但這種事,沒有絕對,她也清楚。

  卡列寧進來,照平常習慣那樣,脫下帽子和外套,交給僕人時,發現安娜也在門口,挑了挑眉頭。

  「您回來了?」

  安娜微笑著和他打招呼,留意著他的臉色。

  但是很遺憾,他看起來和平時一樣,既沒有喜形於色的樣子,也看不出什麼沮喪失望的跡象。

  光從他的臉色看,安娜完全看不出來,自己委託他辦的事到底辦成了沒有。

  所以說吧,和一個太過深沉的老男人生活在一起,有時候真的不是件令人感到心神愉悅的事。

  「我們去書房吧。」

  應該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他朝她點了點頭,帶頭往前去。

  兩人到書房後,卡列寧直接就說道:「安娜,沒什麼問題了。農奴改革的遺留問題不是個例,影響惡劣,沙皇陛下一直就想進行一次徹底的肅清行動。他接受了我的提議,把貪污和農奴制改革的遺留問題結合起來查辦,事情交給了第三辦公廳,很快就會下詔書。」

  安娜驚喜不已。

  「實在太好了!」她站了起來,臉上帶笑,望著卡列寧的雙眼閃閃發亮,「那麼,索尼婭接下來會怎樣,還有那個鮑裡索夫娜,具體會怎麼處置,您能告訴我嗎?」

  對於卡列寧來說,今天的入宮覲見雖然達到了他的預期目的,但這不過只是他的日常工作內容之一,和別的事情並沒有什麼本質區別。而且,老實說今天的這件事,對於他這個已經在中央官僚機構裡從政多年的人來說,並不算什麼了不起的重大事情。無論最後結果是被沙皇接受或駁回,對他造成的情緒影響,應該不至於很大。

  但現在,卡列寧覺得她表現出來的這股充滿了生命力般的興奮勁兒好像感染了自己。

  他望著她,原本嚴肅的表情慢慢軟化,眼睛裡也露出了淺淺笑意。

  「索尼婭自然是無條件地得到人身自由——」

  他觀察著她,暗暗享受著她的反應帶給自己的愉快感,慢吞吞地說道,「或許,還能從令她遭受人身傷害的施加者那裡得到金錢上的賠償。但是,可能需要她到相關部門做指認,因為根據廢奴法,那位鮑裡索夫娜女士可能要面臨判刑、甚至入獄的懲罰。並且,這一案例,不但會以公文形式通報全國地方機關,還會作為典型,被刊登到報紙上,以儆效尤。」

  「太棒了!您幹得真是不錯!就該讓這種惡人得到他們應該的懲罰!」

  安娜更加高興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他,差點沒歡呼起來。

  卡列寧眼睛裡的笑意不自覺更加濃重了。

  他已經不年輕了。多年的政治生涯幾乎消磨光了他年輕時曾經有過的關於從政然後去造福民生或者改變社會的激情和夢想。

  很久,他很久沒有因為某件自己做的事而感到自豪,或覺得有價值。但現在,看到她這樣的笑臉和望著自己時的那種近乎崇拜的眼神,他忽然覺得,他那顆原本因為漫長職業生涯而變得開始麻木的心臟仿佛被注入了一種新的情感。

  他覺得自己似乎有點激動。

  不想讓她覺察到自己的異樣。他走到書桌邊,借收拾桌上的文具來舒緩一下忽然變得失律的心跳。

  幸好醫生表示,他的心臟一直很健康,要不然,他可能需要擔心這會兒會出現意外。

  安娜依舊沉浸在自己的興奮裡。再次向他道謝,說道:「索尼婭會去指認作證的,如果她不肯,那也是因為她感到害怕,所以我會鼓勵她,陪著她的。我相信她一定能答應。當然,我也希望你能真正保護好她,不要讓她再次受到傷害。」

  「我保證。」他說道。

  「那麼——我明天就回去了。我希望能儘快把這個好消息帶給索尼婭。謝謝您為她做的一切。您今天應該夠累的,現在我不打擾您了,我回房間了——」

  安娜講完最後的話,轉身要走時,忽然聽見身後有個聲音說道:「安娜,難道你不想知道我關於謝廖沙那件事的想法嗎?」

  安娜立刻轉過身,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他的神情好像又嚴肅了。

  「您——這麼快就決定了?那麼您是怎麼想的?」

  安娜看不出他有任何想要答應的跡象,試探著問道。與此同時,她也在心裡想,接下來他要是說不,她該怎麼辦?

  就在剛剛,自己還那麼高興地向他道謝,難道下一秒,立刻就和他翻臉?

  這……好像略微有點難度!

  卡列寧突然丟下了剛才把到手心來回不停撥弄的一支金筆,筆殼落到光潔的桃木桌面,發出一聲清脆的哢嗒敲擊聲。

  他朝她走近幾步,最後用一個很放鬆的身體姿態,停靠在書桌的一角,望著她道:「安娜,我同意讓謝廖沙你和一起渡過接下裡的這個暑假——」

  「太好了!」

  安娜有點喜出望外,松了口氣,眼睛也變得喜氣洋洋。

  「但是,我有個條件。」他又說道。

  安娜頓時安靜了下來,改成略微戒備地盯著他有點表情莫測的臉。「什麼條件?」她問道。

  「我希望你能搬到彼得高夫莊園,和謝廖沙一起度過暑假,而不是繼續住在葉爾古沙夫村。」他非常自然地說道。

  彼得高夫莊園……

  安娜略微一愣,就明白了。

  應該是自家,或者說,是卡列寧在某地的莊園。

  「為什麼——」

  安娜遲疑了下,問道。

  「第一,葉爾古沙夫村的房子太過破舊,我認為不適合你們住。第二,那地方太遠了,你和謝廖沙住那裡,安全沒有保障,萬一有什麼事,來去也不方便。第三……」

  他停頓了片刻,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自己明明有莊園,為什麼要住到別人那裡去?我覺得這不妥當。」

  「但是,我們不是正在準備——」

  ——離婚嗎?

  安娜心想。總算看在今天他剛幫了自己一個大忙的面上,最後忍住了,沒把這個詞給說出來。

  「離婚,是嗎?」他自己接了過去,神情坦然。

  「是的,我們是在準備離婚。但在正式離婚之前,我依然是你的丈夫,至少,在外人看來如此。我不想讓別人誤認為我對你有任何的虧待。或者這麼說吧,我希望你能幫我個忙,繼續維持住我的體面。說到這一點,我覺得有必要再和你談一下。我決定把安努什卡夫婦叫回來,讓他們繼續在你身邊服務,畢竟,他們跟隨了你很多年了。我實在無法想像你總是一個人這樣反復來奔波於長途火車或者需要坐上大半天馬車才能到的鄉下。所以,接受我的建議,可以嗎?」

  他最後,讓她接受他的建議,聽著似乎是徵詢,但實質上,他的語氣和表情,都顯示了他其實已經自作主張替她決定了。

  要麼接受,要麼就不能和謝廖沙過暑假。

  他的這些理由,別的且再論,但是關於謝廖沙安全的這一項,她確實沒有理由反對。

  那麼……

  她猶豫了下,眼前閃過謝廖沙毛茸茸的小腦袋和他那張可愛的笑臉,終究還是無法拒絕。

  「好吧……」她終於點了點頭,「謝廖沙暑假的時候,我和他就一起住在彼得高夫吧。」

  卡列寧說完自己這兩天一直在思考的話之後,就觀察著她的反應。略微感到繃緊。

  她要是拒絕了,他暫時還真想不出別的什麼辦法了。

  終於,看到她點頭,答應了下來,他微微吐出口氣,臉上露出微笑。

  「那麼就這麼說定了,」他語調愉快地總結起今晚的收穫。

  「謝廖沙大約兩周後放假,我直接送他去彼得高夫,到時候,我會派人去接你。」

  ————

  安娜順利地回到葉爾古沙夫村,和她一道的,是一個來自沙皇第三辦公廳的秘密官員。

  索尼婭還在村長家裡幹活——鮑裡索夫娜在牌桌上欠了這裡的村長一筆錢,就把索尼婭送過來,讓她幹活抵債。這兩天,地裡正割今年的第一茬草。天氣變幻不定,為了趕在下一場大雨前收割完畢,索尼婭要和雇來的男工們一道在田裡勞作到深夜,甚至昨天晚上,也是在田頭的草堆上胡亂睡的覺,不過睡了幾個小時,今早就要起來繼續幹活,除此之外,她還要時刻防備被不懷好意的男人們騷擾。

  安娜帶著秘密官員來到村長家的時候,索尼婭依舊還在田裡幹活。當村長明白是怎麼回事後,臉色立刻大變,一邊讓人立刻去田頭叫索尼婭回來,一邊慌慌張張地解釋:「大人,這一切和我都無關。我家裡沒有早就沒有保留任何一個農奴了。那個地主婆欠了我錢,不想還債,就派索尼婭來給我幹活,我不得不接受……哦,卡列寧夫人應該知道的,我一向與人為善,您不信問她,夫人,求求您幫我說說好話吧——」

  村長倒還好。除了他讓索尼婭和雇工過度勞作有點不人道外,安娜在這裡住了這麼些天,別的倒沒聽說過什麼不好。何況,一碼歸一碼,安娜並不希望看到任何擴大打擊面的舉動。

  「我想應該是的。」她對那個臉色陰沉的秘密官員說道。

  官員點了點頭。

  很快,索尼婭就從地頭匆匆趕回來了,當安娜告訴她,現在鮑裡索夫娜已經被地方員警帶走,接著就要受到來自法庭的宣判時,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好一會兒,這才明白,眼睛裡忽然充滿了淚,再次在地上跪了下來,趴了下去,捂住臉傷心地痛哭了起來。

  她哭了很久,邊上那個秘密官員都有點不耐煩起來了,安娜過去勸住了她,遞給她一條手帕,她急忙搖頭,用自己衣袖擦了擦臉,激動地嚷道:「謝謝您,夫人!謝謝您,大人!」

  秘密官員終於說道:「我需要你跟我去一趟法庭,作為證人指證對你施加了不平等待遇的鮑裡索夫娜。」

  索尼婭一愣,露出恐懼之色,驚疑不定地看向了安娜。安娜朝她點了點頭。她咬住唇想了下,忽然大聲說道:「我願意跟您去,大人!叫我做什麼都行!要不是你們來了,我也活不長了!」

  「那麼現在就動身吧。」

  秘密官員說完,朝安娜客客氣氣地道了個別後,轉身匆匆朝外而去。

  「索尼婭,勇敢點,你能行的!」安娜鼓勵她。

  索尼婭點頭,對安娜深深地鞠了個躬,「夫人,我會牢牢記住您的恩情的!」

  ————

  這件事很快就在當地引起了轟動。

  大約一個星期後,索尼婭就回來了。她獲得了兩百盧布的賠償,雖然不多,但聊勝於無。但她依然還是孑然一身,無依無靠,當年逃走的哥哥也毫無消息,她請求為安娜幹活。安娜同意了她的請求。

  對於鮑裡索夫娜現在受到的懲罰,大家全都拍手稱快。列文夫婦為此甚至還特意來到葉爾古沙夫村來拜訪安娜。多麗對著安娜的時候,態度也顯得自然了許多。當聽說她很快就要離開這裡的時候,她真心實意地祝福安娜,「希望您以後一切平安。」她這樣說道。安娜也對他們夫婦和可愛的孩子送上了自己的祝願。

  瑪特繆娜已經知道了安娜接下來要離開的計畫。就在昨天,安娜也收到了來自哥哥奧勃朗斯基的信。他還不知道安娜和卡列寧達成的意向,認為瑪特繆娜離開的話,她就一個人住這鄉下,這似乎不大合適。安娜給他寫了封回信,交給了瑪特繆娜,讓她回去後遞給奧勃朗斯基。

  瑪特繆娜顯得很高興,嚷道:「夫人,我會伺候您的,直到您丈夫派的人到來為止!」

  安娜接受了她的好意。

  安娜不確定自己兩個月後是否還會回到這裡。別的都沒什麼,但先前養的奶牛、母雞和豬,這些原本都是為長期居留而做準備的,現在自然不可能讓它們自己待在這裡過沒有主人的兩個月時間。於是奶牛歸還給了村長,安娜付了點這段時間租用它的租金。至於母雞和豬,安娜把它們送給了農夫安德列維奇一家。

  一切都打點完畢,到了週末的這一天,卡列寧派來接安娜的人,也就是安努什卡夫婦,兩人如期而至。

  對於能夠重新回來,夫婦兩個都很樂意。他們之前在莫斯科的市場試著做起了小生意,但半個月後,就開始後悔了,生意並不好做,一直在賠本。想重操舊業,發現又沒有哪家人肯出從前他們獲得過的那樣的工資。正煩惱的時候,管家伊萬諾維奇的到來讓他們松了口氣,知道來意後,立刻就高高興興地答應了下來,並且在今天趕了過來接她。

  索尼婭知道就要跟著安娜去一個新的地方,十分期待。這些天,經過醫生的治療,她身上的傷已經好了不少,臉色也變得紅潤了起來,終於恢復了點年輕女人該有的鮮活氣。

  安娜一直記著在文具店裡預定好的那架打字機。時間正好也差不多了。去那家文具店問了問,果然已經到了貨,順利提貨後,坐著彼得的馬車,在村人的目光注視之下,出發離開了葉爾古沙夫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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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1

  彼得高夫莊園離彼得堡大概半天的路程。依了座小山而建,周圍綠樹成蔭,一條河流穿過莊園南北迴旋而出,環境十分幽靜。

  這其實是一座消暑別墅,在天氣炎熱的七八月份,最適合離開彼得堡市區到這裡來小住些時日。

  安娜在中午時,抵達了莊園,人還沒下馬車,從窗戶裡看出去,就看見麗薩帶著謝廖沙站在門口。謝廖沙東張西望,顯得仿佛有點焦急,等發現她的馬車駛近,眼睛一亮,立刻跳了起來。

  「媽媽——媽媽——你來了!」

  謝廖沙揮舞著手,朝她跑了過來。

  「謝廖沙——」

  安娜探身出去,也叫了他一聲後,急忙下了馬車,朝他快步走去,等他跑到自己面前站定時,她蹲下去端詳他時,發現他額頭和鼻尖上都沁出了一層細汗,心疼地說道:「太陽這麼大,為什麼要站在這裡呀?」

  她拿出自己得手帕,替他擦汗。

  麗薩身體有點胖,跑得不快,終於氣喘齊齊地趕了上來,「夫人,您不知道哇,謝廖沙從昨天被送到了這裡後,知道你今天要來,他就一直不停在念叨,今天早上開始到現在,他都不知道到門口來看了多少遍了!我攔都攔不住!」

  「媽媽,您怎麼現在才來!我以為您不來了,正擔心著呢!」

  謝廖沙溫順地任由安娜替自己擦汗,臉上露出了笑容。

  「媽媽既然答應過要陪你一起過暑假,那就一定會來的。外面太陽大,我們進去吧。」

  安娜站起來,牽住了他的手,帶著他一起往裡去。

  這裡的管事名叫利亞洛夫斯基,負責平時房子和花園的維護。幾天之前,他就知道女主人和謝廖沙會在這兩天抵達,已經領著僕人把裡外都整理過,房間也準備好了。

  別墅很大,分上下兩層,但和彼得堡那座連樓梯把手處也飾以鎏金銅雕的房子不同,這裡的陳設和傢俱更趨向於簡單舒服,窗簾桌布都是田園風格的麻紗料,安娜大致繞著房子走了一圈後,當她看到後頭有個小花園,邊上是個碾得十分平整的網球場,草地上立了架千秋椅,再過去,從外蜿蜒引入的小河在靜靜流淌的時候,立刻就喜歡上了這裡。

  謝廖沙似乎也很喜歡這裡,指著不遠處的那座山林,說自己的父親以前帶他去那裡打獵過。又拉著安娜的手穿過草地,跑到河邊,讓她看停泊在遠處樹蔭下的一條小船。

  「媽媽,我們也可以去划船!你還記不記得,我小時候,有一次我們就是在這裡的船上,你說你困了,自己一個人躺著睡覺,我和爸爸就一起坐在船頭釣魚。爸爸教我釣魚,釣上了好大的一條鱒魚!有這麼大,這麼大——他還誇我能幹——」

  他使勁地比劃著,仿佛希望能讓母親回想起令他至今難忘的那一幕。

  安娜對此毫無記憶,使勁想也想不起來。但是不想讓他失望,便順著他的話點頭:「我想起來了!我的謝廖沙確實釣上了好大的一條魚!」她學他的動作比劃大小,仿佛自己真的親眼目睹了這一幕。

  「是和爸爸一起釣的!」

  小男孩立刻糾正了安娜的語誤。然後仰著臉,目光閃閃地望著她,「媽媽,要是爸爸過來的話,你可以讓他再和我們去釣魚嗎?我一個人釣不到那麼大的魚……但是我很想再釣一次那麼大的魚……」

  他的聲音低了下來,說完之後,就望著安娜,仿佛等著她的回答。

  安娜一愣。

  她有點看出來了。

  這地方,應該是喚起了謝廖沙從前的回憶。那時候,他的爸爸媽媽關係應該還好,至少沒有象現在這樣到了分居的地步,他的爸爸對他也沒有象現在這樣嚴厲。

  那應該是他非常美好的一段記憶。

  但是現在,一切都變了。母親離開了他,父親讓他感到畏懼。此刻他在自己面前委婉地說這個,其實應該只是在表達他希望自己能和他父親重新和好的心願吧?

  他確實還只是個孩子。但他什麼都懂了。

  父母分開,他無能為力,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自己面前用這樣小心翼翼的方式去表達他的心願……

  安娜望著他純淨仿佛兩塊寶石的蔚藍眼睛。

  「嗯。」最後,她摸了摸了他的小腦袋,「好的,媽媽答應你,會讓你爸爸再和你一起去釣一條大魚的。比以前的還要大。」

  謝廖沙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哦媽媽,您真好——我真的很愛你——」

  他嚷了起來,示意她彎腰。

  安娜彎下了腰。

  他機警地左右看了下,見沒有人,立刻湊上來,親了下她的臉後,轉身飛快撒腿跑掉了。

  安娜目送他快樂的背影,然後扭頭看了下那條被系在樹幹上的船,覺得自己肩上的擔子又多了一副:要讓卡列寧陪謝廖沙再去釣一次魚……

  突然有了個兒子,真是操碎了心哪——

  ————

  莊園的生活平靜而充實。

  白天,她會安排大部分的時間和謝廖沙一起。早上會有一節音樂課,小提琴老師過來上課,一週三次。這是從前的安娜安排下來的,但自從她離家後,謝廖沙的課也停了。安娜知道後,覺得這樣中途放棄可惜,所以重新找了老師開始上課。經過幾次課時,加上他自己的練習,現在,謝廖沙已經能拉完一曲完整的舒伯特聖母頌了。下午的時候,安娜會陪他打打網球,或者騎馬,或者一起到附近散步。當然,她也不會忘記監督他的暑假作業,免得傳入卡列寧的耳朵引起他的不滿,認為她只會縱容謝廖沙玩。只有在晚上的時候,安娜才有空繼續去寫自己的稿子。

  剛到這裡的時候,她就給莫斯科的伏爾古耶夫去了封信,告訴他自己現在的通信地址,順便,詢問了下他關於自己上次那個中篇的情況。幾天之後,她就收到了他的回信。在信裡,他的語氣顯得十分興奮,表示自己從來沒有看到過這種題材的推理小說,「驚悚」、「意外」、「震撼」,仿佛進入了一個從前未曾想像過的大腦世界。他斷定這個系列的小說一定能引起轟動。為了給最後集結出版造勢,他建議先在報刊上連載發表,以這種方式先引起讀者的注意。他已經幫她把這篇小說推薦給他認識的專門負責小說連載欄目的一家著名的《青年報》編輯,對方剛看了這個稿,就和他一樣,表現出濃厚的興趣。承諾等到下個月的一號,原來連載的小說完結後,立刻就會將她的這個中篇提前插入檔期予以刊載,每天一期,分半個月刊載完畢。

  「卡列寧夫人,請接受來自我最真摯的祝賀和最深沉的崇拜。我沒有想到,您竟然真的寫出這樣令人耳目一新的精彩小說。請繼續寫下去,我期待看到更多。容我大膽預測,不久的將來,英俊、神秘、幾乎和上帝一樣無所不能的沃恩教授必將會成為讀者們心目中的至高偶像。」

  來自出版商的熱情回應,讓安娜受到了極大的鼓舞。所以即便有時候白天很累了,她也會堅持至少寫稿兩三個小時。新買的打字機挺不錯的。經過幾天使用後,手感漸漸熟悉,現在她已經能順利使用。於是每天晚上,當謝廖沙在隔壁房間呼呼入睡的時候,安娜的房間裡就會傳出富有韻律的鍵盤撞擊色帶而發出的清脆聲音,仿佛下雨一樣。

  安娜對目前的生活挺滿意的。她發現自己好像是個隨遇而安的人。把她丟在哪裡,她都能很快適應。當然,也有一點小小的煩惱,那就是有時候,謝廖沙會向她發問,問她知不知道自己的父親什麼時候會來。

  雖然,他的父親對他很嚴厲,甚至讓他感到畏懼。但是在男孩子的心目裡,和山一樣的父親一起去打獵、去釣魚,依然還是他心底裡的本真渴望吧?

  安娜不知道卡列寧是否會過來,完全不知道。當初他提議讓她和謝廖沙一起來這裡的時候,壓根兒就沒提過他自己會不會來。所以每當謝廖沙提這個的時候,她就覺得她有責任寫封信告訴他,讓他知道他兒子的心思。但是當她真的坐下來提筆時,卻又會猶豫。

  大約三個星期後,當謝廖沙再一次問起父親的時候,安娜終於下定決心給他寫信。

  她是一個職業作家,按理說,寫封信,對於她來說輕而易舉。但是就是這封信,從她八點半送謝廖沙上床睡覺回來後坐下開始,卻一直寫到了晚上的十點。塗塗改改,修了很多次,這才終於勉強寫完。最後自己通讀了一遍,覺得無論從語氣、修辭還是事情本身描述來說,都無懈可擊了,這才作罷。於是重新拿了新的信紙謄抄一遍,最後裝好信封,明天打算交給僕人寄出去。

  做好這件事後,安娜覺得仿佛卸了個擔子,輕鬆了不少。因為白天陪著謝廖沙打了一個多小時的網球,後來又騎了馬。當時還沒感覺,現在渾身骨頭都象要散了一樣,於是洗了個澡,上床就睡了。

  她睡得很熟,大約到了淩晨三點的時候,門忽然被敲響,安娜驚醒,驚疑地去開門時,發現麗薩也同樣一臉驚疑地告訴自己,一周前剛剛離開得索尼婭趕著夜路,竟然在這時候過來了。

  ————

  一周之前,對於索尼婭來說,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應該說,是好事情。他那個十幾年前因為燒了地主婆莊稼而逃走的哥哥基利洛維奇從報紙上知道家鄉發生的事情後,輾轉找到了這裡,激動地和已經長大成人的妹妹相認,並且為自己當年一時衝動犯下事最後卻連累妹妹的舉動向她道歉,懇求她能原諒自己。當時兄妹兩人都很激動,索尼婭淚流滿面,原諒了自己的哥哥,畢竟,他是她在這世上最後一個親人了。

  基利洛維奇告訴他,他現在住在彼得堡附近的一個地方,希望妹妹往後能和自己一起生活,他希望彌補自己從前的錯。索尼婭答應了下來,請求安娜原諒自己的離開。

  安娜不但不反對,反而為她能與親人團聚而感到高興,給她多結了工錢,送上祝福後,送走了他們兄妹。

  對於這個因為萍水相逢而結下緣分的姑娘,安娜原本以為往後不大再會有機會見面了,怎麼也沒想到,不過一個星期後,她竟然自己又過來了!

  「夫人,您去見見吧。她好像很著急,說一定要見到您,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您。」

  安娜立刻下樓到了客廳。索尼婭一見到她,就匆匆走了上來。

  她的眼睛微微浮腫,整個人顯得無精打采,和一周前離開時的樣子判若兩人。

  「上帝啊,你這是怎麼了?」

  安娜讓她坐下來。

  索尼婭搖頭,猛地用力抓住安娜的手,緊緊不放。

  她用顫抖的聲音說道:「卡列寧夫人,我在無意間知道了一件可怕的事,我不願意眼睜睜看著這樣的事情發生在您的身上,不得不過來讓您知道。我的哥哥……」

  她的眼圈泛紅,壓低聲:「我的哥哥,他是民粹党的成員!他們在陰謀製造一場爆炸!」

  安娜驚訝萬分,愣了愣。

  「事情是這樣的,」索尼婭繼續說道:「一周之前,我跟我哥哥去了他的家,才知道他當年逃走之後,因為痛恨農奴制度和沙皇,就加入了民粹黨,直到現在,他一直都在替他們工作。他接我回去後,就告訴了我他的身份,讓我也加入他的事業,因為他覺得我也應該和他有相同的想法,但是我不願意,我說我害怕,他也就沒強迫我了,只是讓我不要告訴別人。我原本是不會告訴你的。但是就在前天晚上……」

  她的手更加緊地抓住安娜的手腕,抓得安娜都覺得疼了。

  「前天晚上,他和幾個人回家,在房間裡一邊喝酒,一邊說話,好像是在商量什麼,打發我出去。自從知道哥哥的做的事情後,我就一直提心吊膽,我忍不住悄悄偷聽他們的說話,我聽到了一個可怕的消息……明天上午的十點,在英雄廣場會舉行一個盛大的慶祝活動,沙皇陛下和許多政府官員都會出席,他們密謀投擲炸彈炸死沙皇和離他近的那些官員,因為那些都是他的大官兒。最可怕的是,我還聽見他們說,衛兵裡有個他們的人,他們讓那個人也動手,成功的幾率會更大……當時我太害怕了,不敢繼續聽下去,生怕被他們發現。今天我一天都沒法幹活。您的丈夫明天也會去那裡,是吧?想到您對我的幫助,我要是眼睜睜看著他可能會被炸彈投中而不去阻止,那我就太沒有良心了!所以今晚,我趁著我哥哥出去不回——他跟我說,他今晚有事不會來,我就偷偷地跑了過來找您,請您一定要去阻止呀——」

  安娜猛地站了起來,看向時鐘。

  淩晨的三點。

  從這裡出發,以最快的速度坐馬車到彼得堡,應該能在九點之前趕到。

  「利亞洛夫斯基!利亞洛夫斯基!」

  安娜失聲大叫,剛才被拍門動靜驚醒得管事匆匆地跑了過來。

  「你立刻去彼得堡,以最快的速度去通知卡列寧先生——」

  她忽然停了下來,轉過身,「不不,還是我自己去吧!這樣我才放心點!你立刻讓彼得去給我準備馬車,要最快的馬匹!」

  安娜急匆匆地跑了上樓,匆忙換了衣服,連帽子也來不及戴,吩咐麗薩照看好明早醒來的謝廖沙後,就立刻沖下了樓。

  馬車很快就準備好了。在淩晨三點多的蒼茫夜色裡,安娜坐了進去,飛馳著趕往彼得堡而去。

  ————

  當攜帶的懷錶指示早上八點半的時候,顛簸著幾乎狂奔了半夜的馬車終於抵達了彼得堡的市區。

  這個鐘點,卡列寧應該已經抵達了國務大廈。安娜讓彼得直接趕去那裡,半個小時之後,在早上九點的時候,馬車終於來到了國務大廈前的那片廣場上。

  馬車還沒停穩,安娜就從車裡爬了下來,提起裙擺朝大廈的那扇黑色大門跑去。毫無疑問,她被衛兵攔了下來。

  「我是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卡列寧部長的妻子。現在出了件急事,我必須要見到他,馬上!」她大聲說道。

  五分鐘後,正在會議室裡主持召開一個簡短會議,以便能在九點半準時出發隨同沙皇一道去往英雄廣場參加慶祝活動的卡列寧部長遇到了他此前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的一件事。

  他所在的會議室的門被毫無預警地推開,昨晚睡著前,他還想了一會兒的妻子安娜,以一種猝不及防的方式出現在了門口。她的頭髮被風吹得有點淩亂,兩頰泛著酡紅,似乎是跑了段路過來的,所以這會兒停下來後,呼吸急促,胸脯還在微微起伏——和平時看起來不大一樣,但依然美得驚人,眼睛甚至比平時顯得更加清亮動人。

  會議室裡人很多,在發現她現身後,所有的目光便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她一時仿佛沒找到他,眼睛只在一張張帶了驚豔之色的陌生男人臉上焦急地梭巡著。

  「上帝啊——」

  壓抑不住驚訝之情,卡列寧情不自禁地拋下手上的筆,立刻站起來朝她大步走去,停在了她的面前。

  「安娜,你怎麼會來這裡?」他望著她壓低聲問道。

  「出了一點緊急意外,必須要讓您馬上知道。」安娜說道,喘息依舊沒有平靜下來。

  卡列寧回頭看了眼身後正齊齊望著自己和安娜的部裡屬官們,稍一躊躇的時候,安娜已經催促道:「快點,否則只怕來不及!」

  「你跟我來!」

  他立刻抓住她胳膊,撇□後的人,帶著她迅速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關上了門。

  「到底怎麼了?」

  「早上十點,你是不是要去英雄廣場?」安娜飛快問道。

  「是的……」

  「有人密謀要在會場刺殺沙皇和他附近的官員!」

  卡列寧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安娜,你怎麼知道這個的?你是為了這個而來得?但是,通常來說,每次有這樣的慶祝活動,第三辦公廳和警務部門一定會做防範工作的,你放心吧……」

  「但是我聽說,這次的炸彈,其中有一枚,是藏在一個能夠靠近中心位置的衛兵的身上!」

  安娜飛快地把昨晚索尼婭來找自己的事講述了一遍。

  」我不知道這事情是否到底會發生,但既然知道了,就不能坐視不理,所以才連夜趕了過來通知你!「

  卡列寧的眉頭一直緊緊地皺著。忽然,他抬手,應該是下意識得一個動作,握住了安娜的肩膀,注視著她說道:「你想得沒錯。防患未然才是正確的思路。我立刻就去通知相關部門搜查所有能靠近沙皇的可疑人員。」

  他的目光飛快掠過她因為趕路紅暈依舊未退的臉頰,聲音變得柔和了起來。

  「你累了吧?趕了半夜的路,哪裡也別去了。」

  他鬆開她,快步過去推開了一扇門,裡頭是個和辦公室相連的供他平時小憩的簡單臥室。

  「在這裡睡一下吧。沒人來打擾你。」

  他說完,人就已經走到了出去的那扇門後。

  「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

  在他的手握上門的把柄要開門的時候,安娜忽然叫他的名。

  他回過頭。

  雖然覺得自己接下來這話有點不大合適,但她還是忍不住提醒,「你小心些!別靠沙皇太近,離他遠點。萬一……」她停了下來。

  他仿佛有點意外於她的這個「提醒」。略停了停,看了她一眼。

  「我知道了。先走了!」

  他開門迅速離去。


Chapter 32

  卡列寧離開後,整間辦公室就靜悄悄的。

  一直緊緊繃著得那根神經驟然放鬆下來後,跟著,疲憊就朝她襲了過來。

  他的那張床十分乾淨,床具疊得整整齊齊,甚至可以用一絲不苟來形容,就跟他那個人一樣。

  安娜坐了上去,然後沿著床邊側躺了下去。

  原本只想稍微合一下眼的,但是頭一沾到枕頭,眼皮就黏膩了下來。

  等她睜開眼睛時,看了下懷錶,竟然下午兩點了!

  她這一個合眼,竟然合了四五個小時!

  耳畔靜悄悄的,除了對面冬宮的廣場上隱隱傳來一陣衛兵換班的口令聲外,仿佛再也沒有別的什麼聲音了。

  她急忙翻身起來,這才發現自己身上加了條薄被,仿佛有人在自己睡著的時候替她蓋上的。

  出神片刻,她從床上下來,折好被,拉了拉被她睡皺的床單,讓床上看起來儘量恢復成原來的樣子後,她推開休息室的門,一眼就看見卡列寧坐在那張寬大的桃木辦公桌後,低頭正在翻著堆在他面前的一疊不知道是什麼的文件。

  聽到開門的聲音,他從檔堆裡抬起頭,站起來朝她走了過來。

  「醒了?」

  他看著她,問。不止眼神,連他此刻說話的聲音,聽起來也很溫和,氣質中原本就有的那種儒雅呼之欲出。

  「是——」

  她隨口應聲時,忽然想起來,自己剛睡醒,頭髮一定有點蓬亂。於是側過了身,抬手狀似隨意地用手指理著鬢髮,問道:「慶祝活動結束了?怎麼樣?」

  「沙皇的衛隊在出發前全部予以臨時撤換,廣場加派了秘密員警,抓獲了一名身藏炸彈的民粹党分子,另外,那個衛兵也被查獲。審訊在進行中。」

  「那就好。」

  安娜扭回臉,沖他笑了一下。

  午後的陽光,正從她身後的那扇大窗裡照進來。映得她此刻的眼睛就和這陽光一樣燦爛。

  卡列寧注視著她,腦海裡忽然跳出剛才她沉沉入睡的一幕。

  一定是太累了,她才會睡得這麼沉,連自己進來、給她蓋被都沒醒來。

  他記得她從前睡眠很淺,稍微有點響動,甚至有時候,他在床上翻個身,也會把她吵醒,然後,她就很難再次入睡,甚至睜眼到天亮。她自然不會抱怨他什麼,但他自己覺得內疚,時間久了,難免拘束,甚至連在床上翻個身也要小心翼翼。

  正是出於這個原因,後來他考慮和她分房——這在整個俄國貴族家庭裡其實非常普遍。夫妻結婚幾年後,生過孩子,感情冷淡下來了,又或者,出於各自私生活方便的需要,通常就會分房而居,各不相干。

  他覺得她會答應。他其實有一種感覺,她應該早就有這種意願了,只是礙於自己,所以一直沒有主動提出來而已。

  當然,後來他也就不需要提了。因為很快,在去了一趟莫斯科後,生活徹底改變。

  過去的那些記憶在這種時候忽然再次湧上心頭,尤其是,對比著她現在這樣燦爛的笑臉,卡列寧忽然覺得有點心酸——既心酸,又挫敗。

  和他這個如同「機器」般的老男人一起生活的八年,該是讓她感到了多麼的壓抑,她的眼睛才會失去現在這種燦爛光芒,最後甚至拒絕了他讓她和自己一道維護住表面關係的建議,毅然做出和整個社交圈決裂的事情……

  或許,當年他本來就不該娶一個小得幾乎能當自己女兒的女人當妻子。

  失敗。在這件事情上,他徹底的失敗。

  他驅趕掉此刻從心裡湧出的不合時宜的消極情緒,微微笑了笑,穩穩地說道:「安娜,必須要向你道謝。沙皇甚至玩笑說,他會考慮給你頒一個特別勳章。」

  安娜笑了笑,「這沒什麼。知道了,肯定是要通知你的。」

  一陣短暫沉默後。他又想了起來。

  「安娜,你肚子餓了吧?我帶你去吃飯?」他試探著問,然後看著她。

  「你恐怕沒時間。」安娜直接說道,「我也不是很餓。既然沒事,我想我該回去了。謝廖沙在等我。」

  卡列寧暗暗苦笑了下。

  事實上,她要是樂意,抽出陪她去吃一頓飯的時間,他還是有的。

  現在的情況是,她對此完全沒半點興趣。

  「謝廖沙最近怎麼樣?」他順著她的話問。

  他覺得自己有點捨不得她就這樣走了。

  「他很好。」安娜露出笑容,「打球、騎馬、上小提琴課,哦,你可能不知道,他現在可以拉好幾首完整的曲子了,老師也稱讚他有天分。當然,我也沒忘記監督他的功課。總之,他一切都很好。除了一件事……」

  在他微微挑眉,顯得很有興趣等待她繼續說下去的表情裡,她決定趁這個機會跟他當面談一談。

  「是這樣的,好幾次,我和謝廖沙聊天的時候,他都跟我提起了你。他說你以前帶他去打獵,還釣魚,你們一起釣了一條……」

  她回憶謝廖沙那天的樣子,在胸前比劃出一條大長魚的樣子。

  他的眼睛裡含了笑。

  「然後呢?」他凝視著她,輕聲催促。

  「嗯。雖然他沒明說,但我感覺得出來,他很懷念你們以前的那種相處時光。然後……他希望能再和你一起去釣一條這麼大的魚,並且,我也答應他了,我會負責讓你過去。」

  她乾脆省去昨晚她那封信的所有拐彎抹角,直接說了出來。

  他一愣,看著她。

  「怎麼,你不願意?」

  「哦,不……」

  他眼睛裡的笑意更加濃重了。沉吟片刻後,他說道:「最近幾天我沒時間。但再過些天,大概半個月後,我有一個星期的休假。到時候,我就就去莊園。你看可以嗎?」

  還要半個月……

  不過總比沒有的好。

  「那我回去後,就這麼跟謝廖沙說。但願到時候能見到你。」

  「沒問題。」

  「好的,那我就走了,希望在天黑前能回去。」

  卡列寧送她出了國務大廈的大門。彼得在邊上等著了。他目送她登上馬車,直到漸漸消失在視線盡頭。

  ————

  三天后。

  對抓獲的民粹党成員的審訊結束。根據第三廳的消息,這一次連帶抓獲了幾個平時隱藏很深的骨幹分子,但是,依然還有很多漏網之魚,而且,此次襲擊計畫的參與者也並未全部抓捕歸案。

  「這幾個人非常極端,是狂熱的刺殺擁護者,根據我們的調查,此前的數次類似事件,與他們都脫不了干係。對於這次原本勢在必得的行動的失敗,他們必定會展開更加瘋狂的報復。」

  第三廳廳長在卡列寧要求告知調查結果的時候,這樣告訴他。

  「第三廳和警務部有應對之策嗎?」

  「我們會加強力量。但短期內,想把所有激進分子徹底一網打盡,恐怕不大現實。」

  卡列寧的眉頭皺了皺:「廳長閣下,也就是說,你們和警務部的人根本就無法保證他們不會出於報復而威脅到我妻子的人身安全?」

  「我們會儘量,卡列寧閣下,我只能給您這樣的答覆。您的職務雖然讓您不像我們那樣與那群激進分子直接打交道,但您應該也知道他們無孔不入,甚至防不勝防。所以……」

  他看著卡列寧,目光帶了點無奈。

  「明白了,閣下。」卡列寧加重語氣,「有什麼新消息的話,希望您能及時知照,我將不勝感激。」

  「那是自然,沙皇陛下也特意叮囑過,要保證您夫人的安全。我們會儘量。」

  卡列寧道了聲謝,轉身離去。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他坐在那張他熟悉的桌後,陷入了沉思。很快,他仿佛下了決心,突然站起來,大步向外而去。

  ————

  同一天的這個午後,經不住謝廖沙的軟磨硬泡,安娜同意陪著他去划船。

  「媽媽!陪我去划船吧!我想練習釣魚。這樣等爸爸過來的時候,我就真的能成他的幫手了!」

  對著謝廖沙這樣的懇求,安娜實在無法拒絕。所以,讓一個通水性的男僕划船,她和謝廖沙坐船,船順著河水繞著莊園漂了半圈後,最後進入了一片開了大片睡蓮的池塘。

  根據謝廖沙的說法,只有這裡才能釣到大魚。

  船漂在靜靜的池塘水面上,安娜坐在船頭陪著謝廖沙釣魚。大約半個小時後,他的水桶裡已經遊動著好幾條魚。雖然最大的也只有巴掌長,但也夠讓他感到開心的了。

  頭頂太陽很大,池塘中間又沒有蔭蔽。即便撐著陽傘,安娜也感到熱氣逼人。見謝廖沙額頭也滿是汗,怕時間長了會中暑,所以宣佈靠岸。謝廖沙雖然還有點意猶未盡,但也答應了。

  安娜笑著轉過頭的時候,愣住了。

  池塘的岸邊,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個人。他正站在那裡,安靜地望著船上的自己和謝廖沙,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

  居然是卡列寧!

