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以秘技追蹤叛徒,成功跟上對方,又成功找到藏匿地點,卻惹出這麼一樁意外,是蘇夜不曾預料到的。其中方應看也插了一手,更令她莫名警惕。
她收回青羅刀,轉過身時,恰見花廳中碗盤狼藉,桌椅翻倒在地,一副劫後餘生的模樣。那些人正起身的起身,扶人的扶人。由於剛過生死大關,人人臉上都露出木然之色,竟無人放聲大哭,也無人憤怒叫嚷。
蘇夜望著花晴洲,又掃一眼那名哆哆嗦嗦,連站都站不直了的老人,緩聲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花晴洲身為花枯發之子,發黨中的「公子少爺」,本應膽識過人,口齒清晰,為她詳細解釋來龍去脈。但他好像毫無江湖經驗,一臉懵懂,急切間,說的更是顛三倒四,還不如那不會武功的老人。
那老人硬撐著不肯倒下,非要把事情說清楚不可,此時嘆道:「我也不知怎麼回事,就像飛來橫禍,之前可沒有半點預兆。」
這戶人家姓周,本為陝西著名財主員外,家境豪富,後來因為佃戶暴動,歇業不做了,舉家搬來京城居住。他們家裡與武林人士結親,又有一女嫁給了清流門下小官,因而生活低調,從來不敢顯山露水,過著富足而平靜的日子。
周家家資巨萬,收有不少古玩奇石,住進汴梁後,全埋在這棟宅子地底,以防花石綱悲劇重現,遭到官差陷害勒索。
他做事夠小心,一直以來,倒也沒什麼人找他的麻煩。
今日他慶祝生日,請了幾位知交好友,包括花枯發在內。因為花枯發恰好有事,所以派兒子代他走一趟。而那名死者也在席上,是客人之一。
他中途離席更衣後,再也沒回來。主人發覺不對,出去尋找,然後在後花園中發現了屍體。
此人與周家為舊相識,供職於刑部,是六扇門中小有名氣的捕頭。他一死,無異於晴天霹靂,令主人家極為震驚,合家商量要去報官。然而,他還沒確定由誰去,任勞、任怨二人就敲開大門,自稱同為六扇門門下,急著找那位捕快回去辦事。
如今他們再想,自然能想明白,這其實是個預設好的陷阱。但那時事出匆忙,無人產生疑心,還老老實實帶著他們去了橫屍地點,請求他們做主。
結果,任勞任怨先用藥,再點穴,讓所有人軟倒在地,然後動手折磨他,逼問他密室寶庫何在。逼問出來,他們還不肯罷休,硬說凶手就在這家人中,要他們自行招供。
無論是周家人,還是來做客的客人,根本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根本不可能招出凶手。他們一籌莫展,束手無措,只能看著對方濫施酷刑,看到一半也就明白了,他們根本就想要殺人滅口,而非破案追兇。
至於密室中的十餘萬金銀,無數珠玉寶貝,毫無疑問會被他們帶走,交給真正主使者。
地上被剝皮的兩人,一人是老人的愛妾,一人是老人的兒子。他本人亦身受重傷,奄奄一息,若不及時救治,只怕活不了幾天。
蘇夜一聽,心中便知這是一場雙簧。任勞、任怨身在開封府,大概也不能隨心所欲,無緣無故上門殺人,只好預先設下因由,使得別人問起來時,他們能夠做出交代。
