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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綜武俠)故國神遊》作者:城裡老鼠【完結】

第四十六章

    以秘技追蹤叛徒,成功跟上對方,又成功找到藏匿地點,卻惹出這麼一樁意外,是蘇夜不曾預料到的。其中方應看也插了一手,更令她莫名警惕。

    她收回青羅刀,轉過身時,恰見花廳中碗盤狼藉,桌椅翻倒在地,一副劫後餘生的模樣。那些人正起身的起身,扶人的扶人。由於剛過生死大關,人人臉上都露出木然之色,竟無人放聲大哭,也無人憤怒叫嚷。

    蘇夜望著花晴洲,又掃一眼那名哆哆嗦嗦,連站都站不直了的老人,緩聲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花晴洲身為花枯發之子,發黨中的「公子少爺」,本應膽識過人,口齒清晰,為她詳細解釋來龍去脈。但他好像毫無江湖經驗,一臉懵懂,急切間,說的更是顛三倒四,還不如那不會武功的老人。

    那老人硬撐著不肯倒下,非要把事情說清楚不可,此時嘆道:「我也不知怎麼回事,就像飛來橫禍,之前可沒有半點預兆。」

    這戶人家姓周,本為陝西著名財主員外,家境豪富,後來因為佃戶暴動,歇業不做了,舉家搬來京城居住。他們家裡與武林人士結親,又有一女嫁給了清流門下小官,因而生活低調,從來不敢顯山露水,過著富足而平靜的日子。

    周家家資巨萬,收有不少古玩奇石,住進汴梁後,全埋在這棟宅子地底,以防花石綱悲劇重現,遭到官差陷害勒索。

    他做事夠小心,一直以來,倒也沒什麼人找他的麻煩。

    今日他慶祝生日,請了幾位知交好友,包括花枯發在內。因為花枯發恰好有事,所以派兒子代他走一趟。而那名死者也在席上,是客人之一。

    他中途離席更衣後,再也沒回來。主人發覺不對,出去尋找,然後在後花園中發現了屍體。

    此人與周家為舊相識,供職於刑部,是六扇門中小有名氣的捕頭。他一死,無異於晴天霹靂,令主人家極為震驚,合家商量要去報官。然而,他還沒確定由誰去,任勞、任怨二人就敲開大門,自稱同為六扇門門下,急著找那位捕快回去辦事。

    如今他們再想,自然能想明白,這其實是個預設好的陷阱。但那時事出匆忙,無人產生疑心,還老老實實帶著他們去了橫屍地點,請求他們做主。

    結果,任勞任怨先用藥,再點穴,讓所有人軟倒在地,然後動手折磨他,逼問他密室寶庫何在。逼問出來,他們還不肯罷休,硬說凶手就在這家人中,要他們自行招供。

    無論是周家人,還是來做客的客人,根本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根本不可能招出凶手。他們一籌莫展,束手無措,只能看著對方濫施酷刑,看到一半也就明白了,他們根本就想要殺人滅口,而非破案追兇。

    至於密室中的十餘萬金銀,無數珠玉寶貝,毫無疑問會被他們帶走,交給真正主使者。

    地上被剝皮的兩人,一人是老人的愛妾,一人是老人的兒子。他本人亦身受重傷,奄奄一息,若不及時救治,只怕活不了幾天。

    蘇夜一聽,心中便知這是一場雙簧。任勞、任怨身在開封府,大概也不能隨心所欲,無緣無故上門殺人,只好預先設下因由,使得別人問起來時,他們能夠做出交代。

    她知道,凶手正是她要找的人。他得手之後,直接出門報信,告知上司事情已經辦好,召喚任氏兄弟前來,接管宅中一切。說到底,變態想要折磨人,又何須理由,更別提周家十分富裕。無論金銀財寶最後流向了哪裡,那位主人必定十分欣賞他們的辦事能力。

    蘇夜向來救人救到底,在談話過程中,繼續對他們施以救治。待老人說完,她才搖了搖頭,道:「你們被人盯上了,懂麼,錢財便是惹禍之源。你家家產落到誰手中,都是一筆極大的助益。何況你們還和武林中人、清流官員聯姻。就算要給他們下馬威,也會從你們這裡開刀。」

    老人慘然道:「我這時已經想清楚了,只沒想到世道變成這樣,縱在天子腳下,也難保我一家平安。」

    他忽然又指著地上那兩個血團,哀求道:「姑娘,他們可怎麼辦?」

    其實人皮被活活剝掉,並非必死傷勢,但那是對武功高強的人而言。這兩人全然不會武功,無法以內功抵禦創傷,只能聽天由命。

    蘇夜苦笑一聲,道:「他們總會醒來,到時候,你自己問吧。如果想死,就送他們去死,如果想活,就讓他們活著。我沒有任何辦法。」

    她想了想,又問道:「你們是否還想向開封府尹報案?我勸你們打消這主意,直接去神侯府,請那四位名捕做主。我聽說,蔡京、童貫等人不達到目的,誓不罷休。你們若不求人保護,逃不了一世,不久後就得重蹈覆轍。」

    說完之後,她右手輕輕一抖,又將甲蟲放了出去,緩緩道:「不知府上管家何在?方便的話,請隨我走一趟。」

    花晴洲拖著周家管家,茫然跟在她身後,見她在宅中不停穿行,轉眼已離開主人所居正房,來到下人居住的院落。那幾隻甲蟲毫不猶豫,飛進院子中的一間屋子,直撲床鋪,停在了被子上,示意那就是對方的藏身處。

    蘇夜走進屋中,一邊翻箱倒櫃,一邊問道:「這是誰的屋子?」

    管家已經看呆了,囁嚅道:「是唐……唐,哎呀,反正是個姓唐的雜役。我也不知道他叫什麼,別人都叫他老唐。他來了一年多了,專門負責西院的清理灑掃。」

    然而,在周家清點僕役人數,看是否還有人受害時,只發現被來客隨手殺死的僕役婢女,沒發現這個平凡無奇的唐姓僕役。

    蘇夜深深懷疑,他投靠蔡京後,奉命潛入周家,想要找出寶庫入口在什麼地方。但他武功受損,心中惶惶不可終日,只怕沒能做出任何成就。最後,他的後台失去了耐性,決意直接粗暴下手,讓他殺了那名死者,給任勞任怨提供出手的機會。

    若非事出巧合,她恰於此日來到周家,那麼事後再來,只會看到一地屍體,一座凶宅,還有行蹤杳然的凶手。

    蘇夜再度催促,讓他們速去神侯府求援,將這事交給專業人士。畢竟她對六扇門缺乏瞭解,只敢相信諸葛神侯一脈的人。她自己正要離開時,卻突然改變主意,決定親自將花晴洲送回花宅。

    也不知花枯發出於何等心理,明知自己與蔡京過不去,已經成為蔡黨的眼中釘,卻讓兒子遠離江湖,導致他無法隨機應變,應付危險。

    只能說,當父親的一片苦心,想要保護花晴洲,使他遠離血雨腥風,不要他參與江湖爭鬥。但蘇夜想到發夢二黨的勢力,不由對這個決定深表懷疑。

    花晴洲見她親自送自己回家,感激之情溢於言表,蔫蔫地跟在她身後,問一句就答一句。蘇夜屢次囑咐他,一回府就向父親提及此事,千萬不要隱瞞。花晴洲喏喏連聲,直到快到花宅,才恢復了膽氣,敢於主動向她搭話,並問她是否真是蘇樓主師妹,是否真住在金風細雨樓。

    蘇夜奇道:「你問這麼清楚幹啥?」

    花晴洲不太好意思地道:「我得上門道謝。」

    「……你這幾天不要出門,說真的,最好以後也別出門,」蘇夜又好氣又好笑,只好把他當成閨閣中的大小姐,事無鉅細地吩咐道,「對方不擇手段,報復不了我,也許就會報復你。你在花黨魁庇護下,可保平安,但孤身出門時,未必能逃過他們的毒手。」

    花晴洲忽地鼓足勇氣,問道:「那你呢?」

    蘇夜笑道:「我?我反正逃不掉責任。沒準過幾天,就被人家的上司找上門來。不過這樣也好,我不怕他們來找,只怕不來。」

    花晴洲道:「那,那麼……」

    但他還沒說完,蘇夜便已向他揮了揮手,示意他趕緊進家門,然後轉身走了。

    她徑直回到金風細雨樓,並未把這件事告訴給任何人,先去醫堂翻找藥草,煎熬藥汁,將甲蟲沖洗乾淨。沖洗過後,甲蟲體色恢復原狀,便可以進行下一次追蹤。

    她做完這件事,才將它們重新送出,目睹它們消失在一望無際的碧空中。

    此法出自苗疆,本為那位被人出賣,不幸慘死的舵主的絕技。因毒手藥王就在十二連環塢中,他主動將不少奇技交給程英,換取晉身資格。因此,在他死後,蘇夜才能利用蟲子,追蹤身上帶有異常氣息的人。

    她又離開,前往白樓的資料庫,主動查閱刑部和六扇門資料。她從刑總朱月明,看到神侯諸葛先生,然後再看到三絕神捕、四大名捕、四小名捕。她反覆誦讀,將他們的資料牢牢記下,這才嫣然一笑,將卷宗放回原處。

    她已經做好準備,決意承擔任何責任。但她沒想到,朱月明辦事雷厲風行,前一天聽說她插手案情,第二天就親自來到金風細雨樓,求見蘇夢枕。

    他來的時候,蘇夜正坐在蘇夢枕對面,陪著他吃午飯。待楊無邪說完朱月明親至的消息,蘇夢枕皺了皺眉,問道:「有說是什麼事嗎?」

    「沒有。」

    蘇夜微微一笑,安然道:「若我沒想錯,他是衝著我來的。」

    楊無邪霍然一驚,扭頭望向了她。蘇夢枕卻不動聲色,將手中筷子輕輕擱在碟子上,發出微不可聞的聲響,然後問道:「你在外面犯案了?」

    蘇夜想笑,卻覺得不是時候,又把笑意憋了回去,正色道:「沒犯案,但我打了辦案公差,還打了公差的保鏢。這樣吧,你繼續吃,我出去見他。」

    蘇夢枕雙眼猶如鬼火,不住閃動,忽道:「你可知你打的是誰?」

    「任勞,任怨。」

    她還以為,他必然把她一起帶去,共同會見朱月明。但蘇夢枕只咳嗽了一聲,彷彿沒把這事放在心上。他長身而起,淡淡道:「你留下,過會兒我讓人叫你。」


第四十七章

    蘇夢枕走了,楊無邪也走了。房間裡頓時一片清冷,只留下她自己,還有桌上冒著熱氣的飯菜。

    蘇夢枕重病纏身,隨時可能被外因引發痼疾,所以有許多忌口。幸虧他自幼不喜享受,對飲食、住宿、以及其他生活條件均無要求。他甚至認為,一個人要過的艱苦些,才能永存大志,不忘初心。

    他的椅子和床都很不舒服,一日三餐亦乏善可陳。他就用這種方式,時時提醒著自己,永遠別忘記心中夢想。

    蘇夜常陪他用餐,吃的卻不是同一份,全是現點現做,隨她心意挑選。她若和他一起吃,沒過兩天,嘴裡就得淡出鳥來。

    他們離去後,她收起笑容,變為面無表情,扒完最後一口飯,卻不著急把筷子放下,仍將它們拿在手裡,轉筆似的轉著玩。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站起身來,走到窗前,抬手支開窗戶。

    從這裡望出去,外面依然白雪茫茫。蘇夢枕很喜歡雪,除了樓中必經道路,從不讓任何人將雪掃掉。此時,天上細雪飄揚,撒鹽堆絮一般。青山負雪,滿地雪色微微泛白,猶如一張闊大無比的白色絨毯。

    她深吸口氣,讓清寒之氣充滿胸臆,才滿意地笑了笑。

    如她所料,上門的人是朱月明,而非方應看。其實,方應看表面與蔡京同流合污,利用在朝廷中的人脈勢力,通過官府護持,大肆行商獲取利潤,並主動向蔡京等人供應金銀財物,成為人人都喜歡的「財神爺」。

    這樣一來,蔡京要求他動用八大刀王,為任勞、任怨保駕護航,自然不會遭到拒絕。

    但蘇夜亦很明白,方應看自有一派勢力,從來不甘屈居蔡京之下,也絕非萬家生佛的菩薩。任氏兄弟究竟是蔡京的人,還是他的人,還很難說。

    她凝視著窗外細雪,將它們想像成暮春三月,江南隨風飄揚的柳絮,出了好一會兒神。她出神之時,想了很多事情,想到最後才陡然驚覺,自己所有心思竟都系在蘇夢枕身上。無論想起什麼,終究歸結成那個瘦削孤傲的身影。

    她嘴角泛起苦笑,自嘲般搖了搖頭。就在此時,終於有人推門進來,請她去黃樓會見客人。

    她本以為,來人會是與她最熟的楊無邪,卻猜錯了。進門那人長著一張陰陽臉,白的那邊很白,黑的那邊黝黑,正是師無愧。

    他轉達完蘇夢枕的意思,居然猶豫了一下,出言安慰道:「姑娘不必擔心,我們都在那裡,你吃不了虧。」

    師無愧經常出外辦事,不比楊無邪常駐樓中。但他畢竟是蘇夢枕親信,和她亦很熟。她一邊往外走,一邊笑道:「哦?我們是指誰?」

    師無愧道:「就……我們幾個樓子裡的老兄弟,姑娘都認識的。」

    蘇夜微微一愣,心想原來如此,笑道:「照這麼說,你們是要合力保我了?」

    時值寒冬臘月,但只要她一笑,便如鮮花當面盛放,嬌嫩的像能掐出水來。師無愧看著她的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仍老實回答道:「其實公子就在那裡,絕不會有事。我們只覺得,如果朱刑總咄咄逼人……」

    蘇夜知道自己人氣很高,卻不知高到這個地步,倒生出些許愕然,愕然之後,便微笑道:「我明白,你們怕我遭人欺負,對不對?多謝你們的好意。」

    師無愧安慰她時,並未將事情想清楚,結果被他三言兩語,問出樓中諸人力挺她的打算,只好苦笑道:「姑娘言重了。」

    蘇夜剛走進黃樓側廳,便看到坐在客座上的一個胖子。這胖子人過中年,圓頭圓腦,整個人就像個大皮球,胖的肥肉都垂了下來。他走動時,不像人在走路,而像球在滾動,感覺又沉重,又輕靈,很是奇妙。

    他正是刑部一把手,掌握用刑審訊事宜,號稱「笑臉刑總」的朱月明。單看他滿臉堆笑,笑的肉都堆堆疊疊,便知這外號名副其實。

    蘇夜更聽說,他能夠根據面對人物不同,隨時變化笑容,時而慈和,時而諂媚,時而擁有發自內心的愉悅。笑容便像他的面具,阻止他人窺視他真正想法。在她認識的人裡,無人見過朱月明露出別的表情。

    朱月明現身時,身邊往往帶著幾個粉雕玉琢的美少年,抑或陰鬱深沉的親信。但是,今日站在他背後的,卻是六名佩著腰刀,穿著武官服色的帶刀侍衛。

    樓中「四無」都在這裡,還有茶花與沃夫子,卻沒見五大神煞。他們或坐或站,神情大多十分平靜,直到蘇夜走進來,才略有改變。

    蘇夜容貌向來引人注目,走在大街上,都有人不停回頭,貪看她的美色。朱月明乍一見她,也沒能做到穩如磐石,向她再三打量,陷在贅肉裡的眼睛忽地針尖般閃了閃,讚賞道:「不愧是蘇公子的師妹。」

    他當然不是良善之輩,正直之士,否則怎會任用任氏兄弟。但蘇夜看著這滿臉堆笑的人,不好回以白眼,只好也向他笑了笑,走到蘇夢枕右手邊坐下。

    蘇夢枕待她落座,方淡淡道:「人已經來了,有什麼話,就請講吧。」

    事實上,人人心中都是雪亮,知道蘇夜不僅沒殺人,甚至沒傷人。朱月明若為她「干涉公務」,就親自來金風細雨樓要人,那一定是瘋了。不過她惹了蔡太師親信,又有得罪方小侯爺的嫌疑,亦難以一筆抹消。

    朱月明此來,只為當面警告她,讓她知道事情何等嚴重,以免日後惹出更大麻煩。到那個時候,他和蘇夢枕都會很難做。

    若蘇夜真殺了任勞、任怨,那麼他反而會置身事外,等待喂養那兩人的手做出行動,輕輕放過,抑或給予蘇夜狠狠一擊。

    然而,蘇夜態度極為強硬,剛開口,便拒絕承認她有錯。他和和氣氣地敘述,告知她任氏兄弟地位何等重要,辦事何等幹練。她居然毫不理會,抓著他們濫用酷刑之事不放,並指出他們任由屍體躺在後園,不驗屍不調查,是居心叵測。

    朱月明語氣逐漸轉變,語意中隱含威脅。蘇夜不驚反笑,痛快地道:「朱刑總,我今日把話放在這裡。以後他們兩人的安危,由我一力承擔。」

    朱月明肥肉一聳,仍帶著那和氣笑容,問道:「什麼意思?」

    「他們若死了,一定是我下的手。哪怕他們喝水時活活嗆死,也算我的責任。如果自殺,也是我行兇逼迫所致。你不必另尋凶手,直接找我就成。」

    朱月明笑容愈盛,口唇微動,似乎要說話。蘇夜生怕他再叫蘇公子,連忙又道:「你們休要牽扯金風細雨樓,更別扯蘇師兄。說來奇怪,我遇上的人,時常一口一個令師兄,好像不這樣就不能說話。難道我有帶上我師兄,去六扇門找你們的事嗎?」

    蘇夢枕聽到這裡,終於微微一笑。這笑容轉瞬即逝。他就那麼坐在主座上,如同一座萬年不化的冰山,偶爾以手掩口,發出短促的咳嗽聲。

    朱月明笑問道:「蘇公子,你聽聽令師妹的話,這像樣子嗎?你至今一言不發,難道她的意思就是你的意思?」

    蘇夢枕終於開口,吐出一個如有千鈞重的字,「是。」

    這個字出口,頓時舉座皆驚。朱月明臉色微變,卻於瞬間恢復正常。其他人反應劇烈許多,幾乎都愕然望向樓主,簡直不敢相信他說了什麼。

    但是,沒有人比蘇夜更吃驚。

    她一直正對著朱月明,此時終於微側過頭,瞥向蘇夢枕,想要看清他的神情。蘇夢枕一反常態,回望了她一眼,目光中大有欣賞之意,亦有幾分鼓勵。若非客人當面,想必他一定會說:「你做的很好。」

    朱月明嘆了口氣,搖了搖頭,無奈笑道:「哎呀,蘇公子這麼說了,事情可有些難辦。」

    蘇夢枕道:「何難之有?」

    他隨口一句,又將問題拋回朱月明手上。朱月明依然不曾動怒,只道:「蘇女俠,我給你兩個選擇,一是自此別管六扇門的事,我們權當這是一場誤會,誤會過去,大家還是好朋友。」

    蘇夜道:「第二個呢?」

    朱月明笑道:「我的夥計去辦案,卻被你逐走。你又號稱驗過屍體,知道真兇。那麼我把這案子著落在你身上,應該不過分吧?限你十天時間,若不能緝拿真兇,你自行去刑部投案,認下這樁命案。」

    「一個月。」

    「……什麼?」

    「你把時間放寬到一個月,我就接下第二個選擇。」

    連朱月明本人都沒料到,她不但選了第二項,還要求他放寬期限,竟一副當真要去破案的模樣。他以餘光望向蘇夢枕,卻見蘇夢枕眉峰微蹙,凝視大廳之外,看似心不在焉,根本沒注意他們在說什麼。

    他不動聲色,仍然和氣笑著,點點頭道:「也好,一個月就一個月。那麼我就在六扇門中,靜候佳音了。」

    他說完這話,便不再耽擱時間,從座位中站起身來,動作出奇的自然,還向蘇夢枕拱了拱手,客氣地表示告辭。

    蘇夜目送他出門,心想這人武功肯定深不可測,直到聽到楊無邪的聲音,才慢慢轉過頭去。

    楊無邪先看了看蘇夢枕,才問道:「姑娘,你……算了,為什麼是一個月?」

    「我隨口說的,他說十天,我就接受十天期限,豈非很沒面子?」

    她這麼說,廳中諸人立刻微露笑容,笑容過後,又大多換上不太贊同的表情。楊無邪與她相處時間較長,知道她這個毛病,無奈道:「若你找不到凶手,又想怎麼辦?」

    蘇夜微笑道:「那時我惱羞成怒,他們的死期就到了。」

    蘇夢枕瞅她一眼,似笑又非笑,然後笑道:「我以為你成竹在胸,原來打著這種主意。」

    沃夫子也先看了看他,溫聲道:「姑娘又何須擔心呢。找不出來,那就找不出來了。你躲在樓子裡,看誰敢上門抓人。」


第四十八章

    沃夫子地位再高,也高不過蘇夢枕。蘇夢枕在場,他就搶著表明立場,有多事不敬之嫌。但他說完後,蘇夢枕也沒出口斥責,當場默認了他的話。

    這表示,無論事情結局如何,金風細雨樓都會一力護短,甚至不惜為她開罪朱月明。

    蘇夜過去從沒料到,這人人聞之變色的江湖險地,竟會給她帶來堅實可靠的感覺。她留意觀察著每一張臉,均沒發現猶疑、為難、違心所言。即使他們因著蘇夢枕,不得不對她多方維護,那也足夠給她面子了。

    她感動歸感動,卻微笑道:「怎麼,你們幾位就這麼悲觀,認定我找不出凶手,要被迫去六扇門投案?」

    她問的是沃夫子,沃夫子卻拈著山羊鬍子,不再開口。她又看向楊無邪與師無愧,這兩人都目視蘇夢枕,繼續等候他們公子的定奪。

    蘇夢枕恍若不見,略一沉吟,口氣依然平淡至極,「你倒是說說,此事有沒有什麼為難之處,又為難在哪裡?」

    須知金風細雨樓耳目遍佈京城,如蜘蛛布網,如古樹紮根,只要知道了凶手的詳細情況,想找出他,不過是時間問題。他這麼問,足見確實在替她考慮,想要進行提點,讓她得悉疑難何在。

    蘇夜一揚眉,詫異道:「師兄你又小看我了,居然問我如此淺顯的問題。這樁兇案顯然是自導自演,殺人者與審判者合謀動手,做的滴水不漏。而且我已經打聽到,死者廖捕頭在六扇門素有清名,一向支持四大名捕。他被人殺死,也可以小小打擊一下神侯府。這更從側面證明,凶手絕非一時衝動。」

    她言語中尚有所保留,並未直指朱月明事先知情,賊喊捉賊,因為她對這個胖子持保留態度,想觀察一陣,再做決斷。

    蘇夢枕笑道:「所以呢?」

    「所以比起抓人,我更該擔心他們蓄意藏匿兇犯,抑或殺人滅口。」

    她說完這句話時,神情已從微笑變作冷笑,帶著極為篤定的意味,「不過,我猜他們認為我必然失敗,捨不得就此毀掉一件好用的工具。比起滅口,更有可能讓他縮頭烏龜似的,先藏上一段時間。」

    在她面前,蘇夢枕的笑容特別不值錢,比誇讚更廉價,「你既然知道,還把話說的那麼滿?」

    蘇夜一笑,「我自有我的辦法,你們就不用擔心啦。」

    如她所料,蘇夢枕沒追問她有什麼辦法,反倒盯住看似不相關的一處,皺眉問道:「我們擔心什麼?」

    「你們樓裡麻煩夠多了,實在不需要我再添一件,」蘇夜嘆了口氣,「以後我再惹事,肯定先把臉蒙上,省得人家一聽我是誰,張口就喊蘇公子。」

    她本意想逗人放鬆,卻適得其反。蘇夢枕默然半晌,忽然道:「你當真不怕?」

    蘇夜道:「我為什麼要怕?我回歸中原後,受到的驚嚇已經夠多。朱刑總想要嚇到我,還得多多拿出點本事才行,像他那樣子,我只好和他虛與委蛇,決不至於害怕。」

    她聲音雖輕,口氣卻極為堅定,竟真沒把朱月明看在眼裡。蘇夢枕痛快地點了頭,道:「很好,從今天起,樓中人手任由你調配。你的話,就是我的話。你想派人辦事,不必預先請示我。」

    他重複了朱月明的質問,同樣毫不猶豫,不打折扣,再度引起廳中小小的震驚。蘇夜當場愣在椅子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她身為五湖龍王,有時亦會事急從權,賦予他人與自己等同的權力,但總會做出限制,並及時將權力收回。蘇夢枕可比她疏狂的多,居然沒給出時間期限。

    也就是說,在他公開收回這話之前,蘇夜在樓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擁有與副樓主差不多的地位。饒是她反應奇快,智計百出,也只能道:「我不……」

    這無疑是道石破天驚的命令,卻沒有人提出意見,最多驚訝皺眉。六大親信跟隨蘇夢枕已久,素知他一言既出,如同白布染皂,幾乎不可能撼動。他會聽取旁人建言,但只要親口說出決定,就沒有人可以改變他。

    而且,蘇夢枕在蘇夜身上花了不少心思,目的一望即知。蘇夜本人亦文武雙全,聰明過人,沒有可以挑剔的地方,實在犯不上為反對而反對,平白惹惱蘇夢枕。

    蘇夢枕不等她說完,起身道:「蘇師妹,你跟我來。」

    蘇夜一臉茫然,如同身在夢中,跟著他走出黃樓,回到玉塔第七層。今日若無其他事務,那他吃飯、辦事、練功都在此地,不會再出去。下屬有急事找他時,也得先向塔中守衛幫眾通報,或者請楊無邪代為轉達,才能見到正主。

    這種生活無疑遺世獨立,卻也極端寂寞。其中滋味如何,唯有當事人自己知道。

    他又坐回了書桌後面,暫且沒說話,好像正在出神。書房的窗向兩側大開,冷風從外面吹進來,經過屋中的火盆炭爐,就變成了帶著暖意的風,輕輕吹拂著桌上筆墨。

    蘇夜只能看到他的側臉,覺得那側臉又寂寥,又凝定,有安撫情緒的奇效。她正想說點什麼,先打破沉默,再力辭方才得到的恐怖權力,卻聽他淡淡道:「你為何不直接殺了任勞任怨?」

    蘇夜一愣,隨口答道:「神通侯身邊的四刀王在那兒,真打起來,我不一定能得手。何況,就算我可以,也不能那麼做。我和你的關係太近了,會連累金風細雨樓。等以後有機會,我隱藏好身份,再去殺也不遲。」

    蘇夢枕淡淡一笑,道:「我可不知道,你竟會這麼見外。你既是金風細雨樓的人,為何在意連累不連累?難道我蘇夢枕是那等人,需要兄弟賣命時出面拿好處,其他時間就變成縮頭烏龜?」

    「但我不是……」

    「不,你是。」

    蘇夜心想不帶這麼強買強賣的,卻見蘇夢枕又笑了笑,只好先把抗議吞回去。他緩緩道:「我一直認為,一個人心地如何,從神色和言語中,都看不出來。因此,我一向只看他們怎麼做,而非言辭多麼恭敬,舉止多麼謹慎。」

    他一頓,又道:「我也不愛和別人解釋什麼,從不強求任何事情。旁人要留就留,要走就走,要誤會就誤會。他們怎麼想,為何要由我決定。」

    蘇夜想起他少年時的模樣,不禁也是一笑,點頭道:「不錯,你從小就這樣。」

    蘇夢枕卻道:「但我願意向你多說幾句。」

    他說話時,寒電般的目光消失不見,變成懸在無邊夜色中的兩點寒星,「之前我說過,你不可把金風細雨樓當成後台,在開封府肆意妄為。或許其中存在誤會,讓你覺得,我想和你劃清界限。但你須知道,事情並非如此。」

    蘇夜自能體會蘇夢枕的苦心,一直以來,對他心存感激,且因此大有好感,從不覺得自己受到了師兄的區別對待。

    她本應搶先做出應對,告訴他,她知道他怎麼想。但不知為什麼,她很想聽他多說幾句,便閉住了嘴,老老實實坐在那裡。

    蘇夢枕以為她聽進去了,又格外溫和地道:「你年少成名,一入京城就惹禍上身。我擔心你有了依仗,便生出浮躁自滿之心,對你並非好事。我沒想到……」

    蘇夜微笑道:「你沒想到,就算沒有依仗,我依然故我,還不如將話說清楚。」

    蘇夢枕輕咳一聲,道:「是。」

    此時,蘇夜心頭一陣恍惚,彷彿又回到了小寒山,看著那個寒傲孤僻的少年師兄,極具耐心地對她說話,為她講述各方面的道理。她知道,自己臉上必然掛著天真笑容,因為蘇夢枕也再度微笑起來。

    他瞧了她一眼,目光深沉的令人看不透,問道:「你還記得師父說過的話嗎?」

    蘇夜道:「師父每天都在說話。」

    蘇夢枕不理她,自顧自道:「師父說,以後我和你要相互扶持,彼此照顧,不可生出嫌隙。」

    蘇夜終於笑不出來,與他坦然對視,亦一字一頓答道:「我記得。我還說過,師兄以後一定能功成名就,出人頭地。我呢,我可能一輩子默默無聞,至死都是無名之輩。到了那個時候,你會不會不認我?」

    蘇夢枕大笑出聲,無奈道:「我可以不認的嗎?」

    他大笑過後,便爽快承認道:「倒是我錯看了你,沒想到你有這樣的志氣。況且你對我……你對我的病症盡心盡力,費盡了心思,我豈能再有所保留?從此以後,你要做什麼,儘管去做,不必因為任何事情退縮。」

    蘇夜笑:「所以,不管我惹出什麼麻煩,你都替我擋著?」

    蘇夢枕並不回答,只嗯了一聲。

    這一瞬間,蘇夜真想將實情和盤托出,告訴他,她就是五湖龍王。但她久經風霜,早就學會克制衝動,只在心中反覆苦笑。

    接下來足有兩三天時間,她心情五味雜陳,還試探著詢問蘇夢枕,說她對程英很感興趣,能否前去十二連環塢的地盤,與她們多多接觸。蘇夢枕連問都沒多問一句,便點頭允可,還告訴她注意自身安全。

    這並未改變雙方明面上的關係,但給了她很大方便。

    她為解除旁人疑惑,先到周家去了一趟,反覆詢問僕人管家,裝模作樣繪出一副肖像畫。那圖以炭筆畫成,五官神情栩栩如生。她將圖像交給楊無邪,請他幫忙查找此人。

    其實她也好,程靈素也好,都能通過蠱術追蹤,並不寄希望於人海戰術。楊無邪因不知內情,為她盡力去辦,倒讓她很過意不去。

    結果甲蟲還沒回來,又先來了一位不速之客。這位客人帶著一車禮物,興沖沖來到金風細雨樓,面對樓中護衛的盤問,張口便說:「我找蘇姊姊。」

    蘇夜既然是蘇姊姊,那麼蘇姊姊的師兄,自然是蘇哥哥了。只可惜,蘇哥哥見到他時,臉上可沒什麼兄弟之情,唯有無奈神色,淡然道:「原來是花晴洲花公子。」


第四十九章

    蘇夜聽說花晴洲登門求見,哭笑不得,心想剛囑咐他沒事別出門,他就匆忙跑來,不知想做什麼。疑惑之餘,她也只能匆匆整妝,前去黃樓會見客人。

    花晴洲比她還年輕,年紀尚未滿十八歲,堪稱翩翩少年,又因聰敏俊秀,深受父親疼愛。他容貌本就出眾,旁邊又有蘇夢枕作對比,用「玉樹臨風」形容,絲毫不過分。可是,任何人與蘇夢枕在一起,旁觀者永遠只能一眼看到那瘦骨嶙峋的病弱公子,絕非他身邊的陪襯。

    蘇夜敘述事件全程時,並未刻意提及花晴洲之名,因為在她心裡,莫說花晴洲,就算「發夢二黨」所有成員加起來,也不值什麼。從蘇夢枕以降,均不知她救人之時,還順手救了發黨黨魁的兒子。

    蘇夢枕緩緩盤問,總算問出他是來報恩,而非復仇。蘇夜並未又在外打架,惹得人家登門尋釁。他見正主來了,便不再浪費時間,徑直道:「我有事在身,不便相陪。你們談吧。」

    唯有接待重要人物時,黃樓正廳才會投入使用。蘇夢枕親自與花晴洲見面,用的也不過是普通側廳。他臨出門時,還淡淡看了她一眼。

    蘇夜這才想起,她實在應該將這事預先說出來,頓時被看的矮了三分。但她矮掉之後,迎風就長,待走到花晴洲面前,已然恢復常態,笑問道:「你有事找我?」

    花晴洲連忙起身,道:「蘇姊姊,你對我有救命大恩,此恩沒齒難忘。那天我走得太匆忙,沒能好好道謝,所以……」

    他顯然缺乏應對經驗,這幾句話說出來,已經開始結結巴巴。蘇夜微微一笑,道:「花黨魁未免太客氣了。」

    她一笑,花晴洲立馬滿臉通紅,侷促不安。他很怕在她面前失態,但越害怕,就越容易失態,只好紅著臉道:「我這次來,與爹爹無關。他讓我近日不要出門,一切有他照應。但我覺得不能這樣,就偷偷溜了出來。」

    蘇夜奇道:「花黨魁不知你外出?那他發現你不在家,一定會以為你被人擄走了。」

    花晴洲道:「我告訴了大師兄。」

    蘇夜聽他又是爹爹,又是大師兄,愈發確定此人毫無江湖經歷,也更奇怪花枯發的育兒方針。她略一沉吟,笑道:「你有這份心意,我很感榮幸。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本是學武之人的本分,你也不用放在心上。」

    花晴洲又道:「有沒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

    其實花枯發怎麼養兒子,都不關蘇夜的事。在她眼中,花晴洲資質相當不錯,就此成為一個兩耳不聞江湖事的富家少爺,未免可惜,而且只要花枯發還活著,他就無法借此避開敵人算計。不過,也就此而已了。

    她需要操心的事已經夠多,犯不上為別人打算。

    但花晴洲竟一反常態,主動要幫她的忙,頓時大出她意料之外。她仔細看他一眼,見他滿臉期待,神情誠摯到不能再誠摯,似乎已從之前的驚嚇中回神,不再感到恐懼厭惡。

    她有理由相信,一個從未接觸江湖血腥的人,會對前日那事心存反感,加深對江湖的負面印象。對方沒這麼反應,反而引起了她的興趣。

    她既然生出興趣,又反覆思考發夢二黨,心想他們畢竟是市井中的中流砥柱,兩黨黨魁武功極高,若能賣個人情,抑或就此打好關係,對她、對蘇夢枕都有利無害。

    花晴洲自然不知道,這位「蘇姊姊」眨一眨眼,就在心裡想了這麼多。他殷殷期待地望著她,就怕她瞧不起自己,一口拒絕,卻聽她道:「行啊,你主動要求幫忙,我幹嗎要拒絕。我這裡倒還真有事,看你能不能幫上了。」

    出於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理由,花晴洲嘴動得比腦子還快,脫口而出道:「什麼事?」

    蘇夜召來黃樓子弟,要他們拿來紙筆,重新繪出兇犯面貌。隨她筆尖流轉,紙上逐漸出現一個五十來歲老人的面貌。此人個頭一般,身材偏向清瘦,長相也談不上多麼出奇,唯有面容正中的鷹鉤鼻,稍能引人注目。

    她著重勾勒出其五官特徵,然後將這張畫紙向花晴洲一推,淡淡道:「喏,這就是那樁兇案的真正凶手。他本為蜀中唐門的人,年紀已這麼大,卻遲遲無法突破暗器功夫,絕望之中,只好投靠蔡太師門下,想臨老賺一筆可觀的金銀。」

    她說到這裡,又微笑一下,「你可聽清楚了。他常年以右手收發箭形暗器,食指和中指上有凹痕。他平常坐著的時候,右腳尖總在左腳尖之前,以腳尖觸地,一緊張就輕輕劃動。他身後若有人說話,總是先回頭,再轉身。這三個特徵結合在一起,便能確認此人身份。」

    花晴洲受父親刻意培養,對這些事素無興趣。但只要從蘇夜口中說出,他就聽的極為認真,彷彿聽到了天下最有趣的東西。

    他鄭重道:「我一定盡力而為。如果我不行,就讓師門的兄弟姐妹幫忙。」

    蘇夜見他收起了那張紙,方道:「本來我無意多話,但你今日來找我,也算你我有緣。我有一句話相勸,不知花公子肯不肯聽聽?」

    這句話問也白問。即使她從清晨講到天黑,花晴洲也一樣肯聽。她見他連連點頭,又緩緩道:「我勸你以後多接觸江湖上的人,武林中的事,哪怕不親身參與,也要心中有數。你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時,寧可轟轟烈烈地戰死,也別不明不白地死去。聽不聽由你,總之我一直都是這麼想的。」

    她又笑了笑,「你若不明白,回去把我的話重複一遍吧,相信花黨魁會為你解釋。」

    花晴洲滿懷興奮,又滿懷迷惑地離開。蘇夜這才知道,蘇夢枕居然沒告訴她,就替她收下了人家送來的謝禮,還讓幫眾將謝禮送進白樓,讓她自己挑選存放。

    她去問他時,去只得到一句平淡回答:「你救了他的命,拿點禮物有什麼不可以?你若不收,他就要想別的方法報答,豈非挾恩圖報?」

    蘇夜當即無言以對,默默從玉塔中敗退了。但就在當天下午,楊無邪接到一份密報,讓她霍然變色,不顧有可能遭到懷疑,當面向蘇夢枕表示,想去十二連環塢探探情況。

    蘇夢枕對她仍無疑心,雖然覺得匆忙上門,對方未必有空好好接待她,但蘇夜堅持之下,他也只點一點頭,便讓她去了。

    這也是她第一次以蘇夢枕師妹,而非五湖龍王的身份造訪十二連環塢。從此之後,她再也不需黑衣蒙面,隱藏自己身份,大可光明正大地進出此地。

    她一見程英,便劈面一句,「聽說你遇刺了,究竟怎麼樣?」

    程英氣色如舊,肌膚白裡透紅,心情似乎也很愉快。她仍像過往那樣,端正坐在書桌後面,微笑道:「你未免太心急了,又不是第一次碰上這種事。早在我來之前,你就警告過我快一百遍。我若害怕,也就不會答應你了。」

    蘇夜道:「這和過去又不一樣。」

    事情說來倒很簡單。程英近期極為忙碌,日夜不得抽身,直到今日,才抽空出去,拜訪開封府中極為有名的古董商家,想看看能否買到珍貴字畫,結果出門後不久,便在長街上遇到埋伏。程英本人傷勢不明,伏擊她的十多人卻無一逃生。

    京城中,消息流傳得極為迅速。沒過多久,該知道的人就都知道了,包括蘇夜在內。

    陸無雙道:「其實沒什麼,愁紅、憐海都在表姐身邊。別人想讓她吃虧,恐怕不太容易。不過,伏擊的人要麼當場被殺,要麼自行了斷,不肯讓我們問出口供。」

    程英閒閒笑道:「他們將身份隱藏的很好,不知想嫁禍誰。但有人試圖逃走時,從輕功身法上露出了破綻。蘇姐姐,你這麼聰明,何不猜猜是什麼輕功。」

    蘇夜冷然道:「風雨雷電龍行千里身法?」

    陸無雙終於輕哼一聲,不屑道:「還能是誰,不就是他們?雷門在南邊待不住,北上投奔六分半堂,非要找個主子賣命才甘心。如今咱們遲遲沒動作,雷滾又已毒發身亡,他們自然要先心急。」

    程英搖頭,柔聲道:「我不是說過了嗎,也可能是私自報復。」

    蘇夜這才嘆了口氣,道:「其實這已經比我想的慢了。我曾以為,你們一進京,連行李都沒整理好,就得遭到敵人圍攻。不想到了今天,才等到遲遲未至的消息。這些話不必再提,我已經決定,一等迷天盟地盤落入我手,我便先向師兄表明身份,與他聯手,對共同敵人發動攻擊。」

    程靈素許久沒說話,此時終於問道:「你之前一直猶豫不決,不像今天這麼果斷。莫非又發生了什麼事情?」

    蘇夜遲疑一下,看看陸無雙,苦笑道:「你們猜怎麼著,居然被無雙說中了。師兄……蘇樓主他對我著實無可挑剔。我看他的意思,只要我主動開口,金風細雨樓副樓主之位便是我的。就算我不開口,也早晚是我的。難怪這麼多人樂意為他效死,連我都覺得有些應付不來。」

    程靈素和她關係最近,無需繞著圈子對答,一聽便微微一笑,道:「蘇公子眼光果然有獨到之處,任你多方隱瞞,也能看出你的潛力。由此看來,你肯定很覺慚愧,認為自己對不起他吧。」

    蘇夜笑道:「確實有點慚愧,卻還不至於心虛。我想,我出於幫派利益,不得不瞞他,那麼在私人方面補足,也就夠了。」

    程靈素亦笑道:「原來如此,所以你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一面和我們說話,一面坐在我辛辛苦苦種出來的藥草面前,在那兒薅個不停?」

    程英忍俊不禁,當場笑出聲來。陸無雙更是拍手大笑,笑道:「我剛才就在想,大姐何時才會向你發難,為她的寶貝草藥討回公道。你看看,三才君子、六盞金燈、八寶瓔珞,專挑稀罕的下手。你倒是說說看,為啥要把人家的葉子薅禿?」


第五十章

    程靈素培育出萬毒之王——七心海棠,並將它帶來北宋。但這世上,武林毒術奇詭變幻,單單用七心海棠,已經無法應對層出不窮的劇毒。

    她潛心研究,一面由蘇夜收集毒物藥草,並從洞天福地中兌換藥品,一面親自動手,嫁接選育各種奇花異草,又培育出數種毒中之毒,王中之王。因七心海棠的名字由數字開頭,她便延續這個特性,從「一葉紫薇」開始,種到「八寶瓔珞」。

    這些草木或者色彩斑斕,或者灰撲撲的不起眼,卻均為世間珍品,在別處永遠也找不到。除此之外,她還用毒藥飼喂毒蛙、蜈蚣、帶毒章魚等東西,借此將毒素濃縮融合,再擠壓毒腺,收集它們分泌出的毒液。

    毒手藥王聲名遠颺,絕大部分來自製毒用毒,根本沒多少人知道,毒藥亦可用來救人,程靈素醫術亦出神入化,已達到為人開膛剖腹,縫合致命創傷的地步。

    蘇夜薅掉藥草葉子,堆放在一邊,顯然是要拿回去。程靈素再怎麼心性灑脫,看著光禿禿的枝葉,也有些心疼,便開口提醒她幾句。

    陸無雙說完後,蘇夜面露尷尬之色,笑道:「我還以為,你們問都不問就讓我拿走呢。」

    其實她擷取的三種藥草,配在一起,有補中益氣、安神止咳的神效。程靈素應她所請,花了不少心思研製「止咳小藥丸」,卻難以成功。藥草一入爐,就會失去藥性,用來泡水,又難以控制毒性。它們也無法治癒疾病,只能作用於咽喉、胸腔,抑制使用者的嗆咳。

    程靈素心思何等靈動,一看她動作,就知道她想做什麼,遂又笑道:「它們用處有限,我平常只用來配毒配藥。反正這兒又沒外人,你但說何妨?」

    蘇夜道:「師兄晚上經常咳的睡不著覺,我想做個藥枕,也許會有些效果。」

    程英微覺訝異,只微微一笑,不肯對這事多作評論。陸無雙和她一個心思,也只笑了笑,看程靈素有什麼話說。

    程靈素卻道:「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仍沒必要薅禿我的藥草。」

    蘇夜賠笑道:「就這裡有,別的地方買不到。我花百來個銅錢,去藥店買一包現成的,不是白白費錢嗎?你看,它們已經禿了,是好漢就不要囉嗦,橫豎葉子和頭髮一樣,掉了還能再長出來。」

    程靈素搖了搖頭,心中隱隱生出幾分不安,卻不肯說破,只道:「好吧。你拿師兄的錢送我們禮,拿我們的藥送師兄的禮,倒也不愧是五湖龍王。」

    蘇夜採摘草藥期間,又問及近期情況。程英始終與任盈盈保持聯繫,書信往來無一日中斷。蘇夜總掛念江南總舵,但事實上,十二連環塢不去欺負別人,別人已經謝天謝地。便有鼠目寸光之輩不安分,想趁機佔點便宜,也均被任盈盈一一化解。

    任盈盈還作出要求,讓他們在京中多多留心朱勔動向,防止他返回江南後,不聽不問不管不顧,抓著十二連環塢展開報復。

    物資運輸仍未停止,有條不紊地持續著,但頻率有所降低。除之前的損失外,還被官府扣下一車火藥武器,兩車金銀綢緞。幸虧鏢隊處理得宜,並未牽連到十二連環塢頭上。

    這幾日以來,她們身邊都換上了江南口音的護衛。這批人知根知底,相對來說可靠的多,足以使蘇夜安心。

    她知道,所有人都習慣了京城之中兩分天下,用看待外來者的眼光,挑剔審視著她們。然而,六分半堂來自江南,蘇遮幕、蘇夢枕父子來自應州,就連創立迷天盟的關七,也非京城人氏。

    若說換個時代,外來者就無法在京師紮根,那未免太可笑了。

    蘇夜確認程英無恙,才安心拎著那包藥草,折返金風細雨樓。程靈素寫了張藥方,以便她按方抓藥,最大限度地激起藥性。她說,藥枕填充半年一換,足以壓住相當嚴重的嗆咳。但對蘇夢枕能產生多少作用,她不敢妄言。

    她縮在白樓裡,每天前去資料室翻閱資料,著重查找十二連環塢沒有的消息。楊無邪素來被蘇夢枕倚重,果然有其不凡之處。他掌管偌大一個白樓,竟將海量資料整理的井井有條,極為方便查閱。無論蘇夜問他什麼,他都能立刻給出答案,完全不必費心再查。

    倘若只是這樣,那他就相當於一個人形錄音機,也沒什麼值得看重的。可他真正的聰明不在記性,而在基於出色記性上的分析能力。

    與其說他是風雨樓總管,不如說是軍師。蘇夜同樣看重自己那三位總管,卻也得承認,在出謀劃策、制定方略,乃至行軍佈陣方面,很少有人比得上楊無邪。她手下便無此等人物,致使迄今為止,她本人承擔了相當一部分軍師的工作。

    若非楊無邪是蘇夢枕的人,她早就想辦法挖牆腳了。與此同時,她也想起六分半堂的大堂主狄飛驚。據說那人智謀極深,才幹極佳,絕對不在楊無邪之下。雷損看重他,就像看重自己的兩隻手一樣。

    蘇夜表現猶如大家閨秀,龜縮閨閣不出門,默不作聲做著女紅,心中卻不住掂量京中諸人份量,並暗中希望迷天盟中,能有差不多的人物,可以被她收入囊中。

    她正在做白日夢,恰好又有消息送上門來,為她指出唐縱所在。

    這消息不是甲蟲傳回的,也不是十二連環塢,更不是金風細雨樓,而是那個未經江湖風雨,只知要懂禮貌的花晴洲花公子。

    蘇夜與他閒聊時,得知他父親想把黨魁之位留給大弟子張順泰,而非親生兒子,心想這也難怪。但這次她再見到他,卻發現他神色頗為興奮,彷彿等著她誇獎般,急匆匆地把情報一股腦兒倒了出來。

    蘇夢枕默許他前來探視蘇夜,讓樓中護衛不得攔阻,估計把他當成了她新認識的小夥伴。他來找她,是由莫北神全程陪同。他敘述之時,莫北神半閉著那雙好似永遠睜不開的眼睛,沒精打采地瞧著他,毫無蘇夢枕的自覺,自動離開房間。

    蘇夜問了又問,才知道他當真找了同門幫忙。發黨中,有名弟子叫趙天容,平時沒有太大出息,倒有貪花好色的毛病,常常在京城四處遊蕩。他發覺唐縱蹤跡,也是巧合使然,是在過路時認出了他,跟了他一會兒,確認就是畫像上那人,便回去通知花晴洲。

    據他所說,唐縱沒躲在任何一個勢力麾下,反而藏身於小客店。若非趙天容偶爾會去下九流的地方,也無法發現他。

    蘇夜並不囉嗦,直接拿上青羅刀,隨他到那家客店去。莫北神問是否需要幫忙,被她婉轉回絕了。

    花晴洲從未有過類似經驗,居然覺得很有趣,尤其蘇夜與他同行,簡直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事情。他來到客店門前,還問了與莫北神相同的話,「需不需要幫忙?」

    蘇夜淡淡道:「我出來的太匆忙,沒帶齊東西。你去找店家,要一堆乾淨的布,一壺熱水,再到那間房找我。」

    趙天容很可能不像同門印象中那麼無用,因為他跟蹤唐縱時,沒被對方發現,甚至還打探清楚他住哪一號房。她辦完這件事,自會封一份重禮謝他。

    蘇夜右手輕輕在門上一拂,門栓無聲地震開了。她輕推開門,走進去,便看到她要找的人。

    這房間昏暗低矮,正中桌旁,坐著一個神情頹喪的老者。他見門開了,如同見到最最可怕的事物,瞬間跳了起來,手腕一抬,一排黝黑小箭從他手腕上射了出來,直奔蘇夜面門。

    唐門子弟暗器造詣極深,不下於江湖任何一家門派的武功。有些時候,從他們手中打出的暗器,能夠違背常識規律,飛出後轉折自如,甚至打中全不相干的目標,藉著一彈之力,從另外一個角度攻擊敵人。

    十殿閻魔箭飛到一半,忽然齊齊變了方向,在空中劃出或大或小的圓弧,速度忽快忽慢,沒有半點規律。箭身力道竟不因此稍減,依舊破空聲勁急,隨時能把她紮成個刺蝟。

    這當然不是他身上的唯一暗器,小箭一打出,他的人也從頹廢變為鮮活,全身都在發射暗器,活像在這地方下了一場暗器雨。連那張桌子都飛了起來,充當一只巨大暗器,當面拍向蘇夜。

    蘇夜已見過六分半堂雷嬌的暗器功夫,卻還比不上唐縱。她嘴角一扯,扯出一個好整以暇的冷笑,手中黑光閃動,剎那間綿延成黑色閃電,直劈那張木桌。

    她並沒刻意瞄準任何暗器,但一刀劈下,刀勁烈烈,將刀芒附近的暗器震飛老遠。唐縱尚不及奪窗而逃,便見木桌從中裂成兩半,重重摔在地板上。他耳力素來很強,卻聽不到桌子裂開的聲音,聽不到暗器被震開的聲音,只能聽到刀鋒上的呼嘯聲。

    蘇夜正要往前走,忽然停住了,問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唐縱看著她,似乎想起了什麼,忽地又生出幾分希望,茫然道:「你是蘇夢枕的師妹。」

    「不,你錯了,」一個蒼老,嘶啞,卻十分有力的聲音說,「這刀名叫夜刀,朱雀夜刀。」

    她說話時,勁氣內收而非外擴。聲音雖響,卻不會被外人聽到。唐縱一聽她語音變化,面容瞬間變的煞白,似乎喪失了逃走的勇氣。但同時,他心中仍不敢置信,無法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在兩種劇烈情緒交擊下,她只能看著蘇夜舉起刀,將刀與眉峰齊平。

    「我是五湖龍王。十二連環塢太小了容不下你,所以我只好親手送你上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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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花晴洲左手托著一摞手巾,右手提著一把盛滿熱水的大銅壺,像個店小二似的,走進了這間普普通通,甚至有些骯髒的客房。

    他臉上本來帶著笑容,有種精神抖擻的意味,卻在進門之時,看到滿地鮮血淋漓,血泊中赫然橫著一具無頭屍體。人頭滾落一旁,面部肌肉因恐懼而扭曲,頸中尚不斷噴出鮮血。它雙眼大睜,死不瞑目似的,死死瞪著他。

    無論怎麼看,這都是一場殘忍的兇殺案。凶手出手絕不容情,卻也沒讓死者承受多大痛苦。

    花晴洲的笑容頓時僵住了,下意識望向蘇夜,只見他心心唸唸的「蘇姊姊」站在血泊旁,眉峰微蹙,秋水明眸眨都不眨,緊盯著那個人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但她很快回過神,嫣然笑道:「東西拿來啦?來,放到這張桌子上。」

    蘇夜出神,並非因為別的,而是因為想起了過去種種刀光劍影,殘酷背叛。那時她沒多少經驗,也不太懂事,辨認不出臥底和內奸,曾連續數次死裡逃生。雖說她武功夠強,反應也足夠快,最後均能險中求勝,手刃仇敵,但她辛辛苦苦培育的心腹親信,卻在這期間折損不少。

    她將幫派當公司來經營,比其他勢力寬鬆的多,幾乎從不濫用私刑。即便幫眾背叛,給她帶來不少損失,她也至多用對方一命相抵,不會像江湖中某些高人那樣,殺一個人殺個兩三年,還津津樂道自己何等殘忍。

    唐縱死在她手上,而非十二連環塢中,專門處理對付叛徒的「巳塢」,運氣已經很好了。

    花晴洲不知她心事,見她一笑,總算想起自己身在何處,連忙走過去,裝的若無其事,將手巾和水壺放在桌上。直到此時,他仍覺難以置信,無法將蘇夜和這血腥場面聯繫到一起,將她認定為一刀斷首的凶手。

    蘇夜道了聲謝,伸手向下一抓。血中人頭被她凌空抓起,平平飛到她手上。她面不改色,提著人頭頭髮,輕輕甩出殘存血液。待血液流盡,她才用壺中熱水沖洗頭顱,將血跡沖洗乾淨,再用手巾一層層包上。

    她拎著這白色包裹,看了看,仍覺得不甚滿意。房間裡恰好有個衣箱,被她一眼看見。她把箱子拿到手中,放進包裹,好整以暇地指向窗外,道:「我們走吧。」

    她進門、關門、抽刀得手,只在須臾之間。唐縱剛知道她是五湖龍王,便送了性命。房中血氣衝天,慘不忍睹,卻沒驚動任何人。

    花晴洲猶如身在夢中,像來時那樣,看著她越窗而過,躥進客店後的小巷。他怔忡一下,也跟著竄了出去,同時問道:「要是屍體被人發現,那怎麼辦?」

    「他們會報官,然後成為無頭懸案。」

    此話語帶雙關,屍體沒了頭,自然便是「無頭」懸案了。花晴洲畢竟年輕臉嫩,還意識不到她在說什麼,兀自懵懵懂懂,跟著她走出這條小巷。

    蘇夜理會不到他的心情,只能看見他滿臉茫然,夢遊般地跟著自己走,不由笑道:「幹什麼?你被嚇著了麼?也是我考慮不周,你前幾天才見到活剝人皮,必然大受驚嚇,今日確實不該再帶你來。」

    花晴洲忙道:「沒有,不會,這是沒有的事。」

    蘇夜道:「不管怎麼說,這次多虧了你幫忙。後續自然有人處理,你就不必擔心了。」

    她確實不瞭解花晴洲,因為這話並沒能安慰他。他持續沉默著,緘口不言,隨她沒入汴梁街頭,三轉兩轉,已離那家客店很遠。但他全程都恍恍惚惚,壓根不知自己走到了哪裡。在他心中,固然有著因死亡而生的震撼,但出手之人是蘇夜,便連那場面也不如何凶暴了。

    他忽然問道:「你就不怕嗎?」

    蘇夜笑道:「怕什麼?是怕殺人,還是怕被殺?」

    她含笑一看花晴洲,立刻又把這慘綠少年看的低下了頭。但她明白他想問什麼,便耐心解釋道:「怕啊,怎麼可能不怕。不過比起這些,我更怕人家殺上門來,我沒有能力抵抗,所以有時不得不先下手為強。久而久之,也就真的不再懼怕。」

    花晴洲沒再說話,只低著頭,似在思考什麼。兩人臨分手時,蘇夜再次道謝,並道:「替我問候花黨魁。過幾日,我會派人送去給你,和你那位趙師兄的謝禮。」

    花晴洲很想說,他不要謝禮,只想問問有沒有和她再見面的機會。但是,就像世上許許多多情竇初開的少年人一樣,他一見她,就失去了勇氣,喏喏連聲道:「好。」

    然後,他就只能看著她提著那裝人頭的箱子,消失在行色匆匆的人群裡,這才怏怏走回花宅。

    蘇夜拎著箱子,一進白樓,迎面撞上正在往外走的楊無邪。楊無邪身為金風細雨樓總管,自然知道花晴洲拜訪,也知道她為何匆匆離開。但蘇夢枕曾說,不准任何人跟蹤監視她。若她不開口,也不准任何人擅自插手幫忙。如今她這麼快就回來,他心中已隱隱吃驚。

    他本來要去見蘇夢枕,但一看箱子,似乎明白了什麼,反而停住腳步,遲疑道:「這……」

    蘇夜倒也乾脆,直接將箱子托在手中,運功震開,露出裡面白布裹著的東西。雖說她已經做了處理,但血水淋漓不盡,從布巾中滲了出來,暈開淡淡血色。

    楊無邪並未吃驚,只苦笑一聲,道:「姑娘下手可真夠快的,何不留個活口,到刑部也好說話。」

    蘇夜要親手處置叛徒,才選擇揭露身份,讓他明白究竟是誰殺了他。但她一說出真相,立刻就得殺人滅口。如今面對楊無邪,她自然不能有什麼說什麼,便笑道:「留活口送到刑部,還得勞煩刑部的大人們費心摀住,不如就這樣吧。」

    楊無邪追問道:「你確信此人便是真兇?」

    「確信,但你別問我怎麼知道的,」蘇夜說著,將箱子遞了過去,「你拿去處理一下,我回去寫封書信。你派人連首級帶書信一起送給朱刑總,我就不再親自跑一趟了。勞駕你告訴他們,此事到此為止,請他們見好就收吧。」

    楊無邪盯著那人頭,似乎想說什麼,轉念一想,又搖了搖頭,把箱子從她手上拿走,滿臉麻木地帶著它走出白樓,去玉塔與蘇夢枕見面。

    蘇夜了結一樁心事,心情自然很好。她取來筆墨,詳細寫下唐縱的個人資料,背景履歷,在事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以及十殿閻魔箭與死者腦後傷口的關係。

    其實,他既然在那小客店裡出現,就代表背後之人有殺人滅口的心思。那麼真將他送到朱月明那裡,下場也是可想而知的。她既然知道結局如何,便不會為了走官方流程,而放棄親手誅殺叛徒的機會。

    朱月明看完這封信,自然明白她想說什麼,掌握了什麼。倘若到了那時,他還不依不饒,試圖借此找她的麻煩。那蘇夢枕都不怕了,她還會怕嗎?

    她出門一趟,匆匆殺了人回來,並未耽擱多少時間。當日黃昏時分,她已做完那隻藥枕,滿意地拍了拍,抱著它前去尋找蘇夢枕。

    「這是給你的。」她道。

    藥枕針線細密,無可挑剔,還刺繡了幾道花紋,散發著淡淡清香。人枕上去時,猶如枕在花草叢中,毫無普通藥材的苦澀藥氣。但它外形與普通枕頭有所不同,兩邊高,中間低,恰好能用邊緣托住脖子,最大限度減輕頸背負擔。

    蘇夢枕看著它,神色高深莫測,居然有點像楊無邪,良久方道:「看起來有些奇怪。」

    蘇夜大言不慚道:「這是東海最流行的款式。」

    此話一出,蘇夢枕頓時咳嗽一聲,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又不能像少年時那樣,讓她去寫一百個大字,只好以沉默應萬變。

    蘇夜又道:「好吧,不逗你了。這是特製的藥枕,其中有不少稀罕草藥,也許能緩解半夜嗆咳。我知道,白天咳咳就算了,晚上咳到睡不著,最為難熬。」

    蘇夢枕把那枕頭抱在手裡,沒有道謝,只一臉平靜地收了下來。可他抱著枕頭,坐在那裡,本身就有幾分溫暖之感。

    蘇夜就站在他身邊,低頭看去,看到他淡杏色的衣袍流水般瀉下,垂在座椅旁邊,一動也不動。她忽然覺得,難以啟齒的事也不再困難了。

    她道:「我還有件事得告訴你。」

    蘇夢枕聲音沉靜如深潭,「什麼事?」

    「我留在你這兒過年,過年之後,我必須離開三個月。」

    蘇夢枕微微一震,陡然抬眼看向她,目光深沉到了極處。若說以前是鬼火,那麼現在就是幽冥中才有的火焰,能燒的人全身發寒。

    他問道:「三個月?你以前便消失過三個月。但你父母不是已經過世了,怎麼還……」

    蘇夜早已天不怕地不怕,一見他眼神,卻覺得有些心虛。她不肯低頭,無所畏懼地與他對視,淡淡道:「所以說,我消失不消失,與我父母無關。」

    蘇夢枕皺眉,寒聲道:「你那時對我說,你是被你父母帶走了。難道這次並非如此?」

    蘇夜第一次開啟洞天福地,狀況十分狼狽。玉珮給了她三天時間,強迫她進去,時間一到,直接進入副本世界。她不知所措,既不能將實情說出口,又不知該如何處理,足足焦慮了三天,然後就在自己臥室裡,消失的無影無蹤。

    等她輪迴結束,重新回到主世界時,還是少年的蘇夢枕竟立刻發覺不對,衝了進來,怒問她之前去了哪裡。她還記得他眸中燃燒著擔憂,聲音中滿是怒氣,與平日的他判若兩人。就在那一刻,她當真覺得,紅袖神尼與蘇夢枕,是她這一生僅有的兩個親人。

    蘇夜心中五味雜陳,聲音卻一清如水,「師兄,如果你相信我,就不要再問了。總之三個月後,我還會回來的。」


第五十二章

    蘇夢枕沒有再問。他一旦選擇相信,便永遠相信,直到自己被人背叛的那一天。

    他曾道:「我永不懷疑我的兄弟。」

    這句話在他人口中,也許只是偽飾,但在他口中,那便一言九鼎,有去無回。即使蘇夜再可疑十倍,他也會選擇相信她。何況她並非真正可疑,倒像心有苦衷,只會讓他想要幫忙,而非懷疑她的用意。

    蘇夜回到白樓時,仍然覺得悵惘難言。她在本質上,與蘇夢枕並非同一種人。除非知根知底,如程靈素等人,否則她不會相信任何人,在他人面前,永遠有所保留。她沒有兄弟,也不想要什麼兄弟,因為她有更重要的事得做,禁不起來自身邊的背叛。

    她的愛毫無保留,恨也毫無保留。後者多灑一些出去無妨,前者濫施濫用,只會給她帶來滅頂之災。

    蘇夢枕所言所行本應令她慚愧,但她沒有。她不以為自己所選是錯的,只覺得天意弄人。如果她十歲那年,能夠纏著蘇夢枕,務必要和他同去京城,是否今日一切都完全不同?