  不是說要半個月後才有空嗎?怎麼現在就來了?

  「爸爸——爸爸來了!」

  謝廖沙也發現了岸邊的那個男人,興奮地叫了起來。

  安娜回過神兒,急忙示意男僕靠岸。

  小船很快靠到了岸邊。

  「爸爸——」

  謝廖沙已經沒了剛才乍見到他時的那種興奮,輕叫他一句後,兩手筆直地垂下來,神情顯得有點拘束。

  安娜看了眼卡列寧。

  他朝自己的兒子伸出手,「把手給我。」

  謝廖沙猶豫了下,伸出手,卡列寧握住了,順勢將他整個人從船頭抱了過來,摸了摸他滿是汗水的小腦袋後,把他放了下來。然後朝安娜伸手。

  安娜在他的幫助下,順利跳上了岸。謝廖沙在前頭,一邊蹦蹦跳跳,一邊不時扭頭看一眼正並排落在後頭的父母,臉上滿是歡喜的笑容。

  「您今天怎麼會來這裡?」安娜和他一起往別墅去的時候,問道,「您不是說半個月後才有空過來嗎?」

  卡列寧停下腳步。

  「安娜——」他注視著她,語調儘量舒緩,免得驚嚇到她。

  「事情有點變動。根據第三廳的消息,激進分子接下裡可能進行報復行動,不確定他們是否將你列入目標,但為了保險起見,在那幾個牽涉到此事的危險分子被抓捕前,你不能再繼續和謝廖沙單獨留這裡。」

  安娜眉頭微微皺了起來。「那麼去哪兒?」

  「回彼得堡家裡吧,那裡更安全。第三廳會派秘密員警對你加以保護。」

  安娜沉吟片刻。

  「索尼婭和她哥哥怎麼樣了?」

  「基利洛維奇在逃,索尼婭也不見了。應該被他帶走了。」

  」如果有她的消息,請告訴我。」

  那晚傳完話後,在索尼婭的堅持下,她就回去了。

  「好的,」卡列寧望著她,「那麼,你是接受我的安排了嗎?」

  「好像除此之外,沒有別的選擇了,」安娜無奈道,「但願你們能早點抓到那幾個危險分子。」

  「那麼儘快動身。如果一切順利,或許我們可以在今天天黑前回到彼得堡,然後趕上吃晚餐。」他說道。

  安娜覺得他用這樣一本正經的語氣說出這句話,顯得有點奇怪。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表情正常。於是聳了聳肩,「好吧,讓我先告訴謝廖沙接下來我們要離開這裡的這個消息。」

  ————

  當安娜告訴謝廖沙,出於某種原因,他必須立刻動身離開這裡時,他顯得十分費解,甚至有點失望。但接下來,當他得知安娜會和自己一起回彼得堡的家裡時,他的眼睛立刻就亮了。

  「您不走了,和我們一起……」他瞟了眼站在一邊的父親,「一起住在家裡,不會離開,象以前一樣,是嗎?」

  安娜覺得有點難以回答。

  事實上,她應該只是暫時這樣。

  卡列寧和謝廖沙的眼睛都落在她的臉上。

  躊躇片刻後,她走到謝廖沙面前,蹲下去望著他,模棱兩可地說道:「我也希望能一直和謝廖沙在一起。但是記得嗎,媽媽對你說過,有一天謝廖沙也會長大,成為真正的男子漢,那時候,就算媽媽想一直和你在一起,你也會離開我的,因為你要去做更多的事情。」

  「哦媽媽,我不會離開你的!」

  安娜笑了,站起來牽住他的手,「我們去收拾東西吧,你的小提琴,還有你喜歡的那些東西,都不要落下了……」

  卡列寧望著她的背影,沉默了片刻後,跟了上去。

  ————

  行李很快收拾好了,幾輛馬車也準備好了。卡列寧在邊上和管事說話,安娜和謝廖沙來到馬車前。謝廖沙爬了上去,坐定後,安娜跟著要上去時,幾十米外的一叢茂密樹叢後,突然閃出來一個男人,

  「下地獄吧,你們這些該死的貴族!」他咬牙切齒地嚷了一句。

  安娜猛地回頭,發現那人的手上已經舉起一把槍,槍口仿佛正對著自己,幾乎沒有停頓,砰地一聲,槍聲已經響了起來,就在這時,她被來自身後的一股力量猛地壓了下去,整個人撲倒在地,幾秒之後,等終於反應過來時,發現自己被卡列寧壓在了下面,脖子上,仿佛有一股溫熱的液體正往下流淌。

  她確定自己沒有受傷。

  「砰!」

  又一聲近得仿佛就在自己耳畔得槍響過後,她看到對面那個正想開第二槍的男人搖搖晃晃地倒在了地上。跟著,身上一輕,她扭過頭,看到卡列寧坐在她身側的地上,手裡拿了一把槍口還冒著青煙的槍,而他一側的肩膀上,血正在不停地往外流。

  「上帝啊!」

  安娜驚叫一聲,撲了過去,「你怎麼樣了!」

  卡列寧丟掉手裡的槍,忍住肩膀處傳來的疼痛,搖了搖頭:「我沒大礙。你還好吧?」

  「我很好,我很好!」安娜扭頭,朝著仿佛嚇呆了的莊園僕人吼道:「快去叫醫生!叫醫生!」

  僕人慌忙騎上一匹馬,匆忙離去。

  「你別緊張,沒什麼大事,」他捂住肩,試著從地上起來,安娜急忙扶住他。

  他站穩後,命令僕人把那個受傷的襲擊者控制住,然後對著安娜露出一絲苦笑。

  「沒想到他們動作這麼快。你和謝廖沙受驚了。」

  他的指縫裡不斷湧出血,臉色微微蒼白。說完這句話後,他扭頭看向馬車裡的兒子,朝他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

  「爸爸——」

  仿佛從驚嚇中回過神,謝廖沙猛地從馬車裡跳了下來,撲過來抱住了他的腿。

  「您不會死吧?您不會死吧?我不想讓你死!」

  他仰頭嚷著,眼淚迅速地從眼眶裡滾了出來。

  「我沒事,沒事——」

  做父親的想摸下兒子的頭,好安撫他此刻的情緒,伸出另只沒有受傷的手,發現手心也沾滿了血,停了下來。

  「謝廖沙,你爸爸會沒事的。別怕。」

  安娜忍住仿佛也要奪眶而出的那陣淚意,安慰謝廖沙,「讓你爸爸先進去,我們先給他止血。」

  ————

  半個小時後,醫生終於趕了過來。

  在醫生來到前,安娜先替卡列寧簡單止了下血,發現傷處並不在動脈要害,這才微微松了口氣。等醫生處理過卡列寧的傷後,接著要給他打鎮痛的嗎啡,卻遭到卡列寧的拒絕。但在安娜的堅持下,他最後還是接受了。

  因為這個意外,原本的出發計畫自然取消了,至少要過一夜,看情況,要是穩定了,明天再回彼得堡。

  ————

  天黑了下來。情緒漸漸鎮定下來的謝廖沙被安娜哄去睡覺後,她來到了卡列寧的房間,想看看他醒了沒有。

  房間裡的燭臺點著,他正安靜地躺在床上。

  鎮痛劑的催眠作用似乎還沒消失。他看起來好像還在昏睡的狀態裡。

  安娜輕輕走到他床前,就著火光觀察了下他。

  他臉色似乎沒一開始那麼蒼白了,神情也很安寧。

  看了一會兒後,她轉身想走時,忽然,身後伸過來一隻手,抓住了她的一邊胳膊。

  她嚇了一跳,扭頭發現卡列寧竟然睜開了眼睛,用他那只可以動的手抓住了自己。

  他正看著自己,不知道是不是光線的緣故,眼睛裡好像閃動了點和平時不大一樣的東西。

  安娜覺得自己竟然有點心慌,急忙甩了下,想甩開他的手,但他抓得很緊。

  「您幹什麼啊!」她嚷了一聲,轉過身,試著想再次甩開他時,忽然,他用力一扯,她腳下就失了平衡,整個人身不由己地往前撲,一下撲到了他的身上。


Chapter 33

  離得這麼近。

  他的臉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他微微灼熱的鼻息、身上那股藥水味以及他胸膛裡傳來的一下一下的心跳,全都那麼清晰可覺。除了這些,安娜還意識到,自己現在正在以一個不大適合的曖昧姿勢趴在他的胸膛上……

  她出於本能地掙扎了下,立刻想從他身上爬起來。沒想到他的那只手跟著就按住了自己的後背,讓她繼續趴在他的身上。

  「您在幹什麼!快放開我!」

  她的心砰砰地跳了起來,整個人被一陣羞惱交加的尷尬情緒給控制住,一邊繼續掙扎,想用胳膊肘撐起自己的上半身,免得和他接觸太過親密。

  「別亂動——」

  他嘶了一下,皺起眉,露出疼痛的表情,安娜稍一猶豫,停下了掙扎。

  「安娜,我們現在依然還是夫妻關係,對嗎?」

  在他這樣柔和的目光注視下,她的呼吸都變得略微急促。

  「請您先放開我,可以嗎?」

  他卻仿佛沒聽見,依然那樣溫柔地凝視著她。

  「安娜,為什麼不顧一切地跑過來通知我那個消息?如果我死了,你就可以自然地獲得自由的身份。」

  「您在想什麼呢?」安娜有點驚訝地看著他,甚至忘了掙脫開現在這種讓她感到十分尷尬的親密狀態,「我何來恨你恨到那種地步。況且,你是謝廖沙的父親。就算為了他,我也不想你出任何意外。」

  他凝視著她,沉默片刻後,忽然低聲說道:「那麼……為了謝廖沙,你能不能再一次試著和我繼續一起生活下去?」

  「您什麼意思?」

  安娜真的嚇了一跳,睜大眼望著他。

  「我的意思是——,我希望能取消離婚計畫。」

  仿佛下了決心,這一次,他非常清楚地說道。

  「我知道你對我有很多不滿。但是我願意試著去改變……只要你肯給我機會的話……」

  他說道,聲音漸漸消失了下去。

  安娜感覺到他原本壓住自己後背的那只手挪開了,但移到了她光/裸的脖頸上,順著皮膚緩緩移動,最後,仿佛試探般地,輕輕撫摸了下她的臉龐。

  這種指尖和皮膚相觸的感覺,既親昵,又曖昧。

  「安娜——」

  他喃喃地低呼了聲她的名。

  隨了他指尖的觸摸,安娜覺得自己整張臉仿佛都*了起來,心跳砰砰而動。

  感覺到他的手指仿佛就要碰到自己嘴唇了,她猛地扭過臉,避開他的觸摸,跟著,從他身上飛快站了起來。

  「您現在最需要休息。我走了。」

  她背著他,努力調整著呼吸心跳,略微急促地說道。

  卡列寧的那只手停在了半空,凝視她背影片刻後,慢慢放下了手。

  「安娜——」

  對著她的背影,他慢吞吞地說道:「有點奇怪。很多時候,我覺得你好像和從前不大一樣了。坦白說,比起從前,現在的你,總是讓我時不時會產生能夠靠近的感覺……」

  他搖了搖頭。

  「要是這是我的錯誤感覺,那麼我為剛才的舉動向你道歉。」

  安娜慢慢扭頭,對上了他的目光。

  他依然那麼溫柔地注視著她,但神色間已經多了種掩飾不住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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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4

  第二天,在卡列寧的堅持下,安娜和謝廖沙隨他一道回了彼得堡。

  路上的時候,卡列寧除了偶爾和謝廖沙進行幾句簡單對話之後,就沒怎麼說話了。對著安娜的時候,仿佛又恢復到之前的樣子,甚至比之前顯得更加拘謹。

  安娜心知肚明,現在兩人之間的尷尬,自然和昨天晚上的那場意外有關係。

  昨晚,被他突然用那種方式表白——如果他的舉動稱得上是表白的話。當時她腦子一團漿糊,既意外,又尷尬,所以最後,當他向她道歉的時候,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好,撇下他匆匆離開了。

  安娜昨夜其實一直沒睡好。閉上眼睛,腦子裡反復浮現的,都是剛剛過去的一幕。

  老實說,就在這件事發生之前,她根本就沒想過自己和他有這種可能。

  她的想法非常簡單。那就是按照之前兩人說好的,到年底前離婚,然後,如果條件允許,她就離開俄國,選擇去歐洲的某個國家或者美國長居。

  她從沒有設想過把現在這個「丈夫」視為終身伴侶,和他共同生活下去的可能。

  畢竟,對於她來說,迄今為止,卡列寧實質上還只是個剛剛熟悉起來不久的「半陌生人」。

  她知道他是個不錯的丈夫人選,並且,有時候,對他甚至感覺還不錯。尤其是最近以來,他身上剛開始表現出來的那種令她非常反感的固執、冷漠的個性漸漸消失,與此同時,他的穩重、擔當開始越來越多地被表現出來。——事實上,如果按現代的觀點來看,除了兩人的年齡差以及他依然稍嫌沉悶的性格外,他絕對算得上是條件很好的結婚物件。

  但再好,未必適合自己。感覺不錯,不足以能夠讓她順理成章地就投入他的懷抱。何況,即便是剛過來那段最糟糕的日子裡,她也從沒覺得自己就急迫到需要儘快抓住一個男人好保證下半輩子的安定生活,何況是現在?

  所以昨晚,最後對著他時,她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才好,選擇了匆匆離去。

  ————

  一路無話地回到了彼得堡的家。

  安娜依然還是住她原來的房間,和卡列寧的臥室門兩兩相對。謝廖沙的房間在安娜房間的邊上,昨天,麗薩帶著女僕就整理了出來。

  和稍嫌沉悶的父母不同。謝廖沙看起來挺愉快的。對於他來說,父親似乎變得比之前溫和了不少,母親終於如他所願那樣地回到了彼得堡的家。雖然,他在心裡也暗暗期盼他們能更親密一點,但對於現狀,他也感到滿意了。

  回到彼得堡後,卡列寧在家不過停了一天,第二天,他就恢復了原來的步調去工作了,早上八點出門,晚上六七點回來的樣子。安娜則足不出戶。她知道外面有警務部派來的人在站崗。除了陪著謝廖沙,她就埋頭於自己的創作。兩人除了早餐桌上碰個面,偶爾談幾句關於謝廖沙日常生活的話外,幾乎就沒說過別的。一天下來,更沒別的什麼碰見的機會。

  新的同居生活就這麼開始,非常平淡的開頭。

  大約一周之後的一個晚上。卡列寧在書房裡。八點半,陪著謝廖沙讀完睡前讀物,讓他熄燈睡覺後,安娜回到自己房間,繼續開始寫作。在打字機發出的輕快劈劈啪啪聲中,很快,時針就指向了晚上十一點。

  安娜結束寫作,熄燈上床睡覺。但一時還沒睡意。閉著眼睛構思接下來的情節時,遇到了個需要查資料的地方。

  她急性。想到了問題,習慣立刻解決。書房就在近旁。她記得之前看到過一本和這個問題有關的書。而且,這麼晚了,按照她知道的卡列寧的作息習慣,他也已經離開書房了。所以她立刻下床,隨意披了件寬鬆的長袖睡衣後,就執燭臺開門往書房去。

  到了書房門口,推開門。

  窗簾半開著。映了窗外迷離夜色,偌大的書房幽闃無聲。

  她直接朝書架走去,快到時,忽然聽到身後仿佛傳來一陣椅子搖動發出的輕微咯吱聲。猛地回頭,這才驚覺書桌後的那張椅子忽然轉了個方向,上頭竟然有個人影。毫無防備之下,心臟猛地一懸,手上的燭臺就直直掉落,不偏不倚,正好砸到了她的腳上。

  燭臺是黃銅蓮瓣的底座,重量堪比一把小錘子,她腳上又不過一雙繡花絲綢面的拖鞋,這一砸自然不輕,哎喲了一聲,人就蹲了下去,捂住自己的腳。跟著,眼前一亮,桌上的燭臺被點亮,她看到卡列寧朝自己快步而來,彎腰蹲了下來。

  「你怎麼樣了?」他望著她,目光裡滿是關切。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他現在的樣子,想起回來後這一周他對自己的冷淡,加上之前那場意外刺殺帶來的陰影還沒消退,安娜忽然覺得心裡一陣委屈——或者,根本就沒這樣的錯覺,純粹只是因為剛才被他嚇了一大跳,腳背現在又很疼的緣故,她竟然覺得自己有點想哭。

  「痛死我了!」她用一種帶著哭腔的聲音埋怨,「你明明在書房,為什麼不點燈,還一聲不吭?我快被你嚇死了!」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讓我瞧瞧——」

  卡列寧急忙安撫她,拿開她捂住腳背的手,脫下拖鞋,見原本白嫩的腳背皮膚上,赫然多了道被金屬蓮瓣鋒利薄緣劃出的細細血痕,慢慢地,一滴小小的血珠沁了出來。

  這樣一點傷口,要是放在他自己身上,根本就不是什麼事。但劃破在她的腳上,加上她現在這種又嬌又弱的吃痛模樣,他的心臟竟然也跟著收縮了下,試著輕輕按了按腳面,聽見她又發出吃痛的嘶嘶聲,想都沒想,立刻就把她整個人從地上抱了起來。

  安娜被他的舉動再次嚇了一跳。等發現他抱著自己——以公主抱的方式要往外去時,意識到他的一邊肩膀傷勢還沒痊癒,急忙出聲阻止。

  「哎,快放我下來。你的傷還沒好!」

  她扭了扭身子,人就從他的身上滑了下來,單腳在地上跳著往他的椅子去。

  卡列寧一怔,立刻朝她走近,扶住了她。

  「真的沒事嗎?」他問,表情有點不確定。

  「沒事。」

  見他這麼鄭重其事,安娜自己倒不好意思了。

  剛才自己的反應,好像有點無恥。她原本也不是這麼公主病的人。

  「扶我坐過去,我自己揉揉就好了。」

  她跟著說道。

  他扶她過去,讓她坐到了椅子上,默默看著她伸手輕揉自己的腳面。

  好像此刻才注意到,她的腳生得白嫩又小巧,帶肉,腳趾頭圓圓的。象只潔白的鴿。

  看著她用手不住揉蹭,片刻後,他竟然感覺到自己身體上的某處仿佛有了悸動的反應。

  他為自己暗地裡這種根本不該產生的反應感到羞恥。不敢再看了,立刻挪開視線。

  低著頭的安娜渾然不覺。

  腳上的疼痛已經緩了過來,她也就從公主病裡恢復了正常。

  「這麼晚,你不點燈地在這裡幹什麼?」她並沒抬頭,只開口隨意發問。手繼續揉自己的腳背,免得明天淤青一片,「我過來,是想查點資料。說真的,剛才真的被你嚇了一大跳。」

  卡列寧覺得有點尬尷,一時也不知道怎麼解釋自己的反常舉動。保持沉默。

  「你應該早點休息的。」安娜覺得差不多了,於是放下腳。抬頭看了眼他的肩膀。

  他的傷情恢復得不錯。昨天醫生過來,已經拆掉了繃帶。

  「雖然看起來並不影響你工作。但睡眠對加快傷口癒合也是很有好處的。」

  「是,我知道了。以後不會這樣了。」

  象個聽話的學生,他望著她,老老實實地應了一句。

  「嗯。不早了,那你去休息吧。我查完資料,也去睡覺了。」

  安娜站起來,發現腳上還少只拖鞋,低頭去找的時候,他眼疾手快,立刻揀了過來,俯身套到了她的腳上。

  「謝謝。」

  安娜朝他笑了下。拿起自己剛才那支掉地上熄滅了的燭臺,湊到火上重新點亮後,轉身來到隱沒在昏暗處的書架前,把燭臺放在書架一側,好看得更清楚些。然後,她仰頭開始找書。很快找到,拿了下來,低頭翻找起來。在她身側那盞燭火的映照下,透過寬鬆輕薄的衣料,卡列寧仿佛看到了她睡衣下若隱似現的腰肢線條。

  卡列寧知道這樣很不好。

  他現在應該照她剛才叮囑的那樣,立刻轉身離開這裡,回自己的臥室去睡覺。

  但他半點也不想走。

  和剛才一樣,他只是略微不自然地再次挪開視線。

  「安娜——」

  她湊到燭臺邊翻書的時候,他叫了她一聲。

  「嗯?」

  她沒抬頭,但應了一聲。

  「有件事,想跟你說下。我有個侄女,名叫娜塔莎,你從前應該也聽說過她。她是我兄長唯一的女兒。他去世後,我就成了她的監護人。她之前一直在葉卡捷琳娜學院過寄宿生活。下個月,她就年滿十六了。鑒於我兄長早年在世時,曾替她定過一門婚事。最近男方也開始向我詢問這件事。所以我想接她回家履行這樁婚事。你覺得怎麼樣?」

  安娜從書裡抬起頭,哦了一聲。

  「我自然不會反對。你照你自己意思辦就行。」

  「好的,」他仿佛松了口氣。

  安娜朝他笑了笑,繼續翻自己的書。很快查到了自己需要的資料,看了一遍後,把書放回去,轉身,見他還在。

  「要是您還不走,我先走了。」

  她再次朝他笑了下,拿了自己的燭臺,往門口走去。

  在她快出去時,身後忽然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她回頭,見卡列寧已經快步來到自己身側,低頭看著她。

  燭火跳躍中,他的目光顯得有點閃爍。

  安娜忽然覺得又一陣緊張。但並不想表現出來。只是稍稍往後退了點,「還有事嗎?」她輕聲問道。

  「安娜!」

  他仿佛深吸了口氣,跟著,就飛快說道:「這一個星期,我一直在壓抑自己。但是現在,我覺得我必須說出來。關於彼得高夫那個晚上我的問題,你到現在還沒回答我!我一直在等待你的回答!請你告訴我,你到底是什麼想法?」

  安娜被動地仰頭,定定地望著他。

  他的臉龐有點泛紅,眉頭皺了起來,眼睛正緊緊地注視著她。

  安娜再次一陣緊張,垂下了眼眸。

  「請你看著我,回答我!無論你是什麼想法,接受,或者拒絕,請原原本本地讓我知道。」

  他再次強調,語氣裡已經帶出點壓迫感。

  安娜深深呼吸幾口氣後,腦袋終於有點清醒了過來。

  片刻後,她按照他的要求,重新抬起眼,對上了他的目光。

  「說真的,現在我真的很難給你明確答覆。我覺得你會是一個不錯的丈夫。但這個感覺,還無法能令我做出接下來和你就此共度一生的重大選擇,我還下不了這個決心,抱歉。」

  他眼中的火光黯了下去。

  「和從前一樣,」片刻後,他略微苦澀地笑了下,「我只是個不錯的丈夫,但無法激發出你任何的愛,而你,一直是個理想主義者……那麼,等謝廖沙暑假結束,你也會和以前一樣,離開這裡了?」

  「應該吧……對不起,讓你失望了。」

  安娜低頭,開門匆匆離去。


Chapter 35

  自從明確拒絕卡列寧挽回夫妻關係的嘗試後,不知道為什麼,安娜覺得好像有點心虛。

  除此,也略感不忍。

  當時,他聽到拒絕之詞從自己嘴裡說出來時露出的那種表情,就算隔了好幾天了,安娜現在想起來,還是印象深刻。

  她開始有點害怕遇到他。

  唯恐雙方尷尬。

  所以那晚後的第二天早,她故意在自己房間裡磨蹭了一會兒,讓謝廖沙先去吃早餐。等到快八點的時候,自己這才去往餐廳。

  略微忐忑地進去時,發現他已經走了,桌上只剩謝廖沙。

  平常他坐的位子上,現在剩下幾個空的盤碟、杯子,以及邊上的幾份報紙。

  她注意到報紙依舊照著原來的樣子,折疊得整整齊齊。

  而平時,他會一邊用餐,一邊翻閱報紙的時政版,然後,准點八點出門。

  可見,他的想法應該和自己差不多。

  用個不大恰當的詞,就是彼此心照不宣。

  這樣最好。

  安娜覺得自己松了口氣。

  但是接下來的每天,當安娜發現卡列寧開始早出晚歸,天天如此的時候,她又開始有點不安。

  似乎因為自己,破壞了他的生活習慣。

  且漸漸地,她隱隱覺得,或許並非是他不想碰到自己。而是他覺察到了自己不想碰到他的心思,所以才特意天天早出晚歸。

  如果真這樣的話,安娜又覺得愧疚。

  不過,現在話既然說開了,再彆扭也就一個多月。等謝廖沙的暑假結束,她就應該可以恢復從前的正常生活。

  ————

  幾周之後,先後傳來了兩個好消息。

  第一個好消息,策劃上次英雄廣場爆炸案的幾個在逃主謀,全部被抓獲了,除一人當場自爆而亡外,包括基利洛維奇在內的另幾個人都被逮捕。根據葉卡捷琳娜二世時代制定並被亞歷山大二世延續至今的廢死刑令,這些政治犯得以逃過死刑,將會被流放至西伯利亞監獄。索菲亞謝絕了安娜提供的庇護,覺得自己背叛了兄長,決意跟隨他一道過去。安娜唏噓過後,也只能祝福她往後一切順利。

  這個消息給她帶來了很大便利。至少,行動自由得以恢復了,不必象先前那樣整天待在家裡。

  第二個好消息,就是關於她新作的發表。

  一個月前,她關於沃恩教授探案的小說在擁有眾多讀者的《青年報》副刊上開始每日連載。這部糅雜了邏輯、推理、植物草本、化學、毒理學等多種雜科的作品一經面世,就引起了副刊讀者的極大關注。隨著無所不知的古怪紳士沃恩教授手握手術刀讓屍體開口說話的故事連載進入尾聲後,安娜已經收到了來自伏爾古耶夫和副刊主編的好幾封催稿電報。讀者反響空前熱烈,紛紛要求報社繼續予以長期連載。有醫學生專門寫文,肯定了故事中提及的沃恩教授憑藉屍體情況而精確推斷死亡時間、死亡方式等斷案手段的科學性,稱自己也做過類似的研究。也有人不屑一顧,把這些斥為胡編亂造,認為是地地道道的偽科學。但不管怎樣,充滿魅力的沃恩教授問世一月來,已經成功地吸引了眾多讀者的眼球。甚至,最近陸續有他的崇拜者真的跑去彼得堡大學醫學院,目的就是為了邂逅故事裡的主人公沃恩教授。據說此舉已經引起了醫學院的不滿。為了避免繼續受到騷擾,他們在大門口貼上了「此地沒有沃恩教授」的顯眼告示。

  隨著沃恩教授的走紅,相應的,這個筆名為「沃恩朋友」的新人作者,也跟著引起了讀者的關注。

  自己寫的小說受到歡迎,安娜自然感到興奮。但在寄出最近剛完成的一份稿件後,過了幾天,她發現情況有點不對了。

  她竟然意外地收到了哥哥奧伯朗斯基的電報。

  他在電報裡對安娜的才華大加讚賞,恭賀她寫出了這麼精彩的小說,並且洋洋自得地告訴她,現在,莫斯科他認識的許多好朋友也都知道了那位新近走紅的作家「沃恩朋友」就是自己的妹妹安娜·阿爾卡迪耶夫娜·卡列尼娜。他鼓勵安娜繼續努力,言之鑿鑿地稱,照這個勢頭下去,不久的將來,她很快就能獲得皇家文學院頒發的葉卡捷琳娜文學獎,從而成為沙皇時代有史以來獨一無二的女性貴族作家,而到時候,作為哥哥,他將感到與有榮焉。最後表示,他對安娜與妹夫卡列寧破鏡重圓的事感到十分欣慰。倘若妹夫有空,最近他有意來一趟彼得堡,以期增進親戚間的感情,等等,等等。

  安娜幾乎沒怎麼留意哥哥奧勃朗斯基在這封冗長電報中的後頭的那些可怕吹噓和奉承。

  她只是對奧勃朗斯基居然知道了自己這個新筆名的事感到十分意外,也感到有點氣憤。

  按照她先前與伏爾古耶夫說好的,她現在並不希望別人知道「沃恩朋友」這個筆名的真實身份。對方也答應了她的。現在,既然奧勃朗斯基知道了,那麼唯一的可能,就是出版商單方面食言,把她的真實身份給透漏了出去。

  她立刻發了封電報詢問情況。很快收到了回復。

  伏爾古耶夫承認是自己透漏了她的身份,向她誠懇道歉。但他又替自己分辨,稱這樣做,目的只是為了更好地幫她推廣她的新書。想想吧,當所有人都在猜測「沃恩朋友」到底是何方神聖的時候,一個本來在大眾眼中只知道交際和舞會的貴族夫人,最後被證明竟是寫出這樣比起男性作家絲毫不為遜色的精彩小說,這將會是多麼具有轟動性的效應!

  何況,之前安娜出版兒童讀物的時候,也並未刻意隱瞞身份,所以現在,出版商認為沒有必要這樣做,故自作主張,將她的真實身份透漏了出去。

  不得不說,這個出版商,確實有一副行銷的好頭腦。

  事已至此,安娜雖然還是很不滿,但也沒有辦法了。

  她只是覺得有點對不住卡列寧。

  說到底,自己這個讓出版商看中的「貴族夫人」身份,借的也不過是「卡列寧夫人」頭銜的光。

  現在,好處讓她得了,而對於被動的部長大人來說,恐怕未必就是他樂意見到的了。——再加上自己現在和他的這種尷尬局面,這種時候爆出這樣的消息,簡直就是雪上加霜。

  安娜一直處在羞愧不安的情緒裡,仿佛自己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猶豫了兩天之後,這天晚上,等謝廖沙睡覺後,大概九點不到,她去敲書房的門。

  最近,除了晚上有時湊巧在家裡和卡列寧相遇外,白天幾乎就看不到他的人影。

  這個鐘點,他應該還在書房的。雷打不動。

  果然,敲門之後,聽到裡頭傳來他讓進去的回應。

  她推門而入,坐在書桌後的卡列寧抬頭,發現是她,仿佛有點意外,略微一怔。

  安娜往裡走了幾步,停在距離門口不遠的地方,道:「非常抱歉,現在來打擾你……」

  他哦了聲,隨即合起剛才正在看的一份檔,站了起來,溫和地說道:「沒關係。你是來找資料的吧?你自己隨意。我正好做完事了。我先走了。」

  他朝她點了點頭,往門口去。

  「我不是來找資料的,」安娜叫住了他,等他停住,扭頭看向自己時,低聲說道,「其實,我是來向你道歉的……」

  他沒出聲,只是略微揚了揚眉,依舊安靜地看著她。

  「是這樣的,上個月開始,我在一份報紙上連載了我最近一直在寫的新故事。筆名叫『沃恩朋友』。按照我自己的意願,我並不希望現實裡的我和這個筆名產生任何關係。所以我和出版約定,他會替我保守身份秘密。但是沒想到的,出版商出於某種原因,在未經我同意的情況下,就擅自把我現在的身份透漏了出去。我不知道你是否已經聽到了這個消息……」

  她的臉微微漲紅,睜大眼懇切地望著他。

  「我很抱歉因為這個意外而可能給你帶來的困擾。如果你覺得這會影響到你的日常生活,那麼我明天就給出版商發電報,停止這個筆名下現在正在進行的所有寫作。」

  她說完了,他依舊沉默著,只是用一種讓她感到有點不解的奇異目光看著她。

  等不到他的回答。

  安娜似乎明白了他的所指。

  「好的,我明白了,」她點了點頭,「我明天就給出版商發電報,這是目前我唯一能做的彌補措施了。另外,真的非常抱歉,希望你能諒解。」

  她再次誠懇道歉後,轉身要走。

  「安娜,不必了。」

  卡列寧忽然說道:「我聽說,已經有沃恩教授的崇拜者去往彼得堡大學醫學院期待與他的邂逅了。如果你現在突然中止寫作,我擔心他們會沖到家裡來。比起來,這對我造成的壓力可能更大。」

  安娜驚訝扭頭。發現他還是一本正經的樣子,但眼睛裡,仿佛浮出了一絲淺淺的笑意。

  她自然明白他現在這句話的意思。

  只是,見他用這樣一本正經的態度說出這句明顯帶了玩笑意味的話,為什麼,她覺得有點感動?

  她望著他。

  因為他的這句話,心裡其實有點害羞,還有點小小的驕傲。

  「那麼……實在太感謝你了……」

  她說道。

  其實有點想問,他是不是也看過自己寫的小說。但是又問不出口。

  總覺得,他捧著報紙副刊的文藝版看小說,這一幕有點不和諧。

  「寫得非常好,引人入勝——無論是推理、邏輯,還是別的內容。」

  他忽然贊了一句。

  他真有看過!

  安娜瞬間臉熱。

  「就是有點驚訝。你的小說裡,涉及很多方面的知識。都是從你腦子裡想出來的嗎?」

  「怎麼可能。」她說道,「17世紀開始,就有醫生對這方面進行過研究,也出現了很優秀的解剖師。我參考了不少古典醫學資料,還有彼得堡大學的最新科學期刊以及別的一些資料。當然,也有部分是我自己的假想。您可以把它視為一部神秘主義推理小說。」

  安娜半真半假、模棱兩可地答覆。

  事實上,為了避免引發太多猜疑和爭議,關於作品裡的「硬貨」,安娜一開始就決定,並不打算賦予小說裡主角過多的具有現代醫學概念的解剖學知識。著重還是側重古典解剖學加毒理、化學等內容的模式。例如,第一篇故事裡,除了解剖揭示死亡時間原因,模擬死亡現場外,提及的用液相色譜分離複雜混合物來鑒定物質的技巧和知識,此前已經問世。只是沒有被人加以系統認識而已。對於專業人士來說,也並不算特別驚世駭俗。這樣的話,如果小說能夠成功,那麼寫這個系列作品的作者最多也只會被人冠以諸如「有才華」之類的讚譽,而不會近乎妖類。

  卡列寧應該是相信了。

  「你確實……和別人不大一樣。」

  他最後這樣說道。

  應該算是讚美吧?

  安娜一笑,正準備道別,聽見他又說道:「安娜——本來,我也打算明早徵詢你意見的。既然現在方便,那麼現在就說了。後天宮廷裡沙皇舉辦一場舞會,慶祝卡斯多夫斯基女大公的哥哥巴伐利亞國王繼位。如果方便的話……」

  他停住。

  「是需要我和你一道過去?」

  「如果你方便。」他說道。

  安娜略微猶疑了下。

  「好吧。」

  鑒於他剛才的寬宏,既然他提了這件事,她也不好拒絕。

  「謝謝。」

  他道了聲謝。

  安娜再次笑了笑。

  ————

  接下來的宮廷舞會乏善可陳,和以前的沒什麼區別。到場的都是真正的貴族和大人物。

  安娜抵達後,很快就發現自己依然被大多數的女人孤立。尤其是,當沙皇現身後不久,要求卡列寧帶著安娜到自己面前覲見,過程相談甚歡,甚至邀請她跳了與皇后之後的第二支舞後,女人們看著她的眼神更加有內容。背對著的時候,安娜甚至聽見有人低聲議論自己:「哦,就是她呀,她為什麼總是那麼愛出風頭——」

  滿滿擋不住的酸氣。

  安娜置之一笑。大概有點猜到她們在談論什麼了。

  莫斯科和彼得堡從來沒有距離。任何消息都能在這兩地之間快速傳播。

  不過,整場舞會下來,安娜倒也收穫了一份意外。

  在幾乎成為全場女人公敵的情況,今晚的半個主角,卡斯多夫斯基女大公倒對安娜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善意。

  女大公是從半年前開始居留在俄國的。四十歲左右,和安娜見慣的貴婦人不同,容貌英氣,舉止大方。她本身是德國人,巴伐利亞的公主。

  事實上,俄國有許多外國人在政府部門任職,就連從前的女沙皇葉卡捷琳娜二世,也是德國人。

  這一點和別的國家非常不同。

  上一次,安娜在第一次露面于宮廷舞會時,偶爾就留意到女大公投向自己的目光。

  今晚,她顯得更加熱情,時不時地主動和安娜說話。紆尊降貴。

  「親愛的卡列寧夫人,我看過你寫的小說了。太精彩!看完之後,我簡直恨不得把你從卡列寧身邊奪過來,讓你到我身邊,這樣我就能以最快的速度看到你寫出來的小說,成為你的第一個忠實讀者!」

  對於這種地方遇到這樣一個地位高過自己的粉絲,安娜頗有點受寵若驚。

  「至於那些女人……」

  女大公鄙夷地瞥了一眼,「她們不過是妒忌。妒忌你的美貌,妒忌你的才華。你千萬不要因此而感到難過。以後如果有空,非常希望能與您多些往來。我實在是太喜歡您了。」

  人總是樂意接近對自己懷有善意的同類。

  安娜也不例外。

  雖然覺得,以女大公的地位,就算喜歡自己的作品,現在似乎也有點過於熱情,稍顯反常。但難得遇到一個對自己懷了善意的人,而且一番交流下來,覺得她見識頗廣,性格爽朗,忍不住也對她生了親切好感。

  據她說,她有一個非常大的書房,裡面藏有不少珍貴書籍。甚至也有安娜找了些時日的一本中世紀某修士寫的關於歐洲民間毒藥和草藥的散本。

  安娜對此很有興趣,答應過些天去她府邸做客。

  回來的路上,因為認識了一個可以說話的女性朋友,安娜心情挺不錯的,於是和卡列寧提了下她邀請自己做客的事。卡列寧表示,因為她進入彼得堡社交圈時間並不長,自己和她不熟。

  「但如果,你覺得女大公值得往來,我倒也樂於見到你能多出去走走。」他這樣回答她。

  ————

  幾天後,因為地方首席貴族選舉改革的事,卡列寧要去被列為試點的卡辛出差,為期大約一周。

  卡列寧離開的第二天,安娜收到了來自卡斯多夫斯基女大公的邀請,請她參加她舉辦的一個假面舞會。

  在彼得堡的貴族圈,假面舞會非常流行,也十分受歡迎。接到邀請的人,打扮成各種和自己平時大相迥異的樣子,戴著面具出席。算是社交文化中的一種。

  安娜從前沒參加過這種聚會。但衣櫃裡有幾套現成的適合參加這種派對穿的衣服和配套的面具。最後她選了套類似林中精靈的裙,戴一個隻露出嘴唇的面具,坐馬車出發去往女大公的府邸。

  到達那座金碧輝煌猶如小冬宮般的房子時,女大公家的狂歡宴會已經開始,賓客眾多。到處都是奇裝異服戴著面具的男女。

  這種聚會的目的,就是讓參與者無拘無束。女大公家的這個假面舞會裡,貴族男女們雖然不至於因為多了個面具而醜態百出,但比起平時那種中規中矩的舞會,所有人似乎都隨意了許多。安娜進去後,與德古拉和中世紀海盜跳完兩隻舞,看見一個紅死魔又朝自己過來了,正準備扭臉躲開,身後有人拉了下她,扭頭,看見一個打扮成希臘神話裡戰爭女神雅典娜的女人。

  銀色面具被掀開,露出卡斯多夫斯基女大公的臉龐。

  「親愛的,」女大公挽住了安娜的臂膀,「這裡太吵了,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們去書房吧。剛才客人太多,我抽不出空。但我一直記著,我答應過的。跟我來。」

  安娜笑著隨她離開了吵鬧的大廳,上了二樓,最後來到一間書房。

  女大公確實沒有說大話。書房非常不錯。雖然,找到的那本書,並不是安娜想要的,但內容也挺不錯。

  安娜摘下面具,隨意流覽的時候,一個男僕進來,放下一杯看起來像是雞尾酒的飲料下,鞠躬離去。

  「親愛的,你口渴了吧?喝一杯吧。我還有客人要招呼,我先出去了,你自己隨意。」

  女大公和安娜打了個招呼,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後,開門離去。

  安娜翻了一會兒書後,隨手端起杯子,喝了幾口。

  酒調得很淡,微甜,十分適口,加上安娜本就有點口渴,不知不覺,大半杯就下了肚。

  漸漸的,安娜覺得仿佛有點困,眼皮沉重,打了個呵欠。

  她以為是自己太過疲勞,起先也沒在意,但很快,當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甚至變成暈眩,終於不得不撐著坐到邊上椅子裡才不至於摔在地上的時候,她終於意識到不對,看向自己剛才喝的那杯酒。

  她支撐不住,閉上眼睡了過去。

  ————

  安娜恢復意識的時候,覺得頭還有點暈。慢慢睜開眼睛,發現躺在一張陌生的奢華大床上。床柱四角掛了猩紅的天鵝絨簾幕,燈光幽暗,空氣裡漂浮著濃烈的香氣,熏得她更加難受。

  她口渴得要命,呻/吟了一聲,掙扎著想起來時,發現自己手腳酸軟,竟然完全不聽使喚。想喊叫,喉嚨裡也只發出幾聲含含糊糊的咿咿呀呀聲,整個人猶如新生嬰兒般,軟綿綿毫無力氣。

  這一驚非同小可。

  她記得清清楚楚,自己在女大公的書房裡,喝了杯雞尾酒後,漸漸覺得頭暈想睡覺……

  安娜奮力掙扎,終於艱難地翻過身,滾到床邊後,一下摔落在地。

  「親愛的!你醒了!怎麼摔下來了,疼不疼?」

  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安娜艱難地看過去,看見女大公卡斯多夫斯基正朝自己走來。

  她已經脫去外面的希臘式袍子,只剩一層白色薄紗覆體,豐滿的胸脯、健美的肢體線條,隨她走路時的動作若隱若現。

  安娜睜大眼睛,驚駭地望著她,一時還有點不明所以。

  很快,女大公來到了安娜的身邊,俯身輕而易舉地抱起了她,送她躺了回去,動作十分輕柔,宛如……

  一個溫柔的情人!