她知道,凶手正是她要找的人。他得手之後,直接出門報信,告知上司事情已經辦好,召喚任氏兄弟前來,接管宅中一切。說到底,變態想要折磨人,又何須理由,更別提周家十分富裕。無論金銀財寶最後流向了哪裡,那位主人必定十分欣賞他們的辦事能力。
蘇夜向來救人救到底,在談話過程中,繼續對他們施以救治。待老人說完,她才搖了搖頭,道:「你們被人盯上了,懂麼,錢財便是惹禍之源。你家家產落到誰手中,都是一筆極大的助益。何況你們還和武林中人、清流官員聯姻。就算要給他們下馬威,也會從你們這裡開刀。」
老人慘然道:「我這時已經想清楚了,只沒想到世道變成這樣,縱在天子腳下,也難保我一家平安。」
他忽然又指著地上那兩個血團,哀求道:「姑娘,他們可怎麼辦?」
其實人皮被活活剝掉,並非必死傷勢,但那是對武功高強的人而言。這兩人全然不會武功,無法以內功抵禦創傷,只能聽天由命。
蘇夜苦笑一聲,道:「他們總會醒來,到時候,你自己問吧。如果想死,就送他們去死,如果想活,就讓他們活著。我沒有任何辦法。」
她想了想,又問道:「你們是否還想向開封府尹報案?我勸你們打消這主意,直接去神侯府,請那四位名捕做主。我聽說,蔡京、童貫等人不達到目的,誓不罷休。你們若不求人保護,逃不了一世,不久後就得重蹈覆轍。」
說完之後,她右手輕輕一抖,又將甲蟲放了出去,緩緩道:「不知府上管家何在?方便的話,請隨我走一趟。」
花晴洲拖著周家管家,茫然跟在她身後,見她在宅中不停穿行,轉眼已離開主人所居正房,來到下人居住的院落。那幾隻甲蟲毫不猶豫,飛進院子中的一間屋子,直撲床鋪,停在了被子上,示意那就是對方的藏身處。
蘇夜走進屋中,一邊翻箱倒櫃,一邊問道:「這是誰的屋子?」
管家已經看呆了,囁嚅道:「是唐……唐,哎呀,反正是個姓唐的雜役。我也不知道他叫什麼,別人都叫他老唐。他來了一年多了,專門負責西院的清理灑掃。」
然而,在周家清點僕役人數,看是否還有人受害時,只發現被來客隨手殺死的僕役婢女,沒發現這個平凡無奇的唐姓僕役。
蘇夜深深懷疑,他投靠蔡京後,奉命潛入周家,想要找出寶庫入口在什麼地方。但他武功受損,心中惶惶不可終日,只怕沒能做出任何成就。最後,他的後台失去了耐性,決意直接粗暴下手,讓他殺了那名死者,給任勞任怨提供出手的機會。
若非事出巧合,她恰於此日來到周家,那麼事後再來,只會看到一地屍體,一座凶宅,還有行蹤杳然的凶手。
蘇夜再度催促,讓他們速去神侯府求援,將這事交給專業人士。畢竟她對六扇門缺乏瞭解,只敢相信諸葛神侯一脈的人。她自己正要離開時,卻突然改變主意,決定親自將花晴洲送回花宅。
也不知花枯發出於何等心理,明知自己與蔡京過不去,已經成為蔡黨的眼中釘,卻讓兒子遠離江湖,導致他無法隨機應變,應付危險。
只能說,當父親的一片苦心,想要保護花晴洲,使他遠離血雨腥風,不要他參與江湖爭鬥。但蘇夜想到發夢二黨的勢力,不由對這個決定深表懷疑。
花晴洲見她親自送自己回家,感激之情溢於言表,蔫蔫地跟在她身後,問一句就答一句。蘇夜屢次囑咐他,一回府就向父親提及此事,千萬不要隱瞞。花晴洲喏喏連聲,直到快到花宅,才恢復了膽氣,敢於主動向她搭話,並問她是否真是蘇樓主師妹,是否真住在金風細雨樓。
蘇夜奇道:「你問這麼清楚幹啥?」
花晴洲不太好意思地道:「我得上門道謝。」