    直到此時,她才發現她不想欺騙他。她對他的戒心還在,不會因為厚待而改變。但她必須承認,她對他的好感塵囂日上,突破時光限制,將九年前的小寒山和九年後的汴梁城,完美地錯雜在一起。

    蘇夢枕依然是蘇夢枕,可惜蘇夜不再是那個認為小寒山派很窮的蘿莉。當她想起過去種種,總覺恍然如夢,唯有師門上下的容顏依舊鮮明。

    她不由想:「到了那一天,師兄究竟會怎麼反應呢?我有沒有可能,看到他隱藏極深的另外一面。或者說,他自始而終,從未有過另外一面?」

    這件事說大可大,說小可小。對金風細雨樓而言,肯定算不上壞事。蘇夢枕雄才大略,目光放的極為長遠,自能看出雙方聯盟的利弊。無論五湖龍王是誰,只要沒喪盡天良,四處迫害俠客志士,想必他不會計較她的身份,只會欣然點頭答應。

    此外,他身為師兄,是否會對她發脾氣,就是蘇夜想不出的事情了。

    她懷著如此糾結的心情,度過了在大宋京城的第一個新年。蘇夢枕不喜熱鬧,但仍會出席重要場合,例如樓子裡的元宵夜宴。這種宴席不僅應該舉行,而且必須舉行,更易使樓中子弟產生親切感,和這裡建立情感聯繫,彷彿現代公司的尾牙宴。

    十二連環塢亦有相同做法,歷來由程英主持。龍王有時露面,有時不露,這些年過去,下屬也都習慣了。

    宴席中,蘇夜端起酒杯,晃了晃杯中琥珀色的佳釀,敬了蘇夢枕一杯。這是師妹敬師兄,也是五湖龍王敬金風細雨樓樓主。

    蘇夢枕也許永遠不知道,他給了她多少鼓勵,讓她從過去丟了手機只能自認晦氣的普通女性,成長為號令三江五湖的水道霸主。要知道,她意識玉珮的神奇作用時,所想所求,不過是避開亂世,在桃花源中隱居一生。

    直到蘇夢枕離開了小寒山,她才下定決心,要利用得來的第二次生命,儘可能做一番大事業。

    黃樓正廳金碧輝煌,滿室珠玉鋪陳,在高燒銀燭下,閃動著柔和光芒。蘇夜容貌之明麗秀美,卻比得上任何一件稀世珍寶。她敬蘇夢枕酒,其實只是私人行為。但樓中不乏偷偷注意她的人,一見她這麼做,立即起鬨叫好,也不知湊的什麼熱鬧。

    眾所周知,蘇夢枕從不飲酒。侵害他身體的病症已經夠多,不需要再添上一樣。因此蘇夜所做的,其實是許多人想做卻不敢做的事。

    他們敬重蘇公子,畏懼蘇公子,崇拜蘇公子,卻始終無法與他親近,只能站在遠處,用態度各異的目光望著他。此時有個他們頗有好感,甚至悄悄傾慕著的美人敢於敬酒,也就像他們自己敬了一般。

    蘇夢枕凝視杯中酒液,又注目這個分離多年的師妹,忽地微微一笑,破天荒地以口型道:「若我不喝呢?」

    蘇夜亦是一笑,同樣用口型回答道:「咱們師父那裡見。」

    蘇夢枕愣住,然後大笑出聲,接過她手中酒杯,當眾一飲而盡。蘇夜旋即退開,雙手一舉酒杯,亦是杯到酒干,飲完後,向席上眾人示意,才歸座坐下。

    廳中立即掀起浪潮般的叫好聲。

    這些人中,不少都在想:「蘇姑娘容貌美,武功高,醫術精湛,什麼病都藥到病除,待人又和氣,還不怕蘇公子的冷臉,為什麼老-子就沒攤上這麼個師妹?」

    寥寥幾人想的更多,也更天花亂墜,「蘇夜蘇女俠尚且如此,那麼溫柔溫女俠系出名門,想必更勝過她這個師姊了。」

    只可惜他們沒能見到溫柔溫女俠,蘇夜蘇女俠便先遠行了三個月。

    年後,十二連環塢的南北大運輸終於告一段落。蘇夜拿清單核對人員貨物,發覺金風細雨樓當真十分配合,凡是從他們勢力範圍內經過的車隊,大多無驚無險,安然過境。不知這是蘇夢枕有意為之,還是順其自然。

    不管怎麼說,她在這裡有人有錢有糧有兵器,還私藏了不少火器,足以應對絕大部分威脅。此後要做的事雖多,卻都屬於同一範疇,即將根深深扎進京城地下,在此地擁有自己的眼線和人脈。

    在這段時間裡,朝廷和大內也各有繁重事務。蔡京極有可能□□乏術,遲遲抽不出手對付他們,抑或已授意其他勢力代為出手。

    方應看倒又下了封請帖,下給程英,請她到他侯府中一行。如果五湖龍王肯賞臉,也請一起過來。程英看過之後,請示蘇夜。蘇夜心想不如趁著自己還在,把這項棘手之事辦完,便讓她去了。

    程英赴宴之後,表示方小侯爺未曾提起任何重要事情,就談了談最近的幾筆大買賣,以及京城中緊缺何等商品。只從這場宴席上看,他和她們仍保持友好關係,並無催促她們展露實力的打算。

    她曾經想過,程英這樣公然露面,四處拜訪京中重要人物,指不定有人臨機應變,在見面接風宴上暗算於她。程英本人心思細密,也料到有可能如此,所以無論到哪裡,都帶著程靈素和陸無雙。

    但是迄今為止,尚無跳出來當出頭鳥的人。十二連環塢也不知被多少雙眼睛盯著,單看它何時會有動作,會有什麼動作。

    蘇夜本人情況特殊,急於演化第五個卦象,不願冒上風險,去挑戰昔年有「戰神」之稱的關七,所以很能沉住氣。她亦十分好奇,認為金風細雨樓和六分半堂才是真正死敵,究竟誰第一個不願等下去,發動下一輪攻勢。

    她要程英保持謹慎,一切等她回來再說,唯在事態緊急時,可以方便行事。處置完畢後,她又和蘇夢枕打了個招呼,做出遠行模樣,然後無聲地消失了。

    她「遠行」後沒幾天,花晴洲居然第三次上門,還帶來了父親花枯發。當然,這麼說未免有瞧不起花枯發之嫌,應該是發黨黨魁花枯發,帶著獨生愛子,親自求見蘇夢枕蘇公子。

    發黨並非金風細雨樓的敵人,因宗旨多有相合之處,偏向於同一類勢力。但要說交情,兩家的確也沒什麼交情,更談不上私人來往。蘇夢枕聽說花枯發來拜,亦甚覺意外,同樣親身接待,心想莫非他覺得一次不夠,還要來第二次,感激蘇夜的救命之恩?

    然而,饒是蘇夢枕智計天縱,也沒想到花枯發的來意。他備下重禮,豁出一張老臉,居然是為了替花晴洲向蘇夜求親。

    花晴洲對她一見鍾情,總覺得她沒有一處不好,哪怕殺人時的姿態,也硬是比別人殺的好看。他少年初識情滋味,難免有些憂愁,日夜鬱鬱不樂,期盼能再和蘇夜見一面。

    花枯發得知愛子心思後,心想自己兒子,足以配的上金風細雨樓樓主的師妹,且蘇夜孑然一身,了無牽掛,想必一切由師父和師兄做主,不如放手一試。

    他說話時,兩道白眉壓的低低的,面上亦無平時不羈疏狂之態,更沒口出狂言,沒輕沒重地得罪蘇夢枕。由此看來,他提親之意頗為誠懇,竟不在意聯姻後,發夢二黨必將與金風細雨樓聯合。

    等他說完這個提議,蘇夢枕沉吟片刻,沒把蘇夜叫出來,只搖頭道:「蘇師妹年幼識淺,兼之剛來京城,還談不到嫁人的事。」

    花晴洲頓時有了除低頭之外的反應,愕然望著他。花枯發卻道:「這是蘇公子的意思,還是那位蘇姑娘的意思?」

    蘇夢枕道:「她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我的意思便是她的意思。」

    他對人向來不假辭色,即便面對大敵雷損,也能時常言語刻薄,絲毫不顧他人臉面。他話說到這個地步,已經和明確拒絕別無二致。花枯發正在皺眉,便聽花晴洲道:「我想見見蘇姊,我要親耳聽到她說不行。」

    他能在蘇夢枕逼視下說出這句話,已經鼓足了勇氣,並做好蘇夢枕勃然大怒的準備。但蘇夢枕只看了他一眼,道:「她如今不在金風細雨樓,三個月後才會回來。到那時,你自己來問她吧。」

    既然正主不在,那還有什麼說的?花晴洲縱有千言萬語,也只能黯然離開。由於蘇夢枕還算客氣,又說他不知道蘇夜去了哪兒,花枯發也無話可說,帶著兒子走人。

    蘇夢枕注視著他們,直到他們消失在廳外,出了黃樓,仍未收回那遠望的目光。

    在他看來,花晴洲自然配不上蘇夜,蘇夜更不會喜歡這等連茅廬都沒出的年輕人。但蘇夜會喜歡什麼人,他沒想過,也不知道。

    但他覺得,自己總會知道的。


劍氣刀聲

第五十三章

    梨花院落,柳絮池塘。

    房間窗戶半開著,透進滿地月光,彷彿情人溫柔的眼波。從屋裡往外一瞥,就能看到這樣一副美景。

    關中珠光寶氣閣,號稱天下珠寶第一,豪富無比。珠光寶氣閣大老闆閻鐵珊所居之處,佔地千畝,軒昂壯麗,園林收拾的花團錦簇。只要世人能想像到的東西,都會在此地出現。

    不過,這裡並非閻鐵珊本人的住所,而是閣中總管霍天青的獨居院落。他年輕,英俊,武功高絕,心思極為縝密,出身來歷成謎,向來被閻鐵珊倚重。

    很少有人相信,像霍天青這麼一個人,會心甘情願做別人家的總管。唯有他自己和閻鐵珊知道,他這麼做,是為了報答閻鐵珊的救命之恩。等有朝一日,他也救了閻鐵珊一命,兩人兩不相欠,他才會回到天禽門,繼續做天禽門的掌門。

    夜色靜謐而安寧,房間裡也沒有點燈。霍天青正摟著一個少女,坐在窗前,同賞窗外月色。

    與其說賞月,不如說賞人,因為這少女容貌美的令人心驚,令人著迷。她微笑之時,笑容純潔天真,能夠令男人大腦空白,忘卻身邊一切。

    她說話聲音亦甜蜜溫柔,彷彿牛奶和蜂蜜,緩緩流淌進他人心間。更何況,她語氣幽柔哀怨,滿溢自憐自艾之情,不停訴說著她在家中遭遇到的不公對待,更能引起霍天青的憐惜。

    世人常有先入為主的毛病,面對這樣一個迷人的女子時,簡直直接把腦袋拴在了褲腰上,她說什麼就是什麼了。

    霍天青容貌俊美瀟灑,又有絕頂高手特有的英武之氣,乍一看,與她恰恰是一對璧人。但他凝視半天明月時,目光深不見底,猶如兩口寒潭,黑的連月光都反射不出去。

    少女長發漆黑如墨,散在他身上,正是保持著鑽進他懷裡的姿勢。她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因而無從發覺,霍天青竟並未被她言語打動。

    他目光仍然平靜,頭腦仍然清楚,偶爾對她低聲軟語幾句,也像在完成一項任務。

    他如今已經弄清楚,這女子名叫上官飛燕,是金鵬王朝王室中人,因王朝覆滅,祖父隨小王子流落中原。但她的祖父只是皇叔,不是皇帝,所以她並非真正公主。金鵬皇朝的公主名為上官丹鳳,乃是她的表姐。

    上官飛燕自幼比上官丹鳳美麗,也比她聰明,只因身份差距,永遠低了上官丹鳳一頭。她深覺命運對她不公平,因而向霍天青傾訴不平之氣,不住喁喁細語,顯的既可憐,又可愛。

    世上能夠抵禦她魅力的男人,相信不多。不知霍天青是不是其中一個?

    上官飛燕一直留到子時過後,才依依不捨地撐起身來,在霍天青臉上吻了一下,甜蜜地笑笑,約好下次再見。她擔心旁人發現,從來不肯過夜,每次都讓霍天青調開閣中護衛,以便他們幽會結束,她能輕易離去。

    她就像只輕靈的飛燕,從窗戶中翩然飛了出去,身法靈活巧妙,到了外面,被夜風一吹,寬大長袍緊貼在她身上,顯露出女性特有的曼妙曲線。

    霍天青平日神情莊重嚴肅,有著與年齡殊不相稱的沉穩。但此時,他始終面帶溫柔,目送上官飛燕穿花拂柳,離開這座院落,表情才冷凝下來。

    若說上官飛燕是暗夜中的精靈,那麼他就是夜晚本身,冷肅中帶著殺氣。

    上官飛燕一走,這屋裡就又進來了兩個人。一個人從外面躍進來,無聲無息落在地上。他體型頗為肥胖,長著一張白面團似的臉,鷹鉤鼻子鑲在臉正中。但他武功絕對不差,因為他穿過窗戶,再落下地面,全然沒發出半點聲息,比捕獵時的貓還要輕巧。

    另一個人就從外間施施然走進來,對他們微微一笑。她之前一直懸掛於外間房梁,從最近處聽著霍天青與上官飛燕的對話。

    她一身黑衣,同樣眉目如畫,美麗絕倫,姿態自然散漫,比起上官飛燕,少了幾分誘惑之意,多了幾分自然之美。霍天青在這無燈無火的屋裡看到她,就感覺自己看到了一朵徐徐盛放的曇花,耳目為之一爽。

    他向她隨便掃了一眼,便又掉轉目光,冷冷道:「大老闆,蘇姑娘。」

    那胖子當然就是珠光寶氣閣的主人,人稱閻大老闆的閻鐵珊,平常舉止庸俗粗魯,像個山西土老帽。但他這時臉色很不好看,開口之時,聲音又柔又細,卻不再帶著濃重的山西口音,「原來此事竟是真的,原來他真有意要算計我們。」

    蘇夜微笑道:「若非如此,你們也不會相信。按理說,以疏間親乃是做人大忌。不過等他發動陰謀,只怕難免有人死於非命。」

    閻鐵珊與霍天青熟的不能再熟,自然不和他客氣,走到屋中座椅旁邊,一屁股就坐了下去。他外表像個中年人,不但柔聲細氣,而且細皮嫩肉,顯見保養的很好。

    然而,他坐下之後,臉就徹底垮了下去,皮肉鬆鬆弛弛,向兩旁耷拉著,活像只沙皮犬。直到此時,蘇夜才能看出他年紀足有七十以上,已是個垂暮之年的老人。

    他又說了一句:「我當真不敢置信。」

    霍天青道:「雖說不能就此定論,但事情已經足夠可疑。上官飛燕與我偶遇,裝作對我一見傾心,沒想到竟然別有所圖。」

    蘇夜點頭笑道:「很好,我還以為你色迷心竅,一見人家投懷送抱,就什麼都忘了,轉身就為她求情說話,然後把『別有所圖』四字按在我頭上呢。」

    霍天青瞪了她一眼,卻未出言反駁。

    閻鐵珊不理他們說什麼,忽然又道:「這件事還有多少人知道?」

    蘇夜在他對面坐下,淡然道:「沒多少人,當事人不過你們幾個,我何須多嘴多舌。」

    霍天青冷笑道:「想要女人別多嘴多舌,不如要太陽永不升起。」

    蘇夜笑道:「你是否因為打不過我,所以打算在嘴皮子上下苦功?你努力吧,我不會在這方面與你爭競。」

    其實她明白霍天青的心情,亦知他心情極度糟糕。無論是誰,邂逅了上官飛燕那種美貌少女,都會想入非非。無論是誰,邂逅後發現對方藏著一個大陰謀,都會有種受騙上當的恥辱感覺。

    在霍天青看來,她突如其來出現,莫名其妙求見,又不明所以和他鬥了一場,還不幸取勝,估計是另外一個恥辱源頭。但她瞭解霍天青來歷,想要領教天禽老人「鳳雙飛」、「鳳點頭」的絕學,這才刻意逼迫對方應戰。

    她勝過了他,亦奠定令他們相信她的基礎。江湖人常有天真錯覺,認為一個人武功越高,地位越尊,就越不可能說謊。但他們錯了,因為某些大人物說出的謊言,可以讓小角色拍馬也追不上。譬如蘇夜自己,就隱瞞了不少事情。

    閻鐵珊名為山西土豪,實際與上官飛燕有脫不開的關係。

    昔年金鵬王朝逐漸沒落,最終被叛軍攻陷取代。末代皇叔帶著小王子,以及另外三名託孤大臣逃來中原,用隨身帶著的王朝財寶安家立業,準備等小王子長大成人,再請求中原皇帝發兵協助,進行復國大業。

    這三位大臣名字分別叫做嚴立本,平獨鶴和上官木。他們武功高,人又極為聰明,近五十年來,居然均在中原闖下偌大名堂。

    嚴立本便是閻鐵珊,自幼淨身入宮,才有這副面白無鬚的模樣。平獨鶴則是當今峨眉掌門獨孤一鶴,自創「刀劍雙殺七七四十九式」,以刀為劍,以劍為刀,名列當世絕頂高手之中。至於上官木,他化名霍休,名氣或者不如前兩人大。但只要有人聽過這名字,無不承認他是當今最富有的人。

    獨孤一鶴性情高傲嚴肅,不喜物質享受,因而只收藏了他負責攜帶的那份寶物,並未利用它利滾利。剩下兩人則都是賺錢高手,他們手中財富,應該已經比當年的國庫寶藏多的多。

    不幸的是,儘管他們做了萬全準備,卻沒料到那小王子長大後,居然無心復國,只想在中原過日子,鑽研琴棋書畫。如今已經過去五十年,過去的小王子,最後一代大金鵬王也是個老人了。

    皇叔上官謹死後,留下一雙孫女,便是上官飛燕和她妹妹上官雪兒。由於無人約束大金鵬王,他更加胸無大志,每日只縮在那山莊裡,做他喜歡的事情。

    閻鐵珊等人均有私心,心想王子尚且如此,自己何必多事。他們在中原過了幾十年,也懈怠了回鄉的心思,寧可在這裡過下去。

    本來這也沒什麼,畢竟過了這麼多年,中原皇帝是否樂意出兵,還是未知之數。但大金鵬王毫無經濟頭腦,不懂賺錢,只懂坐吃山空,又要享受皇族待遇,臨到老年,竟把上官謹身邊那份財物花的一乾二淨,又向這三名臣子要錢。

    一切恩怨矛盾由此開始。

    霍天青驀地又瞪她一眼,只因不習慣與女子置氣,才閉口不言。蘇夜笑道:「上官飛燕一直嫉妒上官丹鳳,想要取而代之。霍休野心勃勃,建立了青衣一百零八樓,又想獨吞金鵬王朝遺產。他們兩個一拍即合,有什麼難以置信?」

    閻鐵珊疲憊地嘆了口氣,嘶聲道:「我以前是內庫總管,如今卻是個做買賣的商人。蘇姑娘,你這麼盡力幫我們,究竟想要什麼報酬?」

    他和霍天青兩人的眼光,針一樣刺在蘇夜身上。

    蘇夜卻如同一無所覺,輕笑道:「錢,我要錢。如果沒錢,用糧食布匹和銅鐵木炭火藥抵也可以。」


第五十四章

    有時候,話說的太明白,就會讓別人無話可說。

    霍天青冷笑道:「你這樣的人,也有缺錢的時候?」

    蘇夜道:「你看我像很有錢嗎?」

    閻鐵珊再次沒聽見似的,無精打采道:「你想要多少錢?」

    「你覺得值多少,就給我多少吧。」

    蘇夜說完,又補充了一句,「不過,如果數目不能令我滿意,那我說不定就要轉投霍休那邊。聽說他是天下第一富人,在必要之時,應該不吝於花錢的吧。」

    他們三人說話說到現在,居然都沒去點燃桌上的燈。對高手而言,月光足以令他們看清屋中一切。但若有人經過,仍會覺得這副畫面十分詭異。

    霍天青還坐在那張椅子上,動彈了一下,卻沒有點燈之意,只冷冷道:「多餘的話不必再說,你究竟來自哪裡?為何要這麼做?」

    蘇夜笑道:「自我露面以來,霍總管你估計花了不少力氣,打聽我的來歷,一直一無所獲,這才屈尊開口問我?」

    霍天青冷哼一聲,算是默認。蘇夜道:「其實也沒什麼,但我這人最討厭把一次能說完的話說兩遍,不如等峨眉派獨孤掌門來了再談。」

    閻鐵珊霍然抬起頭,眸子在下垂的皮肉中灼灼發亮,「你通知了他?」

    「沒有,我在等你去請。我不是已經說過,霍休想將你們管理的財富據為己有,又怎麼可能放過他?獨孤掌門並不貪圖享受,自律十分嚴格。但他手中那筆財產,仍能引起任何人垂涎。還是說,閻老闆想要瞞著他,獨立處理這問題?」

    在金鵬王朝三名大臣中,閻鐵珊個性最為軟弱,難以承擔太大壓力。與此同時,霍休又是頭腦最為聰明,意志最為堅定,武功也最強的一人。

    閻鐵珊一確信霍休要算計於他,先氣餒了一半,額上連冷汗都滲了出來,只在那裡沉默不語,盤算這事將帶來什麼後果。

    良久,他才下定決心道:「好,我去請平獨鶴。我們三人逃亡之前,從無深交,來到中原後,其實也沒什麼接觸。但我知道他為人正直,不至於逃避責任。」

    他彷彿恢復了些精神,腰桿也直了起來,「請姑娘放心,在下很珍惜自己這條性命,必當付出令你滿意的酬金。」

    蘇夜嫣然笑道:「如此甚好。」

    蜀中離關中說近不近,說遠也不太遠。閻鐵珊發出書信,請獨孤一鶴來珠光寶氣閣一趟。信中言語甚為模糊,並沒把事情直接講清楚。但他二人多年未有聯繫,只知彼此都還活著。他突然開口邀約,就算什麼都不說,獨孤一鶴也會來的。

    沒過多久,獨孤一鶴便從峨眉啟程,匆匆趕來山西。由於此事牽扯到過往恩怨,他不欲弟子窺破內情,便將他們留在城中,獨自進入珠光寶氣閣。

    他趕到的時候,閻鐵珊已回覆平常心,只眉宇間尚有隱憂。他替蘇夜重新敘述了一遍,告知他大金鵬王父女坐吃山空,向他們索要王室財物,然後引發霍休殺心。霍休一不做二不休,與上官謹孫女勾結起來,打算謀奪所有財產。

    霍天青為珠光寶氣閣總管。那麼不先對付霍天青,就很難致閻鐵珊於死地。而霍天青為武林奇人天禽老人的老來子,擔任天禽門掌門,自然心高氣傲,潔身自好,怎可能與他同流合污。

    霍休要上官飛燕邂逅霍天青,以美人計誘惑他,正是對症下藥。事實上,倘若蘇夜沒提前一步道破天機,那麼霍天青將愛上上官飛燕,為她殺死大金鵬王父女,坐視閻鐵珊與獨孤一鶴被殺,最後成為霍休選擇的替罪羊。

    獨孤一鶴年紀與閻鐵珊相仿,也過了七十歲。他身材比閻鐵珊高大,頭髮兀自烏黑,臉上卻佈滿刀刻般的皺紋。他聽著閻鐵珊的話,雙頰偶爾抽動一下,看不出心裡作何想法。聽完後,他方冷冰冰地道:「沒想到上官木如此卑鄙!」

    蘇夜和那天晚上一樣,與他們對面而坐,此時笑道:「兩位該知道的已經知道了。霍總管一直想弄清楚我的來歷,那麼我現在就吐露實情。」

    「我乃朝廷南王府的總管,這次奉命而來,專為剷除青衣樓,除去這個隱於幕後,在江湖上興風作浪的組織。你們謝我,不如謝南王。」

    霍天青眉頭一挑,淡淡道:「原來你是朝廷的人。」

    「不,我不是朝廷的人,我為南王府做事。」蘇夜加重了語氣,表明自己與朝廷無關。

    閻鐵珊平時生意做的大,常與王府、侯府來往。獨孤一鶴和霍天青沒他那麼敏銳,卻同時想起南海上的一個武林傳說。

    他們對視一眼,由霍天青問道:「南王……莫非就是封地在南國,居於五羊城,離南海飛仙島白雲城極近的那一家王府?據說南王世子拜白雲城主為師,不知是真是假?」

    一提到劍,獨孤一鶴冷漠的眼裡,不禁有光彩閃動。他腰上懸著一口長劍,比平常的劍長,也更寬一些,劍柄上有個小小的八卦標誌,代表這是峨眉掌門佩劍。

    天下用劍的人,無不推崇當世兩位最強,最有名,也最有宗師風采的大劍客。其中一位,是萬梅山莊莊主西門吹雪,另外一位就是白雲城主葉孤城。

    蘇夜笑道:「王府中的事情,我不便告訴外人。不過這又不是什麼*,說給你們聽也無妨。世子拜了兩個師父,便是葉城主和我。他向葉城主學劍,向我學刀。」

    霍天青終於微微一驚,沒想到她能與葉孤城相提並論。獨孤一鶴則收束心神,道:「看來姑娘在南王府中地位很高啊。不過,你既為青衣樓而來,又怎會發現霍休的隱秘。難道他與青衣樓也打過交道?」

    青衣一百零八樓,每樓一百零八人,只要能在樓裡掛上畫像,就表示這人有了在江湖上橫衝直撞的實力。他們燒殺擄掠,無惡不作,為利益而不擇手段,行事極為陰狠惡毒。許多名俠想要查出青衣樓主是誰,均功敗垂成。

    他們只聽說,青衣樓主極為神秘,從不露面,最親近的下屬也無緣見到他本人,只能從紙條、密信、口令上得到他的指示。

    蘇夜一向覺得,這風格與某湖龍王非常相似,忍不住生出幾分親切感。還好她早知青衣樓主是誰,不然的話,只怕也要投身於追查他的事業當中。

    獨孤一鶴作為峨眉掌門,有責任懲奸除惡,自然更關心青衣樓一事。閻鐵珊雖沒說話,目中亦露出疑問神色。

    蘇夜道:「話說到這個地步,你們還沒猜到嗎?霍休就是青衣樓主。」

    這句話說出來時,可能太有衝擊力,反而沒有任何人出聲。

    其實一旦知道霍休的真實面目,的確不難猜。只有最貪婪的人,才能築起青衣樓這樣一個勢力,源源不斷地攫取錢財。

    閻鐵珊喃喃道:「這不可能。」

    霍天青認識霍休,因此也皺了皺眉。在他心中,霍休始終是個矮小,乾淨,孤僻,古怪的老人。如今聽說這老人便是青衣樓幕後首領,他難免覺得如在夢中。

    蘇夜一笑,道:「不然他那麼多錢財,是從哪兒賺來的?有什麼來錢的途徑,能比做壞事更快?」

    獨孤一鶴重重吐出一口氣,氣息中帶有濁音。峨眉掌門如此吐息,證明他受到了相當大的打擊。畢竟與同僚不來往是一回事,聽說同僚作惡多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下意識搖搖頭,追問道:「他這麼做,居然只是為了錢?」

    霍天青道:「有些人對錢的熱愛,就好比別人對武功、對女人的熱愛。如果他真的很喜愛金銀,喜愛到發狂的地步,那也沒什麼奇怪。」

    他忽然嘆了口氣,又道:「我之前已說過,他是我近年認識的一個朋友,對我很不錯。據我所知,他平生所愛只有美酒,確實沒留女人在身邊。如果說,他對金錢有著不同尋常的癖好……」

    蘇夜向獨孤一鶴笑了笑,「獨孤掌門你不愛錢,因此無法領略錢財的魅力。我則與你恰好相反,我愛錢只次於愛武功。我覺得人活在世上,有了這兩樣東西,就能做成絕大部分想做的事情。」

    霍天青道:「蘇總管,我們可不可以說回正事?」

    他們正坐在珠光寶氣閣的水榭上,既涼快,又能欣賞四周綠柳如蔭的美景,還能防止被人靠近竊聽。蘇夜聽霍天青這麼說,並不以為忤,道:「好,既然要說正事,那麼我想請問,你們兩位與金鵬王朝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打算如何處理這件事。」

    她說到這裡,微微一笑,續道:「恕我直言,無論是你閻大老闆,還是他霍休,發家所用的都是金鵬王朝的遺物。大金鵬王來要錢,倒也無可厚非。」

    獨孤一鶴從未動用過那筆錢財,拜入峨眉胡道人門下後,就專心習武練功。他沉吟過後,答的最為爽快,「他們日子既不好過,那我就把錢還給他們。」

    閻鐵珊亦道:「還回去就還回去。我們雖然對不起先王,拿用來復國的財寶做買賣,但小王子自己不想回歸故國,我們又有什麼辦法。早在幾十年前,我們就把話說清楚了。此事過後,我們和小王子他們也該一刀兩斷。」

    蘇夜道:「霍休呢?」

    閻鐵珊驟然沉默了,似乎很不願意提這個人。獨孤一鶴卻道:「我想親口問問他。如果他當真執迷不悟,哼,我平獨鶴也不會坐等他來殺我。」

    霍天青慢慢道:「霍休的小樓,就在珠光寶氣閣後山上。」


第五十五章

    但他很快又加了一句,「他一年之中,只在那小樓裡住一兩個月。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走。他本就是個孤僻的人。」

    蘇夜笑道:「孤僻古怪,有時候是比一切都強的保護色。如果他的朋友都認為他孤僻古怪,那麼無人會懷疑他平時有另外一面,只會認為他長時間獨自待著,享受孤獨時光。」

    霍休見霍天青時,身邊沒有其他同伴,見陸小鳳時,也孤身一人。他有很多住處,有的華麗,有的樸素,卻都鋪陳價值萬金的擺設。他從不到別的地方與朋友見面,只肯縮在自己地盤上,這樣既能加深他人對他「孤僻」的印象,又能最大限度掌握主動權。

    若他發動住處中的機關,機靈如陸小鳳,也難免吃上大虧。

    獨孤一鶴皺眉道:「現在最緊要的是找到小王子,告訴他身邊有人包藏禍心。小王子雖然不肖,到底是先王唯一血脈。我們保他一世榮華富貴,也算對得起先王了。」

    閻鐵珊苦笑,「只可惜,他年輕時還願意見見我們,說上幾句話,後來徹底放棄復國心願,便舉家搬遷,就怕我們逼著他回去。若非上官飛燕突然出現,我們也不知他現在住在哪兒,生了兒子還是女兒。」

    可能由於獨孤一鶴趕到,他底氣比過去更足,說話也更響亮,並體現出商人特有的精明。大金鵬王放棄故土,實際就等同於失去了對國庫財寶的處置權,如今將錢花光,又想起這三個臣子,未免太不厚道。不過,閻鐵珊說話始終很有分寸,從沒一句抱怨。

    他沉吟片刻,望向霍天青,道:「只怕還得委屈你幾天,與上官飛燕虛與委蛇。唯有如此,才能問出小王子住在哪兒。」

    蘇夜嘆道:「事實上,也可借此追查霍休的下落。上官飛燕年少無知,剛離家出走,就遇上霍休這等老狐狸,最後越陷越深。我倒覺得不用等太久,霍休就會來到這座小樓,從近處監視霍總管了。」

    她盯著霍天青,似笑非笑道:「這個計畫中,最大的阻力便是霍總管。你文武全才,又不太笨。他怎麼放心將你完全交給上官飛燕,而不親自來看看呢?」

    霍天青之前就已很不愉快,現在簡直面沉如水。他聲音本來沉著而冷靜,溫文而和緩,此時卻略略帶上幾分急躁,「我也這麼想。但只要霍休現身,我的任務就結束了吧?」

    蘇夜笑道:「除非你還想和她繼續這緣分。」

    霍天青臉已黑的像鍋底一般。

    蘇夜不惜惹人懷疑,也要提前出現,搶在霍休動手之前,揭破他的陰謀,正是因為上官飛燕。她心中很明白,愛情最能混淆人的判斷,迷惑人的頭腦。霍天青若愛上了上官飛燕,那麼就算知道她和別人勾搭,也會相信她的話,認為她只是利用那些人,對自己才是真心的。

    她費了不少力氣,截獲上官飛燕與霍休傳遞情書的黑鴿子,將書信內容展示出來,獲取閻、霍兩人的信任。有了這項鐵證,他們甚至沒有多問,就默默接受了霍休的青衣樓主身份。

    當然,霍休還認識一些稀奇古怪的朋友,例如超級冤大頭陸小鳳之類。倘若他們提出疑問,需求進一步證據,那麼她手中同樣握有證據,隨時可以拿給他們看。

    只要預知內情,陰謀便不成為陰謀。霍天青繼續與上官飛燕保持親密關係,從她口中旁敲側擊出更多信息,同時派遣人手,跟蹤於她,以防她做出更多對他不利的事。

    上官飛燕引誘霍天青,本就想利用他的武功,殺了大金鵬王和丹鳳公主。因此,霍天青對她順水推舟,流露出願意幫她出氣的意思。她正中下懷,把大金鵬王父女隱居之地說了出來。同時,她最近還得回去一趟,以免引起這些親戚的疑心。

    獨孤一鶴收到這個消息,認為不應再等,便聯合閻鐵珊,共同趕去那裡。他本人是江湖絕頂高手之一,又有門下「三英四秀」七名弟子相伴,無論碰上什麼困難,都不能稱其為困難。更何況,閻鐵珊亦非省油的燈。

    獨孤一鶴和閻鐵珊行蹤隱秘,刻意保守秘密,以免被青衣樓的人發現,引起霍休警惕。然而,也許因為上官飛燕回家一探,霍休感覺有必要加強對霍天青的控制,竟挑選他們都不在之時,現身於後山小樓。

    他一來,霍天青便迅速接到一張紙條,邀他去小樓同飲一杯。

    蘇夜聽說後,思忖半晌,並未趁此機會,與霍天青共同赴約。她一出現,立刻會讓霍休感覺事情不對勁。他此時並不會對霍天青下手,只會裝作若無其事,和他飲酒談天,查探他與上官飛燕的關係。她希望霍天青能前去探探路,瞭解霍休計畫進行到哪一步。

    那天,霍天青依言赴約,她便在他房中等候。她從午後等到黃昏,才看到他面色冰冷,沿著花園小徑走了回來。

    「如何?」她問道。

    霍天青冷冷道:「還能如何,他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透露。我問他是否是上官木,他也痛快承認了,只說他不願意將這些年辛苦賺來的錢財,交給那個毫無志氣可言的小王子。聽他的口氣,他大概以為我被上官飛燕迷昏了頭,正準備按照她的想法做事。」

    蘇夜道:「然後呢?」

    霍天青道:「我們三天後,還有一場酒約。我想他沒起疑心,若你覺得不必再等,可以和我一起去。」

    他似乎很疲倦,又有些傷感,坐到椅子上時,居然嘆了口氣。說到底,霍休是他的朋友。朋友要暗算他,利用他,以他的命換取大筆財寶,總是令人傷心的一件事。

    他英俊的面龐上,也籠罩了一層陰霾。他不太願意繼續談這個話題,先將疑問拋給蘇夜,便轉換話題道:「你可曾見過白雲城主?」

    蘇夜笑道:「自然見過。南王世子要拜我為師,怎好不讓他大師父知道?」

    果不其然,霍天青下一句便問到了絕大多數人都想知道的問題,「他的劍法與西門吹雪的劍法,哪個更高一些?」

    蘇夜道:「我沒見過西門莊主,所以無從比較。」

    「你總和他交過手吧?」

    霍天青談到葉孤城時,才露出他年紀尚輕的本質。他急於瞭解白雲城主的劍法,一如江湖中無數年輕人,即使他根本不用劍。

    蘇夜微微一笑,道:「自然有過。你一定很想知道輸贏情況?」

    霍天青沒有做聲,只用目光告訴她,她問了一個多餘的問題。蘇夜笑道:「我們那次點到為止,並未生死相拚,所以沒能分出勝負。如今白雲城主正在閉關練劍,待我回到南王府,也許會再比試一次。」

    霍天青半晌無語,冷冷道:「像你這樣終日在外面遊蕩的王府總管,倒也真少見。」

    蘇夜點了點頭,微笑道:「承蒙誇獎。我看你像是有點心事,你在想什麼?」

    霍天青道:「霍休既然敢暗算我霍天青,便要付出代價。但我猶豫不決,不知應不應該等大老闆和獨孤掌門回來。他們一定希望面見霍休,親口和他談談。」

    他對蘇夜雖然沒什麼好臉色,卻知道可以與她商量正事,因此心中一有疑慮,便對她說了出來。

    蘇夜搖頭道:「你想過沒有,獨孤掌門性格耿直,閻大老闆較易妥協。倘若他們被霍休說服,竟然饒過他一命,不肯對過去的同僚下殺手。那麼以霍休的武功、權勢、頭腦,想要反撲,那是輕而易舉。」

    她瞥了他一眼,又道:「你明面上是霍總管,實際上卻是霍掌門,相信很瞭解青衣樓勢力多強。若留下這個隱患,對你,對閻鐵珊均無好處。其實便沒了你們,我自行解決青衣樓之事,難道就不成麼?」

    她的話幾乎一語點醒夢中人。霍天青眸中閃過一抹厲色,淡淡道:「好,也好讓他知道,我無意縱虎歸山,更不會養虎為患。」

    蘇夜又笑一笑,然後不再說話。霍天青的反應在她意料之中,沒什麼值得高興。閻鐵珊或者會選擇不追究,但霍天青是武林中人,個性又十分高傲,怎能容許霍休將他玩弄於股掌之間。

    他猶豫,只因考慮到閻鐵珊的需求。萬一閻鐵珊當真什麼都不做,只怕他自己就要做了。

    後山上那座小樓外表十分普通,甚至有些寒酸。若裡面有人,樓中便會亮起燈火,在林間忽明忽暗。若無人,那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黑暗木樓。三天之後,蘇夜與霍天青一起上山時,遙遙望見樓上的燈,彷彿一隻明亮的獨眼,隔著若許距離,冷冷凝視著他們。

    她肩上還背著一個文書袋似的包裹。霍天青連問幾次,都被她輕描淡寫地打發。

    小樓中號稱有一百零八處機關,實際自然沒有這麼多。但是,霍休利用思維定勢,布下令人十分頭疼的佈置。外來者要連闖數關,走過漫長甬道,來到通往山腹的入口,沿著石階走下去,才能看到霍休放置寶物的山洞。山洞後方有一扇門,走進那扇門,便可見到隱居在此的主人。

    霍天青常來這裡與霍休共飲,所以輕車熟路,幾乎想都不想,便打開了門,進入山洞之後,那個真正重要的洞窟。

    蘇夜看到霍休時,霍休正盤膝坐在洞窟正中的石台上,小心翼翼在小火爐上溫著一壺酒。他和她印象中別無二致,確實是個矮小清瘦,把自己收拾的乾乾淨淨的小老頭。他衣服破舊,看起來寒酸貧窮,神色卻很悠閒。

    看他這樣,很難有人想到他腰纏萬貫,更難有人想到他和青衣樓有什麼關係。他就是一個古怪的大富翁,孤單愛清靜的隱者,如此而已。

    然而,即使深沉如他,發覺蘇夜伴著霍天青一起進來,臉色也微微一變。這點改變微不可查,只因蘇夜進門就緊盯著他,才能看出與正常臉色的不同。

    他緩緩將酒壺放在一邊,就像放置自己最心愛的寶貝,然後微笑道:「霍兄,你好興致啊。居然帶了一位如此美麗的女孩子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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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霍天青不經允許,就把蘇夜帶進此地,本身就證明了很多事情。

    霍休放下酒壺之時,那種散漫悠閒的態度已然消失了。他微笑,笑容裡卻像藏著刀子,隨時準備刺出來,殺死面前的兩個人。

    同時,他氣息也在往內收縮,形成渾然一體的防禦,猶如一隻準備把自己團成球狀,以尖刺防禦外敵的刺蝟。儘管他外表毫無異狀,蘇夜卻本能覺得危險,同樣暗暗提氣,提防他陡然出手,發動雷霆一擊。

    但霍休竟沒做任何多餘舉動,只笑著看他們,等待霍天青回答他。

    蘇夜走在霍天青右側,步履極為從容。兩人一直往前走,走到石台前方才站定。此時,蘇夜已不得不佩服這老頭子的定力,因為他還坐在那裡,只是略略挺直腰桿,以便注視他們的臉。

    霍天青終於開口,語氣亦很平靜,「我想和你聊聊上官飛燕。」

    蘇夜道:「我想拜見青衣樓主。」

    「青衣樓主」四字一出,霍休總算露出詫異之色。他反問道:「青衣樓主?什麼青衣樓主?這裡從來沒有第二個人,你要去哪裡找青衣樓主?」

    蘇夜笑道:「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你就是青衣樓主。你想利用上官飛燕,殺死大金鵬王父女,再陷害舊日相識。最終,他們擁有的所有金錢都會落在你手裡,你也成為唯一贏家。」

    霍休面色不變,緩緩道:「你定然是瘋了。」

    蘇夜道:「你如此聰明多謀,一定很明白。我把話說的這麼詳細,代表我可確認此事。你一味抵賴,只會讓我輕視於你。上官飛燕勾引霍總管,讓他幫忙刺殺大金鵬王。只可惜,她年紀太輕,做事不甚周全。我跟蹤了她幾日,就捉住你和她書信往來的黑鴿子,確認你們其實有著情人關係。」

    上官飛燕年輕美貌,與霍休這老頭子極不相配。連陸小鳳都認為,霍天青才是她死心塌地的情人。誰也想不到,這年輕美人被霍休誘惑,成為他作惡的助手。而霍休對她毫無真情,只等一切塵埃落定,便親手殺死她以絕後患。

    她一面說著,一面從背後取下那文書袋,拿出幾張信箋,一摞文書。其中,有些是她截獲的,有些是她親自整理的推斷。

    她將這些東西拋在霍休面前,柔聲道:「大奸大惡之徒被揭開面目時,總纏著人家要證據,也不知他們平時做事為啥不講道理。不過就算你要證據也無所謂,拿去吧。」

    霍天青一直等她說完,才道:「若非如此,我們也沒這麼容易相信她。」

    霍休終於不笑了,露出一種很古怪的神情,仔細翻閱著那些東西。他雙手穩定而有力,拿著紙張,一點都沒發抖。

    他慢慢看完,問道:「為什麼不帶原件來?」

    蘇夜道:「怕你看完之後就毀掉信件,然後你的朋友找上門,我沒證據給他們。」

    霍休道:「原來如此。」

    事實上,如果一切事情由他做主,那他絕對不會以信鴿傳情。他與下屬聯繫,都不肯揭露真實身份,何況面對一個用完即扔的女子。但上官飛燕太年輕,做事只是個任性。若不這麼做,他無法安撫她。

    他小心地把這些紙塞進火爐裡,看著它們化為飛灰,然後又問:「霍兄,我很清楚你的本領。憑你一人,決計不能揪出青衣樓的幕後主人。那麼,我只好問這位姑娘,你怎麼找到這些蛛絲馬跡,推斷這裡就是青衣第一樓?」

    話音未落,他已愣在了那裡,因為他看到,蘇夜面部肌肉扭曲變形,每塊都在重新塑形,然後組成一張遠比她實際年齡為大,滿面皺紋的臉。然後配合易容工具,以材料遮掩不自然之處,就變成無懈可擊的易容。

    「你應該已經認出了我,」蘇夜以老太婆的聲音道,「我就是青衣第八樓的樓主。你做事再小心,也得維持對青衣樓的完美掌控,因此只要夠細緻,總能找出你馬腳何在。」

    她預先知曉霍休乃青衣樓主,從結論倒推證據,自然佔盡上風。但這樣一來,她有勝之不武的嫌疑,因而點到即止,並無驕傲神態。

    霍休神情肅穆,耐心聽完,點了點頭道:「佩服。」

    他甚至都沒問蘇夜「你究竟是誰」,右手忽地迅速探出,在石台上一扳。如今已來不及降下籠子,可他很有自信,認為足以擋住蘇夜與霍天青聯手一擊,從石台秘道中脫逃。

    然後,他的臉色真真正正變了。

    霍天青不知他有這條逃亡之路,所以見他抽風似的動作,不由感到莫名其妙。蘇夜卻在笑,似乎笑他不自量力,過於相信機關。

    她道:「你對偽裝足夠滿意,不肯徹底隱形,非要以古怪有錢人的身份,與這個當朋友,與那個攀交情。你都沒派遣可靠心腹,管理保養你的機關。這座山山勢挺秀,卻不甚高大,花一點時間,總能推測到出路何在。來這兒之前,我便潛入石台下面,卡死了機簧。」

    霍天青皺眉道:「你為何不告訴我?」

    蘇夜道:「這不是正在告訴你嗎?」

    霍休突然咳嗽幾聲,十分和氣地說:「方才我已說了佩服,這時還得再說一聲。只是,也許你們根本想不到,我一生只喜歡金錢、權勢和武功。這三樣東西相輔相成,只要擁有一樣,就不難獲得其他兩樣。」

    蘇夜笑道:「你號稱天下最有錢的人,難不成也是天下第一高手?」

    霍休道:「是不是天下第一高手,我不知道。但我武功還在平獨鶴之上,你阻止我離開,只怕對你們兩人並非好事。」

    這怪異的洞窟裡,只有他們三個人。無論誰死在這兒,都很難被第四人知曉。霍休表面平靜如昔,潛台詞裡已帶上了威脅,試圖以獨孤一鶴之名,動搖她與霍天青的信心。

    蘇夜也收起了笑容,很平靜,又很篤定地道:「你沒有把握。如果你有把握,就會搶先動手。一個人覺得自己穩勝時,不必用這些小伎倆。」

    霍休殺霍天青,用的是毒酒而非武功。那時霍天青已在懷疑他,卻還把他當朋友,飲下了那杯帶毒的酒。由此可以看出兩人為人何等不同,霍休做事又何等不擇手段。

    她頓了頓,看著霍休愈發難看的臉色,淺淺笑道:「不過,我做事向來特立獨行,可以給你個機會。事情是我挑出來的,也該由我結束。何況我已知道,你練的乃是最為難練的童子功,很想見識一下。你數十年不近女色,總該在武功方面有可觀之處。」

    她動身之前,已軟磨硬泡地說服霍天青,讓她先出手,他只在旁掠陣。因此,霍天青聽她這麼說,並未感到驚訝,只沉穩地站在一旁,默認她的決定。

    「只要你能殺死我,」蘇夜道,「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霍休居然還不知足,居然還問道:「霍兄你呢?」

    霍天青沒好氣地道:「我是她手下敗將,她若敗了,我還用說嗎?你我相交一場,我不和她合力對付你,卻不代表我願意就此放過你。你又何必囉嗦。」

    霍休不再說話,只看著自己的雙手。那雙手指甲很短,青筋綻露,洗的乾乾淨淨,帶著老年人特有的皺紋。但他注視它們時,雙手便似乎充滿了力量。

    童子功可保住人身元陽,將元陽鍛鍊成特殊功力,產生種種奇效。隨著他手指一張一握,皺紋奇蹟般地消失了,使皮膚像少年人一樣光滑。

    霍天青對答期間,已主動向後退去,站到那扇門附近。霍休與蘇夜相距很近,好像長身一抓,就能抓到她的衣袖。

    他也的確這麼做了。

    這個老頭子彈了起來,整個身體都在移動,而非只動彈某個部位。他矮小枯瘦的身軀中,驀地爆發出無窮無盡的精力,就像一隻撕開多年偽裝的猛獸。他右手探向蘇夜,無論速度,還是力量,均強到難以想像的地步。最恐怖的是,力道凝而不散,集中於一點,令拳頭無堅不摧。

    霍天青能聽到那隻右手帶起勁風,勁風又被內勁壓縮所發出的爆鳴聲。聲音沉悶短促,卻十分響亮,聽的人心頭一悸。

    他本人得天禽老人真傳,又有驚人武學天賦。如果同樣用獨孤一鶴作為比較,那他在地位和真實武功方面,均勝過獨孤一鶴。所有人得悉他出身時,都會恍然大悟,嘆一聲難怪如此。

    他霍然發現,霍休居然並非虛言恫嚇。他一拳之威,彷彿風捲雲湧,雷鳴電閃,看似直來直去,實際無可抵禦。此招一入眼,他立即感到難以應對,並直覺霍休可以擊敗自己。

    這是屬於青衣樓主的武功,而非隱者霍休的。

    但這極為霸道的一拳卻打了個空,因為它擊中目標之前,蘇夜已迅捷無比地退開。若說霍休的拳彷彿暴風,那麼她就是風的化身。霍天青從未見過這麼輕靈的身法,絲毫不帶人間煙火氣,輕飄飄地捲了出去。

    霍休再也顧不得他那壺美酒。拳勁落空時,勁力瞬間四散,擊碎地上火爐和酒壺,然後扯起草蓆,將這三樣東西撕成碎片。

    從碎片散落軌跡上,能夠看出其內勁的運行原理。霍休凝力時,如尖針刺破皮革,力道散開時,又織成了一張大網,逼得人透不過氣。只可惜,所有攻擊都落於虛無。蘇夜早用驚人高速,掠出了內勁的籠罩範圍。

    她和霍天青均能看出,這是純粹的真陽內力,源自人身天生元陽,半點做不得假。霍休能將它控制到這個地步,極不容易,難怪敢語出狂妄,不把獨孤一鶴放在眼裡。

    此時此刻,霍天青忽然有點不愉快。他清晰地記起,蘇夜即便在破他「鳳衝天」身法時,也沒施展如此高妙的身法。這無疑代表,霍休給她的壓力比他為大。

    不過,蘇夜輕巧避開第一擊,就能避開接踵而來的後續攻擊。他並不擔心她,只凝神去看,果見半空中黑影一閃。

    那把漆黑如夜的刀滑出她袖口,刀勢展動,彷彿夜雨濛濛,正面拂向霍休。


第五十七章

    夜刀如同裹挾在風中的雨絲,滲透出泥土的清泉,流淌於石間的小溪,不僅毫無氣魄可言,還受到霍休內勁影響,渾若不能自主。他讓它東便東,讓它西便西,勁風湧到哪兒,刀氣便輕飄飄地拂過去,與尋常用刀道理背道而馳。

    但霍天青看得出來,這彷彿柔弱無力,輕飄流蕩的刀勢,竟能做到以柔克剛,以緩打急。它剛剛才出現,便成功刺進了拳風之中,對其潛移默化,讓霍休難以完全控制拳上力道。

    它的柔弱之下,包含著比什麼都凌厲的巨力,一與敵人接觸,立即原形畢露。霍休方見黑光連續閃動,便發覺刀鋒驀地沉重了十倍、百倍。刀氣掠過自己身畔時,恍若衝破閘門的洪水,說不上是剛是柔,總之一觸之下,拳風居然倒捲回來,逼的他胸口一陣窒悶。

    外柔內剛,外圓內方,承乾坤之渾厚,履巽坎之流離,正是兌卦為澤的卦象。蘇夜猜測童子功必然剛猛絕倫,放手一試,果然立下奇功。

    這場戰鬥並未持續太長時間,夜刀一出,便奠定勝敗基礎。霍休驚覺事態不對,再想逃脫時,已經來不及了。莫說門前還站著一個霍天青,就算沒有,他也難以擺脫夜刀的控制。

    勁風呼嘯戛然而止,似乎從未出現過。山洞恢復一片死寂,只有從火爐中傾瀉而出的火炭,偶爾發出一聲燒爆了的輕響。

    蘇夜倒轉夜刀,以刀柄連撞霍休五處重穴,把這小老頭打的背過氣去,一頭栽倒在地。霍休點穴功夫亦是爐火純青,但在夜刀克制之下,全然沒有展示的機會。

    她還怕童子功有什麼特殊功效,運指成風,連點他另外十處穴道,確認他內力無法接續,經脈多處壅塞,才轉過身,向霍天青笑道:「完事了。」

    霍天青重重吐出一口氣,這才發現自己看的也是觸目驚心。他心中滿是感慨,搖頭道:「佩服,我所見到的當世刀法大家中,以你為第一。」

    蘇夜一愣,笑道:「多謝你誇獎,只可惜第一也不值什麼。以你之見,應該如何處置此人?」

    在這個時候,霍休的孤僻便成為致命弱點。他的普通下屬也好,心腹親信也好,均不可能知道他出了事,更不可能展開救援行動。不過,究竟會不會有人樂意救他,也是個不解之謎。

    他們打了半天,已離中央石台很遠。洞窟中,沒有一件物品是完整的,全被勁風撕碎。霍天青神情複雜,凝視霍休半晌方道:「我什麼力都沒出,自然由你做主。他和我總算曾是朋友,我不願在他落難時落井下石。反正他再也害不了人,這就夠了。」

    蘇夜笑道:「霍總管何必自謙。若非霍休沒提防你,我焉能如此輕易就見到他?若非你沒站在這山洞入口,他又怎會下意識遠離此地,怕你突然出手偷襲?」

    霍天青沒有回答,只靜靜看著霍休。他過去認為,霍休是個奇人,是世上罕見的好朋友,如今才知道,自己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這個人。

    他沉默片刻,忽然又道:「看他這麼高的武功,真想不到他怕死。」

    蘇夜心想你根本沒見過他真怕死時的模樣,只道:「怕死與武功高又沒有關係,我倒覺得最怕死的人,才有動力將武功練到宗師境界。」

    此間事情已經結束,失去了逗留理由。蘇夜見霍天青無話,就拎起霍休,與他沿原路返回,離開這座神秘又普通的小樓。

    霍休倒地之時,青衣樓主的陰謀便宣告破產。她知道自己居功甚偉,決定不和別人客氣,將這老頭當成私人財產,嚴加看管。她處理完霍休,又召來陪她前來關中的王府衛士,與他們商量何時返回南王府。

    霍休武功極高,又詭計多端,擅長引誘他人。她並無殺他之意,卻怕交給別人會出岔子,只好親自看守他。有她在,他頭腦再聰明十倍,也難以尋隙逃走。她一氣等到半個月後,閻鐵珊與獨孤一鶴安然返回,才正式商談霍休的問題。

    這兩人都有江湖地位,同樣不願趁人之危,答應由她全權處理,連青衣樓的龐大財產都不想要。

    他們此行亦十分順利,未曾遇到任何阻力,成功見到真正的大金鵬王。大金鵬王聽說上官飛燕預謀殺人,極為驚愕,緊接著勃然大怒,想要親手處置這個侄女。而上官飛燕在這件事上,表現的比霍休更具勇氣,竟當場服毒自盡,不肯受看不起的人的侮辱。

    閻鐵珊兩人見她這樣,當然沒什麼話好說。他們與大金鵬王扯皮半天,議定給他多少金銀珠寶,待交接完畢,又表示和他一刀兩斷。從此以後,雙方各過各的日子,再也沒有主臣名份。

    主謀與幫凶均已得到應有下場,且未牽連無辜之人。任何人聽說這個結局,都不應感到不滿。蘇夜感慨之餘,也告訴他們,自己即將南下,帶霍休返回南王府。

    霍天青和她比較熟悉,終於狐疑問道:「你打算怎麼安排他?」

    蘇夜笑笑,矜持地吐出一個字,「錢。」

    事實上,與金錢相比,她同樣看重霍休手中掌握的,準備用來復興金鵬王朝的盔甲武器。但在這些人面前,她自然不能說出所有實情。

    閻鐵珊與獨孤一鶴雙雙付給她報酬,數目的確令她滿意。他們聽她這麼坦白,頓時面面相覷,無奈接受了她就是很喜歡錢的事實。

    閻鐵珊想了想,總結道:「霍休本人家資巨萬,連我都瞠乎其後,外加青衣樓的隱藏財產,總該有幾千萬兩之巨。你可以慢慢敲詐,只要他貪生怕死,總有一天,能把這筆錢完全敲出來。」

    蘇夜笑道:「那就承蒙閻大老闆的吉言了。」

    她依然有所保留,不願和他們多說。他們根本不知道,青衣樓和霍休並沒有那麼有錢。霍休手上的大部分財產,已經流向了另外一個組織。那個勢力形如幽靈,隱藏在青衣樓背後。即使青衣樓覆滅,也不能牽連到它。

    以她對青衣樓的瞭解,幾千萬兩也許沒有,幾百萬兩總是有的。這個世界的錢簡直不像錢,動輒以萬為單位。而且,江湖中人辦事極其方便,只要有錢,什麼都能買到,買多少都行。這令她在隱居靜修時,也不由怦然心動。

    因為有霍休在手,她並未耽擱,與南王府衛士高手一起,匆匆趕回五羊城。路上投宿時,她再次進入洞天福地,查看路線的完成情況。

    本世界邏輯較為簡單,勢力較為獨立,只有江湖路線與王府路線之分。若走江湖路線,等同於站在主角陸小鳳那邊,合力擊敗心懷不軌的邪惡力量。至於王府路線,則特指南王府,需要幫南王父子完成篡位野心。

    她沉思過後,出於某種目的,二話沒說就選擇了南王府。她先隱居了相當一段時間,完美推演出兌卦,進一步提升己身實力,這才主動找上王府毛遂自薦,最終搖身一變,成為王府總管。

    王府路線之中,任務相當有意思,很符合她口味,譬如為王府籌來一百萬兩白銀,控制五羊城的地頭蛇勢力,或者提升王府的江湖聲望,不僅有趣,而且有錢,比窮光蛋陸小鳳合算多了。

    她將這些任務完成的很好,搞到大筆錢糧,因此深受南王父子信任。每當她說「我有一套富貴,當為世子取之」,世子便心知肚明,滿面笑容,任她隨意調遣王府衛士與寶庫財物。她經常想,倘若世子發覺她最後要做的事情,究竟會露出何等神情。

    他會不會暴跳如雷,怒斥她辜負了他們的信任,毀了他們做好人的機會?