  安娜被自己腦海裡突然冒出來的這個念頭給驚住了。眼睛瞪得更大,駭然地望著順勢靠了過來的女大公。

  女大公和先前看起來,就像換了個人。

  她俯身靠在安娜的邊上,用一種近乎癡迷的目光凝視著安娜,戴著鴿蛋寶石戒指的手輕輕撫摸著安娜的臉龐。

  「多麼美麗的一個可愛人兒啊!安娜,你象天使一樣迷人,我情不自禁地愛上了你……」

  被她那只手撫摸過的皮膚,迅速繃出了一層細細的雞皮疙瘩。

  安娜明白了過來。

  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竟然遭遇了這樣一場傳說中的同性騷擾!

  不,不是騷擾這麼簡單。女大公已經扯去她自己身上的那層薄紗,毫無遮掩地露在了安娜的眼前。跟著,她的手也來到了安娜的胸脯上,慢慢脫去她外面的衣服,扯下裡頭裹住她身體的胸衣,露出了大半的雪白酥胸。

  「真美啊——」

  女大公用一種近乎崇拜的熱切目光緊緊盯著安娜裸/露在外的身體,歎息了一聲,手就跟著撫摸了上去。

  隨著她在自己身上肆無忌憚的動作,安娜羞憤得簡直恨不得咬舌自盡。

  她極力掙扎搖頭,手腳卻依舊沒有絲毫力氣,只剩咿咿呀呀的含糊抗拒聲。聽起來卻更增曖昧。

  「安娜,我真的愛上了你。我也聽說了你之前的事。你這麼美,又這麼有才華,為什麼寧願忍受那些臭男人的欺騙和背叛呢?伏倫斯基是個懦弱的膽小鬼,你的丈夫是個自私無情的政客,他們能給你帶來什麼幸福?跟從了我吧!我會把我擁有的一切都獻給你。我們可以去我的公國。在那裡,我是國王,你就是我的王后,我發誓我會永遠忠於你……」

  安娜的胸衣被她完全除去了,長髮也散了出來,海藻般簇在她的臉龐周圍。

  她拿來一頂預先備好的鑲滿珠寶的黃金王冠,戴到了安娜的頭上。

  雪白的柔美身子嬌弱無力,躺在猩紅的錦緞上,猶如血中綻出的一朵蓮,美得幾乎令人難以呼吸。

  女大公跪在安娜的身邊,癡癡注視片刻後,朝她慢慢壓了下來,仿佛想要吻她的嘴唇。

  ————

  卡辛的這趟公差還算順利。抵達的第二天中午,卡列寧遇到了一個老朋友赫爾穆特。

  赫爾穆特是德國貴族。卡列寧早先擔任外交官時與他認識,關係還算密切。故交重逢,兩人一起吃飯。餐桌上,談了些關於卡辛省改革的話題後,自然就轉到了最近巴伐利亞國王登基的事。說了幾句後,赫爾穆特笑道:「您在彼得堡,應該知道國王的妹妹卡斯多夫斯基女大公吧?是個很有風範的女人。幾年前我還追求過她,但被她拒絕了。」

  卡列寧調侃了一句:「或許你可以繼續到彼得堡去展開你的追求。她仿佛有意定居,在社交圈很有名氣。」

  赫爾穆特聳了聳肩:「我確實打算過些天去彼得堡。但不是為她。她只喜歡女人。怎麼,你難道一點兒都沒聽說過?哦是的,國王曾制止過她,我想她應該隱瞞了下來,所以你們都不知道。」

  卡列寧怔了怔。

  「怎麼了?哦,是的。我知道你對這種風流事兒沒什麼興趣,不說了。說說這次卡辛貴族……」

  赫爾穆特話沒說完,卡列寧忽然站了起來。

  「非常抱歉,我的老朋友。我忽然想起來,我有點急事沒辦,恐怕不得不中途停止這頓飯了。下次等你去彼得堡,我再請你。」

  幾乎連話都沒說完,卡列寧就拖開椅子,在對方驚詫的目光注視下,轉身匆匆離去,差點撞翻過來送菜的侍者手中的託盤。


Chapter 36

  安娜渾身無力,但意識十分清醒,死死盯著女大公那張靠自己越來越近的臉。憤怒、羞愧、窘迫,鄙視。各種情緒全都集中到了一雙眼睛裡,瞪得連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卡斯多夫斯基女大公的唇快要碰到安娜的唇時,忽然停下。視線從安娜的唇漸漸上移,對上她的目光,和她相視片刻後,眉微微皺了皺,輕歎:「真沒意思——」

  安娜急忙眨了下眼睛——現在全身上下,她也就剩一雙眼睛還可以動。

  女大公端詳她的表情,忽然嗤地笑了出來。抬手輕撫過安娜的臉後,把嘴唇湊到她耳畔,輕聲問道:「你不喜歡我這樣對你?是,就眨一下眼睛,不是,眨兩下。」

  安娜立刻眨了一下眼睛。

  「我愛上你,讓你覺得我是怪物?」

  安娜眨了一下眼睛,但跟著,又急忙眨了兩下。

  女大公盯著安娜的眼睛,笑容漸漸消失,臉色稍顯陰沉。

  「怪物就怪物吧,」最後她聳了聳肩,顯得很是無謂,「本來我已下定決心,不再去追求女人了,因為這讓我一再感到傷心。之前我的那些女人,不管她們和我在一起時,嘴裡說得多麼好聽,到了最後,她們一無例外總是離開我,最後投入了某個男人的懷抱。是啊,我也不得不承認,男人雖然讓人感到噁心,但也有他們的用處的。但是,誰叫我現在又遇到了你呢?等我意識到我喜歡上你後,我就覺得我先前下的決心是多麼的無聊。我愛你,想得到你,就是這麼簡單……」

  聲音變低,她凝視著安娜的目光再次變得溫柔,低頭,在安娜的胸口上輕輕印了個吻。

  「親愛的,別怕,我會對你很溫柔的……等你知道我能帶給你的那種快樂感覺後,你就會明白,比起男人,女人其實更懂得怎麼去取悅你的身體,讓它達到你前所未有的高,潮……」

  她用自己的臉龐和鼻尖蹭著安娜,一邊輕撫,一邊讚歎著她的美。

  她的手快要游到安娜的腰腹之際,臉孔漲得血紅的安娜終於從喉嚨裡發出了一個艱難的含糊聲音:「不不……在我……看來……喜歡同性……不是怪物……」

  女大公的手停了下來。

  臉也慢慢抬了起來。

  她歪過頭,看了安娜一眼。

  汗從安娜額頭不住滴落。

  她大口大口喘息,把全身僅餘的力氣都集中到牙齒上,死命咬自己的舌尖,好讓舌尖感覺到疼痛,恢復說話的能力。

  舌尖應該已經被咬破了。

  因為嘴裡,已經泛出了一絲淡淡的腥氣。

  咽下嘴裡那口血水,安娜繼續艱難地含糊說道:「但……你這樣……只會讓我厭惡……感到……噁心……」

  女大公挑了挑眉,下床去倒了杯冰水過來,然後重新爬了回來,把杯子送到了安娜的嘴邊。

  安娜閉著嘴,顯出十分抗拒的模樣。

  女大公再次輕笑,自己湊過去先喝了一口,然後再遞來,細聲勸道:「放心吧。這只是一杯冰水,能讓你感到舒服點。其實……我也不想對你這樣……」

  直覺讓安娜斷定她沒撒謊。自己現在已經任人宰割毫無反抗能力了,她好像也沒必要再往自己身上動什麼手腳。

  她順從地讓她喂了自己幾口水。

  冰涼的水經由唇齒下腹,一陣舒適感傳了過來,原本暈乎的腦子仿佛清醒了些,停歇片刻,手足雖然依舊酸軟,但舌頭似乎恢復了些功能。

  「現在感覺好了點嗎,我的小甜心?」

  女大公湊了過來,聲音溫柔無比。

  安娜忍住再次襲來的惡寒感,極力無視她的舉動,拼命捋直舌頭說道:「女大公閣下!請聽我說!我從來不覺得女人喜歡女人是一種罪。雖然教義不允許它的存在,視它為洪水猛獸,但這是人類正常的一種感情取向,就和男人喜歡女人,女人喜歡男人一樣正常!認為它是罪愆的,是無知和粗暴的體現。」

  女大公用手掌撐住自己身子,順勢躺到了安娜的身邊,兩人並頭後,她把安娜的身體翻了過來,讓她朝向自己,凝視她的眼睛,最後勾了勾紅唇。

  「哦——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說……你真的這麼認為的?」

  安娜全身繃得緊緊,表情卻不敢露出任何的緊張之色,唯恐激怒她,下一秒她就幹出什麼讓自己絕對無法接受的事兒。

  「是的。喜歡女人不是錯。但你不能對我用這樣的手段。我現在完全沒有抵抗能力。和這樣的我好了一場,對於你來說,有什麼意義?僅僅只是為了滿足你對女人身體的渴望?坦白說,我先前對您印象很好。在您身上,我看到了一種彼得堡貴族圈裡少見的風骨。但是,如果你仍堅持自己的做法,我認命。但我必須告訴你,接下來我會鄙視你一輩子。為這種比你之前口口聲聲討伐過的男性更野蠻下作的求愛舉動。即便是個農夫,也知道從路邊採集野花獻給自己的愛人好獲取她的心。」

  女大公仿佛愣了愣,忽然,抬手捧住安娜的臉,露出笑容。

  「那麼親愛的,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如果我追求你,終於得到你的心,你就會答應和我在一起?」

  安娜覺得這是不可能的。

  她對和女人發展超乎友誼的關係沒半點興趣。

  但現在,她如同砧板上的一塊肉。沒人能救她。除非女大公決定放過自己,否則,休想好好離開這裡。

  好容易讓她暫時了停下攻擊自己的動作,現在,她哪兒敢再和她翻臉?

  「或許吧……」

  她模棱兩可地應答:「就像您說的,男人讓我很傷心。或許女人之間產生的愛,才更完美持久。」

  女大公笑了起來,忽然放開安娜,自己在床上打了個滾,仰面時,長長籲了口氣。

  「親愛的,你不會是為了讓我放過你,所以故意騙我的吧?你永遠不會和我好的。」

  「我不知道。因為在認識你之前,我對此毫無概念。我只習慣接受來自男人的天經地義的愛,雖然那些愛都讓我傷痕累累。」

  「呵呵——」

  女大公再次側過臉,凝視安娜。

  片刻後,仿佛下了決心。

  朝安娜靠過來,她的額頭貼在安娜的額上,一雙臂膀,勾住了安娜的脖頸,讓她緊緊靠著自己。

  「親愛的,我實在是太喜歡你了,雖然知道你說的不大可能會變真,但我依然還是不忍心強迫你。不希望我在你心目中,是個可恥的骯髒女人……」

  她歎息了一聲,摟安娜更緊,嘴唇幾乎貼到她耳畔,低聲說道:「我願意和自己打個賭。我要追求你。彼得堡的男人,最後未必能從我這裡贏走你的心。那麼現在——」

  她輕拍安娜的背,溫柔無比。

  「好好睡一覺吧。別怕。我陪著你。等你醒來,我就送你回家——」

  ————

  與此同時。卡列寧在經過將近八個小時的火車車程,於晚上十點左右,終於趕回彼得堡的家中,發現安娜不在。驚詫萬分的管家告訴他,女主人應邀去參加卡斯多夫斯基女大公舉辦的一個化裝舞會時,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沒有任何停頓,立刻就往女大公府邸趕去。

  所幸不是很遠。

  馬車在入夜變得空曠的彼得堡大街上狂奔大約二十幾分鐘後,他終於抵達了目的地。

  但願自己多想了。

  女大公並沒有真的對毫不知情的安娜下手。

  一路之上,他只能這麼安慰自己。

  跳下馬車,以前所未有的粗魯動作,一把推開上前索要邀請函的看門人後,他就直奔舞會大廳。

  假面舞會正處於高/潮狀態。在酒水和面具的雙重刺激下,所有人都在狂歡。

  在滿坑滿谷的紅死魔、德古拉、海盜、宙斯和白雪公主的中間,突然闖入的一身正裝的卡列寧顯得那麼格格不入,靠近門口,最早發現他的人紛紛停下來,扭頭看著他,面具後的眼睛裡射出驚訝的光。

  卡列寧無視這些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他的眼睛飛快梭巡著正在跳舞、喝酒、大笑的在場女人們,希冀能在一堆用綢緞、羽毛、花邊、蕾絲和面具裹出來的女人中找到安娜的身影。大約十幾秒後,撥開擋住前頭的人,他快步來到一個身段看起來和安娜有點象的女人跟前,抬手掀開她的面具,結果讓他大失所望。

  是塗了一臉粉的的斯塔爾夫人!

  「上帝啊!卡列寧閣下,您這是要幹什麼?」

  被嚇住的斯塔爾夫人回過神兒後,不高興地嚷嚷起來。

  「抱歉,夫人,請您繼續!「

  卡列寧把面具飛快套回斯塔爾夫人的臉,匆匆道歉後,在身邊女人們竊竊私語的注視目光和低聲議論聲裡,最後掃視了一圈現場,斷定安娜不在這裡。

  他的心臟立刻提起來,猛回頭朝裡大步走去。

  片刻之後,怒氣衝衝的卡列寧部長在一個被嚇得有點不知所措的男僕的帶領下,來到了女大公的臥室門前。

  門緊緊關著。試著推了下,紋絲不動,仿佛從裡反鎖了。

  卡列寧抬起腳,砰地踹開了門,闖入後,立刻大步往簾幕低垂的那張大床走去。一把撩開帳子,他被自己看到的一幕驚呆了。

  他之前設想過的最壞可能真的發生了!

  安娜真的……和完全赤身的女大公一起躺在了床上。

  衣衫不整,幾近全/裸!

  但,再看第二眼,他發現,眼前一幕,又和他想像的有點不一樣。

  安娜竟然和女大公面對面額頭相抵,神情平靜,看不出任何掙扎或抗拒的表情。而女大公的手摟住她的脖子,兩人仿佛偶偶私語,低聲在說著什麼話。

  這算什麼。

  片刻前還滿腔怒火的卡列寧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胸口覺得發悶,一口老血差點噴薄而出。

  女大公聽到門被外力粗暴破開的聲音,猛地坐了起來,面露不快,正要瞧是發生了什麼,赫然發現帳幕被人扯開,一陣珠簾窸窣亂撞聲中,面前已經多了個男人。

  女大公眼睛裡閃過驚訝。扯了被將安娜身體裹住後,若無其事地下了床,赤身走到一張地毯前,撿起剛才被丟下的一件外衫,隨意披在身上。

  「您怎麼來了?卡列寧閣下?」她的語氣聽起來,甚至十分輕鬆。

  卡列寧的視線一直停留在安娜的身上,僵硬得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但很快,他就發覺不對。

  安娜的兩腮紅得異常。看到他突然扯開帳幕現身時,她猛睜大眼睛,露出不可置信的驚喜表情,但緊跟著,她的表情仿佛又變成了羞愧。避開他的目光,用一邊臂膀支撐住自己肩膀,似乎想要坐起來,但嘗試卻失敗了,重新又軟軟地倒了回去,臉壓在枕上,淩亂長髮撲散在她光裸的後背和肩膀上,顯得無助極了。

  卡列寧心臟微微緊縮。迅速向她靠近,試著扶起她,這才發現她全身仿佛被抽去骨條般軟綿綿的,急忙扶靠在自己的臂上。她的脖頸就如新生嬰兒般地軟了下去,頭無力地靠在他的懷裡,

  「安娜!你怎麼了?」

  一陣焦慮襲來,卡列寧抬手撩開遮住她臉龐的亂髮。

  「帶……我離開這裡……馬上……」

  安娜喃喃說道。意識到自己已經安全,繃了許久的那根弦仿佛忽然斷裂,精神一放鬆,人就暈厥了過去。

  卡列寧焦急地拍了拍她的臉,她緊閉雙目沒有反應。迅速放平她淩亂成一團的裙擺,幫她把原本褪到腰際的上衣拉回去,隨後脫下自己外套,遮住依然衣不蔽體的她後,抱她站了起來,快步朝外而去。經過女大公身邊時,他停了停,看她一眼,目光沉沉。

  「卡斯多夫斯基夫人,你必須要為今天施加在我妻子身上的侮辱而受到應有的懲處。」

  聲音冰寒,說完繼續朝外走去。

  「我無法接受你的話!」

  女大公在他身後大聲說道:「她是你的妻子,但她並不愛你。如果她愛你,她當初也就不會和伏倫斯基走了!所以,就算你是她的丈夫,你也沒有權力阻止她去追求屬於她自己的幸福和快樂!」

  卡列寧停了停。

  「夫人,如果她愛你,像當初愛伏倫斯基一樣,從人性的角度來說,我確實沒有權力去阻止她追求幸福。但現在,是你過於高看自己了。」

  他抱著不省人事的安娜,從後門迅速離開了這座前廳裡依舊還籠罩在一片狂歡氣氛中的宅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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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7

  安娜醒來的時候,聽到邊上有人正在說話。慢慢睜開眼,影影綽綽,看到自己臥室門口站了兩個背影。

  「她為什麼還沒醒,博日朗醫生?情況很嚴重嗎?」

  聲音低沉,好像是卡列寧在說話。

  雖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從聲音裡,也能感覺到他此刻的情緒的不安和焦慮。

  「哦,卡列寧閣下,請您不要過於擔心,」另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傳了過來。

  安娜想了起來。

  就是那位,一開始自己因為受寒生病,被卡列寧帶回家時曾來過一趟的那個醫生。

  「尊夫人應該是誤食了一種迷幻藥水。我曾經研究過這種藥水。最早是從茨岡人,也就是被英國人稱為吉普賽人的那群人中流傳過來的,成分是一些神秘的東方草藥。喝下去後,除了令人嗜睡無力之外,目前我還沒發現什麼大的副作用。等藥性過去,自然就會醒來。哦,對了,到時候可能還會有點頭暈。可以喝點辛湯,能讓她感到舒服點。」

  「好的,非常感謝。」

  腳步和談話聲漸漸遠去。卡列寧送走醫生。  安娜也很快就記起了之前發生的事。

  茫然幾秒,覺得頭還是疼,抬手想揉自己額時,發現原本不聽使喚的手仿佛恢復了些力氣。

  她低低呻,吟了聲,正想試著坐起來,忽然聽見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傳來,知道卡列寧回來了。心裡忽然湧出一種濃烈的羞恥感——又羞愧,又恥辱,根本就不想去面對他,慌忙重新閉上眼睛。

  ————

  卡列寧回到安娜的臥室裡,緩緩坐到放在她床邊的一張椅上。

  她依然緊閉雙眼,看起來仍沒有蘇醒的跡象。

  床上的安娜躺著一動不動,連呼吸聲都不敢過大,唯恐讓他察覺到自己已經蘇醒的事實,心裡暗暗祈禱他趕緊出去。

  她知道他在看著自己。

  正渾身難受的時候,忽然,感覺到一側臉龐仿佛被什麼碰觸了下。

  很快就明白。

  是卡列寧的手。

  他幫她把粘在面頰上的一綹亂髮捋到了耳後。動作輕柔。

  跟著,他仿佛又俯靠下來,近得她幾乎能感覺到他呼吸裡的熱氣兒。

  安娜神經繃緊了,不知道他想幹什麼。忽然,額頭竟被他印上了一個輕輕的吻。

  「醒來吧,安娜。我很擔心——」

  跟著,聽到他在自己耳畔低歎了一句。

  聲音……實在很難去形容。

  沙啞,感性,充斥著滿滿的情感。

  安娜被他的親昵給嚇了一跳。

  仿佛無意窺破別人秘密似的,心跳忽然加快。

  她也感覺到了,她的臉此刻應該變紅了,呼吸也有點急促。

  ————

  卡列寧根本沒留意自己剛才對她做出了那樣的親昵舉動。

  油然而生,如此而已。

  他的全部注意力還集中在此刻正躺在他眼皮子底下依舊昏迷不醒的這個女人身上。

  是他的妻子,或者說,曾經是。也是他兒子的媽媽。

  不管從前兩人之間曾經有過怎樣的不快,現在,看到她這樣昏迷不醒地躺著,儘管醫生告訴他,她會沒事的,他整個人依然還是被一種深深的自責之情給左右了。

  心緒前所未有紛亂,忍不住再次用自己的手握住她那只放在被外的手,包裹住,反復地輕輕摩挲,仿佛藉此,能讓昏睡中的她感受到來自於自己就在她身邊的那種力量。

  忽然,他感覺她的手仿佛動了動,睫毛也抖了幾下,呼吸聲也清晰起來,一陣驚喜。

  「安娜!」

  他急忙站起來,湊過去輕聲呼喚她的名字。

  「爸爸,媽媽怎麼了?她病得很嚴重嗎?」

  這時候,虛掩著的門被推開,伴隨著一句輕輕的問話聲,光著腳,穿了身睡衣的謝廖沙出現在房間門口。

  「麗薩不讓我來看望媽媽,她只讓我繼續睡覺。但我睡不著。我擔心媽媽。」

  他的表情充滿憂慮,不安地看著躺在枕上閉著眼睛的母親。

  安娜今天出門前,估計自己回來會晚,所以提前和謝廖沙道過晚安,讓他按平時的時間上床睡覺。剛才,睡夢中的謝廖沙被房間外走廊上的急促腳步聲給驚醒,知道是醫生來替自己媽媽看病後,就再也不肯睡覺,趁著麗薩走開,悄悄地摸了過來。

  卡列寧把安娜的手放到被子裡後,站了起來,朝著兒子走了過去。

  「你媽媽她……」

  他停頓了幾秒,蹲了下去,讓謝廖沙不必仰頭看著自己後,繼續說道:「她沒事。很快就會醒的。你回去睡覺吧。明早醒來,你就能看到媽媽象平時那樣叫你起床了。」

  「可是……」

  謝廖沙看了眼床上的安娜,「我還是很擔心媽媽——我想留下來陪她,這樣說不定,她就能醒得更快……」

  安娜無法再裝下去了。

  她睜開眼睛,扭過臉,朝謝廖沙露出一個笑容。

  「謝廖沙,我已經醒了,沒事了。別為我擔心,好嗎?」

  「哦,媽媽,你終於醒了!」

  謝廖沙驚喜地叫了出來,飛快繞過父親,撲到了安娜的床前,抓起她的手親吻。「剛才我一直睡不著覺,非常擔心您。」

  「好了,媽媽真的沒事,別擔心了……」

  胳膊還是無法自如使勁。

  勉強抬起來,抱住謝廖沙頭髮亂蓬蓬的小腦袋,親了親他的臉蛋,低聲安慰著她。

  卡列寧站在邊上。默默看了片刻後,過去分開了安娜和謝廖沙。

  「好了,你媽媽沒事了。她也需要休息。現在,回你自己房間繼續睡覺,可以嗎?」

  謝廖沙看著安娜,見她朝自己微笑,終於點了點頭。

  卡列寧把光腳的兒子扛到自己肩上,送他躺回到他的被窩裡,拍了拍他的腦袋,轉身離開時,聽見兒子的聲音響了起來。

  「爸爸,我能和你談談嗎?關於媽媽的事。」

  卡列寧停住,扭過頭。

  謝廖沙的聲音聽起來還帶點猶疑的不確定,但表情和注視著他的目光,卻充滿期待。

  卡列寧聳了聳肩,轉過身,回來坐到了他的床邊。

  「好吧。讓我聽聽,你想和我說你媽媽的什麼?」

  「男人喜歡美人。而她很漂亮,是全彼得堡,哦,不,全俄國漂亮的美人。要是您失去了她,以後就不大可能再找到像她這麼漂亮的一個女人。我是說,就算那個很喜歡您的李吉卡伯爵夫人,也遠遠比不上她漂亮。這一點,您承認嗎?」

  謝廖沙現在的表情,居然象個大人般嚴肅。

  卡列寧驚訝于從兒子嘴裡說出來的這句話。愣了半晌後,抬了抬眉。「我承認這一點……但是……」

  「希望你以後不要把你的父親和李吉卡伯爵夫人連在一起說。」卡列寧接著又說道,語氣變得一本正經,「她有丈夫,而你的父親,對有夫之婦沒什麼興趣。」

  「好的,我記住了。」

  謝廖沙點頭,繼續說道:「我知道媽媽以前曾經讓您感到傷心和失望,但是我想,那也一定是因為你也讓她感到了傷心和失望。否則,象她那麼善良的人,怎麼會捨得離開我們?雖然她很喜歡那個來自莫斯科的男人。但是我卻不喜歡他。感謝上帝,現在他們終於分開了,媽媽也回家了。我希望您以後能對她好點,把她留下來,不要讓她再離開我們,可以嗎?」

  卡列寧說不出話了。

  「爸爸,求求您了!」

  男孩把父親的沉默當成了拒絕,焦急地從被窩裡爬了出來,跪在了父親的面前。

  「求求您了!我會幫您的。我會幫您一起把媽媽留下的!爸爸!」

  在兒子焦急的懇求聲中,卡列寧終於長長吐出一口氣。

  輕輕拍了拍兒子的肩膀,仿佛他是個大人一樣。「謝謝你的建議,謝廖沙,我會考慮的。」

  說完站了起來,轉身往外去。

  「爸爸,對她好點!讓她知道你喜歡她!這一點非常重要!女人的心腸總是很軟!只要你這樣做了,她就不會離開你的!」男孩在他身後繼續嚷道。

  卡列寧腳步停了停,轉過頭,表情略微困惑。

  「謝廖沙,這些都是你在學校裡學來的東西?」

  「不是,」謝廖沙眨了眨眼睛,「沒人教我。我好像天生就懂這些。難道你從來不知道這些?」表情看起來很無辜。

  卡列寧盯著兒子看了好幾秒。

  謝廖沙縮了縮肩膀,飛快鑽回了被窩。

  卡列寧牽了牽唇角,轉身出了房間。

  ——————

  再次回到剛才的那個臥室時,他發現安娜已經背過身,整個人縮成一團,背影一動不動,只剩長髮散亂地堆在枕頭和被子外。

  猶豫了下,他朝前走了幾步。

  「安娜,感覺怎麼樣了?」

  「我很好——」

  片刻後,被窩裡傳出一聲回應,聽起來悶悶的,仿佛帶了點塞住的鼻音。

  他再朝前走了一步。「頭很疼嗎?手腳還是沒力氣?」

  「我很好——」

  「你口渴嗎?想吃東西嗎?我讓廚娘給你做……」

  「拜託,我都說了,我已經沒事了。請您也離開這裡,讓我一個人安靜一下,好嗎?」

  他還說著話,突然就被安娜給打斷,語氣有點沖。

  卡列寧愣了下,沒再朝床邊走去,但也沒離開。只是站在原地,依舊默默望著她的背影。

  安娜嚷出剛才的那句話後,心裡就覺得後悔。但又不可遏止地盼望他能儘快走開。

  她並不是遷怒於他。

  只覺得心裡堵得異常。

  想到當時那種被極力壓抑著的絕望和恐懼,想到他扯開帳幔,自己卻幾乎赤身任由另一個女人摟抱住的一幕,她就忍不住憤懣,又羞愧萬分。怪自己蠢。只想找個沙堆把自己埋起來才好。

  現在誰也不想看見,什麼話也不想說。讓她自己一個人安靜消化掉這一切,或許明天她就會好。但他這樣留在這裡不走,只會讓她覺得更加糟糕。

  沒聽到他離開的腳步聲,知道他依然還站在自己背後,她再也忍耐不住了,扯過被頭,蒙頭蓋腦就把自己整個人都包了起來。

  跟著,鼻子一酸,眼淚就滾了下來。

  卡列寧愣在原地片刻後,看到被子下她的肩膀仿佛在微微聳動,突然意識到她在哭泣,立刻快步來到床邊,單膝跪著俯身過去,隔著層被子輕拍她的肩膀和後背。

  「別哭,別哭了,好嗎——」

  他的聲音發緊,動作也略僵硬,完全沒有一開始以為她沒醒來時那麼親昵自然。勸了一會兒後,發現非但沒用,被窩裡的她抽泣得仿佛更加厲害,於是掀開被,讓她露出了頭。

  「噓——別哭了,安娜,是我不好!都怪我,怪我不好,求你別哭了,好嗎……」

  他在她耳畔不斷低聲懇求,親吻著堆在她頸後的長髮,但,她仿佛顫抖得更厲害,終於從後緊緊抱住她的身體,讓她完全蜷在了自己的懷抱裡。


Chapter 38

  安娜不知道自己怎麼就會哭了起來。

  卡列寧在她身後越勸,她情緒反倒更是難以自己。

  等發覺他從後抱住自己,象安慰小孩似地輕拍自己後背肩膀時,她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失常,停止了哭泣。過了一會兒,等情緒恢復了些後,悶聲說道:「晚上……謝謝你來找我。不過,我現在真沒事了。你去休息吧。」

  卡列寧沒有走,試著將她整個人轉過了。

  安娜轉了個身。

  卡列寧靠在床頭上看她。

  她的眼睛還有點紅,臉上也帶了點殘餘的淚痕。但情緒看起來確實平靜了許多。

  「真的,沒事嗎?」他遲疑地問。

  「真得沒事了,」安娜勉強笑了笑,「剛才沒控制好情緒,讓你擔心了,抱歉。」

  卡列寧凝視著她。「那麼……你休息吧。明天醫生會再來的。接下來幾天,你暫時不要出去。我可能要回卡辛,那邊的事有點急。」

  安娜嗯了一聲。

  卡列寧最後看她一眼,轉身走了出去。

  門在他身後輕輕地合上。

  安娜長長呼吸一口氣後,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她想儘快入睡,這樣等明天醒來,無論是身體還是情緒,應該都會比現在更好。

  但腦子依舊很亂。

  一開始那種濃重的羞恥感剛剛褪去,她又被另一個問題困擾住了。

  爛桃花一旦沾了身,接下來恐怕就沒那麼容易甩乾淨。這一次靠了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僥倖逃脫,但以後呢?