「……你這幾天不要出門,說真的,最好以後也別出門,」蘇夜又好氣又好笑,只好把他當成閨閣中的大小姐,事無鉅細地吩咐道,「對方不擇手段,報復不了我,也許就會報復你。你在花黨魁庇護下,可保平安,但孤身出門時,未必能逃過他們的毒手。」
花晴洲忽地鼓足勇氣,問道:「那你呢?」
蘇夜笑道:「我?我反正逃不掉責任。沒準過幾天,就被人家的上司找上門來。不過這樣也好,我不怕他們來找,只怕不來。」
花晴洲道:「那,那麼……」
但他還沒說完,蘇夜便已向他揮了揮手,示意他趕緊進家門,然後轉身走了。
她徑直回到金風細雨樓,並未把這件事告訴給任何人,先去醫堂翻找藥草,煎熬藥汁,將甲蟲沖洗乾淨。沖洗過後,甲蟲體色恢復原狀,便可以進行下一次追蹤。
她做完這件事,才將它們重新送出,目睹它們消失在一望無際的碧空中。
此法出自苗疆,本為那位被人出賣,不幸慘死的舵主的絕技。因毒手藥王就在十二連環塢中,他主動將不少奇技交給程英,換取晉身資格。因此,在他死後,蘇夜才能利用蟲子,追蹤身上帶有異常氣息的人。
她又離開,前往白樓的資料庫,主動查閱刑部和六扇門資料。她從刑總朱月明,看到神侯諸葛先生,然後再看到三絕神捕、四大名捕、四小名捕。她反覆誦讀,將他們的資料牢牢記下,這才嫣然一笑,將卷宗放回原處。
她已經做好準備,決意承擔任何責任。但她沒想到,朱月明辦事雷厲風行,前一天聽說她插手案情,第二天就親自來到金風細雨樓,求見蘇夢枕。
他來的時候,蘇夜正坐在蘇夢枕對面,陪著他吃午飯。待楊無邪說完朱月明親至的消息,蘇夢枕皺了皺眉,問道:「有說是什麼事嗎?」
「沒有。」
蘇夜微微一笑,安然道:「若我沒想錯,他是衝著我來的。」
楊無邪霍然一驚,扭頭望向了她。蘇夢枕卻不動聲色,將手中筷子輕輕擱在碟子上,發出微不可聞的聲響,然後問道:「你在外面犯案了?」
蘇夜想笑,卻覺得不是時候,又把笑意憋了回去,正色道:「沒犯案,但我打了辦案公差,還打了公差的保鏢。這樣吧,你繼續吃,我出去見他。」
蘇夢枕雙眼猶如鬼火,不住閃動,忽道:「你可知你打的是誰?」
「任勞,任怨。」
她還以為,他必然把她一起帶去,共同會見朱月明。但蘇夢枕只咳嗽了一聲,彷彿沒把這事放在心上。他長身而起,淡淡道:「你留下,過會兒我讓人叫你。」
第四十七章
蘇夢枕走了,楊無邪也走了。房間裡頓時一片清冷,只留下她自己,還有桌上冒著熱氣的飯菜。
蘇夢枕重病纏身,隨時可能被外因引發痼疾,所以有許多忌口。幸虧他自幼不喜享受,對飲食、住宿、以及其他生活條件均無要求。他甚至認為,一個人要過的艱苦些,才能永存大志,不忘初心。
他的椅子和床都很不舒服,一日三餐亦乏善可陳。他就用這種方式,時時提醒著自己,永遠別忘記心中夢想。
蘇夜常陪他用餐,吃的卻不是同一份,全是現點現做,隨她心意挑選。她若和他一起吃,沒過兩天,嘴裡就得淡出鳥來。
他們離去後,她收起笑容,變為面無表情,扒完最後一口飯,卻不著急把筷子放下,仍將它們拿在手裡,轉筆似的轉著玩。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站起身來,走到窗前,抬手支開窗戶。