    蘇夜御馬進入五羊城,正值盛暑時節。木棉樹、合歡樹、相思樹盛開的如火似荼,綻放滿樹淡粉火紅。它們簇擁在街道兩旁,點綴明朗夏日,遠遠看去,彷彿幾簇烈火、幾團輕雲。街上行人口音與北方截然不同,氣候也更潮濕炎熱。

    酒肆裡,小攤上,賣的都是粥粉面飯,動輒飄出一陣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氣。即便販夫走卒,對飲食也十分在行,知道哪個攤子賣的東西好吃。

    她在南王府中,其實和霍天青在珠光寶氣閣中差不多,名為總管,實為客卿,從來沒人敢無禮相待。南王世子拜她為師,對她更為敬重,聽她回來,親自迎出府邸之外,負手站在正門前,含笑看著她率車隊走近。

    他還是個年輕人,只比蘇夜大兩歲,容貌英俊瀟灑,不在霍天青之下,劍法亦得白雲城主真傳,在朝廷諸多世子中,也算出類拔萃的了。

    只可惜,徒弟年紀大過師父,總有些不同尋常。蘇夜和他半師半友,維持著相當微妙的關係。她見他親自出來,也不在意,一直走到府邸門前,方聽世子笑道:「二師父,你一路辛苦了。」

    蘇夜笑笑,不及與他敘話,先安排人手交接囚犯,嚴密囚禁監視霍休。她路上怕有風險,不惜用藥,讓霍休大部分時間陷入沉睡,什麼都做不了。不過到了南王府中,她就可以放鬆一些,將事情交給專業人士去做。

    南王世子看到了車隊,知道她收穫頗豐,卻無心清點,只陪著她走進府中,先噓寒問暖,又道:「你平安回來,大師父也快出關了。想必他出關之後,會來王府一行。」

    蘇夜笑道:「算算日子,的確如此,不知他在劍道上有何心得。可惜我忙著對付青衣樓,沒機會見到西門吹雪。否則,也許能看出他們劍法究竟孰強孰弱。小王爺,我離開期間,王府中有沒有什麼事?」

    世子道:「沒有,江重威辦事向來很妥當,不勞你費心。倒是蛇王派人來打探消息,說你若回來了,希望能與你見上一面。」


第五十八章

    蛇王便是五羊城的地頭蛇,市井好漢的首領。他統管城中小偷、盜匪、暗巷殺手,也控制普通酒館、茶肆、賭場。他手下共有三千兄弟,偷摸拐騙無所不為。街道越混亂,他的能量就越大。

    如果得罪了蛇王,那在城中做任何事情,都會有些麻煩。

    但所謂「麻煩」,只是對普通人而言。像南王世子這種人,平時都沒正眼看過蛇王,又怎會把他那三千手下放在眼裡?他提及他的名字,也是因為蘇夜與蛇王有交情,屈尊為他向她傳話。

    蘇夜與蛇王結交,既出於任務要求,也出於她對這人的好奇與欣賞。她武功遠在蛇王之上,軟硬兼施後,變相控制了蛇王勢力,偶爾委託他做些王府不方便做的事。因此,她自然關注他的動向,希望瞭解市井中發生了什麼新鮮事。

    此時她微微一愣,問道:「他找我做什麼?」

    南王世子極為瀟灑地聳了聳肩,道:「我不知道,我也沒問。」

    他顯然對蛇王沒興趣,對蘇夜有興趣,說完蛇王一事,便詢問她對付青衣樓的手段,以及霍休如何落進她手中。在他看來,霍休深謀遠慮,一直深深隱藏身份,卻被蘇夜輕易揭破,可見其中依然存在破綻,值得認真研究。

    蘇夜不厭其煩,一一向他解說,並提及金鵬王朝和大金鵬王。她邊說,邊仔細打量著南王世子,只見他與她離開前別無二致,仍然一身錦袍玉帶的打扮,腰佩一柄寶劍。寶劍劍柄上,還以芙蓉絛繫著兩枚明珠,顯得風流俊雅,又英氣勃勃。

    也許有人會認為,他佩劍只為了裝個樣子,實際武功很有限。但蘇夜知道,世子在武學上確有天份,又肯勤奮練武,若入江湖,只怕還要強過峨眉三英四秀,抑或武當的那位「小白龍」。

    他出身尊貴,又很聰明,什麼都想學,什麼都想要,幾乎可以要到任何東西。蘇夜看著他時,總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經常在心裡大搖其頭。

    她於這一天上午返回王府,進府後就在處理各項事務。世子一直陪她吃完午飯,才開口告辭,讓她得以一人獨處。

    她獨處整個下午,也沒什麼人來打擾她。臨近晚飯時分,她突然離開王府,前往羊城最混亂的長街。那條長街上,隱藏著一座小樓,乃是蛇王隱居之地,外表破爛老舊,內裡卻富貴華麗,可與王侯之家相比。

    蛇王喝茶用白玉杯,飲酒用赤金樽,吃飯時,桌上碗盤出自大內御窯,睡覺時,臥室地面鋪著波斯地毯。蘇夜這次見到他,忍不住想起了盤坐在草蓆上的霍休,心想有錢人果然各有各的習性,不能一概而論。

    然而,蛇王本人很難享受這種生活,因為他是個身患重病,被仇恨終年折磨的可憐人。他身材高大,卻瘦的皮包骨頭,臉色亦蒼白如紙,終日倚在軟榻上,彷彿弱不禁風。若他伸出手,別人會看到他雙手枯瘦慘白,猶如骷髏的手爪。

    蘇夜一見他,便想起了蘇夢枕,但蛇王並無蘇夢枕那種睥睨群雄的氣魄,更沒有動人心魄的魅力。然而,所謂「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只為這點相似之處,她對蛇王向來十分客氣有禮,也不由生出些微好感。

    至於蛇王對她抱有何種想法,就不是她能知道的了。就直覺而言,她認為蛇王不討厭她,可能還很高興她過來和他見面。

    譬如這一次,蘇夜剛進門,他就笑著坐起身來,頗為溫和地招呼她,並讓人奉上冰鎮過的美酒,請她試飲。蘇夜對酒沒有特別喜好,也不排斥,只陪飲一杯,便笑道:「我今日方回王府,聽說蛇王找我有事,便趕著過來了。」

    蛇王亦笑道:「我知道,蘇總管向來有這個習慣,不是挑午飯時間來,就是挑晚飯時間。看來我這裡養的幾個廚子,做飯手藝還說得過去。」

    蘇夜微笑道:「豈止說得過去,簡直太說得過去。與他們相比,王府大廚也得甘拜下風。」

    蛇王嘆息一聲,道:「我也只能從這些小事中,享受一點人生樂趣。否則,我這一生不過是痛苦與仇恨的結合,毫無希望可言。」

    他忽地從懷中摸出一個小瓶,旋開它,往自己杯中倒了些粉末,稍稍一晃,便仰頭將杯中殘存酒液一飲而盡。

    蘇夜盯著他一舉一動,等他喝完才道:「我希望小瓶裡裝的不是□□,不然你死在我面前,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蛇王大笑,搖頭道:「這是安神助眠的靈藥。十年來,我必須先服用它,才能成功入睡,不然會輾轉難眠到天亮,即便疲累不堪,也照樣睡不著。最近發生了點小事,讓我有些心煩,所以不得不加大藥量,多次服用。」

    如果只要安眠效果,那麼蘇夜想都不用想,就可隨口說出十種以上配方。只可惜藥效有強弱之分,若想對嚴重失眠者生效,簡直難如登天。

    她雙眼一亮,脫口而出道:「哦?我有位朋友深受失眠所苦,不知可否把藥方給我?」

    蛇王微覺訝異,卻聽她又接上一句,「你賣多少錢都行,什麼條件都可以商量。」

    她平時冷靜自持,見到一整塊翡翠雕成的酒壺,明知是無價之寶,只拿起來看看就放下了,從未對某件東西這麼感興趣。不過,她向來就是這麼坦白,沒佔過蛇王便宜,讓他幫忙辦事時,必定付出相應代價。

    蛇王穿著厚袷袍,腿上還蓋著一張毯子,這時慢慢坐直了,先將毯子拉到腰間,方道:「小王爺與總管向來很照應我手下兄弟,他們犯了事,你們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酌情從輕處置。總管只不過要份藥方,我怎會推三阻四。晚飯過後,我就把藥方和現成的藥給你,希望幫得上你那位朋友。」

    蘇夜忽地一笑,點頭道:「這可足感盛情了。你方才說,最近發生了點小事?能煩擾到蛇王的,勢必不是小事。不如說給我聽聽?難道在羊城地面上,還有人敢無視南王府,當面撒野不成?」

    按理說,蘇夜身份高於蛇王。蛇王有事找她,理應主動去見她,而非派人叫她過來。但南王父子天潢貴胄,並不真心與市井之徒結交,更不喜歡小偷、流氓出入府邸。他們兩人都明白,也不肯捅破這層窗戶紙,一直都是蘇夜親身前來拜訪。

    正因如此,南王府收服蛇王勢力,並對其進行支持保護,也在暗地裡進行,難以擺上檯面。蘇夜本人只處理棘手大事,時常奔波在外,平日一切繁瑣事務交由副總管江重威處置。在大部分人眼裡,南王府總管仍為江重威,鮮少有人知道還有一位蘇總管。

    倘若有人不知內情,的確有可能無視南王府,與蛇王發生衝突。

    她與蛇王欣賞彼此,但並非真正意義上的朋友,因而蛇王無法確認她一定肯幫忙。他寧可迂迴提示,發覺她真正關心,才會將事情坦白說出來。

    他笑容已經不見了,換上一臉嚴肅神情,臉色也比之前更蒼白,「你應該聽過,六扇門中曾有一位天下第一名捕,名叫金九齡。此人雖為捕快,卻英俊儒雅,風流瀟灑,對古董、名馬、女人、烈酒都很有鑑賞能力,一切都要用最好的,手面也極為大方,所以不僅在公門中有名,也是很多江湖名俠的好朋友。」

    蘇夜又笑了,緩緩道:「我自然聽過。金九齡乃是佛門苦瓜上人的師弟,江湖地位相當高,武功更加出神入化,這才能成為天下第一名捕。哦……他好像是陸小鳳的朋友,你也是陸小鳳的朋友。你們兩個之間,似乎只有這隔了一層的聯繫?」

    蛇王聽到陸小鳳之名,眼中便露出溫暖之意,但這暖意一閃即逝。他嘴角抽動一下,苦笑道:「如今他人已不在六扇門,卻還保持著極深的影響力。附近的幾位名捕全是他的老部下,比如總捕頭『白頭鷹』魯少華,南海『三頭蛇』孟偉。」

    蘇夜知道他要說什麼,卻還耐心問道:「你莫非想告訴我,金九齡利用這些老部下,對你作出不利之事?」

    蛇王道:「總管果然聰明。相信你比誰都清楚,在別人眼中,我在羊城一呼百應,勢力無孔不入,連公門中人都要看我的臉色。可他們錯了,我的弟兄雖講義氣,卻只會坑蒙拐騙,小打小鬧,武功也都平常的很,當個眼線暗探還成,如何能與官府相抗?」

    蘇夜淡淡道:「蛇王何必過謙?」

    蛇王冷笑幾聲,反駁道:「我若在你面前端架子,那不叫過謙,只能叫不自量力。半個月前,本地捕快突然與我門下弟兄為難,封了不少他們開的店舖攤子,還抓走膽敢反抗的人。我處理這事時,這位金九齡金老總從幕後現身,要求我從此之後聽從他吩咐,否則就將我的人馬清除出羊城。」

    他若只是孤身一人,自然不懼金九齡的威脅,可他必須為跟他的人考慮。金九齡根基深厚,對徒子徒孫恩威並施,說話簡直比聖旨還管用。雙方力量對比懸殊,除非南王府願意出面撐腰,否則他別無選擇。

    蛇王說出這些示弱的話,確實十分難堪,只因蘇夜面無表情聽著,才消解了尷尬氣氛。

    她聽完之後,臉上不動聲色,在心中迅速盤算一陣,問道:「金九齡有沒有說,他想要你聽從他的什麼吩咐?」

    蛇王道:「沒有,我也只見過他一面。」

    蘇夜笑道:「可見他準備做壞事,如果只要你們配合查案破案,直接說就是了,何須如此。想不到金九齡大名鼎鼎,居然是這種人。也好,這件事我管定了。我會去找那幾位捕頭談談,讓他們把被抓走的人放回來。你可以告訴金九齡,你不樂意聽他吩咐。他有意見,就到南王府找我吧。」


第五十九章

    蘇夜與金九齡素未謀面,卻清楚他的為人。他性格與陸小鳳有相似之處,辦事十分漂亮,且都知交遍天下,情人滿人間。只不過,陸小鳳從不蓄意討好女子,金九齡卻揮金如土,比最有錢的大富商還闊氣。

    一個捕快,即使有著天下第一名捕的名聲,也賺不了多少錢。許多人認為,金九齡靠著鑑賞古董、賭馬賭牌等本事,從不缺錢使用。但是,如果他們再仔細想想,便會發覺他只靠這些,很難支持「什麼都要最好」的生活方式。

    他拿名捕身份為掩飾,犯下種種罪案,然後又在恰當時機,將所有罪名栽在別人頭上。若非陸小鳳人夠聰明,將又一次成為被人利用的冤大頭。

    她並不真正忌憚他,即便明知他武功深不可測。但她擔心金九齡惱羞成怒,先殺了蛇王,給她一個下馬威。何況她也不知道,金九齡是否重視南王府勢力。

    要知道,他以後會扮成繡花大盜,刺瞎王府總管眼睛,竊走寶庫的玉璧明珠,又敢大搖大擺出現,充當為王府奔走的破案者。那些名捕心甘情願配合他,做戲欺騙陸小鳳,也不見對南王府多麼敬重。若說他和俗人一樣,對皇親國戚噤若寒蟬,蘇夜是不可能相信的。

    因此,她從蛇王那裡回來後,盤算一夜,第二天就派人請來羊城總捕頭魯少華,對他進行敲打。她態度仍很客氣,卻點出她已經知道金九齡的事,處處警告他們,甚至表示蛇王出事,她絕對不會放過他們。

    這事妙就妙在,金九齡威脅蛇王時,沒有露出半點口風,所以誰都猜不出他要做什麼。蘇夜可以讓蛇王裝模作樣,誘出他的真實目的,可她沒必要這麼做。

    魯少華年紀不算太大,頭髮卻已花白,因而有著「白頭鷹」之稱。五羊城乃南粵第一大埠,地面上龍蛇混雜,客商來往流動如流水。他能在這裡做總捕頭,自然有著過人之處。蘇夜在這邊辦事,常要借助他手下的捕快。他也知道,王府中真正說話算數的,並非江重威,而是她。

    因此,他並未蠢到在蘇夜面前裝傻,或當面反咬一口,反倒全程賠笑,儘可能將自己與金九齡切割開來,答應為她向金九齡傳話。蘇夜要他放回蛇王弟兄,他也滿口答應,未曾藉機提出什麼條件。

    在他看來,他惹不起金九齡,但更惹不起蘇夜,無奈之下,只能先將禍水東引。除非金九齡鐵了心要與南王府作對,不惜正面衝突,否則必然作出同樣選擇,即暫避鋒芒。

    即便金九齡把蘇夜當成傻瓜,指責她妨礙辦案,那也是金九齡要做的事,而非他魯少華。

    蘇夜一直在想,金九齡心高氣傲,只怕難以嚥下這口氣。沒準過段時間,他就披上重重偽裝,潛入南王府中,試著刺瞎她的眼睛。但他真這麼做,反而省了她的心思,所以她只做心理準備,不打算未雨綢繆,加強王府防衛。

    蛇王已將安眠藥的藥方交給她。她試驗過後,發覺果然效驗如神。蛇王被仇恨和病魔摧殘多年,連武功都與過去有天壤之別。他依靠此藥入睡,顯見藥效極為強烈。

    就憑他坦然拿出配方,沒有借此與她做交易,她就樂意繼續幫她的忙。

    南王府地處繁華富貴之地,經過幾代人經營,已然極為豪富。南王愛妾過生日,都能得到明珠玉璧為賀禮,更別提平日的正常開銷了。但南王入京覲見皇帝后,便有了蠢蠢欲動的心思,想要比財富更多的東西。

    他想法很直接,也很簡單。當今皇帝年紀尚輕,容貌與南王世子極為相似,引發南王野心。他認為只要處置得宜,便可將世子與皇帝互換身份,誰都難以辨認。

    其實,對許多人來說,只要能成功,哪怕一生頂著一張假臉當皇帝,也可以接受。世子甚至不用去易容,就可鳩佔鵲巢,那又何樂而不為呢。

    蘇夜一向覺得,這計畫可行性不算高,而且依靠運氣的成分太大。不過,在這個世界裡,什麼都有可能發生。如果沒有陸小鳳,那計畫已經成功了。皇帝將不明不白死去,第二天上朝那個已然變成了南王世子。

    這也是她選擇王府路線的原因之一。倘若南王府注定自尋死路,那麼他們再有錢一百倍,她也得掂量掂量是否合算。

    她對魯少華發出警告,使五羊城風平浪靜了相當一段時間。蛇王受她約束,自然不讓手下惹事,例如當街打架鬥毆、隨意敲詐勒索。只要公門不找蛇王麻煩,那就你好我好大家好,出現彼此敬而遠之的平靜局面。

    這段時間,她宅在南王府裡,每日在靜室閉關清修,等待葉孤城結束宅男生活。過不了多久,便是南王本人的壽辰。以葉孤城與南王的交情,勢必要從白雲城過來,以賓客身份出現,見見久未謀面的徒弟。

    她同時也做好準備,迎接不知何時會上門的不速之客。霍休仍在王府之中,慢慢往外吐著青衣樓的錢財。由於她沒刻意隱瞞這事,也沒讓霍天青等人保密,因此只要有心,就可打聽出青衣樓為何覆滅,青衣樓是誰,她蘇夜又在其中扮演了何等角色。

    說直白一點,她在等陸小鳳找過來,問她鎖定霍休的原因,要不然就是金九齡,試探她的實力,由此判斷值不值得開罪她。

    金九齡瞭解葉孤城,不會挑選葉孤城在的時候下手。但她在江湖上毫無名氣,只能從魯少華等人口中間接得知。她很好奇他究竟會怎麼做。

    可惜,她沒想到,她沒等來陸小鳳,也沒等來金九齡,反而在特殊場合下,等來了一個和金九齡有關的神秘人物。

    南王世子對她向來很好,屢次贈送她重禮,從珠玉首飾到名劍寶刀,簡直無所不包,還有女子專用的胭脂水粉、衣物鞋履之類。哪怕她從不使用脂粉,也擋不住他送禮的心。雖說她為南王府搜刮來的財富,價值遠在這些東西之上,可世子肯花這麼多心思,足以證明他對她十分重視。

    這次她回來,三天後便有人將十個匣子送到她那裡。匣中裝滿珍貴飾物,打開後,只見金銀耀目,珠光寶氣,動不動就能找到龍眼大小的明珠,鴿血般鮮紅的寶石,隨便拿一套出去,便可討得大部分女子歡心。

    蘇夜看到這些東西時,在心中迅速換算了一下,便毫不客氣地笑納了。她成為王府總管後,單憑著世子贈禮,就可成為一個富翁。但富翁不等於守財奴,在恰當的時候,她也會將這些寶貝兌成金銀,購買更為實用的東西。

    譬如說,王府八百衛士配有諸葛神弩,可以連續射出二十支以上的箭矢。侵入者只要武功稍差,根本無法逃過快如閃電的箭雨。她對這個就很感興趣,並訂購了相當一批。

    世子明明見她收下禮物,還嫌不夠,又以父親大壽為藉口,請來裁縫繡娘,為她量體裁衣。裁縫是神針薛夫人門下弟子,只接懂得欣賞針線的客人。幾位繡娘名滿蘇杭,非高門大戶不能請動。他們一進王府,立刻引起府中女子的關注。

    蘇夜覺得這未免過分,不但興師動眾,還給她帶來不必要的關注。但她見世子心意已決,就又笑納了一次,並未像他想像中那樣,又驚又喜,受寵若驚。

    那位女裁縫親自來她這裡,測量她的身高尺寸,並誇她體態纖秾合度,穿什麼衣裳都好看。蘇夜心想這就是她平時隨便亂穿的原因,卻還是笑著道謝。

    女裁縫年紀約在三四十歲之間,容貌平凡無奇,風度卻極好,舉止也非常優雅,正是經常招待貴客的模樣。她量完之後,便去收拾針線包裹,口中還在與蘇夜說話。

    蘇夜從鏡中瞥她一眼,見她忙忙碌碌的,也不在意,徑直穿回外衣。但她正低頭結束衣帶,卻覺後心傳來一股森寒涼氣,還帶著迫人殺意,正是刀劍上特有的寒氣。

    那女裁縫竟從包裹中抽出了一柄銀刀,持刀在手,一刀刺向她腰間。這一刀毒辣凶狠,快到了令人看不清的地步,出手亦極其詭異,去勢捉摸不定。只看她的出手,便知她刀法不在當世任何一位刀客之下。

    銀刀簡直就像毒蛇,突然彈出洞口,襲擊過路獵物。刀芒閃爍不定,宛如水銀在刀鋒上流動。

    流光即將刺中目標時,霍然停了下來,挾風劈向另外一個方向。她的變招靈動至極,即便在全力一擊之下,仍能將銀刀牢牢控制住,絕不會出現收不住招式的情況。

    她變招,自然因為蘇夜瞬間掠向旁邊,使她一刀刺了個空。銀刀沒有停止,刀的主人卻已露出驚訝神色,因為她看到,蘇夜居然仍在與那條衣帶搏鬥,仍未放棄先繫上它的嘗試。

    她刀法固然精妙,輕功還要在刀法之上,比任何毒蛇都靈敏。飛掠時,勁風帶起她的長裙。長裙飄飛,露出裙下一雙鮮紅的繡鞋。繡鞋鞋面上繡著一隻白鷺,顏色似乎有些不搭調,卻還是很好看。

    很少有人知道,這雙繡鞋代表著一個可怕的組織——紅鞋子。


第六十章

    蘇夜見裁縫突然出刀,心裡很覺莫名其妙,只因對方刀法有限,傷不到她,這才沒有全力還手。等動起手來,她看到那雙紅繡鞋,頓時恍然大悟,順手一揮。

    那條衣帶猶如軟鞭,瞬間捲了出去,打在銀刀上。這一揮看起來平平無奇,毫無精妙之處。但任憑銀刀吞吐變化,竟根本躲不開這一揮,被衣帶牢牢纏住。也不知怎麼回事,刀在被纏的一剎那,便已脫手飛出,隨著衣帶捲回蘇夜手中。

    女裁縫猝不及防,只見面前銀光一閃,頸中傳來冰冷觸感。銀刀架在了她脖子上,刀鋒寒氣迫人,好像只要她動一動,就會半點不留情地割下去。

    她在銀刀上花了三十年時光,出手還做不到這麼風馳電掣,一時之間愣在了那裡,面露驚容,臉色卻毫無變化。

    蘇眉獨居在這別院裡,哪怕打的天翻地覆,也驚動不了別人。她根本就不想驚動別人,此時正中下懷,微笑道:「我看到你腳上的紅鞋,你是紅鞋子姐妹的人。你臉上有易容,所以吃驚歸吃驚,臉色卻沒有變化。把你的易容去掉,不然的話,我就要自行動手了。」

    女裁縫的驚訝終於變為恐懼,卻不敢違逆她。她小心舉起手,以衣袖蓋住面容,再移開時,易容已被擦的七七八八,露出偽裝下的真實面容。

    她年紀不算很輕,卻極有風情,眉梢眼角,都有一種說不出的誘人氣質。在某些男人眼中,這種女子比天真少女更具誘惑力。但蘇夜又不是男人,只微微一笑,聽她問道:「你知道紅鞋子?」

    她道:「自然知道,還知道你們共有八位姐妹。你是那八位中的哪一位?」

    女裁縫已經愕然至極,冷冷道:「我排行第二。」

    蘇夜笑道:「原來是二娘,我與你們無冤無仇,你為何假扮裁縫師傅,混進王府,從背後刺我一刀?」

    其實她知道二娘為什麼要來,為什麼一見面就下殺手。但她好奇她會怎麼回答,仍問出了這個已知答案的問題。

    二娘道:「你還記得上官飛燕嗎?她是我們的姐妹。她的死與你、與霍休脫不開關係,大姐讓我來,伺機為她報仇。」

    在她心中,蘇夜既知紅鞋子有八名成員,自然也知道大姐是誰。但蘇夜只皺了皺眉,不置可否地道:「哎呀,原來是公孫大娘的意思,與旁人無關。」

    二娘冷笑道:「自然無關。」

    蘇夜忽然收回了手,將銀刀放在一旁,自顧自地將整理外衣。二娘知道,她們實力相差太大,即便她站著不動,想要制住自己也輕而易舉。因此,她眼睜睜看著她把衣帶系好,頭髮理好,終於忍不住問道:「你想怎麼樣?」

    她再聰明,也想不到蘇夜明了所有內情,對她的來意、幕後主使都瞭若指掌。她隱瞞的固然很合理,又推給公孫大娘,對蘇夜卻沒有作用。

    二娘雖是紅鞋子的二姐,公孫大娘的結義二妹,卻與金九齡有著情人關係,不惜吞沒紅鞋子的收入,供金九齡揮霍。長此以往,虧空必然被公孫大娘發現。若她不想死,就得在事情曝光之前,先下手為強。

    她和金九齡一損俱損,自然得想辦法為他遮掩。蘇夜態度極為強硬,公然向魯少華表示,不准金九齡為難蛇王。金九齡心中肯定有所警覺,懷疑蘇夜知道了某些內情。這樣一來,他要二娘進入王府,在與蘇夜獨處時動手殺人,不僅能滅掉這個心腹大患,還可以在事後嫁禍公孫大娘。

    只可惜,蘇夜武功高的出奇。銀刀在她眼中,只不過是「還可以」。二娘不得不說出事前商量好的藉口,希望能夠騙到她。

    若蘇夜不瞭解公孫大娘,八成會非常惱怒。但她知道此事主謀為金九齡,自然不會上她的當。她想直接揭破內情,又覺得可能打草驚蛇。畢竟對金九齡來說,「威脅蛇王」與「暗中作惡」兩樁罪名,根本無法相提並論。如果把二娘留在這裡,效果也一樣。只怕她從此以後,再也找不到那位三百年來最厲害的名捕了。

    她思忖半晌,忽然道:「上官飛燕之死乃是咎由自取。她的陰謀被當眾揭露,除了自盡,沒有第二條路。霍休也落在我手中,過的比死還難受,也算你們報了仇。你回去吧,把我的話告訴公孫大娘,並替我帶句話,就說我想與她見面。」

    金九齡還在不在羊城,她不太清楚。但這人喜好享受,花銷極大,走到哪裡都像一座燈塔,難以隱匿蹤跡。要他自此銷聲匿跡,就表示他得放棄最濃烈的酒,最高品質的衣服,最珍貴的字畫和最好的女人。他能為維持個人開銷,借助名捕身份作案,大概很不樂意過普普通通的生活。

    蘇夜敢說,只要她不明確說出「她知道了」,金九齡仍會心存僥倖,最多與她老死不相往來。不然他早就自己來殺她,而非讓二娘來。

    二娘遲疑一下,問道:「你真的放我走?」

    蘇夜點點頭道:「真的,不過你們以後別來惹我,也別得罪王府。若再發生相同的事,我可不會這麼好脾氣。」

    其實她十分清楚,二娘多半不會把話傳給公孫大娘,因為公孫大娘一旦知道她假傳命令,就能順藤摸瓜,破解她和金九齡的關係。不過,這麼說可以降低二娘的戒心,從而麻痺金九齡,使他不至於充當縮頭烏龜,飛快躲了起來。

    她當上王府總管後,一直在處理其他事情,順便刷刷任務,並想辦法增加南王府的威望,所以尚無機會處理金九齡。而她對付霍休,也得等霍休與上官飛燕勾結,才好取得閻鐵珊和獨孤一鶴的信任。

    結果她剛忙完青衣樓那邊,金九齡就像一隻地鼠,飛快地在她面前冒頭,等她一錘砸過去。她要做的,就是讓這地鼠保持冒頭狀態,而非迅速縮回盒子裡,再也找不到。

    二娘一走,她反倒要前去裁縫繡娘那邊,將內情交待清楚,並向世子解釋。

    南王世子聽完這事,意外之餘,倒也沒有嚴肅對待,只笑道:「二師父,我覺得你有事瞞著我。」

    蘇夜之前還沒什麼感覺,此時想了半天金九齡,再看到自己這個便宜徒兒,赫然發覺他們兩人有著相似之處,譬如對生活有著相同追求,打扮的同樣英俊得體,連病了喝碗粥,都得點個螃蟹來配。但公平地說,做人若無貪慾,也很難生出做壞事的動力。

    她笑道:「我瞞著你什麼?」

    世子道:「我還算瞭解你,知道你遇上某件事情,喜歡怎麼做。如果這事就這麼簡單,你會扣下這位很有風情的二娘,等公孫大娘上門要人,絕不會多此一舉放她走。」

    蘇夜微微一驚,心想自己居然小看了他,只好搖頭道:「這不叫隱瞞。我也算瞭解你了,你平時只喜歡享受江湖仇殺的成果,不喜歡親身參與,所以我懶的多說。此事的確沒這麼簡單,若你有興趣,告訴你也無妨。」

    這回答似乎讓世子很滿意,只見他又瀟灑一笑,道:「我何德何能,敢來逼迫師父。不過,如果你需要人手幫忙,我這些年勤學苦練,刀劍上的功夫只怕還派的上用場。」

    蘇夜極為誠懇地回答:「暫時沒有這個必要。」

    南王世子以進為退,讓她很想就此裝糊塗,說不解釋就不解釋。但魯少華、孟偉等人任職於官府,與王府勢必有明面上的事務往來。王府中發生意外,往往還要請他們前來幫忙。蘇夜考慮到這一點,也就坦言相告,挑明對金九齡的疑心,以及自己剛剛得罪了他,就被二娘刺殺的事實。

    金九齡名氣極大,遍傳黑白兩道,讓天下盜匪聞名喪膽。南王世子自然聽過此人名頭,難免有些吃驚,說了句大俗話:「他居然是這種人?其實我以前見過他,對他印象很好。」

    蘇夜冷冷道:「所有人對他印象都很好,願意與他做朋友,才給了他作惡的機會。他以一個身份掩蓋另外一個身份,縱有疑點,別人也視而不見,他所破獲的案子當中,到底有多少人是真兇,多少人被他栽贓,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世子笑道:「他威脅了蛇王,師父就做出種種對他不利的推論?不過這推論合情合理,如此一來……女人若甘心為男人賣命,肯定是愛上了他。那位二娘和金九齡之間,只怕有點不清不楚吧?」

    蘇夜瞥他一眼,適時打擊道:「沒準他手中有她的把柄,逼的她不得不賣命,也未可知。」

    她等了一段時間,不見公孫大娘上門拜訪,也沒聽說金九齡有何異動,漸漸鬆懈下來,更為關注南王壽宴,以及葉孤城大駕光臨之事。

    她與葉孤城說生不生,說熟不熟,更像互相欣賞的兩個人。當年,葉孤城面上不說,心裡卻在懷疑她未必夠格做世子師父,直至她出言邀戰,才改變了對她的看法。這次他恰好出關,答允前來,也令蘇夜相當高興。

    然而,正當她認為金九齡不願惹她,轉移到其他地方時,南海、莆田等地竟頻繁傳來消息。六扇門特意派人通知王府戒備,說有個神秘大盜在多地犯案,劫掠鏢銀寶物,因武功極高,還沒有人能攔得下他。但有幾位苦主看到,那大盜施展輕功時,衣下居然露出一對女人才穿的紅繡鞋。

    蘇夜聽完這消息,先驚後怒,皺眉道:「他膽子真大,把我當猴耍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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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她曾心生猶豫,認為金九齡收入有限、花銷奇大,要靠二娘挪移組織財產供他揮霍,估計手上沒有太多錢財。另一方面,他作惡時常常利用當地名捕,並無其他手下,連作案都得親力親為,算是個很辛苦的反派人物。

    如果他警惕心足夠高,就此放棄作案想法,沉寂一段時間,那蘇夜未必有空專門追捕他。但他藝高人膽大,又深恐被她盯住,竟更為急切地嫁禍紅鞋子。

    事實上,這著棋並不太壞。紅鞋子姐妹中,武功比得上他的只有公孫大娘。蘇夜只要沿著這條線索追查下去,自然會懷疑她,並把注意力從他身上移開。

    可惜的是,莫說蘇夜早知金九齡背地裡做過什麼,就算不知道,她發覺南粵一帶出現神秘大盜,也會本能地想到他。他錯估了她,一如他錯估陸小鳳,自然會在最後大吃一驚。

    蘇夜不願繼續放任不理,便讓人把副總管江重威叫來。

    江重威本為南王府總管,精擅鐵砂掌功夫,一身硬功號稱東南第一。他見過夜刀後,心知自己無法與蘇夜相比,便爽快地讓出總管之位。兩人平日相處的還可以,由於蘇夜專門輔佐世子,將平常事務交給江重威,他在大多數人心裡,地位與過去毫無差別。

    蘇夜見到他,也不東拉西扯,浪費時間,要他說出義妹江輕霞出家修道的地方。

    許多人都知道,江總管有個當女道士的妹妹。但他們並無血緣關係,本為自幼訂婚的未婚夫妻。可惜江重威天生患有疾病,無法真正做人丈夫,更別提成為一個父親。江輕霞絕望之餘,做了女道士,平時也和其他男人來往。不過,她心裡仍記著江重威,十分關照掛念他。

    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江輕霞也是紅鞋子八位首領之一。二娘既然不肯通知公孫大娘,那麼蘇夜從她身上入手,要她傳話,效果也是一樣的。

    江重威雖然有些意外,卻想不出蘇夜有什麼必要對江輕霞不利,猶豫片刻,把道觀地址說了出來。她一拿到地址,就親自趕去那地方,見到了想見的人。

    紅鞋子向來十分神秘,不願被外人知道自己身份。因此,江輕霞一聽就搖頭,裝作沒聽說過這名字。直到蘇夜不耐煩,連續說出多個姓名,並表示有正事找公孫大娘,她才放棄掩飾,承認自己在紅鞋子中排名第五。

    除二娘之外,其餘成員均樂意服從公孫大娘,尊重她的命令,彼此之間亦有姐妹情誼。江輕霞聽說二娘與金九齡勾結,意欲把盜案栽到她們頭上,頓時極為驚愕。

    如果公孫大娘死去,那麼首領之位自然由二娘繼承,這兩年的虧空也會被一筆抹消。其他人要麼因此喪命,要麼被永遠蒙在鼓裡,很可能根本不知金九齡在背後操縱。

    她能看出此事事關重大,答應為她帶去口信,要公孫大娘到王府一行。等公孫大娘接到消息,她們自然會接下對付金九齡的大部分重擔,也不用她再度離開王府,親自搜尋他的下落。

    之後,她又再度將魯少華請到王府之中,談及最近發生的案子,並問能否找金九齡幫忙。這本是個很合理的請求,無論是誰,聽說昔日的天下第一名捕就在附近,自然希望他能出一份力。可魯少華卻像和人家約好了似的,矢口否認道:「金老總和苦瓜大師有約,早就離開了羊城。」

    蘇夜微微一笑,問道:「他還會回來嗎?聽說南海那邊,丟失的古玩字畫價值幾十萬兩銀子。而那大盜武功太高,只怕普通捕快難以應付。」

    魯少華抓起賊來得心應手,說謊也臉不紅心不跳,苦笑道:「這個麼,我們就不知道了。」

    他只是金九齡的老班底、老下屬,可能當真不知道。即便蘇夜嚴加逼問,只怕也問不出什麼,更拿不出他們與金九齡勾結,聽從他吩咐做事的證據。

    她放棄了恐嚇他的想法,微笑道:「也罷,金老總好像很喜歡這裡。若他回來了,希望他能到王府轉轉。不然的話,恐怕大盜已經進門,我們還不知道呢。」

    金九齡從酒窖打通地道,進入王府寶庫,盜走庫中所有寶物,還好整以暇地等在那裡,並刺瞎了前來巡邏的江重威。

    魯少華等人極有可能消極怠工,隱瞞可疑之處,導致陸小鳳和花滿樓來了,才看出酒窖能夠直通寶庫地底。

    而金九齡簡直喪心病狂,見江重威失意離開,就主動去做新一任的王府總管。他利用這個身份,再度為自己套上一層障眼法,既能清理作案時留下的痕跡,又能與王府拉上關係。南王府本就富甲一方,又不太在意日常收支。若他在賬面上做手腳,很容易竊取大量金錢,還不會被人發現。

    由此可見,他做事雖然謹慎,擅長尋找替罪羊,卻能在必要時做出瘋狂舉動。

    蘇夜回憶他種種行為,心想也許他膽子當真夠大,會應邀出現,用光明正大的行為,洗清她對他產生的疑慮。尤其王府佔地極廣,結構複雜,他覬覦王府藏珍,就得預先到這裡來踩點,弄清楚衛士換班規律,並持續不斷地挖掘地道。

    她很難想像,以王府守衛之嚴密,直到地道完成還沒人發覺不對,只好捏著鼻子接受了這設定。

    然而,金九齡也可能忌憚她的武功,徹底放棄王府,改為打其他富豪的主意。她又等了若干天,既沒聽說他送來拜帖,上門拜訪,也沒聽說那紅鞋子大盜再次作案。這不由讓她猜想,也許公孫大娘已知道了這事,展開對金九齡的反擊,才讓他心有顧忌,不敢繼續下去。

    本月十五,天氣極為晴朗,也極為炎熱。白天驕陽似火,烤的泥土都要冒出青煙,晚上則明月當空,月光皎潔清冷,將地面塗上一層水銀般的顏色,也稍稍緩解了暑氣。但普通人不會武功,懼寒畏暑,只覺熱的難以入睡。

    王府裡花木繁盛,走到哪裡,都能聞到草木特有的清香。大多數花在夜間閉合,清晨開放。但府中人經過花叢旁邊時,仍會有沁人心脾的感覺。

    離月底老王爺生辰,還有整整十天。賀客十有□□已經啟程,自四面八方趕往羊城,準備在當天登門賀壽。

    蘇夜有種直覺,感覺這次壽辰不會平靜。但要說具體會發生什麼,她也說不清楚,只暗自盼望事情別鬧大,更不要在當天出事。南王父子包藏禍心,對她倒確實不錯。如果南王壽宴搞砸,她可沒什麼理由高興,也無疑是讓她丟了面子。

    然而,她從蛇王小樓那裡回來時,一進門就聽到消息——白雲城主來了。

    他若有事前來王府,勢必要早到幾天,藉機傳授世子劍法。世子有兩個師父,他卻只有這一個徒弟。他還有個遠房子侄,名叫葉孤鴻,也接受過他的指點。但葉孤鴻拜在武當門下,並不算他弟子。

    蘇夜一進正堂,便見客座上坐著個白衣人,南王世子正在一旁相陪。

    此人白衣如雪,頭戴檀香木座的珠冠,年紀大約在三十歲上下,唇上留著微鬚。他衣服已經夠白,臉色卻也如同白玉,一雙眼睛猶如寒星,盯著人時,彷彿沒什麼感情,可目光一旦產生變化,又讓人覺得他內心好像十分多情。

    他坐在那裡,坐姿筆挺,像豎在座上的一柄絕世寶劍,不需要任何動作,便有無形的森寒劍氣,在這莊重、華麗、軒昂的大堂裡瀰漫著。

    這人自然就是南海飛仙島之主,白雲城主葉孤城。

    當然,他的頭銜不限於此,還可以加上「一劍西來,天外飛仙」,「當世最傑出的劍客」,「南王世子師父」,以及「南王父子謀反計畫的核心人物」。

    蘇夜從來不喜歡挑剔,對自己本身以及自己過的生活都很滿意。其實她有錢有勢,也很有品位,的確沒什麼值得挑剔的地方。但她每次見到葉孤城,都覺得五湖龍王派頭還不夠足。

    她應該再冷漠一點,隨身帶上幾隊少年少女,遇到人就擺開陣形,為她出場造勢,才算配得上那個身份。

    葉孤城對她從來很客氣,見她進門,便向她點了點頭。蘇夜則充分表現了一個高手應有的和藹可親,不但點頭還禮,還嫣然笑道:「城主來了。」

    這無疑是句廢話,但葉孤城照舊給她面子,緩緩道:「我出關比預計中早,便提前過來。」

    世子笑道:「你們兩位都是我的師父,說話時可否親熱一點。我聽著你們的話,簡直就像兩個陌生人在寒暄,又禮貌又客氣,就是沒有任何關係。」

    這座正廳大堂裡,有世子親信,也有葉孤城帶來的下屬。他們均眼觀鼻,鼻觀心,沒有一個人在意主人的談話內容,顯然經過嚴格訓練,估計也值得信任。

    蘇夜目光掠過他們,人已在葉孤城對面坐下。她先看了世子一眼,才笑道:「難道城主和你說話時,很親熱嗎?其實我今天還在想,白雲城主一到,就沒有人敢在南王府惹事了。」

    葉孤城也看了她一眼,終於問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蘇夜道:「我想說我的擔子會減輕很多,能專心陪陪貴客。」

    從表面上看,她所說的仍是客氣話,還有貶低自己之嫌,但她並沒這個意思。葉孤城可能還不知情,世子卻能聽出其中涵義。

    葉孤城人在王府,就像一隻鎮宅闢邪的貔貅,足以鎮住任何宵小之輩。這樣一來,她便可以應付任何突發事件,尤其是那些不請自到,然後帶來驚喜的「貴客」。


第六十二章

    誰是當世最出色的劍客?

    在葉孤城和西門吹雪決戰之前,沒有人可以回答這問題。江湖中用劍的少年,都會自己偷偷想出一個答案。但他們也都知道,空想出的答案沒有意義。

    他們兩人素不相識,素未謀面,住處相距很遠,只因劍道爭鋒,隔空成為宿命般的敵人。

    有些人稱之為「命運」,並深深陶醉於宿命感,感覺兩大劍道宗師一交戰,高大上之氣就撲面而來。蘇夜卻一直覺得,這叫「有病」。

    她當然從未公開表態,唯有南王世子知道她的看法。他小心地給師父點了個贊,然後表示決戰勢在必行,所以不要告訴大師父。

    葉孤城與西門吹雪決戰,會把地點定在紫禁之巔。那一天,大內侍衛必定如臨大敵,將大部分力量用於提防觀戰的江湖人,導致宮中守衛空虛。

    蘇夜依稀記得,這兩位本來敲定了紫金山,只因西門吹雪妻子懷孕,才推遲時間,更改地點,不知怎麼變成了蓄謀已久。不過天大地大,當事人最大。世子一口咬定是紫禁不是紫金,那他們就這麼愉快地決定了。

    葉孤城知道所有計畫,也知道自己扮演什麼角色。老實說,他的角色很不光彩,需要欺騙西門吹雪,欺騙所有觀戰者。西門吹雪把他當對手時,他卻得使用金蟬脫殼之計,讓別人易容成他的模樣,以便趕去刺殺皇帝。

    但他仍慎重對待這次決戰,並不因別有隱情而懈怠。近年來,他屢次閉關,磨煉劍術,白日靜觀潮起潮落,夜晚仰視月落星沉。

    因此,蘇夜再見到他,只覺他身上有了些許變化。這變化並非很明顯,卻表示他的劍愈發完善,趨近完美,「天外飛仙」也更接近於天下無雙的劍招。

    如果要她給出一個答案,那她認為葉孤城應該勝於西門吹雪。在那場牽動天下人心神的決戰中,西門吹雪本人也有這種想法。

    但事情往往不肯按照預定路線發展,所以她的答案同樣毫無意義。

    她對葉孤城持保留意見,雖有想法,卻從未宣諸於口。有趣的是,葉孤城對她亦有相同態度。在他眼裡,或者說在任何人眼裡,蘇夜都是個很奇怪的人。

    他從來沒有朋友,只有敵人,而敵人也基本死乾淨了。他與南王世子相熟,但那只是師徒關係,而非朋友。他試著以看待朋友的眼光看待蘇夜,又發覺她在奇怪之外,還很有趣。

    有些時候,他想和她談更為深入的話題,怎奈交淺言深,談話未必會很愉快。因此,他們認識了這麼久,他還是第一次這麼做。

    葉孤城第二天來找她,見她拿著一本賬,正在審閱南王府的賬目,不由產生一種荒謬感。

    南王府採購、花銷、開支、收入,均由江重威負責,王府賬房執行。但採購什麼,在哪裡進行開銷,卻大多由蘇夜決定。她以「有助於謀反大業」為幌子,假公濟私,購買大量對她有用的商品。

    她和南王父子目標性質相似,需求的東西也相似。迄今為止,他們只認為她盡職盡責,從未生出哪怕最微小的疑心。他們做夢都想不到,她看著南王府府庫時,用的是主人般的眼光。

    葉孤城更不可能知道她怎麼想,見她活像個賬房先生,只能在心裡搖一下頭,屈尊在她對面坐下。

    蘇夜秘密較多,從不用人服侍,不太樂意有人在身邊轉來轉去。葉孤城此來,也沒帶他的侍從手下,所以這個房間裡,居然只有他們兩人。

    他們談任何事情,都不必擔心被人聽到。

    陽光還是那麼刺眼,直射著院中的花,將它們烤出比平時更濃烈的香氣。花香裡好像也帶著熱氣,令人聞到它時,心情更加煩躁。

    蘇夜確認賬目無誤,而她要的東西也都買齊了之後,便把賬本合上,笑道:「城主找我幹啥?」

    葉孤城道:「我想問你一件事。」

    「……請講。」

    也許練劍的人都特別愛穿白衣。葉孤城起碼有一萬件白衣,每天換著穿,至少蘇夜從沒見他穿過別的顏色,最多換換頭上的發冠。可惜他氣質太獨特,容貌太出眾,只要不是披頭散髮,就無人關心他戴了什麼。

    值得他關心的事情並不多,所以蘇夜立刻猜出了他要問什麼。果然,葉孤城道:「你這次去關中,有沒有見到西門吹雪?」

    蘇夜笑道:「沒有,我和西門莊主毫無交情,難道就為了看看他,貿然上門拜訪?」

    她當然動過一見西門吹雪的心思,但仔細想想,如果她手裡提串香蕉,就更像去動物園看猴子了。這對人家無疑很不尊重,因而不如等到時機成熟。

    葉孤城又問道:「那麼,獨孤一鶴如何?」

    蘇夜的回答更為簡潔,「不如我,如不如你嘛,我不知道。」

    也就是說,她認為獨孤一鶴和武功和他們相差無幾,所以究竟怎麼樣,只有親眼一見才能做出判斷。葉孤城自然明白這道理,並不覺得她敷衍。

    他忽然笑了笑,淡淡道:「像你這種人,心甘情願來做王府總管,也真是奇怪。」

    蘇夜道:「像你這種人,心甘情願配合王府的陰謀,豈不比我更奇怪?」

    葉孤城失笑,搖頭道:「你明白我是為了什麼,難道南王對你也有恩情?我實在想不出,你能從這件事中獲得何種好處。」

    蘇夜考慮到附近沒人,決定親自給他倒茶,聽到這裡,手中茶壺頓時一頓,「難道在你心裡,我就是這麼個無利不起早的人?」

    葉孤城沒有答話,但眼神出賣了他的想法。那眼神從內到外都寫著兩個字——廢話。

    他不僅不笨,甚至還是世上少有的聰明人。除非蘇夜出於興趣愛好,天生愛幫別人處理府邸事務,否則必定有著其他目的。南王世子起初也這麼想,後來發現她稱職到無可挑剔的地步,才打消了心中疑慮。可葉孤城又不是南王世子,更為瞭解一個絕頂高手的心理。

    蘇夜下意識向窗外瞥了一眼,只見外面花影重重,只聞鳥啼,不聞人聲。她將茶杯斟滿,忽地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道:「我信任城主為人,所以願意把真相告訴你。」

    葉孤城想不到她這麼痛快,微微一愣,旋即恢復平靜,以她方才的語氣道:「請講。」

    蘇夜笑起來時,連他都忍不住眼前一亮,恨不得跟著她一起笑。但這個時候,她的笑容裡隱藏著更多複雜情緒。如果葉孤城見過柴郡貓,會發現這兩者的笑容極為神似。

    蘇夜道:「實不相瞞,我能得到在其他地方無法得到的東西。我想學習領悟一下,如何才能不驚動朝臣黎民,取皇帝而代之,成功登上皇位。」

    葉孤城終於愣住。

    無論給他多少次機會,他都猜不出蘇夜竟是這個目的。他本能覺得她在開玩笑,可她實在沒必要開這種玩笑。

    他將茶杯拿到手裡,只聽蘇夜又道:「現在城主該明白了吧,對我而言,沒有比南王府更合適的地方了。只要能學到謀朝篡位的精髓,替王爺與小王爺出出力,又有什麼了不起的?」

    不知過了多久,葉孤城緩緩道:「你能練成這麼高的刀法,當真出乎意料。」

    蘇夜笑道:「哦?」

    「你心中掛念的事情太多了。我一向認為,無論學習什麼,都要心無雜念,矢志不渝。」

    蘇夜道:「我明白,我有理由相信,你和西門莊主在武學一道上持有相同看法。你們認為,練武,或者說練劍,是一條孤獨、寂寞、充滿了艱難險阻,需要付出無數代價的路。劍法越高,就越高處不勝寒。唯有忍受無盡孤獨,才能取得你們想要的成就。」

    葉孤城心情似乎不壞,甚至還開了個小小的玩笑,笑道:「我不是很熟悉你,但我感覺,你下一句就會表示不讚成。」

    蘇夜微微一笑,柔聲道:「城主既然知道,我也不必再說下去了。」

    葉孤城道:「不,你繼續說吧,我倒很想聽聽你對武學的看法。」

    蘇夜道:「這只是我的個人想法,什麼都做不得準,城主聽過就算,就算有冒犯之處,也不要生氣,因為我並非針對你們……你。」

    葉孤城仍然用眼神表示這是句廢話。蘇夜又笑了笑,才道:「一個人想在某個領域中成為大師,天賦和勤奮只是一方面,最緊要的是,他得真心喜歡做這件事。我真心喜歡武功,認為練武很有趣,也許比世上大部分事情都有趣。因此,當我練功或悟刀時,我並不覺得這是在求道,而是在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

    「你要知道,許多人因生存所迫,根本沒有辦法滿足自己的喜好。我能天天這麼做,高興還來不及,又怎麼會覺得孤單寂寞?」

    她話說到這個地方,其實已經足夠。但她出於對葉孤城的尊重,認為既然說了,就最好坦言不諱,別說到一半又吞吞吐吐。

    她遲疑一下,繼續說道:「如果城主習劍,感受到的不是快樂和喜悅,而是磨難和枯燥,需要以無上意志來克服,日復一日忍耐。那你又何必這麼做,只因劍可以給你常人難及的力量嗎?」

    葉孤城不置可否,不否認,也不贊同,只淡淡道:「難道你就沒有困難的時候?」

    蘇夜道:「有啊,多了去呢。可我更樂意把它看做挑戰,想想戰勝它時的心情,就不覺得麻煩了。」


第六十三章

    事實上,蘇夜可以利用更多時間練武,比常人更具優勢。如果沒有副本世界,她幾乎沒可能一邊發展幫派,一邊練成這麼高的武功,毫無疑問得放棄前者。

    她自知佔了太多便宜,平時出言很謹慎,並不以取得的成就為傲。但她對葉孤城所說的話,也是她長久以來的真實想法。

    如果她討厭武功,卻為了擁有強大力量,終生強迫自己去練,日子未免過的太慘了,而因為練武而孤單寂寞冷,更是無稽之談。

    她只能說,一個人一旦擁有某種想法,就會在不知不覺間,自覺履行並驗證它,然後心想「果然如此」。若她認為追尋劍道至境,就要忍受孤獨,那自然無心結交朋友,然後更加孤獨。

    因此,她總結道:「城主請恕我直言。我心中的武學至高境界,是無拘無束,隨心所欲,身心都無比暢快,絕對不會有孤獨寂寞,不被他人理解的可能。若真有那一天,我高興都來不及,又怎會感到高處不勝寒呢?」

    葉孤城忽道:「我收回我的話。」

    「啊?」

    他淡淡一笑,「你解釋過後,我才不得不承認,你的確有著練成這等刀法的潛力。」

    這已經算是很正式的認同,令蘇夜相當高興。她微笑道:「所以我時常想,沒準你,還有西門莊主,並非像人家想像中那麼寂寞。你們練劍時,理應心無旁騖,什麼都不想。或者說,朋友對你們的吸引力,實在比不上劍。只要一劍在手,就無心理會其他事情。」

    葉孤城搖頭,道:「你猜錯了。」

    他一生之中,絕大多數時光都在白雲城度過,每天一睜眼,便可看到島外藍的毫無瑕疵的大海。島上沙灘比白玉還要潔白,卻比不上天上白雲。所有人目睹這副美景,心胸都會為之豁然開朗,彷彿忘了人世的一切隱憂。

    但他生命裡仍有遺憾,因為沒有朋友,也沒有可以深入交談的對象。他少年時曾有一個初戀的女子,結果那女子死在了病榻上,令他領悟痛苦、絕望與恐懼。

    他想,他的確希望有個朋友。但真正可靠的朋友,就像沙漠中的金塊,可遇而不可求。如果他沒辦法結識這樣的人,就只能孤單度過一生。

    蘇夜沒想到他如此痛快,愣了一愣道:「好吧,我向你推薦陸小鳳。迄今為止,只聽說他被朋友坑的不輕,還沒聽說他坑過朋友。」

    葉孤城大笑,道:「你對他的評價竟也這麼高?我早想見識心有靈犀的指法,綵鳳□□的輕功,怎奈迄今尚無機會。」

    「總有機會的,」蘇夜道,「只要他沒死在你的天外飛仙下。」

    有些江湖人支持葉孤城,另外一些支持西門吹雪。但他們的支持不能再廉價,如同觀看角鬥的殘忍觀眾,渴望兩大劍客撕咬一場,分出劍術高下,證明自己支持對了人。

    蘇夜對這兩人本無傾向,更無所謂支持哪個,只因認識葉孤城在先,心裡稍稍傾向他一點兒。此時,她談興被挑了起來,正色道:「我沒見過西門莊主,卻知道他對劍的看法。」

    葉孤城道:「在此之前,我想先聽聽你對劍的看法。」

    蘇夜又是一愣,皺眉道:「我?我的答案可能令你很失望。在我眼中,劍、刀、槍、棍和其他兵器全無區別。當然,不同兵器有著不同用法。但斤斤計較於這點差別,只能證明那人仍被現成招式束縛,換把武器就束手束腳。我用刀,是因為我從小就用刀,已經習慣了。重要的是武器背後的法理,而非武器本身。」

    她輕輕嘆了口氣,又道:「城主一定贊同我吧?你用木劍,用鐵劍,用削鐵如泥的絕世寶劍,甚至用樹上摺下的柳枝,難道會有很多不同?」

    葉孤城點頭,問道:「西門吹雪又有什麼看法?」

    他理應親口去問西門吹雪,而非要求他人轉述。可他實在太好奇他的想法,即便隔空問問,也足夠滿足好奇心。何況,蘇夜也不至於捏造假話,故意騙他。

    蘇夜道:「西門莊主認為,學劍必須心誠,不但誠於劍,還要誠於人。學劍者若心懷邪僻,終日圖謀不軌,想著如何暗算敵人取勝,那就不配學劍。」

    葉孤城與南王世子勾結,打算以天下無雙的劍法暗殺皇帝,無論如何算不上正大光明。他可能覺得不自在,臉上卻沒什麼表示,只淡淡道:「我用劍,不用人。我只需誠於劍,不必誠於人。」

    蘇夜再去續茶時,卻發現茶壺已經空了。她只好把它推到一旁,笑道:「這個麼,你可以等見了西門莊主,自己對他說。不過我倒很同意你的想法,因為劍就是劍,只是千百武學中的一種。學劍要誠心正意,永遠不做壞事,不動惡念,那為何學刀就不需要?」

    她仗著西門吹雪不在,肆無忌憚地道:「西門莊主也好,東窗莊主也好。他們制定的規則,只對他們本人有用,旁人沒必要在意。倘若我在決戰時勝過了他,難道就表明我的話是金科玉律,對劍道理解的更為深入?不,那隻代表我武功好,不代表任何事情。」

    葉孤城道:「一個人為人如何,總能從他武功中看得出來。」

    此話一出口,蘇夜立即想起了一抹淒豔邪異的刀光。那刀光如天邊最後一線暮照,黃昏細雨中飄落的殘紅花瓣,簡直可被稱為「魔刀」。

    究竟能不能從□□刀上,看出蘇夢枕的為人?

    她因分心而略略沉默,頓了頓方道:「也許的確如此,可我寧願依靠那人的做法來判斷,而非他的武功。況且我又不能說,正人君子用的劍叫作劍,奸邪之徒用的就不叫。」

    她狀若無意地看了他一眼,再度淺淺一笑,「武道淵深如海,劍道也是一樣。任何人都不能給它加上規矩方圓,西門莊主自然不例外。練武之人到了某個境地,就該有著獨立想法。以我為例,若我因他人說法而動搖,那心志必定也跟著動搖,離窮途末路就不遠了。」

    葉孤城並沒說話。他那張如漢白玉雕成的臉上,流露出半是沉思半是沉默的神情。蘇夜知道,他在想西門吹雪,在想「誠於劍、誠於人」是否有道理。

    歸根究底,他仍最在意西門吹雪。其他人說什麼,對他都如過眼煙雲。蘇夜無法理解他的重視,卻尊重他的選擇。

    即便世上有一百個絕世刀客,仍無法對她造成什麼影響。但葉孤城將西門吹雪劃為宿命對手,也是他的自由。

    她陪著發了一會兒呆,又問:「城主這次出關,想必有了不少領悟。不知何時方便,容我再度領教你的劍招?」

    葉孤城大夢初醒似的,淡淡道:「不如等壽宴之後,因為我還有些事要想。你如今忙成這樣,恐怕也做不到全力出手。」

    蘇夜鬆了口氣,心想他這人也算厚道,不曾說打就打。要知道,葉孤城與西門吹雪約戰於月圓之夜、紫禁之巔,和她約戰於盛暑之下、賬本旁邊,那她臉上可沒什麼光彩。

    她看了看那些賬本,以及夾雜在賬本中,由南王府下屬送來的情報消息,苦笑道:「城主平時以練劍為主,鮮少理會俗務。我卻有幾萬兄弟要養,若不辛苦工作,就沒錢、沒糧、沒布匹綢緞、沒刀槍弓箭,誰肯跟我?」

    葉孤城冷笑道:「幾萬兄弟?你能叫十個手下出來,我就贈你白銀百萬,珊瑚千株。」

    蘇夜一驚,亦冷冷道:「你居然這麼有錢?」

    葉孤城道:「雖不及南王府,倒也差強人意,至少可保我一生衣食無憂,得以專心練劍。」

    蘇夜所言只是說笑,並未當真覬覦白雲城產業,因為南王府庫中所藏,已夠她消化相當一段時間的了。洞天福地面積畢竟有限,以她一人之力,根本不可能帶走太多東西。就算現在這樣,她也得逐漸轉運進去,活像一隻無比勤奮的螞蟻。

    葉孤城定於壽宴過後與她交手,正中她下懷,可以專心處理大宴前的麻煩事。但她再次沒想到,首先找上門來的,居然不是公孫大娘,不是金九齡,而是一個不速之客。

    這一天晚上,她按照平時習慣,在南王府中到處轉轉,既為散心,也為查看疏漏之處。夜已經深了,她又是一身黑衣,手中沒有提燈,看起來七分像鬼,三分像人。

    事情就是這麼湊巧。當她走到關押王府仇敵的地牢時,驟然心有所感,迅速隱入旁邊陰影,扭頭朝另外一個方向望去。

    王府守衛嚴密,卻也遵照一定規矩,該換班時換班,該休息時休息。雖說每天都更換口令,隨機安排巡邏人手,但還是難以攔住真正的高手。

    她早已視黑夜如無物,一眼望去,便準確地捕捉了某個同樣穿著夜行衣的身影。

    那人輕功高的出奇,又極為機靈,專挑屋簷、廊下、假山旁邊等死角位置行動。旁人費盡力氣上不去的地方,他都不必找地方借力,輕飄飄地縱了上去,就像沒有重量,動作還瀟灑至極。他目標頗為明確,直奔地牢入口而來,對相反方向的寶庫毫無興趣。

    蘇夜不由一笑。

    她已經知道這人是誰了。


第六十四章

    地牢裡關著前青衣樓樓主霍休,別無他人。

    蘇夜尚未想好怎麼處置他,只好先把他扔在那裡。反正他逃也逃不出,跑也跑不掉,每天給他三頓飯吃,又不是給不起。

    這消息十分隱秘,但算不上重要秘密。只要有心,不難猜出他被關在王府之中。來人輕功奇高,又直撲地牢,準備救人,除了為朋友兩肋插刀的陸小鳳,還能有誰?