  看那位女大公對自己勢在必得的樣子,就知道不是個容易打發的人,何況她的地位擺在那裡。整個彼得堡,除了沙皇皇室成員,接下來,應該就算得上是她了,何況,她還是德國巴伐利亞王國的公主。

  除非自己往後一步也不出門,否則肯定會遇到她。

  安娜思前想後,煩惱不已。

  第二天醒來時,發現早上九點多了。

  謝廖沙正撐著下巴趴在她的床邊,悄悄翻著一本畫冊,一看到她睜開眼睛,立刻興奮地叫了起來。

  「麗薩!麗薩,媽媽醒了,我媽媽醒了!」

  麗薩聞聲進來,詢問安娜的情況。

  安娜覺得腦袋清醒了,身上也恢復了力氣。試著坐了起來,和興高采烈的謝廖沙說了幾句,女僕送早餐過來的時候,她下意識隨口問了音效卡列寧,才想起來,他現在應該回去卡辛了。

  「爸爸一早就出去了,不許我吵醒你,媽媽,你肚子餓了沒?你想吃什麼?」

  謝廖沙搶著回答。

  安娜微笑著和謝廖沙說話,心思依舊沉重。

  她知道卡列寧向來很忙。昨天也忘了問,在出公差的他怎麼會突然及時趕了回來,把自己從女大公那裡帶了出來。

  她想和他談談關於女大公的這件事。

  她清楚意識到,這件事現在已經不是她一個人的私事了。光憑她自己的力量,恐怕不容易搞定。弄得不好,非但會影響作為丈夫的他的聲譽,甚至也會影響他在官場的地位。

  她需要和他商量,徵詢他的意見。最好想出個什麼法子,既能讓女大公知難而退,又能避免任何流言蜚語的產生。

  她決定了,等他從卡辛回來,就告訴他自己的想法。

  ————

  卡列寧一早匆匆出門,確實有事。

  但不是安娜以為的那樣直接去了卡辛,而是在沙皇第三辦公廳廳長列莫涅夫預備象平時那樣出發去辦公廳的時候,把他堵截在了家門口。

  列莫涅夫看到卡列寧的時候,露出驚訝的表情。

  「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上帝,你現在不是應該在卡辛嗎?怎麼這麼快就回到彼得堡了?」

  「廳長閣下,我回來,是因為一件事。在決定履行職責彙報給沙皇陛下之前,經過考慮,覺得還是應該讓您知道。而且這件事,我個人認為,不大適合在辦公廳討論。所以冒昧地到您家裡來,還請見諒。」

  列莫涅夫微微一愣。看了下左右,隨即扭頭往裡去。「跟我來吧。」

  「這裡沒旁人。什麼事,請您說吧,卡列寧閣下。」

  兩人到了書房,列莫涅夫就發問。

  卡列寧微微一笑,看了看擺設十分簡樸的書房。

  「廳長閣下,早就聽沙皇陛下稱讚過您的簡樸生活。作為中央政府二品高官,還是最受沙皇陛下寵信的心腹,您在這方面的品格,實在令我感到欽佩。」

  列莫涅夫扯了扯自己皺巴巴如核桃皮的臉皮,做出一個乾巴巴的笑容。

  「卡列寧閣下,您過來,不會是為了轉達沙皇陛下對我的這句謬贊的吧?」

  「自然不是,」卡列寧的神色變得嚴肅,朝列莫涅夫走近幾步後,稍稍壓低了聲音。

  「您應該知道,雖然我的部門遠遠比不上第三廳消息靈通,但過去的很多年裡,因為我致力的地方改革,和中央機構裡大部分不樂意出遠門的官員比起來,我跑過更多的地方,所以有時候,難免會瞭解到一些原本和我的職責關係並不算大的事。說起來很巧,五年前,在奉命去奔薩省處理農奴改革後續土地問題的時候,我審問了一個涉案的區長。除了那件事,他另外還向我承認,在更早的一樁涉及數萬俄頃的大宗土地糾紛裡,他曾把您妻子的名字無償地添加到了一家鐵路公司的股東名單之中。只要去查,很容易查得到。也就是說,您沒有花一分錢,就獲得了該鐵路公司百分之二十的股份。當年這百分之二十的分紅,應該不會少於十萬盧布。現在,五年過去了,鐵路公司規模日益擴大,分紅自然也會相應增加。」

  列莫涅夫快步走到門口,反鎖上門後,猛地轉過身來,眼瞼跳動,死死地盯著卡列寧。

  「您突然和我說這個,是什麼意思?您到底想要幹什麼?」

  卡列寧面露微笑。

  「列莫涅夫閣下,您別誤會。那種人的供詞,自然不能完全當真。否則,五年之前,我就已經報告給沙皇陛下了。對於這種針對您的詆毀,原本,我並不打算對第二個人提及,包括閣下本人。但現在,我遇到了個問題……」

  「什麼問題?」

  廳長的臉色可算緩了點回來,但還是不大好看。和平時的樣子大相徑庭。

  「巴爾幹再次開戰,陛下和奧地利皇帝之間的怨隙是不可調和的。歐洲剩下的兩大國裡,陛下現在面臨著到底是和德國還是法國結盟的兩難選擇。就我個人而言,我認為德國絕不會拋棄他的兄弟奧匈與沙皇陛下結下同盟,法國才是我們目前、至少將近十年內的最好選擇,而法國人也樂意憑藉我們的力量與他們一道夾擊德國和奧匈,為了向沙皇陛下示好,法國政府願意向我們貸款購買軍艦。沙皇陛下還有什麼理由猶豫不決呢?就為了維持住與德國之間的友誼?就這個問題,我與斯特列莫夫也曾在國務會議上爭辯過多次。您是陛下最信任的親信,我相信您的意見,一定能促使陛下儘快做出最後的正確決定。」

  「就是這件事?」

  列莫涅夫露出驚訝之色,用一種不解的目光看著卡列寧。

  「是的,就是這件事,和法國結盟,讓首鼠兩端的德國人知道沙皇的態度。說到這裡,我還有一個建議,可以從驅逐卡斯多夫斯基女大公出境開始。巴伐利亞實質不過德國的一個公國。驅逐女大公,就是沙皇向法國人表明態度的一個絕好開端。」

  列莫涅夫盯著卡列寧。

  「卡列寧閣下,這是個會關係到歐洲整個局勢和國與國關係變化的重大決定。事實上,我認為我們也完全可以考慮用別的外交手段去表明俄國的立場,並不一定要牽扯到女大公。你我都知道,女大公年初來到彼得堡,其實也是出於政治避難的目的。她在公國裡遭到反對,而與巴伐利亞國王夫婦的關係也趨於惡化。現在驅逐她,可想她接下來的處境。但我聽出了您的口氣,您對此非常堅持。能告訴我,您為什麼一定要趕走她?」

  卡列寧神色平靜地說道:「我所說的一切,全部基於俄國國家利益,包括驅逐女大公出境這件事。我知道這不是件容易的事,但那也是針對別人。對於您來說,卻很簡單。只要您願意,您馬上會有至少一百種的方法去達到目的。」

  列莫涅夫露出微微窘狀,尷尬地呵呵笑,終於點了點頭。

  「好吧,卡列寧部長,不管您到底出於什麼目的,我答應您的要求。你可真是頭老狐狸。論到沉得住氣,誰也不是您的對手,包括您的政敵斯特列莫夫。我當然更不希望以後會與您反目,彼此成為對立的敵人,我想我們誰也不願這樣的,是吧——」

  最後,他的語氣加重,兩眼緊緊地盯著卡列寧,眼睛一眨不眨。

  卡列寧微微一笑,「是的,列莫涅夫閣下,對此我非常贊同。」

  ————

  白天醫生來過,檢查了一番後,宣佈安娜基本沒事了。

  醫生離開後,安娜沒有出去過一步。

  生活好像又恢復到了之前刺殺事件時的那段日子。

  安娜白天陪著謝廖沙,晚上繼續自己的寫作,然後,等著卡列寧回來,和他商量這幾天一直縈繞在自己心頭的事。

  她覺得自己從沒有象現在這樣,期盼能儘快見到他的面。

  ——————

  這期間,也發生了件小事。

  在第二天的時候,女大公就派僕人給安娜送來了一束鮮花和一封道歉信,表示希望她的諒解。

  老實說,安娜半點也不想再和她扯上什麼關係。

  現在,即便是普通的友誼,恐怕也是無法維持了。

  她倒並不至於恨女大公恨到怎樣的地步。只是任何時候,只要想到那晚發生的一幕,她就覺得無比尷尬,也有點後怕,甚至快有心理陰影了。

  現在她只希望女大公就這麼從她生活裡消失,然後,讓一切都隨時間慢慢淡化。

  但是事情往往並不總是如人意。

  兩天之後,當她和謝廖沙在前面的小花園裡剪著玫瑰花的時候,一輛馬車駛來,最後停在花園的柵欄外,女大公從車裡下來。

  老實說,安娜十分驚訝,也有點不快。

  女大公表達了自己誠摯的道歉。表示上次沒有收到她的回信,心裡一直不安,今天路過,所以就進來拜訪一下她。

  安娜勉強應對了幾句,考慮著怎麼送客時,女大公朝她靠了些過來,望著她低聲說道:「安娜,不知道你丈夫在你面前是怎麼說我的,但我對你的心意是真摯無比的。我知道你現在可能還無法接受我。但我不會再象上次那樣逼迫你。我會等你的,等有一天,等你真正對男人的醜陋面目感到絕望了,那時候,你再來接受我,就不會覺得那麼難了……」

  安娜渾身又泛出了難受的感覺。

  她實在無法再忍下去了。就算真的會影響到卡列寧的仕途,她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女大公閣下!對於您發自內心的愛,我到現在還是努力持尊重的態度。但尊重,並不表示我自己去接受。我覺得我不會接受這種愛,即便對男人再失望,我也不會改在同性身上去尋求慰藉。就像那是您的天性,這也是我的天性。試圖改變人的天性,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所以希望您能理解,並且收回您的愛。」

  女大公瞅著她,慢慢說道:「安娜,那天晚上,你可不是這麼說的……」

  「是。在任人擺佈的情況之下,您覺得我還有說真話的自由嗎?我並不覺得我當時的回答有多麼不可原諒,至少,與您施加在我身上的一切相比,我的回應顯得太過蒼白無力了。或者這麼說吧,您要是覺得我欺騙了您,十惡不赦,那也由您。雖然真話總是讓人無法接受,但我實在不願意看到您繼續在我這裡浪費情感和時間,所以我現在明白告訴您,我無法做到您對我的期待,就這樣。」

  女大公的神色微變,終於慢慢站了起來,露出一絲似笑非笑的怪異表情,忽然扭頭離開。

  目送她的背影離去,安娜覺得自己長長舒出了堵在胸間好幾天的一口濁氣。

  ————

  卡列寧是幾天之後的晚上九點多回家。謝廖沙已經去睡覺了。

  他看起來和平時差不多。先問候了安娜的身體,知道她已經完全恢復健康,露出愉快的表情。讓她早點去休息後,自己就上樓去了。

  安娜回到房間後,既沒有心思寫作,更不想睡覺。躲在門後仔細聽外面的動靜。知道他進了書房,定了定神,開門跟著往書房去。

  推開門的時候,他似乎正在忙著整理這趟卡辛之行帶回來的工作筆記,說是明天要在國務會議上做彙報用。

  「哦,你忙吧。我來找本書。」

  安娜隨意拿了本書,就挨著書桌的邊緣,慢慢朝他蹭了過去,最後停在他邊上。

  「您好像很忙,需要我幫忙嗎?」

  「哦不必。」他笑了笑,「還有事嗎?」

  他沒有抬頭,依舊忙著自己的事,只這樣問了一句。

  安娜決定現在就和他坦白。把女大公來訪的事講述了一遍。

  她觀察著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解釋:「我當時本來也不想和她撕破臉的,但是那些話,要是當時不跟她說清楚,以後怕更麻煩……但我又有點擔心,怕會影響到你……」

  卡列寧忽然停下筆,抬眼看了下她。

  「你做得很好。」他說道。

  安娜一愣。

  「……很好?」

  「是的,」他用一種肯定的語氣說道。

  「不會影響到你嗎?畢竟……」

  卡列寧注視著她,忽然說道:「安娜,老實說,我很高興。涉及這件關係到你個人尊嚴的事,在做出正確舉動的時候,你還為我感到顧慮。以前的你不會這樣的。」

  「我真的很意外,也很高興。」他重複了一遍。

  安娜一愣。

  「……」

  卡列寧微微一笑。

  「明天,女大公就會收到由沙皇親自簽發的限令她三天內離開彼得堡的命令。也就是驅逐令。」

  安娜驚呆的時候,卡列寧朝她笑了笑,手中的筆重新開始動了起來,仿佛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安娜終於回過神。

  「等等!你剛才說什麼?」

  安娜沖著他嚷了起來。

  卡列寧用一種同情的目光看著她,但最後還是搖了搖頭,面帶微笑重新說了一遍。

  「不可能!好端端的,沙皇怎麼會驅逐她出境?」

  安娜壓抑不住興奮之情,在卡列寧身後走了好幾個來回後,忽然停下腳步看向他。

  他依然十分淡定。她在他身後走來走去的時候,他自顧埋頭工作。

  「一定是你!是你對吧?」安娜幾乎是撲到了他邊上,興奮地抓住他的胳膊,「快告訴我,你到底怎麼做到的?」

  卡列寧神情看起來還是很平靜,但眼睛裡開始有笑意閃動。他終於投下筆,往後靠了靠,靠子椅背上後,望著她,慢吞吞說道:「也沒什麼。我恰巧知道列莫涅夫的一點陳年舊事,而他不想讓別人知道,所以他願意幫我這個忙。就這樣。」

  安娜定定地望著他。

  她雖然不是官場中人,但也知道官場歷來就是勾心鬥角的一個角鬥場。有時候,手裡握有的底牌,往往能在關鍵時刻起到扭轉局面的作用。

  憑直覺,她知道卡列寧口中輕描淡寫的第三廳廳長「列莫涅夫的一點陳年舊事」絕對不是可有可無的廢牌。但他現在就打了出來,僅僅只是為了替自己解決掉這筆爛桃花。

  對於一個把官場當職場的人來說,這樣的舉動,就算用犧牲來說,應該也不為過。

  「啊!實在是抱歉……」安娜又激動又高興,「我沒想到,您竟然已經不聲不響地幫我解決了這個問題……但是您之前為什麼一句也不提呢?還有,對您為我做的這件事,我真的非常感激,也感到非常抱歉。因為我,給您帶來了這樣的麻煩。第三廳廳長的那張牌,說不定您原本是打算留到什麼關鍵時刻才用的吧?現在卻因為我,就這樣浪費了……」

  卡列寧微微一笑,「我們這種人,被人稱為政客。這可不是個什麼好聽的稱呼。既然當了這麼多年政客,誰的手裡都握有幾張牌,就看誰的更大,用得更巧妙而已,沒有所謂的浪費。我只是有點遺憾,自己只能為你做到這個程度。何況……」

  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凝視著安娜。

  「何況,只要你能感到安心一點兒,在我看來,它已經獲得了最大的價值……」

  之前在彼得高夫莊園的那個晚上,負傷的他讓她臥在他胸口時,當時他的表情和語調,好像也是現在這個樣子。

  ……表白?

  安娜心跳立刻加快,避開了他的視線,抓過剛才放在桌上的書,顧左右而言他:「哦,謝謝您……我先回房了,你也早點休息……」

  她轉身要走的時候,拿著書的那只手被身後的卡列寧抓住。

  她停下腳步,扭頭,看著他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掰開她的手,把書拿開,放回到桌上後,輕輕一扯,她就跌坐到了他的懷裡。

  她的臉泛出紅暈了,稍稍掙扎了下,表示出自己抗拒的意思,但沒十分用力。

  卡列寧的一隻手摟住她肩膀,另手手背輕輕撫過她垂下來的如緞長髮,低頭凝視著她的眼睛。

  「安娜,要是你真的感謝我,那就一直留下來,不要走了,行嗎?」

  耳畔響起他的聲音,溫柔得像是窗外此刻的那片月色。

  安娜說不出話,被動地仰頭看著他。

  他的臉慢慢地朝她靠近,一寸一寸。

  正在這時,書房的門從外被人推開,一臉惺忪的謝廖沙揉著眼睛出現在門口。

  「媽媽,剛才我醒過來,忽然想到白天我們下的那盤棋……哦,上帝啊!我的媽媽好像不在這裡,我得回去睡覺了……」

  忽然看清父母現在的樣子後,謝廖沙的眼睛睜成滾圓,象個小機器人一樣,火速直挺挺地轉身離開。


Chapter 39

  剛才的氣氛已經消失了。

  安娜臉有點熱。急忙從他膝上站了起來。

  卡列寧眼中掠過一絲失望之色,但並沒有再繼續勉強,順勢放開了她。

  「我去睡覺了。你事情做完,也早點休息。晚安。」

  安娜沒敢看他眼睛,道了句別,轉身就匆匆走掉。

  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後,卡列寧抬手,敲了敲自己的頭,重新靠回在了椅子上。

  ————

  安娜這個晚上睡得異乎尋常得好。一夜無夢,第二天早上,她醒來的時候,發現居然快八點鐘了。

  一下從床上起來,去穿晨衣時,臥室的門忽然被人推開。

  她以為是謝廖沙,並沒回頭看,低頭系著晨衣的衣帶,笑道:「哦,寶貝,媽媽今天起晚了,你爸爸要出門了吧,你去送送他……」

  她轉過身,撞到一雙眼睛,一愣。

  卡列寧站在門口,臉上微微含笑地望著她。

  一看到他,安娜頓時想起昨晚後來的那一幕,頓時又有點不自在。

  儘量裝作若無其事。

  「非常抱歉呀,」她停在原地看著他,「早上居然起晚了,沙沙也沒來吵我……您要出門去了吧?祝您今天一切順利。」

  「是我讓謝廖沙不去吵你的,」卡列寧順手關上門,朝她走了過來,「他已經和我一道吃了早餐,現在應該回房間了。」

  「您昨晚睡得怎麼樣?我睡得倒是挺好……」

  眼見他越走越近,安娜也越來越緊張,趕緊找了個話題。

  卡列寧停了下來。

  「安娜,我昨晚睡得並不好。」

  出乎意料,他居然這麼接了一句,凝視著她。

  「我一直在想你後來還沒有來得及答覆我的那個問題……雖然之前,我曾經被你拒絕過。但我希望這次,我能從你這裡聽到不一樣的答案……」

  安娜被動地望著他,屏住呼吸。

  「要是得不到你的答案,我想我今天大概也無心工作……你應該不會眼睜睜看著我這樣而完全無動於衷吧……」

  他的聲音低沉,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她。

  安娜覺得自己連耳朵根兒開始發燒了。

  她該怎麼回答?

  不,卡列寧閣下,我對你依然沒什麼感覺。看不到我們非要生活在一起的必要性……

  這好像有點殘忍。她一向不是這麼殘忍的人。

  哦,親愛的部長先生,我非常高興地告訴你,我覺得我對你好像已經產生了那麼一丟丟的感覺,既然你再次問到這個問題,我覺得我好像也不反對和你再繼續試著在這座房子裡一起生活下去……

  這樣說,可以嗎?

  哦上帝,誰來拯救一下她?

  上帝仿佛聽到了她的祈禱,下一秒,門就被人推開了一道縫,鑽進來一個小腦袋。顯然,他剛剛就趴在門外偷聽,因為一直聽不到後續,生怕自己的媽媽拒絕,急得不得了,忍不住就現身,決定用自己的聰明智慧幫父親一把。

  「媽媽!」他熱烈地嚷道,「據我所知,城堡裡的公主在接受騎士的求婚之前,總是會給他設下一個考驗的。如果騎士能通過她的考驗,那麼她就會愛上他!媽媽,您也可以給爸爸一個考驗,要是爸爸通過了,那您就答應,好不好?」

  卡列寧剛才一直看著安娜。發現她的臉有點紅暈,並且垂下眼睛,仿佛不敢和自己對視。

  這應該是一個好徵兆。和上次她拒絕自己時的表情完全不同。

  也就是說,成功的希望非常大。

  就在他決定再次表白一下,好促使她做出最後決定的時候,怎麼也沒想到,謝廖沙居然在這時候又冒了出來。

  聽完他的話,卡列寧就知道壞事了。

  他扭頭,盯著還洋洋自得的兒子,眼皮忍不住,跟著跳了跳。

  安娜一下放鬆了。暗暗呼出一口氣。朝謝廖沙招了招手,謝廖沙立刻象小鳥一樣跑了過來。

  「那麼……該設什麼考驗呢?」

  安娜繃著快要笑出來的感覺,故意不去看卡列寧此刻的表情,狀似認真地向謝廖沙發問。

  「我有一個很好的主意!離暑假結束還有半個月,爸爸要是能在半個月裡學會拉小提琴,到時候您就答應他,以後再也不走了,好不好?」

  謝廖沙說完,背對著自己的母親,沖父親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己在幫他。

  安娜呃一聲,看向卡列寧。

  卡列寧被從兒子嘴裡蹦出來的話給嚇了一大跳。

  拉小提琴?還半個月內學會?

  開什麼玩笑!

  他天生就缺乏藝術細胞。此前既沒興趣,也沒什麼時間去接受這方面的情趣陶冶。現在讓他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去學會小提琴,簡直就是強人所難。

  「哦,不,不,謝廖沙,你趕緊出去,我正和你媽媽在說事……」

  卡列寧果斷拒絕,伸手壓在兒子的腦袋上,預備把這個專門幫倒忙的兒子給轟出去時,安娜的唇角翹了起來,看了眼神色略微緊張的卡列寧。

  「沙沙,」她叫著謝廖沙的愛稱,「你的這個主意真不錯。那就這麼定了。要是你爸爸在你暑假結束之前能學會拉一支完整的曲子,媽媽就答應留下來。」

  卡列寧呆住了。

  「太棒了!」

  謝廖沙以為父親高興壞了,上前抓住他的手,「爸爸,你聽到了嗎,媽媽答應了!媽媽答應了!」

  安娜瞟了眼一秒石化的卡列寧,再次忍笑。

  「怎麼了,你不接受?」

  卡列寧可算回過神了。

  「哦,不,我願意接受,自然願意……」

  含含糊糊答應下來,卡列寧立刻拉著謝廖沙往外去。來到走廊上後,他蹲了下去,「謝廖沙,是你媽媽給你出了這個主意,讓你這麼幹的?」

  「不是!是我自己的主意!」

  卡列寧滿臉黑線。

  「為什麼要出這個主意?」頓了頓,他問道。

  「爸爸,我不是答應過你,要幫你留下媽媽嗎?」謝廖沙眨了眨眼睛,「我現在就是幫你呀!學拉小提琴是世界上最簡單的事了!我敢擔保,用不了半個月,你就一定能學會!到時候媽媽就會留下來,我們一家還象以前一樣生活在一起,多好啊!」

  卡列寧額頭開始冒出冷汗。

  「怎麼了,您好像不高興?」

  謝廖沙終於發現父親表情不對,疑惑地發問。

  「哦,不,你的父親現在很高興,很高興。謝廖沙,你是個好孩子,你確實幫了我的大忙,一個很大、很大的忙……」

  卡列寧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咬牙切齒地說道。

  還能怎麼辦?

  接下來,他必須要在半個月內學會拉小提琴,沒得選擇了。

  ————

  部長辦公室的第一機要秘書阿列索夫今天上班後,接到了一個特殊的任務。

  他的上司吩咐他去買一把小提琴,順便再請一個老師。

  替上司工作這麼多年,這是阿列索夫第一次接到與本職工作完全無關的指令,難免感到驚訝。但這並不影響他的辦事效率,用不了半天,他就把上司需要的小提琴和提琴老師都搞定了。

  他原本以為,部長閣下是替別人吩咐下這件事的。但是,等到了午休時間,留在辦公廳的所有人都從部長閣下的辦公室裡聽到一陣弓弦擦過琴弦發出的吱吱聲時,他才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

  完全稱不上任何聽覺上的美感,更談不上享受。

  簡直就是噪音,對耳膜的無情污染。

  不過十分鐘而已,辦公廳裡的人就跑得一個不剩,剩下阿列索夫一個人。

  他原本是想忍一忍的。

  畢竟,這是部長閣下拉出的第一個旋律。另外,他其實還想探聽下,部長是不是終於決定接受大家的意見,決定要在部裡一年一度的新年嘉年華慶祝會上替大家助個興,這才突然想到去學小提琴的。

  在忍了半個小時後,秘書先生終於也落荒而逃。

  空蕩蕩的辦公廳裡,回蕩著斷斷續續的、一聲一聲仿佛鋸子切過木頭的雜訊。

  ————

  利用午休時間學了幾堂課後,卡列寧終於意識到自己的這個舉動已經嚴重影響到下屬接下來整個下午的工作情緒了。

  他把學琴的方式調整了下,改成自己去教室上課。

  為了保證能在半個月內學會拉一支最簡單的曲子,晚上的時候,教師也會應他的要求繼續到家裡來上課。

  卡列寧覺得自己從沒有象現在這樣認真地去學過一樣技能。

  但是成果卻相當令人失望。

  這樣密集的一對一教學之下,他的進度依然還是非常緩慢,或者說,根本看不到進步。

  總是找不准音。弓弦和琴弦擦出的聲音,連他自己也不忍卒聽。

  幸好,秘書找來的這位老樂師耐性非常好。居然一直容忍他這個如同朽木不可雕般的學生,耐心地反復教他。

  「上帝啊!老爺這是想幹什麼?天天晚上在書房里拉他的小提琴!聲音簡直可太怕了!要是他一直這樣下去,我們不得不考慮辭職了。」

  一周之後,在家中僕人背著他的各種不滿抱怨聲中,他才總算勉強找到音階位置。

  而謝廖沙也開始感到絕望了。

  在他的設想中,這原本是非常容易的一件事。幾天就能學會。

  怎麼也沒想到,眼看時間過去了一半,二樓書房裡傳出來的樂聲還是這麼可怕。

  偉岸的父親形象在兒子心目中轟然坍塌。

  他開始變得憂心忡忡起來。

  一周之後,父親到底能不能拉出一曲最簡單不過的小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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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0

  謝廖沙的憂心被一件意外的事情給打斷了——第二天,他的媽媽安娜收到了一封信。

  信來自他的舅舅奧勃朗斯基。

  奧勃朗斯基用非常羞愧的語調告訴安娜,因為他的再次疏忽,他和一個酒館女招待的那點破事兒被他的太太多麗知道了。現在多麗出離地憤怒,比上一次鬧得更厲害,整個人情緒完全失控。不但再次決定要回娘家,預備以通姦的罪名申請和他離婚,並且,還要他立刻償還之前他幫她出賣一處地產所獲的三萬盧布,而那三萬盧布,不用說,連奧伯朗斯基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被花在了什麼地方。

  「親愛的妹妹,在衷心為你現在的幸福感到高興的同時,請你也一定要再次憐憫憐憫你這個可憐的哥哥——他是你在這世上最後真正關心你的親人了。現在他真的知道自己錯了,並且可以拿任何東西來發誓,以後絕對不會再幹出這樣的事。鑒於多麗一直都肯聽你的勸,哥哥懇求你,請你無論如何一定要儘快來一趟莫斯科,拯救你的哥哥于水火之中……」

  信的後頭,是大段大段一個習慣性出軌男人對於自己這種行徑的深刻反省和無比卑微的懇求。

  晚上的時候,安娜把這封信放到了從辦公廳回來的卡列寧面前。

  卡列寧看完信,表情嚴肅。

  「安娜,老實說,我不方便對此事發表任何看法。去不去,全由你自己決定。畢竟,他是你的哥哥。」

  安娜觀察他的表情。

  「你不樂意我過去?」

  卡列寧被她道破心思,抬了抬眉。

  數年之前,安娜就是去往莫斯科幫奧勃朗斯基解決類似的家庭問題,結果,做兄長的奧勃朗斯基沒事了,照舊過回他浪蕩散漫的生活,做丈夫的他卻陷入一場直到現在還沒有完全解決掉的重大家庭危機裡。

  有了這段前車之鑒,他怎麼可能願意讓安娜再去莫斯科?

  不止卡列寧不樂意讓安娜過去,其實安娜自己也不大想管這事。

  雖然並不討厭奧勃朗斯基,但對這個哥哥,說有和從前安娜一樣深的兄妹感情,那就是在說瞎話。

  她只是挺同情多麗的。作為一個四五個孩子母親的中年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現來自丈夫的出軌和背叛,雖然她因為憤怒聲稱要離婚,但真的那麼容易辦得到嗎?男人可以丟在腦後,但那麼多的孩子,等氣頭過後,她不可能不考慮。

  清官難斷家務事。何況,現在剛出事沒多久。要是自己馬上過去,正在氣頭上的多麗說不定會連自己一起責怪。

  就讓奧勃朗斯基這個花心大蘿蔔再多難受幾天好了。

  她把信收了起來,預備過兩天,等他們夫婦情緒各自穩定一點後,再回一封信。沒想到第二天,從早上開始,竟然接連不停地收到了四封來自莫斯科的簡短電報,全都是奧勃朗斯基的催促和求助,最後,到了晚上九點鐘,在卡列寧那依然不能聽的小提琴練習聲中,奧伯朗斯基本人出現了。

  他風塵僕僕,原本總是顯得紅光滿面時刻帶笑的一張臉現在鬍子拉渣的,看起來好像驟然老了好幾歲。

  鑒於接下來的談話內容可能不大適合讓僕人們聽到,卡列寧讓安娜在自己的書房裡接待奧勃朗斯基,自己預備離開時,被奧勃朗斯基叫住了。

  「親愛的妹夫,」他哭喪著臉,「您完全不必避嫌,接下來我對安娜說的每一句話,您都可以在旁作個見證。安娜,哥哥向你發誓,以後再也不會幹出這種事啦!」

  安娜又是驚訝,又是好笑。

  「哥哥,問題是,你這話要對多麗說,她相信才好。您跑到彼得堡來對我發誓有什麼用?」

  「她已經回了娘家,狠心丟下了所有的孩子!保姆于昨天辭職不幹了!家裡只剩瑪特繆娜一個人!格裡沙現在生病了,塔妮婭整天在哭,莉莉追著我要媽媽,還有伊凡和拉達……哦我的上帝啊,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

  安娜覺得自己實在不厚道,因為聽到這樣一團糟的描述,她居然忍不住想笑。

  「那你應該去向孩子們的媽媽懺悔。只要你真心改過了,看在孩子們的面上,多麗也會回來的。」

  「問題是她現在根本就不見我!我聽說了個消息,她去拜訪了律師,委託律師和我辦離婚手續,還打算自己去有溫泉的度假地,至少要住上幾個月!上帝啊,這次我真的錯了。那個女人只想騙我的錢!知道我最近連一件裘皮大衣也買不起後,她就翻臉不認我了!現在我終於醒悟了,世上的女人,除了妻子是真心為我考慮外,別的女人就算對我好,圖的也不過是我兜裡的錢!我這個人算得了什麼呀!脫光衣服不過是只會走路的大猿猴而已!我真的知錯了!多麗要是真就這麼撇下一切走了,剩下我和一堆孩子該怎麼辦?安娜,求求你了,這次你一定再幫幫我。多麗一直就很崇拜你。她很迷你的新書,總是追著看沃恩教授。只要你肯幫我說幾句好話,她一定會回心轉意的。當著卡列寧妹夫的面,我再次起誓,這絕對是最後一次了,要是下次我再犯,就讓上帝懲罰我吧,怎麼懲罰都行。求求你啦,我的好妹妹……」

  奧勃朗斯基忽然又沖著卡列寧走了過去,」妹夫,我的好妹夫!看在當初你和安娜鬧彆扭,我還一直在中間努力撮合傳話的份上,這才您讓安娜再幫幫我吧。說到離婚可能給男人帶來的痛苦,妹夫您一定和我感同身受。您現在和安娜是和好如初了,但不能撇下我不管哇!」

  卡列寧面露尷尬,被情緒激動的大舅子死死抓住胳膊,甩也不是,不甩也不是,看了眼安娜,最後終於勉強說道:「看安娜自己的決定吧……」

  安娜搖了搖頭。

  奧勃朗斯基都追到彼得堡了,又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指天賭咒,這一趟莫斯科之行,是逃不過去了。

  「好吧。這次我可以去。但哥哥,話先說前頭,這是最後一次了。下次要是你再弄出這樣的事,我絕對不會再管。還有,這次,我過去只是負責幫你傳話。至於多麗肯不肯見我,或者見了後,願不願意原諒你,我都不敢保證。老實說,我倒巴不得多麗能狠狠……」

  安娜本來是想說,巴不得多麗能狠狠給他個教訓,好叫他知道出軌是需要付出代價的。忽然想到了自己,從前不也是和奧勃朗斯基一樣嗎?不管有千百個理由,婚內出軌,這種行為的本身,就是最大的錯誤。

  所以她停了下來。

  奧勃朗斯基倒根本沒留意安娜後頭說什麼。一聽到她答應了,他就興奮得差點沒跳起來。安娜說一句,他就點頭一句,最後非常懇切地說道:「妹妹,我牢牢記住你的話了。只要多麗肯回來,叫我做什麼我都答應。我也一定會牢記這次的教訓,以後絕對不會再犯。求你把我這句話原原本本地帶給多麗。」

  ————

  第二天,在卡列寧欲言又止般的目光中,安娜吻別了謝廖沙,之後就隨奧伯朗斯基踏上了去往莫斯科的早班火車。

  安娜抵達莫斯科後,幫著已經焦頭爛額的瑪特繆娜照顧孩子。安頓好五個孩子後,瑪特繆娜央求安娜一定要把離家已經一個多星期的太太給請回來。

  「上帝啊,少了女主人的話,這個家很快就會散掉的!」她紅著眼睛說道。

  家庭問題,尤其是出軌導致的家庭問題調解人一職,向來就不容易做。

  但是已經到了這份上,安娜也只能趕鴨子上架,硬著頭皮試一試了。孩子們可憐無助的樣子,讓安娜看了心裡不大好受。

  考慮到多麗娘家謝爾巴茨基一家人可能對自己並不歡迎,所以她沒有登門,而是給多麗寫了封信,約她到某家咖啡店見面。

  她原本對這個約會並不抱太大信心,沒想到多麗竟然如約出現在了咖啡店。

  比起上次安娜去要錢時見過的樣子,多麗打扮得要光鮮了許多,但臉色依然十分憔悴。一見到安娜,她先就問起孩子。當聽到大兒子坐在窗簾後發呆,幾個小點的哭著到處要去找媽媽,其中一個孩子還生病了消息後,她的眼睛就紅了,雙手捂住臉,眼淚從指縫裡流了出來。

  「……要是沒有孩子,沒有這些麻煩的孩子,那該多好啊!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離開斯基瓦!他讓我太傷心了!我已經絕望透頂!」

  多麗壓低聲,不敢哭出來,唯恐讓別人看見笑話。

  安娜坐到了她身邊,摟住她的肩膀,聽她不停朝自己控訴丈夫的種種劣跡,一直講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多麗的情緒才終於有點穩定下來。

  「那麼,往後你打算怎麼辦?真的和我哥哥離婚嗎?」安娜問。

  提及這個,多麗的臉色再次灰敗了下來。出神片刻後,她慘然一笑。

  「安娜,你這就是明知故問了。我有選擇嗎?到了我這個地步,我還有什麼選擇?就算我能做到像那些鐵石心腸的女人一樣,忍心拋棄自己的孩子不要,我往後難道還能指望再嫁一個比斯基瓦更好的男人嗎?我們家的三個姐妹裡,我原本是最漂亮的一個。但你看看我現在的樣子,又老又瘦。我陪嫁的大部分財產都貼補到家用裡了,斯基瓦這個蠢貨,花錢大手大腳,現在根本就拿不出半個子兒還給我。出了這事,我一時不忿回了娘家,不過才住了一個星期,父母就對我有了微詞。除了回去,我還能做什麼?只不過心裡不忿,實在不甘心而已!」

  安娜默然,握了握她的手。

  多麗拿出塊手帕,吸了吸鼻子。

  「安娜,說真的,有時候我羡慕你,不但羡慕,還非常妒忌你。並不是妒忌你的美貌和才華。我妒忌你有一個像卡列寧那樣的丈夫。如果我的丈夫象卡列寧那樣,不,哪怕比他還要枯燥刻板上十倍,一百倍,我也會非常樂意。對於象我這這樣的女人來說,忠貞的丈夫和穩定的家庭,除了這個,一輩子還有什麼求的?當然,你和我不同。你懂的比我多,心氣比我高,想法自然也和我不同……」

  安娜歎了口氣,把奧勃朗斯基的認錯和發誓原原本本地轉給了多麗。

  多麗沉默片刻後,冷笑。

  「狗改不了吃屎,我要是再相信他,下次再出這樣的事,我也沒臉再鬧了。現在要我回去也可以。但我絕不會再過以前那種向他討要家用的生活了。他必須要把全部工資都交給我,我會發放給他生活費。你把我的話轉給他。他什麼時候答應,我就什麼時候回去。」

  安娜看了眼窗外。

  奧勃朗斯基手上拿了一束花,此刻正躲在咖啡店外的牆角邊不安地走來走去,不住往這邊張望。

  「我想他會答應的。事實上,他現在就在外面,只不過不敢進來見你。親愛的,我覺得有些話,還是夫妻之間自己說明白比較好。我去讓他進來。讓他自己跟你道歉,你也把你的想法告訴他,可以嗎?」

  安娜抱了抱多麗,從包裡拿出小鏡子和粉盒,幫她整理好有點散亂的頭髮,又用粉撲幫她掩蓋住她臉上剛才因為哭泣而留下的淚痕,最後湊過去低聲道:「多麗,我非常贊同你預備掌控住家裡財政大權的想法。加油!現在斯基瓦一心想你回家,你說什麼,他都會答應的!希望你不要對他心軟!另外,有件事悄悄告訴你,很快,斯基瓦應該就能得到一個掛職的職位,他可能不會主動告訴你,那個職位能給他帶來每年一萬盧布左右的收入。這筆錢,不要讓斯基瓦一個人悄悄給藏了。」

  在多麗驚訝的目光注視中,安娜微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起身離去。

  ————

  調解人的任務能這麼順利地完成,安娜自己也有點意想不到。

  按照和卡列寧先前的約定,離開咖啡店後,她就去電報局給卡列寧發了封電報,告訴他自己明天會回彼得堡。但是到了下午的時候,因為出版商伏爾古耶夫的熱情邀請,安娜決定多留一天,和對方詳細談談關於自己現在正在寫的這個系列小說的情況,所以她又給卡列寧補了一封電報,告訴他取消了原定行程,自己大概會改坐後天中午的那班火車回去。

  和伏爾古耶夫的見面也挺愉快的。

  事實上,除了之前那次洩露她身份引發了點不愉快之外,和他的合作一直都算順利。出版商恭喜安娜的新小說取得了巨大成功,表示沃恩教授的故事一直在青年報上連載,已經吸引了大批的粉絲,等這個中篇連載完成後,就可以停止連載,然後,在幾個月後,推出第一本包括新故事在內的合集小說。所以他需要和安娜確定交稿日期,以保證到時候的出版和推廣工作。

  至於報酬,他承諾,一定會給安娜一個讓她滿意的出版合同,希望以後一直能出版她的這個系列作品。

  安娜對他的幫助表示感謝。之後,和青年報的主編也見了面。

  對方雖然早就聽說過奧勃朗斯基的妹妹是個美人,但真見到安娜時,一開始還是露出驚豔之色。安娜不卑不亢,態度落落大方,雙方相談甚歡,最後還一起吃了晚飯,最後愉快地告別。

  當天晚上,在多麗的邀請下,安娜住在了奧勃朗斯基的家裡。

  他們夫婦應該已經和好了。白天奧勃朗斯基買來討好妻子的那束花也被插在了客廳桌子的花瓶裡。雖然多麗對奧勃朗斯基還是不理不睬,但奧勃朗斯基卻顯得非常快活,和幾天前跑到彼得堡向安娜求助時的樣子判若兩人,看見安娜一次,就感謝她一次。最後還懇請安娜,請她回去後,一定要在卡列寧面前幫自己說說好話,讓他得到那個他想了很久的職位。

  這種需要政府部門人員掛職的鐵路公司職位,就算不給奧勃朗斯基,也會被別的某個官員給謀去——編制就擺在那裡。所以安娜倒也不反對讓奧勃朗斯基得到這個好處。他還欠自己的錢沒還呢!

  所以,當安娜用半開玩笑的方式和他提及自己的那筆錢時,奧勃朗斯基臉紅了。

  「哦安娜,等哥哥得到那個職位,我再省吃儉用個一兩年,你放心,那筆錢我遲早一定會還的……」

  安娜對他的話表示極大的懷疑。但也就笑了笑,不再追著和他較真下去。

  第二天,安娜動身預備離開莫斯科了。

  奧勃朗斯基所在的部門有事,所以安娜謝絕了他要請假送她去火車站的提議,和多麗、瑪特繆娜以及恢復了歡樂的孩子們告別後,就坐了奧勃朗斯基家的馬車去了火車站。

  抵達火車站的時候,離開車還有半個小時。她在候車室裡等了片刻,聽到車站調度員在候車室門口大聲嚷嚷,允許乘客進入月臺,提了簡單的箱子,跟隨人流往月臺去。

  進入月臺,她朝自己的二號包廂車廂走去時,忽然,看到對面走來了一個頭戴黑色帽子的男人。

  因為個子頎長,加上他身上自然流露出的那種風度,所以即便月臺上人很多,他也顯得非常顯眼。

  安娜幾乎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仿佛在找人,視線在月臺上走來走去的人群裡掃來掃去,表情略微嚴肅。

  居然是卡列寧!

  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在這裡看到他,安娜竟然覺得一陣激動。停下了腳步。等他的視線掃到自己這個方向時,她立刻掀起遮住自己臉的紫色面紗,興奮地朝他揮了揮手。

  卡列寧立刻看到了她,眼睛一亮,臉上原本嚴峻的表情消失了,朝她快步而來。

  兩人很快走到了一起。

  「上帝啊!您怎麼會來這裡?真是個驚喜!」

  安娜笑容滿面地問。

  卡列寧凝視著她。

  仿佛被她不加掩飾的欣喜之情所感染,他的一雙眼睛裡,漸漸也露出了歡喜之色。

  「我……」

  他略微不自然地看了下四周後,低聲道:「部裡今天正好沒事,我想空著也是空著,你電報裡,不是說今天坐這班車回彼得堡嗎?所以索性就來接你。」


Chapter 41

  卡列寧還沒來得及買票。所幸這班車人不是很多,安娜所在的包廂裡還有位置,補了張票後,兩人並排坐到了一張椅子上。對面是個獨自出行的老太太,火車一開動,就靠在位置上昏昏欲睡。

  安娜開始低聲向卡列寧講述自己前兩天充當調解人的經過,順便也提到昨天與出版商和青年報主編見面的事。

  卡列寧一直顯得有點心不在焉,聽到這裡,這才仿佛開始集中注意力,點了點頭:「恭喜你,安娜,我相信你的書一定會很成功。」

  「非常感謝你對我的信任,」安娜笑了笑,再仔細看了他一眼後,忍不住低聲問道:「你怎麼了,好像有心事?」

  卡列寧確實有點心事,就是這兩個星期折騰得他寢食不安的小提琴。

  離最後期限就剩一天了。

  明天,就是謝廖沙這個暑假的最後一天。

  但現在,不但謝廖沙對他感到絕望,卡列寧自己也開始絕望。

  他已經不指望能在最後一天時間裡就練習到能夠拉出一支曲子的水準,現在正在考慮用別的什麼途徑代替。

  聽到她發問,他終於回神。

  看她現在心情不錯,他決定趁機和她商量下,能否改成別的什麼方式。

  「安娜,我……」

  「對不起,打擾一下。」

  他剛下定決心,對面那位之前一直在打瞌睡的老太太仿佛有了精神,開口了。

  「這位先生,請問您熟悉彼得堡嗎?」

  卡列寧只好先回答她:「是的女士,還算熟悉。請問有什麼需要幫助您的地方?」

  「太好了!」老太太顯得挺得意,「我就說,看您的樣子,絕對是個老彼得堡人,問您保准沒錯。是這樣的,我要去彼得堡看望我的老姐妹,已經十幾年沒見面了。我敢擔保,等她看到我,一定會驚訝得說不出話!我簡直太期待了。她住在桑德城門邊,我之前從沒來過彼得堡。您知道下了火車後,該怎麼去那裡嗎?」

  「當然,我預備坐租馬車的,」老太太跟著又說,「但我聽說,彼得堡的出租馬車車夫比狐狸還狡猾,要是讓他看出來,我是第一次過去,指不定原本只要付五十戈比的路,他故意要給我繞上一個盧布。雖然我有錢,但也決不允許被人這樣當傻瓜對待,所以想先向您問好路線。」

  「您的謹慎非常有必要,」卡列寧說道,「據我所知,火車站到桑德城門有幾種路線方式可以選擇。如果你坐出租馬車,車費大概在四五十戈比左右,不會超過一個盧布。除了出租馬車,火車站也有通往那裡的公共馬車,編號H線,從早上八點直到晚上十二點,每隔半個小時一班,每人五個戈比的車費。希望我的回答能對您有所幫助。」

  老太太露出滿意的表情,道謝過後,看了眼坐在位置上一直微笑的安娜,朝卡列寧恭維一句:「您人可真不錯。而且,女兒都這麼大了,您自己看起來卻還挺年輕的。」

  安娜愣了愣。幾秒後才反應過來,立刻看向卡列寧。

  他的反應和她差不多。一開始也是一臉懵樣,等回過神兒,表情立刻就有點僵了。

  「謝謝您的稱讚,」片刻後,卡列寧終於面無表情地予以糾正,「但是,她是我的妻子。」

  「哦上帝!」

  說錯話的老太太瞪大眼睛,捂住嘴開始道歉,「實在是抱歉,我居然會認錯!但願您和您的妻子不要放在心上。太太,也向您道歉,您看起來不但太年輕了,而且,您和您丈夫好像也……」

  她打住了,沒再繼續說下去。

  安娜今天穿得確實比較年輕,整個人顯得時髦又嬌俏,和穿戴嚴謹又保守的卡列寧相比,年齡差距對比就更加明顯。

  另外,安娜從老太太那句沒說完的話中之意猜測,或許外表和穿著還在其次,他們倆從落座後就一直保持著的距離以及並不像邊上那幾對普通夫婦那樣表露出來的只有夫妻間才有的感覺,才是令這個老太太把他們的關係錯認成父女的主要原因吧?