從這裡望出去,外面依然白雪茫茫。蘇夢枕很喜歡雪,除了樓中必經道路,從不讓任何人將雪掃掉。此時,天上細雪飄揚,撒鹽堆絮一般。青山負雪,滿地雪色微微泛白,猶如一張闊大無比的白色絨毯。
她深吸口氣,讓清寒之氣充滿胸臆,才滿意地笑了笑。
如她所料,上門的人是朱月明,而非方應看。其實,方應看表面與蔡京同流合污,利用在朝廷中的人脈勢力,通過官府護持,大肆行商獲取利潤,並主動向蔡京等人供應金銀財物,成為人人都喜歡的「財神爺」。
這樣一來,蔡京要求他動用八大刀王,為任勞、任怨保駕護航,自然不會遭到拒絕。
但蘇夜亦很明白,方應看自有一派勢力,從來不甘屈居蔡京之下,也絕非萬家生佛的菩薩。任氏兄弟究竟是蔡京的人,還是他的人,還很難說。
她凝視著窗外細雪,將它們想像成暮春三月,江南隨風飄揚的柳絮,出了好一會兒神。她出神之時,想了很多事情,想到最後才陡然驚覺,自己所有心思竟都系在蘇夢枕身上。無論想起什麼,終究歸結成那個瘦削孤傲的身影。
她嘴角泛起苦笑,自嘲般搖了搖頭。就在此時,終於有人推門進來,請她去黃樓會見客人。
她本以為,來人會是與她最熟的楊無邪,卻猜錯了。進門那人長著一張陰陽臉,白的那邊很白,黑的那邊黝黑,正是師無愧。
他轉達完蘇夢枕的意思,居然猶豫了一下,出言安慰道:「姑娘不必擔心,我們都在那裡,你吃不了虧。」
師無愧經常出外辦事,不比楊無邪常駐樓中。但他畢竟是蘇夢枕親信,和她亦很熟。她一邊往外走,一邊笑道:「哦?我們是指誰?」
師無愧道:「就……我們幾個樓子裡的老兄弟,姑娘都認識的。」
蘇夜微微一愣,心想原來如此,笑道:「照這麼說,你們是要合力保我了?」
時值寒冬臘月,但只要她一笑,便如鮮花當面盛放,嬌嫩的像能掐出水來。師無愧看著她的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仍老實回答道:「其實公子就在那裡,絕不會有事。我們只覺得,如果朱刑總咄咄逼人……」
蘇夜知道自己人氣很高,卻不知高到這個地步,倒生出些許愕然,愕然之後,便微笑道:「我明白,你們怕我遭人欺負,對不對?多謝你們的好意。」
師無愧安慰她時,並未將事情想清楚,結果被他三言兩語,問出樓中諸人力挺她的打算,只好苦笑道:「姑娘言重了。」
蘇夜剛走進黃樓側廳,便看到坐在客座上的一個胖子。這胖子人過中年,圓頭圓腦,整個人就像個大皮球,胖的肥肉都垂了下來。他走動時,不像人在走路,而像球在滾動,感覺又沉重,又輕靈,很是奇妙。
他正是刑部一把手,掌握用刑審訊事宜,號稱「笑臉刑總」的朱月明。單看他滿臉堆笑,笑的肉都堆堆疊疊,便知這外號名副其實。
蘇夜更聽說,他能夠根據面對人物不同,隨時變化笑容,時而慈和,時而諂媚,時而擁有發自內心的愉悅。笑容便像他的面具,阻止他人窺視他真正想法。在她認識的人裡,無人見過朱月明露出別的表情。
朱月明現身時,身邊往往帶著幾個粉雕玉琢的美少年,抑或陰鬱深沉的親信。但是,今日站在他背後的,卻是六名佩著腰刀,穿著武官服色的帶刀侍衛。
樓中「四無」都在這裡,還有茶花與沃夫子,卻沒見五大神煞。他們或坐或站,神情大多十分平靜,直到蘇夜走進來,才略有改變。
蘇夜容貌向來引人注目,走在大街上,都有人不停回頭,貪看她的美色。朱月明乍一見她,也沒能做到穩如磐石,向她再三打量,陷在贅肉裡的眼睛忽地針尖般閃了閃,讚賞道:「不愧是蘇公子的師妹。」