    陸小鳳灑脫不羈,義氣干雲,是個不能再好的好朋友,於是經常被朋友插上幾刀,例如霍休、例如金九齡。司空摘星在必要時,也會小小坑他一下。令人敬佩的是,他從不因此懷疑朋友,或者大嘆人心如何黑暗。即使被騙一百次,只要朋友有麻煩,他仍然樂意千里迢迢趕去幫忙。

    他本應在南王府中遇上白雲城主,卻因夜訪時間有出入,不幸遇上了蘇夜。

    轉眼之間,他離這排房屋已經很近,輕靈的就像滑翔於飛簷下的鳥兒。房門前、房屋裡都有守衛,卻沒有可能抵擋得住靈犀一指。

    只要他一指點出,勢必會有一人倒地。然後他便可摸進入口,輕易救走霍休。

    蘇夜這麼想,他自己也這麼想。他順利潛入王府,一氣潛到這裡,自覺離成功已經很近。他正要借力縱身,躍向王府衛士看不到的地方,卻發覺眼前升起了一個幽靈。

    世上當然沒有幽靈,只有幽靈般的刀法。一柄黑刀從夜幕下探了出來,刀光縱橫,比刀聲更快,形成一道更深、更黑、任何光芒都無法穿透的幕布,劈頭蓋臉籠向了他。

    陸小鳳大吃一驚,甚至來不及看用刀的人。他眼裡只有刀,身體只能感到撲面而來的濃烈刀氣,心沉了下去,精氣神卻已提升至巔峰,準備對付這生平僅見的強敵。

    然而,他縱躍到一半,內息也恰恰走到一半,正是進不得退不得的時候。他一見這刀,便知正面對敵也很困難,遑論被人偷襲。好在他歷盡風險,頓時當機立斷,整個人凝力下墜,務求在刀光臨身前,墜到用刀人的下方。

    他已顧不得被人發覺,只想伺機反擊。但他立即發現,他根本沒有反擊的機會。他覺得刀勢已到了盡頭,難以回轉變化,卻大錯特錯。那把刀在空中打了個旋,就像海面上的漩渦,蜿蜒而下,仍間不容髮地跟了上來。

    陸小鳳就像海面下的人,絕望地看著海龍從上方鑽了下來,朝他露出巨口獠牙。但他是陸小鳳,他在最絕望的時候也不會絕望。

    他緊盯著刀鋒去處,一指點向刀勢正中。

    眼見黑色光芒鋪天蓋地,即將把他腦袋絞的粉碎,刀光卻忽然消失了。它來得迅如流星,收得也神完氣足,毫無意外痕跡。

    陸小鳳飛一樣地退後,神態已十分狼狽,甚至拿捏不住飛退的力道。落地時,他彷彿剛學輕功的練武新手,居然拿樁不定,又向後退了一步。他的輕功已然獨步江湖,再也沒人能比他更快,此時用盡力氣逃命,只因面對著讓他必須逃命的敵人。

    蘇夜安靜地站在原地,右手一擺,手中刀已收回袖中,笑問道:「陸小鳳,陸大俠,陸公子,你深夜來到南王府,有什麼貴幹啊?」

    陸小鳳的確是武學奇才,膽色與見識俱佳。他明明事出倉促,來不及以雙指夾住刀鋒,仍能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裡,看出刀勢最強的地方亦是最弱,無比精準地點向了那裡,逼迫蘇夜變招。

    蘇夜若變化招式,繼續追擊,自然還大佔上風。可她又不打算真殺了他,出手隨便嚇唬一下,也就自行收刀了。

    月光下,她只見陸小鳳年輕、瀟灑、富有魅力,一雙明亮的眼睛上,長著一對墨一樣漆黑的眉毛,而他的鬍子果然很像眉毛,彷彿長錯了地方,極具個人特色。

    他絲毫沒有驚懼之色,最多有點意外,先嘆了口氣,才道:「我來五羊城之前,去峨眉拜訪了峨眉掌門獨孤一鶴。」

    蘇夜道:「哦?」

    陸小鳳道:「我們以前從沒見過面,談的卻很投機。他說,你是他見過的刀法最高的人。他中年時棄刀學劍,到老又把刀法糅入劍法,創出刀劍雙殺之絕技,仍然比不上你。」

    蘇夜笑道:「這是獨孤掌門的抬舉。」

    陸小鳳看到美麗女子時,心情總會很好。他認為,美人與烈酒、鮮花、美景一樣,是上天賜給人的福祉,若不懂得欣賞,人生就少了一半樂趣。

    因此,他差點被夜刀劈成八珍烤雞,仍可保持愉快心態,半是調侃,半是認真地道:「蘇總管說話不可太謙虛,否則不如你的人就更沒面子了。」

    王府守衛耳目靈敏,一聽夜刀嘯聲,便匆匆趕來,手中已架起了諸葛神弩,直至蘇夜示意無事,令他們退下,才各自退回崗位。但這樣一來,恐怕不能不驚動世子與葉孤城。

    蘇夜揮退了他們,方道:「難道我自稱刀法天下第一,人家才比較高興?陸公子,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究竟為何而來。」

    陸小鳳摸了摸鼻子,苦笑道:「別叫我陸公子,唉,霍休是我的朋友,我不能不來。我得親眼一看他是青衣樓主的證據,才能死心,而且我想和他說幾句話。」

    蘇夜雖沒想到他在這時現身,卻已猜到他有可能這麼做,並未過於意外。她手上那份證據,本就是為此事而整理出的。否則她突然幹掉了霍休,別說陸小鳳,連閻鐵珊等人都不會置身事外。

    她道:「可以,相信你已聽獨孤掌門說過內情,那麼我將證據交給你,你拿著它們去找霍休好了。但我醜話說在前面,無論你怎樣看待霍休,都不可將他救出南王府。他武功太高,人又太狡猾,一旦逃出去,必然成為我的心腹大患。」

    陸小鳳微微一愣,皺眉道:「只要你有足夠證據,證明他的確是青衣樓主,我又何必這麼做。」

    蘇夜笑道:「我從他手上敲的錢足有幾百萬兩,還用什麼證據?也罷,你先跟我來吧。白雲城主恰好在此,待我介紹你們兩位認識。他對西門吹雪一向很感興趣,和你定然有的談。」

    陸小鳳做事十分爽快,見蘇夜出示了證據,也不再囉嗦。其實他的朋友大多都是武林高人,名頭大,武功高,極易手握大權,若想做壞事,那再也方便不過了。如果他只認識些擺攤賣包子的、早上掃大街的,想必裡面就不會出現青衣樓主這等人物了。

    蘇夜將他介紹給葉孤城,第二天又介紹給南王世子。世子素來禮賢下士,力邀陸小鳳在此多住幾天,同飲一杯壽酒。

    陸小鳳與蛇王乃是多年好友,本就有意在五羊城逗留,便一口答應。蘇夜雖覺有些麻煩,卻因想起以後的事情,認為他留下的好處大於壞處。

    她已聽霍休親口承認,這些年來,青衣樓的大部分收入都流向另一個組織。而蛇王的仇人,與那個組織的首領乃是同一人。據說,那個人來歷神秘,武功高到無法描述的地步,無論想做什麼,都能輕輕鬆鬆地做到。

    霍休與蛇王知道那人的存在,卻不知他是誰。他們只知道,那人代號為「老刀把子」,住在一個名為幽靈山莊的神秘地點。

    蘇夜反覆盤問他們,想要弄出一點證據,最終徹底失敗。老刀把子比狐狸還狡猾,比毒蛇還狠毒,頭上永遠戴著斗笠,從不肯讓人看到長相。別人至多能看出他年紀很大,對手下有著絕對的掌控力。幽靈山莊裡,多的是曾經威名赫赫,近年卻失蹤了的武林奇人,全部甘心受他統御。

    她無法蒐集證據,只好感慨道:「這世界簡直是生長五湖龍王的沃土啊。」

    霍休手握金鵬王朝的國庫財寶,將生意做的風生水起,又利用金錢建立青衣樓,讓利益雪球般壯大起來。不幸的是,他因此被幽靈山莊盯上,遭到老刀把子控制。他辛辛苦苦賺錢,一大半都要上繳給老刀把子,用於發展幽靈山莊。

    只不過,他實在太會賺錢,以致上繳大半收益後,還有著天下第一富人的名頭。

    蛇王妻兒也死於幽靈山莊成員之手。他本可報仇,卻因對方受到山莊庇護,多年來無能為力,自己還受了瀕死重傷。因此,他只好將老刀把子列為敵人,日夜夢想報仇。

    蘇夜雖然預知劇情,聽完他們的敘述後,仍然感到英雄惜英雄,恨不得和老刀把子交換一下心得。但她真正覬覦的,自然還是幽靈山莊攢下的驚人資源。

    她與他們不同,從一開始,就清楚老刀把子的真實身份。毫無疑問,那又是陸小鳳的朋友,名氣極大,還廣受江湖人敬重。

    當陸小鳳察覺他身份時,馬上公諸於眾,希望揭露他的真實面目。但他略施小計,便將嫌疑洗清,令陸小鳳有苦說不出。誰都不會相信,一位德高望重、脫略形跡的名門前輩,竟和神秘邪惡的幽靈山莊首領是同一個人。

    每個人都認為,他為了不受清規拘束,寧可放棄武當掌門之位,將掌門拱手讓給師侄石雁。他被人稱為「圍棋第一,詩酒第二,劍法第三」,日日遊戲紅塵,不與俗人來往。

    但事實恰好相反,他違反武當門規,又被前任掌門發覺,才失去了繼位權利。他想做武當掌門已想的發瘋,不惜建立幽靈山莊,準備在時機恰當時,進行驚天一擊。

    他便是陸小鳳摯友,武當長老木道人。


第六十五章

    蘇夜一直等到壽宴當天,也沒想好如何與陸小鳳挑明這事。

    陸小鳳知道幽靈山莊,知道它的隱秘和恐怖,又從霍休口中,得知這個組織正醞釀著極大的陰謀。霍休毫無節操可言,見自己已經完了,恨不得馬上拖老刀把子下水。可他不知老刀把子是誰,同樣於事無補。

    若非如此,陸小鳳後來也不必裝作被西門吹雪追殺,行險前往幽靈山莊臥底。而老刀把子未必不知他是臥底,卻將計就計,讓他有苦說不出,乖乖為山莊辦事。

    她想來想去,終無良策,除非像對付霍休一樣,直接找上正主木道人。但木道人與霍休不同,門下有無數門人弟子,山外有無數知交好友。她沒有證據,貿然出手,倘若沒能當場制服他,那麼從此以後,她會成為所有武當弟子的敵人,也會和所有正派高人為敵,恐怕沒有第二次機會。

    若真要這麼做,就得等一切塵埃落定,將它當作在此地的最後一件大事來做。她把南王世子扶上皇位,一定能拿到百分之百的完成度,也無需在此之前解決幽靈山莊。

    另一方面,其實青衣樓、金九齡、幽靈山莊這些,均屬於江湖路線內容。兩種路線並不一定衝突,常常有重疊之處。她若成功制服老刀把子,搶走他的所有財產,也能在江湖路線方面取得不錯成績。

    她打定這主意後,便不強求把話向陸小鳳挑明。反正木道人那麼有名,真想找他,總能找得到。

    霍天青任珠光寶氣閣總管,便要負責迎來送往的事,尤其側重於接待武林人士。但她懶得與普通賀客周旋,又將這份重擔交給江重威。南王府的賀客中,有不少庸俗官員,派出男性總管接客,似乎顯的比派她更為鄭重。

    單看葉孤城龜縮不出,和沒發現賓客上門似的,就知道這不是什麼好差事了。而陸小鳳愈發無聊,寧可旁觀她和葉孤城對弈,也不肯到前面看看有什麼客人。可能要等賓客落座的差不多了,他們才會出去。

    俗話說,觀棋不語真君子。陸小鳳在這方面,堅決不肯做個君子,呱啦呱啦指點不休,惹得蘇夜大怒,把位置讓給他,才發現他棋藝爛的可以。

    陸小鳳一邊被打的落花流水,一邊摸著鼻子道:「木道人總這麼說,說我若想贏他,得把他的棋子都捏碎了才行。」

    蘇夜笑道:「哦?我倒以為,你若不把棋盤掀了,就贏不了人家。」

    陸小鳳悻悻然不肯接話,口氣一轉道:「今日有什麼重要客人嗎?我聽說小王爺禮節下士,非常喜歡交結江湖人,早知如此,我該帶幾個朋友一起來。我對他的感覺實在不錯,本以為王府子弟,必定趾高氣揚,看來是我見識太淺。」

    蘇夜心想等他入侵紫禁城時,你就不會覺得他不錯了,隨口道:「如果你是指與花滿樓花公子,司空摘星司空先生同等重要的客人,那麼一個都沒有。只是些平常人物,你去了壽宴,自然能看見他們。」

    葉孤城觀棋不語,下棋也不發一言,與他們兩人截然不同。但他聽出蘇夜口氣,忽然將手中棋子一頓,皺眉道:「你不打算赴宴?」

    蘇夜道:「不打算,凡事有小王爺與江總管照應,我去做什麼?你知道,我和你一樣,很不喜歡那種場合。但人人都知道白雲城主來了,你不去不成,我卻可以偷懶。」

    陸小鳳笑道:「你一定很想和她換個位置。」

    葉孤城哼了一聲,對此不做評價。但看他的反應,陸小鳳一語說中了。

    他和陸小鳳也許還不能算朋友,卻的確談的很投機。陸小鳳終究是個討人喜歡的人,正常人即便不想和他做朋友,也更不願與他為敵。

    然而,她想偷懶,終究事與願違。陸小鳳剛剛輸掉,屋外便進來一名王府衛士,向蘇夜拱手道:「六扇門的金九齡金老總來了。」

    陸小鳳瞬間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喜道:「他也來了?」

    金九齡早已不是公門中人,怎奈名頭太大,別人一提他,仍是「六扇門的金九齡」。此時,陸小鳳發覺朋友登門,不由喜出望外,蘇夜卻眉頭一皺,心中不置可否。

    她已將金九齡之事告知葉孤城和世子,說她準備對付他。這兩人均對她無條件信任,也沒問過為什麼,不約而同為她保密,以免走漏風聲。由於金九齡也是江重威的好朋友,世子好歹多問了幾句。葉孤城本人則對這事毫無興趣,見她不需幫忙,就置之不理。

    迄今為止,還沒有任何外人知道,蘇夜已將紅鞋子大盜鎖定為金九齡,並準備置其於死地。即便在五羊城捕快眼中,蘇夜也被那位大盜引開注意力,不再過問金九齡威脅蛇王的事。

    眼下金九齡不請自來,光明正大踏進南王府,無異於羊入虎口。她有些訝異,更有些警惕,認為他登門肯定沒有好事。儘管她沒有證據證明,卻以直覺感到,他此行與她有關。

    也許她看過太多偵探小說,本能去想他暗殺自己的可能。刺殺過後,他還可以在屍體旁邊,或者屍體手中塞一隻繡著貓頭鷹的紅鞋子,繼續嫁禍公孫大娘。當旁人發現她屍體時,昔年的天下第一名捕就在席間。除了他,又有誰敢觍顏負責追查?

    一場密室殺人案中,在場的警察就是罪犯,豈不是很經典的罪案設定?

    葉孤城自不知她一瞬之間,想了這麼多,只迅捷無比地瞥了她一眼,看她作何反應。他一瞥之下,恰見蘇夜露出笑容,對那位護衛道:「還不快請。」

    她久聞金九齡大名,至今才有機會見到他本人。金九齡已接近四十歲,外貌卻年輕的像二十六七歲的小夥子,英俊程度更勝陸小鳳,又有成熟男子特有的魅力。

    他和傳言中別無二致,全身上下均精心修飾打扮過,衣服看似普通,質料手藝卻無可挑剔,拿一百兩銀子也沒處去買。他手中拿著摺扇,還戴著白玉扳指。摺扇扇面出自名家之手,扳指更是潔白無瑕。與其說他是令黑道聞名喪膽的名捕,不如說是走馬蘭台的翩翩佳公子。外加他談吐優雅,為人風趣,又懂得甜言蜜語,自然很討女人歡心。

    他一進來,便向陸小鳳微笑招呼道:「好久不見了。」

    他招呼過後,才向蘇夜和葉孤城道:「這兩位必定是白雲城葉城主與蘇總管,金某久仰大名。」

    葉孤城孤傲自許,仍只對他點頭示意,並未開口說話。蘇夜卻笑道:「彼此彼此,其實我們在蛇王那裡,已經間接通過消息了。希望金老總莫要認為我針對六扇門。蛇王與王府關係一向很好,我必須要保他的兄弟。」

    陸小鳳這時才知金九齡與蛇王的矛盾,不由微微一愣。金九齡同樣一愣,失笑道:「不敢當,只是一場誤會,金某亦有得罪之處。日後我若要請蛇王幫忙,自會先行將事情說開。」

    他倒也真聰明,順勢將矛盾定為誤會,輕描淡寫化解了蘇夜對他的敵意,又打消了陸小鳳的疑惑。

    陸小鳳問道:「難道你和南王府也有交情?」

    金九齡搖頭道:「並非如此,最近我恰巧回到五羊城,便藉機來王府看看。魯少華告訴我,蘇總管希望我來負責紅鞋大盜一事。而我和江重威又是多年知交,自然要幫他分擔麻煩。」

    蘇夜微微一笑,淡然道:「金老總智謀過人,又捕獲過無數大盜,有你在這兒,王府必定萬無一失。」

    金九齡笑道:「我離開六扇門已經太久,不知能否出上力。」

    陸小鳳再聰明十倍,也看不出雙方都心懷鬼胎。但金九齡一來,他不甚樂意赴宴的心便蠢蠢欲動,恨不得立刻和朋友痛飲一場。即便席上的人都很無聊,也可以回來再喝,橫豎南王世子不會吝惜美酒。他們還沒說上幾句,他便敲定了這件事。

    葉孤城作為唯一知情者,耐人尋味地看了他們一眼,淡淡道:「開宴時辰就要到了,走吧。」

    蘇夜知道,金九齡若想和她單獨相處,便要在宴席將近尾聲時找機會,卻不可等客人散盡。以他的頭腦,不難找出人人都有嫌疑的作案時間。誰能想到,一位三百年來首屈一指的頂尖名捕,會在王府壽宴中,突如其來出手殺了王府總管?

    說木道人是老刀把子,沒有人相信。說金九齡是殺人凶手,同樣無人相信。

    他這一招看似行險,但成功率已經很高。如果蘇夜事先不知他的所作所為,沒準也會放鬆戒心,最終遭了毒手。

    葉孤城三人離開後,屋裡便剩她一人。她幽幽嘆了口氣,站起身來,打算去王府廚房轉轉,履行一下身為總管的責任。

    南王府廚房坐落在單獨的院落中,離後門不遠,便於從外運進蔬菜鮮肉。此時,由於要排宴,廚房正忙的熱火朝天,隔的老遠,便能看到院子上方衝天而起的白煙。她先進去轉了一圈,發覺裡面煙燒火燎,卻無可疑人物,便退了出來,站在院門附近,凝神看著來來往往的僕婦下人。

    這些菜餚上桌前,都經過了嚴密的試毒步驟,否則南王早已被人毒死。而陸小鳳等人又在席上,按理說,絕對不會出現意外事故。

    蘇夜留在這兒,其實也是因為閒著沒事做,看著他們忙碌工作而已。她萬萬沒想到,就這麼站著看一看,也能發覺事情不對。

    一名青衣僕婦提著食盒,低著頭,快步從她面前走過。食盒蓋子扣的很嚴實,但仍能聞到令人垂涎的鮮香氣味。在鮮香中,她聞到了一絲很不對勁的味道。

    她忽地上前一步,伸手一抓,抓住了那僕婦的手腕,同時笑道:「好精湛的易容本事!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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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這名僕婦青衣黑鞋,年過四十,好像極為平常,從容貌到打扮,均不會引人注意。但蘇夜一抓上她手腕,便發覺她肌膚滑膩如凝脂,令人怦然心動,愈發確定自己沒抓錯人。

    她出手實在太快,擒人之時,另一隻手還及時撈住了食盒,沒讓它落地。院門前來往的人雖多,卻沒一人發覺不對,全部自顧自忙著手頭的事。直至蘇夜將人帶離此處,才有幾人發覺異常,疑惑地看著她們的背影,不知總管為何突然帶走一個普通下人。

    蘇夜拉著她,腳步飛快,一直走到所住之處,眼見四下渺無人跡,才打算開口。就在這時,她手中驀地傳來一股巨力。巨力橫衝直撞,剎那間脫出她的箝制,帶著她手臂,狠狠撞向她肋下。

    她已制住對方脈門,本以為萬無一失,卻沒想到對方內功極為特異,在這種情況下,仍有餘力反擊。

    對方固然快,她反應卻只有更快,發覺不對時,五指瞬間抓緊,也是一股勁力透了進去。兩股內勁相撞,即刻分出高下。青衣僕婦一聲輕呼,手腕被她扭翻過去,只覺右臂一陣麻木,竟難以接續下一招。

    至此蘇夜才說出第二句話,「不愧是公孫大娘。」

    兩人以內功相拚,她掌心隱隱發麻,正是因對方反擊所致,所以這話也算發自真心,並無諷刺的意思。這句話過後,她耳畔陡然傳來清脆的笑聲,悅耳如出谷黃鶯。

    公孫大娘道:「我敢說,我的易容沒有破綻,你究竟怎麼看出不對勁的?」

    蘇夜道:「你身上散發出一縷香氣,不像尋常僕婦。」

    公孫大娘既已承認身份,她便鬆開了手,讓對方重獲自由。公孫大娘看她一眼,甩了甩手腕,笑道:「難道僕婦就不能用脂粉?」

    蘇夜道:「那不一樣。你用的脂粉透出蘭花香,沁人心脾,花香十分清雅,絕不像下人買得起的東西。這食盒裡雖裝著三鮮鴨子和蜜汁燒鵝,仍掩蓋不住這股香氣。」

    公孫大娘一愣,搖頭苦笑道:「我倒也想過這個問題,但自恃廚房中滿是菜餚鮮香之氣,別人決計注意不到那點點香味。沒想到,還是被你聞了出來。」

    蘇夜淡然道:「你看,我就從來不用任何胭脂香粉,生怕對手憑藉異味追蹤我。就算人聞不出,獵犬總可以。你既然要隱藏行蹤,又何必多此一舉。江湖上鼻子靈的人,從來不少。」

    按理說,越美貌的女子越愛惜容貌,恨不得每天花五個時辰坐在梳妝台前,描眉畫臉修飾不停。長成蘇夜這樣,又無心打扮的,簡直鳳毛麟角。

    公孫大娘笑道:「也許我以後會汲取這個教訓,離鼻子靈的人遠一些。」

    她膽敢不加反抗,任憑蘇夜將她帶走,當然知道蘇夜對她並無敵意,方才雷霆一擊,只不過想逼她放手,並無傷人意願。她們兩人對話之間,已經走進蘇夜的別院。公孫大娘易容仍完好無損,任誰來看,都只能看到一個容顏素淡的中年婦人,絕不會心生懷疑。

    蘇夜率先進入屋內,方才問道:「你已經知道我托江輕霞帶給你的消息,為何遲遲不來見我,直到今天方才露面?」

    公孫大娘道:「我們組織裡的事,當然由我自己解決。若繼續找你幫忙,豈不是欠人情欠的愈來愈多?南王府勢力固然很大,我的耳目卻也不少。我知道金九齡今天要來王府,就易容混進來,打算和他做個了斷。」

    蘇夜微微皺眉,沉吟道:「二娘呢?」

    公孫大娘道:「我還沒把她怎麼樣,她也什麼都不知道。其實五妹找我之前,我已經注意到賬面有些不對,現在才明白為什麼。她畢竟是我的姐妹,只要她肯承認自己做過的事,我以後也不會把她怎麼樣。我只想先對付金九齡,告訴他,他靠著在我身邊有眼線才能佔到上風,絕不是真的比我強。」

    蘇夜像對待葉孤城一樣,給她倒了杯茶,方又問道:「你打算在王府殺死金九齡?」

    公孫大娘冷冷道:「當然,他敢暗算我,難道我不可以暗算他?」

    蘇夜道:「你不能這麼做。」

    公孫大娘道:「你要攔我?你如此聰明,難道看不出他突然登門,是為了處理已經對他產生疑心的你?」

    蘇夜笑道:「不攔你,看得出。但今天是老王爺五十整壽,我不希望你立馬動手殺人,讓壽宴變成兇案現場。只要壽宴一散,你們愛怎麼打就怎麼打。如果你打不過,我可以代為出手。另外,我幫了你這麼大的忙,你總該給我點報酬。」

    這話一出,公孫大娘立即愣住,看了她半天,微笑道:「報酬的話,你要多少,我就給多少。不過你對南王父子也真體貼,不愧是王府總管。我只能猜想,你曾受過他們的恩惠,才自願這麼做了。」

    蘇夜亦微笑道:「並非如此,我做王府總管,自然有我的考量。但我這人一向有恩報恩,有怨報怨。誰對我好,我十倍對他好,誰與我為敵,我就和他勢不兩立。南王與世子對我確實不錯,那我自然也對他們不錯。金九齡要殺我,隨便他好了,反正他又殺不成。你們不可在壽宴上動手,否則,我只好把你們兩位請出王府之外。」

    公孫大娘又是一笑,道:「我早就欠了你的情,也罷,就聽你一次。但金九齡遲遲找不到下手機會,難免十分煩躁。我勸你今晚警醒一些,免得他趁你睡著,要你的命。」

    蘇夜淡淡道:「我只怕他不動手,不怕他動手。」

    兩人同時沉默了一會兒,公孫大娘嘆道:「上官飛燕死後,我本想找霍休的麻煩,為她報仇。她離開她那個家之後,倘若沒遇到霍休,也不會走到那一步。後來我聽說,你把霍休關押在某個嚴密地點,日日從他手中敲詐錢財,讓他比死還難受,就已經足夠了。」

    蘇夜道:「對他來說可不盡然,死比什麼都難受,能活著當然是活著的好。」

    公孫大娘又嘆了口氣,「我卻沒想到,除了上官飛燕之外,我的姐妹中還有一個人生出異志。金九齡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也難怪二妹對他動心。」

    蘇夜笑道:「過去的事已經過去,多想無益。其實你應該慶幸,我並沒有金九齡就是紅鞋子大盜的證據,無法取信於人。當初我還在想,為了避免麻煩,大概只能偷偷摸摸殺他,一如他偷偷摸摸犯案。但他既然敢主動惹到我頭上,就別怪我心狠手辣。」

    她不怕陸小鳳,更不怕金九齡那些徒子徒孫,卻顧忌南王府在江湖上的威望問題。威望降低,沒準她的完成度也會跟著降低。何況,她無懼於麻煩,不代表熱愛麻煩,能趁夜下手,就不會當街殺人。

    倘若金九齡找不到機會,只好等著賓客散盡,那麼極有可能趁夜過來。到那個時候,她與公孫大娘合力,無論如何也能攔住他,並揭露他意欲殺人滅口的事實。

    陸小鳳相信她,固然最好,如若不信,她也沒有辦法。她已經盡了力,不可能為保持陸小鳳的好感,放過一個意圖殺她的凶手。

    壽宴始終很順利,堪稱賓主盡歡。宴席將近終結時,金九齡來找過蘇夜,和她談了談紅鞋子大盜的案情。但他始終沒有出手,不知是因為缺乏機會,還是蘇夜猜錯了。

    蘇夜卻堅持認為,這人膽大心細,可以做出很瘋狂的事情,恐怕不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畢竟在任何人眼中,她和金九齡都沒有過節。

    果然,金九齡就像一個預知劇本的演員,按照她的預測,上演了深夜殺人的戲份。他並未現身,而是選擇了用毒,以小小的竹筒從窗戶縫隙中伸進來,自外側那一端送入毒煙。毒煙並沒有致命毒性,卻可以使人筋酥骨軟,武功大打折扣。

    如若蘇夜中招,那麼之後怎麼殺她,怎麼佈置,自然就由他說了算。

    但蘇夜沒有睡著,公孫大娘也沒有睡著。她就留在蘇夜隔壁的房間裡,隨時監聽這邊的動靜。

    她們從床上霍然躍起,衝出窗外時,金九齡已覺察不對,輕煙般向後飛退。只見皎月之下,夜色之中,他臉上居然還罩了張面具,衣服也換掉了。別人和他不熟的話,根本看不出他是誰。

    公孫大娘已換了身適合用劍的衣裳,仍未露出真實面目。她在笑,笑容中卻充滿了冷酷之意。金九齡曾聽二娘說,公孫大娘比江湖四大美人合起來還美十倍。可他一看到這個面目平凡的中年婦人,馬上就知道她是公孫大娘。

    他武功深不可測,輕功甚至比得上陸小鳳。陸小鳳和他決戰時,根本不能從身法上佔到他便宜。但此時此地,輕功高的人絕非只有他一個。公孫大娘的身法更可怕,一旦展動身形,便如燕掠長空,鵲踏枝頭,恰與她驚虹掣電的劍法匹配。

    而蘇夜一出來,便輕巧至極地轉了個圈,繞到了他身後,堵住他退路。她抽刀在手,笑道:「我已經等你很久了,你果然沉不住氣,不肯放過這個機會。只要我活著,對你始終是個威脅,對不對?」

    公孫大娘道:「二妹已無法探知我的行蹤,無法給你傳遞消息,所以你根本不知道,我今天也在南王府。」


第六十七章

    她們說話聲音都很低,似乎很怕驚動了誰,只因夜間十分安靜,聲音仍清晰地傳到了對方耳朵裡。

    金九齡一動不動地站著,還在消化這個可怖的事實。他進入王府前,預計的狀況絕非如此。二娘以為公孫大娘人在南海,並告訴了他,讓他放心行事。如今,他一看公孫大娘就在眼前,馬上知道事情不對,猜到二娘那邊露了餡。

    蘇夜站在他身後,只能看見他一身灰衣下,保養良好的體態。她想看看他的表情,卻安安靜靜站著,等他從震驚中平復過來。

    沒過多久,金九齡果然開了口,態度居然很平和,「你怎麼知道的?難道我去找一次蛇王的麻煩,就能讓你推斷出這麼多?」

    蘇夜道:「我恰巧得知你和紅鞋子二娘的關係,但不要繼續問了,我不會回答你。」

    金九齡輕輕嘆了口氣,道:「原來如此。」

    公孫大娘道:「你作名捕這麼多年,習慣從大盜劫匪手中撈錢,一出六扇門,當然難以為繼。你這人向來風流自賞,花起錢來毫不心疼。我理解你的想法,但你不該惹到我頭上。」

    金九齡忽地一笑,笑聲中充滿了愉快之情,「招惹你又怎樣?若非蘇總管,你到最後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你做夢都想不到,你的姐妹中會出叛徒吧?」

    公孫大娘冷笑,卻沒有反駁他的話。金九齡又道:「其實你那個組織,破綻實在太大了。你原不該只依仗女人做事,指望女人可靠,不如指望太陽永不落山。只要她們傾心於某個男人,就立馬忘記身份地位。別人說什麼,她們就言聽計從,然後將你連皮帶骨地賣掉。」

    他語氣帶著嘲弄意味,「相信一個女人,已經大錯特錯,居然連續相信七個。你能平安活到現在,簡直是上天保佑。上官飛燕的事出來,難道還不能讓你警惕嗎?」

    公孫大娘竟不生氣,淡淡道:「我的姐妹是什麼人,我心中有數。就連二妹,我也不願追究。每個人都有鬼迷心竅的時候,要看日後怎麼做。若我連一次機會都不肯給她,那我和你,還有什麼區別?」

    蘇夜笑道:「女人不可靠,男人很可靠嗎?金老總,你不顧江重威和你的交情,覬覦王府寶庫已很久了吧。二娘給你傳消息,說我武功太高,要你小心,你才沒輕舉妄動,是不是這樣?你專揀熟人朋友下手,因為你對朋友府宅的情況最熟。像你這樣的人,怎麼好意思嘲笑別人不堪信任?」

    金九齡冷聲道:「她的刀法也就那樣,看似狠辣迅捷,其實在真正的刀客眼中,處處都是破綻。我聽了她的話,也沒把你放在心上,怨不得別人。你死之後,只剩比飯桶還飯桶的江重威,哪怕我在他鼻子底下打洞,他也不知道。」

    月過中天,暑氣仍然很盛,一絲風都沒有,只讓人覺得窒悶炎熱,鬱積壓抑。大概到清晨時,就能降下一場暴雨,洗一洗這悶熱的天氣。

    他們三人之間,氣氛更是一觸即發,緊繃的插不進一張白紙。

    公孫大娘忽然道:「你為什麼不出手,你為什麼不逃?你還在指望什麼?指望陸小鳳和白雲城主忽然出現,為你撐腰?」

    蘇夜道:「還好這幾年來,我做事還算公道,待人還算客氣。在江湖中一派之尊、一幫之首那裡,也算有點名望。陸小鳳真來了,也不見得全盤相信你。」

    金九齡笑道:「既然如此,你們為什麼不率先出手?」

    公孫大娘道:「我給你單打獨鬥的機會。我想領教領教三百年來,六扇門中第一名捕的武功。」

    金九齡道:「蘇總管呢?」

    蘇夜道:「你向我房中施放毒煙,務要致我於死地,還問我怎麼做?我只能說,如果你勝了大娘,那麼從一個人手下逃亡,總比從兩個人手下輕鬆。」

    她居然已經確信自己強過金九齡,金九齡必定要落荒而逃。金九齡終於轉過身來,面具之後,兩隻明亮銳利的眼睛緊緊盯著她,似在審視她的神情。

    他道:「只要你不在我背後突然偷襲……」

    蘇夜笑道:「放心吧,我要殺你,用得著突然偷襲?」

    她已見過葉孤城的劍法,此時想見見公孫大娘的劍。為了給他們騰出足夠大的空間,她飛身掠起,上了屋頂,自高處凝視著他們。

    附近守衛被她調開,以防金九齡奪路而逃時出手傷人。除非陸小鳳被聲音驚動,過來查看,否則任何人都無法阻止這場決戰。

    她剛掠上屋頂,公孫大娘便已動手。她穿了件碧色的大袖衫,行走時衣袖翩然舞動,風度極佳。在這個時候,她雙手輕輕一晃,從袖中抽出了一對繫著紅緞帶的短劍。

    短劍鋒刃白的像霜,寒氣迫人,若在白天去看,又像兩塊凍成青色的玄冰。她手持緞帶,以緞帶操縱短劍,比用手直接握劍更加困難,也更加靈活多變。

    這正是盛唐那位公孫大娘所創「劍器」的特點,放棄指掌手臂對劍的絕對掌握,以綢帶之變化多端,彌補控制上的不足。

    她出手當真極快,短劍剛剛滑出袖中,便如驚虹掣電,靈動變化,在空中組成一道燦爛飛舞的光幕,直逼金九齡面門。劍氣森寒如雪,剎那間驅走了所有炎熱之氣。院中草木繁盛,避不過劍氣摧折,簌簌抖動著,不停向下落著花葉。

    蘇夜記得,金九齡與陸小鳳決戰時,用了一柄大鐵錐。他現在自然找不到鐵錐,卻並非空手而來。公孫大娘短劍一動,他的手也跟著動了,亦從袖中取出一件東西,正是他常常拿在手裡的摺扇。

    摺扇也是件很好的武器,尤其適用於點穴打穴。但金九齡做的更絕,將扇骨打磨成利刃。扇面剛被劍氣撕開,便露出裡面同樣閃著寒光的短刀。

    準確地說,那並不是短刀,更像捕快常用的鐵尺,就邊緣十分鋒利而已,算不上常用兵器。不過,在金九齡手中,什麼兵器都能起到最大作用。

    陸小鳳對公孫大娘的推崇,又由蘇夜親眼印證。

    她經歷過多個副本世界,卻沒見過這麼凌厲的劍法。劍勢風馳電掣,水銀瀉地,在可怕之外,還給人以「美」的觀感。

    劍器本就是舞蹈之一,常由嬌俏女子短衣空手,做出種種劍擊動作,在空中騰挪飛躍。直到公孫大娘出現,才變成了舞和武兼具的奇妙劍法。

    這種劍法的主旨便是美,需要使用者為絕色佳人,身具絕世身法,才能把威力發揮的淋漓盡致。也許比起西門吹雪、葉孤城,劍器不夠純粹,無法表現劍剛直不屈的特性,弱點也很明顯。但美麗本身就是武器,可以給旁觀者帶來自心至身的震撼。

    與劍器相比,金九齡的出手遠遠沒這麼燦然絢麗,卻更加實用。想要克制劍器,其實很簡單,只需斬斷緞帶,就像斬斷了用劍人的兩隻手,給自己提供反擊機會。

    他武功可剛可柔,可猛可弱,論隨心所欲,絕不輸給公孫大娘。他一眼就看穿劍器弱點,出招剛猛鋒利,手中扇骨盤旋不絕,招招強攻,以後手搶先手,迫的兩條緞帶不住變幻位置,連續失去數次傷人良機。

    他出手之後,院中花草樹木更加倒霉,要麼變成光禿禿的,要麼被砍斷了半截,要麼被連根拔起。他們身法均為江湖頂峰,縱然蘇夜留出整個院子,也還遠遠不夠。

    由於金九齡始終心有顧忌,想找個合適的脫逃機會,才久久不曾離開這裡。他轉身逃走,固然容易,但那雷霆般的雙短劍必將接踵而至,趁著他逃命時露出的破綻,將他當場殺死。

    蘇夜遵守承諾,始終沒有干涉戰局,只凝神看著他們。她始終認為,武功練到高深之時,無論什麼武功,都應該美不勝收,儘管美與美之間也有很大不同。

    如果要她使用劍器,那她應該會繼續改進它,將緞帶去掉,徹底變成雙劍劍法。在她看來,緞帶帶來的優勢,難以彌補它的不足,也難怪公孫大娘會死在葉孤城手中。

    白雲城主的劍凝練、明快、純粹、凌厲,簡單到了極致,威力也大到了極致,正是千變萬化的劍器剋星。他只要覷準破綻,便能一劍斷掉兩條緞帶,將公孫大娘的人與劍分開。到那個時候,只要他刺出第三劍,便可輕易殺了她。

    只不過,這大概不符合公孫大娘創出劍法時的想法。

    蘇夜很難看出,場上兩人究竟孰強孰弱。短劍劍光每閃動一次,她就能瞥見金九齡凝重的臉孔,還有公孫大娘那張平凡的臉。這場決戰看似沒有終點,卻總有結束的時候。她想,她絕對不會等的太久。

    忽然之間,金九齡亦從院中飛身躍起,躍上與蘇夜方向相反的位置。他身法依舊從容,似乎並未落於下風。但他從劍器中衝出,不利用機會還擊,反而想要脫身逃走,證明他心已怯,力已竭,不敢賭自己能殺了公孫大娘。

    這甚至都不是劍器真正的威力。公孫大娘沒有梳妝打扮,沒有更換綵衣,更沒有那種綵鳳般輝煌燦爛的美麗。可他仍然心虛了,即便蘇夜木樁一樣站著,他也不敢完全放心。

    公孫大娘掠起時,就像飛燕掠過長空。她緊追在金九齡身後,不住估算著自己與他的距離。蘇夜內息一凝,人已竄了過去,竄到一半,臉上突然露出無奈笑容。

    她們都看到,金九齡前方的重重屋宇上,赫然來了一個人,正是剛從被窩裡爬起來,滿臉茫然的陸小鳳。


第六十八章

    陸小鳳蔫蔫坐在椅子上,像一隻放了很久的風雞。

    他心情很不好,因為他剛剛發覺,自己的好朋友金九齡是紅鞋子大盜,作案之後,又嫁禍給別人。在此之前,金九齡還做過其他惡事,大肆搜刮錢財,以支撐他那驕奢的生活。

    最近打擊一二連三,先是霍休,再是金九齡,讓他懷疑自己做了兩場惡夢,幾乎想要懷疑人生。每到這個時候,他就特別懷念花滿樓。因為任何頹廢的人見到花滿樓,都能得到他的鼓勵,迅速燃起好好生活的勇氣。

    但花滿樓不在這裡,所以他只能運用宿醉方醒的腦袋,儘量平和地接受這件事。

    他已見過蘇夜的刀法,知道神秘人並非她對手,何況剛和公孫大娘力拚過一場,卻沒想到面具之下,竟是金九齡的臉。如今,金九齡被送到了地牢,與霍休為伴,好讓他們有時間商量。

    他先長長嘆了口氣,才道:「你們打算怎麼做?」

    公孫大娘與他初次見面,話卻說的很直率,「殺了他,這人實在太危險。難道你還想留他一命?」

    陸小鳳道:「如果我在交手時殺了他,自然別無選擇。但他已經束手就擒,我更想把他送到官府,依法處置。」

    金九齡與公孫大娘相拚,聲音在夜間傳出很遠,不僅驚動了陸小鳳,還驚動了葉孤城。葉孤城來的只比陸小鳳稍遲一點,目睹公孫大娘以劍器追擊敵人,便很感興趣地站在旁邊看,看完後飄然離開,可能又回屋睡覺去了。

    南王父子從來把這種事交由蘇夜處理,也沒現身。在這間屋子裡談話的人,只有他們三個,還有缺乏存在感的副總管江重威。

    他唉聲嘆氣,比陸小鳳還萎靡,依舊沉浸在「我的兄弟是爛人」的傷感中。

    蘇夜笑道:「我知道你定會這麼說,畢竟你見過了霍休,也勸我將他移送法辦。可你想過沒有,金九齡在六扇門任職多年,具有無數官府人脈,五羊城、南海等地的捕快便是明證。我將他交給官府,能得到公正的審判嗎?」

    公孫大娘冷笑,「你想縱虎歸山,我可不想。」

    陸小鳳苦笑道:「我承認,你們說的很有道理。」

    蘇夜忽然道:「陸兄你該知道,金九齡坑害大娘,又想害我,反被我們制住。這事其實沒有你說話的餘地,我們和你談,是因為尊重你的俠名和為人。」

    陸小鳳黑著臉道:「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捧我。」

    蘇夜笑道:「我只想說,移送官府倒也可以,但我有兩個條件。第一,我要廢掉他的武功,即便他從監牢中逃走,也無法謀財害命。」

    陸小鳳道:「第二個呢?」

    「給我錢。」

    饒是陸小鳳行走江湖多年,也聽的一愣,下意識問道:「什麼錢?」

    蘇夜道:「俗話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我不會像金九齡那樣賺錢。不過他既然落在我手裡,那麼他所有錢財、地產、古玩、名馬都是我的了。我會把裡面屬於紅鞋子的部分劃出來,還給大娘。但大娘不要忘記,你答應給我謝禮。」

    公孫大娘也愣了又愣,半天才道:「看你這樣,大概沒有人會忘記。你不必還我了,都拿去吧,那就是我的謝禮。你拔去了我姐妹中的釘子,已經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陸小鳳忽道:「我看你打扮的很樸素,享受時也很有節制,為什麼需要這麼多錢?」

    蘇夜道:「如果你帶回去幾百萬兩銀子,自己卻只能拿一百兩零花錢,你就會明白我的苦痛。」

    陸小鳳茫然道:「什麼?」

    蘇夜笑道:「這只是個拙劣的笑話,陸兄不要在意。你是否忘了,我是南王府總管。王府開銷向來很大,有拿錢的機會,我為什麼不拿?何況我還得養別人,我不穿金戴銀,不代表人家不這麼做。」

    陸小鳳很想問她需要養誰,最終忍住了,長嘆道:「好吧,這兩個條件也算公平,我沒有意見。大娘你呢?」

    公孫大娘淡淡道:「像他那種人,失去了武功,就再也掀不起風浪。我沒什麼話好說,隨你們吧。」

    蘇夜像對付霍休那樣,默默敲打著金九齡,要他把家產吐出來,作為活命代價。金九齡抵抗了一陣,便老老實實地吐了。

    霍休有點守財奴的味道,他可沒有。他的確非常喜歡享受,所得金錢大多花了出去,不是購買美酒名馬、古玩字畫,就是大肆購置房產,使他去到任何地方,都能舒舒服服住下。

    至於花在女人身上的錢,自然追不回來。他與霍休相比,只欠缺一點,那就是賺錢的本事。畢竟霍休可以指使小弟賺錢,他只能親自上陣,頓時輸了一籌。

    蘇夜對古董毫無興趣,將它們變賣成金銀,再去購買其他東西,至多從裡面挑出珍品,贈給世子與葉孤城。

    她非常珍視這個世界,因為在這裡,錢完全不像錢,流水般從她眼前經過。隨便找個有名聲的人,就能輕易甩出幾十萬兩白銀。她甚至懷疑,關中、關東等地的大豪,一年在賭場裡花的錢,抵得上正常世界裡朝廷一年的稅收。

    更重要的是,這裡賺錢也相當容易,只要武功夠高,就無需為這事擔憂。她覺得自己點錢已經點的麻木了,根本感受不到金錢的吸引力,還要大費心思,把錢換成實用的貨物帶回去。

    葉孤城知道她在折騰金九齡,也不來煩她,只等她忙完這件事,再履行交手的約定。陸小鳳也在這裡等著,負責將金九齡帶走,交給官府,然後親自去向苦瓜上人解釋。公孫大娘本應離開,卻也沒走,因為她聽說蘇夜與葉孤城將有一戰,打算留下來旁觀。

    她雖是紅鞋子的首領,卻也是一名劍客。劍客對當世傑出的劍法,總有著發自內心的興趣。

    蘇夜直到最後,也沒和陸小鳳談過幽靈山莊的事,只問過金九齡和公孫大娘。前者已成她俎上魚肉,再怎麼不情願,也不得不說。他說,幽靈山莊極為神秘,偶爾能察覺山莊成員活動的蛛絲馬跡,卻無法追查下去。

    換句話說,敢追查的人都已經死了,以至於很少有人聽過這名字。

    公孫大娘知道的更清楚,對山莊也更為瞭解。紅鞋子組織規模較小,首領只有七個人,近期才加了第八個,所以不像青衣樓那樣,被幽靈山莊盯上。但她心裡很明白,霍休不敵老刀把子,只能將賺來的錢白白送給人家,有如台前傀儡。

    她看不上霍休,卻心知肚明,自己同樣不是老刀把子的對手。

    她曾在易容時,偶然碰見老刀把子一面。老刀把子頭戴斗笠,臉垂黑紗,身穿灰衣,看似平平無奇,卻令她感到極大的危險,覺得他隨時能殺了她。她覺得他不像人,像個鬼魂,身上有種陰森恐怖的氣質,彷彿剛從地獄裡走進人間。

    這些都是蘇夜已知道的情況,沒什麼價值。她聽完後,只問了一句,「如果有機會,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對付他?」

    她們說話時,旁邊沒有第三個人。即便公孫大娘答應下來,也不會有人知道。蘇夜聲音裡,有著十分篤定的意味,令她困惑地蹙起了眉。

    她在想,想了很久方道:「我願意,因為……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有朝一日,老刀把子會找到我,如同找到別的傀儡。我從不願受人控制,尤其是那樣一個人。就算我不怕,我的姐妹也怕。他若以她們要挾我,我同樣得無奈就範。」

    她忽然又問:「你呢,你又為什麼要對付這個人?幽靈山莊勢力再大,也不敢將手伸到皇族頭上。」

    蘇夜笑了,不贊同地搖了搖頭,「他不敢,就證明他勢力還不夠,只要勢力足夠,就不該有不敢做的事。簡單地說,我想除去這個威脅,也想要錢。」

    她當然不能告訴公孫大娘,只要除去老刀把子,她江湖路線的完成度就能達到百分之五十。有時候,用「要錢」為幌子,可以解決別人的許多疑問。

    她日復一日,在心裡盤算這些事情。對她來說,這比練武枯燥,卻仍十分有趣。她並沒輕視木道人,反而將其視為心腹大患。因此,她能躲在幕後注視這個人,琢磨著如何將他一擊斃命,樂趣才更足。

    與此同時,她也得考慮南王府的篡位計畫。如今正值盛暑,離八月十五月圓之夜已經不遠,葉孤城卻遲遲沒向西門吹雪發出戰帖,世子也沒催促,看來另有打算。

    決戰既是藉口,那就不必非得挑選八月十五,正月十五也是很好的選擇。

    她之前已推算過,由於她的存在,劇情發展速度更快。嚴格來說,明年的八月十五才是正確時間。霍休、上官飛燕、金九齡、公孫大娘等人均提前出場,完成了屬於他們的使命。而她離結算時刻還有大半年,仔細算算,正是明年冬去春來時。

    她意識到這個問題後,才重新把幽靈山莊擺回檯面上。如果時間不太緊,她會抽出空來,先對付了老刀把子再說。

    因此,葉孤城來找她時,她直截了當地問道:「你究竟打算什麼時候決戰,要預先透露口風嗎?」

    葉孤城似乎不太樂意回答,淡然道:「這要看世子的決定。」


第六十九章

    「會在正月十五嗎?」蘇夜又道。

    葉孤城淡淡道:「也許吧,我希望那時雲月滿天。如果下雪,就最好不過。」

    人盡皆知,白雲城主喜歡開朗疏闊的景色,也很喜歡雪,因為每到下雪時,天地間的一切都會覆上潔白顏色,掩住了所有骯髒污濁。但南海氣候溫暖晴和,從不下雪,他一生中見到雪的次數,其實並不多。

    蘇夜默然半晌,忽然問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麼找你比試,而非西門吹雪?」

    葉孤城道:「我早就想問了。你與我初次見面,就出言挑戰,為何反而不去萬梅山莊?」

    蘇夜忽地一笑,笑道:「原因很簡單。聽說西門吹雪劍下從不留活口,若敗在他手上,就只有死路一條。我擔心我和他交手,不是我殺了他,就是他殺了我。」

    葉孤城冷冷道:「那我呢?」

    他看起來沒有比較高興,好像很介意這件事。蘇夜道:「你?我覺得你和西門吹雪的劍不一樣,究竟哪裡不一樣,我可不知道,我又沒見過他出劍。」

    在她印象中,這個時候的西門吹雪較為稚嫩,遠遠不到完美無瑕的境界。他與獨孤一鶴交手,雖然殺了獨孤一鶴,卻坦承應該是獨孤一鶴殺了他。若非霍天青先耗掉獨孤一鶴的大部分內力,死的人還不知是誰。現在獨孤一鶴活的很好,缺少對照物,她更無法判斷孰強孰弱。

    她甚至有過衝動,想代替葉孤城約戰西門吹雪,在月圓之夜,紫禁之巔,領教傳說中的劍中神技。但她只是想想而已,因為葉孤城絕對不會樂意。

    從近處看,葉孤城的臉更像白玉,晶瑩潤澤,有常人望塵莫及的風采,也缺少常人的煙火氣,彷彿他逐漸被劍意侵蝕,連肌膚容貌也帶上了劍的孤寒。

    蘇夜下意識摸了一下自己的臉,卻聽葉孤城平靜地道:「陸小鳳已經走了,還帶走了金九齡和霍休。」

    蘇夜笑道:「對,不過他們的錢都在我這裡。我敲詐了他們這麼久,應該已經擠不出更多。」

    葉孤城終於也笑了一下,道:「我知道,你拿兩個廢人賣他的人情,讓他們平安離開。他實在是個奇怪的人,寧願費力氣把人送去官府,也不願直接解決。但我願意交他這個朋友,他走的時候,我們已是朋友。」

    蘇夜知情識趣,沒追問自己是不是他的朋友,只問道:「你到底要不要打?」

    葉孤城不答,站起身來道:「走吧。」

    南王世子自幼學劍,府中設有專門的練劍廳。今日他恰好不在府中,而葉孤城也無意將他叫來觀戰。蘇夜見他不在意,便派人去請公孫大娘,公孫大娘進門時,看到他們已正面相對,站在了廳堂中心。

    他們之間的距離不遠也不近,拔劍出招,就能攻擊到對方。蘇夜向她微微一笑,葉孤城卻面無表情,右手輕按著腰間劍柄。

    夜刀要麼在袖子裡,要麼系在腰間,端看怎麼搭配比較美觀。蘇夜在王府,時常一身黑衣,夜刀也常年放於袖中,唯在出手時,才讓人看到黑色寒光從她袖底飛出。

    夜刀之鋒利自不必說,只因通體漆黑,才給人以錯覺,讓人覺得刀鋒很鈍。霍休即使成功降下銅籠,將她困在裡面,她也能砍斷籠子衝出去。葉孤城的劍則是海外寒劍精英,同樣吹毛斷髮,長短輕重與普通長劍無異,鋒銳程度卻不可同日而語。

    公孫大娘生怕自己礙著他們,特意站的很遠,仍能感到他們兩人身上,不斷散發出逼人寒氣。

    葉孤城與西門吹雪決戰時,起初不斷變換姿勢位置,看上去就像兩個人面對面繞圈子。他們以這種方式,試探對手的破綻,並積蓄自身氣勢,以備最後神完氣足的一擊。蘇夜卻很少這麼做,該出手時就直接出手。她的刀倏起倏落,變化自如,與敵人的破綻毫無關係。

    她向公孫大娘側頭微笑,笑容尚未收起,人便動了。

    剎那間,練劍廳中劍氣瀰漫,刀聲長吟。任何人聽到夜刀刀嘯,心中都很容易浮現「龍吟」兩字。它悠長而明亮,凌厲而優雅,如江上潮水,似乎永遠不會停息。

    先天功首要練出先天真氣,凝結成太極兩儀形狀,再化為先天八卦,待八卦功成,便能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丹田經脈中,真氣返璞歸真,重新回歸先天混沌,即俗話所說的「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

    常人學武,往往有著能力極限,若將內力悉數用於發足狂奔,出手就難免乏力。速度與力量,本就是兩個背道而馳的選擇,只有最優解,不可能雙雙攀至巔峰。即使有人練習特殊功法,身法越快,激起的力道就越凌厲,那他全力出手時,和全力逃遁時,必定也有所不同。

    蘇夜深受這問題困擾,譬如她帶著謝遜衝出元大都,速度快的連陸小鳳都追不上,卻難以出手傷人。

    卦象轉換,可以讓夜刀靈動如流風烈火,剛猛如霹靂怒潮,守時如高山,動時如急雨。問題在於,轉換時必定會露出極為微小的破綻,也就是內力中斷。

    這破綻轉瞬即逝,但的確存在。蘇夜大多數時間裡,只用一種卦象應敵,正是因為擔心被對手抓住破綻,趁虛而入。

    她始終認為,唯有先做到返璞歸真,才能真正做到隨心所欲。因此,她一見兌卦有了成形苗頭,立刻拋下開封府裡剛剛站住腳的十二連環塢,奔赴副本世界,將其穩固下來。與此同時,她也著手研究卦象同存的可能,以及它們將會如何互相影響,又能得到怎樣的結果。

    即使如此,夜刀也足夠驚世駭俗。很少有人想到,區區一柄短刀,竟能爆發出雷霆萬鈞的力量。

    劍光長虹般飛起,森寒清冷。葉孤城的劍簡潔犀利,卻又輕靈流動,好像完全沒有變化,又好像伏著後續無數變化。公孫大娘看到的雪光,來自他出劍之速,而非劍招改變。她透過這柄劍,似乎看到了浩渺無際的碧海,碧海上的白雲,白雲之外的清風。

    這三者並不華麗繁複,簡單到了極點,普通到了極點,但配合在一起,簡直令人驚心動魄,忘記了所有其他精妙劍法。

    劍光中,葉孤城白衣勝雪,臉色亦是雪白,比平時更像仙人。白雲城主本就應該心無垢染,身不染塵,心也不染塵。當他離開白雲城,走進南王府時,他的心就已經變了。

    蘇夜認為這改變不見得是壞事,但她無法控制葉孤城怎麼想。她只能握住夜刀,像葉孤城一樣,在自己認定的道路上走下去。

    公孫大娘額上微微沁出冷汗,忽然發覺她破解不了這柄劍。她也許能逃掉,卻無法戰勝它。她甚至開始為蘇夜擔心,擔心她就此死在劍下。但她馬上就發現她錯了,蘇夜追擊金九齡時,實在還沒有使出全力。

    白雲間似有細雨飄蕩,又有驚雷閃電,從中蜿蜒而下。那青天白雲般的劍法,竟然全然傷不到蘇夜。她連人帶刀,彷彿與劍融合在了一起,變成了劍光的一部分。

    劍氣從未減退,刀嘯也從未低落,偶爾出現一聲短促的脆響,證明刀劍亦有相碰之時。公孫大娘看到最後,已經只能依靠顏色辨認那是刀光還是劍光。她之前心生沮喪,不住回想自己的劍法,這時卻完全被吸引住了,心中什麼都沒有,只剩下正在交鋒的兩個人。

    她依稀覺得,她正在注視一條翻雲覆雨,驅雷掣電的雲中巨龍。他們之間的關係非敵非友,竟有些互相依存的意味。她很難領悟其中奧妙,只知道蘇夜這麼做,可以極為有效地遏制白雲城主的劍。

    忽然之間,這場比試已經走到盡頭。劍氣愈來愈盛,黑光也隨之不停攀升。葉孤城神色肅穆,手中長劍化作了一條匹練般的光芒,流星般刺向刀光正中。

    流星只有一瞬,其美麗卻無可名狀,威力更難以想像。這正是白雲城主的絕招,天外飛仙。很多人都認為,天外飛仙需要絕世身法為輔助。他得先與敵人拉開距離,才能用出這一招。

    這種想法自然錯的離譜。如果天外飛仙有如此之大的限制,又有什麼資格被稱為絕招?

    他還是看破了蘇夜的用意,成功把自己和她分成了兩個部分,避開夜刀干擾,將精神貫注於最後一劍。這一刻,夜刀竟也順勢回收,如同要竭盡全力,攔下這柄致命的長劍。

    流星終於墜下,墜落之時,那片似乎永不會散開的刀幕也變了,如烏雲四合,凝成一道厚厚的雲層。流星沒入雲層,然後就再也沒有出來,被它全然吞沒。

    劍勢已到了盡頭,無法變化,也無法回撤。葉孤城人在場中,難以體會到公孫大娘那麼直接的感覺。他只能感到,劍尖不知怎麼回事,猛地向旁偏了一寸,沒有刺中他想要的目標。

    劍當然沒有偏,偏的是蘇夜。她以刀尖攔住長劍,人已借勢向旁滑開。烏雲般的夜刀罩住了她胸腹部位,擋著那無孔不入的恐怖劍氣,之後又如雲化雨,突出奇招,以刀背從側旁擊向葉孤城胸口。

    這一擊毫無力道可言,一碰之後,旋即滑開。但這無疑表示,她勝了。


第七十章

    夜刀收回時,蘇夜也飛快退開,身法靈動至極,不帶絲毫煙火氣,輕飄飄地落在地上。人落地,夜刀隨即縮進袖中,好像從未出現過。

    她理了理袖口,微笑道:「承讓。」

    直到她開口說話,廳中冰冷的殺意才漸漸退去。葉孤城面色不變,手上錚的一聲,收劍回鞘。他冷冷看著她,忽然道:「至少這一次的時間,比上一次更長。」

    蘇夜笑道:「其實兩人決戰之後,勝者說什麼都不合適。但我喜歡城主的為人,所以就直言不諱吧。你的劍法如同清風白雲,絕妙通神,乃我平生僅見,給了我許多啟示。你輸給我,也許心中不快,但你要知道,我對你非常感激。」

    葉孤城略一點頭,作為對她的答謝。他也沒露出不快之色,只向公孫大娘看了一眼,目光中頗有詢問的意味。

    劍客遇上劍客,總希望得到對方承認。公孫大娘劍術極精,眼光高明,自然是個合格的裁判。

    她輕籲口氣,苦笑道:「我曾想取來綵衣,找城主試劍。但看過剛才這一戰,我已經知道不必了。我甚至覺得,我的劍過於繁複變化,反而失去了劍的真諦。」

    葉孤城道:「比西門吹雪如何?」

    公孫大娘搖頭道:「我沒見過西門吹雪。」

    葉孤城不再多問,只向蘇夜道:「我即將啟程返回南海,你要不要到白雲城一行?那裡雖沒什麼鮮花異草,卻是個很美麗的地方。」

    世上有沒有人拒絕白雲城主的邀約?也許沒有,因為被他邀請成為白雲城的客人,向來是件很有臉面的事情。

    蘇夜卻道:「最近沒空,等以後再說吧。如果我要去白雲城,自會派人給你送消息。」

    葉孤城微覺好奇,問道:「你還有什麼事要忙?」

    蘇夜道:「坦白講,我也不知道。也許我會前往武當,拜訪武當掌門與幾位長老。何況,城主與西門莊主的決戰,肯定不會太遠了。我只希望在此期間,不要橫生枝節。」

    她忽然想起了什麼,脫口問道:「我要向你打聽個人,南海上有位飛魚島主於還,你是否認識?」

    南海島嶼無數,當然不是只有飛仙島。但葉孤城勢力最強,名氣最大,武功最高。江湖中人提到南海劍客,往往首先想到葉孤城。其他島主在他的光芒襯托下,難免黯淡無光。

    葉孤城皺眉道:「認識,此人劍法不錯,最出名的還是水下功夫。若在水中,我一定不是他的對手。可他失蹤了好幾年,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南海群劍中,有六位島主名聲僅次於白雲城主,於還正是其中之一。蘇夜打聽他,只因她知道於還加入了幽靈山莊。他水性精熟,在水中比游魚還靈活,所以很得老刀把子的看重。

    既然他已經失蹤,她只好暗自搖頭,再次放棄尋找證據的嘗試。

    葉孤城沒問她理由,她也沒說。他為人一向很冷淡,見她沒有別的事,便徑直離開,毫無坐下閒聊的意思。他一走,屋裡連溫度都上升了幾度,愈發悶熱起來。公孫大娘凝視著他的背影,緩緩道:「白雲城主走了,我也該走了。」

    蘇夜道:「你要回去處理紅鞋子?」

    公孫大娘嘆道:「不錯,二妹尚未坦白她和金九齡的關係。我想她知道金九齡落網,心裡一定忐忑不安。只怕她事到臨頭,仍不肯承認自己的錯誤,那麼即使我想饒她,也無法向其他姐妹交待。」

    蘇夜淡然道:「這是你們的事,我不便多說。我也不是心慈手軟的人,不過,一時糊塗和無可救藥,總還有所區別。」

    公孫大娘道:「這是自然……你知道該怎麼找我,我也知道南王府有聯繫你的方法。如果,如果我發覺幽靈山莊的蹤跡,就會送信給你。」

    蘇夜笑道:「好,多謝。」

    她叮囑公孫大娘,說老刀把子武功深不可測,最好不要在他面前輕舉妄動,更別想順藤摸瓜,將幽靈山莊一網打盡。以陸小鳳之機靈能幹,在山莊臥底那麼長時間,都沒能揭下老刀把子的斗笠,何況其他人呢?

    她想取得與霍休有關的證據,便選擇加入青衣樓,半是因為方便快捷,半是因為好玩。但要加入幽靈山莊,就沒那麼好玩了。山莊中高手如雲,大多都有點心理問題,做事不可理喻。她武功再高,也不敢說自己能大鬧一場,全身而退。

    幸虧木道人遊戲人間,不像霍休那樣神秘兮兮。她大可直接跟蹤他,無需和他的下屬糾纏。

    她本想說,木道人就是老刀把子,又覺得沒這個必要。無論面對什麼人,只要她覺得沒必要,說話就有所保留。這是她長年來養成的習慣,已經難以改變。

    她送走了葉孤城,又送走了公孫大娘,然後才把精力放回正經事上,命令王府眼線與蛇王勢力,替她打探木道人身在何處,又可能去往哪裡。

    想要跟蹤這樣一位高手,託付別人,不如自己來做。倘若木道人武功沒她想像中那麼高,可以輕易制服,那她也不會對他客氣。她已經敲打了霍休和金九齡,還在乎多一個嗎?