  這確實叫人尷尬。但再看一眼卡列寧現在的表情,安娜忽然又想笑。

  但是她得忍著,否則,他的臉色一定會更加不好。

  「哦,沒事。誰都會有看錯眼的時候,請您不要再為此感到不安。」

  老太太還在道歉,弄得邊上人都朝這邊看過來了,安娜趕緊打斷了她。

  老太太用好奇的目光盯著卡列寧和安娜再看了幾眼後,嘴裡不知道咕噥了一句什麼,終於再次靠在椅背上開始打盹。

  老太太是消停了,但安娜發現,自己和卡列寧之間從月臺相遇後而生出的那種自然融洽氣氛已經消失了。

  卡列寧保持著沉默,神情恢復成和平時看起來差不多的樣子。目光略微凝重。

  安娜不大喜歡看到他又變成這個樣子。嘟了嘟嘴。

  留意到邊上幾排座位裡的人都在忙著自己的事:一個男人在看報紙,女人靠在他肩上瞌睡。一個婦女用手指從不聽話的男孩嘴裡撈他吃進去的一個小玩具。兩個男人正在討論上周剛舉辦的一場賽馬會。而對面的老太太,已經歪在窗簾邊睡了過去。

  安娜朝卡列寧身側悄悄挪了點過去,伸出胳膊,輕輕撞了撞他。

  卡列寧立刻扭臉看她,卻發現她正看著窗外風景。

  略微困惑,以為她只是不小心碰到自己。正隨她目光跟著一道往外看時,他感覺到一隻柔軟的手,從桌子底下伸了過來,碰到他的一隻手後,指尖仿佛彈琴般,調皮地輕輕撓了撓他的掌心。

  因為桌面和他身體的遮擋,她做這個動作的時候,邊上人根本就沒任何察覺。

  他的掌心立刻傳來又癢又酥麻的感覺。

  仿佛被一陣微電流給擊中,這種酥麻感迅速從他掌心蔓延到全身,包括他的心臟部位。

  沒錯。心臟那裡,隨了她的這幾下撓,仿佛都癢了起來,立刻加快跳動。

  他下意識想抓住,那只手卻飛快縮了回去。

  整個過程,不過幾秒而已。

  他屏住呼吸注視她,發現她竟仿佛什麼事都沒有,仍象剛才那樣,用她的另只手托著腮,眼睛望著窗外,一副完全沉浸在風景中的樣子。

  車廂裡仿佛一下安靜了下來。女人叱駡孩子和男人討論賽馬會的聲音都變得有點遙遠,只剩火車車輪壓過相接鐵軌節點發出的有節奏的咣當、咣當聲。

  剛才因為對面老太太無心之語而變得有點低落的情緒因為她的這個主動接觸迅速消失。

  卡列寧感到困惑又激動,甚至有點不敢相信,以為只是自己的錯覺。

  他緊緊盯著她,期待她這時候能扭過臉,哪怕給自己一個微笑,或者一個眼神,那麼他也就能相信剛才發生的不是錯覺。

  但她始終沒轉過臉,依然認真地看著窗外的風景,目光專注。

  就在卡列寧漸漸相信,剛才確實只是自己的錯覺時,那種仿佛手掌通電的感覺再次傳來。

  這一次,沒讓她再逃脫。他立刻反手緊緊抓住她那只調皮的手。

  她終於轉過臉,對上了他的目光,沖他一笑,跟著仿佛不滿地低聲埋怨:「抓那麼緊幹什麼——快放開呀——」

  卡列寧捕捉到了她話裡帶出的那絲撒嬌韻味。

  心臟瞬間劇烈跳動,仿佛都能聽見砰砰的聲音了。

  他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忍耐了。要是不現在問清楚,簡直沒法坐完接下裡的這段旅程。忽然就從座位上站起來,並沒鬆開她手,而是帶著她起來,兩人一道出了包廂。

  一出包廂,他就加快腳步,穿過一節又一節的車廂,最後停在一段連接前後兩個車廂的無人狹窄通道裡。

  他帶著她停在靠近車門的一側,讓車廂隔離帶把自己和她完全地遮擋了起來。

  「安娜,你剛才是什麼意思?」他低頭看著她問。聲音略繃。

  都把她拉這裡了,竟然還用這種正兒八經的表情問她剛才是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

  安娜忍笑。

  忍得簡直快內傷了。

  「沒什麼呀,」她眨了眨眼睛,顯得很困惑,「大概坐得近,不小心碰到了你吧。哦,我還想問你,把我拉這裡來幹什麼,我們回去吧——」

  她作勢欲走,腳剛動了下,忽然被他一扯,腳下站立不穩,立刻撲到了他懷裡,跟著額頭一熱,他已經印下了一個滾燙的吻。

  「安娜,安娜,求你不要再拿我開玩笑——」他緊緊地抱住她,在她耳畔低聲地懇求,「我是認真的,非常認真!你剛才那樣,是不是意味著你終於肯重新接受我這個丈夫了?」

  安娜感覺到了他此刻情緒裡的激動和不安,終於不忍心再捉弄,抬頭望著他,對上他此刻那雙熠熠閃動光芒的眼睛,笑著點了點頭。

  「我的小提琴……」

  「哦,去他的小提琴!我才不在乎你能不能完整地拉出一段孟德爾松呢!」

  她踮起腳,飛快吻了下他的唇,然後掙脫開他的懷抱,撇下還立在原地的卡列寧,自己笑著往包廂的車廂快步走去。

  ————

  兩人到家時,已經晚上九點了。

  謝廖沙一直堅持著不肯睡。

  明天就是暑假最後一天,他不大樂意回學校,更擔心父親要面臨的那場「考驗」。

  現在他後悔死了。幹嘛要自作聰明地父親出那個主意。

  他聽過父親拉的小提琴,就三個字:鋸木頭。

  終於等到父親接回了母親,不顧麗薩的阻攔,他跳下床跑去開門,媽媽媽媽地叫個不停。

  安娜回自己房間,換了身衣服,先去謝廖沙的房間,和他道晚安。

  「媽媽!明天爸爸的小提琴要是拉不好,您真的非走不可嗎?」

  躺在枕上的謝廖沙可憐兮兮地望著安娜,抓著她的手不住搖晃。

  「求求您,不要走好不好!要是您走了,我真的會很傷心!媽媽,我以前沒告訴過吧,以前你剛離開我的時候,每次我看到有黑頭發戴面紗的女人朝我走來,我就激動得想哭,多麼期待她能走到我的面前掀開面紗,露出您的臉,然後告訴我您回來了,我就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現在您終於回來了……」

  謝廖沙的眼圈開始紅了。

  安娜親了下謝廖沙的手,又親了親他的臉。被他緊緊抱住脖子不放的時候,對他輕聲說道:「媽媽明天不走了。就算你爸爸拉不好小提琴,媽媽也不走。」

  「真的?」謝廖沙驚喜萬分,在得到安娜再次肯定的答覆後,他發出幾聲清脆而快樂的笑聲,開始不停在床上打滾。

  安娜笑著和他鬧了一會兒,見時間不早了,命令他睡覺。謝廖沙立刻鑽回被子裡,乖乖地閉上了眼睛。

  在安娜最後親吻他額頭和他道晚上,準備要出去時,他忽然睜開眼睛。

  「媽媽,我愛你。你是世界上我最愛的人了。」

  「我也愛你,沙沙。」

  謝廖沙心滿意足地重新閉上眼睛,帶著一臉的幸福微笑。

  安娜臉上的笑也始終沒有消掉。打開門出去的時候,看到卡列寧正靠在門口的牆邊,於是,臉上的笑意更加深了。

  「安娜,」卡列寧深深地凝視著她,表情裡仿佛露出什麼期待的樣子。

  安娜笑吟吟地和他道了聲晚安,繞過他回了自己的房間。

  今晚不想寫作了。

  她洗了個澡,換了件薄薄的睡衣,吹了蠟燭。躺到床上後,在昏暗裡閉上眼睛,忍不住就會想起白天火車上的一幕。

  從走道回到自己座位上後,卡列寧很快也跟了回來。一坐下,他就握住她的一隻手,用五指緊緊交握,再也沒有鬆開過。

  後來兩人幾乎沒怎麼說話了。但他一直在看她,用一種充滿柔情和歡喜的目光看她,臉上帶著微笑。後來她困了,不知不覺靠在他身上睡了過去,醒來時,發現他還在看著自己。

  整段旅程中,前後車廂裡的咳嗽聲、孩子走動發出的吵鬧聲、大人的喧嘩聲,以及對面老太太後來的攀談,聽起來仿佛都那麼遙遠。

  世界只剩他注視她的目光和臉上的那種微笑。

  ————

  安娜睡不著覺。根本不想睡。

  一直在聽門外的動靜。

  終於,她聽到門上傳來被叩擊的兩下輕微響聲。立刻翻身下床,連鞋都來不及穿,風一樣地赤足跑到了門後。

  她慢慢打開門。

  果不其然,門口站著個熟悉的高挑身影。

  「是您啊——」她拖著調子低聲說道。

  「安娜……」

  卡列寧的聲音聽起來不大穩,仿佛充滿壓抑的情緒。

  他剛叫了聲她的名字,卻聽到她發出一聲短促的清脆笑聲。還沒明白時,身上一重,她已經象個孩子般地撲到了他的懷裡,用她兩條光滑□在睡衣外的胳膊緊緊摟住他的脖子。

  「您怎麼現在才來……叫我等這麼久。真是討厭哪……」

  聽到她在自己耳邊嬌聲嬌氣地這麼抱怨時,卡列寧覺得自己整個人仿佛都燃燒了起來。他一把抱起了她,用腳帶上門,大步往臥室裡去。

  ————

  第二天早上,習慣了八點鐘送男主人出門的僕人等了個空。

  擺在桌上的早餐已經涼了。快八點,終於忍不住的伊萬諾維奇試著去敲男主人臥室的門時,意外地發現房間裡沒人。

  他若有所思,扭頭看了眼對面的那個臥室。

  到了八點半,卡列寧和安娜才一起出現在僕人的面前。

  大家都感覺到了男女主人之間和往日不同的那種氣氛。一向嚴肅的男主人仿佛換了個人,神采奕奕,臉上帶笑,剛下樓時,他的手甚至還一直握住女主人的手,直到撞見對面排了一列等著他們的僕人們的目光,發現所有人的注意力在集中到他握著安娜的那只手上,這才鬆開了。

  九點鐘,他穿好外套,接過帽子,和送他到門口的安娜道別,預備動身去辦公廳時,看見在樓梯口躲躲閃閃露出半個腦袋的兒子。笑了起來。

  「等著。晚上回來,我就拉小提琴給你媽媽聽。你來打個分,怎麼樣?」

  「我將會是個非常公正的裁判!」

  謝廖沙露出自己整個腦袋,大聲說道。


Chapter 42

  晚上將由卡列寧部長親自奉獻的「音樂會」並未如期舉行。家裡來了一位客人,托雷斯基伯爵。

  伯爵其實不過三十歲,看起來十分強壯。但因為髮際線非常靠後,不但不得不令人擔心起他有謝頂的危險,而且看起來也比實際年齡顯老。

  他很有錢,在國民教育部裡任一個不大不小的官職。當然,和他那個擁有古老歷史的家族爵位頭銜相比,在彼得堡的官場裡,無論是資歷還是職位,他顯然還處於亟需上升的階段。

  安娜對這位客人的第一印象並不好。倒不是因為他讓人無法生出好感的外表或者那過於矯揉造作的貴族禮儀,而是他面對卡列寧時表現出來的態度。

  恭順、奉承。看起來,他根本就沒任何打算掩飾自己想要討好卡列寧的意圖。

  安娜在客廳陪坐片刻後,不禁對卡列寧感到刮目相看。

  無論托雷斯基伯爵說出怎樣的奉承話,甚至那些話,讓安娜這個旁人聽了都覺得有點尷尬,他卻依舊保持著他原來的表情和風度:既看不出他在享受奉承,也沒絲毫厭惡或者不願談話繼續下去的態度表露。反倒讓安娜覺得坐立不安。

  一開頭的奉承總算結束了。下面就是枯燥的關於時政的談話。

  安娜提不起半點興趣,趁他們談話的一個空擋,微笑著插了一句:「托雷斯基伯爵,請原諒我暫時告退,希望您和阿列克謝談話愉快。」

  「哦,不不,尊敬的夫人,請您不要走開。事實上,我接下來要談的事,也必須得到您的許可。」伯爵立刻站了起來,朝安娜彎腰行禮。

  他比安娜要大。雖然從職務上來說,遠遠低於卡列寧。但對自己也表現出這樣子的恭順態度,安娜有點不習慣。

  忍不住看向卡列寧,發現他正看過來,朝自己點了點頭,仿佛已經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麼了。不禁略微奇怪。

  「好吧。」她只好坐了回去。

  「非常感謝!」

  伯爵跟著坐下後,終於道明來意:「親愛的卡列寧,親愛的夫人,請允許我用這種稱呼代替原來的尊稱來,因為在我看來,我們其實早就是一家人了。關於我和令侄女從前定下的那門婚約,我非常渴望能夠儘快得到履行。要是我沒弄錯,娜塔莎小姐現在已經年滿十七了,正是當婚的大好年齡。而我,為了迎娶娜塔莎小姐,也已經做好了全部的準備。」

  安娜嚇了一大跳。

  迎娶娜塔莎,卡列寧那個她還沒見過面的侄女?

  就是他?這個看起來比卡列寧年輕不了多少的伯爵?

  安娜忍不住把求證的目光投向卡列寧。他的表情平靜,仿佛這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

  「托雷斯基先生,您的想法非常正當。事實上,我也打算這兩天就去把娜塔莎接回家中。等她回來後,我們可以繼續商議這件婚事。」

  他用一種公事公辦的語調應答。

  「非常感謝您,卡列寧叔父,哦,希望您不會介意我這麼稱呼您。我們真的是一家人了。我知道您日理萬機,那麼我就先走了,好給您和夫人留下一個完整的愉快夜晚。」

  托雷斯基伯爵露出高興的表情,起身告辭。

  卡列寧送他到門口,回來時,見安娜還坐在位子上沒動,走到她身邊,拿起她的手,吻了下手背。

  「安娜,你怎麼了?走吧,要是你不介意我的琴聲,我和樂意現在就去給你演奏一段。」

  「啊——」

  安娜醒悟了過來,壓下心裡因為剛才那個消息帶給她的震撼和疑慮,朝他笑了笑,「好吧。我想謝廖沙一定已經等得很急了。」

  「是的。但願他能給我這個做父親的留點情面,免得我在你面前太過丟臉了。」

  卡列寧顯得心情很愉快,拉安娜站了起來,擁著她往樓上書房去。

  ————

  卡列寧的演奏非常糟糕,連安娜這個外行也聽了出來,跑調跑得簡直快要放馬到西山了。

  卡列寧演奏完後,放下琴和弓,面露尷尬地看著安娜和謝廖沙。

  「哦,簡直太完美了!媽媽,爸爸的小提琴拉得太棒了!而且您知道,不過短短半個月的時間,他竟然就練到了這樣的程度,比我以前剛學的時候好多了呀!太棒了!」

  謝廖沙得表情真摯,眼睛放出的那種熱烈光芒,簡直讓安娜差點以為是自己不懂欣賞。

  她和卡列寧對視一眼,後者露出受寵若驚的表情。

  「謝廖沙,你說的都是真的?看起來,我也不得不去學小提琴了,免得以後你們兩位雙雙成為彼得堡著名的父子提琴家,剩下我在邊上感到自卑。」

  「哦媽媽——」

  謝廖沙難為情地走到她身邊,抓住她手甩來甩去,回頭看了眼父親,最後示意安娜彎腰,湊到她耳邊低聲說:「媽媽,老實告訴您,爸爸拉得太糟糕了,我簡直聽不出他在演奏什麼。但是您不要告訴他真相。我覺得爸爸現在非常需要鼓勵。」

  安娜笑了,摸了摸他的腦袋,「好吧。我聽你的,謝廖沙,」她看了眼卡列寧,決定讓謝廖沙的琴聲來給自己洗洗耳朵,「但是我想聽你給我演奏一段,好不好?枕著你爸爸的琴聲入睡,恐怕不是什麼很好的感覺。」

  「好的,我的榮幸,夫人。但是請您稍等片刻,我需要為演奏做一點準備。」

  謝廖沙說完,人就已經象小鳥一樣地跑了出去,嘴裡嚷著「麗薩,快幫我把琴拿過來,哦,我還需要你的幫忙……」

  卡列寧聳了聳肩,放下琴,和安娜一起坐到椅子上,等著欣賞兒子的演奏。

  過了一會兒,等謝廖沙重新出現時,他已經換上了正式的黑色禮服,領口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他拿著自己的小提琴,邁著莊重的腳步,在卡列寧和安娜驚訝的目光注視下,走到他們的對面,神情嚴肅地朝他倆鞠了個躬,再朝聞訊聚在書房門口的管家和麗薩他們鞠躬,然後宣佈:「請欣賞謝爾蓋·阿裡克賽伊奇演奏的舒伯特小夜曲。」

  優美動聽的樂聲在弓弦上流淌出來。

  小提琴手演奏得非常專注,仿佛此刻正置身於彼得堡音樂廳那個美輪美奐的巨大舞臺上,台下坐滿前來欣賞的聽眾們。

  書房裡非常安靜,除了小提琴的樂聲,再也沒有任何別的雜音了。大家全都聚精會神。

  一曲終了,餘音環繞,小演奏家鄭重地放下琴和弓。

  「先生,夫人,祝你們渡過一個美好的夜晚。」

  他朝欣賞了自己表演的聽眾深深地鞠了個躬,露出燦爛笑容。

  「上帝啊,小少爺拉得多動聽啊!這才叫真正的音樂呀!」

  麗薩發出由衷的讚美感歎,順便瞟了眼用魔音困擾了大家半個月的卡列寧老爺。

  安娜竟然感動得眼睛都濕潤了。她站了起來,用力地鼓掌。

  「哦,非常精彩。看來,我要勤加練習才行。」

  做父親的也跟著站了起來,面帶微笑地為兒子的演奏送上掌聲。

  謝廖沙發出快樂的笑聲,朝著父母跑了過來,把臉埋在安娜的裙裡,顯得十分害羞。

  書房裡充滿歡樂的氣氛。最後,麗薩帶著謝廖沙準備去睡覺,剛才被琴聲吸引過來的僕人們也紛紛散去,書房裡只剩卡列寧和安娜了。

  「你是不是還要繼續留下來做事?」

  安娜看了眼他習慣坐的那個位置,笑問。

  卡列寧微微一笑,擁她入懷,低頭在她額上吻了下。

  「你覺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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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3

  白天,僕人已經把女主人的東西搬到了男主人的房間裡。

  安娜還是不大習慣卡列寧這個大書房的空曠。所以把原來的房間當自己的書房,也省得打字時發出的噠噠聲會干擾到卡列寧,雖然他自己聲稱,聽到這種聲音對他而言,是種聽覺上的愉快。

  她被卡列寧牽手帶回房間,剛關上門,他就有點迫不及待地抱起她,快步走到床邊,把她放下去,立刻除去自己身上的外衣,人也跟著壓了下來。

  「安娜,白天在辦公廳裡,我一直都在想你,上帝啊,你一定不會相信,開會的時候,我竟然完全抓不到他們在說什麼,唯一的感覺就是這種會議完全是多餘的,大家全都滿口廢話,為了讓對方接受自己的觀點,在那裡不停地吵來吵去。我只盼著能早點回來……」

  他不斷地親吻她,解開她身上衣服的暗扣,傾訴著的聲音略微低啞,聽起來非常感性,恰正洩露了他此刻的心情和濃烈的*。

  「哦,等等,等等——」

  親吻順著她脖頸往下。卡列寧用齒叼扯開她已經松脫的胸衣時,安娜喘著氣,抱住了他的頭,阻止他接下來的意圖。

  「怎麼了?」

  他終於抬起頭,捧住她的臉。在她張嘴要說話時,低頭趁機再次吻住了她的唇。

  一個熱烈而纏綿的法式親吻過後,他終於戀戀不捨地放開了她。

  「你想說什麼?現在可以說了,我保證不會再打斷。但是親愛的,你應該知道,這種時候,別的無論什麼話題對我來說,都是一種折磨。」

  他凝視著她,眼睛裡閃動著愉快的光芒,用半開玩笑的語氣和她說話。

  安娜也知道自己這時候打斷他,顯得有點不大人道。但是她真的實在太過好奇。

  今晚的那位不速之客,給她留下了異常深刻的印象。不問清楚,她幹什麼都沒心思。

  「哦上帝,你給我停一下——先聽我說話——「

  她抓住他還沒停下來的手,把它牢牢壓在自己身下,接著說出困擾自己一晚上的疑問:「關於托雷斯基伯爵,我就不說他的外表和年齡了,這會顯得我很以貌取人。但你應該也看得出來,他這個人人品並不怎麼樣。我知道我這麼說顯得很武斷,可能也是偏見。但是上帝啊,當我聽到他對你說出滔滔不絕的那些奉承話,而他自己看起來卻沒有任何羞恥感時——順便說一聲,你好像也完全沒半點不適,我簡直難為情地恨不得立刻離開了。娜塔莎才十七歲吧,我不明白,為什麼要給她定這樣一門親?」

  卡列寧揚了揚眉,露出略微奇怪的眼神。

  「安娜,我以為你應該知道的……怎麼,你居然不知道?」

  「哦,別問我任何問題!現在是你該回答我!」安娜翹了翹嘴。

  卡列寧顯然對來自自己小妻子的這種半撒嬌半命令的口氣感到無力招架,立刻解釋:「這門親事是幾年前就定下的。那時候,我的兄長還在世。他出了點麻煩,得到托雷斯基伯爵的幫助。之後,伯爵表示出了求親的意思,我兄長就應允了下來,約定等娜塔莎年滿十七的時候結婚。現在我兄長去世,我成為娜塔莎的監護人。履行當初我兄長許下的允諾,這是我的職責。」

  「但是……」安娜皺了皺眉,「娜塔莎自己願意嗎?她才十七歲,他卻那麼老……」

  卡列寧笑了起來,抬起他另只還自由的手,捏了下她的臉。

  「安娜,你好像忘了,當初你嫁給我的時候,也才十七歲。」

  所以,中間才會發生那樣的悲劇……

  安娜心裡立刻冒出這句話,但沒說出來。

  頓了下,「但是至少,我覺得你比那個伯爵好多了。我其實不大喜歡在背後說人壞話,但上帝原諒我,這次我真的忍不住要說。我實在是不喜歡這個人。我敢擔保,任何一個正常的少女,絕對不會想嫁這樣一個丈夫的。」

  「聽到你稱讚我,我很高興。但是安娜,這是我兄長在世時定下的婚約。現在男方出面要求履行,我似乎沒有理由去反對。而且,伯爵也沒你想的那麼糟糕。不能因為他給你印象不好而斷定他不能勝任一個丈夫的職責。無論從財產、地位,或者他的聲譽來說,我覺得他都會是一個合格的丈夫。我相信他會給娜塔莎帶來穩固安定的婚姻生活的。」

  「但是……」

  「親愛的安娜……」卡列寧打斷了她,微笑著吻了下她的嘴角,「難道你想讓我們把整個美好的夜晚都花費在討論這件事上嗎?」

  看出他想結束話題了。

  或許確實是自己太過敏感。

  她甚至還沒和娜塔莎見過面呢,就開始替她設想她的心情和處境。

  說不定她自己都沒什麼意見呢!

  「好吧……」

  安娜笑了笑,決定不再和他繼續辯論下去,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尊敬的卡列寧部長閣下,你的小提琴拉得實在太可怕了!接下來,你說,我該怎麼懲罰你才好呢?」

  「悉聽尊便。」卡列寧眼睛的顏色仿佛慢慢變深,「二品文官卡列寧部長,願意接受來自你的任何懲罰……」

  ————

  第二天,是謝廖沙去學校,開始新一年學校生活的日子。

  卡列寧沒像平時那樣去辦公廳。而是和安娜一道,親自送他去學校。

  和依依不捨的謝廖沙吻別,安娜和卡列寧坐回到馬車裡。馬車沿著那條舊路往城裡去的時候,看著馬車外似曾相識的舊景,安娜想起上一次和他同坐一輛車時的情景,忍不住哧地自己笑了出來。

  「在笑什麼?說出來讓我聽聽。」他顯然沒跟上她的思路,摟住她的肩,用一種寵溺的語氣問。

  「哦,沒什麼。」

  「看來我要略微懲罰一下你了。竟然對丈夫隱瞞自己的真實想法——」

  見他仿佛又要吻自己,安娜急忙推開他的臉,「我剛才想起了上次我們走這條路時的情景。你當時可真固執!快把我氣死了!你老實說,我下了馬車後,你後來為什麼又停下來等我?」

  卡列寧一愣,仿佛想起了當時情景,也笑了。

  「安娜,你覺得我是這麼不近人情的人嗎?會把一個女人丟在天快要黑下來的野路上?」

  「那就是說,當時你根本就沒在乎我嘍?只要是女人,出於紳士的風度,你就會停下來等?」

  卡列寧再次一愣,仿佛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快回答我!」安娜表情嚴肅地催促。

  卡列寧摸不准安娜現在問這句話的意圖,覺得她在開玩笑,但再看一眼,她的表情又那麼嚴肅。

  猶豫了片刻,他露出略微苦惱的神色。

  「安娜,我向你保證,總之,以後我不會再那樣惹你生氣了,好嗎?」

  安娜忍不住了,把臉埋在他肩膀上,悶聲笑個不停。

  卡列寧終於搞清楚了,她剛才是在拿自己取笑。唰一下閉合了馬車窗簾。光線一下暗了。

  「……看來必須要教訓一下你了……竟敢取笑我……」他湊到她的耳畔,壓低聲威脅她。

  「記住你今天說的話,卡列寧老爺……不要惹我生氣……我要是生氣了……後果會很嚴重的……」

  安娜低聲吃吃地笑,躲避著他的親吻。

  ————

  馬車入城,送安娜回到家後,已經恢復了嚴肅模樣的卡列寧和她在門口道別。

  「安娜,我去接娜塔莎了。你要是有空,可以安排下她的房間。我相信你親自佈置出來的房間,她一定會喜歡。這是她第一次到這裡,我希望她能有回到家一樣的感覺。」

  安娜點頭,「沒問題,我會親自佈置的,保證每一樣東西都會讓她感到心情愉快。」

  「非常感謝,那麼我們晚上見。」

  他輕輕吻了下她的臉頰,轉身上馬車離去。


Chapter 44

  晚上,卡列寧和娜塔莎一起回到了家。

  娜塔莎是個苗條的姑娘,金色頭髮,藍色眼睛,面容秀麗。舉止落落大方。一進來,就朝站在門口迎接他們的安娜喊嬸嬸,稱讚安娜的漂亮,然後說:「叔叔來接我的時候,告訴我謝廖沙昨天正好去了學校。真是太遺憾了。我非常想念他。」

  安娜對這個姑娘的第一眼印象非常不錯。略微責備地看了眼卡列寧,然後笑著上前挽住她胳膊,把她往裡面帶,「你叔叔應該早幾天前就去接你的。不過,再過兩個星期,你就可以見到學校回來的謝廖沙了。希望你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因為你就是其中的一員。」

  「哦,嬸嬸,請不要責怪叔叔。他很早前就想接回我了。但我喜歡學校生活,所以一直不願回來。」

  「好吧,親愛的,肚子餓了吧?我帶你去房間裡休息下,然後我們就可以吃飯了。希望你喜歡你的新房間。」

  「一定會喜歡的……」

  安娜帶著娜塔莎到了新佈置出來的房間,稍微休息了下,等她換了衣服後,和她一道下樓,卡列寧已經坐在餐廳裡等著了。

  晚餐的氣氛一開始十分愉快。

  安娜閉口不提婚事,只詢問她在學校的生活,以及她的愛好等等。

  「週一德語閱讀和刺繡,週二法語閱讀、德語俄語寫作、週三舞蹈、宗教史和法理問答,接下來也都是這些課程的重複。」

  「安排得非常豐富,相信你度過了一段非常美好的學校時光。」

  「事實上,大部分同學都覺得十分無聊,希望能早點結束學業回家,不過我還好,比起回來,我寧願……」

  娜塔莎忽然像是意識到了什麼,飛快看一眼坐邊上的卡列寧,停了下來。臉上笑容也顯得有點勉強了。

  安娜隱隱仿佛有點明白。但沒有表露,只繼續笑著請她嘗嘗廚娘特意為她做的一道烤雞。

  娜塔莎朝她笑了笑,嘗了一口。「非常美味。」她說道。

  安娜忽然希望卡列寧不要提婚事的事。

  至少,等吃完了這頓飯再說。

  她看向卡列寧,用眼神提醒他。

  他對上了她的目光,但仿佛絲毫沒有接收到她的暗示。而是朝她笑了笑,然後拿餐巾擦了擦嘴,放下手裡的餐具,對著自己的侄女說道:「娜塔莎,非常高興你喜歡這裡的一切。就像你安娜嬸嬸說的那樣,這就是你的家。另外,有個好消息,我想你應該知道了,但我還是樂意再跟你提一遍。你的未婚夫托雷斯基伯爵熱切盼望能儘快和你結婚,我和你嬸嬸也樂於見到你有一個美好的將來。現在你回來了,接下來我們會安排結婚的事。你有任何需要,儘管告訴你的嬸嬸,她會非常樂於幫你解決的。」

  卡列寧的口氣非常溫和,臉上帶了微笑,象個慈愛的父親。

  安娜看了眼娜塔莎。

  果然,年輕姑娘臉上的笑倏然消失,眼睛裡也掠過一絲陰霾,但好在很快,她就恢復了情緒。

  「好的叔叔,」她說道,雖然笑容看起來有點勉強,「非常感謝你和嬸嬸的用心關照。如果有需要,我會告訴她的。」

  安娜急忙點頭。

  卡列寧不但絲毫沒察覺到侄女情緒的變化,相反,他顯得很滿意。

  「娜塔莎,看到你有一個好的歸宿,我很高興。」他慈祥地說道。看得出來,這應該是他現在真實情感的表露。

  「再次謝謝您和嬸嬸對我的關照。」

  娜塔莎說完,低頭用力切著盤裡的雞塊,沒再說話了。

  ————

  晚餐結束後,安娜陪著娜塔莎在謝廖沙的音樂教室裡彈了一會兒的鋼琴。

  「親愛的,你的彈奏真是太美了。希望以後能經常聽到。」

  聽完她彈了一段曲子後,安娜笑著稱讚。

  娜塔莎抬起頭,露出帶了歉意的笑容:「嬸嬸,我覺得有點累了,能否允許我現在就回房間休息?」

  「哦,當然可以。是我的疏忽。你今天坐了半天的馬車,肯定會感到累的。走吧,我送你回房間。」

  安娜幫她蓋上鋼琴蓋,挽著她的手站起來,送到她房間門口。

  「謝謝您,也請幫我轉達我對叔叔的晚安問候。」娜塔莎面帶微笑。

  「好的。你好好休息吧。」

  安娜替她關上了門,獨自立了片刻後,轉身朝卡列寧的書房去。

  卡列寧正在書房裡忙碌,看到安娜進來,站起來要來迎接她,安娜示意他不必起來,走到他邊上,被他拉住手,順勢就坐到了他的懷裡。

  「娜塔莎休息了嗎?」

  卡列寧吻了吻她耳邊的頭髮。

  「是的。剛回房間。她祝你晚安。」

  「真不錯。她越來越懂事了。我非常欣慰。」卡列寧笑道。

  安娜仔細地看了眼自己的丈夫。最後確信了一件事,他現在確實感到非常愉快。

  既然娜塔莎自己也接受了這樁婚姻,丈夫又為此真心感到快活,她自然不會多說什麼。

  「是啊,她真是個好姑娘,我喜歡她。」安娜笑道,把頭靠在了丈夫的肩上,隨手撥弄著他衣服領口上的一個扣子,手指有意無意般地碰觸到他的喉結。

  卡列寧立刻伸手抱住了她,低頭吻她。

  「安娜,你喜歡女兒嗎?我希望你能再給我生個象娜塔莎那樣的女兒。」

  安娜被他的親吻弄得脖子發癢,往後一縮,吃吃地笑,用手推擋開他的臉,「現在嗎?但你好像還要工作……」

  「去他的工作!我現在滿腦子只想和你生女兒!」

  卡列寧發出低沉而愉快的笑聲,嘩啦一聲,把桌上的檔全都掃到了一邊,一個夾子掉到了地上,他也沒去管,直接把安娜抱了起來,讓她坐到桌面上,把她裙擺撩起來支開她腿後,自己站在中間,不停地吻她。

  書房裡漸漸傳來一陣低低的喘,息聲。

  「去房間吧,那裡更舒服點……」

  安娜喘著,抱著他脖子,阻止了他越來越肆無忌憚的動作。

  「好吧,我聽你的,親愛的……」

  他戀戀不捨地最後親吻了一下她,這才放開她,幫她整理了下已經淩亂不堪的衣物,抱著她快步離開書房。

  ————

  卡列寧在床上,是個相當可心的伴侶。

  不知道從前他和原來的安娜在這方面的和諧度如何,反正現在,從他們之間已經有過的這幾次經歷來說,安娜自己下了這樣一個結論。

  他們之間第一次的那個晚上,一開始,他確實顯得有點拘謹,即便在當時的某個點上,安娜感覺到他整個人,無論是情緒還是身體狀況,已經處在一觸即發的爆發邊緣了,他對待她的方式還是沒有完全放得開。

  或者說,在床上,他也象個彬彬有禮的紳士。他只吻她的臉和胸口,按部就班地來,甚至某些時候,還顯得有點信心不足,仿佛擔心她不滿意他對待她的方式,總是詢問她的感覺,比如「喜歡嗎」、「重點還是輕點」、或者「需要再用力點嗎」,等等。有時候甚至讓她差點笑場。考慮到他的感受,她才硬忍了下來的。

  這樣一個連在床上也拘謹保守到近乎讓人髮指的老男人,讓她竟然產生了一種想要把他壓在床上狠狠蹂,躪的快,感。

  安娜覺得自己仿佛有點變態了。

  當然,她是絕不會承認這一點的。真要怪,也全怪他太弱受。

  但她不敢一下就表現得太過主動,唯恐嚇到了他,或者讓他誤會在他們分居的兩年時間裡,之前的情人伏倫斯基到底對她做了什麼,她才會發生這樣的改變。

  她只是適時地對他加以引導,用自己的身體反應告訴他她喜歡他在床上的一切表現,讓他不要有任何過去的心理壓力。

  她到現在還記得第一個晚上。他們幾乎沒怎麼好好睡覺。醒過來就做,累了睡,醒來再做,反復不停。他的精力旺盛得象個年輕的小夥子。第二天早上,他們最後那一次,最後他被自己反壓在身下,命令他不許動,只能看著自己施加在他身上的一切,當時,看到他露出的那種無助模樣,到現在想起來,她還想笑。

  其實她倒蠻喜歡他這個樣子的。任她胡作非為。挺好。

  但是好景不長。

  他仿佛發現了一個以前從未經歷過得新世界,精力旺盛得可怕,進步也異常神速,不過短短幾天,甚至已經開始發展到最後總是她被他壓制得無力反抗的地步了。

  不過,她不會認輸的。反正,夫妻床上的那點事兒,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讓他暫時占個上風,她也沒什麼吃虧的。

  ————

  安娜一覺醒來,嘴角好像還帶著笑。

  睡過去之前,實在是太累了。等他終於結束,她幾乎沒睜開眼,立刻就在他懷裡睡了過去。

  她動了動還有點酸軟的腿,往邊上伸展了下,發現是空的,終於徹底醒了過來。

  卡列寧不在床上。

  她坐了起來,看了看時間,淩晨兩點。

  他們好像是半夜十二點後才睡的。這個點,他不在床上睡覺,去幹什麼了?