他當然不是良善之輩,正直之士,否則怎會任用任氏兄弟。但蘇夜看著這滿臉堆笑的人,不好回以白眼,只好也向他笑了笑,走到蘇夢枕右手邊坐下。
蘇夢枕待她落座,方淡淡道:「人已經來了,有什麼話,就請講吧。」
事實上,人人心中都是雪亮,知道蘇夜不僅沒殺人,甚至沒傷人。朱月明若為她「干涉公務」,就親自來金風細雨樓要人,那一定是瘋了。不過她惹了蔡太師親信,又有得罪方小侯爺的嫌疑,亦難以一筆抹消。
朱月明此來,只為當面警告她,讓她知道事情何等嚴重,以免日後惹出更大麻煩。到那個時候,他和蘇夢枕都會很難做。
若蘇夜真殺了任勞、任怨,那麼他反而會置身事外,等待喂養那兩人的手做出行動,輕輕放過,抑或給予蘇夜狠狠一擊。
然而,蘇夜態度極為強硬,剛開口,便拒絕承認她有錯。他和和氣氣地敘述,告知她任氏兄弟地位何等重要,辦事何等幹練。她居然毫不理會,抓著他們濫用酷刑之事不放,並指出他們任由屍體躺在後園,不驗屍不調查,是居心叵測。
朱月明語氣逐漸轉變,語意中隱含威脅。蘇夜不驚反笑,痛快地道:「朱刑總,我今日把話放在這裡。以後他們兩人的安危,由我一力承擔。」
朱月明肥肉一聳,仍帶著那和氣笑容,問道:「什麼意思?」
「他們若死了,一定是我下的手。哪怕他們喝水時活活嗆死,也算我的責任。如果自殺,也是我行兇逼迫所致。你不必另尋凶手,直接找我就成。」
朱月明笑容愈盛,口唇微動,似乎要說話。蘇夜生怕他再叫蘇公子,連忙又道:「你們休要牽扯金風細雨樓,更別扯蘇師兄。說來奇怪,我遇上的人,時常一口一個令師兄,好像不這樣就不能說話。難道我有帶上我師兄,去六扇門找你們的事嗎?」
蘇夢枕聽到這裡,終於微微一笑。這笑容轉瞬即逝。他就那麼坐在主座上,如同一座萬年不化的冰山,偶爾以手掩口,發出短促的咳嗽聲。
朱月明笑問道:「蘇公子,你聽聽令師妹的話,這像樣子嗎?你至今一言不發,難道她的意思就是你的意思?」
蘇夢枕終於開口,吐出一個如有千鈞重的字,「是。」
這個字出口,頓時舉座皆驚。朱月明臉色微變,卻於瞬間恢復正常。其他人反應劇烈許多,幾乎都愕然望向樓主,簡直不敢相信他說了什麼。
但是,沒有人比蘇夜更吃驚。
她一直正對著朱月明,此時終於微側過頭,瞥向蘇夢枕,想要看清他的神情。蘇夢枕一反常態,回望了她一眼,目光中大有欣賞之意,亦有幾分鼓勵。若非客人當面,想必他一定會說:「你做的很好。」
朱月明嘆了口氣,搖了搖頭,無奈笑道:「哎呀,蘇公子這麼說了,事情可有些難辦。」
蘇夢枕道:「何難之有?」
他隨口一句,又將問題拋回朱月明手上。朱月明依然不曾動怒,只道:「蘇女俠,我給你兩個選擇,一是自此別管六扇門的事,我們權當這是一場誤會,誤會過去,大家還是好朋友。」
蘇夜道:「第二個呢?」
朱月明笑道:「我的夥計去辦案,卻被你逐走。你又號稱驗過屍體,知道真兇。那麼我把這案子著落在你身上,應該不過分吧?限你十天時間,若不能緝拿真兇,你自行去刑部投案,認下這樁命案。」
「一個月。」
「……什麼?」
「你把時間放寬到一個月,我就接下第二個選擇。」