    在等候消息的時候,她日子過的頗為愜意,每天練功、算賬、清點財產、幻想這些財產都會成為自己的財產,然後指點世子學武。

    南王世子很想跟她學刀,因為她從袖中出刀,凌厲絕倫,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蘇夜檢查完他的劍法,認為他沒必要這麼做。武學道理殊途同歸,劍法練到高深處,用刀也不會太困難。他若想學夜刀之凌厲,那她拿劍教他,同樣能夠達到目的。

    老實說,她一直很欣賞這位小王爺。他一生下來,注定享受榮華富貴,卻沒像很多人那樣,就此不思進取。他讀書極其認真,練武極其認真,禮賢下士,樂善好施,每日孜孜不倦,想把自己變成更出色的人。

    如此一來,南王父子不滿足於藩王之位,想要更進一步,也就沒什麼奇怪的了。如果南王世子只是庸俗之輩,反倒不會有這種想法。

    葉孤城離開後,世子聽說她再次取勝,當然和她談到了這件事。他在葉孤城面前,始終表現的客客氣氣,尊師重道。但蘇夜沒那麼冰冷,又與他年紀相仿,他從來有什麼說什麼,所謂「尊敬師長」,更像聊天時的玩笑。

    他先評點葉孤城劍法,又評點蘇夜刀法,將兩者相互比較,呱啦呱啦說個不停。蘇夜聽在耳中,覺得他受實力限制,說的並非特別準確,但已經很不錯。普通江湖人在他這年紀,只怕都看不出刀劍哪裡精妙。

    等他說完,她才嘆了口氣,正色道:「你知道麼,你真的不該把他拉進來。謀朝篡位、陰謀詭計,應該由我這樣的人來做,而非白雲城主。」

    世子笑道:「大師父若不願意,自然會開口拒絕。他既然不拒絕,就證明他願意。」

    蘇夜瞪他一眼,道:「你明知他拒絕不了。若他真不在意,那就算了。但我想他內心深處,始終排斥這個計畫。」

    世子道:「這沒辦法,大師父最合適。任何其他兩個人決戰,都不可能引起江湖震動,萬眾矚目。想要引開大內侍衛的注意力,他是最佳人選。」

    他容貌十分英俊,露出笑容時,更能使人心生好感。常人很容易被他迷惑,覺得他必定是個好人。但蘇夜和他太熟,早就可以無視這一點,只輕輕哼了一聲,沒再說話。

    世子知道她在追查木道人,並未過分追問。在他看來,木道人也好,石道人也好,只不過是蘇夜為他取來的另外一套富貴。木道人是老刀把子,還是刀把老子,都沒有什麼區別。

    他突然又道:「二師父,你為人就是這樣涇渭分明。你若欣賞一個人,就極為護短,毫無保留地支持他、扶助他。而你討厭誰,也做的很決絕,即便沒有機會,也要主動創造機會,必須把他從雲端打下地面,徹底不能翻身。」

    蘇夜抬頭看他,緩緩道:「很好,我還以為我們相處這麼久,你對我完全不瞭解呢。」

    世子一笑,總結道:「你欣賞大師父,才為他不平,認為我不該這麼做。如果可以,只怕你早就接過他的任務,下帖挑戰西門吹雪了吧?」

    蘇夜道:「我的確很想,可惜我做不到。」

    她本來準備提點世子練劍,聽到這裡,已察覺他有別的話說,便把手中書卷一合,扣在桌上。她剛合上書,便聽世子道:「那我呢?我算不算你欣賞的人?」

    他臉上還帶著笑容,口氣卻很嚴肅,似乎並非在開玩笑。蘇夜嗤的一笑,笑道:「我若不欣賞你,幹嗎要來幫你奪位。你覺得我平時太無聊,沒事可做了嗎?」

    世子彷彿鬆了口氣,神情重新輕鬆起來,悠閒自在地道:「那麼我就實話實說吧,我雖拜你為師,但並沒只把你當師父。你是第一流的女人,也是我所見過的最美的女人。」

    徒弟對師父說出這種話,自然很不正常。蘇夜卻微微一笑,淡然道:「你可以繼續往下說,我最喜歡聽別人誇我。」

    南王世子道:「你對我和父王盡心盡力,為了王府的事,屢次冒上很大危險。我無以為報,只想對你做個承諾。」

    蘇夜道:「哦?」

    世子笑道:「如果此事成功,我取天子而代之,那我必會冊封你為貴妃,與你同享富貴。」

    蘇夜頓時愣住了,沉默了半晌,緩緩道:「你莫非想立白雲城主為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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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花影鋪地,烈日當空,小亭裡只有他們兩個人,所以無人得見南王世子的精彩表情。

    他臉色變了又變,似乎想笑,偏偏笑不出來,只能下意識回答道:「怎麼可能?」

    蘇夜覺得,自己在他心中,只怕已經變成了「腦洞很大的女人」。她不想讓他太尷尬,微微一笑,笑道:「那就太可惜了。如果葉城主答應做皇后,我當這個貴妃也未嘗不可。現在你不如費心想想,如何處置當今皇帝的後宮嬪妃吧。」

    她神色自若,沖淡了應有的尷尬氣氛。世子卻不甘心,皺眉道:「難道我猜錯了?難道你沒愛上我?你真想做皇后,也未嘗不可,我……」

    蘇夜目光略帶無奈,卻沒有不耐煩。她做過一方霸主,做過一幫首領,做過別人麾下的得力幹將,就是沒做過人家師父。南王世子是她第一個徒弟,自然使她另眼相看。

    她淡淡道:「並非如此,我不想做貴妃,也不想做皇后。小王爺,我確實欣賞你,但也欣賞很多人。欣賞與喜歡,總還有一步之遙。何況,我已經有心上人了。」

    世子臉色徹底變了,明知不該多問,仍追問道:「是誰?」

    他從葉孤城想到陸小鳳,從霍天青想到蛇王,從西門吹雪想到獨孤一鶴,正準備曆數江湖上的諸位才俊,卻見蘇夜搖了搖頭。

    她心頭滑過一個身影,一個名字,又迅速沉了下去。「我有心上人」本是個藉口,用來拒絕不自量力的求愛者。但她沒想到,別人問及心上人時,她竟會想起蘇夢枕。這令她相當驚訝,也驟然發覺,自己對他的掛念遠比想像中更深。

    她淡淡道:「你猜不到,也不必再猜。你年少英俊,武功高強,日後又有皇位之份,要什麼樣的女人要不到?今天這話,我就當你沒說過。」

    她說話之時,口氣冷淡篤定,終於更像個師父,而不像一個朋友。南王世子聽出她心意已決,儘管滿腹狐疑,卻真的不敢再行糾纏。

    他當然很失望,也有種自作多情的尷尬。但蘇夜體諒他的心情,沒令他更為尷尬,已經是他可以接受的程度。

    他輕籲一口氣,笑道:「好吧,我也恨不得從沒說過。」

    這件事過後,蘇夜自我反省一番,認為自己沒做錯,便把所有責任推到世子頭上。他真愛上了她,還是貪圖她美色,都不再重要了。無論如何,她總算對得起他們父子。

    不久後,她收到線報,得悉木道人正在江南一帶。這位武當長老行蹤不定,遊戲風塵,天天穿著件破道袍,有時出沒於豪富世家,有時出沒於路邊麵攤,極有奇俠風範。

    江湖中人總有很奇怪的想法,比如一個人淡泊名利,四海為家,必定值得敬重。然而,淡泊名利也許是為了獲得更大的名利,四海為家也許是為了掩蓋真實行蹤。

    所有人提到武當木道人,都會微笑搖頭,認為他那樣的才叫道門高人,深得道法自然的真諦。殺了他們,他們也猜不出,木道人消失之時,其實會以幽靈山莊首領的身份出現。

    據說,有個姓陸的冤大頭正和木道人一起,拜訪江南花家。花家號稱天下土地第一,有錢有到不科學的地步。但他們行事低調,很少涉足武林風波,更多時候,只充當位於江南的佈景板。

    木道人不在武當,令蘇夜心頭一喜。他身邊有只陸小鳳,又令她恨不得仰天長嘆。事實上,只要她開口,別人不說,葉孤城與蛇王必定無條件相信她的話,幫她的忙。

    但蛇王武功遠不如她,派不上太大用場。葉孤城自有傲性,也不見得樂意與她雙打木道人。她還不如自行前去,獨自解決這件事。

    與此同時,她還想先跟蹤他一段時間,抓住他的把柄,蒐集他不小心掉出的證據。如果有可能,她甚至可以邀請陸小鳳一起跟蹤。

    她本人就神秘兮兮,藏頭露尾,極為瞭解擔任組織首領的難處。木道人心計再深,智謀再高,也不能長時間與幽靈山莊失去聯繫。幽靈山莊並非嚴密的幫派,缺乏現代社會大公司屬性,只殺人搶劫搜刮錢財,從不打算長期經營。

    十二連環塢諸事已上正軌,沒了她,照樣能穩定運營,不至於從內部崩潰。但幽靈山莊之中,儘是些桀驁不馴的當世惡徒。老刀把子不出現,只怕山莊很快就要人心浮動。

    因此,蘇夜敢和任何人打賭,木道人每隔一段時間,必定得回山莊看看。也許他還暗中操縱,時時提醒世人幽靈山莊的存在,讓走投無路的壞蛋加入山莊,成為他的工具。倘若有人跟蹤他,又沒被他發現,那肯定能發現些震動江湖的證據。

    可誰會閒著沒事,花費大量時間精力,跟蹤一位名動天下的武當長老?金九齡以名捕身份為掩飾,木道人的偽裝卻比他更強,更有用。

    俗話說得好,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蘇夜只要跟上他,就有把握一直跟住。這並非很難完成的任務,而揭露老刀把子的真實身份,與毆打老刀把子讓他吐錢,完成度自然也有不同。與此同時,她還能獲得一些正道大俠的好感,令南王府的江湖聲望水漲船高。

    她做事一向很麻利,收到消息的第二天,便動身直奔江南。木道人像個布朗粒子,今天與陸小鳳共游江南,明天又有可能去苦瓜和尚那裡吃素齋。有時候,他身邊還伴著古松居士。古松居士表面上是俠義人士,卻已加入幽靈山莊,是山莊中的重要人物。

    蘇夜動身之前,早已經把木道人的派系關係梳理清楚。他昔年不守武當清規,與一位女子發生關係,並生有一女,因而失去繼承武當掌門大位的資格。這件事本是武當醜聞,唯有兩代掌門知道。他們念及與木道人的同門之誼,又顧念武當顏面,自始至終沒洩露秘密。

    木道人將妻女託付給門下愛徒,「玉樹劍客」葉凌風,讓他代為撫養女兒。不幸的是,葉凌風與那女子日久生情,竟也生下了一個女兒。木道人得悉此事後,怒不可遏,將他打下萬丈懸崖。但他並沒對這個女孩怎樣,反而將她和親生女兒一起,收為老刀把子的養女。

    正因如此,這對姐妹在幽靈山莊中地位奇高。但蘇夜依稀記得,葉孤城的遠房親戚,西門吹雪的腦殘粉,有「武當小白龍」之稱的葉孤鴻,被葉家姐妹認定為嫡親兄長。

    蘇夜自認記憶沒出錯,卻已弄不清他們之間的關係。除非葉孤鴻也是葉凌風的兒子,而葉凌風正是葉孤城的遠房堂兄弟。

    但她十分好奇,葉孤鴻是否加入了幽靈山莊,是否也在替老刀把子做事?此人劍法不值一提,只會模仿西門吹雪穿衣打扮,把自己弄的活像西門吹雪和葉孤城的兒子。若從他身上入手,也許更加簡單。

    她一路回想幽靈山莊成員,以及木道人和古松居士的武學水平。木道人被譽為武當第一高手,卻從未以武當長老的身份出手。但他能拿走武當掌門腰間的七星劍,足以見得武功深不可測。

    要知道,世上能令公孫大娘恐懼的人屈指可數,他就是其中一位。

    幸運的是,她的運氣再次很好,無需前去尋找武當小白龍,抑或在江南四處搜索木道人。她抵達江南花家時,恰好遇見木道人滿臉笑容,一身清風,從花家的山莊中出來,與主人作揖道別。

    她並沒見過木道人,但一看這穿著破道袍,道骨仙風的老道士,就直接認了出來,更別提旁邊還有一張長著四條眉毛的臉。

    蘇夜本就不想現身與花家往來,見他們於此時離開,當真正中下懷。陸小鳳與木道人不同路,離開山莊之後,也在半路分手,走上兩條不同的道路。

    她遲疑一陣,並未就此與陸小鳳相見,告訴他自己要做什麼,而是直接跟上了木道人。她真心希望,他就此返回幽靈山莊,別在中途逗留。可惜木道人不知她的想法,走路時十分悠閒,不坐馬車也不騎馬,似乎很享受用兩條腿行走的感覺。

    但蘇夜敏銳地發現,他有意無意間,蹤跡的確越來越難以把握,越來越少在人前出現。她不敢離的太近,又要防止被對方同黨發現,只能保持一定距離,保證不跟丟,也就足夠了。

    這次跟蹤十分辛苦,起碼有十幾天時間,木道人沒有做出任何可疑舉動,也不曾和任何可疑人物見面。蘇夜有時覺得自己簡直淒慘,放著南王府的錦衣玉食不享受,跑來跟蹤一個穿的破破爛爛的老道士。

    她屢次在心中咬牙切齒,心想他再不露馬腳,她就找個僻靜處,跳出去拔刀動手,把他打成重傷,直接拖走,關進南王府地牢再說。可她耐心畢竟遠勝常人,每次咬牙切齒完,都會想再等幾天吧,然後繼續跟下去。

    好在到了第二十天上,她的耐心終於有了回報。


第七十二章

    事情毫無預兆,就有了突如其來的發展,讓蘇夜十分意外。但是,有兩個人比她還意外。

    一人自然是木道人,另一人則是躺在客房床上的這一位。

    公孫大娘醒來時,只覺全身上下虛軟無力,渾不知身在何處,好像喝到酩酊大醉,連自己在哪裡醒來都不知道。昏迷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彷彿很遙遠的記憶,讓她很覺迷茫。

    她木然地躺在床上,盯著上方平平無奇的帳幔,拚命回想,終於想起了發生了什麼。

    蘇夜要她注意老刀把子,若他現身,就派人通知她。公孫大娘自知不是老刀把子的對手,見她自願擔當這個責任,遂一口答應下來。

    她處理完二娘的事,就動身離開南粵,返回中原腹地。她心中清楚,上官飛燕對霍休言聽計從,霍休又被幽靈山莊控制,那麼紅鞋子組織的存在,對老刀把子絕非秘密。因此,她心頭總有一片陰影,擔心他找上她們,要她們為他攫取財富,成為下一個霍休。

    當陰影成真時,之後的發展便順理成章。

    蘇夜沒想到,木道人失去了霍休這個財源,居然如此急切,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找到公孫大娘,向她提出要求,瓜分紅鞋子每年收入的八成。

    幽靈山莊極為神秘,只允許走投無路之人加入。公孫大娘並未走投無路,於是連加入資格都沒有,就得乖乖雙手奉上金銀。她倒也不急,準備先虛與委蛇,再將這事告訴蘇夜。老刀把子武功雖高,蘇夜刀法更為驚世駭俗。

    她對這位南王府總管已經心服口服,想當然地認為,蘇夜能夠制住老刀把子。而且蘇夜年紀又輕,人又美貌,確實很像紅鞋子首領,使老刀把子不致生疑。

    但她也有沒想到的一點,那就是老刀把子根本不想留下她,只想控制她的姐妹。世上很少有人見過公孫大娘,更少人知道她的脾氣。老刀把子卻多少瞭解一點,認為她必定佯裝屈服,絕非誠心誠意地服從。

    與其留下潛在的心腹大患,不如直接殺掉。反正紅鞋子共有八位首領,其他七位武功沒她這麼高,又很會聚斂財富,豈不比控制公孫大娘更方便?

    公孫大娘派人趕往五羊城時,蘇夜恰好動身北上,主動來找木道人。雙方陰差陽錯,卻遇個正著。蘇夜來的比她想像中還快,不得不說是她的運氣。

    幽靈山莊中,唯有老刀把子一人足以制服公孫大娘。他只能親自來和她談,防止她暴起殺人,抑或擒住那些不中用的屬下,逼問他究竟是誰。

    當然,他也稍稍有些奇怪,不知公孫大娘為何選擇和他見面,不曾潛伏躲藏,脫離他的耳目。他想到最後,只能歸功於霍休送來的情報,使他得知紅鞋子諸人的姓名、出身、來歷、定居之處。這樣一來,公孫大娘即便成功遠避,只要他以別人要挾,她還不是得認命地現身?

    這個想法本不能算錯,卻大錯特錯。他做夢都猜不出,公孫大娘竟比他更有把握,刻意穩住他,等候千里之外的援軍趕來江南。

    三方都存在沒料到的疏漏,結果倒還差強人意。

    蘇夜跟到第二十天時,正是老刀把子決心暗殺公孫大娘的那天。他們在公孫大娘的巢穴中會面,令蘇夜誤以為那是幽靈山莊窩點。她那時還想,自己跟蹤老頭總算有了回報。無論裡面有物證還是人證,她都要立即出手,終結這次瘋狂的□□。

    木道人易容改裝,她也一樣。她化妝成容貌極其普通的女子,盯著那個灰袍斗笠男進門,等了片刻,覺得他已經與下屬見面,戒心有所鬆懈,才小心翼翼地進了院子。

    然後她驀然發現,宅院的主人竟是公孫大娘。木道人已和公孫大娘動了手,若她晚來片刻,絕代佳人就會變成死掉的絕代佳人。

    對於老刀把子的殺人滅口之舉,公孫大娘並非完全沒有警惕。她出於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在這次會面之前,換上了那套比虹霓還豔麗,比朝霞還絢爛的綵衣。她不惜露出傾城之貌,也要將劍器發揮至巔峰境界,對付面前這個深不可測的恐怖對手。

    然而,武功差距終難彌補。蘇夜趕到時,正好見到漫天綵帶紛飛,垂死蝴蝶般飄散落地。綵帶被木劍斬斷,公孫大娘人也已經倒地。

    木道人名叫木道人,用的居然也是一柄木劍。他以為公孫大娘必死無疑,所以沒有掩飾本門武功,出手之時,赫然正是武當的弱水柔雲劍術。

    公孫大娘已經失去還手之力,只要他再補一劍,就能徹底了結她的生命。不幸的是,蘇夜恰於此時穿窗而入,手中刀如風雷雨電,瞬間擋下了那柄木劍,並將他逼的臉色遽變,從她撞破的那扇窗戶中躍出,即刻消失於深黑夜色之中。

    他慶幸自己還戴著斗笠,激戰之時,斗笠好端端地扣在頭上,牢牢掩蓋住了他的面孔。與此同時,他心裡生出極深懷疑,覺得蘇夜已經通過劍術,認出了他的門派。

    蘇夜在江湖上頗有名聲,夜刀之名已逐漸傳開。很多人都聽過,她袖中有把通體漆黑的短刀,人美的就像天上仙子,皇城公主。即便她為了不引人注目,刻意易容為普通女子模樣。木道人一見漆黑的刀鋒,立即就想到了她。

    他與陸小鳳交好,與獨孤一鶴也有交情,對蘇夜本就知之甚詳。夜刀出現時,他心中微微一凜,直覺這次陷入了□□煩。

    其實他走一步,算十步,早就備好一個替罪羊,乃是二十年前叛出武當,與武當掌門石雁同輩齊名的石鶴。石鶴號稱武當第一劍客,當年最有希望繼承道統,卻突然銷聲匿跡。從哪一方面看,他都是替罪羊的上好人選。

    可惜的是,石鶴劍法最高,離木道人仍有一段距離,能否騙過蘇夜仍是未知。他見她留在屋中,沒有馬上追出來,心裡再次感到慶幸,只能先行離開,再考慮之後該怎麼做。

    蘇夜放棄他,當然是為了救治公孫大娘。她始終沒有忘記,自己總要回到主世界,最重要的是能帶走的東西。

    公孫大娘重傷,卻還沒死。木道人既然離開,她也不會死。她悠悠醒轉,已不記得蘇夜躍進屋中,也不知道老刀把子業已逃走,還在猜測自己已經被他擒住,淪為幽靈山莊的囚犯。

    「你醒了。」她這麼想著的時候,旁邊有個聲音說。

    公孫大娘大為吃驚,一轉頭,就看見蘇夜正坐在這間小客房的木桌旁,無聊地擺弄著夜刀。她昏迷了整整一天,如今又已入夜。桌上只點著一根蠟燭,火苗僅有黃豆大小,照的蘇夜面容半明半暗,半邊身體似乎隱在黑暗裡。

    夜刀被她拋來拋去,像小孩子在投擲水果。公孫大娘目光下意識隨著它一上一下,看了半天,才意識到自己應該回答她。

    她問:「是你救了我?」

    「不然還有誰?」

    蘇夜很溫和地答了一句,然後淡淡道:「你傷的雖重,卻沒有性命之險。你先感覺一下,告訴我,有沒有什麼異常之處?」

    公孫大娘練武多年,也精擅療傷治病,運功一探,頓時花容失色。她倒不怎麼在意生死,此時卻發覺丹田裡空空蕩蕩,內息在經脈中瘋狂遊走,怎麼也不能凝神聚氣。

    她皺眉道:「我的武功……」

    蘇夜搖搖頭,平靜地道:「你也發覺了吧。你命保住了,武功卻大打折扣。不……說大打折扣,也許太過保守。老刀把子以劍氣傷及你的經脈。如果沒得到及時醫治,那你的武功有可能就此廢掉。由於經脈遭受重創,還有可能自此再也不能練武。」

    她頓了頓,又說:「相信你心中清楚,這種傷勢不能拖下去。那麼我就長話短說,直接向你提出我的要求……你可以救你,只要你同意跟我走,從此為我做事。」

    公孫大娘精神本就不好,聽她這麼說,愈發茫然不解,問道:「為……為南王府?」

    「不是南王府,是我,」蘇夜淺淺笑道,「南王府何德何能,用的起我?我做王府總管,有不為人知的目的。但你放心,那並非什麼壞事。大概在明年,我就會離開王府,回到我來的地方。」

    這一瞬間,公孫大娘想了很多很多,甚至認為她和老刀把子一樣,是個不為人知的武林梟雄。她終究不同凡響,迅速抓住了這事中最重要的部分,「那我的姐妹怎麼辦?她們也要效命於你?」

    蘇夜再次微微一笑,搖頭道:「不,你還沒聽明白嗎?我要你跟我走,就是指,你解散紅鞋子,離開你的姐妹,獨自一人跟我走。我來自很遠的地方,遠到你無法想像。若你答應,我自會和你解釋。若你不答應,我為何要向你洩露我的秘密?」

    公孫大娘愕然,卻還不肯放棄,努力猜測道:「海外列島?西域諸國?莫非你根本不是中原人士?」

    蘇夜笑道:「不要亂猜了,我是,可我不屬於這個中原。好啦,我們都省省力氣,比起我的來歷,最重要的是,你究竟答應不答應?」


第七十三章

    公孫大娘默然無語,掂量她話中份量。蘇夜兩次提到,要她解散紅鞋子,跟她一起走,無疑說明了很多事情。

    她的七名姐妹來歷各不相同,有女尼女道,也有神針薛夫人最疼愛的孫女。她們做起事來,一向狠辣乾脆,很有手段。如果蘇夜想要她效忠於她,就像五羊城蛇王那樣,按理說,不該放棄這只每年都有幾百萬兩銀子入賬的肥羊。

    因此,公孫大娘只能猜測,蘇夜所說的一切都是實話。她將離開南王府,離開中原,前往十分遙遠的地方,還要帶她一起走。

    她當然可以不答應,因為蘇夜要她自行考慮。她並沒威脅她,反而救了她的性命。但她知道,自己的傷勢確實不能再拖。再拖下去,也許經脈創傷更加嚴重,最終真的回天乏術。

    到那個時候,她失去了武功,如尋常女子般生活,又有什麼能力繼續統領紅鞋子?

    她想清楚這件事後,居然輕輕嘆了口氣,問道:「難道我這一輩子,都無法再回來?你為什麼挑中了我……不,你究竟需要怎樣的人?難道你看不上市井好漢,普通嘍囉,僅僅想要一個武功高強的殺手嗎?」

    蘇夜笑道:「十年,期限是十年。如果十年之中,大娘在我那裡待的不開心,那我親自送你回來。至於我的選人標準,要等你答應之後,才能告訴你。」

    她把公孫大娘從那座宅院中帶走,帶來一家普普通通的客店。客店房間很普通,最多只能做到乾淨整潔,談不上精緻舒適。

    然而,她們兩人一躺一坐,頓時讓這房間身價百倍。倘若有人進門,必定眼前一亮,盯著她們看個不停,哪裡還會關心房間怎樣。

    公孫大娘臉色蒼白,沒有半點血色,雙唇也失去了紅潤光澤。但她依然美的驚人,像朵因風雨而凋零的海棠。

    她眉頭緊蹙,蹙起後就沒松開,更加惹人憐惜。她沒有時間考慮太久,也沒有考慮太久,還不到一盞茶時間,便痛快地道:「好,我僥倖逃得一命,也沒資格與人家討價還價。我答應你,我和你走,自此聽從你的吩咐。但我得先和我的姐妹見面,給她們一個交待。」

    她傷勢十分沉重,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已經上氣不接下氣。可她喘息幾聲,仍堅持問道:「我想知道,老刀把子究竟是誰。若我看的沒錯,他用的是武當派的功夫。」

    蘇夜見她答應,便站起身來,緩步走向床邊,微笑道:「他?他就是武當名宿木道人。」

    公孫大娘失聲道:「怎麼可能?」

    蘇夜笑道:「你看,這就是我沒有告訴你的原因,因為你根本不肯相信。到了現在,你仍然覺得難以置信吧?但我可以保證,木道人就是老刀把子。他在武當山上德高望重,門下也有不少弟子。據我所知,有些弟子已經甘心為他做事,替他掩蓋身份。」

    公孫大娘道:「那你……」

    蘇夜若無其事地道:「我這次過來,本就是為瞭解決他。萬一事情不趁手,說不定還得請你幫忙。」

    她進入這個世界後,略微一打聽消息,就聽到了陸小鳳、西門吹雪、葉孤城等人的名字,當即恍然大悟。但她之前並未想過,自己可以在這裡找到員工。

    這些出名人物實力極其出色,兼具頭腦和武功。但她很清楚,他們絕對不願意屈居人下。以葉孤城為例,他和她關係很近,往來頻繁,也時常一起商量事情。即使如此,她想逼他就範,或者讓他心甘情願地就範,難度也非常高。

    她要的是下屬,願意服從她的下屬,不想花大價錢,帶個絕世高手回去供著,何況還未必帶的走。

    如此一來,她自知難以成功,就利索地放棄了相關想法,專心致志於搜刮錢財。結果,公孫大娘不敵木道人,受了重傷,變相給她一個和她交易的機會。

    對十二連環塢而言,公孫大娘這種人,其實比現任的三位總管更合適。

    程靈素聰明過人,有臨機應變之才,略施小計,就能讓對方按照她的計畫行動。程英細緻縝密,有謙謙君子之風,善於體諒理解他人,最擅長處理日常具體事務。任盈盈則有統領日月神教群雄的經驗,明白應該如何統御下屬,訓練人才。

    然而,她們三人天生喜歡低調,不樂意出風頭,也很難真正心狠手辣地做事。蘇夜隱約覺得,自己若像雷損一樣,為霸業不擇手段,那麼用不著其他勢力動手,她的總管就要先遞辭職申請。

    公孫大娘恰好補足了不足之處。她經驗豐富,城府深沉,讓那七名姐妹甘心從命,又精通江湖手段,該硬起心腸時絕不心軟,該心軟時絕不糾纏不休,逼問不絕。她本來就是紅鞋子的大姐,一個合格的組織首領,卻沒合格到老刀把子的地步,白送給蘇夜,她都不敢要。

    從做人的角度上看,公孫大娘言出必踐,極為護短,一旦答應了她,就不會翻臉無情,時時尋找反水的機會。她將她帶回去,日後也能像相信程靈素等人那樣,將大事託付給她。

    蘇夜早就看出這種種好處,所以甫一發覺公孫大娘經脈重創,武功大減,便有種「機會來了」的不厚道想法。

    當然,她也不想故意坑害人家,只讓她自己做主。她有足夠把握,認為公孫大娘不甘就此沉淪,肯定會答應她的要求。事實證明,她又一次猜對了。

    公孫大娘不知她想了這麼多,還以為她膽子奇大,敢於隨意招聘下屬,便問道:「我不知你有多少勢力,但可以從你語氣裡聽出來,你沒把南王府放在眼裡。既然如此,你恐怕也看不上紅鞋子。你貿然讓我參與進去,就不怕我突然發難,給你帶來數不清的麻煩?」

    蘇夜淡淡道:「我不怕,因為我對你還算瞭解,並不認為你會出爾反爾。就算你會,那你大可放手一試,也好讓我看看你能否成功。」

    公孫大娘再度沉默,半晌方苦笑道:「你說的不錯,我的確不會那麼做。其實我也相信你的人品,覺得你並非邪惡之輩。如果你是金九齡那種人,那我寧可武功全失,也不願為你效勞。」

    蘇夜道:「說實話,沒能預先向你示警,是我的過錯。如今你已知道老刀把子是誰,那我給你一個報仇的機會。老刀把子機警過人,不肯露出任何可能馬腳。他也許不覺得身份洩露,但我已經打草驚蛇了。我猜他近期不會再有什麼動作,甚至不會再露頭,只怕我得去見一見陸小鳳,請他幫忙。」

    她與公孫大娘再三確認,確認她自願離開中原,不再猶豫不決,便為她著手治療傷情。她不想再去跟蹤老刀把子,因為她要在正月之前,及時趕回南王府,共同籌謀那件大事。

    老刀把子可能繼續以木道人身份出現,也有可能折返武當山,隱藏一段日子。無論哪一種,他總有朋友能夠找到他。這也是知交滿天下的隱藏壞處。

    而且她能帶走公孫大娘,心情也極其愉悅,連幽靈山莊的財富都看輕了。木道人能把錢吐出來最好,即使不能,她也談不上有什麼損失。

    總之,公孫大娘傷勢痊癒之後,便讓紅鞋子四處打探,尋找木道人與陸小鳳。蘇夜找陸小鳳,自然是為了讓他幫忙聯繫木道人。她會在事後盡力解釋這事,看看能否取得他的諒解。但她赫然發現,這趟運氣仍然不錯,不需要陸小鳳幫忙,她們也找到了木道人的下落。

    果不其然,蘇夜救下公孫大娘,目擊武當劍法,已讓這位武當名宿心存忌憚,不敢輕舉妄動。他要掩藏身份,明顯在武當山中最方便。武當立派以來,連帶西門吹雪在內,還沒有人敢在山上撒野。

    武當劍陣天下聞名,幾位長老劍法通神。如果蘇夜動手時驚動他人,只怕就有機會見識玄武七星陣法了。

    怎奈木道人偏偏返回了武當派,似乎短時期內不會下山。她若想盡快解決他,只能冒險試一試,爭取在不驚動其他門人弟子的前提下,解決這位武當劍法第一的武林前輩。

    公孫大娘武功恢復,想要助她一臂之力。由於木道人身邊有古松居士,有他多年收下的徒子徒孫,蘇夜思索過後,依舊同意讓她同行。公孫大娘輕功和劍法一樣高,身法如電,即使出了什麼問題,也應該不會拖累她。

    她心中十分鬱悶,覺得木道人一進武當山,任務難度立刻向上翻了一倍。但她不想繼續耽誤下去,更不想先解決了南王世子的事,再折回來收拾木道人。

    她能夠擊敗葉孤城,應該也可以擊敗西門吹雪。這個戰績若走漏出去,必定能夠震動江湖。她實在沒必要猶豫不決,游移不定,為木道人折騰不休,最後耽誤了正經事。


第七十四章

    木道人獨自坐在雲房裡,望著手中升起裊裊熱氣的清茶,滿臉若有所思。

    他已經是個老人了,武功再高,也難掩住蒼老的容顏。此時,他身上穿的不是破袍子,而是普通的藍布道袍,收拾的很乾淨,讓他看起來更像世外高人。

    他沒有心思打扮自己,塑造玩世不恭的閒散形象,因為他要考慮更重要的事情。他無心去想公孫大娘,無心去想幽靈山莊,只靜靜思考著蘇夜和南王府。

    那時蘇夜剛出現,他就恍然大悟,知道公孫大娘和她肯定預先勾結。像她們這種人,這種身份,很難出現「恰巧路過」的情況。換句話說,蘇夜清楚幽靈山莊的存在,知道幽靈山莊看中紅鞋子的能力,早就告知公孫大娘,讓她將老刀把子的消息傳回王府。

    公孫大娘心高氣傲,劍術高絕,必要時下手極為狠毒。木道人並未想到,她竟會甘心聽從另外一個女子的指示。

    但事情已經發生,想什麼都太晚了。他幾十年的清修功夫毫無用處,每一夜都在心中琢磨,琢磨蘇夜究竟知不知道他是誰。

    他與掌門之位擦身而過,他的徒弟也一樣。石鶴本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劍法也最高,極有可能繼任武當掌門。然而,所謂有其師必有其徒,石鶴居然犯下了和他一模一樣的錯誤,被掌門逐出武當,憤而自削面目,成了一個醜陋邪異的無臉人。

    從那時起,木道人徹底絕望,著手建立幽靈山莊,準備暗算石雁,偷走掌門遺囑。遺囑沒了,他就可順理成章地變成下一任掌門。

    石鶴對他十分忠心,願意為他付出生命。他相信必要之時,這個弟子會心甘情願地去死。因此,他離開江南後,就將石鶴從山莊中調來,希望用他作出未雨綢繆的佈置。但山莊離武當頗有一段路程,他回了武當山,石鶴仍在路上。

    「她究竟知道多少秘密,或者什麼都不知道?我這麼如臨大敵,是不是太過分?」他如此想著,順手舉起茶杯,慢悠悠地飲了一口。

    就在此時,他的手忽然握上了腰間木劍,又在剎那間鬆開。門開了,外面走進一個鵝蛋臉,留著鬍鬚的中年人,正是古松居士。

    木道人輕嘆道:「你來之前,可否把腳步放重一點?這麼做,只會讓我把你當成敵人。」

    古松居士和他合作多年,瞭解他的大部分秘密。人人都聽過古松之名,知道他是個武功極高的隱士,卻很少有人注意到,他好像生來就是個隱士,從未有過隱居之前的生活。

    最可怕的是,古松向來不用真實面目見人,只要洗去臉上的易容,剃掉鬍鬚,把毛髮染一染,別人就認不出他了,最多覺得這人的身材很像他。他是老刀把子的得力助手,也像老刀把子一樣,用光明正大的正派俠客身份,掩藏暗中干下的勾當。

    他面對木道人時,也像他人那麼恭敬緊張,快步走到木道人對面坐下,先給自己斟了茶,才緩緩搖頭道:「你看你,就像驚弓之鳥。她手上沒有任何證據,如果平白無故登上武當山,口稱武當掌門是幽靈山莊首領,任何人都會覺得她瘋了。」

    他陰沉地笑了笑,又道:「你的偽裝實在很成功,哪怕說陸小鳳對女人失去了興趣,也比你這樁秘密更加可信。」

    木道人冷冷道:「最好如此,但山莊能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全靠我凡事往最壞處想。」

    想要找到武當高手,最方便的辦法自然是上武當山,請武當掌門幫忙。他曾仔細權衡利弊,思考自己究竟要不要回歸山門。權衡到最後,他依然選擇了回來。即便蘇夜真的開了天眼,夢中有神仙幫忙,直接找上他,那他也要指出她無辜污衊武當長老,讓她成為數千武當弟子的敵人。

    至於老刀把子用出武當劍法,只是空口無憑,不能當作證據。公孫大娘行蹤隱蔽,行事邪僻,是常人心目中的女魔頭,沒有充當他人證人的資格。蘇夜張口就說武當劍法,誰會相信?

    要知道,她也可以隨意變換說法,說老刀把子用了少林拳法、雁蕩輕功、丐幫棍法,抑或陸小鳳的靈犀一指。

    古松居士說的不錯,他的風險確實很小。但是,這並非他規避風險的理由。

    夜已經深了,遠遠傳來山風的聲音,風中夾雜著蟲鳴,令人心中十分安寧。木道人內心深處,卻沒有半點安寧可言。

    古松居士喝完了茶,突地皺了皺眉,道:「你有沒有發現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我以隱士的身份出現,說是你的好朋友,就沒有任何人懷疑我,打探我之前的經歷。那位王府總管竟然也是這樣,她總不會生來就是總管吧?所以……她究竟是什麼人,你能否看出她的武功來歷?」

    木道人道:「她用刀,用的就像西門吹雪用劍。按理說這種人絕不會默默無聞,連帶她師門上下,都應該有著極大名氣。但我想到今天,還沒想出哪個門派可以創出這種刀法。」

    古松居士笑道:「也許她自學成才,就像陸小鳳。江湖上有許多奇人異士,難道女人就不能成為奇俠中的一人?」

    古松居士本來不在武當山附近。他與木道人有時共同出現,但更多時候,分期駐守於山莊中,管理那些桀驁不馴的惡徒。他的職位恰恰也是總管,外號叫做「表哥」,是個惹人生厭的傢伙。因此,木道人叫他來武當山一趟,他就不得不中途折返,昨天才到。

    他們兩人極為重視蘇夜,討論她討論了大半天,話題都說泛了,也沒討論出多少結果。托陸小鳳的福,他們知道蘇夜制住了霍休,制住了金九齡,還能逼退木道人本人。若她當真打上武當山,即便古松居士在旁,也難說能否取勝。

    但身邊有個同黨,肯定可以安撫木道人的疑慮不安。

    他正要說話,猛地再次皺起眉頭,卻沒輕舉妄動,凝目望向雲房窗外。古松居士差點就站了起來,卻被他以眼神安撫,再度把屁股粘在了椅子上。

    木窗本來緊緊閉著,窗紙映出木道人頭戴道冠的剪影。他皺眉之時,兩扇窗無聲無息地向外開了。窗外跳進一個黑衣女子,彷彿沒有重量般,輕飄飄落地,笑吟吟地看著他們。

    她容貌美麗絕倫,氣質秀麗凝定,一雙眼睛大而明亮,顧盼生輝,兼有少女的清純和成年女子的風情。這兩種氣質糅合在同一人身上,產生極深的吸引力,令人怦然心動。

    她身後居然還有個女人,身穿曳地長裙,容貌高貴如皇后,綽約如仙子的女人。這女人也在笑,笑容卻沒那麼平和,帶著不少惱意,一進來,就冷冷凝視著木道人,好像和他有什麼仇怨。她腰間以紅緞帶懸著雙劍,雙劍劍刃露在外面,明如秋水,白如霜雪,散發出森寒劍氣。

    古松居士瞪大了眼睛,差點忘了她們是他的敵人。木道人眉毛微動,慢慢放下茶杯,笑道:「兩位貴客深夜前來武當山,翻進老道的雲房,不知有何貴幹?如果有要緊事,老道可以代為通知本派掌門。」

    公孫大娘冷笑,笑聲依然清脆動聽。蘇夜也笑,回手一拂,窗便由從外而內關上了,隔絕了雲房和外間的聯繫。

    這層障礙比紙還薄,房中四個人,任何一人出手,都能輕而易舉擊碎木窗。不過,如果無人這麼做,這間簡樸的臥室就是與世隔絕的小天地。武當弟子裡,還沒有敢來偷聽木道人與貴客閒談的人。

    蘇夜看了看窗戶,好像很滿意,這才風姿綽約地轉身,微笑道:「我以為我在和聰明人說話,結果見到了兩個負隅頑抗的蠢貨。木真人,我尊稱你為真人,是因為你的輩分和武功。你當不當的起這個稱呼,只有你自己知道。」

    她又看向古松居士,只一眼,就好像看進了他心裡。古松居士向來膽大包天,卻情不自禁,想在這兩道明媚銳利的眼光下低頭。他逼著自己微笑,逼著自己看回去,只聽蘇夜道:「這位定然就是古松前輩,我已經忘了你在山莊中位居何職。但這沒什麼要緊的,畢竟你做不了主。」

    木道人淡淡道:「我本來就當不起,而且我也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若你不把話說清楚,老道只能請你走人。」

    蘇夜笑道:「任何人在武當解劍岩下,都得拿出兵器,交給武當弟子,以示對武當的尊重。我卻覺得,這種強行要來的尊重很沒意思。我們繞開解劍岩,進入武當後山,這才找到了真人的清修之地。現在我們身上都有武器,兩位佩著劍,誰也沒吃虧。」

    古松居士笑了,一邊笑,一邊搖頭,「即便西門吹雪親至,也不會如此無禮。蘇總管,你這樣咄咄逼人,胡言亂語,未免太不把武當派放在眼裡。」

    蘇夜並不理會他,只道:「木真人,你的選擇不夠明智。你見我停下救治大娘,應該立刻易容改裝,直奔幽靈山莊,不該折返武當山。我想找到山莊位置,必定得花不少力氣,也會給你應對時間。」

    木道人的笑容極為慈和,與張三丰有三分相似,「你應該繼續說下去。不知怎麼回事,我現在聽著你的話,總覺得你想在武當山上,刺殺武當長老。」

    蘇夜走到他對面,很不客氣地坐在了那把椅子上。她笑容轉冷,冷笑道:「西門吹雪怎麼做,關我什麼事?我甚至都沒見過他。如今我直接把話挑明,真人你曾有一個妻子沈三娘,一個得意弟子葉凌風。你和沈三娘生的女兒叫葉雪,葉凌風和她的女兒則取名為葉靈。」

    「這兩姐妹眼下都在幽靈山莊,明面身份為老刀把子的養女。」

    木道人聽到葉雪二字,臉色終於變了,好像聽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名字。蘇夜卻無動於衷,繼續道:「只要一動手,你就會擊響雲房前的鐘,向紫霄宮發出警示,把事情鬧大,甚至擺出劍陣圍攻於我。如果你真這麼做,我就去找你女兒,試試她的武功。相信我,只要我想找她,就能找的到。」

    木道人臉上笑容終於消失,淡淡道:「她與這事毫無關係。」

    蘇夜道:「武當弟子和這事更沒關係。」

    古松居士臉色更白,白的就像沒易過容。他望向木道人,木道人卻沒看他。他只好深吸一口氣,主動問道:「你想怎麼樣?」

    蘇夜道:「我有兩個目的,一是我每次做完好事,心裡就開心,吃飯吃的比平常多,練功時也高興。二是,我看中了你們這些年攢下的財富。錢給我,我可以考慮饒你們一命。」


第七十五章

    這世上,若有一人能令木道人有所顧忌,必然就是葉雪。

    他並非好色之人,明知觸犯武當門規,也要和沈三娘暗中來往,只因他真的愛上了她。如今沈三娘已經死去,葉雪成了他唯一的親人,唯一的女兒。倘若他夠聰明,就該當機立斷,把蘇夜的話當做虛言恫嚇,放棄這個女兒。

    可不知怎麼的,他很想提氣猛喝一聲,驚動前山的武當弟子,卻遲遲開不了口。

    父女之情若這麼容易割捨,也就毫無價值可言了。

    更要命的是,他以武當派要挾蘇夜,蘇夜何嘗不能反過來要挾他。他的師兄梅真人察覺私情,問出來龍去脈,又將秘密告訴了石雁。石雁是個聰明人,即便不信他就是老刀把子,也會將這個疑問永遠藏在心裡,嚴加提防這位師叔。

    暗算武當掌門,本就接近不可能,何況是一位早有準備的武當掌門。石雁有了防備之心,他還有機會搶下七星劍,毀滅劍柄裡的證據嗎?

    報仇一事,似乎也是鏡花水月。且不說蘇夜未必洩露行蹤,即使洩露,她事後飛快趕回南王府,就此閉門不出。難道武當派敢當眾圍攻王府,從今以後與朝廷作對??

    說到底,老刀把子的優勢在於隱蔽。沒有人知道他是誰,就無法採取針對性的防禦。然而,別人一旦產生懷疑,給他的打擊也極為沉重。

    蘇夜事先得悉他身份,早就立於不敗之地,只因之前事務繁多,拖了又拖,才一直拖到今天。

    他私情敗露後,苦心練劍三十年,只求成為武當第一劍客。很多人都知道,木道人精通茶藝、棋藝、書畫,卻不知他劍法造詣更高,還在武當掌門之上。可惜他武功再高,也沒高到能夠對抗整個江湖,否則何必潛伏多年。

    木道人長眉低垂,神情仍那麼慈祥,但慈祥之中,帶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苦澀意味。苦澀之意越來越深,他的氣質也在發生改變,從一位年高德昭的慈和老者,變成了木然內斂的神秘人物。

    迄今為止,尚無一人能揭開老刀把子的斗笠,看到斗笠下的真正面目。此時,公孫大娘冷眼旁觀,將他與那位灰衣斗笠人相互印證,頓時進一步確定了他的身份。他和灰衣人實在太相像,都像從地獄中走出的灰色幽靈,毫無活人的暖意。

    古松居士忽道:「你要錢做什麼?」

    蘇夜笑道:「花啊。」

    古松居士禁不住咳嗽一聲,又道:「你當真願意就此罷手?」

    蘇夜對他說話,眼睛卻不看他,只緊緊盯著木道人,注意他身上最細微的變化。她淡然道:「我為什麼不願意?幽靈山莊裡,儘是些做盡壞事,到山莊尋找庇護的人。山莊一解散,他們無地容身,自有陸小鳳啦,西門吹雪啦,武當少林啦負責對付。」

    木道人終於又說了一句,「你要我解散山莊?」

    他也真沉得住氣,直到此時,才變相承認自己就是老刀把子。不過,蘇夜已經說出他的大部分秘密。他再負隅頑抗,只會讓自己看起來像個無賴。

    蘇夜笑道:「不然呢?你以為我會留著幽靈山莊,日後反噬我一口,讓我臨死前捶胸頓足,後悔為何沒有斬草除根?」

    古松居士冷笑道:「我可真看不出,你做事如此絕情。」

    蘇夜道:「我和你們沒有交情,何來絕情一說?不瞞你們說,我願意放過任何人,能不殺人,就不殺人。怪只怪你們武功太高,野心太大,誰都沒有資格『放過』你們。我可以心慈手軟,卻不敢縱虎歸山。你們還有一條生路,那就是向武當掌門坦白,自此隱居清修,忘記稱霸江湖的想法。」

    古松居士冷笑不絕,早已沒了隱士的閒逸氣度。公孫大娘秀眉一揚,只覺他馬上就要暴怒出手,全身上下頓時繃緊。

    木道人卻安靜的像塊木頭,緩緩道:「看來,我今日在劫難逃。」

    蘇夜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到現在還沒想殺你。霍休已被陸小鳳帶走,不然你倒可以去地牢裡和他做個伴兒。」

    木道人道:「你曾說過,我沒機會敲響靜廬外的鐘。」

    蘇夜道:「是。我說出這句話,就一定能做到,若我做不到,就不會這麼說。」

    古松居士在看公孫大娘,公孫大娘卻在看蘇夜。她敗給了老刀把子,心中對他總有些忌憚,自覺不是他的對手。她也很想知道,蘇夜究竟能不能做到這一點。

    木道人撣撣道袍,彈去根本不存在的塵土。值此生死攸關之際,他終於表現的像一位宗師,「其實我已經不必再試,但我仍然想試試。」

    蘇夜嫣然一笑。

    她早就知道,單用言語,絕不可能讓這兩名強敵屈服。木道人野心勃勃,不擇手段,怎會聽她說幾句話,就乖乖繳械認輸?

    梅真人師徒已經夠對得起他,明知他違反門規,也只剝奪了他的繼位權利,沒有其他懲罰,也從來沒對任何人提起這事。木道人仍是武當長老,在武當的地位僅次於石雁。但他不知滿足,覺得自己才是掌門,這才一路走到今天。

    蘇夜欣賞他的狠辣,也欣賞他的才能。不過,這樣一個人站到對立面時,就很令人頭疼了。

    她肩不動,足不抬,整個人卻從椅子上浮了起來,似乎毫無重量。每個人都在看她,清楚地看到了她浮起的過程。這證明她對真氣的運使已入化境,無需借助肌肉發力,就能悄無聲息移動。

    雲房四人之中,只有她一人用刀,其他三人都是劍術名家。公孫大娘用雙短劍,木道人常年佩戴一柄木劍,古松居士卻用纏在腰間的軟劍。那軟劍鋒利絕倫,柔韌無比,是件極為可怕的兵器。

    他常年將軟劍隱在腰帶裡面,只用一把普通長劍掩人耳目。他看起來足有五十歲,實際年紀卻年輕許多。他的鬍鬚是粘上去的,頭髮裡也加了不少白髮,還刻意染黃。等到了幽靈山莊,他就把這些偽裝卸除,一下子變成個白淨面皮的普通男人。

    蘇夜離座時,一刀四劍同時出鞘。只一瞬間,雲房內劍氣縱橫,劍風破空,劍光閃成了一片旋光。古松居士所用的,赫然是巴山顧道人的七七四十九式迴風舞柳劍。

    顧道人已經成了武林中的傳奇,他的劍法也是傳奇的劍法。他死後,巴山由小顧道人掌管。古松對此一直很不服氣,又不是小顧道人的對手,只好應邀加入幽靈山莊,與木道人各取所需。

    他、石鶴、葉凌風、武當俗家弟子中的第一高手鐘無骨,都知道老刀把子是誰,也是幽靈山莊最重要的成員。

    軟劍劍光與劍器的光芒碰在一起,就像兩道撞在一起的閃電。此地若有觀眾,必定嚇的面如土色,懷疑自己看錯了,世上根本不存在如此可怕的劍法。

    迴風舞柳劍輕靈流動,西河劍器鋒銳凌厲。軟劍拂動著公孫大娘的長裙,就像春風拂動柳枝。一時之間,連蘇夜都看不出誰強誰弱。當然,她根本無心去看,因為木道人的木劍已經近在眼前。

    他用木劍,和她用夜刀一樣,早已習慣了,所以不必特意更換。她很少依仗夜刀的鋒利,木道人也不覺得木劍吃虧。事實上,木劍正在不停催發劍氣,陰陽交融,剛柔並濟,攻守兼備,竟是與迴風舞柳劍齊名,並稱玄門三大劍法之二的武當兩儀神劍。

    木道人用劍時,全然沒了方才的陰森詭異。他足下不緊不慢,按照六十四卦踏著方位。玄門弟子常常使用這步法,威力卻有天壤之別。木道人身形剛剛展動,便和手中木劍配合的天衣無縫。只要蘇夜出半點紕漏,重則當場受傷,輕則無法攔住他,被他以梯雲縱輕易逃去,順手擊響銅鐘。

    在她經歷的所有世界裡,最高深的武功通常位於佛門和道門。這並非普遍規律,只是符合大部分情況而已,因為武功練到高深處,就該考慮天人合一的奧妙,將目光從凡塵移到天地宇宙。

    所謂技近於道,總得先弄清楚什麼是道。和尚道士自古研究這個問題,沒有人比他們更精通。如此一來,這兩家的宗師數量最多,質量最高,也就有瞭解釋。

    石鶴對自己的劍極有自信,認為足以比擬西門吹雪和葉孤城。木道人性格與他不同,從不多談武功,武功卻比徒弟更高。

    木劍樸實無華,運劍如風時,只有模模糊糊的劍影。但它劍刃上散發的森寒劍氣,已經超過了旁邊的鋒利軟劍。

    蘇夜不知西門吹雪實力如何,有沒有達到「無劍」的境界,但木道人的確到了。陸小鳳不敢冒險去揭他的斗笠,實在是極為明智的決定。

    夜刀筆直射入木劍劍影,猶如劃破長空的一道墨線,又像砍開竹子的柴刀。劍影忽地向兩邊分開,為夜刀讓出通路,顯然不願接觸刀鋒。

    刀劍同時生出變化,很難用言語描述的變化。若說旁邊的劍光像閃電,那麼他們的交鋒就像衝擊在一起的浪潮,明明相互敵對,一經碰觸,又毫無阻礙地融合到一起,共同形成太極兩儀之形。

    木道人從未遇過這種情況,蘇夜也是。她與張三丰試招時,太極功尚未完善,不便判斷誰強誰弱。他們既見獵心喜,又全神貫注,不斷試探著對手的能耐。

    夜刀嘯聲本如龍吟,這時被蘇夜刻意抑制,成為一柄靜寂如夜的魔刀。它不僅自己寂寂無聲,還能壓制旁人的劍嘯。劍風割裂空氣,常能發出哨子般的尖銳響聲,這時被刀芒干擾,最多產生短促輕響,再也無法驚動他人。

    蘇夜就是這樣一個人,說得出做得到,說了要滅人滿門,就當真雞犬不留。她借用這手段,塑造言出必踐的可怕形象,使十二連環塢幫眾懼怕五湖龍王,不敢違逆她的號令。

    夜刀攔住了木道人,讓他不能移到窗邊,阻止他鳴鐘示警。她還嫌不夠,又壓制木劍上的氣流波動,硬逼著所有人和她一起,不許發出任何聲音。

    這很霸道,也很符合她的性格,令她胸臆暢快,無形中增添了刀法的威力。

    木道人赫然發現,夜刀之威竟難以想像。他與蘇夜易地而處,絕對做不到她正在做的事情。身處生死之戰,她居然還在淺淺微笑,生怕被公孫大娘比了下去似的,笑的比月下曇花還美。

    她能笑,就表示他笑不出來。夜刀織成風雨般的大網,勁力逐漸收向大網中心,粘住了木劍,強迫它和它一起移動。刀勢細密到了極點,彷彿春日時降下的如絲細雨,晚秋時瀰漫開的淡薄雲霧,看似沒有殺傷力,卻無處不在。

    每一刀之間,插不進哪怕一根頭髮絲,行雲布雨,自然天成,無處下手也堅不可摧。

    不知過了多久,細雨陰雲中,陡然爆發出一道亮的可怕的刀光。

    刀光一出,立刻讓人覺得看到了真正的閃電,當場將劍光徹底壓倒。木道人周身籠在刀光下,已然避無可避。

    他在雲房下設了地道,但沒有開啟地道的機會。因此,刀光籠身的一刻,兩儀神劍瞬間煙消雲散。他避不開,也沒去躲避,任憑夜刀當頭而落。

    蘇夜握著刀的右手浮出青筋,硬生生遏住了這一刀。刀尖一晃,剎那間分成四刀,分打木道人四處重穴。刀未至,勁力先透穴而入,封住穴道經脈,讓他淪落到任人宰割的境地。

    木道人倒下時,神情已很沮喪,然後問了個不太可能在這時問的問題,「我的劍法比葉孤城如何?」

    蘇夜一愣,仍然回答道:「白雲城主的劍天高海闊,不沾不染,你的劍渾然一體,道法自然。你們若不真正交手,我不知道該怎麼比較。」

    木道人道:「那我總有和他比劍的資格。」

    蘇夜道:「當然。」

    他忽地笑了,苦笑道:「這不是為我問的,我不在乎。但我有個徒弟,他一直很想會會當世的兩大劍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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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木道人倒地後,古松大為吃驚,軟劍頓時慢了下來。劍器氣勢如虹,此消彼長,重新交織成一片燦爛的光幕。

    只聽砰的一聲脆響,軟劍從中折斷。公孫大娘沒花太大力氣,便制服了他。

    她收回短劍,凝視地上的兩個人,竟覺得恍若隔世,有種不真實的感覺。老刀把子曾讓她心生恐懼,避之不及,此時卻像個普通老道士,無精打采地癱在地上,任憑蘇夜取出繩子,把他和古松捆起來。

    夜刀這一次出手,比上一次更為驚心動魄。她感覺那不像武功,而像天地風雲的威力,驀地匯聚在這間斗室裡,讓人根本無法抵擋。

    蘇夜回頭看了她一眼,見她神色陰晴不定,轉念一想,已經明白了她的想法。

    她淡淡一笑,柔聲道:「我知道,大娘你突然從紅鞋子首領,變成了在我手下做事的人,心理難免有些落差。所幸你運氣還不太差,何不把心思放寬些。我雖是個俗人,沒有撼天之力,金璧之才,總不至於讓手下人太吃虧。」

    公孫大娘搖頭道:「你不必擔心,我既然答應了你,就不會後悔。只是,我還得問你一個許多人都問過的問題。」

    蘇夜道:「哦?」

    「你有這麼高的武功,這麼多的財富,仍然孜孜不倦,四處蒐羅人才,究竟想做什麼?」

    蘇夜微笑道:「我有一個夢想,想把它變成現實。現在夢還是夢,沒必要說給別人聽。」

    她目光投向木道人,不由輕嘆了一聲,方道:「你看,他想搶走武當掌門的七星劍,毀去劍柄中對他不利的證據。那麼他的所有舉動,全部圍繞這一目的展開。我卻沒這麼詳細的計畫,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如果最後不成功,那就算啦。」

    公孫大娘緩緩道:「你說話時,充滿了猶疑和期待,讓我非常好奇。罷了,你不說就不說。只要你告訴我應該怎麼做,我才不在意你的想法。」

    十年,是個不長不短的時間,即可平靜無波,也可天翻地覆。公孫大娘是個女人,也是江湖人。她孑然一身,除姐妹外並無牽掛,而她的姐妹也都不好惹,各有各的勢力,並非一離開她,就爛泥般扶不上牆。

    她先覺得十年長了點,仔細一想,又認為可以接受。與此同時,她心服蘇夜的武功,欽佩她的果斷,更知道她做人極其護短。只要成為她屬下,對她忠心耿耿,那麼無論遇上什麼危險,她都不會拋棄他們。

    梟雄時常自我膨脹,覺得自己比什麼都重要,別人活該為他犧牲,最後將所有棋子利用殆盡,回首一望,發現自己已成孤家寡人,再也無子可用。

    蘇夜並不是這種人,也不會變成這種人。因此,公孫大娘思考過後,便接受了未來的命運。

    她要向南王府負責,口風依然很緊,從未透露任何□□消息。話說到這裡,已經到此為止。公孫大娘和她一起,連夜匆忙離開武當山,將新到手的兩隻肥羊送回南王府。

    公孫大娘曾說,木道人自有宗主氣度,可能不會像前兩隻那樣,心甘情願把錢吐出來。蘇夜持有相同想法,卻沒真正放在心上。木道人肯吐錢,是她賺了,若不肯,她也沒吃虧。

    她聚斂的數目之大,足夠讓任何人瞪圓雙眼,驚嘆出聲。她正在為帶走它們而苦惱,是否能夠繼續增加財富,已經不再重要。

    她抓走受害者後,還要他們將武功心法寫出來,交給合適的下屬修煉。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就像資源轉化器,能夠最大化利用每一項收入。

    她讓公孫大娘先行離去,處理紅鞋子的後續事宜。紅鞋子這些年來,也攢下了不少財富。公孫大娘會均分這些錢,然後帶上個人財產,跟隨蘇夜離開這個世界。蘇夜相當信任她,又想瞧瞧她的辦事能力,便託付給她一筆巨款,囑咐她大肆採買她要的東西。

    木道人忽然失蹤,掀起了一場小小的風浪。武當上下都知道,他的好友古松居士前來拜訪,然後和他一起消失了,更是人心惶惶。

    他平日靜修的雲房中,佈滿了利器砍出的痕跡。石雁對此十分頭疼,甚至想去請教西門吹雪,要他看看這些痕跡出自何人之手。

    蘇夜常常猜測,究竟有沒有人懷疑到她。其實就算有,他們也拿不出證據。任誰都不會相信,南王府總管奔波千里,砍了武當長老,又把他千里迢迢帶了回來。

    她把他們兩人分開囚禁,每天耐心地磨來磨去,希望木道人拿出信物,讓她到幽靈山莊置於各地的錢莊中取錢。與此同時,她派人通知蛇王,說幽靈山莊的首領已落到她手中,他可以考慮為家人報仇的事情了。

    她曾擔心,陸小鳳會憑藉比獵犬還靈敏的嗅覺,主動找上門,繼續向她要人。所幸他雖然機靈,還沒機靈到這個地步,直到秋去冬來,也沒聽說他在南粵一帶出現。

    她處理了這些事,便徹底沉下心,專心處理主線任務的最後一步,不再屢次離開南王府,在江湖上四處行走。

    木道人的地位猶如分水嶺。她成功活捉他之後,江湖路線達到了百分之五十,而王府路線的完成度再次提升。只需最後一步,她就能達成百分之百。完美路線可遇而不可求,所以她一直小心翼翼,生怕在最後功虧一簣。

    南王世子的計畫很簡單,就是借西門吹雪與葉孤城的決戰,令大內侍衛重點佈防於太和殿,其他地方守衛空虛。

    他本想找人易容改裝,化妝成葉孤城,以一副氣若游絲的模樣,去和西門吹雪決鬥。西門吹雪見他重傷,勢必不肯佔這個便宜,將會主動提出推遲決戰,等他傷癒再說。在此期間,世子已經帶著葉孤城和她,長驅直入皇帝寢宮,殺了皇帝,代替他的位置。

    此事一旦成功,第二天早起上朝的人,就不是當今天子,而是和他長得極為相似的南王世子了。

    蘇夜聽完這個計畫,明知和記憶裡別無二致,仍覺得風中凌亂,無法描述自己的心情。

    她先勸服了南王父子,要葉孤城親自前去決戰,不要多此一舉,弄個冒牌貨,在西門吹雪面前搗鬼。即使如此,她在心裡想了又想,始終覺得這計畫破綻百出,不可理喻。

    若她在現實世界這麼做,早就死的不能再死。但這裡的所有人,從世子到葉孤城,都滿臉理所應當,認為一定能夠成功。

    宮中自然有一流高手,卻不足以攔住白雲城主。調不調開他們,在蘇夜看來實無區別。殺一個是殺,殺一百個也是殺。她一直在想,真覺得他們礙事,路上直接殺掉就是了,何必弄一場決戰,震動整個武林,將所有江湖人的目光吸引到紫禁城中。

    想要謀朝篡位,只有兩個辦法。一是趁著國力薄弱,天下大亂的時機,率眾起兵造反,硬刀硬槍地打下江山。二是禍起蕭牆之內,變亂宮闈之中,趁著誰都不知道,悄悄完成弒君犯上的大業,皇帝一死,再處理好後續事務,便萬事大吉。

    如今天下太平,四海安定,他們只剩第二條路可走。這絕非愚蠢的選擇,自古至今,總能找出幾個被害死在宮裡的皇帝。以北宋為例,趙匡胤戎馬一生,英明果決,臨死時仍有燭影斧聲的千古疑案。

    然而,想這麼做的話,就得無聲無息,暗中下手,先暗中聯絡宮廷力量,與後宮嬪妃、前朝大臣共同謀劃。各方心照不宣,報個皇帝暴斃駕崩,再共同扶持新登位的南王世子。

    世子做過充分準備,以免剛剛替換完原來的皇帝,就被所有大臣看出不對勁。他與地位較為重要的妃子交好,收買了掌管大內事務的王總管,也知道誰會支持他,誰有可能反對,準備到最後,自覺已經萬無一失。

    就在此時,他畫風忽然變了,要求葉孤城送出戰書,進行那場驚天動地的決戰,把以陸小鳳為首的正道大俠引進紫禁城。

    時至如今,蘇夜還是無法理解他們的想法。若說皇帝身邊,有個米有橋般的可怕人物,必須要葉孤城這等高手將他引走,那倒沒什麼問題,問題在於皇帝那裡沒有這種人。

    她思忖半天,心想本地土著都沒覺察不對,那她何必多費心思。就算南王世子當了一天皇帝,第二天就被人揪出來,也和她毫無關係。

    那時她的任務已然結束,輪迴點到手,大筆錢財到手,十二連環塢的新總管也到了手。世子以後要怎麼做,想怎麼做,都是他自己的問題。

    她只想汲取經驗,學習他與朝中權貴聯絡交易的手段。紫禁之戰讓她覺得很蠢,可以吐一萬字左右的槽。但世子這樣的天生貴族,確實能夠補足她出身平民的思維弱點。

    蔡京、童貫等人從來不是罪魁禍首,只是狐假虎威的狐,為虎作倀的倀。如果碰上某個明君,那他們也能成為一代能臣。只可惜明君鳳毛麟角,真正的皇帝名叫趙佶,號稱「什麼都能做,就是不適合做皇帝」的趙佶。

    也許他本質上是個藝術家和詩人,具有追求美感的浪漫氣質,喜愛一切美好的事物,才會如此昏庸無能。軍事、民生、賦稅、科舉未免太繁瑣,太麻煩,太浪費精力,而且充滿了人心獨有的*和醜陋。

    從這一點上看,他厭惡朝政,終日沉溺於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中,也可以理解。

    他為了繪畫,在宮中飼養一群錦雞,每日悉心觀察它們的神情動作,日復一日,終於達到大成境界。與此同時,他厭惡忠言逆耳的諸葛先生,偏愛投其所好的蔡京一黨,又自以為是,自覺英明睿智。只要他還是皇帝,那麼蘇夜所做的一切努力,都要大打折扣。

    更何況,她向來涇渭分明,面對金風細雨樓時,絲毫沒因為蘇夢枕是她師兄,就刻意容讓。蘇夢枕尚且如此,她又怎會讓趙佶那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安坐在皇位上,理所當然地享受她的努力成果?