Chapter 45

  安娜等了片刻,沒等到卡列寧回來。

  於是穿了件衣服,下床開門去找。

  書房的門半掩,有光線從門裡透出來,在漆黑的走廊上投出一道顯眼的光影。

  安娜推開門,發現卡列寧坐在書桌後,正伏案工作。

  她愣了愣。

  卡列寧聽見門口動靜,抬起眼,發現是她,立刻站起來,朝她走了過來。

  「怎麼不去睡覺?」

  他吻了下她的臉。

  「這話應該我問你……」安娜看一眼攤在他身後桌上的文件,頓悟,「你……」

  「哦是的,」卡列寧擁住她肩膀,柔聲解釋,「還有點事沒做完,明天必須要呈報給沙皇陛下。剛才醒了後,就過來把剩下的做掉。等下就好了,我送你先回去睡覺吧。我很快就回來。」

  「你不是有好幾個秘書嗎?為什麼不讓他們做?」安娜的口氣裡,帶了點心疼。

  卡列寧笑了,低頭再次輕輕吻了下她的額,「這個非常重要,和我上次跟你提過的地方改革有關。自己處理,比較放心。」

  「好吧——」

  安娜聳了聳肩,「反正我也睡不著了,我坐在這裡陪你。」

  卡列寧仿佛有點猶豫,「但我怕你太累……」

  「我不累。我想陪你,反正我一個人也睡不著。」

  安娜雙手抱著他腰,在他身上扭了幾下,他立刻就妥協了:「好吧。」

  他牽著安娜來到書桌旁,把自己坐的那張寬大安樂椅挪出來,讓她坐下去,拿了條毯子蓋在她身上,接著從書架上拿了本小說塞到她手裡,最後自己換了張普通椅子,坐下後,朝她笑了笑,繼續低頭開始工作。

  安娜整個人縮在椅子和毯子的中間,有一下沒一下地翻一頁書,看一下卡列寧。

  書房裡非常安靜,只有他手中筆尖在紙上遊動時發出的沙沙聲。

  他顯得非常專注,但時不時也會扭臉看一下她。如果正好,她也在看他,目光相遇的時候,他就會朝她笑一下,表示自己很快了,接著繼續低頭。

  安娜漸漸覺得有點困了,睡了過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感覺到有人仿佛在自己邊上,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發現卡列寧已經起身,正預備抱起來起來。

  「你好了?」

  她抓住他的胳膊,阻止他的動作,想自己起來。

  說來陪他,不但占了他的座位,還睡了過去……

  有點不好意思。

  「嗯,」他彎腰看著她,臉上帶笑。

  「哦,好吧,剛才真是抱歉,居然睡了過去……哦,不不,我自己走吧,我能走……」

  他沒理會她的拒絕,直接抱起了她,吹滅燈火後,朝著臥室去。

  兩人重新躺了回去。

  黑暗裡,相互親吻了片刻後,安娜靠在他的懷裡,低聲叫他的名字。

  他嗯了聲。

  「我知道你工作繁忙。以後,你可以像從前那樣,先做完你的事,然後再……」

  他發出一聲短促的笑聲,收緊了正攬住她的臂膀,貼唇到她耳邊,「然後再什麼?」

  安娜沒好氣地推開他放在自己身上的手。

  「我是說認真的。不想你經常這樣。還有,其實我也需要晚上工作幾個小時,好寫我的小說。這樣我們就相互不影響了。就這麼定了。」

  ————

  安娜的理由其實並不儘然。

  謝廖沙現在去了學校,白天,雖然她需要花一部分時間在交際上,但還是有時間進行寫作的。

  彼得堡的貴婦交際,大體分三個圈子。和皇室有關的宮廷交際、李吉卡伯爵夫人的姐妹茶炊會,以及貝特西公爵夫人的圈子。

  現在除了李吉卡伯爵夫人的圈子對她依然冷待外,宮廷交際和貝特西公爵夫人那裡,都已經恢復了正常。

  安娜從本質上來說,還是沒有脫離宅女本色。她還是不喜歡交際,寧願一個人待在家裡。

  但作為貴族夫人,出席這些交際,本身就是日常職責之一。

  可以這麼說,在宮廷圈和貝特西公爵夫人那裡,大家仿佛都已經忘記了她從前被釘在恥辱柱上的那段黑歷史。不但如此,她的名氣比從前更大。不僅僅因為丈夫卡列寧對她的態度,也是因為她自己本身作為作家的名氣。

  她現在非常受歡迎,不少聚會的主人甚至以能邀請到她出席為榮。

  當然了,這並不是說,她現在每天都必須打扮得豔光四射地穿梭在各種舞會和派對裡。通常,她會有選擇性地去參加一些聚會。即便她藉故沒有出席,收到誠懇道歉信的主人也會大度地表示理解,「作家當然需要時間靜下心好好構思作品,」大家都這麼說。

  所以,安娜現在對卡列寧這麼說,其實只是不想給他反對的理由。

  她心裡十分清楚。畢竟,卡列寧不是二十歲的毛頭小夥子了,繁重工作本身就占去了他大部分的精力,晚上更需要好好休息。

  一兩次還行,要是經常這樣,他自己就算能堅持,她也不會允許的。

  現在他是她的丈夫。

  她可不想一下就掏空了他。

  ————

  安娜說完後,等著卡列寧回答。

  他停了兩三秒的樣子,然後放開她,仰身躺在了枕上,用手拍了拍額,「好吧。但是安娜——」

  仿佛自己也感到好笑似的,黑暗裡,他輕聲笑了起來:「但是說真的,我覺得我是不是中了邪,或者,你老實交代,你是不是對我下了什麼能讓人恢復年輕的媚藥,我是說真的。現在我覺得我好像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年輕過,身上有用不完的精力,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都能和你在一起……」

  「是啊!所以你要小心,一旦我收回我下的媚藥,你就會恢復原狀。」

  「我絕不會允許你這麼殘忍對待我的,我的安娜……」

  卡列寧大笑,轉身再次緊緊抱住了她。

  「好了,睡覺,睡覺,我說我們該睡覺了——」

  「好吧,我們睡覺吧——」

  良久,黑暗裡傳來一聲低啞的含糊呢喃。

  ————

  接下來的幾天,安娜一直很忙碌。

  除了自己要趕稿,安娜還要替娜塔莎接下來的婚事做準備。

  她對此毫無經驗。但想到了一個辦法,發了電報給多麗,向她求教。

  多麗出身公爵家庭,家裡三個姐妹,對此自然駕輕就熟,很快就給安娜寫了封長長的信,詳細指導她現在應該準備的一切事情。

  有了多麗的指導,安娜立刻上手,在管家的協助下,不過半個月,娜塔莎的婚前籌備就做得差不多了。

  開始的時候,安娜忙碌間隙,會留意娜塔莎的情緒。發現她似乎十分平靜。雖然對這一切表現得漠不關心,但也沒有別的什麼異常反應,漸漸也就放下了心。

  婚期也定了。就在下個月的某天。

  卡列寧雖然忙碌,但也會問及此事。有一天晚上,兩人在書房裡,他放下筆問及婚事。得知一切已經準備好,就等婚期到來,他顯得既欣慰,又傷感。

  「等娜塔莎幸福地成為新娘,我也就算完成我兄長當初的託付了。但是我又感到有點傷感。塔娜莎一眨眼都這麼大了。我真的是老了。」

  「我現在非常懷疑,等謝廖沙找到心愛女人結婚的那一天,你是不是就該哭泣了。不過,親愛的阿列克謝,就算你頭髮鬍子全白了,在我眼裡,你也是全俄國最迷人的一位男士,哦當然,比不過沃恩教授,他在我心目裡,永遠排第一位,希望我這麼說,你不會生氣,因為我向來坦誠。」

  安娜身穿寬鬆睡衣,盤膝坐在書桌的對面,正低頭忙著寫自己稿子接下來的大綱,想也沒想,奉承話隨口就來。

  卡列寧發出笑聲,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後,靠在椅背上注視著對面的她,眼睛裡滿是寵溺之色。

  「安娜,我生氣了,非常生氣。」

  安娜抬頭看了眼他,跪在椅子上,人爬到了桌子上,上身朝他湊過去,伸出手用筆尖輕輕點了下他的眉心。

  「那麼,你來懲罰我吧,卡列寧閣下!」

  卡列寧再次大笑,抓住她手腕,站了起來。

  「懲罰你給我再生個女兒,我的夫人。」

  ————

  第二天,謝廖沙回到了家。

  娜塔莎顯得非常高興,謝廖沙也十分興奮,一直跟在她的邊上。

  下午的時候,謝廖沙說要和娜塔莎一起到家附近的那個公園裡玩。安娜答應了。忙完自己的事後,見他們還沒回來,決定過去找他們,順便也當散個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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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6

  安娜散步到了公園。

  因為是週末,加上天氣好,公園裡人比平時要多。安娜往謝廖沙平時經常去的那個方向去時,忽然發現麗薩急匆匆地往外趕,叫了聲,麗薩看見她,立刻慌慌張張地跑到她邊上。

  「娜塔莎和謝廖沙呢?」安娜問。

  剛才就是麗薩陪著他們過來的。

  「謝廖沙在那邊和幾個小孩玩!哦夫人,發生了件糟糕的事,我正想趕回來告訴你!塔娜莎不見了!我差不多找了整個公園,都沒看到她!「

  「怎麼回事?」安娜頓覺不妙,立刻追問。

  「我們過來後,起先她一直和謝廖沙一起。後來她說想獨自去湖邊走走,我就答應了。過了好一會兒,還沒見她回來,我放心不下,就到湖邊找,但沒找著她,又去別的地方,也沒見她的影兒!我怕她出事,就想趕緊回來告訴您,哦上帝,那姑娘快結婚了,可千萬不要出什麼事……」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您別慌。」安娜安撫住麗薩,「你先帶謝廖沙回去,我再到附近找找。會沒事的,她那麼大了,不會走丟。放心吧。」

  「好吧,好吧,但願像您說的——」

  麗薩帶著謝廖沙回家,安娜到附近找了下,確實沒見人。壓下心裡湧出的一種不祥預感,打算到公園外再找找,走到門口時,看見來了輛出租馬車。

  馬車停下來,車裡跳下來一個年輕人,跟著,娜塔莎從裡面下來。

  娜塔莎仿佛剛剛哭過,眼睛還有點紅腫。那個年輕人,安娜之前沒見過。個子很高,面容清秀,看起來十分乾淨。

  安娜有點驚訝,想了下,先停在邊上,並沒立刻出聲。

  塔娜莎和那個年輕人顯得心事重重,所以並沒留意到安娜就在邊上。

  出租馬車離開後,那個年輕人握住塔娜莎的手,輕聲說道:「塔娜莎,聽我的,先回去,可以嗎?」

  「不!」娜塔莎的眼眶再次紅了,仿佛負氣地說道:「葉戈諾夫,你為什麼不帶我走?我什麼都準備都好了。我已經在房間裡留了封信,告訴他們一切。你帶我離開俄國,我們隨便去哪裡躲一段時間,等婚事取消後,我們再回來,那時候,我叔叔就算不願意,也不得不同意我們的事情……」

  「不,不,」那個叫葉戈諾夫的年輕人搖頭,「這對你的名譽是一種損害,就算我們用這種方式結合在一起,以後也不會感到幸福的。」

  「我不在乎!我只想嫁給你!一想到我很快就要被嫁給那個我根本就不愛的男人,我就恨不得想去死!葉戈諾夫你聽著,你要是丟下我不管,我真會去死,死給你看!」

  「求你了,別這樣,娜塔莎。我不能就這樣丟下我的家人跟你走掉。你先回家好嗎?讓我再想想辦法……」

  娜塔莎忽然掩面痛哭,聲音惹得近旁的人紛紛扭頭察看,葉戈諾夫一邊低聲安慰,一邊不安地往四周看,忽然留意到站在不遠處的安娜,愣了愣,露出尬尷之色,扯了扯娜塔莎的衣袖。

  娜塔莎抬頭,看到安娜,也是一愣,起先顯得有點慌亂,但很快,她就鎮定了下來,眼睛直直地盯著安娜。

  安娜怎麼也沒想到,娜塔莎竟然心有所屬——這其實也沒什麼值得驚訝。真正讓她感到驚訝的,是之前看起來一直很平靜的她竟然暗中在計畫離家私奔。

  今天,如果不是男方不予配合,接下來,卡列寧和自己就該為找到私奔的侄女而忙得焦頭爛額吧?

  安娜朝他們走了過去。

  名叫葉戈諾夫的年輕人臉漲得通紅,朝安娜深深鞠了個躬,顯得有點手足無措,「對不起,夫人,全怪我不好。請您不要責怪娜塔莎……」

  「全是我的主意!和他沒什麼關係!」娜塔莎上前一步,攔在了他的面前,用一種仿佛要上刑場前的悲壯表情對著安娜說道。

  安娜暗歎口氣。面上微笑道:「娜塔莎,他說得沒錯。現在你該跟我回家了。」

  娜塔莎仿佛沒料到她會是這種平靜的反應,呆住。

  「哦對不起夫人!請您原諒!」

  葉戈諾夫看了眼勇敢擋在自己面前的少女,眼睛裡露出既痛苦又激動的神情,忽然說道,「如果您和尊敬的卡列寧閣下允許的話,今天晚上,我想冒昧去拜訪您二位……事實上,我和娜塔莎很早前就認識,並且相愛了。雖然我知道我配不上她,但我還是希望她能成為我的妻子,當然,我知道這首先需要獲得您和卡列寧閣下的允許。」

  「哦上帝啊!葉戈諾夫!你終於肯去向我叔叔說我們的事了!請你一定要來!最近我叔叔每天回家都很早。他在家的!」

  他沒回答喜極而泣的娜塔莎,說完自己的話後,朝安娜再次鞠了個躬,轉身就匆匆離去。

  ————

  安娜帶著塔娜莎回家後,娜塔莎一改之前的平靜,一直對著安娜傾訴,懇求她能幫助自己在卡列寧面前說話。

  「親愛的嬸嬸,」她的眼睛裡含著淚,語氣充滿懇求,「他是一個好人,真的很好,我非常愛他,我只想嫁給他。就算別人不能理解我,我想您一定能理解我現在的心情和感情。我看得出來,叔叔對您非常好。求您幫我和葉戈諾夫說說好話,只要您肯幫我,叔叔一定會答應的,求求您了……」

  安娜覺得非常為難。

  從深心裡來講,她是同情這個年輕姑娘的。十七八歲,正是懷春的最美年華,哪個少女不憧憬著能和理想的愛人結合在一起?何況,那個名叫葉戈諾夫的年輕人,看起來也挺靠譜。如果因為父輩替子女承諾下的婚姻而強行拆散一對有情人,安娜覺得確實有點殘忍。

  但是她不好說話。首先她非常清楚貴族階層對待兒女婚姻的態度,從來都是父母包辦,這被認為是天經地義的一件事,而娜塔莎和托雷斯基伯爵的婚事更加特殊,是女方已經故去的父親定下的,卡列寧現在不過是在履行監護人的職責。其次,她也看出來了,那個名叫葉戈諾夫的年輕人,在家庭出身方面和娜塔莎相差巨大。即便在幾百年後,這樣的戀情也充滿阻力,何況是現在?

  她頓了頓,最後對著塔娜莎溫和地說道:「等你叔叔回家,讓他知道這件事後,我們再商量,可以嗎?」

  ————

  傍晚,天開始下起雨。

  葉戈諾夫很早就來了,但沒進來,只等在門口外一處能躲雨的臺階下,但雨絲還是不停隨風打進來,沾濕了他半邊的肩膀。

  安娜從客廳一扇落地窗後看到黃昏黯淡光線裡站得筆直的那個背影後,決定讓他先進來。

  老門房卡比東諾奇招呼他進去,他顯得十分感激,朝站在門裡的安娜深深鞠躬後,謹慎地進來,隨即坐在客廳的一張椅子上,雙手交握在一起,顯得有點心神不定。

  天黑下來的時候,卡列寧回家了。

  「真是糟糕,居然下起了雨!親愛的,你和孩子們今天過得怎麼樣?」

  身上被雨水稍微打濕的卡列寧進來,脫下外套和帽,接過毛巾擦著臉上雨水,笑著和在門裡迎接他的安娜打招呼。

  「挺好的,」安娜微笑著應了聲,隨即指了指聞聲已經站起來的葉戈諾夫,壓低聲說道,「來了位客人。」

  葉戈諾夫露出緊張的神色,朝著卡列寧匆匆走了過來,站他面前後,深深鞠了個躬:「尊敬的卡列寧閣下,我的名字叫弗拉基米爾·伊萬·葉戈諾夫。我從前有幸曾經見過您。現在我在司法部下一個機關裡工作。非常抱歉這麼冒昧來打擾您,但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希望能得到您的允許。」

  大約沒料到這時候家裡會有客人,卡列寧露出驚訝的神色,把手中毛巾遞給僕人後,看了眼葉戈諾夫後,仿佛想起來了。

  「哦是你,我記得你。有什麼事,年輕人?」

  剛才對著安娜時的溫柔已經消失,他的表情立刻變得冷淡,成了平時在官廳裡的樣子。

  葉戈諾夫顯得非常緊張,張了張嘴,說不出話。

  「您先在這裡等等。」安娜吩咐一聲後,示意卡列寧跟自己過來。決定先把今天發生的事告訴他,免得等下他太過吃驚。

  卡列寧露出疑惑的表情,但還是聽從了安娜。兩人來到二樓書房。

  「阿列克謝,希望你聽了接下來的這件事後,不要太過震驚。」

  「親愛的,除非是你說要離開我了,否則,即便是天要塌下來,也不會讓我感到震驚。」

  他的心情顯然並未受剛才那位不速之客的影響,趁著沒人,親了下安娜,開著玩笑。

  「我是認真的!」安娜推開他。

  「好吧,你說吧,我洗耳恭聽。」他笑道。

  「是和娜塔莎有關的事。」

  安娜把下午在公園裡發生的事講了一遍。隨著她的講述,卡列寧臉上的笑漸漸消失,等她講完,他的臉色已經變得異常嚴峻。

  「葉戈諾夫就是為此而來的。你覺得……該怎麼辦?」

  安娜一直留意他的臉色,最後試探著問。

  他沒有回答,只皺著眉,在書房裡來回踱步,片刻後,到了門口,打開門吩咐僕人:「去把葉戈諾夫先生叫到這裡來。」

  他的聲音冰冷。說完後,就快步走到自己平時坐的那張椅子前,坐了下去。

  安娜看了眼他。忽然覺得從前那個剛認識時的卡列寧仿佛又回來了。這讓她覺得稍稍有點不習慣。

  「那麼……我先出去了。」

  她想了下,決定避開。

  「哦不,親愛的,你也留下吧。」

  卡列寧朝她微微笑了下。


Chapter 47

  葉戈諾夫被管家伊萬諾維奇帶進了書房。伊萬諾維奇朝主人夫婦略微彎腰後,關上門退了出去。

  葉戈諾夫朝前走了幾步,停在房間的中間,朝卡列寧和安娜鞠了個躬,直起身。

  看得出來,他雖然極力做出鎮定的樣子,但端坐在對面的卡列寧還是讓他感到了一種莫大的壓力。

  定了定神,他用略微顫抖的聲音說道:「尊敬的卡列寧閣下,我冒昧這樣登門,是為了請求您能同意我和娜塔莎的事情。或許尊敬的夫人已經告訴您我們相互愛著對方……」

  「對不起,葉戈諾夫先生,您的要求,恐怕我無法答應。」

  沒等他說完,就被卡列寧打斷了。

  安娜看了他一眼。見他面無表情。

  葉戈諾夫一愣,臉迅速變紅。

  「尊敬的卡列寧閣下,我也知道我在您面前提出這個請求是多麼的不恰當,但是……」

  卡列寧再次打斷了他的話。

  「要是我沒記錯,葉戈諾夫先生,您當年是以第一名的成績從彼得堡大學法律專業畢業,因為成績出色,被您的一位老師推薦到我故去兄長的身邊擔任書記員。幾年後,我兄長離任擔任外交官,離開前,他推薦你進入法律司,我說得對嗎?」

  葉戈諾夫再次一怔。

  「是的,閣下。」

  「能告訴我,你現在擔任什麼職位?」

  「統計處下的一個普通職員,剛剛升為組長。」葉戈諾夫顯得有點羞愧,低聲說道。

  安娜困惑地看向卡列寧,不知道他問這個是什麼目的。

  聽到葉戈諾夫的回答,卡列寧點了點頭。

  「我看出來了,你不大願意回答這個問題。因為和你相同資歷,甚至比你資歷還淺的人,現在要麼升值,要麼已經調到別的更有前途的地方。而你卻依舊停在這樣一個看不到任何前途的職位上。事實上,你完全不必感到羞愧。我相信你的才幹絕對不會比別人差,甚至要高過別人許多,否則我的兄長也不會推薦你進入法律司。你所缺的,只是背景和門路。我這麼說,你應該不會反對吧?」

  「卡列寧閣下……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葉戈諾夫茫然地看著卡列寧。

  「現在我願意給你一個這樣的機會,」卡列寧的聲音聽起來異常冷漠,「卡盧加省的地方財政局,現在有一個副局長的職位空缺。已經有不下四五個人在為獲得這個職位而奔忙。如果你想去,明天中午前,你就能收到調任書。你應該明白那個職位能給你帶來的好處。」

  安娜忽然明白了過來。

  望著神情平靜的卡列寧,她的心情略微複雜。

  但顯然,現在的葉戈諾夫心情比她要複雜千百萬倍。

  他定定望著對面那個看起來不怒自威的部長,當今沙皇身邊得力的二品高官,張了張嘴,仿佛想說話,卻沒說出來。

  象水裡的一條魚,吐出的氣泡無聲無息地破散。

  他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漸漸地,額頭開始有汗水滴下來。

  書房裡安靜得異常,空氣悶得仿佛有點讓人透不過氣,只剩窗外雨點落在玻璃窗上發出的疾驟敲打聲。

  安娜忽然有點後悔。自己不該留在這裡的。

  她現在唯一的感覺就是尷尬。

  葉戈諾夫終於開口了,聲音像是從喉嚨裡擠出來似的:「您要我……和娜塔莎分開?」

  「是的,」卡列寧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朝著葉戈諾夫走去,停在他的面前。

  「接受我的條件,儘快離開彼得堡。否則,你在彼得堡沒有任何前程可言。」

  「您……是在威脅我嗎,閣下?」

  「不是威脅,是事實。」卡列寧冷冷地道,「年輕人,你自己心裡也明白,你並不適合娜塔莎,你給不了她幸福。即便塔娜莎現在沒有婚約,作為監護人,我也不會同意把她嫁給你的。不必急著做出任何衝動的決定。那個職位可以為你保留三天。你考慮好了,再來找我。我的話說完了,如果你沒別的意見,你現在可以走了。」

  葉戈諾夫的唇囁嚅著,最後,頭深深地垂下去,異常艱難地轉身,最後走出了書房的門。

  等他一消失,安娜立刻從位置上站了起來。

  「哦,我想起來了,我房間的窗戶可能沒關好,我得趕緊去看看——」

  安娜仿佛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朝卡列寧歉意地笑了笑,轉身要走。

  「安娜——」

  卡列寧在後頭喊她。

  她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

  卡列寧快步走到她身邊,仔細地看她一眼。

  「你……好像對我的決定不是很贊同?」

  他臉上剛才對著葉戈諾夫時的那種冷酷無情已經消失,又變成了安娜所熟悉的那個丈夫。問她這句話的時候,語氣裡帶了點猶疑般的不確定。

  安娜心裡十分清楚。

  在那個年輕人低頭離開書房的時候,一切其實已經畫上了句號。

  真的十分意外。

  原本她以為,事情會變得很麻煩。

  沒有想到的是,卡列寧用他的方式立刻結束了一切,簡單而粗暴,但卻非常有效。

  在強權面前,感情比一張紙還要蒼白羸弱,甚至抵不過一句話。

  「哦——」

  安娜笑了笑,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儘量自然點,「我想我能理解……處在你這個位置上,遇到這樣的事,好像也只能這樣……」

  「你能這樣想就好,」卡列寧說道,「象他這樣的年輕人,我見得太多了。受過良好教育,熟悉歐洲的政治和社會經濟,充滿熱情,但多為理論家,而非實幹家……」

  書房的門忽然被推開,娜塔莎出現在門口。

  「哦上帝啊!你們剛才都對他說了什麼?為什麼他什麼都沒說就走了?連我要給他雨傘他都不要?你們到底跟他說了什麼?」

  她的表情激動,雙手不安地扭在一起,聲音裡帶了哭腔。

  「娜塔莎,我和你叔叔還有事,你先回房間……」

  安娜立刻朝她走去。

  「安娜,讓她進來吧。」卡列寧說道,「我也正想和她談談。」

  安娜回頭看了他一眼。「好吧。」

  娜塔莎快步走了進來,「叔叔,嬸嬸,你們剛才到底對他說了什麼?」

  「親愛的,你先坐下來吧。」

  安娜帶她坐了下來。

  或許卡列寧是對的。既然已經成定局,不如現在就讓她知道,免得希望越大,失望也隨之越大。

  等她坐下來後,卡列寧說道:「娜塔莎,自從你父親去世後,我就一直把你當自己女兒看待。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做的一切,並不僅僅只是基於你父親的囑託,也是因為我對你的感情。剛才我拒絕了葉戈諾夫先生。他也接受了這樣的結果。」

  「我不信!我不信他會放棄我!「

  娜塔莎猛地睜大眼睛,站了起來失聲嚷道。

  「我給了他一個很好的條件。他接受了。也就是說,他選擇對他更有利的東西,放棄了你。」

  「不,我不信!你在騙我!」

  娜塔莎情緒忽然失控,忽然轉向安娜,用力抓住她胳膊,「請你告訴我,叔叔剛才說的不是真的!葉戈諾夫不是這樣的人!」

  安娜默然,用同情的目光望著她。

  娜塔莎定定地望著安娜,眼睛裡慢慢湧出了淚。

  「我明白了!一定是你們威脅了他。如果他不接受,往後他的前途就會毀了!一定是這樣的!」

  「娜塔莎……」

  「不要說了,藉口!全都是藉口!你不過是為了維持住自己所謂的貴族體面,這才非要把我嫁給那個人不可的!你們全都是冷血無情的傢伙,我恨你們! 」

  娜塔莎淚流滿面,忽然放開安娜,轉身朝外跑去。

  「娜塔莎——」

  安娜急忙追了上去,跟到她的房間,看著她把自己投在床上,臉埋在枕裡嗚嗚痛哭起來。

  她哭了很久,直到嗓子都啞了,這才終於漸漸停了下來。

  「請你走吧,讓我一個人安靜一下。」她依舊趴著不動,嘶啞著聲音說道。

  安娜坐到了她的邊上。

  「娜塔莎,」她低聲說道,「我也同情你。就我個人而言,我希望有情人能成眷屬。坦白說,剛才在書房裡,我聽到你叔叔對葉戈諾夫說的話時,我也感到震驚,甚至有點難以接受。但是或許我們可以從另個角度去理解這件事。我不知道那個年輕人從前曾經對你發下過什麼樣的誓言,但今天,你的叔叔只是用前程去試探了下他,他立刻就退縮了。我知道這麼說,對那個年輕人有點不公平。因為對他而言,前程可能是非常重要的東西,如同在你心目裡,愛情是最重要的一樣。你可以為了愛情放棄一切,而他為了前程,或許願意放棄愛情。」

  娜塔莎再次開始抽噎。

  「我知道你現在情緒激動,我說什麼你也聽不進去。等你冷靜下來後,你可以仔細想想,僅僅憑著一段毫無依託的感情,真的能支持你和他幸福地過完這一輩子嗎?」

  「哦,請你不要說了——請你走吧——你不會理解我的——」

  娜塔莎再次失聲痛哭。

  安娜撫了撫她的肩,「你叔叔給了那個年輕人三天時間。這樣吧,我答應你,如果三天后,他放棄了那個職位,依然堅定地選擇了你的話,我一定會盡我所能幫你,去說服你的叔叔。」

  「真的?」

  娜塔莎一下翻過身,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似地抓住了安娜的手。

  「是的,」安娜點頭,「我說到做到。但是,如果他選擇了那個職位,那麼答應我,你要忘記這段感情,可以嗎?」

  娜塔莎怔怔望著安娜,眼淚不停地流。

  安娜歎了口氣,摸摸她的頭髮,轉身出了房間。

  卡列寧站在門口,用一種奇異的目光看著她。

  剛才她和娜塔莎的對話,他顯然都聽到了。

  安娜再次暗歎。

  「對不起,我只能這樣安慰她。希望你不會覺得我多事。」

  「哦不不,你說得很好——」卡列寧抓住了她的手,「幸好有你,否則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向她解釋……」


Chapter 48

  三天后,葉戈諾夫接受委任,離開了彼得堡。

  知道消息的塔娜莎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門反鎖了。

  一開始,還能聽到裡面傳出的抽泣聲,後來,聲音停了下來,從早都晚,無論安娜和僕人怎麼敲門,沒有半點回應。

  「上帝啊!這可憐的姑娘,會不會想不開尋短見?」

  麗薩臉色發白,不停在胸口劃著十字。

  安娜被提醒,大驚,忙叫來男僕,命令強行破門的時候,門忽然開了。

  娜塔莎站在門口,眼睛紅腫,但表情冷靜,看著安娜的目光,甚至帶了點冰冷。

  「你們贏了!」

  沙啞的聲音裡帶了濃重怨意,聽起來十分清晰,「我會如你們所願的那樣,嫁給那個男人的!」

  安娜看著她,目光歉疚。想安慰她,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不必再在我面前假仁假義了,」她冷冷一笑,「葉戈諾夫是個混蛋,那個托雷斯基又比他好多少?同樣是個想要攀附關係的小人而已。為什麼你們認為伯爵理所當然,而葉戈諾夫就沒有資格娶我?」

  「娜塔莎……」

  「砰」一聲,門在安娜的面前再次關了。

  「夫人,您別往心裡去。姑娘年輕時都是這樣,為了情啊愛啊要死要活的,等她們年紀再大點,她就知道您和老爺全是為她好了。」好心的麗薩這麼安慰安娜。

  安娜自然不會在意娜塔莎對自己的態度。她只是感覺心情有點沉重,轉身慢慢離開。

  卡列寧到家後,向安娜詢問塔娜莎的情況,得知她接受嫁給托雷斯基伯爵,但情緒依然對立後,他沉默了下,隨即道:「等過段時間,她會接受的。」

  安娜笑了笑。

  晚上,兩人上床後,象平時那樣,安娜躺在卡列寧臂彎裡。聊了點關於即將到來的那場婚禮的一些雜事後,忽然問道:「阿列克謝,如果那個年輕人後來拒絕了你的條件,仍然堅持要和娜塔莎在一起,你會怎麼辦?」

  「安娜,這個假設前提並不成立……」

  「我是說假如!」

  一陣緘默。

  安娜轉了個身,爬起來趴著,手臂托住自己的下巴,看著他。

  「最後你也依然不會答應,是吧?」

  卡列寧顯得有點無奈,搖了搖頭,把她腦袋重新按到了自己的臂彎裡。

  「親愛的,」他低頭吻了下她,「任何的感情都不是純粹的感情,是有附加條件的。年輕的時候,我們難免容易犯錯,長輩的職責,就是要跳出情感上的盲目同情或者縱容,用正確的態度去指導或限定孩子們的行為。即便現在他們不能予以理解,甚至抱著敵對的態度,我們也不能放縱。等他們真正長大,他們就會懂得當初我們的指引對他們接下來人生的道路是有多麼重要。」

  「也就是說,如果以後,謝廖沙或者我們以後可能有的別的孩子,也遇到了類似的問題……」在他眉毛挑起來的時候,她伸手過去,摸了摸,好讓它恢復原狀,「我是說如果!他愛上了一個和他身份地位並不匹配的好女孩,你也會象現在這樣進行阻撓?」

  「親愛的,我必須糾正你的說法。阻撓這個詞,並不恰當。只是在他們因為感情而暫時迷失理智的時候,適時地加以引導而已……」仿佛玩笑似地,他輕輕刮了下安娜的鼻,「所以我覺得我現在不能對謝廖沙表現得太過親昵。有你這個當母親的溺愛他就夠了。我需要在兒子面前保持住一個父親該有的威嚴。這樣以後,他才不至於公然挑戰家長。」

  安娜竟然覺得無法反駁。

  她只是注視著卡列寧。

  「你怎麼了?」

  他注意到了她的沉默,收了收手臂,讓她緊緊貼著自己。

  在他的親吻漸漸變得熾熱,透漏出一種帶了*的需求時,仿佛半開玩笑,安娜嬌喘著,用手擋住了他。

  「我說,剛才你說任何感情都不純粹,都是有附加條件的。我同意這話……但是有點好奇,想知道你的想法。你覺得我們現在的感情帶了什麼樣的附加條件?你不給我說清楚,我做什麼都沒心思……」、

  他一愣,隨即呵呵低笑,翻了個身,強行把她壓在了身下。

  「親愛的安娜,你是故意在我和頂杠嗎……」溫柔細碎的吻不斷落到她的臉上和唇上,聲音聽起來十分含糊,「我們不也走了十年的彎路,這才終於彼此理解了對方嗎?我非常珍惜現在的一切……至於你問的問題,真的是難倒我了,等我想到了,我保證一定會告訴你……現在我們……」

  他的聲音消失了,臥室裡只傳出一陣讓人聽了感到臉紅耳熱的聲音。

  ————

  半個月後,娜塔莎的托雷斯基伯爵的婚禮按照約定的日子,在教堂舉行。

  卡列寧牽著娜塔莎的手,帶著她來到聖壇前,把她交給了早已等待在那裡的喜氣洋洋的新郎。

  新娘略顯冷靜,而且一直沒有笑容,但年輕而漂亮。雖然襯得邊上那位新郎顯得有點老,但並妨礙現場的熱烈氣氛。

  在大主教宣佈他們成為主看顧下的幸福夫妻之後,「簡直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前來觀禮的賓客們無不這麼由衷讚歎。

  婚禮結束後,娜塔莎來到卡列寧和安娜面前,用恭順的態度一一親吻他們的臉頰,和他們告別。

  「親愛的叔叔嬸嬸,謝謝你們為我做的一切。現在我要和我的丈夫開始新生活了,我來和你們道別,祝你們幸福。」

  「娜塔莎,你今天真是太漂亮了!以後我還能見到你嗎?」一邊的謝廖沙興高采烈地問。

  「哦,當然了,親愛的沙沙,」娜塔莎彎腰,緊緊抱住謝廖沙,親他的臉頰,「我還在彼得堡,以後我們當然可以見面,我也會經常想你的。」

  娜塔莎的臉上露出這場婚禮上的第一個笑容。

  ————

  「真好。」回來的馬車上,卡列寧握住安娜的手,顯得十分愉快,「我相信娜塔莎會幸福的,就像我們現在一樣。」

  「是的,」安娜笑了笑,「會的。」

  「但是她的丈夫有點不好看,還老沖著我擠眼睛——」

  一直趴在窗邊往外張望的謝廖沙忽然回頭,插了一句。

  卡列寧揚了揚眉,「謝廖沙——」

  「那是他在表示他對你的喜愛。」安娜摟著他坐到了自己身邊。

  「好吧——」謝廖沙聳了聳肩,「原來是這樣。我還一直擔心他眼睛不舒服——」

  安娜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看了眼卡列寧,他正把臉偏過去,似乎也在極力忍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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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tper49

  進入十一月,彼得堡官廳進入一年中最忙碌的時期,與此同時,上流社會圈裡的交際活動也隨之頻繁起來,每天都有各種大小舞會舉行。

  安娜的第一本合輯小說《沃恩教授》于上個月底正式出版。因為前期口碑和出版商的到位宣傳,受到了讀者的熱烈追捧。小說被擺放在書店的顯眼位置上,銷量令出版商喜笑顏開,各家報紙的文藝副刊也紛紛撰文發表評價——有好評,自然也就少不了來自同行的尖銳差評。但不管怎樣,寫出了這本書的作家安娜是一舉成名了,每天,她都會收到許多轉自出版商的讀者來信和各種各樣場合的邀請。倘若她自己願意,一天到晚,她所有的時間完全有可能被各種舞會和沙龍給擠佔掉。

  即便已經有選擇地參加些必要的社交活動,以履行自己作為卡列寧夫人的職責,但安娜依然覺得,社交花去了自己太多的時間。尤其是進入十一月後,她幾乎沒什麼時間靜下心來繼續為自己的新稿件做準備。

  她熱愛寫作,沉醉於用文字表達出自己幻想世界的那種滿足感,希望能把它當做一項事業堅持下去,一直寫到自己想休息的那一天為止。所以目前的這種狀態,讓她感到有點無力。

  好在第一本小說已經出版完畢。雖然出版商已在催促她的下一本書了,但她也並沒打算匆忙開始動筆。除了現在實在無法進入寫作狀態這個原因外,她也想趁著這段時間再搜集些資料,完善先前的構思。

  日子就這樣不知不覺流逝,她和卡列寧之間的相處也順遂。唯一覺得有點遺憾的,就是他確實太忙了。隨了年底臨近,天天早出晚歸。謝廖沙一直記掛著暑假時沒有完成的釣魚活動,安娜在卡列寧面前提醒了好幾次。每次他都答應下來,但到了那個預定的週末日子,不是官廳臨時有事,就是皇宮裡需要覲見。幾次反復過後,謝廖沙不再追問了,安娜也覺得有點失望。

  到了十一月中旬,一個週六的下午。安娜婉拒了貝特西公爵夫人的一個聚會邀請,留在家裡陪著謝廖沙。她在房間裡閱讀著一本和寫作有關的資料書,不時摘抄筆記,謝廖沙趴在她邊上畫畫,這時候,門開了,卡列寧出現在房間門口。

  安娜驚訝地放下書,朝他迎了過去。

  「你不是說今天有事嗎?」

  「是的,但在早上就已經解決了。」

  卡列寧笑容滿面,顯得心情很好,走到謝廖沙身邊,探身過去看了下他畫的畫,「謝廖沙,想不想去釣魚騎馬?」

  謝廖沙抬頭看著他,「想。但是您有空嗎?」

  「是的。今天不會再有別的事情來打擾我們了。」做父親的說道,「我們現在就可以出發,晚上天黑前到達莊園,明天一整天的時間,我們都可以在那裡度過。」

  謝廖沙丟下筆,猛地跳了起來,「哦媽媽,太好了!爸爸說現在就可以去!現在!」

  安娜有點意外,看向微笑的卡列寧,「你真的有空?」

  「是的,」卡列寧說道,「我怕再次會令你們失望,所以忍住沒提前跟你們說。現在可以出發了。」

  安娜笑了。「好吧,那我們就去吧。」

  馬車很快準備好了,收拾了點簡單的東西,一家三口坐了上去,朝著莊園疾馳而去。一路之上,謝廖沙興高采烈,安娜和卡列寧閒聊,他問到了娜塔莎。

  娜塔莎剛和丈夫從國外歸來。安娜在上周的一個舞會上遇到了她。

  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她已經迅速擺脫原來的少女模樣,打扮得美麗動人,整個人看起來也神采飛揚。想和年輕的托雷斯基伯爵夫人跳舞的男人甚至需要排隊。安娜和她說話的時候,她笑容滿面,問了句卡列寧和她的好後,就不得不中斷,因為舞曲已經響起,下一個等著她跳舞的男士正在邊上等。

  看到她現在過得挺好,至少表面如此,安娜當時覺得松了口氣——仿佛之前一直陷入某種愧疚裡,現在終於可以擺脫的感覺。

  她知道自己這樣顯得十分虛偽——就像娜塔莎當日指責她的那樣,倒不如乾脆像卡列寧,從頭至尾堅信自己的正確性。

  但無論如何,看到她現在在笑,安娜還是覺得挺高興。

  「她看起來挺不錯的。」安娜眼睛注視著車窗外已經變得蕭颯一片的風景,有點漫不經心地回答,「上周我遇到過她,她叫我向你問好。」

  「那就好,」卡列寧微笑,「哪天等我有空,我們可以邀請他們夫婦到家來,一起吃頓飯。」

  「沒問題,我會精心準備的。」安娜轉過頭笑道。

  ————

  非常不巧,抵達莊園後的當天晚上,彼得堡就下起了今年入冬的第一場雪。

  每年的第一場雪,對於謝廖沙來說,原本是件快樂的事情。但現在,卻變成了不受歡迎的掃興天氣。

  原本還指望很快能停的,但隨著雪越下越大,明天的划船和騎馬安排不得不取消了。好在卡列寧答應下次一定會再來,並且明天,會陪他在彈子房裡打球,一直哭喪著臉的謝廖沙才終於露出笑臉。