連朱月明本人都沒料到,她不但選了第二項,還要求他放寬期限,竟一副當真要去破案的模樣。他以餘光望向蘇夢枕,卻見蘇夢枕眉峰微蹙,凝視大廳之外,看似心不在焉,根本沒注意他們在說什麼。
他不動聲色,仍然和氣笑著,點點頭道:「也好,一個月就一個月。那麼我就在六扇門中,靜候佳音了。」
他說完這話,便不再耽擱時間,從座位中站起身來,動作出奇的自然,還向蘇夢枕拱了拱手,客氣地表示告辭。
蘇夜目送他出門,心想這人武功肯定深不可測,直到聽到楊無邪的聲音,才慢慢轉過頭去。
楊無邪先看了看蘇夢枕,才問道:「姑娘,你……算了,為什麼是一個月?」
「我隨口說的,他說十天,我就接受十天期限,豈非很沒面子?」
她這麼說,廳中諸人立刻微露笑容,笑容過後,又大多換上不太贊同的表情。楊無邪與她相處時間較長,知道她這個毛病,無奈道:「若你找不到凶手,又想怎麼辦?」
蘇夜微笑道:「那時我惱羞成怒,他們的死期就到了。」
蘇夢枕瞅她一眼,似笑又非笑,然後笑道:「我以為你成竹在胸,原來打著這種主意。」
沃夫子也先看了看他,溫聲道:「姑娘又何須擔心呢。找不出來,那就找不出來了。你躲在樓子裡,看誰敢上門抓人。」
第四十八章
沃夫子地位再高,也高不過蘇夢枕。蘇夢枕在場,他就搶著表明立場,有多事不敬之嫌。但他說完後,蘇夢枕也沒出口斥責,當場默認了他的話。
這表示,無論事情結局如何,金風細雨樓都會一力護短,甚至不惜為她開罪朱月明。
蘇夜過去從沒料到,這人人聞之變色的江湖險地,竟會給她帶來堅實可靠的感覺。她留意觀察著每一張臉,均沒發現猶疑、為難、違心所言。即使他們因著蘇夢枕,不得不對她多方維護,那也足夠給她面子了。
她感動歸感動,卻微笑道:「怎麼,你們幾位就這麼悲觀,認定我找不出凶手,要被迫去六扇門投案?」
她問的是沃夫子,沃夫子卻拈著山羊鬍子,不再開口。她又看向楊無邪與師無愧,這兩人都目視蘇夢枕,繼續等候他們公子的定奪。
蘇夢枕恍若不見,略一沉吟,口氣依然平淡至極,「你倒是說說,此事有沒有什麼為難之處,又為難在哪裡?」
須知金風細雨樓耳目遍佈京城,如蜘蛛布網,如古樹紮根,只要知道了凶手的詳細情況,想找出他,不過是時間問題。他這麼問,足見確實在替她考慮,想要進行提點,讓她得悉疑難何在。
蘇夜一揚眉,詫異道:「師兄你又小看我了,居然問我如此淺顯的問題。這樁兇案顯然是自導自演,殺人者與審判者合謀動手,做的滴水不漏。而且我已經打聽到,死者廖捕頭在六扇門素有清名,一向支持四大名捕。他被人殺死,也可以小小打擊一下神侯府。這更從側面證明,凶手絕非一時衝動。」
她言語中尚有所保留,並未直指朱月明事先知情,賊喊捉賊,因為她對這個胖子持保留態度,想觀察一陣,再做決斷。
蘇夢枕笑道:「所以呢?」
「所以比起抓人,我更該擔心他們蓄意藏匿兇犯,抑或殺人滅口。」
她說完這句話時,神情已從微笑變作冷笑,帶著極為篤定的意味,「不過,我猜他們認為我必然失敗,捨不得就此毀掉一件好用的工具。比起滅口,更有可能讓他縮頭烏龜似的,先藏上一段時間。」
在她面前,蘇夢枕的笑容特別不值錢,比誇讚更廉價,「你既然知道,還把話說的那麼滿?」
蘇夜一笑,「我自有我的辦法,你們就不用擔心啦。」
如她所料,蘇夢枕沒追問她有什麼辦法,反倒盯住看似不相關的一處,皺眉問道:「我們擔心什麼?」