第七十七章

    葉孤城和西門吹雪的決戰,定在正月十五上元節,仍是月圓之夜,紫禁之巔。

    消息一傳出去,立即引起江湖上的無盡風波。用劍之人如痴如醉,在心中幻想這場決鬥。他們大多身份低微,無法進入紫禁城,只能私下討論一番,在嘴上過過癮。

    秋去冬來,五羊城也到了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但天氣再冷,這裡也不會下雪。城中花已謝了,草木卻還隱有綠意,仍是一座生機盎然的城市。

    葉孤城因南海無雪而嘆息,蘇夜則恰好相反,更喜歡溫暖晴和的氣候。更何況,每次見到白雪紛飛,她都會想起汴梁城中的鵝毛大雪。

    那時,蘇夢枕站在風雪中,向她回過頭來。他面前是五湖龍王,背後是金風細雨樓,彷彿北宋武林的一切驚風疾雨,都凝結在他身上。

    她眼前總出現這副畫面,讓風雪也帶上了一層思鄉之情。在工作期間,她需要兢兢業業,全神貫注。思鄉並非很合適的心情,很容易擾亂心緒。所幸實際情況是,她非常享受這種心情,並期待著返回現實世界的那一天。

    她見萬事俱備,只欠最後一著,便將所有後續事務扔給南王世子,自己於府內靜室閉關靜修。每隔三天五日,她會出門走走,其他時間全在潛心練功。

    回到現實世界之後,她就得著手於對付迷天盟的事務。方應看一向很有耐心,也許太有了些,正因如此,反而讓她難以判斷,他究竟何時會失去耐心。

    提及迷天盟,就不得不提七聖主關七。這位武林奇人威名赫赫,曾經以一人之力,掌控京師局勢。他心志陷入瘋狂,銷聲匿跡,不代表武功因此退步。

    簡單地說,如果關七成了廢人,那麼金風細雨樓與六分半堂之中,早有一方耐不住性子,籌劃攻擊迷天盟,吞併這個失去了庇護的勢力。他們不動手,絕非心慈手軟,或抽不出身,只能因為忌憚著某個人,某件事,生怕自己貿然行動,會帶來承受不了的可怕後果。

    蘇夢枕驚才絕豔,雷損深沉多智。他們勢成水火,不死不休,卻都是一代梟雄霸主。能讓這兩人猶豫不決的,除了關七更有何人。

    她已隱約猜到,方應看要她硬碰關七的原因。等她回去,她會稍微試探一下,看看這想法是否正確。

    準備工作應會耗費幾個月,再加上她在副本世界剩下的日子,就是最後的練功機會。南王世子常常帶著嫌棄表情,嫌她閉關時間太長,露面時間太短,卻不知她實有苦衷。

    她盤膝靜坐,合上眼睛,便徘徊在非常枯燥,又非常有趣的內修境界中,彷彿隔絕了和身外世界的所有聯繫。這是種極為矛盾的體驗,漫長而短暫,複雜而簡單。她常常覺得自我已經消失了,變成了天地的一部分,於暢快淋漓的同時,深深感覺人身何等渺小。

    蘇夜很難形容這種感覺,也找不出可以使用的比喻。一定要說的話,她覺得這像蹦極,從高空一躍而下,兼具極致的恐懼和極致的刺激。就為體驗這刺激,她也樂意日復一日地枯坐。

    她勝過了葉孤城,勝過了木道人,大概也能勝過西門吹雪。這戰績固然驚人,對她本人卻毫無用處。她和葉孤城不一樣,無需得到任何人的認同,更無需擊敗任何人,來變相證明自己。她甚至沒辦法拿他們當判斷標準,推測自己與關七一戰的結果。

    關七消失的太久了,久到很多人根本沒聽過他的名字。她曾問過無所不知的楊無邪,關七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使用怎樣的武功。

    她得到的答案只有一個詞——很可怕。

    可怕的五湖龍王聽完這個答案,便默默離開了。她很清楚,楊無邪說什麼就是什麼,絕不會提供虛假情報。他說關七可怕,那關七就不可能人畜無害。

    只是,她和關七相比,誰更可怕一點?

    她為此深感憂慮時,同樣感到興奮。世界上有那麼多未知的人和事,等候她去挑戰,讓她覺得活著很幸福。未來也許存在無數艱難險阻,也許壓的她喘不過氣。可若沒了它們,生活應該極為無趣吧。

    世子自然不知她的心思,見她執意不肯出關,只得由她去了。期間,南王府一直風平浪靜,再沒出過類似於夜半大盜、神秘怪客之類的意外。城中縱有事情發生,也是些打架鬥毆的小事。蛇王出面便可解決,根本用不著驚動她。

    待年關將近,葉孤城才離開白雲城,來到南王府,進行最後一次合議。

    蘇夜見到他時,想起皇后貴妃的問題,表情頓時變的很詭異。世子在旁哭笑不得,抽空對她小聲道:「二師父,我收回過去的話,寧可從沒提過要你做貴妃。你能不能放過我,別再眉目傳情,試圖把我和大師父拉在一起?」

    蘇夜一笑,亦小聲道:「什麼叫做眉目傳情?你詞用錯了吧?」

    話雖如此,她仍放過了這個不省心的徒兒,不再用詭異眼神盯著葉孤城,把他盯的屢屢起疑。

    如今決戰消息遍傳江湖,引人議論不絕。恐怕直到決戰結束,流言才能平息。據說南北大豪都開了賭局,有的買西門吹雪勝,有的買葉孤城。兩人賠率相差無幾,因為葉孤城並未招惹蜀中唐門大公子,也不打算散播自己身受重傷的消息。

    出於對葉孤城的尊重,蘇夜自然沒去摻和。她只是在想,如果有人知道她和關七的對決,是否有可能以此賭賽?

    到那個時候,她一定會買五湖龍王勝,因為她有種危險至極的直覺,覺得自己必須取勝,否則只怕難以逃出生天。

    葉孤城就此在南王府住下,準備與南王父子分批進京。從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只有十多天時間,很難作出充分佈置。因此,他們極有可能犧牲這個年關,提前行動,靜悄悄地潛入京城之中。

    他偶爾找蘇夜說話,與她對弈,卻不再出言邀戰。蘇夜明白他的想法,也不多事,要聊天就陪聊,要下棋就陪下,表現出深厚的同事情誼。

    不過,她終究難以免俗,在某盤棋局將近終點時,忽地開口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何煞費苦心,和你說那些話?」

    葉孤城奇道:「什麼話?」

    蘇夜道:「你與西門吹雪的不同,還有我對武學的理解。」

    葉孤城將棋子輕磕在棋盤上,發出清脆的響聲。他淡淡道:「我以為我知道,但聽你的口氣,似乎我並不知道。」

    此時,夠份量的江湖豪客紛紛湧向京城,準備進入深宮大內,一睹這場百年難得一見的決戰。大內侍衛焦頭爛額,既不能過分得罪他們,又不能有求必應,把紫禁城變成電影院。聽說宮裡有人還找上了陸小鳳,請他幫忙解決這樁麻煩。

    與外界的熙熙攘攘相比,南王府異常平靜,平靜的就像暴風雨前的陰雲。當事人之一正在這裡下棋,下完了還要去吃蛇王廚子特製的蛇羹。

    不知局外人得悉此事,會不會覺得皇帝不急太監急,自己的踴躍形象十分可笑?

    蘇夜笑道:「你們這種高人都喜歡故弄玄虛,說話時說一半,留一半,讓人家自行領悟。我做人比較實在,就實話實說了。」

    葉孤城笑了一聲,又落下一子,卻沒出聲。

    蘇夜道:「我和你有幾分交情,又一向欣賞你,所以盼望你能從決戰中活著回來,別死在西門吹雪劍下。」

    葉孤城持著棋子的右手猛然一頓,略一點頭,淡然道:「我知道。」

    蘇夜笑道:「我想你仍然不知道,因為我覺得你心裡有著愧意。西門吹雪既誠於劍,又誠於人。你只想誠於劍,不想誠於人。你聽完他的劍道後,覺得很有道理,並對自己產生疑慮,不知這麼做……我是說,不知用你的劍配合小王爺行使陰謀詭計,是否正確。」

    葉孤城道:「那又如何。我心中作何想法,與這件事毫無關係。」

    蘇夜道:「我只想說,武學一道,從來沒有對錯之分,更不必遵從任何人的宗旨。若你當真後悔,想要接受西門吹雪秉持的道理,那麼,現在是你退出的最後機會。我自會另想辦法,不讓你和小王爺為難。」

    葉孤城驀地冷笑,冷冷道:「我為什麼要退出?」

    他一冷笑,兩人間的氣氛立刻凝滯起來,氣溫彷彿也在下降。蘇夜全不在意,只道:「我怕你內心含愧,面對西門吹雪時,不惜以死相報你的劍。」

    她極為小心地放下棋子,徹底終結了棋局,然後又道:「我希望你活著,也希望西門吹雪活著,希望你們分出勝負時,及時收手,繼續活下去,追求永無盡頭的劍道。劍的確可以殺人,但不是非得殺人不可。你們兩人乃是難得一見的武學天才,任何一人中途因任何原因夭折,都可惜至極。」

    她說話語氣通常謙和有禮,此時卻充滿了高傲之意,「有人說,你們之間只能存留一人。我覺得這話純屬放屁。難道我聽說一個用刀的大宗師,非要趕去把他砍死,才能繼續練刀?葉城主,我見到天才隕落,就像見到明珠蒙塵,美玉生灰,說不出的可惜,所以我得再問一次,你究竟退不退出?」

    南王世子若聽到他們的對話,很可能捶胸頓足,埋怨她多此一舉。但蘇夜有這個資格,有這個權力。只要葉孤城點點頭,她就會前去對世子解釋,商量出一個合適的方法。

    葉孤城的眼睛燦如寒星,寒星閃爍不定,就像他起伏不斷的內心。蘇夜的話打動了他,讓他心境愈發雜亂無章。然而,雜亂終將歸於平靜,為他指出亂象中的一條明路。

    他極輕極輕地嘆了口氣,平靜地道:「我會繼續下去,把它當成一場單純的決戰。決戰過後,若我還活著,就動身返回白雲城。你們在紫禁城中做什麼,自此與我無關。」


第七十八章

    正月上元節那天,京城中火樹銀花,流光溢彩。大街上懸掛著無數綵燈,大的高逾數丈,小的只有幾寸,或描繪神話故事,或描繪花鳥魚蟲,十分精緻好玩。無論平民百姓,還是達官貴人,都可上街觀燈,共同度過元宵佳節。

    只可惜,京城位於北方,冬日向來十分寒冷。時值小雪初晴,城內城外銀裝素裹,與綵燈流光交相輝映,雖說更有壯麗氣象,卻讓百姓因怕冷而不願出門。

    許多江湖人期待紫禁之巔的決戰,提前趕到城中,準備在今夜進入紫禁城。他們來自天南地北,江湖地位亦有天壤之別。其中不乏一些知名人物,例如蜀中唐門的大公子,江南長樂山莊的司馬紫衣。

    這些人在家鄉一呼百應,氣焰熏天,但到了京城,辦事就沒那麼方便了。

    大內也有四大高手,為首一位名叫「□□劍客」魏子云,人稱魏大爺。他心知這事可輕可重,為了限制觀戰人數,不惜找上陸小鳳,將波斯進貢的變色綢帶交給他,請他代為挑選有資格進入的人。

    南王世子探到消息後,便讓王總管盜出變色綢,自行製作綢帶,在京中四處分發。變色綢本為貢品,數量有限,無法均分給所有人。即使如此,拿到綢帶的人少說也有幾十個,資質人品良莠不齊。既有絕世高人,也有跳不上太和殿殿頂的普通角色。

    陸小鳳煞費苦心,仔細挑選人選,得罪了不少人,然後發現大家都拿到了綢帶,差點當場噴血。但他只懷疑有人想藉機發財,所以盜取變色綢,製成綢帶販賣,並沒把這事和南王府聯繫起來。

    他真正奇怪的,是葉孤城與西門吹雪決戰,蘇夜竟未現身觀戰。她是南王世子的師父,與葉孤城頗有交情,武功絕頂,地位超凡,就算用刀不用劍,也不應缺席這場決戰。

    不過,他奇怪歸奇怪,也沒往深處想,畢竟蘇夜要不要來,是她自己的事,與他沒有關係。

    決戰的正主早已提前來到京城,各尋隱秘地點住下,以免宵小之輩上門騷擾。京城豪俠裡面,以城北李燕北和城南杜桐軒二人為首。這兩人敵對多年,瓜分京城地盤,關係很像蘇夢枕和雷損,但權勢遠遠沒有蘇、雷二人那麼大。

    李燕北賭西門吹雪取勝,杜桐軒卻押了葉孤城。這場賭約牽扯甚大,誰賭贏了,誰就能獲取對方的勢力,將多年死敵徹底趕出京城。

    雖說多年經營,就此毀在一場賭局中,是兒戲至極的行為。但他們非要這麼做,也沒人攔得住。更別提有些人把身家性命壓上,希望借此飛黃騰達。

    如此一來,兩大劍客的安危就舉足輕重。倘若有一人戰前身受重傷,不得不推遲決戰,那麼也算他輸了,押他勝的人依然得賠錢。

    陸小鳳設身處地想想,覺得可以理解他們□□。但西門吹雪是他的朋友,葉孤城也是。誰暗算了他們,就是與他過不去。於公於私,他都得擔當起這個責任。

    西門吹雪住在他本人的產業,葉孤城則避居古寺。他們行蹤絕對隱秘,迄今沒有外人知道。陸小鳳對此感到安慰,可惜沒輕鬆多久,又開始為變色綢的事情頭疼。

    他猜不出,大內四大高手更猜不出,只好陪著頭疼。這些人也許奉公守法,看完了就走,也許圖謀不軌,趁著這個機會,在宮中做下諸般惡事。魏子云無法將他們當場趕走,只能調動兵馬,重點防守太和殿,不讓他們有機會離開這裡。

    蘇夜已經通知公孫大娘,要她約束紅鞋子,不要捲入這樁麻煩。不過,公孫大娘也想目睹這場決戰,因為這是難得一見的機會。她已見過了葉孤城的劍法,很想看看西門吹雪的。因此,蘇夜給她開了個後門,讓她與葉孤城同行同住,又將綢帶交給她,使她可以通行無阻。

    然而,公孫大娘同樣不知道,蘇夜人早就不在五羊城,而是悄無聲息地到了京城。她自以為她事情太多,無暇□□,於是將這消息轉告給陸小鳳,導致陸小鳳也順理成章地誤會起來。

    嚴格來說,葉孤城並未欺騙任何人,因為他的確親身前來,進行對決,最多算是知情不報。沒有人能夠想到,這件事後面,藏著更大、更深、更為隱秘的秘密。

    蘇夜若要進紫禁城,隨時都可進去,不需要別人引導。她身法如流風回雪,飄然無蹤,縱躍時輕捷到了極點,簡直像個隱形人。大內禁軍再多,也覺察不了她的行蹤。

    世子沒她這麼高的輕功,只好由王總管負責,從偏僻處溜進去,潛伏在空曠無人的宮殿裡,準備等所有人的心神被決戰吸引,再突然現身。

    蘇夜和他不在一起,進宮之後,也沒立刻去找他。她孤身四處遊蕩,避開宮人耳目,站在清冷莊嚴的紫禁城中,凝視著一重重黑黢黢的宮宇。她神色嚴肅,心中卻只有感慨,沒有震撼,因為這並非她第一次進入這種地方。

    在武俠背景下,絕頂高手通常進宮如履平地,想盜點什麼、吃點什麼,甚至與皇帝見上一面,都不是難事。與這些世界相比,她的現實世界難度就大多了。如果沒打探清楚消息,她可不敢貿然進宮,挑戰大內深藏著的高人。

    更何況,宋朝皇城和紫禁城差異很大,只被稱作皇城、宮城,建築樣式不同,氣度神姿不同,坐在裡面的人更加不同。

    她將兩座皇城相互比較,覺得難分高下,都是令人心嚮往之的地方。一個人身處其中,看著殿階前石獸鎮守,銅鶴香爐口中吐出裊裊紫煙,宮牆重重疊疊,大殿軒昂峻麗,難免會意氣全消,認為只有坐上皇位,才是人生快事。

    大部分積雪已被太監掃乾淨,露出雪下乾淨平整的地面。她就這麼站在那裡,凝望著太和殿的方向。

    皇帝寢宮與太和殿相距較遠,位於後宮正中位置,守衛不如前面那麼嚴密。無論太和殿發生任何事情,都難以驚擾到這位九五之尊。蘇夜雖然知道太和殿在哪裡,卻只能徒然望上一望,無法真正看到琉璃明瓦,飛簷斗栱。

    她唯一能看到的,是附近的綠樹紅牆,還有青松中露出的一角高樓,不知是什麼人的住處。

    今夜天氣十分晴朗,明月深沉的像一輪玉盤,邊緣沒有半點瑕疵,高掛在深藍夜空上。它漸漸向中天移去,月色愈發皎潔明亮,掩蓋了月旁應有的星子。天地間,彷彿只剩下這輪明月,其餘的星、雲、雪都消失了,不再惹人注目。

    蘇夜向太和殿望了一眼,又向明月望了一眼,自覺時機將近,便離開這裡,前往南王世子的藏匿處。

    她與世子會面後,發覺他已經備好了天子朝服,正在更衣打扮。袞服一上身,他看起來既英挺,又威嚴,當真有了幾分九五之尊的氣度。

    他不僅買通了王總管,還買通了其他大大小小的太監,所以沒有一個人發覺他的存在,更沒有一個人覺得不對,前去稟報皇帝。

    天子行事高深莫測,卻不太可能瞞過身邊服侍的人,除非凡事親力親為。他在寢宮中藏有親信高手,以防刺客一路長驅直入,進入深宮大內。王總管多少知道一點內情,將消息告知世子,要他見到皇帝時,定要多加小心。

    他在宮中資格極老,地位又高,稍微動點手腳,就可暫時調開寢宮中伺候的宮女太監,只留下被世子買通的可信人物。

    他們並未帶來別的下屬,因為對方武功不如蘇夜,她一個人便已足夠,若真有在她之上的高手,別人來了也沒用。她只默默跟在世子身後,不住打量著宮室殿宇,似想將這裡的情景牢牢記在心裡。

    世子在她面前,向來輕鬆自在,這時卻很是緊張,路上一言不發。直到他們進了大殿的門,轉入屏風,轉到天子就寢的暖閣,從門外瞥見龍床和紗帳,他才嘆了口氣,用輕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道:「終於到了。」

    蘇夜遠比他鎮定的多,微笑不語,搶在他前面挑開珠簾,舉步走了進去。

    皇帝年紀尚輕,容貌亦如傳聞中那般,和世子幾乎一模一樣。他自然知道今夜發生的事,卻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他若真對江湖有興趣,就會去當個江湖俠客,而非坐上天子之位。

    可是,一個人忽視什麼,往往就會傷在它手下。

    他半夜醒來時,這座偌大的宮殿中,比往常更加寂靜,靜的一點人氣都沒有。他本來不需要人服侍,卻忽然覺得不對勁,隨口呼喚暖閣外的值夜宮人。意外的是,他沒喊來熟悉的宮女太監,只喊到了一個神秘的黑衣女子。

    這女子姍姍走近,伸手拂起碧紗帳,露出一張令人怦然心動的臉。她容貌明麗秀雅,行動時風姿綽約,不笑也像在笑,笑起來更加動人。她很美,美的就像一場美夢,此時午夜乍逢,真不知她是人是鬼,是狐是妖。

    剎那間,皇帝心裡竟產生了錯覺,誤以為她是大內宮人,只是自己從沒見過。待王總管王安緊跟在她身後,驀地現身時,他的臉色才終於改變。

    他忽然明白了,什麼都明白了,這是一個絕對不該在此出現的人。她出現,代表他大難臨頭。他無需知道她是誰,因為她的姓名來歷並不重要。但他仍然定了定神,緩緩問道:「你是誰?」

    蘇夜微笑道:「你不需要我是誰,只需要知道我想做什麼。」

    皇帝道:「好,你想做什麼?」

    蘇夜又笑了笑,淡然道:「弒君犯上。」


第七十九章

    蘇夜離開雪後京城,回到了五羊城南王府。她走的很快,在大部分人津津樂道於決戰結果時,就沒事人似的,踏上了返鄉之路。這一路上,她時常想起南王世子和她的對話。

    那時,她的徒弟兼篡位者兼下一任皇帝淡淡道:「我已大功告成,理應報答你的恩情。」

    她答道:「是的,但你不必著急,我自有打算。」

    計畫一旦成功,世子便要獨力應付未來的所有危機,包括有可能上演的「真假皇帝之謎」。葉孤城明確表示,他將動身返回南海白雲城,不再參與京師風雲。蘇夜也必須折返少了主人的王府,代為處理府中大小事務。

    她沒向世子索取報酬,因為報酬正在王府裡等著她。按照約定,她負責管理王府寶庫,隨時聽從世子調派,將庫存送到他需要的地方。可惜天算不如人算,她已單方面撕毀約定,開始進行搬空庫存的行動。

    葉孤城從來不明白,為何王府設有賬房,蘇夜還像個賬房先生,親力親為,一篇篇地翻閱賬目。他懷疑這事已經很久了,但做夢都想不到,她把它們看成她的財產,當然得親自清點過目,仔仔細細檢查。

    他本來打算就此告別,以後不理江湖俗事。蘇夜卻派人向他傳話,請他到王府小住一陣。她沒有給出原因,他也沒問,隨口答應下來。

    公孫大娘亦要到王府與蘇夜會合,準備「離開中原」,所以仍然跟著白雲城主的車隊。他們兩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對彼此十分客氣,一句閒話也不多說。因此,他們見到蘇夜時,竟同時鬆了口氣,認為總算有了個可以說話的人。

    蘇夜接到葉孤城,只說需要他暫時逗留於王府,時間一到,他自然明白。葉孤城迷惑不解,只知這事對他沒什麼壞處,也就聽憑她了。

    月圓之夜,紫禁之巔,雙劍劍風掃起太和殿頂的積雪。葉孤城略勝一籌,並及時收劍,使西門吹雪只受了小傷。勝負既定,他們便各奔東西,一個西去,一個南下,等待不知何時會有的第二次見面。

    蘇夜無緣目睹這場決戰,多少有點可惜。世上沒人發現,葉孤城勝了,他的徒弟也勝了。如今她不應該叫他小王爺,應該改口為「陛下」。然而,她還沒機會如此稱呼,兩人就開口道別。

    世子以為這只是暫別,說的是,「後會有期。」

    蘇夜卻答道:「再見。」

    再見,其實就是再也不見。她很快就要離開這個世界,再無機會和他見面,這麼一想,她居然感到悵然若失。他畢竟是她第一個徒弟,即使做過「封你為貴妃」的糊塗事,在她心中地位也不同凡響。

    何況,她即將掏空整個南王府,總覺得愧對於他。她懷著如斯矛盾的心情,想到最後,決定在地上、地下兩個寶庫之中,各留一錠銀子壓庫,就算對得起他了。

    葉孤城見她無事相求,只需等「那一天」來到,就不追問,自顧自地利用王府靜室,閉關消化從這一戰中得到的領悟。反正時間一到,蘇夜自然會拍開靜室的門,半點不客氣地把他叫出來。

    南王父子都在京中,世子自不必說,老南王也得照應兒子,無法隨意離京。葉孤城閉關,正主不在,王府其實以她為首。她想做什麼,都無人打擾。

    她領著公孫大娘,參觀了王府那兩個鐵桶似的寶庫,將裡面堆積如山的金銀和貨物指給她看。公孫大娘需要金錢,但不真正貪財,看了半天仍不明所以,皺眉問道:「你領我來這裡,莫非想把這些東西都搬走?」

    這句話當然是開玩笑。蘇夜卻微微一笑,淡然道:「不錯,我正有此意。」

    寶庫由她掌管,即便完全搬空,旁人也不會生疑,只會以為她奉世子之命,將庫裡的東西轉移出去。副總管江重威可能問上幾句,她隨便找個理由,就能打發了他。

    公孫大娘死死盯著她,盯視良久,忽然道:「地上的寶庫還好說,地下這一座佔地廣大,幾乎覆蓋了整個王府。庫中並未完全裝滿,卻也夠人受的。我方才粗略算算,裡面少說垛著幾千萬兩銀子。難道憑你我兩人,就能搬走這麼多東西?」

    南王一脈向來十分富有,連小妾過生日,都可得到玉璧明珠作為賀禮。若非金九齡已被陸小鳳帶走,蘇夜還真想把他叫來,看他一次能拿走多重的東西。她唯一慶幸的是,金銀銅鐵等金屬密度很多,數目聽起來嚇人,實物卻佔不了多少地方。

    至於普通硬通貨,購買的現成消耗品,就更加耗費空間了。蘇夜無聊時,曾在腦中計算,如果將所有錢財都購買棉花,能否把她的空間裝滿,最後沒能算出結果,只好悻然作罷。不過,就算裝不滿,弄出一個棉花海,讓她背到地老天荒,大概沒什麼問題。

    公孫大娘亦很有錢,懷裡揣著近二百萬兩的銀票。可她看到摞的整整齊齊的金銀,仍然覺得不真實。

    南王府家底豐厚,府邸位置靠近出海口,時常進行海外貿易。府中財富一直增加,又有諸多內陸難得一見的寶物,不然也不會被金九齡盯上。

    蘇夜賣掉大部分珠寶首飾,只留一小批最為精緻的自用,然後把所有收入換成實物。如此一來,這兩個寶庫裡,盛裝著包括她本人家底在內的所有財產。

    公孫大娘說是那麼說,心中隱約盼她喚出下屬,組起車隊,用正常人的方式,將庫中金銀運走。但蘇夜微笑著看她,從容道:「你總覺得我說話有所保留,這當然沒錯。不過,從現在開始,我會逐漸把我的秘密告訴你,你且看好了。」

    為了方便運輸存放,所有東西都被整理的乾淨整齊,捆成一個個大捆,或者分成一個個包裹,即俗稱的銀包。每個包中有五千兩白銀,十分沉重。蘇夜伸手,輕輕拎起了它,也不見什麼動作,銀包便突然消失了。她手中空空如也,還保持著拎東西的姿勢。

    公孫大娘輕呼出聲,驚道:「障眼法?」

    「……不,這叫五鬼搬運。」蘇夜沒好氣地道,順手又拎起了第二個包裹。

    她放入東西,取出東西,都得親力親為。放入還好,只要她能拿動它,那件物品就會在她一念之間,進入洞天福地。取出則沒這麼方便,因為她無法隔空看到空間裡的情況,觸到裡面的東西,只能親自進去扛出來。

    洞天福地正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永遠不會被別人發現。十二連環塢若有重要物品,必然交由她保管。即使她死了,也沒有人能發現玉珮的奧秘。可她一想金銀重量,就覺得萬念俱灰,覺得自己彷彿扛大包的苦力。

    公孫大娘聽完她的解釋,沒再說什麼,只帶著滿臉疑惑表情,夢遊般跟在她身後,看著她右手放在想拿的東西上,將它原地化為無形。

    蘇夜本就不想一口氣將存貨搬完,向她演示完畢,便伸手握住玉珮,繼續上演大變活人。

    她進入洞天福地,快步走向代表陸小鳳世界的青銅門,凝神看著門上顯現的文字。如今尚未到結算的最終期限,她還能看到隨時浮動的完成度。如她所料,王府路線已經完美結束,江湖路線則只有一半。

    如果她想提前結算,那也可以,即提前獲得這次任務的獎勵,終止所有路線。待期限來臨時,他直接傳送回空間,再進入現實世界。

    江湖路線完成一半之後,便不再發佈任務指示,要她自己探索完成。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剩下百分之五十應該做什麼。可她不打算這麼做,只是很從容地將手按上青銅門,默默念出了自己的要求。

    那就是,提前終止結算,獲得所有獎勵,兌換公孫大娘進入現實世界的資格。

    公孫大娘劍法雖高,卻沒到達天下無敵的地步,又只是劇情配角,並非天價。她需要五百輪迴點才能開啟資格,尚在蘇夜承受範圍之內。然而,考慮到一條路線只有五百點獎勵,這實在也算不上太便宜。

    蘇夜確認要求後,便感到按著青銅門的掌心位置微微發熱。那扇門如同吐錢的取款機,吐出了一塊玉珮。它是龍紋玉珮的複製品,外觀輕重完全相同。蘇夜若不拿到手上試試,也無法辨認兩者的不同。

    這次任務就這麼結束了。她只需要搬走屬於她的報酬,靜等最終期限來臨。

    她看了看空空如也的青銅門,迅速離開洞天福地,將玉珮交給公孫大娘,並抱怨道:「大娘,你真的很貴。」

    公孫大娘接過玉珮,用很奇怪的眼神望著她,不知她為什麼突然胡言亂語。雖說如此,她還是很給面子地把玉珮塞到袖子裡,問道:「你剛才去了哪裡?」

    蘇夜每勾搭一個人,就得把真相告訴她,現在不過多說一次,已經輕車熟路了。她很詳細地解釋著,說玉珮是聯通不同世界的道具。而她給公孫大娘那塊,只是擁有同行效果的贋品。

    「等我回到我的世界,你會被玉珮召喚,出現在我出現的地方。不必擔心,我已經安排好了,絕對保證安全。」

    公孫大娘的驚訝慢慢退去,變成了恍然大悟,又變成了若有所思。好在她生的太美,無論露出什麼表情,都十分動人。

    她聽到最後,忽地笑道:「假如你已經走了,我卻把這玉珮遠遠丟開,不肯履行承諾,又會發生什麼事?」

    蘇夜拉長了臉,淡淡道:「我不知道,也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十年之後,我就回來追殺你……不要笑,我真的會回來。」


細雨

第八十章

    葉孤城終於等到了那一天。

    蘇夜忽然帶著公孫大娘來找他,遞給他一封信,指名轉交南王世子。功成身退本是常事,所以他並未感到奇怪。然而,蘇夜下一句話,頓時讓他微覺吃驚。

    她道:「我馬上就要離開這裡,待我走後,這封信你想看就看,不必避忌。還有,即將發生的事,請你一併轉告他。」

    葉孤城奇道:「即將發生什麼事?」

    蘇夜微笑不語,輕輕抬起手,握住了她胸前墜下的白玉配飾。這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裝飾,平時掖在衣服裡,很難被外人看見。她右手稍一用力,內力貫穿整個玉珮,立即身影閃動,原地消失不見,留下空蕩蕩的地面。

    每個人目睹這幕畫面,都會覺得自己看錯了,包括葉孤城。他反應自然極快,神色微動時,已經瞥向了公孫大娘。

    公孫大娘也在笑,卻是一種瞭然的微笑。她指向那封信,笑道:「城主想知道的事,都在信中。」

    葉孤城想到了障眼法、隱身術之類,還想到了武功練到出神入化,可以欺騙他人耳目的傳說。他忽然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下一瞬間,公孫大娘也會原地消失。

    換個人來,說不定突然出手,阻攔她的消失,問清楚怎麼回事。但葉孤城畢竟是葉孤城,只平靜地凝視著她,淡然道:「這麼說,你們都會這樣離開?」

    公孫大娘道:「不錯。」

    蘇夜數好了倒計時,進入空間後,那扇青銅門便黯淡下來,表示正在冷卻狀態。洞天福地的真正出口則已經打開,等待她原路返回。她從甬道走回出口,還需一點點時間,所以公孫大娘還能和葉孤城說幾句話。

    這點時間轉瞬即逝。公孫大娘說完不錯兩字,身影同樣一閃,消失在空氣中。

    葉孤城右手拈著那封信,原本紋絲不動,穩定如磐石,這時終於動了。他心中有過猶豫,可猶豫之情終被好奇壓倒,指使他拆開了封皮。

    他見過蘇夜的筆跡,一看便知道是她寫的。信不長,言語十分簡潔明快。她自稱來自天外世界,此時到了要離開的時候,不得不忍痛告別。對了,世子說要給她重酬,那麼她也不和他客氣,已將南王府中所有寶物,還有非寶物的東西拿走,請他與白雲城主共同檢驗。

    信末居然還署了一個「多謝」。

    葉孤城看著這封信,看了很久很久,忽然笑了起來。他笑的很意外,也很開心,彷彿一個孩子,忽然窺知了世上不為人知的秘密。

    蘇夜請他留下,當然是為了尋找可信之人,轉告南王世子。南王府空空如也,總管攜款潛逃,也需要人暫時照顧。

    公孫大娘說的不錯,他想知道的,信中已給瞭解答。蘇夜來歷成謎,武功高絕,行為詭異,如今全都得到解釋,令他眼前豁然開朗。

    他笑完之後,又不禁搖了搖頭,將信放回封中。

    他想,小王爺知道這件事之後,又會露出什麼表情?

    蘇夜沒去想南王世子,在她心裡,某個世界一旦結束,那麼就成了過去的事,與她再也沒有關係。她睜開眼睛時,南王世子已被她忘到腦後。

    她看著這個沒什麼陳設的房間,又看著身側茫然四顧的公孫大娘,笑道:「這就是我出身的世界。」

    由於她有可能帶人回來,無法直接在金風細雨樓中離開,所以選擇了十二連環塢分舵。這裡設有一個單獨房間,就在兩位總管房間附近,看似空置閒餘,其實專為此事而設。

    它位於一座高樓上,窗子半開半掩,能夠看到窗外天高雲淡,聞到風中帶著花草的清新氣息,竟是春日時節。附近十分安靜,偶然傳來十二連環塢幫眾巡邏時的口令聲,引得公孫大娘向外頻頻張望。

    蘇夜已說過,這個世界是北宋末年,而她擁有十二連環塢。十二連環塢算不上權勢熏天,但也不是任人欺負。

    她知道自己身在大宋京城開封府,依舊恍然如夢。周圍世界如此真實,與她腦中那荒謬的信息結合起來,帶給她極大衝擊。

    蘇夜帶過四個人,每個人剛來之時,都會露出天真迷茫的表情,只覺難以置信。程英姐妹所在的時代與北宋距離最近,曾經感嘆道:「原來這就是靖康之變前的江南。」

    不過,古代與古代差異總不會特別大。只需過個三五天,公孫大娘便可一切如常。

    她微笑道:「以後有的是時間看,走吧,隨我去見我的總管。」

    公孫大娘收斂心神,正要點頭,忽地咦了一聲,問道:「你怎麼……為什麼你的容貌不大對勁?」

    蘇夜這才想起自己恢復了真正的年紀,隨手扯了扯衣服,道:「你不說我都忘了,其實我今年剛滿二十歲。每次從其他世界回來,都會變成現實裡的模樣。」

    公孫大娘默然半晌,又問道:「十年之後,我回到故鄉,難道也能變成離開前的樣子?」

    她年紀已經過了三十,自然對年齡更注意些。蘇夜啞然,想了想方道:「我不知道,以前還沒有這樣的先例,你最好別抱太大希望。」

    她上次回來,身邊沒有人隨行。這種人選可遇而不可求,不是性格不行,就是能力不行,要麼根本不感興趣,要麼太貴了買不起。程靈素以前經常猜測,她會帶什麼人見她,後來發現她很少帶人,也就放棄了這項樂趣。

    她大部分時間留在分舵裡,飼養各種毒物,順帶處理急報。程英在外機會較多,但因五湖龍王不在,也極少主動出門惹事。

    她們和往常一樣,算出她回歸的日子,正在分舵中等著,結果發現她帶著公孫大娘現身,當場露出了意外神情。

    還好這並非第一次,雖然意外,卻不值得驚訝。如今十二連環塢分居南北兩地,任盈盈一人在江南,未免捉襟見肘。朱勔又已回到蘇杭,更令人掛念江南局勢。蘇夜向來信不過本地出身的角色,挑個值得信任的人帶回,堪稱順理成章。

    按照先後順序,公孫大娘排行第四,成了十二連環塢的第四位總管。她自身本有名號,並不習慣被人叫做「四妹」,「四姑娘」,所以她們和蘇夜一樣,繼續叫她大娘,以便與程靈素區分開來。

    蘇夜離開後,程英自會為她介紹,讓她先熟悉人物角色,勢力門派,再考慮安排什麼任務。同時,公孫大娘武功自成一派,已到江湖一流水準,無需吃一堆亂七八糟的丹藥,在武學方面,能夠很好地彌補她們幾人的不足。

    因此,蘇夜並不著急叫她做事,只讓她在旁靜聽,瞭解一下京中局勢。她本人剛剛回來,同樣需要她們代為轉述。

    程英有過相似經歷,知道再心急,也要慢慢來,便先對公孫大娘點頭致歉,方道:「你這次有什麼收穫?」

    蘇夜笑道:「這次運氣好,遇上一個富的流油的世界,收穫足有上次的十倍還多,險些搬不回來。清單和賬本都在這裡,你們要用什麼,我再去拿。我一路想著,你們上次給我一百兩,這次總要給一千兩了吧?」

    公孫大娘得知銀票無用,只得變賣地產,兌換白銀,讓蘇夜一併搬了回來,總算沒就此變成窮光蛋。只是,她財產雖多,與王府寶庫一比,卻又不算什麼了。

    程靈素接過賬本,翻了幾下,也是微微一驚,不知她從哪兒弄到這麼多錢,遑論後面還有大半本貨物清單。她草草翻完,轉手遞給程英,方笑道:「蘇公子定期給你錢花,你還用得著我們的錢?不必多想了,一個銅錢都沒有。」

    蘇夜頓時哭笑不得,只聽陸無雙咯咯笑道:「這才算大仇得報。」

    蘇夜奇道:「誰的大仇?」

    陸無雙道:「大姐想給她的花兒草兒報仇很久了,總算等到這個機會。你若找到稀罕毒物,說不定還能換十兩銀子,若沒有,那可就……」

    蘇夜這才記起自己薅禿葉子的事,搖了搖頭,笑道:「其實就算沒有這事,你們也能找出別的理由。罷了,京中處處都要用錢,我花師兄的錢去。最近可有發生什麼大事?」

    人人皆知,她向來把正事看的很重,果然沒說幾句,便問到京中變動。程英先向公孫大娘點頭致歉,抱歉慢待了她,這才緩緩道:「朱勔已經回了江南,懸賞追殺沈虎禪,為朱厲月報仇。抓到活口,賞金五萬兩黃金,送去沈虎禪的屍體,賞金就只有三萬了。」

    蘇夜冷笑道:「他朱家果然有錢。」

    程英微微苦笑,道:「朱厲月本為朝廷命官,這筆錢自然由官府出。不過,沈虎禪行蹤不定,誰都不知道他在哪裡,賞金可不好拿。」

    陸無雙笑道:「他恨死了沈虎禪,又擔心自己重蹈覆轍,大概連覺都睡不好吧。你說,我們找一具身材面貌差不多的屍體,易容成沈虎禪,送去拿賞金怎麼樣?」

    蘇夜剛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聞言差點噴出來,笑道:「你們敢找,我就敢送過去。怕只怕抓不到沈虎禪,倒抓到了他的兄弟。」

    程靈素頷首道:「話雖如此,好在你那個小師妹是洛陽王的女兒,朱勔未必敢得罪她。」

    蘇夜嘆道:「他不敢,有的是人敢。難道朱勔就不能僱傭江湖好手,趁她獨闖江湖之時,一舉將她擒下?唉,這些事尚未發生,擔心也是無用,還有呢?」

    程英想了想,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道:「有兩件事,都與連雲寨有關。連雲寨戚大寨主送來書信,說十二連環塢從西夏買的馬匹已經到了。他們幫忙運過邊關,正養在連雲寨裡,問我們打算怎麼處置。」

    蘇夜皺眉道:「這件事倒也平常,第二件呢?」

    程英道:「我們接到消息,傅宗書準備剷除連雲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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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蘇夜習慣將最嚴重,但不緊急的事留在最後說,以免因為過度關注這件事,忘記對其他事務的處理。程英在她這裡工作很久,也沾染了她的習慣,所以話甫出口,便讓她微微一驚。

    連雲寨位於大宋邊關,素來行俠仗義,主持公道,在方圓數百里內,威信比官府更高,平民百姓無不對他們交口稱讚。就連江湖人物,也有許多人與連雲寨交好,是他們有力的盟友與臂膀。

    大寨主戚少商出自江南雷門,是雷門高□□卷親手栽培出的人才,外號「九現神龍」,劍法極高,心志卻比劍法還高。正因他胸懷大志,意在整個中原江湖,才不甘心為人所用,公然脫離雷門,讓雷家和雷卷很沒面子。原本情如兄弟的兩人自此反目成仇。

    十二連環塢擠壓霹靂堂時,雷卷曾經現身,與十二連環塢正面交戰,後來在陰兵的圍攻下受了傷,被迫突圍離去。蘇夜從未親眼見過他,只知他與雷門若即若離,危難時卻毅然出手,援助本門,並非江湖傳聞中的陰沉偏激之徒。

    戚少商離開江南,收服了連雲寨原有的八位寨主,成為寨中唯一的龍頭老大,將這座本來平平無奇的山寨當作根據地,一躍成為不可小覷的勢力。

    不過,連雲寨離江南遠,離京師也不近。無論蘇夜還是蘇夢枕,都無機會與它產生衝突。蘇夜考慮到連雲寨的地理方位,決定與他們合作,為十二連環塢在邊關結下一個朋友。

    戚少商為人很夠義氣,算是天生做大哥的人物。雙方合作向來愉快,一切堂皇正大,所有交易條件都擺在明面上,從未出現常見的背後算計。若非他們分居南北東西,只怕聯手做的事情還可更多。

    八位寨主中,數人已經戰死,又被新血替補上來,如今連同戚少商在內,總共只有八位首領。近幾年來,他廣招天下英雄豪傑,聽說找到了一位文武雙全,智藝雙絕的年輕公子,名為顧惜朝。

    戚少商與顧惜朝義結金蘭,一力扶持他,給他一人之下的地位。戚少商既是大寨主,顧惜朝便被稱為大當家。此人不僅深受戚少商信任,還得到寨中兄弟的欽佩,聲望日隆。

    蘇夜無意關心連雲寨中的人事變動。但戚少商為人坦蕩,不肯對兄弟有所保留,更不肯把與十二連環塢結盟之事,當作秘密隱藏起來。蘇夜必須瞭解各位寨主的姓名出身,來歷為人,防止戚少商被人從背後捅一刀,十二連環塢跟著吃虧。

    連雲寨素來與朝廷對立,痛恨朝廷中的奸黨,經常刺殺魚肉百姓的惡官貪官,與丞相傅宗書更是不共戴天。戚少商與蘇夜固定書信往來,交換彼此所知情報。從他的書信中,她也可以瞥見他們衝突的激烈。

    聽說顧惜朝還曾潛入京師皇城,意欲刺殺奸相,卻無功而返。傅宗書驚魂初定,自然更恨連雲寨,更想將它連根拔起。

    蘇夜目光流轉間,想了許多許多,然後才道:「傅宗書無一日不想除去心腹大患,只要有機會,一定會對連雲寨下手。此事人盡皆知,並非秘密。你特意提到他,一定是因為發生了大事?」

    程英道:「不久前,朝廷派幾位將軍圍剿連雲寨,最終死傷慘重,無功而返。過去兩者之間,雖有衝突,卻沒有直截了當的圍剿,也沒牽涉官職這麼高的官員。這是其一。」

    蘇夜笑道:「哦?還有其二?」

    程英道:「傅宗書接到飛馬傳書,先勃然大怒,斥責這些人只會要錢,毫無真正本領,斥責完了,又嘆息幾聲,冷笑不絕,說既然如此,那只有最後一著可用。」

    這個情報來自於相府中的一名書辦。他地位有限,能聽到的秘密只有這麼多。最後一著是什麼,由誰發動,他一無所知,聽完這句話後,便老老實實退出書房,做事去了。

    十二連環塢進京不久,根基尚淺,能在相府中收買眼線,已經很不容易。這名眼線居然不是廢物,更屬不易。蘇夜笑容慢慢收起,秀眉微蹙,道:「最後一著……官兵圍剿既已失敗,最後一著就不會重蹈覆轍。」

    若想摧毀一個勢力,不是從外,就是自內。後者代價少,收益高,只需買通幾個重要人物,就可一勞永逸,自背後暗算原來的勢力首領。

    蘇夜對這種方式極為熟悉,也親歷過數次得力下屬背叛。她運氣略差一點,早就死於非命,至今思之仍心有餘悸。

    因此,程英一提最後一著,她心中立刻閃電般出現六個字——變生肘腋之間。

    程英何嘗不知她的想法,早在她回來之前,她們便已討論過這個可能。連雲寨與方應看絕不相同,素來值得信任。不到萬不得已,十二連環塢絕不肯拋棄這個盟友。

    她們各有各的心思,一時沉默不語。陸無雙卻已搬動繡墩,坐到公孫大娘旁邊,向她解釋她們提到的名字。

    蘇夜聽著她的喁喁細語,面沉如水,忽然道:「我看戚大寨主不會懷疑兄弟。不過,我怎麼做是我的事,怕只怕已經來不及。回信吧,提醒他防備身邊之人,尤其是位高權重,有收買價值的那幾個。」

    程靈素淡淡道:「信已寫好,隨時可以寄出去。」

    蘇夜道:「好,繼續保持與連雲寨的聯繫,打探寨中消息。如果戚少商出了事,馬上回報給我,同時做好拯救支援的準備。」

    十二連環塢無論與誰結盟,都不會坐視對方落難,見死不救。一來,蘇夜認為這是對盟友的責任,若她只拿好處不出力,那結盟還有什麼意義。二來,倘若十二連環塢袖手旁觀,一旦被人知道,未免齒冷心涼,還有哪個正派勢力肯與她們合作?

    從私人情感上,她欣賞戚少商的胸襟氣度,從公事上,這對十二連環塢有益無害。她不想淪為方應看那樣的人,在落難時,都不敢指望他伸一伸援手。

    程英點頭,表示她知道了,臉色還是那麼凝重,頓了頓方道:「還有一件事,也許你更加關心。你離開後,我們始終按兵不動,即使有身份不明的人招惹,也沒有就此大動干戈。」

    蘇夜道:「很好,所以呢?」

    程英苦笑道:「所以你大概能夠猜到,我們不動,人家卻要動。金風細雨樓與六分半堂再起衝突,似是源於外省分舵的事。他們連續硬碰幾次,六分半堂三名堂主重傷,蘇公子卻也受了傷,被暗器打中左臂。」

    蘇夜的確更加關心,臉上不動聲色,淡淡道:「他傷的重麼?」

    程靈素頗為擔心地望了她一眼,代為答道:「暗器出自霹靂堂,與常見暗器不同,中間用火藥驅動,出手之後,仍可千變萬化,所以蘇公子才不小心著了道兒。另外,暗器上淬有溫家老字號的毒,非同小可。我想他性命無憂,但毒性沒那麼容易清除乾淨。」

    此時,就連公孫大娘也能聽出看出,蘇夜對蘇夢枕的關心超出尋常。但她已經知道,他們是師兄妹關係,並未感到奇怪。

    蘇夜輕哼一聲,將飲乾了的茶杯放回桌上,沒再續杯,「都說他每次紅影刀光,殺敵在前,我還以為傳聞有誤,想不到當真如此。」

    陸無雙笑道:「你們不愧系出同門,做事一模一樣。哪次遇到棘手敵人,你不是搶著過去解決,口口聲聲說生怕下屬死傷太過?」

    她說話較為直率,不怎麼給人留情面,但每次必然說出大實話,令蘇夜也無話可答。

    蘇夢枕既無性命之險,那就不必大驚小怪。蘇夜思索半晌,又問道:「還有別的事情嗎?如果沒有,我就可以動身返回金風細雨樓了。」

    十二連環塢規模龐大,自然有別的事情。然而,這些事情大多是些貿易往來,日常瑣事,還有從江南傳回的消息。任盈盈繼續在五大湖中督造戰船,打磨兵器,不住增加江南總舵的實力,儘量減少五湖龍王一去,總舵守備空虛的可能。

    朱勔忙著請高手充當護衛,為慘死的兄弟和侄子報仇,一時顧不上為難十二連環塢。何況,近年他在花石綱上辦事屢次失利,已被皇帝責備三次,只好拚命給蔡京、童貫等人送禮,希望他們幫忙美言。他自顧尚且不暇,又有什麼精力去對付任盈盈?

    蘇夜心中最擔憂的,仍然是總舵朱雀樓,聽說那裡安然無恙,就沒什麼可以擔心的了。

    她離開洞天福地時,正值這一天的上午,時間還沒到午時,悄悄溜出分舵時,太陽已經西斜,將整個開封府籠罩在金紅的溫暖光芒中。

    她輕車熟路走上開封府的街道,走向天泉山,攀上無數石階,又回到了永遠矗立在山上的金風細雨樓。

    樓中幫眾沒想到她說離開三個月,就真卡准了時間回來。由於沒有人目擊到她的行蹤,她一出現,就引發了無數人的驚訝。

    莫北神眼睛本來陷在眼皮裡,半睡半醒,這時也被嚇的睜了開來,驚訝道:「姑娘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們怎麼不知道?」


第八十二章

    四大神煞中,莫北神資歷最淺,年紀最輕,後期才加入金風細雨樓。除了身份不明的郭東神,就數他年紀與蘇夜最為接近。

    蘇夜與他正面碰上,亦有些意外,微笑道:「我行蹤飄忽不定,在哪兒都有可能。樓中弟兄大多武功平平,查不到我的蹤跡,又有什麼奇怪?」

    莫北神比針尖大不了多少的眼睛裡,又是精光一閃。他似信不信,卻不敢在她面前露出懷疑之情,只恭恭敬敬地道:「蘇公子受了傷,姑娘卻不在樓中,我等心中始終擔憂。如今姑娘回來了,何不儘早去探望公子,公子必然十分高興。」

    他統領「無發無天」,平時懶懶的,不大說話,這時忽然說了這麼多,可見蘇夢枕傷情不算太輕。蘇夜明知前情,卻不得不裝出一副方才知情的模樣,驚訝道:「師兄居然受了傷?我現在就去見他,他人在哪裡?」

    蘇夢枕無事之時,自然只會在象牙塔裡窩著。蘇夜回來,樹大夫卻剛剛離去。兩人並沒碰上,因而蘇夜無從向他打探傷口恢復情況。樹大夫號稱御醫國手,卻自認醫術不如她,本以為這位師妹進駐風雨樓,自己肩上的重擔會越來越輕,不想蘇夢枕始終沒有這個意思,仍要求他擔任醫堂供奉,為他壓制病情,診療傷勢。

    蘇夜離去後,他才知道其中內情。只要有人知道這事,無不好奇她忽然消失三個月,究竟去了哪裡,做些什麼。她以前還可用父母為理由,如今自己說出父母雙亡,可見這藉口無法成立。

    但蘇夢枕本人問都不問,他們更不敢多此一舉,最多在蘇夜回來時,觀察一下她的神情氣色,猜測她在這三個月中,過的好還是不好。

    蘇夜無暇理會旁人的想法,步上玉塔時,心情兀自非常複雜。她在這世上,掛唸著很多人。即使是十二連環塢中不怎麼重要的成員,她也能做到記憶如初,時時牽念關注這人的安危。常人尚且如此,更不必提程靈素、程英那些對她意義非凡的人了。

    她不顧自身安危,為她們兌換種種靈丹妙藥,武功秘籍,一則出於責任,二則出於發自內心的喜愛與欣賞。

    她很容易欣賞別人,也很容易厭惡別人。也許在他人眼裡,這樣大愛大恨,情感起伏不定,對武學境界並無益處。但她從不這麼想,她覺得心境就像現實世界,可以風平浪靜,風和日麗,平靜的如無風天氣中的太湖鏡面,自然也可以風起雲湧,雨驟風狂,震怒如巨浪奔湧的長江。

    如果她能在盛怒之時,保持頭腦清醒,判斷理智,那麼盛怒與鎮定,又有什麼不同?

    因此,她因南王世子的問題,突然發覺自己最為惦念的竟是蘇夢枕時,並未刻意壓制這種感情。

    她從小認識蘇夢枕,對他另眼相看。別離的九年時光裡,她時常打聽他的情報,關注他的處境,聽說金風細雨樓蒸蒸日上時,並未感到受人威脅,只有因師兄出人頭地而生的自豪。她這樣想,對金風細雨樓無益,所以她把想法深深藏了起來,並不因為感情不同,就對金風細雨樓的勢力格外留情。

    如今她再次見到他,赫然發現,他比少年時更成熟,更睿智,更沉鬱,更有魅力,更值得信任。她對他的欣賞,不再是師妹對師兄的,或者五湖龍王對金風細雨樓樓主的,而是出自人類本能,女人對男人的欣賞。

    她曾見過許多驚豔的人物,譬如剛剛告別的葉孤城。她對他好感極深,只要他點個頭,她就願意代他應戰西門吹雪。然而,任何人都無法像蘇夢枕這樣,給她留下夢寐難消的印象,讓她口頭心頭,一時不忘。

    若說她沒料到這件事,自然是假話。畢竟,當年她給□□神尼留了張紙條,背著個包裹直奔江南,本就是出於蘇夢枕的激勵。若說她事業有成,就馬上把偶像忘的一乾二淨,自然不合情理。

    她面對這份感情,就像面對著似友似敵的絕世高手,既惶恐,又興奮,還有掩也掩不住的期待。值得慶幸的是,蘇夢枕為人足夠優秀,值得任何人的欣賞與崇拜。否則,只怕她得找一個時間較長的副本世界,刻意斬斷情絲,毅然撒手了。

    程靈素對她瞭解最深,可能已經看出了端倪,既然什麼都沒說,她也樂得裝傻。反正蘇夢枕對她向來很好,身邊連只蒼蠅都是公的,她又何必心急呢?

    蘇夜想了這麼多,卻在看到蘇夢枕時,將所有想法拋在腦後。

    玉塔極為神秘,其中藏有許多秘密。蘇夢枕從不允許下屬隨意進入,固然因為他冷淡孤僻,也有防止被人窺見秘密的原因。

    據蘇夜所知,能夠進入玉塔的人均是他真正信任的心腹,如楊無邪、師無愧等人。其他人若想見他,只能先去青樓,等候通傳。

    蘇夜回來的太倉促,尚未有人前來通知他。他正坐在書房裡,與楊無邪說話,一見蘇夜進來,立刻微微一愣,皺眉道:「你回來了。」

    楊無邪的反應與莫北神相差無幾,奇道:「姑娘何時回來的,怎麼不先送個口信?」

    蘇夢枕與三個月前,並無太大區別。他穿著件深青色的長袍,臉色比之前更加蒼白,愈發顯得眼睛如同寒星鬼火,幽然生光。很少有人能看出他臉色上的細小差異,因為他平安無恙時,依然滿臉病容,瘦弱的好像撐不起衣服。

    書房中瀰漫著一股清淡的藥氣,可見樹大夫換藥完畢,離去不久。

    蘇夜笑道:「我為啥要送口信,難道送了口信,你就會出城迎接我了嗎?師兄,我聽說你受了傷?」

    蘇夢枕並不像常人那樣,對她噓寒問暖,問她這些日子以來,過的怎麼樣。對他而言,只要她平安回來,那就足夠了。

    他臉上,釋然之情一閃即逝,淡淡道:「沒什麼。」

    蘇夜道:「我看看你的傷口。」

    蘇夢枕道:「樹大夫已經看過了,假以時日,可以完全癒合。你……」

    楊無邪對蘇夜也算瞭解,知道她表面柔聲細語,對誰都非常客氣,實際則相當固執,不達到目的決不罷休。

    他正要說話,果然便聽蘇夜笑道:「樹大夫?他醫術固然極高,但武功低微,對武功造成的傷勢就沒那麼瞭解了。說到治病,我承認他的本領,說到治傷嘛……你把衣服脫掉,讓我看看。」

    蘇夢枕面無表情,冷冷看著她,雖未拒絕,也沒有就此照辦的意思。常人在他逼視下,早就自動心虛氣短,再也不敢多說。但蘇夜從小承受這種目光,從未被他用目光擊退,早就不把它放在心上,滿臉渾若無事,道:「你脫還是我脫?」

    楊無邪苦笑道:「姑娘……」

    蘇夜笑道:「不然你脫?」

    蘇夢枕向來積威甚重,除了蘇夜,也沒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楊無邪被這句「不然你脫」打的回不過神,猶豫一下,卻見蘇夢枕緩緩抬手,鬆開裡衣袖口,將裡衣外衣的袖子同時捋了上去,又解開左臂上的繃帶。

    繃帶下的傷口一覽無遺。

    傷口足有茶杯大小,情況有些嚇人,正中暗器的地方已經潰爛了,又因蘇夢枕體質太差,毒性蔓延速度比常人更快,傷口周圍高高腫起,泛著奇怪的青光。樹大夫需要連下猛藥,同時讓他用內功壓制驅逐毒性,才能遏制傷情的惡化。那藥膏是黑色的,散發著濃厚的藥氣,遠遠沒有空氣中的清淡藥香那麼好聞。

    其實,中了溫家老字號的□□,常人唯有等死一途。他不但性命無憂,還能逐漸痊癒,已經是難得至極的情況。

    蘇夜走上前去,輕輕搭上他脈門,注視著那處潰爛,良久才嘆了口氣,道:「你要知道,你病情委實太過嚴重,即便受了小傷,也極難癒合,更容易引起痼疾發作,不應像尋常武人那樣,動不動衝鋒陷陣。」

    蘇夢枕冷冷道:「哦?你想指點我,我應該怎麼當金風細雨樓的樓主?」

    蘇夜太瞭解他了,知道他這麼說話,並非諷刺她不自量力,抑或埋怨她多管閒事,而是有著更深一層的含義。因此,她只微微一笑,笑道:「不可以嗎?」

    蘇夢枕看著她的動作,忽地冷笑一聲,道:「可以。」

    蘇夜道:「你就是金風細雨樓,金風細雨樓就是你。並非我看輕你的屬下,但你若出了事,只怕沒有人代替你的位置,與雷損統領下的六分半堂相抗。正因如此,你才更應該保重自己,對金風細雨樓中的兄弟負責。」

    這些話,楊無邪也對蘇夢枕說過,卻從未收到他想要的效果。果不其然,蘇夢枕面色不動,淡然道:「難道我不想保重自己?但我說過,能幫我的人實在太少,很多事發生了,我不得不親身上陣。」

    他頓了頓,又道:「你說好了回來幫我,卻在幾個月後,突然告假三個月。我自己的師妹尚且如此,又如何能夠指望他人?」


第八十三章

    這句話語氣平淡,似在陳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但蘇夜聽在耳中,立刻又覺得自己矮了三分,心底湧出一股慚愧的感覺。

    蘇夢枕少年時,常常試圖一言不發,以冷森森的目光擊退她,讓她尊重他身為師兄的權威,卻從未成功一次。如今,當年的小女孩已經成長為五湖龍王,更對他這目光視若無睹。想要讓她心虛退縮,只能是因為她自己做了心虛之事。

    楊無邪忽然發現,他們兩人之間,其實沒有外人插話的餘地。他能看出,他們確實彼此關心。同門相處數年時光,對他們兩人都具有重要意義。

    剛才那話一半指出事實,一半語帶埋怨。蘇夢枕面對他人時,怎樣也不可能說出口,卻在蘇夜面前說了出來。

    他自知不應插嘴,便默默坐在一邊,卻忍不住去想,他們昔年到底如何相處,才會將這種微妙而親密的關係延續至今。

    蘇夜鬆開蘇夢枕的手,將它擱回書桌上,不好意思地道:「你看,我也是有苦衷的。我動不動就消失三個月,貿然身居高位,如何能夠服眾?你若是風雨樓下屬,難道願意心服一個忽然就不見了的副樓主?」

    蘇夢枕怪眼一翻,冷淡道:「一個人能否服眾,與他現身的時間有何關係?五湖龍王從來神出鬼沒,十二座分塢中,幾乎無人知道他的真實面目,還不是人人奉若神明,絲毫不敢違逆?」

    蘇夜趕緊岔開話題,答道:「行了,就算你所言有理吧,都是我的不是。從此以後,我短時期內不會再離開。不過你還得給我點時間,讓我把自己的事梳理清楚。我總會給你個交代,也許到那一天,你會很生我的氣,也說不定又驚又喜。」

    蘇夢枕道:「只要你不是蔡京的私生女,奉命來風雨樓臥底,我有什麼可生氣的?」

    饒是蘇夜心思細密謹慎,凡事考慮到方方面面,也沒想到他這麼操心她的身世。楊無邪坐在書桌側旁的椅子上,舉手掩在唇邊,掩住自己發自內心的笑意。

    他喜歡蘇夜,也喜歡蘇夢枕和蘇夜待在一起。他覺得在這種時候,蘇夢枕身上的沉鬱悲涼之氣大為減輕,取而代之的,是常人般的喜怒哀樂,七情六慾。蘇夜也將他與常人一體對待,要說笑便說笑,要反駁便反駁,不怕他也不敬他。

    已有太多人將蘇夢枕當作敵人,當作庇護,當作權傾天下的一方霸主,委實不需要再多一個。

    因此,蘇夜說出「我替你拔毒」時,楊無邪很有眼色地站了起來,道:「公子,我先告退了。」

    就在這時,蘇夜忽地側頭向他看了一眼,令他愣了一愣。這道目光彷彿會說話,靈活到了極點,其中含著些許笑意,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又似乎只是單純望向他,別無他意。

    楊無邪看待蘇夜時,並無什麼特別心思,只將她看作蘇夢枕的師妹,風雨樓的強援。當蘇夢枕向他透露口風,想要將她定為副樓主,他也只點頭贊成,認為她足夠擔當這種角色。

    可是,他與她目光相碰,仍然心頭一跳,忽地發覺她無比陌生,似乎從未認識過她。

    他滿心疑惑,退出了這間書房,又將房門輕輕帶上。蘇夜這才向蘇夢枕一笑,解釋道:「樹大夫對症下藥,沒有任何錯誤。但此傷源於劇毒暗器,由暗器上的內力裹挾,直衝經脈筋骨之內,若等藥性發散進去,未免太慢。」

    蘇夢枕在她面前,很難長時間維持架勢。他可以在會議上公開□□,使他人心懷愧疚,不敢浪費時間說廢話,也可以冷眼旁觀,以比冰還寒冷,比火還灼熱的目光,迫使敵人大失方寸,不自覺地露出破綻。

    但這些手段對蘇夜無用,也就不必再用。他聽她說完,眼中已有了微微暖意,溫和地道:「難道你有更好的方法?」

    蘇夜道:「自然有,不然我有何資格瞧不起樹大夫?俗話說得好,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種手法便叫抽絲,精準如飛鷹取水,細膩如針神刺繡。除非毒性已到五臟六腑,便能以此法把它拔出。」

    她說話之際,右手又拿住了蘇夢枕脈門,左手卻按住他傷口上方的重穴,笑道:「還是老樣子,你別運功抵禦。」

    這手法乃是程靈素所創,並非她的匠心獨運,用內力裹住毒素寒氣,將其一絲絲一縷縷,慢慢從傷口中抽出。它對使用者武功要求極高,中途一出差錯,反而會將毒質擴散至更多地方,令傷情愈發惡化。

    醫術到達她的地步,開膛剖腹亦是常事。重要的是發前人之未發,想前人之未想,方能應付江湖上層出不窮的暗算手段。

    可她自身沒有這樣的功力,只好把理論整理成冊,細細講解給蘇夜聽,希望她能夠代為實踐。蘇夜多次嘗試,直至演化出兌卦,才能正式付諸實施,因為兌卦卦象與其有異曲同工之妙。

    比起往日,她進一步出神入化地控制內力,如風,如雷,如杵,如針,想要將內息凝成蛛絲,粘著包裹毒質,也沒有任何問題。

    她救蘇夢枕,還是第一次使用「抽絲」治傷救人,效果竟立竿見影。蘇夢枕傷口麻木無感,此時卻一陣刺痛,隱然出現河面冰層碎裂融化的感覺。

    傷口向外流出膿血,之前還帶著血色,後來變成了淡青色,如同那一記打在他臂上的暗器。四周肌膚中的青色也在消退,彷彿被烈日照射的冰雪。

    他緊盯著傷口變化,不經意道:「你用的,不是小寒山的心法內功。」

    蘇夜開口說話,一如尋常,微笑道:「我已經告訴過你,我學了許多稀奇古怪的本事。以後你自有機會見識。」

    此事難在剝離毒質時,不可損傷病人經脈,更不可中途停頓,否則前功盡棄。所幸樹大夫用藥無誤,傷情已大為好轉,對她來說,這只是件不值一提的事情。

    半個時辰後,毒質已經全部清除,縱有些微殘留,憑蘇夢枕的內功,驅逐亦非難事。

    蘇夜抬頭,見他正望著自己,流露不加掩飾的欣賞神色,也回以一笑。蘇夢枕臉色蒼白中泛著青黯,此時雖未怎樣改善,卻因態度改變,別有一種淡淡光彩。

    金風細雨樓中,漸漸出現很奇怪的傳聞,說蘇公子與蘇姑娘在同個房間時,心情總是很好,處事也比平時更為溫和,變的沒有那麼孤高難近。因此,如果有難事,不妨等這種機會到來,再去稟報,反正蘇公子絕不會把師妹趕出門外,不准她聆聽風雨樓機密。

    倘若這些人見到他們私下相處的模樣,只怕會進一步堅定信心。

    蘇夢枕待她將傷口清理乾淨,才籲出一口氣,把衣袖重新放下。他手臂瘦削,且有三四處傷疤,並不結實好看,更談不上什麼男子魅力。蘇夜卻是皓腕素手,肌膚細膩如上好白玉,白的幾乎透明。兩者對比強烈至極,給人留下很深的印象。

    不知怎麼的,他不想讓蘇夜看到他這樣,所以重新穿回外袍時,竟隱約感到放鬆。

    他慢慢理好了衣服,撣了撣袖口,道:「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蘇夜笑道:「什麼?」

    「樓中五大神煞,上官中神戰死,郭東神身份不明,其餘三人你都已經見過。你從未問過郭東神的身份,但我可以告訴你,他便是雷媚。」

    饒是蘇夜定力深湛,這時也面露驚容。她知道一樓一堂之間,對敵無所不用其極,廝殺極為血腥殘酷,卻沒想到像雷媚這等人物,也暗中加入了金風細雨樓。

    她先震驚於蘇夢枕對她的信任,旋即又想到,雷損與蘇夢枕素來勢均力敵。蘇夢枕能做到,雷損自然也可以。雷媚既是郭東神,那麼金風細雨樓的重要人物中,有沒有相似的存在?