  謝廖沙的心情轉變來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恢復了好心情,開始為這場突如其來的初雪感到興奮。大概是離了彼得堡的緣故,卡列寧也沒再考問他功課。安娜陪著他一直折騰到晚上十點,他終於心滿意足地睡了下去。

  安娜回到房間時,卡列寧靠在床頭上,正在看一疊他帶過來的不知道什麼檔。

  大概是最近太過忙碌,天氣又變冷的緣故,安娜覺得精神一直不大好,加上今天白天趕路,現在這種疲累感更強烈。但她腦子裡,還是想著這幾天白天一直沒時間整理的關於新故事的構架和大綱,唯恐時間長了會忘記,見他抬頭看過來,便說道:「謝廖沙睡下了。你忙你的事吧,我也去整理下我的稿子……」

  「安娜,」卡列寧把正在看的那堆東西放在了一邊,「你過來下,有件事我想跟你說下。」

  安娜朝他走了過去,他拉她坐到自己邊上後,神情顯得有點為難。

  「怎麼了?」安娜看了眼他,見他露出熟悉的表情,頓悟,「是你又要出差?」

  見被她猜中,卡列寧朝她歉然笑了下,「是的。你也知道,上次的新議案得到沙皇批准後,各省就開始執行。陛下也十分關注進展,派我下周開始去幾個重點省份視察。這次時間可能比較長,我估計至少要一個月。實在是抱歉,今年確實很忙,等到了明年,現在手頭的事忙過去後,我會儘量多陪你的。」

  「沒事的,你不必感到歉意。我知道這是你的工作。你去吧。」安娜說道,神情顯得十分平靜,「你在外要注意身體,別太累。我也會照顧好謝廖沙的。」

  卡列寧注視著她,欲言又止。

  「還有事嗎?」她問。

  「哦,沒什麼。」

  他仿佛回過神兒,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額,扭頭看向她攤開在桌上的稿件,柔聲問道,「你還要寫稿嗎?已經不早了,我看你也好像也有點累了。要是不急,我們早點睡吧。」

  「好吧,確實不急,」安娜笑了笑,伸了個懶腰,「那就先睡覺吧……」

  ————

  度過了愉快的一個白天,第二天晚上,卡列寧護送安娜和謝廖沙回到彼得堡,週一,送謝廖沙去學校後,在漫天的風雪裡,他坐火車和隨從一道離開了彼得堡。

  安娜沒送他到火車站。他說天氣冷,讓她不必麻煩。

  卡列寧走了後,隨著年底的臨近,安娜更加忙碌,所有的時間幾乎都被一場接一場的宮廷舞會和聚會給佔據了。

  不能說這些應酬是在浪費時間。因為這就是貴族生活的一部分,甚至可以把這些應酬視為他們的工作。作為一個炙手可熱的部長級高官夫人,偶爾缺席幾次大家認為你應當出席的場合,倒也無傷大雅,但倘若經常不露面,不僅會被視為無禮,影響到丈夫和同僚的關係,甚至會招來大家各種揣測,尤其是有著特殊歷史和著名名聲的卡列寧夫人。

  安娜十分清楚這一點,所以哪怕覺得再無聊再厭煩,也必須提醒自己不能過於任性。

  在卡列寧離開大約一周後的一個晚上,她應邀參加一場舞會,遇到了貝特西公爵夫人。

  貝特西公爵夫人現在重新以安娜閨蜜自居。在安娜坐下後不久,她就跟著坐到了安娜的邊上。

  安娜對這個女人沒什麼好感。但表面上,自然還是客客氣氣。笑著打了個招呼後,相互稱讚對方的裝扮。

  「安娜,不知道你聽說了一件事沒有?」貝特西公爵夫人靠過來一些,用扇子擋住臉,笑吟吟地低聲說道,「是關於卡列寧侄女托雷斯基伯爵夫人的一點事……」

  安娜看了下四周。

  娜塔莎正和一個身穿制服的年輕人在跳舞。隔得有點遠,中間人又多,那個舞伴看不大清楚,安娜似乎也不認識。但娜塔莎舞步輕盈,臉上帶著盈盈笑意,顯得十分快活。

  「我們都老了啊,安娜,」公爵夫人也看著娜塔莎的身影,語氣不知道是嘲諷,還是羡慕,「她現在風頭才勁。又年輕又漂亮,追求她的人不少。要說今年社交圈最引人注目的,就數托雷斯基伯爵夫人了。大家都說,看到現在的她,就仿佛看到十年前的你一樣,迷人極了。」

  安娜不大喜歡她用這種口氣談論娜塔莎,淡淡笑了笑,繼續用眼睛跟著娜塔莎。

  最近每一場舞會,基本都能看到她的身影。

  公爵夫人繼續低聲笑道:「看起來你還不知道呢!看到現在和她跳舞的那個年輕人了嗎?名叫弗拉基米爾,是一個地主,哦不,現在應該稱為紳士的兒子。之前一直在地方軍隊,今年才進入近衛軍,剛升為大尉,長得討人喜歡極了!自從他和科侖斯基夫人分手後,大家就都在打賭他接下來會追求誰。現在已經有答案了,他和托雷斯基伯爵夫人好上了!安娜,你必須要安慰安慰我,因為這個賭,我輸掉了一百盧布。不過現在我又押了新的賭注,賭他們能不能好過三個月。我猜這回我能贏。我知道那個年輕人。他是有名的花花公子,從沒有對哪個女人維持住超過三個月的熱度……」

  安娜望著舞場中正在飛快旋轉著的那一對人,定住了神。

  ————

  舞會依然還在繼續。趁著兩支舞曲中間的空擋,安娜走到塔娜莎的身邊,微笑著道:「娜塔莎,能跟我來一下嗎?」

  娜塔莎邊上的那個年輕軍官目光落到安娜的臉上,流露出一種驚豔的神色,但很快,他就朝安娜鞠躬,臉上露出彬彬有禮的笑,「您就是卡列寧夫人吧?久仰您的名聲,認識您非常高興。我叫弗拉基米爾·揚·斯切諾夫,娜塔莎的朋友。」

  安娜在他的身上,仿佛依稀看到了伏倫斯基的影子。

  略微冷淡地點了點頭後,她繼續看著娜塔莎。

  「好吧,」娜塔莎丟下年輕軍官,扭頭朝外走去。安娜立刻跟了上去。

  「親愛的嬸嬸,您找我,有什麼事?」

  兩人來到外面後,娜塔莎問。

  「剛才我聽說了一件令我感到驚訝的事。無論出於什麼立場,我覺得我必須要問個清楚。」安娜直接說道,「你和那位青年軍官的事,是真的嗎?」

  娜塔莎看了眼安娜,露出一種古怪的表情,忽然笑了起來。

  「看您嚴肅的樣子,我還以為是什麼事呢——」她點了下頭,「是的,我們是在一起了。怎麼了?」

  「你的丈夫知道嗎?」

  「知道了又怎麼樣?」娜塔莎毫不在意地聳了聳肩,「娶了我,他就快要升任他夢寐以求的一個職位了,這樣還不夠嗎?何況,大家不全都是這樣的嗎?您為什麼用這種口氣來問我這個?」

  「娜塔莎,你別誤會,我不是責備你,也不是不允許你這樣。而是想提醒一下你。我聽說那個年輕人並不值得信賴。在你之前,他就和別的女人往來叢密。我怕你沒有防備,到最後傷害了自己。」

  「上帝啊!您真的很關心我。但是謝謝您,我知道我該怎麼做,」娜塔莎笑了,目光卻充滿尖銳的譏嘲,「誰能值得信賴?葉戈諾夫?還是您以前的情夫渥倫斯基伯爵?哦抱歉,我不該在這時候提到您從前的事,但為了打消您的顧慮,我還是不得不說,親愛的嬸嬸,就算我再愛那位可愛的大尉,我也絕對不會重蹈您從前的覆轍。現在您該放心了吧?親愛的弗拉基米爾還在等我,我想先進去了。」

  她朝安娜略微彎了彎腰,提起裙擺,轉身朝裡走去。

  那個名叫弗拉基米爾的軍官從裡出來迎接她,朝站在遠處的安娜再次鞠了個躬後,護著娜塔莎進去,兩人的背影消失在了大廳的門口。

  安娜在原地站了許久。忽然覺得意興闌珊,再也提不起任何回到那個衣香鬢影的大廳裡的興致。

  甚至沒有和主人告辭,她直接轉身,離開了這個地方。


Chapter 50

  那天之後,安娜就沒怎麼再在各種聚會上露面了。

  她本就不熱衷於這些。之前不過是出於一種義務感,這才把它當做工作般地去完成。

  因為這件事,現在像是找到了個無視的藉口。

  安娜自己也知道,把不去參加這些聚會和娜塔莎的事連起來,實在有點牽強。

  兩者並沒有因果關係。

  但她不想勉強自己了。

  她知道不可能一直這樣下去,但至少現在是這樣的——就算卡列寧知道了會有所不滿,她現在就是不想再勉強自己。

  對於收到的各種邀請函,她一律用身體不適作為藉口進行婉拒。

  謝廖沙回家的週末,她陪著他一起度過。謝廖沙去學校後,她就一個人在家裡,埋頭開始自己新的創作。

  沒有足夠的能力去改變身邊的人和事,但能讓筆下的世界如自己所願的那樣鋪展開來,這讓她感到心平氣靜。之前因為各種不快而積壓在心裡的不寧情緒,仿佛也漸漸得到了些釋放。

  大約十來天后的某個下午,安娜接待了一位來到彼得堡的拜訪者,出版商伏爾古耶夫。

  在討論完關於她的小說的事情後,對方十分愉快地說道:「安娜,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波琳娜·維阿多女士于一周前從巴黎來到彼得堡了。」

  安娜愣了下。就在她猜測,這位維阿多女士是否自己的舊日相識時,伏爾古耶夫仿佛看出了她的茫然,驚訝地問:「怎麼,難道你竟然沒聽說過她的名?」

  從他的語氣,安娜感覺到,他口中的這位維阿多女士,似乎是給非常有名的女人,但與自己應該沒什麼關係,於是含糊地應:「我好像知道……」

  「哦對的,你不瞭解也正常,維阿多女士現在快五十歲了,在她名聲最鼎盛的時候,你還是個孩子呢——」

  安娜笑道:「那麼她是誰?」

  伏爾古耶夫顯然非常樂於和她談話,於是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據他介紹,波琳娜女士是當代享譽歐洲的著名歌唱家和悲劇表演藝術家。年輕時曾跟隨李斯特學習鋼琴,她的音樂才華也得到了蕭邦、勃拉姆斯、柴可夫斯基這些音樂大師的讚賞。在她藝術生涯最為鼎盛的時期,她的崇拜者遍佈各地,在她來到俄國巡演的時候,為了得到一張她演出的門票,狂熱的觀眾甚至會提早一夜到售票視窗等候買票,而在她表演完畢後,獻上的鮮花會將整個後臺休息室埋沒。當今沙皇亞歷山大二世也是她的狂熱崇拜者,兩人私交不錯。後來隨了年齡增大,她漸漸退出了舞臺。這些年,大多數時間,她都隨丈夫隱居在法國巴黎的郊外。

  「波琳娜女士有無數的愛慕者,當然,最叫大家津津樂道的,自然就是享譽俄國文壇的伊凡·屠格涅夫了。我曾出版過他的書,我們是朋友。他年輕時就對波琳娜女士一見鍾情,為了她,他這一輩子都保持著單身。單戀別人的妻子而獻出一生,這可真是一個令人絕望的悲傷故事,是吧?不過叫人覺得安慰的是,屠格涅夫獲得了維阿多夫婦的友誼,他們是好朋友,非常好的朋友。現在維阿多夫婦一道來了,在他們位於彼得堡的寓所裡,將於明晚舉辦一場沙龍,到場的全都是著名的作家、音樂家、畫家以及戲劇表演家。客人名單裡,有畫家阿黑·施埃費,隨同維阿多夫婦一道來自巴黎的作家左拉,當然了,少不了我的朋友伊凡·屠格涅夫。」

  「他們夫婦預計會在彼得堡停留一個月左右。在我的推薦下,波琳娜女士讀了你的書,非常喜歡,想邀請你也參加明晚的沙龍。她認識不少著名作家,如果你們能成為朋友,對於你的名氣將是一個不小的提升,哦對了,到時候,據說還會有一位美國出版人,他似乎有意引進一些優秀的歐洲作家作品到美國出版。如果談得攏,不久的以後,在美國的市場裡,或許也就能買到你的書了。安娜,我想你應該有興趣去參加這個沙龍吧?」

  自從遭遇女大公事件的意外驚魂後,安娜對於結交新朋友就變得異常謹慎。

  但現在,對於這個沙龍,她確實有點感興趣。

  倒不是因為伏爾古耶夫所強調的那些好處,而是他提到的左拉和伊凡·屠格涅夫。

  能有機會近距離接觸到這些傳說中的文學大師,安娜覺得十分期待。

  她立刻就接受了邀請。

  「好的,那麼明晚我們再見。」出版商高興地說道。

  ————

  第二天的晚上,安娜和伏爾古耶夫一道抵達了維阿多夫婦的寓所,出現在女主人舉辦的沙龍上。

  波琳娜女士年過半百了,看得出來,她年輕時,應該也並不十分漂亮,但無論是儀態還是氣質,無不充滿魅力。這種魅力隨著歲月流逝,不但沒有消減,只會愈加濃醇。她的丈夫比她大了二十歲,滿頭銀髮,是個沉默而有風度的老紳士,波琳娜女士親自為客人們隨性演唱的時候,他就坐在一個角落裡,用寧靜而溫柔的目光凝視著自己仿佛帶了光環的妻子。

  在伏爾古耶夫的引薦下,安娜很快就和到場的客人們相互認識了。

  顯然,當天晚上,她也成了整個沙龍裡除了女主人外,最引人注目的一個客人。

  剛剛寫出了一本引起巨大反響的暢銷小說。雖然這本小說還遠遠不能令她與左拉、屠格涅夫這種文學大師相提並論,但她的美貌和身份,足以彌補所有的不足。她不但如願認識了屠格涅夫和左拉,與他們進行了非常愉快的聊天,而且,似乎也引來了好幾位男士的愛慕,這其中,包括一位著名的作曲家和一個來自法國的出版商。

  男人們在這種場合對心儀的女性大獻殷勤,這被認為是一種被允許的正常舉動,安娜也沒怎麼在意,擺脫了那位跟著她極力勸說想要把她的書譯成法文在法國出版的熱情出版商後,她和波琳娜女士開始交談。

  歲月賦予這位女士的內在和風度令安娜由衷折服,尤其是她言談中所表現出來的從容和平和,更令安娜深感自己的欠缺。到了最後,她甚至遺憾自己來得晚了,錯過了她當年在舞臺上的風采。

  她應該也十分喜歡安娜,說她像自己從前不幸離開的一個女兒,「希望以後能經常見到你。來吧,我來介紹我的丈夫給你認識,他應該也會喜歡你的。」

  她牽著安娜向自己丈夫走去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親愛的波琳娜女士,請原諒我的遲來的問候。我的馬車在路上出了點問題——」

  聲音仿佛有點耳熟,安娜下意識回頭看了眼,愣了一下。

  居然是霍爾·盧卡斯。


Chapter 51

  「是您!」

  安娜驚訝地脫口而出。

  霍爾望著安娜,倒沒露出太過驚詫的樣子,仿佛知道她會在這裡。

  他只是朝她點頭,臉上滿是笑意。對面前的兩位女士行過吻手禮後,「你們認識?」波琳娜女士略微驚訝地問他。

  「是的,大約半年之前,我第一次跟隨美國使團來到俄國的時候,在一次宮廷舞會上,有幸認識了卡列寧夫人。當時我父親發病倒地,得到了卡列寧夫人的幫助,至今令我十分感激。」

  「這太巧了,」波琳娜女士笑道,「我正要帶安娜去認識我的丈夫,或許您願意一道過來,聽聽我的丈夫會怎麼誇獎這位可愛的年輕女士。」

  「我的榮幸。」霍爾跟了上來。

  維阿多先生將近七十歲了。是個造詣非常深厚的音樂家,也是巴黎義大利歌劇院的首席指揮。當年是他慧耳識聲,聘用了外貌條件並不出色的波琳娜,力薦她主演多部經典劇碼。在波琳娜聲名鵲起,身邊追求者無數的時候,她選擇嫁給了這位比自己年長二十歲的指揮家,伉儷情深,一直相伴到現在,是對令人非常羡慕的伴侶。

  在被介紹給維阿多先生認識後,安娜自然就與霍爾交談了起來。

  「盧卡斯先生,我以為您現在應該在美國呢。您的父親身體現在怎麼樣了?」

  「是的,上次回國後,我就一直留在美國照顧我的父親。他行動依然不便,但病情還算穩定。非常感謝您的關心。大約兩個月前,我因為一筆家族生意,去了趟歐洲,有幸結識了波琳娜女士和她的丈夫,知道他們本月有到彼得堡的計畫後,我便推遲回國,隨他們一道過來了。」

  「彼得堡歡迎您的再次到來,」安娜笑道,「上次您來,我記得還是初夏,時間過得真快,現在已經是冬天了。冬季的彼得堡也有不少值得去的地方,相信您會度過一段愉快的日子。」

  「是的,故地重遊,讓我生出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仿佛……」

  他注視著安娜,眼睛裡仿佛有細碎光芒在閃動,忽然停下,朝她露出歉然的微笑。

  「抱歉,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我此刻的心情。總之,能再來這裡,再次遇到您,我的感覺非常好。我拜讀過您新近出版的書,非常精彩!我完全是一口氣讀完的!實在令人難以想像,象您這樣一位女士,竟然能夠寫出這樣的小說。我非常非常喜歡。」

  「照您這麼說,象我這樣的女士,原本應該寫出什麼樣的小說呢?」安娜玩笑地接了一句。

  「哦抱歉!」霍爾急忙解釋,「我的本意是稱讚您,絕沒有半點輕視的意思,請您千萬不要多心。」

  「我也只是開個玩笑,您別當真,」安娜笑道,「那麼言歸正傳,您這次過來,單純只為故地重遊嗎?之前我聽我的出版商說,今晚會有個美國的出版人到場,難道就是您?」

  「可以這麼說吧。雖然我本人之前對出版和報業並沒有經驗,但十分看好這個行業。如果我說因為讀了您的小說,我最終萌生出想把它帶到美國出版的念頭,希望您不要嘲笑我,我的想法非常認真。如果能得到您的授權,那將是我的巨大榮幸。」

  「盧卡斯先生,如果您真有這樣的打算,應該是我的榮幸才對,」安娜客氣地說道,「關於這件事,您可以找伏爾古耶夫先生談,我全權委託他幫我處理這類事情。」

  「好的,我會和他詳談。」

  霍爾最後說道。

  ————

  這場和之前所熟悉的舞會等場合截然不同的沙龍給安娜留下了非常深刻,也非常愉快的印象。接下來她應邀又陸續出席了幾次沙龍,認識了更多新的朋友。

  和年長的維阿多夫婦以及當代文化界著名人士的交往,令安娜感覺仿佛打開了一個新世界的大門,收穫匪淺。她和維阿多夫婦也成為忘年之交。此前一直有些抑鬱的情緒,終於徹底得到緩解。

  直到十二月初的一天,她收到了來自卡列寧的一封電報。

  他在電報裡告訴她,自己將於幾天後周四晚上10點回到彼得堡的家中。

  安娜給他回了一封電報,表示很高興得到他的消息,期待他的歸來。

  轉眼就是週四,天又下起了雪。

  這座空曠的大房子,因為男主人離開,已經冷清了一個多月。只在謝廖沙回來的那兩天,才能聽得到一些笑聲和咯噔咯噔跑動的腳步聲。知道男主人今晚就要回來,家裡的僕人十分高興,在管家伊萬諾維奇的指揮下,地板、樓梯、壁爐,每一個角落的灰塵都被擦得乾乾淨淨,壁爐裡生了暖暖的火,一切準備就緒,只等男主人的歸來。

  非常巧,今天恰好也是波琳娜女士五十歲的生日。維阿多先生為她在寓所裡舉辦了一個小型的生日慶祝會,只邀請一些密友參加。

  安娜在早兩天,也收到了請柬。

  她考慮了下。六點鐘的時候,帶了一束鮮花和精心包裹的糖果,在管家略微帶了點不滿的目光中,坐了馬車去往維阿多夫婦的寓所。

  按照她對卡列寧的瞭解,他是個時間觀念非常精准的人。一般情況下,他在電報裡說晚上10點到,那就應該會在這個時間點回來,左右相差不大。

  她對維阿多夫婦非常敬重。對方既然邀請她參加夫人的生日聚會了,她自然不可能拒絕。

  按照她的計畫,她逗留兩個小時左右,在八點多的時候告辭回家,到家最多九點,這樣就不會錯過卡列寧回來的時間。

  安娜抵達維阿多夫婦的寓所,送上自己準備的鮮花糖果和誠摯祝福,八點,在維阿多夫婦連袂為客人獻上一段鋼琴伴奏二重唱後,她向維阿多夫婦誠懇致歉,表示外出一個多月的丈夫今晚遲些時候會回來,她想提前告辭,好回家迎接丈夫的歸來。

  「哦親愛的!你怎麼不早說!」波琳娜女士立刻說道,「當然是迎接外出歸來的丈夫比較重要了!你趕緊回去吧!你的花和祝福我都已經收到了,非常感謝你今晚的到來。」

  在波琳娜女士和霍爾的陪伴下,安娜出了寓所的大門。

  「那麼我先走了。再見,祝您永遠這麼美麗健康,維阿多夫人。再見,盧卡斯先生,謝謝您今晚的照顧。」

  安娜和他們告別後,上了馬車,朝著家的方向而去。

  雪越下越大。大約半個小時後,九點不到的光景,她到家的時候,地上積雪已經堆得能沒過腳踝了。

  門口的燈亮著,安娜靠近家門口的時候,看到老門房卡比東諾奇站在門口,東張西望的樣子。

  馬車停了下來,車門打開,安娜下車時,對著跑過來迎接自己的老門房說道:「卡比東諾奇,天這麼冷,你為什麼不進去呢?」

  「哦夫人!你可算回來了!」老門房仿佛松了口氣,接過她的帽子和雨傘,壓低聲音說道,「老爺早就回來了!您沒在家,他看來來好像有點失望呢。」

  安娜愣了愣,哦了聲,急忙匆匆往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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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2

  ———

  安娜先沒換衣服,而是直接上了二樓,推開書房的門。

  果然,卡列寧就在裡頭。

  他正站在書架前,低頭翻一本仿佛剛從書架上取下的書。聽到開門動靜,他扭頭,見安娜現身在門口,眼睛一亮,臉上露出笑容,把書插了回去後,轉過身。

  「阿列克謝!我不知道你會提早回來,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氣!」

  安娜朝他快步走去,急忙道歉,「非常抱歉,我以為你要十點鐘到家的。恰好今晚是我最近剛認識的一位元女士的生日,所以我過去參加了她的生日聚會。原本計畫早點回來,這樣就能趕上你回家的時間……」

  「親愛的安娜,」卡列寧迎到她面前,握住她帶了點涼意的手,帶到自己唇邊吻了吻後,用自己溫暖的手心包覆住她的手,「我很失望,」他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道,「讓我失望的是,我的妻子在和我離別一個多月後見面時,第一句話不是告訴我她很想我,而是向我道歉……」

  「哦,阿列克謝!」

  安娜笑著搖了搖頭。下一刻,他輕輕一帶,安娜順勢便落到了他的懷裡。

  「安娜,我想你,非常想。所以事情一結束,我就迫不及待地趕了回來……」

  他凝視著她,低聲說道,跟著低頭吻住她的唇。

  漸漸,他的吻加重了力道,呼吸也變得紊亂急促了起來。

  「可以嗎?」

  在她耳畔問這句話的時候,他其實已經抱起了懷裡的安娜。

  安娜沒說什麼,只是抬起手臂,勾住了他的脖頸。

  他立刻抱著她離開書房,徑直回到臥室。

  ————

  小別勝新婚,這話還是非常有道理的。

  分別一個多月後重新在一起,尤其是做丈夫的,在床上顯得格外熱情,氣氛也異常繾綣。結束後,他還一直戀戀不捨地壓在她的身上,吻住她的唇,久久沒有放開。

  安娜身體裡的情潮漸漸褪去。剛才的激烈□□,讓她腦袋還有點昏昏的,而且被他沉重身軀一直壓著,感覺有點透不過氣了。

  唔唔了兩聲,她試著躲開他的嘴,喘了口氣,「你好沉,要壓死我了,快下去——」

  她用光裸的手臂推他肩膀。

  卡列寧輕笑一聲,順著她的手,聽話地從她身上滾了下來,但沒放開她。在她側身背向自己的時候,靠了過去,從後攬住她的腰,讓她背部依舊貼靠在自己胸前。

  「很累嗎?」

  在她閉眼休息的時候,他抬手撫平散她臉上的幾縷頭髮,聲音裡充滿愛憐。

  外面很冷,但臥室裡熱氣很足,加上剛才折騰了這麼久,兩人身上都沁出了汗。現在安靜下來了,身體還這麼緊貼著,感覺黏黏的,讓安娜有點不舒服。

  「身上有汗,我得去洗個澡……」她扭了扭身子,含含糊糊地說道。

  「需要我幫你嗎……」他脫口問道。

  安娜睜開眼,扭臉看了下他,眼神略微詫異。

  應該也意識到了自己剛才那句話的反常,加上被她用這樣的眼神瞧著,卡列寧露出些微的窘色,掩飾般地抬了抬眉,「呃,我的意思是,如果你需要的話……」

  其實安娜並不習慣洗澡時邊上有人,就算對方是和自己肌膚相親的丈夫。

  在男女事情的方面,她還算不上十分開放。

  在除了床以外的地方毫無遮掩地坦露在別人的目光下,總讓她感覺有點怪。

  所以她的第一反應就是拒絕。

  「哦……」

  她張嘴,正要拒絕的時候,忽然留意到他赧然中仿佛帶了點期待的表情。再想到晚上自己沒在家等他回來的事,心裡一軟,那個「不」字終究還是不忍說出口。

  「好吧……」她朝他笑了笑,「我們一起洗吧……」

  卡列寧仿佛松了口氣,臉上露出歡喜之色,俯身吻了吻她的眼睛,「我保證,親愛的,我會是你滿意的僕人。」他啞聲說道。

  ————

  在邊上「僕人」的「服侍」下,安娜洗了一場歷時長達一個多小時的澡,最後兩人重新躺回床上時,他靠在床頭,翻著一疊帶回來得資料一樣的東西。

  安娜是真的感覺到疲憊了,連手指頭都懶得再動一下。

  「安娜,很累嗎?」他一邊看著自己手上的東西,一邊跟她聊天。

  「唔,還好……」

  「我不在家,你都在忙些什麼?」

  「和平時差不多。寫稿,陪謝廖沙,參加一些聚會什麼的……」她的聲音漸漸含混。

  「安娜,我出差的時候,路過了伊爾庫斯克,覺得那裡景色很美,有很多古老的石建築,很有特色。我覺得你應該也喜歡那個地方的。等有空了,我帶去再去那裡走走,你覺得怎麼樣?」

  卡列寧問完,沒聽到她的回答,低頭看了下她,見她已經蜷在自己邊上睡著了。

  凝視她睡容,片刻後,他輕輕靠過去,吻了吻她的眉心。

  「晚安,我的甜心——」

  喃喃低聲用安娜沒聽過的昵稱和睡著的她道了句晚安後,他放下剛才在看的東西,滅了燈火,跟著她一道躺了下去。

  ————

  卡列寧回來後的第二天,就恢復了他原來的時間表,依舊還是那麼忙。

  不過安娜現在也變得很忙。

  她的生活內容,基本分成了四個部分。

  一部分是作為卡列寧夫人這個身份而出席的那些舞會和宴會。

  一部分是維阿多夫婦那個圈子裡的各種沙龍和聚會。

  再,是留給自己寫作的必要時間。

  最後一部分,就是作為卡列寧妻子和謝廖沙母親的日常。因為謝廖沙一個月才回來幾天,忽略掉的話,基本就是和丈夫的相處。

  卡列寧知道她經常去參加維阿多夫婦舉辦的各種沙龍,甚至比原來那個交際圈裡的聚會還要頻繁。

  他和那個圈子裡的人沒怎麼接觸過,就他個人而言,他沒時間,也沒多大興趣去瞭解。對於安娜的這個新興趣,他起先也沒別的感覺,有時候,晚上兩人各自做完自己的事,在睡前的那段時間裡,他甚至會耐心地聽她向自己講述她在那個圈子裡的新發現。比如,某個在她看來非常偉大的作家,又或者,一個能夠即興作曲的了不起的音樂家。

  他知道霍爾·盧卡斯重新回到了彼得堡,和維阿多夫婦是朋友,並且,除了他之外,那個圈子裡也有別的幾個男人在愛慕著她,他甚至清楚他們的名字和各自的經歷——只要他想知道,這些對於他來說,並不是件難事。

  這應該算是正常,一個美麗又有才華的女人,無論走到哪裡,難免總是會引來異性的關注。加上安娜本人顯得完全無心於此,提及霍爾盧卡斯正在和伏爾古耶夫商談出版她著作的時候,態度也非常坦蕩,絲毫沒有值得指摘之處。

  卡列寧覺得自己應該相信現在的安娜。

  無論從哪方面來說,他們夫婦的關係和從前相比,都已經發生了一個質的改變。他相信他們的生活裡,絕對不會再有第二個伏倫斯基出現。

  所以,儘管卡列寧覺得心裡有點不舒服,但還是極力忍著,沒有絲毫的表露。

  他知道她不喜歡彼得堡原來的那個交際圈,自己又很忙,就算是週末,基本也只有晚上才能陪著她。

  或許也是出於這種愧疚心理,所以,他並不想過多干涉她新近發展出來的這項社交活動。

  但是漸漸地,卡列寧承認,自己根本不是一個心胸寬大的丈夫。

  他終於還是控制不住地有點吃味起來了。

  因為她投在這個新圈子裡的關注明顯多於別的,甚至到了讓卡列寧覺得自己都被忽視了的地步。

  於是他開始破天荒地暗暗期盼謝廖沙能回家。因為只有兒子回來的那兩天,她才會變成他原來習慣的那個安娜。沒有作家、藝術家或者總是不斷聯繫她商談各種事情的出版商。她只是他的妻子和他兒子的母親。他們可以一起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

  卡列寧開始有意識地減少自己的工作時間,如果沒有需要和她一起出席的晚間活動,他會儘量早地回家,希望能借此,把她的關注漸漸從那個讓他感到有點危險的圈子裡給帶回來。

  但好像,效果並不理想。

  尤其是最近,大約上一本書的成功,引發出了她對寫作更多的熱情,情況仿佛倒了個個。晚上的時候,往往是他無法專注工作,變得心不在焉。而她則非常投入,甚至經常到了晚上十點,還是不想離開她自己的書房,往往要他去叫好幾次,她才會起身。

  就像他之前有一次他對她說過的那樣,他非常珍惜現在和她的這種夫妻關係。

  唯恐她知道了他的真實想法會不高興,覺得他是一個氣量狹窄的丈夫。

  所以雖然有點鬱悶,但卡列寧還是決定不讓她知道自己的真實想法。

  但是今天,卡列寧卻被一個剛剛得知的消息困擾住了,心緒有點不定。

  事情是這樣的。

  這個週末,謝廖沙會回家。他想讓侄女娜塔莎夫婦一道來家裡共進晚餐。讓秘書傳了口信給托雷斯基伯爵後,下午,伯爵就來找他,最後吞吞吐吐地告訴他,娜塔莎現在和一個名叫弗拉基米爾的年輕軍官好上了,甚至公然一道去劇院看戲,令他深感蒙羞,他懇求卡列寧或者夫人能否與她談談,注意此舉給自己這個做丈夫的會帶來的不良影響。

  「……我已經和她談過好幾次了,但她根本就不理會我的態度。現在我毫無辦法,只能無比羞愧地前來懇求您的幫助……」

  垂頭喪氣的托雷斯基伯爵離開辦公室後,卡列寧就沒法專注工作了。

  他一直以為自己的侄女正和丈夫過著祥和的生活!

  這個消息讓他感到非常震驚。他急著想和安娜談一下,聽聽她的態度。所以很早就回來了,但發現她不在家。僕人說她去了濱海路維阿多夫婦的寓所。


Chapter 53

  必須要說,乍聽到僕人這樣告訴自己的時候,卡列寧有點不快,他甚至想立刻過去把她接回來。但考慮到這會顯得不大禮貌,所以最後還是忍了下來,決定在家等她回來。

  在書房裡一邊工作,一邊等她的時候,他的心情有點浮躁。不知道是因為侄女的事,還是因為她又去了濱海路那所寓所的事。或者,兩者兼而有之。

  他自己其實也搞不大清楚。

  天黑之後,安娜終於回來了。聽僕人說卡列寧今天很早就回家了,她上樓找到書房裡的他。

  「今天是怎麼了,你這麼早回來?我想晚餐應該已經準備好了,我們一起去吃飯吧!」

  安娜摘下手套,笑著朝他走了過來。

  聽見她輕快的聲音,看到她帶笑的一張臉,卡列寧剛才積壓在心裡的所有不快和猶疑立刻就煙消雲散了。

  唯一的感覺就是她回來就好。

  他甚至為自己剛才對她產生的猜疑而感到後悔。

  立刻丟下手上的筆,他站起來朝她迎了過去,幫她拿掉一朵還沾在頭髮上沒融化的雪花。

  「外面很冷吧?跟我說說,今天你都幹什麼了。」

  「我有跟你提過吧?下周開始,沃恩教授的新故事就要重新再次在報紙上開始連載了……」

  「親愛的,我記得很清楚,你好像沒有跟我提過……」

  「好吧,」安娜笑,「那現在跟你提也一樣。波琳娜女士表示要當我的第一個讀者。老實說,我對新故事是否受歡迎,心裡不是很有底,所以就拿了已經寫好的一部分開頭給她看,順便聽聽她的讀後感……」

  「唔,或許我也可以代替她。你知道,我對小說的鑒賞要求也是非常高的。那麼,她怎麼說?」

  「哦得了吧,阿列克謝,你幾乎從來不看這類型的小說。她表示非常喜歡。如果不是已經有了維阿多先生,她再年輕二十歲的話,她會考慮去追求沃恩教授……哦,只顧說話。你想必餓了吧,等我去換件衣服,我們就可以去吃飯了,我保證很快就好……」

  「安娜!」

  卡列寧抓住她的手。

  「怎麼了?你有事?」

  安娜終於留意到丈夫的情緒似乎有異,停了下來。

  卡列寧深深呼出一口氣。

  「是有一點事,安娜,今天我聽說了一個不大好的消息。」

  他把下午伯爵找過來的事說了一遍。「我非常驚訝。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為,娜塔莎和伯爵相處得很好。」

  安娜沒有回答。剛才臉上的笑消失,陷入了沉默。

  「你好像一點也不驚訝?」

  卡列寧仔細看她一眼,頓悟。「難道你之前已經知道了?」

  「是的,」安娜承認,「大概一個月前,你離開彼得堡後沒幾天,我就知道了他們的事。」

  「我以為你應當……」

  「應當告訴你,是嗎?」安娜笑了笑,「抱歉我沒有及時告訴你。因為我覺得即便你知道了,也是於事無補,除了徒增煩惱,再沒別的意義。而且,不用我告訴你,你遲早也會知道的。今天你不就知道了嗎?」

  卡列寧望著她,露出略微吃驚的表情,眉頭也漸漸皺了起來。

  「安娜,你真的這麼想?」

  「是的,我當時就是這麼想的,」安娜迎上了他的目光,神情坦蕩,「一開始,你用近乎暴力的手段促成這個婚約的時候,我覺得你就應該有這樣的心理準備了。」

  卡列寧的眉蹙得更厲害。

  「你認為是我錯了?」

  「我不知道!」安娜說道,「你有你堅信的道理,娜塔莎也有自己的想法。我並沒有什麼高過你們的立場可以去評定你們誰對誰錯。但我可以告訴你,那天我知道這個消息後,鑒於想提醒她的這個出發點——你知道的,那位軍官據說十分風流,所以我第一時間找娜塔莎談了幾句。但她完全不接受我的話。就這樣。」

  卡列寧沉默了。

  片刻後,他說道:「我始終認為,夫妻即便結合的時候沒有感情,但相處久了,自然就會產生感情,就像我們……」

  安娜歎了口氣:「阿列克謝,你說的或許沒錯。但這並不絕對。有的夫妻即便到老死,還依然是一對怨偶。即便是我們……」她頓了頓,「中間的十年,不也經歷了太多波折嗎?我們有現在,也是各種巧合和機遇的結果。況且,人的一生,又有多少個這樣的十年?」

  卡列寧仿佛啞口無言。

  他注視著安娜,表情漸漸顯得有點不自然起來。

  「安娜……」他躊躇了下,似乎猶豫是否應該說出來,「我有一種感覺,你對娜塔莎似乎……並不怎麼關心?」

  「你的感覺或許沒錯,」安娜看著他,用儘量平靜的語氣說道,「無論從血緣,還是個人情感來說,我對這個姑娘的感情肯定是比不上你對她的感情的。雖然我也希望她一切都好。希望這不會引來你對我的不滿。」

  「……不不,怎麼會。這很合情合理……」

  停頓片刻後,他這樣說道。

  安娜笑笑,「你能這樣想就好。那麼我先回房間,去換下衣服。」

  「那麼這個週末,我還是決定讓他們夫婦來家裡共進晚餐,我需要和娜塔莎談談。希望你能準備下晚餐。」

  她走到門口的時候,聽到卡列寧在身後說道。

  「沒問題,到時候我會精心準備的。」安娜回頭,笑了笑。

  ————

  週末的晚上,謝廖沙回家。伯爵夫婦也應約而至。

  晚餐桌上的氣氛還算融洽,如果不是卡列寧臉色略微凝重,托雷斯基伯爵顯得心神不定外,光聽娜塔莎和謝廖沙說笑的聲音,氣氛甚至可以用愉快來形容。

  安娜基本沒怎麼說話,只在謝廖沙找自己問話的時候,搭上一兩句而已。

  晚餐快結束時,卡列寧推開椅子站起來,對娜塔莎說道:「孩子,到我書房來一趟,我想和你談一下。」

  娜塔莎立刻瞟向安娜,目光仿佛略帶不滿。安娜朝她淡淡一笑。

  她挪開了視線,跟著,用一種輕蔑的眼光落到自己丈夫的臉上,然後站了起來。

  「好的,叔叔。」

  卡列寧點了點頭,轉身往二樓去。

  娜塔莎跟他離開後,安娜讓女僕帶著謝廖沙去他的音樂室練琴,自己便陪著伯爵坐在了客廳裡。

  客廳裡能清晰聽到音樂室傳來的悠揚小提琴聲,但伯爵顯然沒心思欣賞。他的心神不定,一會兒走來走去,一會兒坐下來,雙手扭在一起,用求助的目光望著安娜,企圖得到她的鼓勵。