「你們樓裡麻煩夠多了,實在不需要我再添一件,」蘇夜嘆了口氣,「以後我再惹事,肯定先把臉蒙上,省得人家一聽我是誰,張口就喊蘇公子。」
她本意想逗人放鬆,卻適得其反。蘇夢枕默然半晌,忽然道:「你當真不怕?」
蘇夜道:「我為什麼要怕?我回歸中原後,受到的驚嚇已經夠多。朱刑總想要嚇到我,還得多多拿出點本事才行,像他那樣子,我只好和他虛與委蛇,決不至於害怕。」
她聲音雖輕,口氣卻極為堅定,竟真沒把朱月明看在眼裡。蘇夢枕痛快地點了頭,道:「很好,從今天起,樓中人手任由你調配。你的話,就是我的話。你想派人辦事,不必預先請示我。」
他重複了朱月明的質問,同樣毫不猶豫,不打折扣,再度引起廳中小小的震驚。蘇夜當場愣在椅子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她身為五湖龍王,有時亦會事急從權,賦予他人與自己等同的權力,但總會做出限制,並及時將權力收回。蘇夢枕可比她疏狂的多,居然沒給出時間期限。
也就是說,在他公開收回這話之前,蘇夜在樓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擁有與副樓主差不多的地位。饒是她反應奇快,智計百出,也只能道:「我不……」
這無疑是道石破天驚的命令,卻沒有人提出意見,最多驚訝皺眉。六大親信跟隨蘇夢枕已久,素知他一言既出,如同白布染皂,幾乎不可能撼動。他會聽取旁人建言,但只要親口說出決定,就沒有人可以改變他。
而且,蘇夢枕在蘇夜身上花了不少心思,目的一望即知。蘇夜本人亦文武雙全,聰明過人,沒有可以挑剔的地方,實在犯不上為反對而反對,平白惹惱蘇夢枕。
蘇夢枕不等她說完,起身道:「蘇師妹,你跟我來。」
蘇夜一臉茫然,如同身在夢中,跟著他走出黃樓,回到玉塔第七層。今日若無其他事務,那他吃飯、辦事、練功都在此地,不會再出去。下屬有急事找他時,也得先向塔中守衛幫眾通報,或者請楊無邪代為轉達,才能見到正主。
這種生活無疑遺世獨立,卻也極端寂寞。其中滋味如何,唯有當事人自己知道。
他又坐回了書桌後面,暫且沒說話,好像正在出神。書房的窗向兩側大開,冷風從外面吹進來,經過屋中的火盆炭爐,就變成了帶著暖意的風,輕輕吹拂著桌上筆墨。
蘇夜只能看到他的側臉,覺得那側臉又寂寥,又凝定,有安撫情緒的奇效。她正想說點什麼,先打破沉默,再力辭方才得到的恐怖權力,卻聽他淡淡道:「你為何不直接殺了任勞任怨?」
蘇夜一愣,隨口答道:「神通侯身邊的四刀王在那兒,真打起來,我不一定能得手。何況,就算我可以,也不能那麼做。我和你的關係太近了,會連累金風細雨樓。等以後有機會,我隱藏好身份,再去殺也不遲。」
蘇夢枕淡淡一笑,道:「我可不知道,你竟會這麼見外。你既是金風細雨樓的人,為何在意連累不連累?難道我蘇夢枕是那等人,需要兄弟賣命時出面拿好處,其他時間就變成縮頭烏龜?」
「但我不是……」
「不,你是。」
蘇夜心想不帶這麼強買強賣的,卻見蘇夢枕又笑了笑,只好先把抗議吞回去。他緩緩道:「我一直認為,一個人心地如何,從神色和言語中,都看不出來。因此,我一向只看他們怎麼做,而非言辭多麼恭敬,舉止多麼謹慎。」