    她早已習慣於控制情緒,幾乎變成了一種本能。蘇夢枕卻在看她,看的很細,嘆道:「我果然沒看錯你。你極為吃驚,並非偽裝,但在這種情況下,仍能想的很遠。」

    蘇夜笑容明淨而嫵媚,笑道:「我想什麼了?」

    蘇夢枕道:「你在想,金風細雨樓裡,有沒有被雷損收買的人。」

    話說到這裡,她已不能不承認,只好苦笑一下,點了點頭。蘇夢枕揚眉笑道:「我知道一定有,但我不能只憑傳聞,沒得到證據,就隨意懷疑樓中兄弟。用了人,又對他處處提防,多番限制,不如乾脆別用。」

    蘇夜道:「你不用說,我也知道。你若因為我多年不見,就派人打探我的過去,追查我的蹤跡,說不定我早就走了。但是,我仍然覺得……」

    她話尚未說完,便及時收住,因為離去不久的楊無邪再度返回。

    他彷彿很抱歉似的,卻沒向她看一眼,只道:「公子,方小侯爺的車駕已經到了天泉山下,正在上山。」

    蘇夜眉峰霍然一跳,但那兩人都沒注意她的反應。蘇夢枕淡淡道:「算算時間,他也該來了。我中了溫家的毒,他不來親眼看看,怎好判斷下一步該怎麼做。」

    蘇夜道:「方小侯爺,就是敕封神通侯方應看吧?聽你的口氣,他難道經常這樣乘著馬車,在京中四處走動?」

    蘇夢枕截然道:「不錯。他與各方勢力都有交情,又能代表朝廷說話。京中一旦有大事發生,便能看到他的身影。無論什麼事,只要取得他的認同,就表示不會被朝廷為難。」

    蘇夜道:「原來如此,那我……」

    蘇夢枕道:「你和我一起去見他。他早就聽過你的名字,卻從未見過你的人,必然十分好奇。」

    蘇夜本想旁敲側擊,打聽連雲寨與戚少商的情報,不想恰好碰上方應看。她轉念一想,覺得連雲寨並非急事,沒必要立即前往白樓,便道:「好。」


第八十四章

    蘇夜進京後,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位身份尊崇的同夥。

    京中出名的小侯爺共有兩人,其一自是神槍血劍方小侯,第二人名為赫連春水,綽號為「神槍小霸王」,又稱「赫連小妖」。但無論身份地位權勢,赫連春水都次於方應看。

    更何況,方應看之義父,大俠方歌吟雲遊四方,行蹤如天外神龍,堅持認為武林中人不該干涉朝政,深得皇帝喜愛,也變相提高了方應看的地位。他就是神通侯,他的話就是侯府的話。赫連春水之父,老侯爺赫連樂吾卻還活著。任憑赫連春水立志做孟嘗君,門下招攬了一批奇人異士,在侯府中也難以自主。

    此時再見,方應看與前幾年別無二致,白衣金冠,英風四流,身上並未懸掛武器,自有一種武功高明之士的蓬勃銳氣,自他身上散發出來。他的臉色晶瑩潤澤,和葉孤城十分相似,就只沒有葉孤城的雪色寒意,站在黃樓正廳中時,彷彿一株臨風玉樹,說不出的英俊高貴。

    給他充當隨身侍衛的,是來自天南海北的八大刀王。給他駕車馭馬的,是來自蒙古、女真、遼國、西夏的馬術高手。給他掀車簾的,是一對掌法高明,名氣極大的張姓兄弟。遍數朝中重臣大官,也很少有人撐得起這種門面。

    這樣的人大多高高在上,對平民百姓不屑一顧。方應看卻恰好相反,臉上總掛著謙和笑意,說話常留三分餘地,從未有人見他當眾失態。

    蘇夢枕容貌遠遠無法與他相比,在旁一襯,愈發顯得形銷骨立,氣魄卻絕不遜於他。蘇夜把他們兩人相互比較,仍覺得在大多數情況下,旁人一見他們,首先注意的人仍為蘇夢枕。

    方應看眼神明亮清澈,彷彿內心從無不可告人之事。他笑,蘇夢枕也在笑。兩人都笑的很客氣,不願有半點失禮。極少有人能讓蘇夢枕不吝笑容,他恰恰就是其中之一。

    他兩道目光在蘇夢枕臉上一溜,接著一亮,微笑道:「京中流言果然不可信任。蘇公子氣色就像沒中毒,竟已痊癒了,當真可喜可賀。」

    蘇夢枕雖然笑著,笑容終究比他輕淡許多,答道:「不瞞小侯爺,我師妹醫術高明,替我拔出傷口中的毒質,才有如此結果。」

    蘇夜就站在蘇夢枕身後,待兩人落座,她才落座。方應看自然早看到了她,卻先等蘇夢枕提起,才含笑望向她,溫和有禮地道:「蘇夜蘇姑娘,我已經久仰大名了。」

    他兩人曾見過幾次面,但蘇夜每次把自己裝扮成黑衣老者,至今未有露出破綻。她在京城第一次見方應看,方應看卻是第一次看見她的真面目。若非他演技到了震古爍今的地步,那就是完全沒認出她。

    蘇夜在他眼中,應當只是得罪了四名刀王的麻煩人物。但他提也不提,說也不說,反倒在她行禮之後,進行發自內心的讚美,「姑娘生的好美,不愧是蘇公子的師妹。」

    蘇夜微微一笑,道:「小侯爺過獎了。」

    她極為欣賞喜歡蘇夢枕,一見這個師兄,就忍不住憐惜之心,喜悅之情。但她也很清楚,蘇夢枕面貌實在稱不上出色。方應看故意把她容貌與蘇夢枕扯上關係,不知是有意,是無心?

    方應看柔聲道:「江湖上許多女俠精擅醫術,輕功高明,武功方面嘛,難免有點兒欠缺。姑娘醫術高,刀法更高,實在難得至極。我聽說,令師□□神尼是天下排名前五的高人之一,難怪可以教出蘇公子和蘇姑娘。」

    他不惜耗費口舌,說了這麼多讚美言辭,無非想激起蘇夜對他的好感。但蘇夜一眼瞧見他,立刻想起他坐山觀虎鬥,希望她和關七打上一場,接著便好感全無。

    她只好又欠了欠身,微笑道:「這可真是當不起。」

    方應看客氣完了,便不再理會她,與蘇夢枕相談正事。其實正如蘇夢枕所說,他並沒真正的正事可談,只是過來看看金風細雨樓樓主的氣色傷情,判斷風雨樓與六分半堂之間,究竟哪一方吃了虧,給京城帶來何等變數。

    如今蘇夢枕毒傷癒合,氣色極好,必然令六分半堂很失望。方應看目的已然達到,又非那等沒事亂竄的閒人,說了不到半個時辰的話,便起身告辭,告辭之前,還客客氣氣地祝願風雨樓多幾個分堂。

    他的馬車停於石階之下,八大刀王在黃樓大門外恭候。蘇夜陪著蘇夢枕,送方應看出門,一眼就看到那四個助紂為虐的挫貨,忍不住衝他們笑了笑,頗有示威挑釁之意。

    那四人臉色頓時微變,卻礙著方應看在旁,一句話都不敢說,默默隨著馬車離去。他們剛走,蘇夜便冷笑道:「小侯爺見完雷損之後,估計也會送上同樣美好的祝福,希望六分半堂擴張勢力。」

    蘇夢枕瞥她一眼,笑道:「這是自然。」

    他亦很熟悉方應看,知道他口邊常掛溢美之辭,誇獎蘇夜,不代表重視蘇夜。他能看出方應看對她並不看重,心中隱約生出不快。但這點不快稍縱即逝,他轉身之際,已想起了另外一件事,邊往玉塔的方向走,邊問道:「你是否記得花晴洲?」

    蘇夜一愣,眼前立刻出現一張養尊處優,羞澀內向的臉,點了點頭道:「記得……莫非他又出事了?這可真是的,花黨魁既然不想他涉入江湖,就不該放他到處亂跑。」

    蘇夢枕不禁又笑了笑,淡淡道:「花枯髮帶著他來風雨樓,向我提親。」

    「……讓你嫁給花公子?」

    蘇夢枕一頓,道:「你已經長這麼大了,不要像小時候那樣,天天和我胡言亂語。他父子來提親,自然希望娶你做他的夫人。我已經替你回絕了,他卻不甚死心。若有機會,你不妨親自和他談談。」

    蘇夜這才明白怎麼回事,頓時又是吃驚,又是好笑,只覺自己走錯了片場。但她仔細一想,又覺得花晴洲沒機會接觸陌生女子,被她救過後,因感激而生出仰慕之情,本就順理成章。

    直至將近玉塔,她才輕聲一笑,搖頭道:「碰上了再說。唉,還好師兄你底氣足夠,用不著貢獻一個師妹出去,和發黨聯姻結盟。否則,沒準我剛回來,就得在樓子裡大鬧一場。」

    這是句很平常的話,大有調侃之意,因為蘇夢枕當然不可能答應。別說金風細雨樓根本不屑這麼做,就算有此必要,也不會挑中發夢二黨。

    兩者實力相差太大,即便把風雨樓替換為小寒山,差距也不會縮小多少。單看小寒山的大師兄蘇夢枕,發黨的大師兄張順泰,再看小寒山的師妹蘇夜,發黨的師妹……不,師弟花晴洲,就知道雙方何等不搭配。

    話雖如此,她無意答應花晴洲,只是因為對他沒有那種感情,與他身後的後台毫無關係。

    然而,蘇夢枕聽了這話,竟像心生感慨,眉宇之間,陡然掠過一抹陰影。他沉吟了半天,才想起她還在旁邊,淡淡道:「既然這樣,就隨你吧。」

    蘇夜不解其意,見他忽露倦怠神色,還以為他需要時間清除殘餘毒質,便出言告退,向白樓走去。

    她住在白樓,資料庫也設在白樓,將包裹拋回房間,徑直前往樓下幾層,查找連雲寨與戚少商的情報。楊無邪做事極有條理,只要知道書卷存放擺設中,存在何等玄機,就能在一炷香時間內,找到任何一項樓中擁有的資料。因此,蘇夜沒花什麼力氣,就找到了她想找的東西。

    可惜十二連環塢與連雲寨往來已久,對彼此情況均有瞭解。白樓記載雖詳細,卻沒有多少她感興趣的新鮮內容。

    以大寨主戚少商為首,八位寨主的來歷武功在卷中寫的清清楚楚,還寫了戚少商有位紅顏知己,息紅淚息大娘。戚少商和息大娘本為一對璧人,奈何他文武雙全,生性風流,常有拈花惹草之舉,甚至招惹連雲寨中的女子。他這麼做,終於導致息大娘恨他入骨,與他反目,不惜在碎雲淵建立毀諾城,立誓必殺戚少商。

    蘇夜知道毀諾城,也知道它和連雲寨的關係,每次一想到這件事,就不由搖頭苦笑,心想人無完人,戚少商居然也能幹出如此糊塗的事情。但她和他只有公事往來,雖然覺得不妥當,也無立場出言勸告。

    此外,資料中由戚少商推至息大娘,從息大娘推至毀諾城的四位首領。毀諾城與紅鞋子頗為相似,自大娘以降,還有二娘唐晚詞、三娘秦晚晴、四娘南晚楚,資料也都十分詳細。除此之外,又寫了息大娘有位重要的追求者——赫連春水。但赫連春水隸屬京城勢力,被記載在另外一卷中。

    這些關係無疑非常有趣,讓有心人來看,能從中看出無數破綻弱點,找出可以下手的機會。但蘇夜匆匆翻閱,關心的其實並非這些人,而是連雲寨的大當家顧惜朝。


第八十五章

    戚、顧二人義結金蘭,情逾骨肉,在連雲寨中,地位已然相差無幾。誰都知道,戚少商有了顧惜朝,如猛虎生出雙翼,所向披靡。若說風雨樓中,缺失了顧惜朝的資料,自然不太可能。

    因此,蘇夜一眼掃到「顧惜朝」三字,便迅速讀了下去。但名字後的記載寥寥無幾,未能給她驚喜。記載只說,顧惜朝是連雲寨的總管智囊,年少成名,足智多謀,武器為「神哭小斧」,一身武功直追戚少商。至於他加入連雲寨前的經歷,竟是一片空白。

    她秀眉一揚,剎那間,想到了天生就是隱士的古松居士。一個人如果沒有特殊目的,怎會查不到他的過往經歷?

    她素來佩服風雨樓的情報網絡,知道北方江湖乃是它和六分半堂的天下。但風雨樓亦有一個致命弱點,那便是山野草民的身份。他們對江湖事瞭若指掌,幾乎無人能夠瞞過他們。有些時候,對方明明覺得那是天知地知自己知的*,卻被清楚寫在了白樓的資料當中。

    與江湖事務相比,風雨樓對官府、權貴的滲透力遠遠不如,無法掌握權臣府中的動向。若非有這個弱點,蘇夢枕也無需對方應看笑臉相迎,刻意交結拉攏。

    蘇夜捧著這本厚實的書卷,蹙眉苦思。她想起古松之後,又想到了顧惜朝身上存在的各種可能。空白記載只有兩種原因,一是顧惜朝本人親自下手,讓過往雲煙當真成為雲煙;二是他與官府聯繫緊密,借助官家力量,讓自己變成了隱形人。

    戚少商發跡前,出身江南雷門,發跡後,遠赴邊關振興連雲寨,與風雨樓沒有太深的交情。但連雲寨劫富濟貧,俠名遠播,他亦是蘇夢枕欣賞並想要結識的對象。

    連雲寨中如有異變,蘇夢枕恰好又有餘力,想必不會袖手旁觀。然而,六分半堂就在一側虎視眈眈,誰知他究竟有沒有餘力。

    蘇夜思索半晌,考慮再寫一封書信送去,提醒顧惜朝的可疑之處,考慮了一會兒,又心生猶豫。以疏間親,乃做人的大忌。戚少商偶爾提及顧惜朝時,言語中滿溢信任,好的像一個人似的。她貿然寫這樣一封信,倘若顧惜朝並無異動,豈不有損金蘭結義之情?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只要能防患於未然,讓傅宗書的打算落空,這種代價似乎也很值得。至於戚少商怎樣看待五湖龍王,並不在她的衡量範圍中。

    她將書卷放回架子上,一邊苦思冥想,一邊離開了這間寬大沉悶的房間。最終,她心中理性仍然佔了上風,決意將事情轉告程英,要她們送信過去,就說顧惜朝可能與官府有關。

    當然,真有禍起蕭牆之事,顧惜朝也非唯一可能。七位寨主中,難免存在見利忘義,想要就此洗手上岸的人。當朝丞相親自伸出橄欖枝,好言拉攏,這幫「山賊土匪」指不定會受寵若驚,覺得大富大貴的機會來了,轉手就從背後捅戚少商一刀。

    事情尚未發生,她做再多猜測也是無用,只能略盡綿薄之力,爭取將厄運掐滅在襁褓中。

    數天之後,她公開拜訪十二連環塢。程英等人聽完她的分析,均認為很有道理,立即動筆寫信,將信送了出去,希望戚少商莫要被兄弟之情沖昏頭腦,提防來自親近之人的暗算。

    蘇夜唯一慶幸的是,以前她人在江南,勢力難及邊關,即使連雲寨有事發生,她即刻動身前去相助,等她趕到,也什麼都晚了。京城離連雲寨終究較近,她接到消息後,及時趕往西北方向,總比在江南時迅速的多。

    這件事過後,她過了好一陣清閒日子,一如火並結束後的京師。京師兩大巨頭的外省分舵爭搶地盤,相互之間死傷慘重,連累總舵也碰撞了幾次。金風細雨樓在外省吃了虧,在京中也沒能佔到太大便宜,雖然火並時佔了上風,卻不足補償分舵的損失。

    當地地方官已經待罪卸任,換上了蔡京一黨的親信。自此之後,風雨樓可能再也無法在那裡重建分舵。

    雙方之間的仇恨,始於理念不同,最終徹底分道揚鑣,勢如水火。它們經過多年爭鬥,仇怨越結越深,恐怕只有鮮血才能洗清。但是,為了防止兩虎相爭,獵人得利,每次劇鬥之後,都會有一小段日子相安無事。

    與暫且平靜的江湖局勢相比,宮中波瀾反而更大些。

    當今天子崇尚道教,信任方士羽客,對煉丹術極有興趣,甚至自號道君皇帝,夢想面前突然出現神仙一流的人物,帶他超脫凡世,長生不老。

    這本是歷代帝王的通病,成為天下之主後,所求者唯有虛無縹緲的長生。糟就糟在,這位天子實際並無分辨賢愚的能力,被蔡京等人投其所好,時時推薦「得道之士」,借此在皇帝身邊安插親信。

    所謂神仙、半仙、有道高人,其實只是內功極為深湛的江湖高手,內功一深,便能作出種種常人難以想像的事。外加他們聰明過人,懂得設置外物,從環境方面進行配合,如同現代社會的頂級魔術師,將皇帝哄的一愣一愣。

    他不懂武功,更不懂障眼法的技巧,認為這群人真能平地飛昇,火中取蓮,便對他們言聽計從。蔡黨在外權勢熏天,在內有這群高人助陣,自然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怕沒有後援。

    蘇夜聽說,最近皇帝又招了兩名羽士進宮,為他煉製延年益壽的丹藥,卻是王黼所薦。諸葛神侯親自面見皇帝,苦心勸諫,然後惹得皇帝厭煩,碰了滿鼻子灰。

    楊無邪定期整理近期情報,交呈蘇夢枕,並向蘇夢枕提出建議。她在旁聽完,只覺諸葛神侯太過迂腐。他是太傅,是神侯,是皇帝親自冊封的國師,卻被鼠輩鑽了空子。

    若她是他,一定利用親近天子的機會,先把自己打造成高人,再借勢把後來者搞成邪道妖僧。反正皇帝就吃這一套,不用白不用。

    但諸葛神侯為人正直,常懷憂國憂民之心,顯然不願使用這種手段。她私下想的再多,也只能搖頭嘆息,覺得性格決定命運。

    蘇夜回歸後,略作休整,即刻著手於迷天盟之事,正式開始動作。迷天盟轉入地下活動已久,在京城還佔有少許地盤。但七名聖主身份行蹤成謎,極少在人前現身,即便現身,也身著罩袍,頭戴斗笠,就像好幾個老刀把子同時出現。

    她遣出塢中精銳,打探他們的地盤劃分,以及盟中重要角色,同時又利用白樓的情報,與自己得到的信息相互印證,測試十二連環塢的行動和情報能力。

    即便方應看心比天高,智比海深,也萬難想像五湖龍王做這件事時,竟然如此輕易。她都不需要費什麼力氣,只要稍微流露對迷天盟的興趣,問一句「他們的七聖主是誰」,楊無邪便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她嫌楊無邪不夠有趣,還可以去問蘇夢枕。蘇夢枕對她的信任從未消退,見她有興趣,反倒求之不得。她剛開口,他就樂意給她講上一個時辰。

    他親口講述了關七與雷損的關係,關七心智失常之謎,還有迷天盟的聖主身份。最令蘇夜驚訝的是,他像洩露雷媚身份一樣,說出了迷天盟中的金風細雨樓臥底。

    蘇夜這才知道,大聖主「不老神仙」顏鶴髮,二聖主「意中無人」朱小腰,已經投靠了金風細雨樓,成為蘇夢枕的人。但迷天盟中,尚有六分半堂安插的力量,以及誰都不附屬,只關照關七,得到關七無限信任的五聖主、六聖主。

    三方力量對沖,顏、朱二人亦無可奈何,只能堅守迷天盟,監視已經失常了的關七。

    正如蘇夜所料,這樣的關七仍然極為可怕,以致蘇夢枕親口承認,如果不與雷損聯手,他也無法擊敗他。

    蘇夜聽的極為仔細,聽完之後,不由在心裡大罵方應看,恨不得把他扔到關七面前,旁觀他被追殺的英姿。坦白說,她想立威,關七的確是最為優異的選擇。一旦她擊敗關七,就證明她的武功遠在蘇、雷兩人之上,令他們心生忌憚,不敢輕舉妄動,一如不敢對迷天盟輕舉妄動。

    然而,她實在沒有任何把握。從蘇夢枕的謹慎態度上看,落敗者更可能是她。

    方應看的目的昭然若揭,那就是利用這位隱藏在迷天盟中的絕世高手,逼出五湖龍王的真身。倘若五湖龍王不幸戰死,那麼對他來說,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方應看做事就是這樣,無論得到何種結果,都對他有利,無論出了何種岔子,都與他無關。

    她沉思過後,仍然決定按照他的要求,去和關七會面。她做了這麼多準備,正是為了這一天。難道以她的武功,不能擊敗他,連逃走也做不到?

    最多當眾揭開自己身份,請求金風細雨樓的援助。關七畢竟是蘇夢枕深深忌憚的人物,也算不上丟了臉面。

    她對方應看頗為不滿,卻沒表露在外,只告訴了程靈素她們,控訴這個盟友何等坑爹。程靈素聽完之後,輕飄飄一句「總比諸葛神侯用處大些」,又把她原封不動打了回來。

    她忙著籌備進攻計畫,加強與京師各派的接觸聯繫。期間,蘇夢枕忽然將她叫去,詢問她願不願意醫治金風細雨樓之外的人。

    蘇夜愣了愣,隨即笑道:「為什麼不願意?你要我治誰?」

    蘇夢枕見她答的如此爽快,心情似乎很好,亦笑道:「四大名捕的老四,冷血。」

    蘇夜剛剛才愣住,現在又愣了一下,沒想到他會刻意將她與神侯府拉上關係。須知神侯府一脈均為六扇門中人,有官職在身,不便與江湖人物深入交往。如果無人牽線搭橋,十二連環塢也很難正常與他們來往。

    蘇夢枕與神侯府向來親近,配合四大名捕的緝捕行動,發現手下作姦犯科,也會主動將人交給官府處置。此時,他又想讓她出手,在醫術上賣個人情,仔細想一想,原因也就呼之慾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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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他無非認為,蘇夜初來乍到,毫無根基,只是一張陌生面孔,談不上什麼江湖地位。不如讓她先結識京中各派勢力,至少混個臉熟。結識之後,她再立幾次功勞,趁勢登上副樓主之位,風雨樓內外就都沒什麼話說了。

    蘇夢枕此舉煞費苦心,就算沒有這個目的,也有助於她熟悉整個開封府。

    他一邊囑咐楊無邪,為她介紹所有她感興趣,或沒興趣的事情,一邊親自指點,給她提供種種便利。他讓她與十二連環塢交接來往,固然有程英對她感興趣的原因,也是先讓她試著接觸江湖上的重要幫派。

    如今,他又把神侯府推到她面前,顯然準備要她和官府搭上關係。日後若有事發生,她和神侯府也好說話。

    他為她所做的一切,的確已經考慮的十分周全,任何人都挑不出任何不是。

    蘇夜這次回來,心思已發生了些許變化,並未對此一味推拒。她本人確實需要契機,結識一些以前無甚要緊,在京中卻有地位的人。

    程英曾勸過她,要她不必和風雨樓劃清界限。她覺得蘇夢枕對蘇夜仁至義盡,一直信任倚重。蘇夜為人素來磊落,絕對不會辜負這種倚重。雙方早晚要結盟,她又注定不會背叛,那麼何妨稍微幫幫金風細雨樓的忙,雖說不必主動,卻也不必拒絕送上門來的麻煩事。

    蘇夜聽完之後,深以為是。不過,真正改變她想法的,還是蘇夢枕的為人。

    蘇夢枕再怎麼雄才大略,在她眼中,也不過是無數個梟雄中的一個,不值另眼相看。但她赫然發現,在他手下做事,有著另外無數梟雄都難以提供的好處。那就是他從不疑忌下屬,任憑他們盡力發揮才幹。

    很多蠢貨一見下屬文武雙全,謀略過人,就覺得自己的屁股在椅子上坐不安穩了,抑或作出種種限制,從旁敲打,抑或先下手為強,將「威脅」暗中害死。

    其實一個人若有野心,無論是否表露在外,野心就在那裡。他因首領的強硬態度而深深隱藏,反而更難察覺。大多數背後捅刀的人,表面都謙卑恭敬,讓人全然不會懷疑。

    簡單地說,疑神疑鬼,唯我獨尊,硬逼著出色的下屬表現的沒那麼出色,並非很好的策略。

    話雖這麼說,身為一方之主,想做到徹底沒有疑慮,其實難得至極。蘇夜暗忖自己也做不到,她不會打壓任何人,卻絕對會心生懷疑,暗中提防,時時準備應對來自內部的威脅。

    她迄今見到的人裡,也就蘇夢枕能言行合一,說不懷疑就不懷疑。

    他對下屬尚且如此,對她想必可以更加寬容。她揭開真實身份後,縱然令他態度轉變,也不會轉變到惱羞成怒,覺得她心懷叵測的地步。只要不出意外,雙方應當會成為勢均力敵的盟友,而非勢均力敵的敵人。

    更何況,蘇夢枕看待十二連環塢,始終欣賞多,野心少。即使他有吞併它的意圖,也不可能視它為寇仇,非要全殲她手下幫眾。

    他的態度和人格魅力擺在那裡,令蘇夜逐漸軟化。蘇夜每念及他對她的好處,心中總有些感動。她一直覺得,這世上的人不知怎麼回事,經常兩面三刀,見面時滿面笑容,回頭就肆意反水。但她同樣覺得,蘇夢枕不一樣。。

    因此,他剛提出要求,她就很痛快地答應下來,同意醫治冷血。

    只可惜蘇夢枕不知道,四大名捕作為她確認的好人團體,已多次承她人情。仔細算算,他們欠她的人情差不多也有十次了。她暫時沒有用到他們的機會,又覺得他們沒有什麼政局影響力,遲遲沒有挑明而已。

    如今給冷血看看病,治治傷,只不過把人情再往上加一次,也沒什麼值得一提的。

    她答應過後,笑問道:「要我去神侯府嗎?我久仰神侯府名捕大名,早就想親眼見見他們了。可惜四大名捕公務忙碌,總是在外緝捕辦案,留在京城裡的時候反而很少。」

    蘇夢枕淡淡道:「是你救他,不是他救你。既然你答應,少則一日,多則兩三天,冷血便會來樓子裡走一趟。」

    蘇夜微微一笑,道:「好。」

    她本來以為,諸葛神侯武功深不可測,醫術也應出神入化,怎會有他解不了的□□,需要她出手幫忙?無非是因為,他明白蘇夢枕的用意,順水推舟,同意結下這交情。

    然而,等她親眼見到冷血,聽說他所中的毒,才知道這件事並非完全的順水推舟。此毒並非出自唐門、溫家、言家、何家等老牌用毒勢力,而是出自苗疆,毒蠱合一,在中原極為罕見。

    冷血追捕殺人兇犯,一直追至雲南大理一帶,不想那人騙了善使五毒的苗女,將冷血說成為虎作倀,專門替奸臣清除異己的走狗,騙了她幾樣稀罕的蠱,用來對付追兵。他伏法之後,冷血自覺沒什麼不舒服的地方,以為毒性已出,便動身回京覆命。

    但蠱蟲潛伏期極長,有時甚至在十多年後才破卵而出,致人死命,致使受害者自以為得了奇病,無法對症下藥。他回京後不到一個月,便深受其害。

    雖說諸葛神侯想出辦法,暫時解決了這麻煩。但蠱蟲總也不能盡除,隔一段時間,便反覆一次。如果哪一天在劇鬥中發作,就有可能送掉他的性命。

    蘇夜行,自然最好不過。若她也束手無策,那他只能再到苗疆一行,向苗寨尋求除蠱的藥方了。

    十二連環塢奉蘇夜之命,為四大名捕行事提供方便。但陰差陽錯之下,她從未親自出手幫忙,也沒機會見到他們本人。直到這一次,才趁著蘇夢枕把她推出去的機會,與冷血見上了一面。

    冷血在四大名捕中,排名最後,年紀最輕,比大師兄無情還小著幾歲。他的人就像他的名字,英俊、冷傲、孤僻、堅忍,如獵豹般矯捷。

    他衣著樸素,腰上掛著一把又細又薄的長劍,十分鋒利,卻沒有劍鞘。面對陌生人時,他向來沉默寡言,即便說話,態度也十分嚴肅,極少和人家說笑,容易讓人誤會他個性冷酷。但和他熟悉之後,便會發現他面冷心熱,有時還會流露心志上的脆弱之處。

    蘇夜對他倒沒什麼無解,比他更冷酷,更少言的人,她也不是沒有見過。而且他們剛剛認識,態度本就既客氣,又冷淡。互報姓名之後,冷血端端正正坐下,等待她的診斷。

    他前來求醫,雖然只是試試,卻不像有些無聊人那樣,刻意隱瞞傷情,測驗蘇夜的本事。他一落座,就用簡單的話語,將蠱蟲的來歷,中蠱的時間,包括諸葛神侯的處理方法都說了出來,以備蘇夜參考。

    蘇夜喜歡他公事公辦的態度,有意和他多說兩句,好歹也算認識一場。

    她像為蘇夢枕驅毒時那樣,以三根手指搭上冷血脈門,說聲得罪,便將游絲般的真氣注入進去,試探蠱蟲休眠時的位置。

    兩人借此機會,交談了幾句,卻都是公事,一個問諸葛神侯好,一個問蘇樓主還平安嗎,別提多麼無聊了。說完這些廢話,她才微笑著問道:「冷四爺,雖說我們初次見面,也不必太過拘謹。我對苗疆毒物不太熟悉,可能得花上一段時間。不知六扇門中,最近有沒有什麼奇聞異事,可否說給我聽聽?」

    她誠心與人結識時,很少有人不喜歡她,因為她人長的太美,笑起來更美,又知道察言觀色,隨時挑選令人家高興的話說。何況,她本人性格也還可以,大部分時間裡,不必刻意討好,就足以讓和她說話的人如沐春風。

    她若像尋常女孩子那樣,或活潑嬌蠻,或溫順柔靜,冷血也許還應付不來。但她一開口,就讓他講幾件六扇門的事,正是他較為熟悉的領域。他遲疑了一會兒,也覺得枯坐無味,居然認真對待她的要求,回想近期發生的重要大事,挑選不涉及他人*的,一件件說了出來。

    蘇夜一直好奇,六扇門中最德高望重的是諸葛神侯,掌握用刑問案大權的卻是刑部老總朱月明。這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如何相處,又如何配合工作?

    同時,眾所周知,捕快與捕快也各不相同,有一心為公、勤謹辦差的好人,也有弄權謀私、作惡多端的惡棍,堪稱涇渭分明。她對六扇門早已懷有很大興趣,恰好遇上冷血這個當事人,便率先打開話題,想聽聽他對他們的看法。

    這只是隨口閒聊,並沒什麼特殊目的。但冷血說著說著,竟也逐漸說到引起她注意的事情。

    四大名捕聲名遠颺,卻非唯一出名的捕快。他們頭上,還有「三絕神捕」,即「神捕」柳激煙,「捕王」李玄衣和「捕神」劉獨峰。其中,又以劉獨峰資歷最老,名氣最大,是諸葛先生師弟一輩的人物。四大名捕撿了他,也得叫聲前輩。

    他生於世家,老於官場,一生享受榮華富貴,是皇帝面前的紅人。最奇的是,他既能維護正義,又能和權臣交好,做到兩面不得罪。

    然而,如今他年紀越來越大,厭倦了官場上的無形爭鬥和武林中的血腥殺戮,想要挑選幾件重案破了,然後開口辭官,風風光光地歸隱山林,自此過上清閒日子。

    諸葛神侯知道他的打算,覺得這是件好事,並未多說什麼,更沒去請他再留幾年。但樹欲靜而風不止,劉獨峰盤算這件事的時候,他的幾位知交好友卻遭難下獄,不知得罪了什麼人,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出來。


第八十七章

    四大名捕與劉獨峰並無交情,平時縱有少許來往,也均出於公事。冷血提及此事,無非是覺得奸相當道,好人難以立足存身,連想要辭官榮養的人,都無法逃過他們的刁難。

    比起他,蘇夜想的卻更深一層,總覺得這是其他壞事的前兆。如果由她來主導,那麼她勢必會把獄中官員當作籌碼,威脅劉獨峰去做某件他不情願的事情。她很想知道壞事的具體內容,但冷血所知有限,只能從別的途徑著手。

    她聽完之後,隨即感嘆道:「其實神侯做事,未免太過保守。若我是他,肯定趕緊拉朋結黨,互為奧援,這樣才能和蔡黨相抗。如今神侯勢力比不上蔡京,討人喜歡的本事比不上蔡京,對局勢的掌控力更難相提並論,長此以往,於國事有何好處?」

    冷血不屑地哼了一聲,淡淡道:「拉朋結黨有何好處?只會連累人家而已。普通清流官員本就犯忌,若成了世叔的臂援,立刻會變作蔡黨的眼中釘,自此惹禍上身。倒不如各幹各的,更容易自保。」

    蘇夜一笑,笑道:「這個麼,要看你們究竟想達成目的,做成心中想做的事,還是更珍惜自身清譽了。」

    冷血皺眉道:「此話何解?」

    蘇夜道:「我只是想說,世上有很多事並不遵循道理而行。人人都知道,天子應該英明睿智,撫化天下,當今聖上卻是那個樣子。朝中官員應該清廉正直,為民做主,蔡京、童貫等人卻恰好相反。對非常之人,理應用非常手段。而非常手段亦有不同,並非要人淪喪良心做事,所以我才說神侯太保守,我……好了,找到了。」

    世間毒物何止萬千種,卻均為死物,無非毒水、毒粉、毒膏、毒霧、毒煙之類。苗疆蠱毒之所以難惹,正因苗人別出心裁,以活物育蠱傷人。蠱蟲進入人身,極為難以察覺。它們通常不過頭髮粗細,寸許長短,輕若無物,唯有武功高絕,才能發現情況不對勁。

    她與冷血東拉西扯,總算找到蠱蟲所在位置,以細絲般的勁力縛住了它。冷血說話說了半天,險些忘了她在做什麼,一愣之下,才想起這句話是在說蠱蟲,頓時極為驚訝。

    蘇夜右手搭脈,左手微微一動,有一道絲線一樣的勁氣,從她指尖射了出來,在冷血皮膚上碰出一個針尖大小的傷口。

    冷血不明白她的用意,又愣了一愣,只見她神色凝重,聚精會神,甚至無暇分心說話。傷口處,水滴般的血珠不斷外溢,一滴滴地沿著他手臂流了下來。

    他不怕受傷,不怕流血,何況這實在算不上流血,只是覺的有些奇怪,因而面露驚訝。

    在他心裡,諸葛神侯做不到的事,別人應該也做不到,所以他本來已想放棄,重回苗寨求助,此時赫然發覺,蘇夜竟然頗有幾分把握。

    蘇夜可以將蠱蟲碎屍萬段,卻怕蟲身毒素進入血液,更加麻煩,只好小心控制那團內息,裹著蠱蟲在血中四處遊走。她對內力的掌控精妙之至,仍花了一炷香時間,才將它移動到皮膚破損處,左手輕按傷口,微一使力,活像麵糰粘住了頭髮,將那氣團抽了出來。

    直至此時,傷口血流速度才稍稍加快,從針刺傷口變成了擦傷。蘇夜俯身一看,旋即從血中拈起一個髮絲般的東西,微笑道:「就是它。」

    倘若冷血目力稍差一點,根本看不到她手上拿著什麼。他盯著它看了半天,見它身體向上蜷曲,顯然是只活生生的蟲子,才長出一口氣,誠懇地道:「多謝。」

    蘇夜道:「你要謝,就去謝我師兄吧。冷四爺,你回去之後,請替我向神侯及你三位師兄問好。以後你們若有麻煩,儘管來找我。我對你們的俠聲清名,向來很是敬佩。」

    冷血想了想,冷冷道:「你不怕麻煩?」

    蘇夜笑道:「不怕,我只怕沒有麻煩。」

    她本想再加一句,請他帶話給諸葛先生,說宮中后妃公主若有病厄,也可找她進宮看診。但話剛到口邊,她就覺得此事交淺言深,大為不妥。

    諸葛先生也未必樂意像蔡京那樣,推薦各種高人入宮,以此取悅君王。因此,與其急匆匆向冷血提這事,轉上十八個彎,還不如求助於蘇夢枕。

    蘇夢枕聽了這想法,果真當場看出她的用意,笑道:「你莫非知道虞仙姑當年飽享榮華富貴,也想進宮當個仙姑?」

    蘇夜亦笑道:「放著蘇大仙在我眼前,我還當什麼仙姑?師兄,我這話可是當真的。橫豎你有了天子賜你的免死金牌,已無法與朝廷撇清關係,那麼讓我在宮中露臉,對你有百益而無一害,又能和蔡京那邊的變戲法術士抗衡,何樂而不為?」

    她不僅聽過虞仙姑、林靈素,也聽過黑光上人。黑光上人好像姓詹,名別墅,深受天子寵信,實際則是一位氣功深不可測的高手。

    他們在皇帝面前上演把戲,時時傳出宮外,讓她也有所耳聞。她聽完之後,只覺這皇帝蠢到難以言喻,恨不得馬上把自己推薦過去,看看能佔到多少便宜。

    蘇夢枕微微一笑,雙目寒芒一斂,似在垂目沉思,並沒立即回答她。蘇夜笑道:「你慢慢想吧,大不了我自己另找門路。哼,我醫術雖然不精,只怕還要強過那些得到高人。何況我是女子,進出內宮,也比他們更方便。」

    道君皇帝性好漁色,宮中有王氏、劉氏諸位寵妃,還經常出宮結識花街柳巷的女子,將此作為生活情趣,樂此不疲。

    米有橋、方應看等人聯合后妃外戚,形成了一股不小的勢力,堪與蔡黨抗衡。只不過,他們均非忠君報國之人,各有各的打算,雖能抗衡,卻還是合作多,對抗少。

    蘇夜想法稍嫌異想天開,卻絕非不可能。她學的本就是道家武學,講究無拘無束,道法自然,醫術又極為精湛,連「欺君」都算不上。外加她明麗絕倫,聲音悅耳如瑤琴洞簫,只憑容色,便極易取得皇帝好感。

    蘇夢枕對她的提議,並非完全不動心。要知道,想要控制皇帝的想法,就要在身邊安排人手。無論諸葛神侯,還是蔡太師,遇事都要討好米有橋,正因米蒼穹米公公是皇帝最信任的近身宦官。風雨樓若能插上一個深受看重的人,當然有利無害。

    只可惜天子好色,既是有利之處,又是不利。萬一他像見了王昭君的漢元帝,覺得蘇夜美貌,一心納她入宮,同修道門的合歡術之類,未免後患無窮。

    另一項不利之處則是,蘇夜以這種身份現身,勢必要面對其他高人的敵意。風雨樓勢力未能擴張入宮,以後有了麻煩,她只能自行解決。

    他一想到這兩件事,便心生猶豫,遲疑難決。幸虧蘇夜也不是很著急,提過之後,就暫時把這事放下,並未催促他去辦。

    她早已預計過,劉獨峰好友下獄,令他終日面露愁容,定然會有後續風波。但後續風波來的這麼快,也是她未曾預料到的。

    冷血離開後,只過了不到十天時間,她正在安排針對迷天盟的佈置,卻從程英那裡,拿到了連雲寨變亂的消息。在書信抵寨之前,顧惜朝便奉傅宗書之命反叛,殺了幾位忠心耿耿的寨主,逼的戚少商斷臂逃亡,甚至偽造戚少商書信,誘使十二連環塢的總管親赴連雲寨。

    傅府亦早有準備,考慮過戚少商逃走的可能,見找不到他屍體,立刻將他打為亡命天涯的欽命重犯,派了官府中人前去追捕捉拿。蘇夜聽了這消息,先是霍然一驚,臉色微變,然後第二反應便是「原來在這裡等著」。

    此話說的自然是劉獨峰。劉獨峰緝捕經驗極為豐富,自身武功又高,身邊隨時帶有高手護衛,護衛也各有絕技。反觀戚少商,不過是個眾叛親離,身受重傷的罪犯而已。有他出手,可保萬無一失。

    劉獨峰的好友尚在天牢,導致局勢被牢牢控制在傅宗書手中。若指令四大名捕前去捉拿,難保沒有因為同情戚少商,陽奉陰違之事。有人質在手,可保劉獨峰不敢耍花樣,為他們賣命出力。

    劉獨峰自身未必願意這麼做,奈何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只怕抵抗幾天,就得乖乖動身。何況他本就想解決幾樁重案,風風光光地退隱,也不見得當真不願意。

    蘇夜思索良久,覺得此事頗為棘手。為穩妥起見,她當然最好自己出面,以五湖龍王的武功和身份,從千里追殺中救下戚少商。畢竟傅宗書非要殺戚少商不可,想必盡出高手,讓其他人前往,未免不夠妥當。

    她不擔心方應看的想法,因為同為盟友,她今日不救戚少商,他日就會不救方應看。只要他沒野心到喪失理智,就該明白這對他有好處。

    十二連環塢這邊還好處理,蘇夢枕那邊卻不一樣。她從程英那裡回來,又考慮了半個時辰,只覺難以預料,便去玉塔找蘇夢枕,提及此事,想先探探他的反應。

    然而,蘇夢枕再次給了她相當大的意外。他問她,既然如此,想不想助戚少商一臂之力?蘇夜自然給出肯定回答,並著重強調,說十二連環塢也會做出應對。程英將遣塢中精銳,前去協助戚少商逃亡,幫忙解決虎視眈眈的追兵。

    蘇夢枕聽完,並未多說,只笑言了一句,「她們倒也相信你。」

    蘇夜道:「這又不是什麼機密,朱雀陰兵一現身,只怕天下都知道了。」

    蘇夢枕又一笑,便說出了真正令她意外的決定。他認為,只要她自己願意,就可以參與這次救援計畫,和十二連環塢的人一起行動,即使明說她受他的命令而來,也沒關係。然後他居然連續強調兩次,要她不必忌憚任何事情,如同任勞任怨那次一樣,想殺人都不敢下手。

    此外,他調出少許「無發無天」成員,要師無愧、余無語二人同行,受她調派,讓她在外不致孤立無援。


第八十八章

    「這些人均為蘇樓主的心腹手下,死一人,便少一人。他就這麼輕易地交給你安排了?」

    程英語氣雖然柔和,卻溢滿了感慨之情。她仍然一身青衣,顯的又秀麗,又文雅,身上亦只佩玉簫,看似官宦世家的多才多藝小姐,絕非江湖幫派的總管大家。

    程靈素淡淡道:「你若心懷歹意,只需略動一動手腳,就能讓這些人客死異鄉,永遠不能回到京城。傅宗書對戚少商志在必得,勢必盡遣高手,令你們捉襟見肘。縱使他們當真回不來,蘇樓主也不該有什麼話說。」

    蘇夜嘆道:「並非如此,他敢這麼做,就是對我有充足信心,相信我能全始全終,將師無愧、余無語等人平安帶回。」

    程英道:「但傅宗書麾下,有的是投靠他的奇人異士。他們抑或為了富貴榮華,抑或因為與正道名俠間的仇恨,十分難惹。蘇樓主當真有此信心?若你出了大紕漏,他又會如何反應?」

    蘇夜道:「關於這件事,他已經和我說的很明白。」

    她提及蘇夢枕時,面上時常泛起微笑,因為她從未從任何人身上,感受到他給她的關心和信任。人人都認為,蘇夢枕寡言少語,平時常常不發一言,一旦開口,言必有中。但他面對她時,只要她稍露疑惑之意,就會事無鉅細,詳加解釋,直到她沒有疑惑為止。

    除此之外,他也從不吝惜誇獎。楊無邪曾開過玩笑,道:「公子今日忘了誇獎姑娘,莫非有什麼心事?」

    這話雖是說笑,卻也能看出蘇夢枕對她的不同。

    他派出師無愧二人後,又沉吟再三,問她需不需要再帶沃夫子,然後被哭笑不得的蘇夜拒絕。她有種感覺,就像看到送女兒去外地讀大學的父母。若他再往名單上加個茶花,便是樓主本人出行時的配置了。

    但是,與此同時,他也向她明言他的想法。他信任蘇夜,並非只因為她是他師妹,自幼和他一起長大,也因為這段日子以來,她表現出的頭腦和能力。

    一個人能對付實力相差彷彿的對手,那不算什麼,只是理所當然罷了。唯有在遇上險境時,或面對遠遠不如他的弱者時,才能看出此人真正的為人秉性。

    他當然知道,此去危難重重,需要同時對付來自江湖與官府兩方的壓力。江湖中,有息大娘和江南雷卷,還有戚少商這些年來結下的其他仇人,被蔡黨收買的武林豪客。官府那邊,則有身手非凡,地位遠非草民可比的將軍武官。

    他仔細衡量過後,覺得蘇夜足以應對這些麻煩。她遇上危險,能從危險中逃脫,遇上意外,能夠隨機應變,解決這個意外。說句不好聽的話,若她做不到這一點,那就表示她適應不了江湖上的血雨腥風,早晚要被江湖淘汰。

    與其在未來某一天,她慘死於宵小之手,不如即刻返回小寒山,與紅-袖神尼過著平靜的隱居生活。

    他說完之後,蘇夜十分感動,並問他怎麼能把如此深情厚誼的話,說的如此冷冰冰的,如此容易令人誤解。蘇夢枕裝作沒有聽到,當場把她打發走了,要她向十二連環塢轉告這消息。

    蘇夜轉述完他的話,這才悠悠嘆了口氣,道:「說實話,我對師兄實在很佩服,因為我根本找不出更合適的合作契機。」

    程英亦嘆道:「是,自打你說了這件事,我就在心裡不斷琢磨。此事並未真正牽扯京師風雲,與京中局勢沒有直接關聯,亦無特別明顯的利益糾葛,看似危險,其實簡明利落。他想看我們的實力立場,我們也想看他的。挑選這樣一個微妙的機會,的確再好不過。」

    陸無雙和公孫大娘一直在旁聽著,這時終於說了第一句話:「雖說如此,但你真的要向葉姐姐坦白你的身份嗎?」

    蘇夜笑道:「我不坦白,如何指使的動她?除非我以龍王身份出現,要她路上聽從我的吩咐,但那麼做實在太麻煩。我隱藏身份,隱藏的已經夠久了,在向師兄挑明之前,總得讓自己人先弄個明白吧?」

    她這次出去,只想帶上葉愁紅與公孫大娘兩人。葉愁紅為陰兵首領,劍法高超,又擅長應對各種複雜形勢。公孫大娘則需要一樁合適事件,正式踏足北宋末年的江湖。

    陰兵四首領正如風雨樓的五大神煞,深受她信任看重。除了葉愁紅與陸無雙二人,還有老三陰憐海,老四葉眉真。後兩者正陪任盈盈留在江南,以為她的臂助。

    他們各有絕技,亦曾演練陣法,讓朱雀陰兵如無發無天般,一經配合,便成為令人聞風喪膽的精兵。

    蘇夜一進十二連環塢,便讓人去叫葉愁紅。此時她剛說完,便微微一笑,淡然道:「她來了。」

    她曾趁江南受災之時,買下不少難度荒年,失去父母,或被父母發賣的孤兒,親自訓練他們,教出一支忠心於她的可信部屬。他們大多還年輕,年紀縱比她大,也大不了許多。

    雖說人心易變,他們深受她大恩,同樣會遭人收買而叛變,但總體而言,仍比後來加入十二連環塢的成員值得信任。

    這些年裡,她精中選精,總算選出了三名出類拔萃者委以重任,幾乎沒有出過差錯。其中,自然又以葉愁紅最為出色。

    她自幼身世不幸,養成了冰冷漠然的性格,容貌豔如桃李,氣質冷若冰霜,常年身著黑衣,以彰顯陰兵首領的身份。但她絕非一味忠誠,不知變通,在冷漠之外,也具有高明的江湖眼光,知道面對什麼人時,該用何種處理手段。

    至今為止,她所經手的事中,還沒有不符合蘇夜心意的情況。

    她一步踏進房門,立即面露疑惑,清冷的目光亦多了幾分動搖,因為她赫然看到,金風細雨樓樓主蘇夢枕的師妹就坐在幾位總管當中,含笑看著她。

    這一刻,她忽然覺得有大事即將發生,簡單地問了一聲好,便坐在旁邊為她留出的椅子上,靜等她們的吩咐。

    蘇夜開門見山,微笑道:「我知道,在十二連環塢內部,亦有許多人對五湖龍王心生好奇,時常猜測他的真實身份。他們往往以為,龍王乃是已經成名了的神秘高手,江湖前輩,否則又何須這麼藏頭露尾?」

    葉愁紅面容仍然冰冷無波,目光卻動搖更甚。程靈素等人沒說話,她便也不說話,只在心中暗暗揣測這位「蘇姑娘」接下來要說的話。

    然而,她聽到下一句話時,險些以為自己身在夢中,若非定力夠深,已經當場從座中站了起來。

    蘇夜右手輕輕一動,一把漆黑如夜的刀落在手中。她晃了晃它,淡然道:「如今我可以告訴你,我就是五湖龍王。我當年在蘇杭一帶收養你們,教你們武功戰陣、買賣貿易,然後一手建立十二連環塢,與江南雷家相抗近十年,終於大獲全勝。」

    她一直在想,蘇夢枕得悉此事時,會有什麼反應。蘇夢枕難以預測,但如今從葉愁紅身上,她也可管中窺豹了。

    葉愁紅神情數度變化,面色亦微微發白,只因生性使然,並未出口斥責她胡說八道。蘇夜真沒想到,這麼一個冰山美人身上,居然可以出現動畫、電影般的定格效果。

    她就那麼坐在那裡,愣了半晌,突然去看旁邊的總管,試圖從她們口中得到一個答案。畢竟誰都知道,五湖龍王神出鬼沒,塢中一切事務由總管代理。她們的話,幾乎就等於龍王的話。

    程英一直淺淺笑著,柔聲道:「你沒聽錯,她就是龍王,只需一點易容本事,再改變說話聲音和動作,便成了你們見到的黑衣老者。」

    公孫大娘笑道:「她真的是龍王,正是她說服了我,讓我加入十二連環塢。」

    程靈素與陸無雙都在點頭,臉上都帶著微笑,似乎很同情她的震驚,又似乎覺得這事很好玩。

    葉愁紅道:「但……」

    她猶豫再三,只出於本能說了這個字,就再也接續不下去。她並非不信她們的話,也並未覺得她們信口開河。但此事太過難以置信,讓她震驚之餘,無力去想是真是假。

    在她,以及許多人心中,五湖龍王就如傳言中那樣,是一位天生好色、武功高絕的老人,否則無法解釋,十二連環塢的總管為何全都年輕美貌,各有各的動人。而且她們各自之間,居然可以和平共處,從無爭風吃醋之事,著實令人驚訝。

    如今蘇夜忽然告訴她,龍王並非好色老頭,而是和她們差不多年紀,差不多容貌的年輕女子,頓時摧毀了多年以來,龍王在她心中留下的印象。

    蘇夜苦笑道:「我真希望我把這事告訴師兄時,他不至於心疾發作,要我現場進行急救。」

    她們幾人合力解釋,足足花了半個時辰,才使葉愁紅接受了這個詭異的設定。她終於相信,蘇夜不是龍王的「正室夫人」,不是龍王的另外一個小妾,不是龍王送到檯面上的傀儡,更不是被安排到金風細雨樓的臥底密探。

    她就是五湖龍王本人,有總管為證,有夜刀為證,有深不可測的武功為證。

    公孫大娘見她們費盡口舌,也覺好笑,評論道:「難怪霍休蒙難,竟無一人去救,無非手下不知他是青衣樓主,無從救起而已。幸虧你提前挑明身份,不然……」

    蘇夜正凝視著葉愁紅,確定她再無疑慮,方才笑道:「不錯,愁紅既然信了,其他人不足為慮。如今這件心事總算了結,出京之前,我會叫來風雨樓的人,與他們商討如何行動。」


第八十九章

    蘇夜來到這個世界之後,適應的還算不錯,因為她並非真正意義上的穿越,更像壽終正寢後,順理成章地投胎轉世。只不過,她在這裡生活了這麼久,心中仍時常出現一些冷幽默,只有她自己明白其中含義。即便她講給別人聽,別人也聽不懂。

    譬如說,每當她審視當今幾大勢力的人員構成時,就會想起一段十分詭異的話,「現在由我向大家介紹,剛剛走過主席台的隊伍是六分半糖,正在走來的是金風和尚樓,最後是後起之秀,十二峨眉塢。」

    如今,她看著坐在同個房間裡的人,腦海裡再度浮現出了這段話。這不能怪她在談公務時走神,因為她左面坐著葉愁紅與公孫大娘,右面坐著師無愧和余無語。

    雙方容貌水準相反,性別相反,用的武器都相反。對比極其鮮明,充分體現出金風細雨樓裡沒姑娘,十二連環塢裡沒大漢的特質。

    她忽然發現一件事,那就是除了在雷損那裡打工的雷媚,她居然有希望成為金風細雨樓中,第一位女性高層成員。

    她想到這裡,不由輕輕一笑,才柔聲道:「大家互相打量,也打量的夠了,互相問候,也已問候過了。我們既然要同舟共濟,攜手合作,那麼不妨放鬆點兒。幾位有什麼意見,不妨趁現在說出來,免得出京之後,茫茫然不知所措。」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師無愧的陰陽臉愈發界限分明。白的那邊特別白,黑的那邊特別黑。他聞言說道:「公子命我們不可違逆你的命令,干涉你的決定,此去一切由姑娘做主。」

    蘇夜哦了一聲,笑道:「是麼?」

    余無語見師無愧主動傳話,便在旁繼續說道:「不過公子還說,要我們在局面緊急時,不惜任何代價,把你帶回來。」

    公孫大娘望著蘇夜,目光立刻變的意味深長。蘇夜無視了這目光,只是又笑了笑。

    話雖如此說,但師余兩人加在一起,也不是她的對手。蘇夢枕無非是要求他們,遇險時盡力保護她,逃跑時讓她先逃而已。

    葉愁紅冷然道:「戚少商為龍王舊識,連雲寨為敝幫朋友,但龍王願意給金風細雨樓面子。我這次出去,同樣遵從姑娘你的命令。」

    師無愧未想到她如此痛快,先是一驚,繼而一喜,想了想,問道:「姑娘,你只帶這點人手,不需要再加幾個嗎?」

    蘇夜淡淡道:「不需要,此去是與官府作對,並非普通的江湖爭鬥。若我們不能從人數上佔到優勢,將對方打的落花流水,那麼還不如掩人耳目,隱蔽行動,對他們一擊必殺。」

    她臉色雖然平和,口氣卻逐漸嚴肅起來,顯然已在認真對待這件事情。葉愁紅和公孫大娘還好,見過她冷酷無情的模樣,師、余兩人卻微覺驚訝。他們發覺,她與平時大為不同,身上已沒了那股溫柔可人的氣質,令人不知不覺中,尊重並遵從她的意見。

    蘇夜此去,其實寧可一人不帶,獨自行事。但她真要這麼做,只怕過不了蘇夢枕那關,使他誤以為她將這樁大事當作兒戲。何況,十二連環塢在京城以北勢力更弱,不得不借助風雨樓的情報。

    考慮到這些事情,她只點了十名無發無天成員。由於無法無天人數極少,十人已算一股不小的力量。與此同時,十二連環塢也只出動了十人。如今一看,雙方就像心有靈犀,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相同人手。

    她似乎覺得口氣太重,又略帶抱歉地一笑,才斷然道:「我不喜歡拖泥帶水,而且拖的太久,對戚少商越不利。」

    公孫大娘笑道:「所以你想怎麼做?」

    她人已離開了陸小鳳世界,卻還保留著原來的習慣,在陌生人面前易容改裝,看起來就像面目平凡的中年婦人,半點也不起眼。此時,她明亮的眼睛裡,正閃動著頑皮狡獪的光芒。

    蘇夜瞅她一眼,無奈道:「戚少商帶傷逃亡,必定極為慌亂,竭力隱藏自己的行蹤。如果我們直接找他,那就像在樹林裡找一片樹葉,天知道他逃到了哪裡去。但是我已打聽到官府……傅宗書派去追捕他的人,可以從這裡入手。」

    她說到這裡時,無奈的神情愈發深重,輕咳一聲方道:「神鴉將軍冷呼兒,駱駝將軍鮮於仇,還有一位名叫黃金麟,官職尚在前兩人之上。至於傅丞相私下派了誰,其他人有沒有插手,就並非我能知道的了。」

    這本就是一件和官府為敵的事,論風險,沒有風險比這個更大,所以只能從做事方法入手。在場之人均很聰明,聽她說完,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蘇夜續道:「我們尋找這干大張旗鼓的追兵,必然比尋找戚少商更為方便。他們若找到了戚少商,我們可以出手救人,若沒找到……」

    師無愧下意識道:「你想怎樣?」

    蘇夜抿嘴一笑,淡然道:「我不想怎樣,到了那時,再看情況行事吧。」

    官兵只是她的目標之一,除此之外,還有毀諾城和雷門勢力。世人皆知,戚少商辜負了息紅淚,得罪了雷卷,與他們反目成仇。顧惜朝若不打這兩方勢力的主意,才叫奇怪。

    她可以圍魏救趙,也可以釜底抽薪,更已打算殺人滅口,讓自己襲擊官兵之事永不洩露。同時,她還得提防來自他處的敵人,例如六分半堂。蘇夢枕重視她,既是好事,也是壞事。這無疑表示,對方擒住了她,就有可能用她去要挾蘇夢枕。

    她這次出京,遠離金風細雨樓的保護,正是最好的下手機會。

    但不管怎麼說,她不會在意任何危險,任何敵人,甚至還很急切地想要從中取利。傅宗書黨羽死的越多,對她日後行事就越有好處。她對這些人,向來不會手軟,只有可能因為對方頂個官府名頭,下手比平時更為狠辣。

    雙方決定同行,以她為首,聽她調派。蘇夜見他們再無話說,也不想耽擱時間,先迴風雨樓與蘇夢枕辭行,才偷偷摸摸溜出了京城。

    她出城之前,還特意打聽了劉獨峰的消息,得知他仍在京中逗留,並未離開,可見尚未動身前去追捕戚少商。

    他去不去,什麼時候去,都已經脫離了她的衡量範圍。捕神名氣雖大,對她而言,卻只是另一個可能比較棘手的敵人。

    想要尋到戚少商,確實不容易,想找那兩位名號奇怪的將軍,卻是不難。他們並無尋人奇術,只好指使手下兵丁,漫山遍野地搜尋,又聯合江湖中人,以江湖人的思維,思考戚少商的逃遁路線。

    他們背後,還站著文武雙全,對戚少商極為瞭解,被傅宗書收為義子的顧惜朝顧公子。

    據說戚少商猝受暗算,身受重傷,面對這張天羅地網,早晚會被罩了出來。他的敵人多,朋友也多,但據蘇夜看來,「朋友」中有多少人值得信任,是個極為可疑的問題。

    程英收到戚少商的回信,已然感覺事情不對,因為戚少商並無必要邀請她們去連雲寨。蘇夜看完信,也有相似的感覺。也許從那時起,寨中的人事來往、消息聯絡,都已掌握在顧惜朝手中,誰知戚少商本人看沒看過這封信。

    隨後時機來臨,顧惜朝也不管程英上沒上當,徑直髮動了對結義大哥的暗算。

    五湖龍王做事本就霸道,該出手時絕不容情。蘇夜早已做好打算,如果駱駝和烏鴉居然長著幾分腦子,將行蹤小心翼翼隱藏起來,那麼她就直接打上連雲寨,將那裡砸成稀爛,捉走所有可以捉走的人,痛打他們一頓,打到他們服軟,主動獻計幫忙為止。

    其實她對所有人,都有著類似的計畫,只不過她可以留某些人的活口,卻一定會殺死另外一些。即便顧惜朝不在連雲寨,那也沒關係,反正連雲寨中還活著的人都是叛徒,就當提前為戚少商報仇了。

    然而,連雲寨運氣還算不錯,並未迎接一隻打上門的五湖龍王。蘇夜率人出京北上,一路與風雨樓分舵聯繫,查找官兵動向。他們只耗費了數天時間,便找到了形象極為可疑的目標。

    那正是一隊押運兵丁,隊伍裡還帶著一輛囚車。囚車防衛嚴密,其中必然囚著朝廷重犯。他們推測,如今連雲寨之事正鬧的沸沸揚揚,此人除了戚少商,又會是什麼人?