  「啊,夫人,娜塔莎會聽她叔叔的話的,是吧?」

  安娜覺得這個男人又可憐,又令人鄙視。對於妻子的出軌,他唯一的應付方式,就是可憐巴巴地向別人求助,把全部希望都寄託在別人的身上。

  她不置可否地應了句,「希望吧。」

  「哦!我真希望卡列寧閣下能說服她!」伯爵雙手狠狠揪住自己原本就有謝頂危險的頭髮,露出痛苦的神情,「說來您可能會笑話我。雖然我也是快結婚前,才第一次見到娜塔莎,但我發現我真的很喜歡她。她想要什麼,我都願意給她。但是她為什麼對我就是這麼冷淡?現在還做出這樣的事。我非常難過,非常難過……」

  安娜想著是不是該說點什麼,好暫時安慰下他的時候,突然,二樓書房的方向傳來一陣沉悶的異響,仿佛什麼東西被砸在了地上,跟著,仿佛傳來娜塔莎模模糊糊的嚷聲。

  安娜吃了一驚,伯爵也停止了他的自憐自艾。

  「哦上帝啊,怎麼了?」他臉色發白,低聲嚷了起來。

  安娜躊躇了下,站了起來,「我上去看看,您可以繼續留在這裡。」

  說完,她往樓上去。

  安娜來到書房門口。

  門雖然關了起來,但因為裡頭發出的聲音有點大,所以站在門口,還是很容易就能聽到裡頭的動靜。

  「……娜塔莎,你必須要停止!」安娜聽見卡列寧的聲音傳了過來,顯得十分生氣,「如果你父親還在世,他也會像我一樣,為此而感到痛心!」

  「哦,求您了,您別再提我父親好嗎?」娜塔莎帶了點哭腔,聲音十分尖銳,「他對我做過什麼?小時候起就送我去修道院式的女校,長大後讓我嫁給一個我連面都沒見過的男人!僅僅因為他是我的父親,我就人生就必須要由他來決定嗎?還有您,我的叔叔!您又為我做了什麼?您有什麼權力繼續支配我的生活?我已經成年了,並且按照你的意思結婚了,現在,我有權想過我自己想要的生活!」

  「娜塔莎!」卡列寧的聲音再次傳來,「你現在的行為是不負責任的輕率舉動!即便你已經結婚,作為長輩,我依然還是負有不可推卸的及時糾正責任。我不想你日後追悔莫及!」

  「叔叔,請您還是更多地關注一下我的嬸嬸吧!」

  安娜聽她忽然提到自己,不禁屏住了呼吸。

  門裡,塔娜莎的兩頰漲得通紅,激動地揮著自己的手,沖著神色嚴峻的卡列寧嚷道:「就算我再輕率,至少,我也絕對不會做出和人私奔的事情!大家一個個全都這樣,為什麼您非要管我?我倒是聽說,彼得堡現在有好幾位出色的男士在追求嬸嬸!您就不怕她再次做出背叛您的事?」

  「娜塔莎!」卡列寧的臉色驟然鐵青,「你越來越沒分寸了!你竟敢說出這樣的話!」

  「我說得沒錯!叔叔,您與其想著讓我和那個大尉分開,引導我走上你所謂的『正途』,您還不如多關注您的妻子……」

  門忽然被推開,發出的響動驚動了裡面的人。

  娜塔莎停了下來。

  卡列寧看見安娜進來了,神色微變,立刻朝她走來,「安娜,聽我說,你先出去一下……」

  「沒這個必要,我也正好有幾句話,想和這個姑娘說下。」

  安娜輕輕推開卡列寧抓住自己胳膊的手,朝著娜塔莎走了過去。


Chapter 54

  乍見安娜現身,娜塔莎的神情顯得略微倉皇,下意識地躲開安娜的目光。但很快,她就倔強地揚起下巴,用一種滿不在乎的語氣說道:「怎麼,難道你想否認我剛才說的事實?」

  安娜停在她的面前,笑了笑,「娜塔莎,感謝你善意提醒我丈夫我作為妻子方面的缺陷,不過,我現在沒興趣和你談論這個。促使我進來打斷你的原因,是因為我聽到你質疑你叔叔的一段話。你責問他有什麼資格來過問你現在的生活。我想說的是,他毫無疑問是有這種資格的。我想問問你,你知道你那筆一年有三萬盧布收入的豐厚嫁妝的來源嗎?」

  「安娜,請不要提這個了。這和現在的這件事沒有關係。」卡列寧神情顯得有點無奈,出聲制止。

  安娜看了他一眼:「為什麼不提?恰恰相反,我覺得很有關係。」

  「你這是什麼意思?」娜塔莎的神情略微茫然,「我的嫁妝,自然是我父親生前留下給我的。」

  安娜笑。

  「可惜你的想當然是錯誤的。你自然不知道,你的父親,也就是我丈夫的兄長,在他生前的時候,因為一筆失敗的投機,差點傾家蕩產,靠著你現在這個丈夫托雷斯基伯爵的幫助,才勉強度過危機,不至於落到破產的地步。為了保住名譽清償債務,他把自己名下的莊園和土地全部抵押了。臨死的時候,交托給我丈夫的,只有你這個女兒。你聽清楚了嗎?你事實上,除了一個貴族小姐的頭銜外,一無所有。我的丈夫,也就是這個剛剛被你指責為沒有資格插手你生活的人,為了讓你能夠體面地嫁出去,贖回了你父親的財產,把這些當做你的嫁妝全部送給了你!」

  娜塔莎睜大眼睛,露出詫異之色,「這不可能!」她失聲嚷道。

  「去查你名下財產的所有權更換記錄,再來告訴我這可不可能!」安娜冷冷說道。

  娜塔莎咬住唇,沉默了下來。

  安娜冷笑。

  「為什麼不說話了?一個沒有財產傍身的女人婚後會是什麼地位,需要我來提醒你嗎?我的丈夫為你做這些,你覺得他僅僅只是為了履行他監護人的職責嗎?如果他不是真的把你當自己女兒看待,你是好是歹,和他又有什麼關係?現在你用這種愚蠢的方式去對抗他為你做的事。你是在報復嗎?報復誰?那個為了一個職位背叛了你的男人?那個現在正可憐巴巴坐在樓下客廳裡期待你回心轉意的丈夫?還是你就是在報復這個替你承擔了父親職責的人?哦是的,他確實做得不夠好,他只知道把自己的意志強加到你的頭上,毀壞了你原本唾手可得的幸福。但是塔娜莎,如果沒有貴族小姐的身份,沒有嫁妝傍身,你只是你自己,就這樣嫁給那個你想嫁的男人,我告訴你,他未必就肯娶你!」

  「哦,請你不要說了……」娜塔莎聲音發抖。

  「你以為我想跟你說這麼多?是的,就像你三番兩次指責我的那樣,因為我不光彩的過去,我確實沒資格論斷你的行為。所以我現在不是在論斷。只是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提醒你,玩火必定*,你的所謂報復舉動,更是幼稚愚蠢的表現。」

  「求你行行好,別說了!我不想聽這些……」娜塔莎拼命搖頭。

  「不想聽?很簡單。去把劃歸到你名下的財產全部還回來,這樣就兩清了。以後就算你幹出比現在更離譜的事,你的叔叔再怎麼阻止,你也完全可以毫無心理負擔地對他說不。否則,以他的固執和那種近乎可笑的使命感,他是絕對不會坐視不管的。想到以後必須要長期生活在象今晚這樣的氣氛裡,我的心情就無法愉快。所以,這也算是幫了我的忙。」

  「安娜!你說夠了沒有!」

  卡列寧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氣惱,沖她喊了一聲。

  安娜根本沒有理他。

  卡列寧無可奈何,只好轉向自己的侄女,「你的嬸嬸只是在勸你而已……」

  娜塔莎看了眼依舊冷冰冰的安娜,忽然抬手掩住臉,哇一聲地哭起來,往外沖了出去。

  「娜塔莎——」

  卡列寧吃了一驚,急忙追出去。

  安娜慢悠悠地跟了出去,站在二樓走廊的樓梯口,見娜塔莎依舊不顧一切地往外跑,伯爵驚慌失措地站起來。

  「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了?」看見卡列寧下來,他慌忙上前問道。

  「送她回家吧!看著她點。有什麼情況,再來通知我。」

  卡列寧用鎮定的口氣吩咐伯爵。

  「明白了,明白了,那麼我先告辭了,謝謝您和夫人今晚的招待——我先告辭了——」

  伯爵一邊鞠躬往後退,一邊從僕人手上拿過自己的帽子和外套,轉身匆匆追了出去。

  被剛才動靜驚動跑了出來的謝廖沙站在樓梯下,手上還拿著琴弓。

  「娜塔莎怎麼了?她為什麼哭?」

  他向自己的父親發問,表情顯得十分擔憂。

  卡列寧抬頭,看了眼站在二樓樓梯口的安娜,壓下心裡的煩惱,用儘量柔和的口氣說道:「沒什麼。她只是遇到了點迷茫。現在你回去,繼續練習。我和你媽媽都能聽到你拉琴的聲音。」

  「好吧。」

  謝廖沙仰頭朝安娜揮了揮手,得到她的回應後,轉身回到琴室。

  安娜和樓下的卡列寧對視一眼後,轉身往自己的書房去。

  身後傳來急促的噔噔腳步聲,她剛進去,門就再度被推開,卡列寧跟了進來。

  「上帝!你是怎麼了?為什麼對她說出這麼冷酷的話?」

  卡列寧一進來,立刻就問安娜。

  安娜扭頭看他一眼。

  他顯然是生氣了。雖然還在儘量壓抑情緒,但問這句話時,語氣中的質問還是非常明顯。

  安娜沒有回答,而是扭頭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檢查卷紙,調整打字機的位置。

  她打出第一個字母的時候,身後伸過來一隻手,按在了打字機的移梁上,阻止了她的動作。

  「回答我,為什麼對她說出這樣的話?」

  安娜放下雙手,仰起臉,對上了卡列寧正俯視著她的眼睛。

  那雙眼睛裡,現在滿是不快和不理解。

  「實話總是讓人不高興。但我認為她需要聽聽實話,所以我說了。」安娜說道,「如果這讓你感到不高興,認為我虧待了你的侄女,我可以向你道歉,但不會收回我的話。我是這個家庭裡的女主人,有義務維持這個家庭裡的正常生活。我不希望以後繼續三天兩頭因為你侄女的事弄得大家都沒好心情。」

  卡列寧注視著她,臉色依然不大好看。

  安娜聳了聳肩,「你還想說什麼?」

  他忽然鬆開手,一語不發地掉頭離開了。

  安娜目送他背影消失在門口後,抬手揉了揉自己兩邊的太陽穴,心情忽然也變得煩躁不堪,坐在打字機前起了個頭,半天都無法繼續,乾脆起來去樓下的琴室,陪著謝廖沙一道練琴。

  安娜在十點鐘回到臥室的時候,卡列寧不在。

  她知道他應該在書房。沒過去。只自己躺了上去睡覺。

  過了很久,大約快半夜了,昏暗中,安娜終於聽到他輕手輕腳進來的腳步聲。

  她始終裝睡,一動不動。他上床後,也沒象平時那樣朝她靠過來,而是自己慢慢地睡了下去。

  這是兩人搬到同一個臥室後,第一個晚上,就這樣互不干擾地在同一張床上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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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5

  安娜和卡列寧之間的相處,變得有點微妙了起來。

  他們自然沒有吵架,離傳統意義上的冷戰也很遠。

  這個夜晚過後的第二天早晨,卡列寧看起來就和從前差不多了。對著她時,表情依舊溫和,也帶著微笑。

  安娜也和平時一樣,會在早上他出門時送他到門口,和他道別。

  但安娜清楚地感覺到,兩人之間從前那種親密無間的親昵感正在慢慢地消失。連他早上親吻她臉頰和她道別時,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她也覺得他仿佛是在敷衍了事。

  卡列寧原本就不多話。從前兩人相處的時候,大部分的話題都是安娜帶出來的,她會逗引他說話,並且以此為樂。現在他比從前更加沉默,有時候顯得有點心不在焉,並且,仿佛約定好似地,他們誰也沒再提和娜塔莎有關的話題,就仿佛那天晚上根本沒發生過任何事一樣。

  這讓安娜感到失望。除了心灰意冷外,也覺得十分不快。

  從前的每個晚上,她會在他工作的時候,隨時地跑到書房去打斷他。和他分享自己剛想到的一個情節、討論明天晚上的功能表,或者其實根本沒什麼事,單純就是為了打斷他工作,「勾引」一下他,看到他露出無奈又愉快的表情,她覺得也是很大的樂趣。事實上,這也確實增進了夫妻間相處的不少情趣。

  現在她自然沒這個興趣了。於是幾個晚上過後,就變成了兩人各自在自己書房工作,然後再各自回臥室睡覺的情景。

  那件事過去,大約一周後的一個晚上,兩人一道從親王舉辦的一個舞會上回來時,已經很晚了。安娜讓卡列寧先去睡覺,自己鑽回書房繼續寫稿。

  正值□□段落,情緒帶入後,她整個人精神十分興奮,一直寫到淩晨多,還沒打算停下來。

  一卷紙剛好用完,她換上新紙,正預備再起行時,聽到身後響起敲門聲。

  她沒有應答,十指繼續靈巧地在鍵盤上翻飛移動,做著自己的事。

  門被推開了。卡列寧出現在門口,看著燈光下她忙碌的背影,仿佛猶豫了下,片刻後,他開口說道:「安娜,已經淩晨了。好去睡覺了。」

  「你先睡吧,別管我,」安娜頭也沒回地說道,「我寫完這段再睡。」

  卡列寧的身影靜止了片刻,終於說道:「好吧。別太晚了。」

  「嗯,知道。」安娜隨口應了一聲。

  卡列寧再看她背影一眼,見她始終沒有回頭,房間裡只有噠噠的鍵盤敲擊聲不絕於耳,猶豫了下,終於還是轉身離去。

  安娜一直寫到快兩點,這才收工。扭了扭略感發酸的十指關節,熄燈離開了書房。

  她輕輕推開虛掩的臥室門,躡手躡腳地來到床邊,爬上自己睡覺的那邊。剛躺下去,聽到身側的卡列寧翻了個身。

  「你醒了?」她有點意外,「抱歉,吵醒你了。」

  「沒,」卡列寧的聲音傳了過來,有點低沉。「在等你,一直沒睡著。」

  「我不是叫你自己去睡嗎,等我幹什麼。睡吧,確實不早了。」說完,她翻身背對著他。

  過了一會兒,安娜聽見他在自己身後低聲問:「安娜,你現在寫作很忙嗎?這幾天,都沒見你來我的書房。」

  安娜嗯了一聲,「你不是也很忙嗎?再說了,我想了下,覺得象以前那樣老是去打擾你,有點不大適合,你可能會煩,又不好拒絕。所以還是不要打擾你為好。」

  一陣沉默。

  安娜閉上眼睛的時候,身側床墊一沉,一雙手從後伸了過來,輕輕搭在了她的腰上。

  「安娜……其實我沒覺得煩……」耳畔跟著傳來他的聲音。

  安娜往裡側挪了挪,順勢就躲開了他的手,「我困了,睡覺吧……」她含糊應了一聲。

  再次緘默。

  就在安娜以為他真的睡了過去的時候,忽然聽見他歎息了一聲。

  「安娜,你生我的氣了。」他低低地說道。

  安娜嗯哼了聲,「沒有。」

  「你有。我知道的。」

  他的緊追不捨忽然讓安娜覺得冒出了火氣。

  忽然睜開眼睛,她冷哼了一聲,語調也變得清晰:「生氣的恐怕是你吧。我不是欺負了你的寶貝侄女嗎,把她給氣哭了。哦對了,今晚的舞會,她也沒露面了,可見還在傷心難過。」

  剛才那雙被她拒絕了的手再次伸了過來。

  不止是手,安娜覺得身邊的床墊一沉,他整個人也靠了過來,用一種不容她抗拒的力道,從後把她整個人抱住,給拖到了他的懷裡。

  安娜扭著身子拒絕的時候,他壓住她的胳膊,湊過來吻了吻她的肩膀。

  「安娜,別生氣了。是我不好。一開始,我確實是有點難以理解你那天晚上的做法,我感到十分震驚。我很抱歉我當時態度不好。但是經過思考之後,我覺得你說得也有道理。對於娜塔莎來說,來自我的一百句疾言厲色的勸告和阻止,或許也未必比得上你那幾句話給她帶來的影響。如果她確實是個懂事理的聰明姑娘,她應該會明白怎樣才對她最好。我為我前幾天的態度向你道歉,原諒我,好嗎?」

  安娜停止了掙扎,但語氣依舊有點生硬:「你有什麼要我原諒的地方?反倒是我,那天晚上太多事了。這幾天我倒是一直在反省我自己。就這樣吧,我想睡覺了。」

  片刻後,卡列寧說道:「那你休息吧,我知道你今天夠累了。但還是希望你能接受我的道歉。」

  「要是你非要我接受什麼道歉才肯睡覺的話,那我就接受好了。現在可以睡覺了嗎?別這樣抱著我,不舒服!」

  「好吧,晚安。」

  男人低低歎了口氣,吻了吻她散在枕上的長髮,慢慢鬆開了她。

  ————

  安娜面上對一周前發生的那件事漠不關心,其實暗地也在關注。

  畢竟,那天當時自己說的那些話,現在回想,確實就像卡列寧指責的那樣,有點不近人情。看娜塔莎當時的激烈反應程度,萬一要是回去了想不開,做出點什麼糊塗事,她就真的成了罪人。

  所以,又一周之後,有天午後,她在貴婦人們時常去的海濱公園散步,湊巧碰到了小道消息十分靈通的貝特西公爵夫人時,裝作無意地朝她打聽已經有些時日沒見的娜塔莎。對方用狐疑的目光看她:「她三天前剛和她丈夫一道離開彼得堡,據說伯爵身體有點不好,所以要陪他去亞夏溫泉浴場療養一段時間,你難道不知道?」

  安娜確實不知道。這幾天她要麼忙著參加真正能讓她感到樂趣的波琳娜夫人家中幾乎天天舉辦的沙龍,要麼悶頭在家寫稿,對卡列寧的示好愛理不理,更不會主動去和他搭話問娜塔莎的情況。

  現在聽公爵夫人這麼說,倒是愣了下。

  「我猜,哪是什麼身體不好。絕對是伯爵想帶她離開這裡好躲開弗拉基米爾的一個藉口而已,」公爵夫人低聲說道,「不過我倒覺得有點奇怪,本來還想問你呢,看來你也是不知道了。伯爵到底用了什麼手段,才會讓娜塔莎答應跟他一起去溫泉浴場?據我所知,此前她已經拒絕了好幾次。」

  安娜沒應聲的時候,公爵夫人看了看四周,露出一絲曖昧的笑,湊到安娜耳畔:「可憐的弗拉基米爾,就這樣形單影隻了。親愛的,你要是願意認識這個帥氣的小夥子,我倒樂意給你從中介紹。他對你很有好感,之前還暗中向我打聽了好幾次關於你的事……」

  「哦,不,謝謝,我沒有興趣。」

  安娜立刻拒絕,藉故離開。

  這個消息讓安娜感到松了口氣。但表面上並沒表現出什麼。稍晚些時候,她去了波琳娜女士的寓所。

  她的新小說連載差不多半個月了,反響非常不錯。波琳娜女士請她和一些平時往來頻繁的密友吃晚飯,給她開了一個小型的慶祝會。

  安娜度過了一個愉快的晚上,回到家後,已經快九點。

  卡列寧在家。據麗薩說,他晚飯是一個人在家吃的。

  「胃口看起來不怎麼好。夫人,是不是要請醫生來看看?老爺這麼忙,要是飯還吃不好,還怎麼能好好工作?要不您去問問?」

  「好的,好的,我去問問。」安娜答應了下來,上樓後,到了書房前,敲了敲門,跟著推門,但沒進去,只在門口探了個身進去。

  卡列寧正伏在案前,抬頭見安娜推門現身,要站起來時,安娜做了個阻止的動作,「哦,您坐著吧,」最近幾天,她對著他時,不再用「你」,而是恢復了「您」的尊敬,「我剛回來,聽麗薩說你晚飯胃口不好。請問您是生病了嗎?要是生病了,就該請醫生來瞧瞧。」

  「沒,我很好……」

  卡列寧還沒說完,就被安娜打斷了。她笑道:「那就好,我就放心了。那麼你繼續工作,我去洗個澡。」

  說完,她縮了回去,順手把門給帶上。


Chapter 56

  安娜心情確實挺好。

  回到臥室裡,她甚至預備泡個熱水澡。

  現在還沒有自來的熱水,要泡澡的話,必須由僕人燒熱水,一桶桶抬進來倒進浴缸。安娜覺得費事又費力。所以之前不大泡澡。現在,她卻想舒舒服服地泡個熱水澡。

  一切準備好後,讓女僕們都離開了。安娜脫光衣服,人滑進了盛滿熱水的浴缸裡,一邊享受著全身毛孔在熱水裡張開的那種舒服感,一邊抬高腿,用加了香薰的浴鹽細細地抹擦自己的膝蓋皮膚。

  忽然,浴室門被人猝不及防地推開,安娜沒留神,嚇了一嚇,腿落了下去,砸出一片水花。

  抬眼看,見是卡列寧進來了。

  他仿佛也沒想到她現在正在浴缸裡泡澡,視線定定落在安娜身上,幾秒鐘後,等安娜意識到自己坐得有點高,往下滑了些,讓水完全遮掩住自己的胸口時,他才仿佛回過神來,急忙轉移視線。

  「呃,抱歉,我不知道你在……」他露出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尷尬表情,稍稍側過身體,「我以為你現在在你的書房裡。我過來,是想……」他停住,沒繼續說下去。

  他的書房裡沒有衛生間。

  安娜知道他想幹什麼。

  「嘩啦」一聲,她從水裡抬起雪白的一條胳膊,低頭繼續若無其事地用浴鹽擦著內側手肘,嗯了一聲:「你用吧。我不介意。」

  卡列寧的表情更加尷尬,「哦不,我還是到下面去吧。」

  他飛快看了眼她後,帶上門,退了出去。

  想著他剛才的表情,不知道為什麼,安娜忽然覺得想笑,心情仿佛也更加好了。

  於是她開始愉快地哼起了歌,繼續泡著澡,直到水開始涼了,自己全身皮膚也被浴鹽擦得又香又滑了,這才從水裡出來,擦乾身體,在衣櫃裡的一排睡衣中挑了件領口開得最低的,穿上後,照了照鏡子,讓綴蕾絲的領口下得更低些,最後幾乎露出整個肩膀了,這才滿意地爬上了床。

  卡列寧一直沒回臥室,估計又回書房了。

  安娜看了下時間,十點。

  她在床上繼續等。為了打發時間,順手拿起他有時候睡前會看一會兒的一本講古羅馬政治的書翻了起來。

  過了半個小時。安娜靠在床頭,來來回回已經翻了好幾遍那本乏味得要命的書,還沒見他進來。

  好了,今晚最後的一點好心情也被徹底消耗光了。

  安娜丟掉書,脫掉身上睡衣丟回衣櫃裡,換回平時穿的衣服,加了件外套,打開門出去的時候,正好看到卡列寧從的書房裡出來。看到她從臥室裡出來,一愣。

  「你去哪兒?」他問。

  「寫稿。」安娜愛理不理地應了聲,撇下他,扭頭往自己書房去。

  她進了書房,剛坐下來的時候,其實覺得有點懶洋洋提不起興致。但勉強寫了一會兒後,開始進入狀態,漸漸也就忘了剛才的氣悶。

  半個小時候,十一點的時候,身後的門被推開,卡列寧來了。

  「安娜,」他站在門口叫她,聲音十分溫柔,「十一點了,你還不睡覺嗎?」

  「我還不想睡。你先去睡吧。」安娜回頭看了眼他,面無表情。

  卡列寧默默看她背影片刻,關門退場。

  安娜進入興奮狀態,時間也就過得特別快,仿佛沒多久,半個小時又過去了。

  十一點半的時候,她再次被丈夫的叩門聲給打斷。

  「安娜,」這一次,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壓抑的沉悶感,「好去睡覺了!」

  「哦,抱歉,我還沒好。請您先去睡,好嗎?我保證等下我進房間時不會吵醒你。」安娜繼續敲著打字機,嘴裡飛快地應。

  片刻後,做丈夫的那位再次默默退場。

  又過了大約半小時,安娜終於寫完了在腦海裡翻騰的那段情節。忙著檢查剛打出來的幾個段落時,門再次被人推開。

  「哦上帝啊!您怎麼還不去睡?您這樣進進出出,非常影響我你知道嗎?我馬上就要好了——」

  這一次,沒等身後推門的人說什麼,她先就用帶了點抱怨的口氣嚷了起來。

  但還沒等她嚷完,卡列寧已經大步來到她的邊上,把她打字用的紙張從打字機裡唰地抽出來,甩到了一邊。

  「你在幹什麼呀!」

  安娜又是驚訝,又是氣惱,抬起頭質問他。

  「我在讓我的妻子回臥室睡覺!」

  卡列寧用明顯帶了氣惱的低沉聲音應了一句,俯身就把安娜強行抱離了椅子,跟著往臥室去。

  安娜起先一直掙扎抗議,但他箍她箍得很緊,力道有點大。而且出了書房就是走廊,她怕聲音太大引起僕人注意,只好停了下來,任由他抱著自己回了臥室。

  一進去,他就把她重重丟在床上。走到門口,「砰」地關了門,「哢噠」一聲上鎖,然後就回到床邊,什麼也沒說,開始脫自己身上的衣服。

  因為剛才被他扔到床上時,她撲在了枕頭上,姿態不大優雅,所以安娜生氣地尖叫一聲,飛快從床上爬坐了起來,扭過頭,才發現他在脫衣服了。

  他現在看起來,好像真的生氣了?脫衣服的動作幅度很大,甚至把脫下的衣服隨意甩在了地板上,——這很不符合他向來井井有條的生活習慣。而且,他的表情陰沉,眼睛就這麼直直地盯著床上的她。

  之前在臥室裡,還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

  安娜忽然感到有點緊張——帶了點陌生刺激感的緊張。下意識地舔了舔了自己迅速開始發幹的唇,她極力發出義正言辭的抗議聲:「你,想幹什麼?」

  「上床,睡覺!」

  簡短的應聲後,他跟著壓了下來,把安娜準確無誤地給壓在身下。

  ————

  床上的激烈動靜漸漸止歇,最後終於平息下來。

  做丈夫的顯然已經恢復成平時的溫柔模樣了,但還是意猶未盡地抱著柔順躺他身邊的女人,一隻手掌貼著她光溜溜的身體慢慢滑動,享受著掌心和她肌膚接觸時給自己帶來的愉悅感覺,也期待她能象剛才那樣,對自己施加在她身上的一切給予熱情的回應。發現她一直蜷在自己懷裡沒有反應,仿佛睡了過去,於是慢慢來到她的敏感地帶——

  「好啦,不許碰我了。好累啊——」

  安娜依舊閉著眼睛,但立刻推開他的手,長長籲了口氣,聲音還帶著點非常誘人的甜蜜餘韻。

  卡列寧聽話地任憑她壓住自己的手,沒再試著去挑逗她,但朝她靠了過去些,吻了吻她紅潤的臉頰,跟著低聲問道:「只有累嗎?」

  他的聲音也依舊沙啞,聽起來十分感性。但仿佛,帶了點不確定的擔心。

  「嗤——」安娜笑出了聲,終於睜開眼睛,看著他近在咫尺的那雙眼睛,「當然了。否則你以為呢?」

  「好吧,看來,我是必須再來一次了。考慮到我的年紀,這次,你必須要更加配合我才行——」

  男人的眼睛一亮,順勢翻身要再壓住她,安娜急忙笑著躲避,「哦不,不,剛才是我說錯了話,不是累……」

  「那是什麼?我要求你必須要告訴我!」他逼近她,眼睛裡閃耀著仿佛少年似的期待光芒。

  「感覺很好。很好,很喜歡——」

  她伸出胳膊,抱住他的脖頸,吻上了他的唇。

  ————

  一夜過後,安娜和丈夫和好如初了。第二天早上,她像往常那樣送他出門。

  今天安娜不想出去,決定就留在家裡。因為卡列寧說晚上要回來和她一起吃飯。

  安娜興致勃勃地和廚娘商量好了晚餐的幾道菜後,就回房間繼續寫稿。

  下午的時候,一個花店夥計送來了一束鮮花。

  是束嬌豔欲滴的玫瑰。花枝裡插了張卡。

  安娜抽出卡,看了一眼。

  是首四行小情詩。沒有落款。

  而且老實說,辭藻挺糟糕的。勉強才算是詩。

  最近,她三天兩頭收到追求者送的花。卡片大多具名,但也有喜歡玩你猜我猜遊戲的浪漫派男士。她通常轉給家裡的園丁,讓他拿去處置。

  所以沒什麼特別感覺。象平時那樣,吩咐麗薩送去花房。

  把卡片丟到廢紙簍裡的時候,只是略微感到奇怪。

  在維阿多夫婦沙龍裡經常出沒的人,誰會寫出這麼蹩腳的情詩?


Chapter 57

  冬天的天,黑得特別快,才下午六點,路上就早早亮了街燈,家家戶戶的門窗裡也透出明亮溫暖的燈光。

  卡列寧進門,下意識地看了眼四周。

  客廳、走廊,所有一眼能看到的地方,都沒見到他白天叫人送來的那束花。

  些微失望後,忽然又想到,或許是被安娜拿到書房或者臥室裡插了起來呢?

  這樣一想,心情立刻變得愉快。

  於是把帽子和外套脫下,交給僕人後,一邊往裡走,一邊問迎出來的麗薩:「夫人呢?」

  「夫人在樓上。剛才說你應該快回來了,她得去換件衣服,」

  卡列寧心情更加愉快,臉上甚至抑制不住地露出了笑容。

  一定是猜到自己送的花,深受感動,所以才特意為接下來的晚餐而換衣裳?

  「麗薩,」他停了下來,極力做出和平時差不多的嚴肅樣子,「夫人今天是不是收到了一束花?她有高興嗎?」

  「花?高興?您在說什麼呀,老爺!「麗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您不知道嗎,夫人最近幾乎天天都收到花,全都讓我拿去交給約翰尼了!」

  卡列寧一怔。

  他白天沒怎麼在家,確實不知道安娜最近天天收到花的事。

  「那麼今天的……」

  「也一樣!約翰尼還跟我說,只要再收幾束這樣的玫瑰,他就能攢夠花瓣試著去提煉玫瑰油啦!您也知道的,他一向是個愛折騰的傢伙。」

  卡列寧臉上的笑徹底掛不住了。

  「老爺,您怎麼了?」

  麗薩忽然發覺,老爺的臉色沒進門時那麼好看了,關心地問了一句後,忽然若有所悟。

  那些天天送花給夫人的,自然都是不正經的男人。

  哪個正派丈夫,在得知好不容易終於回歸家庭的妻子又被一堆不正經男人追求的消息後還會感到心情愉快?

  她不禁後悔起自己剛才的多嘴,「哎,夫人也該好了吧。我得去瞧瞧……」

  正好這時候,安娜的身影出現在二樓走廊的樓梯口。

  卡列寧臉上立刻重新帶笑,朝她快步走去,安娜也從樓上下來,提了提自己的裙擺。

  「好看嗎?」她笑盈盈地問他。

  眼眸和秀髮在燈光照耀下,華光瀲灩。整個人從頭到腳,無一處不是美得動人心魄,尤其是在現在的卡列寧看來。

  「非常、非常美。」

  卡列寧情不自禁低頭,吻了下她的唇。

  要不是現在時機不當,身後有幾雙僕人眼睛在盯著,他真想繼續親吻下去,或者做點別的什麼。飯吃不吃,倒無關緊要。

  最後他攬著她往餐廳去。

  雖然一再告誡自己先不要問那束花的事,但進了餐廳後,他還是忍不住了。

  「安娜,白天你有收到一束花,是吧?」

  安娜一怔。

  第一個想法,就是他從僕人嘴裡知道的。

  看他問話時的嚴肅表情,她覺得自己最好不要讓他產生什麼誤會,免得破壞晚餐的氣氛。

  於是她說道:「是的。不過我讓麗薩拿給約翰尼了。別問我是誰送的,我也不知道是誰。」

  卡列寧再次壓下心中沮喪,揚了揚眉,接著用只有他自己才能體會的到的期待眼神看著她:「通常來說,應該都還會有一場卡片的吧?上頭會寫幾句話,或者詩什麼的,好表達他的心情。我想今天送花的人,應該也會附帶一張卡片吧?你覺得他寫得怎麼樣?」

  安娜覺得他今晚有點奇怪。看了他一眼。

  卡列寧聳了聳肩,「放心吧,我能理解。別擔心我會不高興。我只是有點好奇,所以隨便問問。」

  「好吧,既然你這麼問,那我就說一下,雖然我覺得這有點不禮貌。老實說,寫得很蹩腳,所以我也奇怪,認識的人裡,仿佛誰都不可能寫出這樣的詩,哦,如果還能把它稱作『詩』的話。所以,是個玩笑也說不定。也就是說,花,轉給園丁,卡片,丟廢紙簍裡,就這樣。好了,我們現在可以開始吃東西了嗎?我肚子餓了。」

  安娜不大想在這件事上談論過多。畢竟,和丈夫談論自己收到另個男人的花,這本身就顯得有點奇怪。再大度的丈夫,恐怕也會感到不舒服。所以她轉移了話題。

  卡列寧聽完之後,頗受打擊,相當心酸。

  自己第一次萌生出給妻子送花,好給她個驚喜的念頭。為了寫好卡片上的四句詩,還關在辦公室裡費了不少功夫。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種待遇。

  但至少,這表示她沒把那些追求者放在心上。最後,他只能這麼安慰自己。

  「你在想什麼?」安娜總覺得他有點不對勁。

  「沒什麼。我們吃飯吧。「卡列寧朝她笑了笑,快速切了塊牛肉放進嘴裡,「味道真不錯。」他稱讚了一句。

  ————

  晚飯後,八點多的時候,安娜來到卡列寧的書房。「希望我沒打擾你,我來找本書。」

  卡列寧扭頭,看她站在書架前的背影片刻後,丟下手裡的筆,起身走了過去,從後抱住她的腰,低頭親吻她的脖頸。

  安娜被他臉蹭得有點癢,吃吃低聲笑著,推他回座位上,命令他不許干擾自己。

  卡列寧順勢把她拖著一起帶了過來,讓她坐自己腿上。

  「安娜,花是我送的。」

  終於還是有點不甘心,他把在胸間翻騰了好久的念頭說了出來。

  安娜一愣,扭頭看著他。

  「你?」

  卡列寧被她詫異的口氣給弄得面紅耳熱,但還是點了點頭。

  「是的。我想讓你高興,也想讓你……知道我的心情,」他略微困難地解釋,「雖然文辭很糟糕,但都是我的心裡話……」

  「哦上帝啊!你怎麼不早說!」

  安娜一下從他腿上跳了下來。「你坐著別動,等我回來!」

  她嚷著,人已經出去了。「麗薩,麗薩——」她朝樓下喊人。

  「來了,請問您有什麼吩咐?」麗薩嚇了一跳,急忙跑出來。

  「快去約翰尼那裡看看今天的那束花還在不在?哦算了,我自己去——」

  安娜說著,人已經沖下樓梯,在麗薩驚訝的注視目光中往花房跑去。

  片刻之後,安娜回到書房。

  一手拎著束已經被齊頭剪掉了花,只剩一截光禿禿花杆的枝葉,另手拿著張從廢紙簍裡撿回來的卡片——幸好當時沒撕掉。

  「都怪你!」她哭喪著臉,「為什麼不署名!你看,都成了這樣了!」

  原來她剛才突然跑出去,竟然是為了這個。

  這一瞬間,卡列寧竟然覺得非常感動,「是,全怪我不好。明天我再送一束花給你作為彌補,保證署名。」

  安娜聽他這麼說,低頭看了看卡片,忍不住又有點想笑。於是拿起來,抑揚頓挫地念了一遍,越想越好笑,最後乾脆趴到了他肩上,一直悶聲笑個不停。

  「我要好好保管它。這是我讀過的最治癒心靈的一首情詩。心情不好的話,我就拿出來瞧瞧。」

  最後,她在卡列寧哭笑不得的尷尬表情中這樣宣佈。

  這樣的美妙氛圍之下,誰還有心情讓這漫漫長夜在書房裡空度?

  不到十點,兩人就回了臥室。

  繾綣過後,安娜感覺著丈夫的手掌依然在撫觸自己散在背後的長髮。

  「安娜,娜塔莎和丈夫一道去了溫泉療養區,你知道了嗎?」

  她感到十分放鬆,有點想睡覺的時候,忽然聽他在自己耳畔低聲這麼說了一句。於是嗯了聲。

  「他們動身之前,伯爵私下來找過我,他說娜塔莎對他態度依舊冷淡,但終於肯陪他一道暫時離開彼得堡,他感到意外地高興。他向我們表達了謝意。我知道這個消息後,也覺得十分欣慰。我當初的做法,看來並沒有錯。」

  安娜忍不住睜開眼睛。

  「阿列克謝,你真的這樣覺得嗎?」

  卡列寧一怔,隨即笑了。「親愛的安娜,我知道你一開始就不怎麼贊同我的解決方法。但你沒有試圖阻攔我,這讓我非常感激。老實說,如果你真的要阻止我,我可能會不知道該怎麼辦。但不管如何,感謝上帝,現在看起來,一切都還算順利。」

  安娜嘟了嘟嘴。

  「你想說什麼?」

  「話都被你說光了。」

  卡列寧就笑了起來,把她摟得靠自己更近,聲音也異常溫柔,「那麼安娜,我可以向你提一個要求嗎,或者說,是我的希望?」

  「什麼?」

  「我希望以後,你能不能減少去參加維阿多夫婦的沙龍活動?」

  安娜有點意外,支起胳膊打量他,終於確定,他不是在開玩笑。

  「為什麼?」

  「我知道這要求聽起來非常自私。我知道你喜歡維阿多夫婦和他們舉辦的沙龍。雖然我是你的丈夫,但我也沒權力阻止你去參加任何正當的社交活動。但這確實是我的希望。安娜,你剛才問我為什麼,如果需要,我可以找出一百個聽起來冠冕堂皇的理由。但事實是……」

  他沉默了。

  「是什麼?」安娜問。

  「因為我感到妒忌。」

  他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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