    蘇夜聽完之後,亦深表同意,且萬萬沒想到,戚少商這麼快就落入法網,連忙動身追蹤他們。官兵大多不會武功,輕功更不用提,所以行路速度並不快,很快就被她追了上去。

    她聽說了駱駝和烏鴉的綽號,卻不知他們為什麼擁有這樣的綽號。等她親眼見到他們,才知道這兩個綽號十分準確。

    她離的遠遠的,運功雙目,正在打量他們,估量他們的實力,卻聽葉愁紅極輕地驚嘆了一聲,立即轉頭問道:「出了什麼事?」

    葉愁紅猶豫了一下,不甚確定地道:「隔了這麼遠,我看不清囚車裡的人,但我居然覺得……那人像是鐵手鐵二爺?」


第九十章

     鮮於仇、冷呼兒二人生就異相,容貌極為搶眼。前者頜下生著蒼黃長鬚,全身披掛一副金甲。坐騎名為「蒼黃馬」,其實似馬似驢又似駱駝,說不定是三者的雜交。後者身形與鮮於通一樣高大,長相併無特異之處,穿著黑甲紅披風,坐騎亦極為神駿。

    只不過,鮮於仇老老實實端坐於馬背,冷呼兒卻喜歡站在馬鞍上。從這一點上看,他又比鮮於通更為引人注目了。

    冷呼兒用長戟,鮮於仇用枴杖。長戟便是常人用的戟,枴杖卻非藤非木,其上長著兩個盤結的大瘤,形如駱駝雙峰。

    兩人本為表兄弟關係,本應交情甚好,但鮮於仇向來瞧不起冷呼兒。他認為冷呼兒愚蠢無才,只因姐姐是傅宗書十二個小老婆之一,才靠著「小舅子」的臉面,勉強爬到這個位置。

    他既厭惡冷呼兒,覺得他阻礙了自己陞官發財的路,又不得不保護他,以免傅宗書聽說冷呼兒出事,追究他的責任。

    因此,他們真正的關係極其微妙,卻不為他人所知。如今兩人聯手押送重犯,理應萬無一失,卻均未想到官兵隊伍太惹眼,終究被蘇夜追了上來。

    蘇夜眼力比他人都好,正在悉心觀察他們,還想看看隨行軍士中,有沒有值得一提的高手。她才感嘆那位「駱駝將軍」名副其實,便聽葉愁紅驚呼出鐵手之名。

    她頓時微微一驚,心想為何戚少商沒出事,鐵手倒先成了囚犯?由於她做事一向主次分明,先看有威脅的對手,再去看囚車裡的魚肉,這時才凝神打量囚車裡的人,只見他身形頗為英武,雙目緊閉,但顯然遭受過毒打酷刑,臉上高高腫起,已是面目全非。

    她從未見過鐵手,即使見過,也很難從這副尊容上認出他。但葉愁紅與他打過兩次交道,憑直覺一言叫破,想必不會有誤。

    他們一行人有的騎馬,有的步行,有時易容,有時保留真實面貌,有時三五成群分開行路,有時聚集在一起冒充商隊。

    這並非因為蘇夜膽小如鼠,生怕被敵人發現,而是因為她以救護戚少商為主要目的,其他一切都可暫時拋下。

    如今他們重新聚頭,準備劫走這輛鏢車裡的人,二十多人悉數在場。葉愁紅道破鐵手身份後,旁邊數雙眼睛立刻盯在蘇夜臉上,等待她的決定。

    公孫大娘本為一方勢力之主,不像他人當慣了下屬,不習慣主動出言詢問。她見蘇夜黛眉微蹙,忍不住問道:「你打算怎麼做,是跟蹤他們呢?還是現在動手,先救了人再說?」

    蘇夜輕輕一笑,淡然道:「按理說,當然是第一個選擇最好。我總覺得,他們與其他幾路追兵互通消息,一聽戚少商的下落,立刻趕去支援。不過我聽說,鐵手乃是四大名捕中最厚道、最冷靜的人。」

    葉愁紅和師無愧齊聲道:「的確如此。」

    師無愧並補充道:「就連他的敵人也都很佩服他,因為他實在是個好人。」

    蘇夜笑道:「既然你們都說他是個好人,我卻不耐煩好人遭殃,壞人風光。我們之前怎樣計畫的,如今便怎樣做,必要之時,一個活口都不要留。」

    她只需要鮮於仇、冷呼兒兩人活著,對於其他人的死活,並未如何放在心上。許多高手都有莫名其妙的驕傲,認為不該大肆殺戮武功低微的人,但她並無這樣的原則。

    這個原則倘若成立,那她自廢武功,變成廢人,豈不是肆意作惡也不應被殺了?因此,押運兵丁若不投降求饒,反而負隅頑抗,那她下手也絕不容情。

    葉愁紅卻猶豫一下,道:「鐵二爺在那兒,只怕有點問題。」

    蘇夜一愣,搖頭笑道:「此話怎講?難道……難道鐵二爺竟會給這些官兵求情,不讓我動手殺他們不成?」

    葉愁紅、師無愧二人當即點頭,連余無語都在旁邊點了幾下。公孫大娘嬌笑道:「我只聽說江南花滿樓花公子是這等好人,難道這世上,還有第二個這樣的人?」

    師無愧老老實實道:「我們與鐵二捕頭並無太多來往,但據我所知,他的確會這麼做,否則又怎會有那麼多人佩服他,仰慕他的為人?」

    蘇夜左手搭在右手袖上,捏了捏裡面的青羅刀,笑道:「罷了,反正他是囚車中的囚犯,我們是劫囚的土匪。我怎麼做,想必還用不著他置喙。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動手吧!」

    她不知駱駝與烏鴉武功究竟如何,但就她的經驗,善使奇門兵器者,武功往往難以達到巔峰。長戟倒沒什麼,那個長了駝峰的枴杖必然屬於這一類。何況,他二人若當真是兩名絕世高手,只怕也不會親自做這奔波勞累之事,全都委派手下去了。

    她與公孫大娘聯手,足以制住這兩位將軍。其他嘍囉交由別人,可保萬無一失。她並不以殺他們為目的,更需要隱藏消息,以免引起他處追兵的警惕。正因如此,她才有寧可殺掉,不可放走的命令,並非她天性冷酷,以殺人為樂。

    一道黛青色的刀光,兩道銀光爍爍的劍芒,就這樣毫無預兆地,從密林中飛了出來。

    她二人先出手吸引對方的注意力,讓對方放鬆警戒,誤以為敵人只有兩個女子,勝乃可全,指揮官兵圍困她們。等他們自以為包圍成功,其他人才悄無聲息地現身,從四面八方進行掩殺。

    公孫大娘的身法直追陸小鳳,蘇夜卻還在他們之上。只一眨眼的工夫,刀光便飛近鮮於仇的蒼黃馬,把這匹神駿通靈的異獸驚的躍起長嘶。

    蘇夜所用仍是□□刀法,輕靈犀利,變幻莫測,瞧去竟與西河劍器有三分相似。她當然沒有發揮出全部實力,刀勢雖快,仍給了鮮於仇些許反應機會。

    他怒喝一聲,抽出身邊枴杖,御馬當頭擊下。枴杖化作一道灰影,同樣迅捷無倫,又沉重至極,正是輕靈招式的剋星。他與坐騎常年共同迎敵,配合的天衣無縫,而牛馬面對危機的反應時常快過人類。枴杖擊落時,怪馬恰好向旁跳開,看似亂蹦亂跳,卻在間不容髮之際,躲開了刺向馬頸的致命一刀。

    與此同時,囚車裡的鐵手霍然睜眼,驚愕地望向她們。他雙目精光四射,雖然容顏憔悴淒慘,卻無半點奄奄一息的模樣,顯然內功之深,已到了強行對抗皮肉重傷的地步。

    至此冷呼兒方喝出第一句話,「什麼人!」

    公孫大娘接踵而來,只比蘇夜慢上一線。冷呼兒怒喝出聲,她的雙短劍也已絞到了駿馬的四條腿上。她和蘇夜並不一樣,不會因坐騎神駿,就格外手下留情。何況冷呼兒輕功高強,實力未明,她也不敢手下留情。

    西河劍器燦爛如朝霞織錦,嚴密如水銀瀉地,一瞥之下,就令人心膽俱裂。連陸小鳳正面迎向這劍法時,都頗有心驚肉跳的感覺,需要借用葉孤城的天外飛仙,才有破解它的把握。

    冷呼兒膽氣不如陸小鳳,輕功不如陸小鳳,武功不如陸小鳳,用的還是一把轉換不靈的長戟,自然難以應付。他眼睜睜看著劍光直逼坐下駿馬,只勉強伸戟一擋,便聽愛馬悲嘶一聲,四蹄鮮血狂湧,身不由己地跪落在地。

    他反應並不算慢,雙臂一甩,身後紅披風如同雙翼,帶著他直飛半空。披風掛在他臂上,迎風獵獵飛舞,讓他看起來就像只紅色的飛鼠,在林中樹木間滑翔著。

    這是他的獨門功夫,自幼苦練,已比真正的飛鼠更為靈活。但他被那凌厲的劍光嚇破了膽子,以滑翔之術暫時逃離,剎那間,竟不知該如何應付。

    公孫大娘固然見多識廣,卻沒想過這裡有個飛鼠般的人,一愣之下,忍不住嬌笑一聲,陰森森地道:「你扮成紅蝙蝠,就能逃過了嗎?」

    話音未落,她的人也飄飛而起,雙足在樹幹上輕踩,借力直撲冷呼兒。雙劍上依然繫著紅緞帶,進退趨避如神,宛如兩條赤紅靈蛇,在空中盤旋矯舞。

    蘇夜一打眼便看出,這兩位雖有奇術在身,卻遠遠無法與她相比。若非她只是蘇夢枕的師妹,需要隱藏身份,早就兩三刀一個,解決了他們了。

    周圍的人只知有人劫囚車,尚未看清她們的身形刀劍。鮮於仇幾次想開口說話,指示他們看護囚車,抑或上前幫忙。但青羅刀猶如淡青色的細雨,在他面前、胸口拂個不住,隨時都能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力量,逼的他一句話也說不出。

    蘇夜還以為他們會圍攻自己,救護主官,結果發現這些人輕功太差,根本跟不上她的速度,圍攻更是無從談起。

    鮮於仇口中呼叱連聲,把那支奇妙的枴杖舞的密不透風。其實他在枴杖上的造詣,還要超過冷呼兒的滑翔本領。但他只能竭力抵抗,心知自己略一鬆懈,那無孔不入的刀光立即會透隙而入,攫走自己的性命。

    更令他絕望的是,那片密林看似空無一人,深幽靜謐,時常傳出鳥兒的婉轉鳴聲,這時卻不知怎麼回事,竟從裡面冒出了二十來個人。

    他們一半黑衣黑袍,一半手持油傘,悄沒聲地包抄過來,一看便知是特殊的配合陣勢。

    他因此事而略略分心,才用眼角餘光瞥了一下,便覺手腕劇震,虎口稍微發麻。枴杖被青羅刀刀鋒砍個正中,蘇夜暗用勁力,令刀鋒陡然銳利數倍,頓時一切而過,將枴杖變成了兩截小枴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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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值此生死關頭,他心頭一片冰涼,只暗中叫苦,後悔應該與黃金麟同行,不該接下押送鐵手的任務,以致今日之禍。

    暗青刀光倏地一明,向後倒捲,在臨近他心口時,硬生生遏住。鮮於仇只見她纖手一拂,似乎也沒什麼動作,便覺上半身數處重穴同時一涼,好像被冰擦了一下。

    一涼之後,這數處穴道倒也沒什麼特異感覺,就只微微發麻,不像被人制住了穴道。蘇夜頰邊,忽地浮現兩個淺淺酒渦,似乎覺得這事很好玩。

    鮮於仇實不知她笑什麼,正覺自己逃過一劫,竟見她轉身離去,剎那間逼近冷呼兒,將他棄之不理。

    如此舉動,怪誕至極,對他卻無疑是件好事。他自知並非蘇夜對手,正要趁此機會,發足逃亡,把表弟兼同僚兼升職障礙扔在身後,管他是死是活。然而,他真氣方才湧出丹田,便在那幾處重穴上同時一滯,引發錐心刺骨的痛苦。

    這痛苦並非多麼強烈的疼痛,而是麻癢刺痛,如同無數螞蟻齧咬他的身體,無數蚊蟲蟄刺他的筋骨。須臾之間,麻癢感已然入心,怎麼抓撓都無法減輕。

    鮮於仇再沒想到,小小的「癢」居然這樣可怕。他慘叫出聲,伸手不停亂抓,轉眼便把皮膚撓的鮮血淋漓,怎奈毫無效用。

    冷呼兒遭受相同暗算時,他人已翻滾在地,不停磨蹭著地面,希望以此減輕痛苦。同時,他試圖自點穴道,心想只要筋酥骨軟,周身麻痺,便可覺察不到這痛苦。

    但事與願違,他連點三處大穴,驚覺自己封住了自己的行動,卻半點也無法解決這困境。該痛的地方仍然痛,該癢的地方仍然癢,狀況甚至比之前更糟。

    蘇夜擋開公孫大娘的劍,給冷呼兒一模一樣的待遇。她以六枚薄到看不見的冰片,射入他們穴道中。冰片上附有陰陽內力,捉摸不定,難以化解,又能帶來極大的痛苦。

    冷呼兒比鮮於仇更蠢一些,忽見表兄倒地大叫,只覺莫名其妙,正要再度騰空而起,尋求脫身之路,身上卻多處傳來輕微的麻癢感。彈指之間,麻癢連增數十倍,數百倍,終至無法忍耐的地步。

    他的紅披風已然張開,人亦衝天而起,卻像只折斷了雙翼的飛鼠,啪的一聲摔落在地,加入了連聲哀嚎的行列。

    她解決了兩位軍官,剩下的人也解決了押送官兵。他們大多一見主官遭殃,立刻失去戰意,居然紛紛拋下兵器,祈求活命。

    蘇夜一個眼色,葉愁紅便靠近囚車。只見劍光閃動,囚車瞬間四分五裂。囚車本身、鐵手身上的枷鎖均已被那柄無比鋒利的利劍斬斷,使他重獲自由。

    鐵手與金風細雨樓的人頗為相熟,也見過葉愁紅,驚訝於他們聯手來救,顧不得身上的傷,先一一問候完畢,連忙問道:「你們幾位怎會一起過來?」

    葉愁紅冷冷道:「我等奉龍王之命,前來相救戚少商。沒想到未見戚寨主,先見到了你。」

    師無愧看了看蘇夜,心驚於她手段的狠辣,代為介紹道:「這位是蘇公子的師妹,也姓蘇。我們的來意嘛,和十二連環塢一模一樣。」

    此時,葉愁紅已取出傷藥,給鐵手服下。蘇夜打眼一望,知道他內力極為深厚,沒有性命之憂,便收起為他療傷的打算。

    他們本應多說幾句,互相交待情況,卻因地上兩個人哀嚎不絕,連說話都沒辦法好好說。鐵手注目他們,面上已露出不忍之色。

    蘇夜注意到他這神色,咯的一笑,彈出兩縷指風,分打兩人胸口羶中穴。也不怎麼的,指風中蘊含的內勁一入經脈,當即緩解了那生不如死的感覺。

    就這麼一會兒,兩人已經汗透重衣,額頭上儘是汗珠,彷彿剛經歷了生死攸關的劇戰。冷呼兒膽怯地看了看蘇夜,心中縱有萬千污言穢語,也不敢訴諸於口。

    鮮於仇卻定了定神,大聲問道:「你用了什麼毒?」

    蘇夜笑道:「這叫生死符,並非毒藥。」

    她平伸右手,隨手一握,再鬆開時,手掌上已多了幾枚薄薄的玄冰碎片。她也不嫌棄他們的尊容難看,舉步走了過去,將這幾枚冰片攤開了給他們看,同時解釋道:「休要小看這幾片冰,上面附有陰柔、陽剛兩種內力,或三七分,或四六分,或五五分,每片均不相同。它們一入人身,立刻與你們的內家真氣相互衝突,且極難化解。」

    說話之時,冰片在她掌中化開,看起來與尋常的冰毫無不同。

    蘇夜微運內力,將這幾滴水珠蒸乾,又微微一笑,道:「醫者既能救人,也能殺人。最懂得折磨人的人,醫術往往不錯。說起來,生死符不難對付,只要你內功足夠高深,便可如烈日融冰雪,將這幾片冰無聲無息化掉,但你們兩位呢……似乎還沒有這樣的功力。」

    鮮於仇喘息愈發粗重,眼中卻流露出希冀神色。他記得傅宗書手下能人無數,只要逃得過眼前一關,應當可以解決這隱患。

    他們遇襲之時,正在一條山路上,兩邊都是樹林。林中唯有蟲鳥之聲,聽不見半點人聲,自然不必幻想有人發現他們,然後通知官府來救。

    鮮於仇、冷呼兒兩人周圍,只有傷者因疼痛發出的呻吟,並無第二個人說話。葉愁紅仍在處理鐵手的傷,時不時向蘇夜望一眼,看她有何吩咐。其他人聽的出神,隨著她的敘述,在想像生死符之威,不約而同地感到一股寒意。

    蘇夜掃視一圈,似乎看透了鮮於仇的心思,淡然道:「兩位似乎有話要說,我便給你們說話的機會。好啦,你們想說什麼?」

    鮮於仇厲聲道:「你是金風細雨樓的人,鐵手是神侯府的人,十二連環塢卻是草寇。鐵手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你公然劫走朝廷欽犯,不怕事情傳到京城,給金風細雨樓帶來滅頂之災?」

    冷呼兒卻道:「我乃傅丞相內親,若被傅相知道,必然饒不了你們。」

    鐵手道:「我之前已卸下官服,如今只是一介草民,與神侯府、六扇門都無關係。」

    蘇夜一擺手,示意他不要說話,淡淡道:「你們是有權有勢官老爺,我是無權無勢小女子,豈有不怕之理?但我聽說,只要殺人滅口,使消息不至於傳出去,便可瞞天過海,無懼於他人報復。兩位久居官場,應該也懂得這個道理。」

    她目光有意無意掃過鐵手,又落在那兩人臉上,充滿了冷酷無情之意。她這種既冷淡,又舉重若輕的態度,居然很像蘇夢枕,讓金風細雨樓眾人心頭,齊齊升出似曾相識的感覺。

    鮮於仇亦在看鐵手,忽地冷笑一聲。

    蘇夜森然道:「哎呀,你們覺得鐵二爺在這裡,必定會阻攔我格殺朝廷命官。奈何托你們的福,他如今身受重傷,絕非我的對手。我硬要殺光這裡所有人,他能怎樣?」

    忽然之間,她話鋒一轉,笑道:「我和兩位無冤無仇,犯不上造殺孽。你們只要告訴我,如今戚少商身在何處,有幾路人馬在追捕他,傅丞相給了你們何等指示,我樂意饒你們一命。否則……哼,我人已在江湖,還怕殺人不成?殺官造反,我也不是第一次做。」

    她在金風細雨樓時,明面上和樹大夫一樣,均為醫堂供奉,向來和氣待人。由於她容貌美過樹大夫百倍,更易使人對她心生好感,覺得她不愧是蘇公子的師妹。

    樓中四無、五大神煞對她十分看重,也正是出於這個原因。師余二人至此方知,她對敵人時,態度與面對「自己人」絲毫不同。冷酷之處直追蘇夢枕,刁鑽處還猶有過之。

    師無愧心想你何時殺官造反了,又想起她當面叫陣,讓六分半堂的堂主出來單打獨鬥,只覺恍若隔世,又覺得果然如此。

    他仍在想,她不愧為蘇公子的同門師妹。這麼想的原因卻和過去有著天壤之別。

    他們正在猜測鮮於仇的反應,卻發覺蘇夜根本沒給他們屈服的機會。她順手兩道掌風推去,重新震盪經脈穴道,再度激發生死符,將他們拋入煎熬輾轉的地獄。

    這次發作的比上次還要劇烈,外表看不出任何損傷,卻令他們生不如死,頻繁以頭撞擊地面,希望撞昏或者撞死,總比這無窮無盡的痛苦好。

    慘叫聲時長時短,驚起林中飛鳥,撲棱棱飛向遠方。眾人均知,她正以雷霆手段,摧毀他們的意志,迫使他們屈服。但他們聽著這叫聲,難免生出同情心與同理心,情不自禁地覺得太過殘忍。

    蘇夜始終無動於衷,並不因求饒而收手。她雙眸冰冷如萬丈寒冰,雖未樂在其中,卻毫無動容跡象。

    鐵手聽她解釋生死符,知道它並不會對人-體造成真正傷害,也不消解對方武功,只是一種控制和拷問的手段,比起許多折損肢體的酷刑,已經仁慈不少。

    但他聽到最後,終究於心不忍,主動求情道:「姑娘,你收手吧。我知道戚少商去了哪裡,何必如此對待他們。」

    蘇夜淡笑道:「是麼?這倒方便了。可我偏偏就想請這兩位足智多謀的大人,為我出些主意。」


第九十二章

    每枚生死符上,附著的內力份量均不相同。蘇夜學會生死符後,又加以自己的演繹變化,讓它成為操縱手下的工具之一,地位猶如三屍腦神丹。

    對她而言,生死符自然算不上了不起的手段。它聽上去可怕,其實只要內功足夠精深,就能夠一一化解,將冰片融於血中,內力化歸己用。

    但鮮於仇、冷呼兒兩人並沒有這樣的功力,只好任她宰割,如同受天山童姥轄制的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她讓他們生便生,讓他們死便死。生死榮辱,只在她一念之間。

    她聽鐵手求情,說是那樣說,卻仍給他面子,以指風擊打穴道,暫時壓制生死符的效果。其效果堪稱立竿見影,百試不爽。

    冷呼兒身上的麻癢刺痛感一退,立刻恢復了行動能力。他裡衣已被汗水浸透,只因身上套著盔甲,一點兒都看不出來。此時,他本能地運功一試,便發現內息遊走自如,丹田吞吐流暢,毫無受損跡象。

    若他想展開披風,飛遁逃走,並不見得不可能。只可惜,他剛剛遭受了那場錐心刺骨的折磨,再不敢在蘇夜眼前搗鬼,立刻大叫道:「戚少商逃去了西南方!就是碎雲淵毀諾城,還有神威鏢局的方向!」

    蘇夜笑道:「鐵二爺,此話當真?」

    鐵手聽慘叫聲倏然而止,心頭不由一鬆,答道:「的確如此,戚兄……戚寨主身邊還有十來個兄弟。但人人身上帶傷,恐怕堅持不了多久。」

    蘇夜略一沉吟,忽地微側過頭,兩道明淨的目光直投鮮於仇臉上。鮮於仇為人比冷呼兒有骨氣,卻是五十步笑百步。其實這些人貪圖榮華富貴,一心黨附奸臣,想從他們中找出忠貞義節之士,實在難上加難。

    他平日暗笑冷呼兒無用,如今發覺蘇夜正在看他,幾乎魂飛魄散,外表還硬充好漢,冷冷道:「你問他話,他已經回答了,你還想怎樣?」

    蘇夜都不用看他,便知他心裡在想什麼,咯咯笑道:「還有呢?」

    鮮於仇愣道:「還有什麼?」

    蘇夜道:「我怎麼知道?你們還記得什麼,就說什麼吧。如果能令我滿意,我便饒了你們。不然你們一死以謝傅丞相,也有個忠貞報主的美名。」

    鮮於仇如何不知她的用意,卻也不敢反抗,飛快答道:「鐵二爺可以作證,西南方由顧公子和連雲寨的好漢負責,專門堵截逃亡的人犯。就算顧公子抓不到戚少商,也可將其逼向毀諾城,交給息大娘處置。黃大人……黃金麟已經趕去哪兒,準備支援顧公子。」

    這時「鐵手」已經變成了「鐵二爺」,不再是不識時務的囚犯。鮮於仇邊說,邊望著鐵手,情不自禁地流露懇求之意,就怕鐵手輕飄飄來一句「他們胡說八道」。

    毀諾城為戚少商死敵,神威鏢局卻是連雲寨盟友。總鏢頭高風亮多次得過戚少商的幫助,和他有著過命交情。兩者遙遙相隔,守望互助。若連雲寨落難,神威鏢局肯定不會置身事外。

    戚少商匆忙中逃向西南方,只要避開毀諾城所在的碎雲淵,就可在鏢局那兒略作喘息。

    蘇夜離京之前,打聽過負責追殺的人。但她時間有限,人手有限,情報必然殘缺不全。她在心中梳理著碎雲淵附近的地圖,慢悠悠地問:「除了你們兩位和黃金麟、顧惜朝,還有誰前去追捕戚少商?」

    冷呼兒搶答道:「還有文張文大人。他也深得傅丞相信任,與黃大人官位在伯仲之間。」

    其實他們說了也無用,因為蘇夜對京城官場人物,著實很不熟悉。何況,這並不能改變她的決定。這位叫文張的官員來了,她出力對付。難道傅宗書親至,她就會滾鞍下馬,當場投降不成?

    眼下戚少商逃往碎雲淵,身後跟著一串追兵。最緊要的是盡快救援,而非在這裡問個不停。她想知道他們的事蹟,大可在路上詢問這兩個俘虜。

    想到這裡,她向師無愧等人望了一眼,淡淡道:「把這些人都殺了,只留兩位大人。我們走。」

    鐵手驚道:「你……」

    蘇夜冷笑道:「你覺得他們武功低微,奉命行事,所以又心生惻隱了,對不對?我卻覺得,同享富貴時有他們,耀武揚威時有他們,狐假虎威時有他們。這當口大難臨頭,他們忽地又成了身不由己的可憐人,世上焉有是理?葉姑娘,無愧,你們盡快下手吧,免得走漏了風聲。」

    她行事極為冷酷,並不因作惡者武功低微,就手下留情饒了他們。偏偏她又佔著道理,畢竟鮮於仇剛以金風細雨樓要挾她。硬要她無視這威脅,放走這些知情者,未免強人所難。

    但她這麼做,與鐵手的性情截然相反,致使兩人並不投洽。還好他們懷有同一目標,那就是救下重傷逃亡的戚少商。雙方能不能成為好朋友,壓根不重要。

    由於對方陣營中兩人投誠,蘇夜未用多少力氣,便找到了由顧惜朝率領的追兵,以及被追兵圍困的喪家之犬。

    用喪家之犬形容戚少商,也許有些不恭敬,卻很貼切。連雲寨中,忠於他的寨主都已戰死,只剩穆鳩平一人陪在他身邊。他們能從連雲寨逃到這裡,與其說實力,不如說運氣。

    蘇夜曾見過他一面,雖說來去匆匆,不過盞茶時分,已令她對此人有了很深的印象。

    戚少商文武雙全,英俊倜儻,時常一身白衣,既有文人雅士的飄逸氣派,又有武林高手的矯健精悍。且他生性風流,對女子溫柔體貼,只要看上了眼,無不手到擒來。若非如此,他也沒本錢四處沾花惹草,使息大娘傷心失意。

    他甚至覺得,反正那些只是庸脂俗粉,在他不過過眼煙雲,息大娘又何必介意。英雄好漢,自然要多有幾個紅顏知己,本為自然之理。

    如果人分三六九等,他這樣的人就是所謂的「人傑」。蘇夜再沒想到,他居然輸的這麼慘,這麼快,最終淪落到在碎雲淵附近徘徊。

    她發現他們的蹤跡後,便令其他人在後稍等,由她一人前去查探情況。待她發出口令,他們再一擁而上。

    她輕功遠勝其他人,武功亦是如此,悄悄掩近時,竟沒一人察覺她的逼近。她隱身於樹上,以茂密枝葉遮掩自己,凝望著在場的兩方……不,三方人馬。

    其中兩方,自然是戚少商與顧惜朝。戚少商已狼狽到不能再狼狽,完全失去了昔日一寨之主的威嚴。他衣衫破損,神情狼狽,連頭髮和鬍子都蓬亂不堪。最要緊的是,他右手握著成名兵器「青龍劍」,左臂卻已齊肩斷去。

    與他一比,對面的藍衣文士愈發顯的俊雅超脫,玉面朱唇。蘇夜一見他,便知他正是顧惜朝,昔日連雲寨的唯一當家,與戚少商金蘭結義,實際則是傅宗書義子的顧惜朝。

    除了這兩方勢力,場中竟還有第三方來人。蘇夜悄無聲息地飄在枝葉上,恰好聽到左前方的樹上,遙遙有另外一人在對顧惜朝說話。

    那人聲音有氣無力,淡然道:「可惜你兩種都不是,因為我根本不做好事,你口裡叫我大俠,心裡等於在諷刺我病貓。」

    蘇夜聽了這句話,不由一愣,心想豈有此理。按照這人的說法,難道別人稱她為龍王,心裡其實在諷刺她……龍貓?

    她臉上微泛笑容,覺得這人很有意思,恰聽顧惜朝笑道:「雷大俠說笑了。」

    「雷大俠」三字入耳,蘇夜頓時心知肚明,知道戚少商連走背運,竟在此時此地,遇上了他的對頭,江南霹靂堂的堂主雷卷。

    當然,雷門姓雷之人多不勝數。但選擇這時機出現,又能被顧惜朝尊稱為「雷大俠」的,唯有確定與戚少商為敵的雷卷一人。

    顧惜朝身後,帶著來自連雲寨的追兵。雷卷則像獨自來此,附近並無他的隨從下屬。他亦選擇一株大樹棲身,背對蘇夜坐著。以蘇夜的眼力,只能看到一團掩映在樹葉下的毛裘影子,看不出他的身形體態。

    但戚少商腹背受敵,形勢極為緊張,那是毫無疑問之事。蘇夜不理雷卷,先看顧惜朝,發覺他那邊除他本人之外,再無一人值得注意。那些畢竟只是連雲寨的普通人物,無法與樓中、塢中精兵相比,也就能勝過大宋官兵而已。

    蘇夜微微搖頭,心想情況總算還沒壞到極點。她又聽了幾句,聽到戚少商與雷卷已在相互對話,遭到對方指責忘恩負義,便覺沒有必要再聽下去。

    她撮起雙唇,發出了幾聲清脆悅耳的鳥叫聲。鳥叫聲雖婉轉,卻響亮,轉眼間穿透重重密林,呼喚葉愁紅等人現身。

    這一剎那,雷卷似有所覺,身形不動,身下樹幹卻霹靂連響,轟然爆開。粗壯的樹幹中,竟然藏著一條滿面虯髯的大漢。


第九十三章

    皓月當空。

    天幕一塵不染,如同一張平整潔淨的深藍錦緞,將明月襯的皎潔如上好玉璧。夜風中帶著些許寒意,似乎不值一提。但只要衣裳穿的少了,立即可以察覺那令人刻骨銘心的寒冷,一絲絲,一縷縷,緩慢浸透衣物,粘在皮膚上,揮之不去。

    顧惜朝圍剿戚少商,一心想要馬到成功,幾乎帶來了連雲寨中所有精兵。其中,有他的心腹下屬霍亂步、馮亂虎、宋亂水,也有背叛戚少商的寨主「金蛇槍」孟有威、「霸王棍」游天龍。

    四下里,傳來附近湍急的流水聲,怪石嶙嶙,衰草萋萋,青楓白楊的枝葉被夜風拂動,發出鬼拍手般的嘩啦響聲。連雲寨諸人手執火把,火光將林中空地照的纖毫畢現,驅散了寒夜的淒涼之意。

    雷卷棲身大樹,看似未帶任何隨從。但大樹樹幹已被挖空,裡面躲著這條豪壯威武的大漢。大漢跳出現身,雷卷霎時落在他臂膀上,身形晃都未晃一下。蘇夜未見其人,只聞其名,一見他的形象,便知他是雷卷的過命兄弟沈邊兒,同樣隸屬於雷門。

    沈邊兒破樹而出時,她人已飄然而下,彷彿渾不著力,輕靈地越過數棵大樹,落在那片空地中,恰好站在戚少商身前,正對著顧惜朝。

    她從圍困戚少商的寨眾頭上越過,沒一人有本事攔住她。大多數人聽到林中忽發異聲,下意識仰頭上望,只覺眼前一花,場中忽地多了個人。

    蘇夜已觀察過顧惜朝,便沒再把他放在心上,臉上猶帶笑意,轉眼看了看雷卷。只這一眼,笑容竟在她臉上凝住。

    其實,無論雷卷長的多麼醜怪,她均不會在意。她愣住,是因為雷卷的形容似曾相識。

    他個頭不高,身量也不高大結實,整個人縮在厚實的毛裘中,活像一隻毛絨絨的大球。蘇夜眼光何等厲害,立刻穿透了毛裘,看穿他深深隱藏起來的,單薄清瘦的身軀。

    與此同時,雷卷微側過頭,目光中流露詫異之情,以及濃厚的敵意。他一側頭,恰好讓蘇夜看清了他的正臉。她只見他雙頰火紅,額頭髮青,臉色蒼白無血色,雙目綻放寒光。若非他年紀偏大,已經過了三十歲,活脫脫又是一個蘇夢枕。

    她過去從未與雷卷碰過面,實未想到這位出名難惹的雷家高手,竟和她那師兄氣質如此相似。在這一刻,她心臟砰砰亂跳,居然覺得十分遺憾,遺憾他與戚少商是友非敵,不可能得到她的照應。

    兩人目光相對後,僅僅過去了三五彈指的時間,蘇夜便微微一笑,再度注視顧惜朝。此時,包圍圈外面,忽地一陣人仰馬翻,喊聲陣陣。鐵手、葉愁紅、公孫大娘、師無愧、余無語五人破開包圍,掠進場中,站到她身側,毫不掩飾地表現出他們的態度立場。

    她這一攪局,人人一頭霧水,不知她是哪邊請來的援兵,還是過路多事的江湖人。直至這些人現身,戚少商方認出鐵手和葉愁紅,心下頓時一陣激動。

    他本以為,鐵手不是冷呼兒、鮮於仇兩人的對手,早已失手被擒,很可能遇害身亡,不由叫道:「鐵兄,你安然無恙,真是太好了!葉姑娘,你們竟也來了?」

    鐵手傷勢未曾痊癒,但和之前的慘狀,已有天壤之別。他大踏步走過去,與戚少商擁抱相賀,慶幸彼此還能活著相見。葉愁紅卻不理會他們,只對顧惜朝寒聲道:「顧惜朝顧公子?」

    顧惜朝道:「正是。」

    葉愁紅道:「連雲寨回信給敝幫二總管,請我們派人到貴寨走一趟,有要事相商,想必執筆之人便是顧公子你了。你叫我們來,我們便依約而至,如今你有要事,請趕緊說吧!」

    她語氣冰冷至極,說到最後,又帶上了幾分凌厲,頗為咄咄逼人。蘇夜知道她就是這個脾氣,也不奇怪,待她說完,方微笑道:「我們麼,並非十二連環塢的人。顧公子若想知道我是誰,可以考慮先擊敗我,自然能從我口中問出身份。」

    在她預計中,顧惜朝只知十二連環塢與連雲寨的合作,不知金風細雨樓亦派人相幫。顧惜朝若猜出她是誰,那便見了鬼了。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顧惜朝只向她掃了幾眼,又朝她作揖為禮,淡淡笑道:「姑娘姓蘇,單名一個夜字,是金風細雨樓蘇樓主的師妹,如今正寄身風雨樓。在下若說的沒錯,還請姑娘坦然承認。」

    蘇夜一愣,笑道:「傅丞相好靈通的消息!」

    顧惜朝道:「金風細雨樓向來與官府同進同退,配合官家行動,原來暗中私通山賊草寇。義父早已傳書給我,要我留心你們的蹤跡。不想今日,果真在這清風明月下,曠野無人處,見到了你和蘇樓主的得力幹將。」

    蘇夜不焦不躁,不驚不懼,只笑問道:「既如此,我再掩藏身份,就叫貽笑大方了。我先向你打聽件事——你們從誰哪裡聽說這消息?」

    顧惜朝笑容加深,卻沒回答她,反問道:「鐵二捕頭既然在此,鮮於大人和冷大人又身在何處?姑娘可知,你若誅殺朝廷命官,罪在不赦,說不定還要誅滅九族。令師兄縱有通天手段,也保不了你。不過,在下素來敬佩蘇樓主。只要你肯乖乖退開,不與戚少商攪在一起,保證無人追究你的責任。」

    蘇夜仰天長笑,笑聲清越動聽,響徹四野,卻倏然而止。她笑容由溫婉轉為譏嘲,冷笑道:「難道我這一生,走到哪裡都離不開師兄?顧公子,你對我客氣,我也不能對你失禮。可惜辦事歸辦事,禮節歸禮節,今日你都把話放到了這兒,我豈有滅自己威風的道理?」

    顧惜朝來此之前,曾五次派人請雷卷前來,共同追殺戚少商。奇怪的是,雷卷明明給了他面子,帶著沈邊兒出現,卻不能他感到半分安心。

    蘇夜一現身,強弱之勢剎那間倒轉。他文才武略俱佳,打眼一看,便發覺林中已悄沒聲息地走出了二十個人,稀稀落落地站在包圍圈外,組成了第二個圈子。這二十人與他帶來的寨眾相比,論數目,自然不足為懼。可他們身上透出一股令人驚怕的氣質,顯然身經百戰,絕非這些寨眾比得上的。

    他身旁站著幾個手下,稍遠處還有雷沈二人,想多要幾位武功高強的援兵,那是半個都沒有。事已至此,他還是那副風流俊雅的模樣,卻偷偷向雷卷瞥了一眼。雷卷毫無被人打斷交談的怒氣,目中寒光彷彿結成了冰,凍在蘇夜等人身上,無論怎麼看,都像把他們當成敵人。

    他眼神祇此一閃,便笑道:「姑娘不想滅自家威風,又打算怎麼做?」

    蘇夜先向公孫大娘道:「大娘,你去看看戚寨主的傷。」

    她叫慣了公孫大娘,不想這稱呼甫一出口,戚少商慘白的臉色更白了,閃電般抬頭,望向公孫大娘,神情當真難描難畫。

    公孫大娘喜歡以易容後的面貌見人,息大娘也有相同的愛好。事情本就很巧合了,她們又都喜愛扮成樸素的中年婦女。他於落難之時,生死之間,突然聽到這中年婦人被人稱為「大娘」,就像被閃電當頭劈中,嘴唇顫抖不已,偏偏一句話都問不出。

    蘇夜又一愣,想起他和息紅淚間的恩怨,趕緊解說道:「這位是公孫大娘,公孫蘭,時任十二連環塢的第四位總管,與毀諾城並無聯繫。」

    顧惜朝笑笑,淡然道:「息大娘若來,戚兄你焉有命在?」

    戚少商雙目之中,本已燃起充滿希望的光芒,一聽息大娘之名,又垂了下去,一聲都不吭。

    蘇夜目送公孫大娘走到戚少商身邊,掏出一瓶神奇的小藥丸,向他解說藥丸效用,這才回答道:「兩位將軍眼下都很平安,但山間氣候寒冷,野獸層出不窮,時間拖久了,他們會不會被凍死、被吃掉,我可不知道。」

    顧惜朝道:「所以呢?」

    蘇夜一直暗自提防雷卷,雖未再看他第二眼,但意志精神,從沒一刻離開此人。她與蘇夢枕相處的太久了,深知這種體弱多病之人,要麼衰敗不堪,形如廢物,要麼蘊藏著遠超常人的力量,比健康完好者更難擊倒。

    他與蘇夢枕太過相似,導致她一見他的容貌,就身不由己,心生好感。可惜的是,她絕不會因此對他手下留情,網開一面,反而會十倍百倍地防著他。

    自她登場以來,雷卷似乎忘了和戚少商的恩怨,不再去看戚少商,只一心一意旁聽他們的對話,更增添了她對他的忌憚。

    她緩緩道:「我只想說,我尚未殺死朝廷命官,卻不敢保證,以後會不會殺幾個試試看。顧公子,你犯了和許多人一樣的錯誤,以威勢壓人,以風雨樓挾制我,讓我別無選擇。我不能對不起大師兄,只好對不起你。今夜即便傅宗書親至,宮中御使持聖旨飛馬趕來,你也無法生離此地!」

    只要她一聲令下,場中必然陷入血腥廝殺,到一方重要人物死絕為止。她口令已至唇邊,眼見就要掀起血雨腥風,卻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林外傳來一個洪亮卻蒼老的聲音,中氣十足,「戚兄,老夫也來了!」


第九十四章

    一個白鬚白髮,臉容威猛的老者,率領三四十人,擠開連雲寨的包圍,昂首長驅直入。他身後,緊跟著七八個精悍結實的青年。為首兩人容貌十分俊秀,似乎是一對兄弟,十分引人注目。

    此人正是神威鏢局局主,總鏢頭高風亮。他們來的晚了些,卻總算是來了。

    蘇夜方才打斷雷卷,如今被高風亮一行人打斷,稱得上報應不爽。他們一出現,方才劍拔弩張的氣氛立刻略有鬆懈。但這鬆懈只持續了一瞬,立刻又被大戰將臨的緊張感代替。

    高風亮一來,當即怒斥顧惜朝背信棄義,稱連雲寨的事便是神威鏢局的事,今日顧惜朝人在此地,就休想安然脫身。

    戚少商自以為瀕臨絕境,正準備破釜沉舟一戰,便見朋友接二連三地趕到。縱然他心性剛強,也禁不住熱淚盈眶。今日之遭遇,令他因兄弟背叛而死氣沉沉的心上,再度升起了希望。

    此時,即便加上雷卷,形勢也變成了一面倒,變的對顧惜朝極為不利。他臉上仍掛著笑容,笑容已有些僵硬,表示他內心並不平靜。

    澄淨月華下,蘇夜雙眸明若秋水,一時瞥著顧惜朝,一時又瞟向雷卷。她再清楚不過,戚少商的朋友只有這些人,時間拖的越長,對己方越不利。

    她面對鮮於仇兩人時,視對方官職如無物,動輒喊打喊殺,似乎不以官府為意。但她這麼做,僅是為了恐嚇他們,令他們俯首聽命。她除非瘋了,才會忽略雙方實力差距,帶著這點人馬,向大批官兵公然叫陣。

    別看戚少商狼狽不堪,毫無還手之力地逃到這裡,好像十分無用。換了她,她也只能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她想到這裡,驀地廣袖一拂,寒著臉道:「高局主冒險趕到相助,足見人如其名。不過閒話少說,顧公子,你讓是不讓?此乃你唯一的機會,你若不讓,休怪我心狠手辣。」

    至此,她尚未和戚少商說過一句話,句句咄咄逼人,直衝連雲寨而去。連雲寨人數眾多,在外圈還有伏兵,卻被她視若無物。場中每個人都可看出,她的地位舉足輕重。

    高風亮已帶人走到戚少商身旁,關切地查看他的傷。戚少商果然又感激,又愧疚,苦笑道:「高兄,這次可連累了你們。」

    高風亮一捋長鬚,道:「憑著你我交情,何必這麼客氣呢。」

    蘇夜已經做好準備,如果顧惜朝再用「蘇樓主」三字壓她,她便直接動手,打他個措手不及。顧惜朝是如今連雲寨的首領,一旦落入她手中,餘者便不足為慮。

    她正不懷好意,只聽顧惜朝長笑道:「要打便打,要殺便殺!你們知法犯法,罪加一等,難道我還會怕你們不成?」

    蘇夜說話時,師無愧將他的龍行大刀橫在身前,警惕地盯著顧惜朝。沈邊兒看似不動,實際全身肌肉已然繃緊,隨時可以進行雷霆一擊。這兩人離她最近,一敵一友,極易產生衝突。

    其他人都處於接近戚少商的位置,將那十來個負傷的人護在中間。即便沈邊兒和雷卷同時攻向那裡,也難在重重保護下,傷及戚少商。

    她向來不信外面的人,早令葉愁紅兩人藉著療傷機會,守在戚少商最近處,有意無意將高風亮擋開。高風亮似乎茫然無知,還在與戚少商輕聲交談。他身後那五名青年則按兵不動,冷冷淡淡地站在稍遠的地方。

    她無需回頭,便能通過心跳聲、呼吸聲,辨認每個人的位置。大多數人心跳頗為急促,顯見對即將的戰鬥並無把握。

    這正是她想要的,因為別人越不安,對她越有利。但顧惜朝話音方落,她臉色卻微微一變,突然向前掠出,身形快逾離弦利箭,天馬行空般越過數丈距離。

    她身法快,其他人可也不慢。沈邊兒大喝一聲,雙臂用力一揮,竟將臂膀上的雷卷擲向顧惜朝。雷卷周身裹在毛裘內,看不出具體動作。但雷門之人封刀掛劍,向來不用武器,只徒手對敵。他既是霹靂堂堂主之一,自然不會例外。

    毛裘受他內力鼓蕩,微微向外擴開。遙遙看去,他就像一隻巨大毛球,倏地飛近眼前。

    他眼光也真銳利,看出無法傷及戚少商,便孤注一擲,意欲與顧惜朝聯手,圍攻冒進的蘇夜。他飛近之時,蘇夜袖中青羅刀恰好刺了出去,錚的一聲,擊在一柄銀光閃閃的小斧上。

    那正是顧惜朝的「神哭小斧」。

    小斧速度和青羅刀一樣快,其上銀光流動,眩人眼目。雙方一經碰觸,刀勢立即產生變化,接續叮叮叮數聲輕響。刀光輕盈絕倫,變幻莫測,想要判斷對方的薄弱之處,卻均被小斧封住。

    他們以快打快,從沈邊兒扔出雷卷,到雷卷迫近蘇夜,已經交手十招以上。旁邊的馮亂虎、霍亂步等人想要出手幫忙,竟因蘇夜步法太快,怎樣都找不到下手的好機會。

    蘇夜始終緊盯小斧,忽地步子一轉,從不可思議的角度,幽靈般轉向顧惜朝側面,躲開直逼背後的雷卷。雷卷若向她捺出一指,那麼剛好與顧惜朝形成聯手之勢,也剛好中了她的誘敵之計。

    到那一刻,刀光將在須臾間暴漲,從空山新雨,化作席捲江山的暴雨,將兩人同時吞入其中,在抵擋雷卷的同時,給她搶出生擒顧惜朝的機會。

    當然,在師無愧等人看來,這刀法仍然清雅風流,富有□□刀法的韻味。

    師無愧不知她心思,見她突然上前,瞬時陷入顧、雷兩人的夾擊,急忙跟上,卻在邁出三步之後,驚愕地停住了,彷彿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

    青羅刀長約二尺餘,神哭小斧不過巴掌大小,交手時急如星火,導致大部分人看不出刀斧如何變招。而雷卷看似病懨懨不足為懼,出手亦如雷鳴電閃,恰能跟上他們的速度。

    旁人即使看不清具體招式,也可看個大概。毛裘飛速旋轉,產生凌厲罡風。罡風如刀,無堅不摧,根本不像出自一個衰弱病人之手,裹著毛裘,撞向暫避鋒芒的蘇夜。

    他們本以為蘇夜將深陷險境,連顧惜朝也心頭一鬆,卻見罡風中,毛裘內,陡然彈出一指,直奔顧惜朝面容正中,彈在他挺拔筆直的鼻樑上。

    顧惜朝大叫一聲,鼻骨折斷,刺出皮膚之外,頓時血流滿臉。幸虧他武功與雷卷相差無幾,雖說事出意外,仍有反擊餘力,並未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指彈裂顱骨。

    蘇夜見慣臨陣倒戈,背後暗算的事。但通常來說,她是那個被倒戈的老大,受暗算的首領,很少能夠享受旁觀別人倒霉的快感。

    戚少商離棄雷門,令雷卷大失顏面。雷卷痛恨他,想要伺機報仇,也是應有之義。她來之前,雷卷還罵他「我雷門的垃圾」,一動手卻直衝顧惜朝而去,未免令她極為驚訝。

    顧惜朝血濺當場,青羅刀也有一瞬間的停滯。電光火石中,顧惜朝右手一擺,拇指和食指間多了把小小飛刀。飛刀化作一道白光,激射雷卷胸腹,眼見要沒入罡風之中,給他一記重創。

    就在此時,三人中間,陡然升起一道流麗青光,準確無比地截住了飛刀,將其擊落在地。

    蘇夜以雷捲毛裘為掩飾,刀勢驟變,帶出一股沉重至極的壓力,與罡風一起壓向顧惜朝。雷卷略有所覺,心中掠過一絲詫異,只見顧惜朝神情遽變,比被自己打斷鼻樑時還狼狽。

    青羅刀倏伸倏縮,靈動的彷彿被罡風裹挾的雨絲,連續擊中顧惜朝數處要穴。刀勁透穴而入,力道排山倒海,死死封住穴道,使他失去反抗之力,身不由己地向下軟倒。

    人人都以為雷卷意在蘇夜,只這一次疏忽,形勢便壞到不能再壞。蘇夜攔截飛刀,趁著顧惜朝滿臉是血,急速擒下了他。直到顧惜朝被她提在手中,馮亂虎等人才發覺大事不妙,怒吼著撲上前來,然後撲了個空。

    蘇夜飛退,雷卷亦飛退。兩人退回己方陣中時,蘇夜臉上微露笑容,已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她讚賞地看雷卷一眼,心想這人總算沒白像蘇夢枕,做事一點都不含糊,看來戚少商認識的人裡,總算還有幾個頂天立地的真英雄。

    雷卷被她看的毛骨悚然,周身一陣不自在,只淡淡道:「很好,我方才還在擔心,你那柄刀會不會沒長眼睛,砍到我身上來。」

    蘇夜一笑,還怕顧惜朝有反抗之力,舉掌又在他穴道上拍了幾下,才將他交給師無愧,道:「總算沒辜負雷大俠你的一片苦心。」

    雷卷哼了一聲,沒有看戚少商,彷彿剛才他冒險做的,只是件無足輕重的小事。戚少商卻在看著他,神色複雜到了極點。

    瞎子都看的出來,雷卷和沈邊兒並不想殺戚少商,反而特意趕來救他。他們兩人之間恩怨重重,但絕對不像外人想像中那樣——雷卷誓要殺他雪恥。

    只是,事情如此順利,形勢一片大好,竟沒一個人歡呼雀躍。戚少商不和雷卷說話,也沒理會剛剛被擒的顧惜朝,因為他們都聽到了篤篤馬蹄聲。馬蹄聲來自四面八方,時緩時急,持續了許久,還夾雜著許多人沉重的腳步聲。

    這只代表一件事,就是他們被官兵包圍了。

    連雲寨叛徒均像放下心口大石似的,個個面露得色。蘇夜方才急著拿下顧惜朝,現在人質到手,反而更為冷靜,只安靜地站在那裡,看著同伴抽出武器,呈扇狀散開。

    她並未等待太久,便聽包圍圈外,傳來一個慈和寬厚的好聽聲音,「你們已被官兵重重圍困,速速放下兵器,束手就擒,否則大軍一到,立即將你們碾為齏粉。」


第九十五章

    蘇夜無動於衷,揚聲笑道:「你是哪位?」

    來人絕大多數武功低微,甚至不會武功,只聽腳步聲,便可判斷官兵人數。她粗略估算,覺得他們顯然稱不上「大軍」,但總有數百人之眾。

    這數百人中,一半是專門調來的弓手,持弓在手,將林中人團團圍住。若說她和戚少商等人是核心,那麼包圍就像一隻年輪蛋糕,一層層向外纏繞著。連雲寨的人與官府合作,此時卻沒能得到優待,竟和他們一樣,被弓手圍於正中。

    她那二十名手下不得命令,仍稀稀落落地站在原處,並無擠進人群的意思。有他們在,寨眾沒那麼容易脫身,而官兵一旦放箭,他們又可以用敵人為護盾,取得較高的逃生機會。

    蘇夜急於擒獲人質,無非是怕戚少商那幫人有傷在身,有了逃亡機會,卻因傷勢太重,闖不出包圍,白白送了性命。如今有個顧惜朝在手,形勢自然好了很多。

    那個好聽聲音道:「下官文張,奉傅丞相之命,捉拿欽犯戚少商。無論官員民人,若有但敢庇護戚某者,均算作罪犯同黨,一體處置。」

    他說話不疾不徐,聲音不高不低,由遠處緩緩行近,顯見內功爐火純青。蘇夜一聽文張之名,立刻想起鮮於仇的話,心想:「他們來得真快。」

    文張與黃金麟二人,均算是傅宗書一黨,借他之力,在官場青雲直上。文張任文職,黃金麟任武職,兩人素來臭名昭彰。

    然而,據鮮於仇所言,文張武功其實與黃金麟相差無幾,只因外表松姿鶴形,文質彬彬,很容易遭到他人輕視。而且他老謀深算,城府深沉,遠比黃金麟更難對付。

    許多江湖好漢認為他武功不濟,疏於提防,待大禍臨頭時,方知自己小看了此人。

    他們帶著數百人前來,自然底氣十足。文張答話後不久,便見一頂轎子,一匹駿馬,各載一人前來,被數十人簇擁著,所到之處,寨眾紛紛退開,為他們讓出通路。

    文張坐於轎中,氣派十足,又令人無法窺見他的長相。黃金麟則濃眉闊口,威風凜凜,穿一身綠色戰袍,極具大馬金刀的武將風範。若有人相信「相由心生」,準會在他身上吃個大虧。

    他們從某人口中得知,金風細雨樓、十二連環塢都派人相救戚少商。這兩個勢力中高手層出,並非尋常草寇可比,因此極得他們重視。

    鮮於仇和冷呼兒押送鐵手,然後全軍覆沒,已使文張大為警惕。他一聽顧惜朝尋到戚少商蹤跡,立刻率領官軍,飛速趕來。只可惜數百人共同行動,速度終究比不得武學高手。他二人來是來了,顧惜朝卻已落到人家手中。

    莫說文張,就連黃金麟也做慣擒獲人質,要挾目標的事情,一見顧惜朝這樣,當即明白今日之事,難以善了。

    他不及多想,在馬上厲聲道:「你們好大膽子,就不怕罪加一等嗎?還不速速放回顧公子,或者還能給你們留個囫圇屍首!」

    蘇夜先看戚少商和鐵手,又看雷卷,發覺他們都沒有開口的意思,便笑道:「我若放了顧公子,只怕要落得鐵二爺當初的下場。難道在兩位眼中,我竟蠢到這個地步?據我所知,顧公子文武雙全,深蒙傅丞相青眼,被他認為義子。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身份,總該有些價值吧?」

    她口中從容說話,緩步向前走去。黃金麟尚在猶疑,便聽文張在轎中道:「你且停下。」

    蘇夜心知他起了疑心,也不囉嗦,立即停步。

    文張道:「原來是你……那你想怎麼樣?」

    蘇夜又向身後掃了一眼,冷聲道:「與其你叫我草寇,我叫你狗官,不如大家對彼此都客氣些。你叫你的人讓開,放我們走路,我就把顧公子交還給你。」

    黃金麟冷笑一聲,道:「你有這麼好心?怕只怕戚少商不肯。」

    戚少商終於看了顧惜朝一眼,目光已從悲憤轉為冷漠。他不等蘇夜回答,便硬邦邦地答道:「我當然肯。」

    蘇夜輕笑道:「他當然肯。」

    轎中一片寂然,似乎文張正在沉吟。半晌之後,他又四平八穩地道:「你們當真不自量力。我若不答應你的條件,你們似乎也無路可走吧!」

    蘇夜道:「是,也不是。你何妨下令擒捉我們,我便讓你看看我們還有什麼路可以走。」

    在她心中,早已考慮到來人放棄顧惜朝,畢其功於一役的可能。顧惜朝看似地位很高,實際只是個義子,並非傅宗書的親生兒子。義子義女從來不值錢,一個死了,還有大批貪慕榮華富貴的替補。

    只要文張在此戰中獲勝,謊稱顧惜朝為丞相捨生取義,死於欽犯之手,難道還有人追究他的責任?

    她抓一個人質,就能抓第二個,能從混亂中生擒顧惜朝,自然有可能生擒文張。人質官職越高,對她便越有利。因此,哪怕外圈站著三百弓手,她也沒把他們放在心上,直勾勾盯著黃金麟,猜測他和文張誰比較容易拿下。

    不過,她想歸如此想,卻不能主動讓自己這邊的人承擔風險,說完一句,馬上補上第二句,「神鴉將軍和駱駝將軍尚在我手,只有我知道他們被藏在哪兒。你動手,便是置他們於無地。倘若你沒能殺了我,沒能抓到戚少商,又被人家知道,你為貪功害死同僚……」

    她說到最後,語氣中隱有威脅之意,同時又往前走了一步,離文張的轎子只有五丈距離。

    黃金麟厲聲道:「讓你停下!」

    轎簾直直垂落,隔離了轎內與轎外。文張心頭陡然掠過一陣寒意,卻非來自她的威脅,而是人遇上致命危險時,源自本能的危機感。忽然之間,他竟有點害怕。

    他不知自己為何害怕,正因如此,更無法忽視這點危機預感。蘇夜再次停住時,文張神情驀地一動,低喝道:「山賊草寇中,居然也有膽氣如此豪壯的人物。既然如此,你們為何還不動手!」

    「動手」二字一出,蘇夜霍然回頭,臉上浮出一絲驚訝,同時右手一揮,三枚細針一前二後,閃電般打了出去。

    文張的話竟非對她所說,而是給內奸的信號。他第二個字尚未說完,高風亮與他身後那兩名俊秀青年當真動了手。

    一刀雙劍同時出鞘,沒攻向數步開外的戚少商,反倒架在了另外三個青年脖子上。

    蘇夜不知他們怎麼回事,只知變生肘腋。她問都不問,回身之時,三針直打高風亮。但高風亮有著幾十年行走江湖的經驗,不僅刀法精絕,也精通審時度勢。蘇夜尚未出手,他便將手中青年推至身前,作為自己的盾牌。

    飛針只要快上一剎那,便能刺入高風亮肩膀,卻偏偏差了這麼一剎那。

    三枚細針沒入那青年身體,所幸未中要害。但他吭都沒吭一聲,身子一晃,直接在高風亮手中軟了下去,當場死活不知。

    沈邊兒怒吼一聲,怒道:「姓高的,你幹什麼!」

    他模樣粗豪,心思卻很細密,硬生生壓住悲怒之情,沒去追究蘇夜的責任。但瞧他這個模樣,受制的人顯然與他有關,並非神威鏢局之人。

    雷卷終於動了,一句話都沒有說,只轉身凝視著他們。兩道冷森森,陰沉沉的目光,彷彿有了生命,要把高風亮的五臟六腑,從他身體裡扯出來。

    他不說話,文張卻在說,聲音還是那麼平穩儒雅,「蘇姑娘,你或許不認識他們。那三位便是雷門雷卷的愛將,雷門五虎之三,雷騰,雷遠,雷炮。你手中有個人質,便敢和官府談條件。我們手中卻有三個人質,其中一人還死於你手,這下子,你可如何是好呢?」

    他問蘇夜如何是好,蘇夜又能如何是好?

    她只覺得,這又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好像多年不見的老友在面前出現,讓她有了跟它打個招呼的欲-望。

    若她遇上此事,勢必不會與神威鏢局這等家大業大的角色聯手,只因對方太容易受人威脅。但此時此地,絕非與雷卷探討這事的好時機。

    戚少商面對顧惜朝,尚能保持鎮定,與他唇槍舌劍,這時眼見高風亮倒戈相向,頓時又大為激動,質問道:「高兄,你這是……你為何要這麼做?」

    高風亮出手時,臉色有些不安,但做都做了,後悔也是無用。他的不安稍縱即逝,變回一片平靜,耳邊聽著戚少商的質問,卻一言不發。

    雷卷緩緩道:「那邊兩位用劍的仁兄,想必就是號稱『福慧雙修』的李氏昆仲了?」

    那對俊秀青年均用長劍,劍柄鑲嵌寶石,十分華麗好看。左邊的青年微笑道:「我是李福。」

    右邊的青年微笑道:「我是李慧。」

    李福道:「戚寨主驚怒交加,觀之令人心生同情。但這又是何必呢,你經過顧公子之事,還在做為兄弟兩肋插刀的春秋大夢嗎?」

    李慧道:「高局主的神威鏢局已改名叫護國鏢局,被傅丞相薦給當今聖上。自此之後,護國鏢局全局上下,飛黃騰達近在眼前。」

    蘇夜聽文張叫破那三名青年的身份,才知道雷捲來此之前,與神威鏢局互通聲氣,將心腹愛將送至鏢局,約好聯手來救戚少商。可他不知道,神威鏢局已棄暗投明,加入傅宗書麾下,終於使這三人淪為敵人俘虜。

    她靜等李氏兄弟說完,忽地一笑,緩緩道:「雷大俠,你不必擔心。我針上只有麻藥,沒有毒藥,只不過麻藥的藥性重了點兒。」

    此話大出眾人意料,也使沈邊兒滿臉豎起的虯髯平復了一點點。文張咦了一聲,問道:「你從來不用毒藥,還是預先想到會有這種後果?」

    蘇夜哼了一聲,淡淡道:「我用毒,尤其喜歡用見血封喉,無藥可救的劇毒。但我明知他們的打算,為啥還要用毒?」

    她看都不看高風亮,倏然轉身,沖文張和黃金麟道:「兩位大人果然深謀遠慮。只可惜,一個是丞相義子,一個是雷門路人,哪邊更值錢,似乎不用我多說。兩位硬要把他們相提並論,是否有點貽笑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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