他一頓,又道:「我也不愛和別人解釋什麼,從不強求任何事情。旁人要留就留,要走就走,要誤會就誤會。他們怎麼想,為何要由我決定。」
蘇夜想起他少年時的模樣,不禁也是一笑,點頭道:「不錯,你從小就這樣。」
蘇夢枕卻道:「但我願意向你多說幾句。」
他說話時,寒電般的目光消失不見,變成懸在無邊夜色中的兩點寒星,「之前我說過,你不可把金風細雨樓當成後台,在開封府肆意妄為。或許其中存在誤會,讓你覺得,我想和你劃清界限。但你須知道,事情並非如此。」
蘇夜自能體會蘇夢枕的苦心,一直以來,對他心存感激,且因此大有好感,從不覺得自己受到了師兄的區別對待。
她本應搶先做出應對,告訴他,她知道他怎麼想。但不知為什麼,她很想聽他多說幾句,便閉住了嘴,老老實實坐在那裡。
蘇夢枕以為她聽進去了,又格外溫和地道:「你年少成名,一入京城就惹禍上身。我擔心你有了依仗,便生出浮躁自滿之心,對你並非好事。我沒想到……」
蘇夜微笑道:「你沒想到,就算沒有依仗,我依然故我,還不如將話說清楚。」
蘇夢枕輕咳一聲,道:「是。」
此時,蘇夜心頭一陣恍惚,彷彿又回到了小寒山,看著那個寒傲孤僻的少年師兄,極具耐心地對她說話,為她講述各方面的道理。她知道,自己臉上必然掛著天真笑容,因為蘇夢枕也再度微笑起來。
他瞧了她一眼,目光深沉的令人看不透,問道:「你還記得師父說過的話嗎?」
蘇夜道:「師父每天都在說話。」
蘇夢枕不理她,自顧自道:「師父說,以後我和你要相互扶持,彼此照顧,不可生出嫌隙。」
蘇夜終於笑不出來,與他坦然對視,亦一字一頓答道:「我記得。我還說過,師兄以後一定能功成名就,出人頭地。我呢,我可能一輩子默默無聞,至死都是無名之輩。到了那個時候,你會不會不認我?」
蘇夢枕大笑出聲,無奈道:「我可以不認的嗎?」
他大笑過後,便爽快承認道:「倒是我錯看了你,沒想到你有這樣的志氣。況且你對我……你對我的病症盡心盡力,費盡了心思,我豈能再有所保留?從此以後,你要做什麼,儘管去做,不必因為任何事情退縮。」
蘇夜笑:「所以,不管我惹出什麼麻煩,你都替我擋著?」
蘇夢枕並不回答,只嗯了一聲。
這一瞬間,蘇夜真想將實情和盤托出,告訴他,她就是五湖龍王。但她久經風霜,早就學會克制衝動,只在心中反覆苦笑。
接下來足有兩三天時間,她心情五味雜陳,還試探著詢問蘇夢枕,說她對程英很感興趣,能否前去十二連環塢的地盤,與她們多多接觸。蘇夢枕連問都沒多問一句,便點頭允可,還告訴她注意自身安全。
這並未改變雙方明面上的關係,但給了她很大方便。
她為解除旁人疑惑,先到周家去了一趟,反覆詢問僕人管家,裝模作樣繪出一副肖像畫。那圖以炭筆畫成,五官神情栩栩如生。她將圖像交給楊無邪,請他幫忙查找此人。
其實她也好,程靈素也好,都能通過蠱術追蹤,並不寄希望於人海戰術。楊無邪因不知內情,為她盡力去辦,倒讓她很過意不去。
結果甲蟲還沒回來,又先來了一位不速之客。這位客人帶著一車禮物,興沖沖來到金風細雨樓,面對樓中護衛的盤問,張口便說:「我找蘇姊姊。」
蘇夜既然是蘇姊姊,那麼蘇姊姊的師兄,自然是蘇哥哥了。只可惜,蘇哥哥見到他時,臉上可沒什麼兄弟之情,唯有無奈神色,淡然道:「原來是花晴洲花公子。」
第四十九章
蘇夜聽說花晴洲登門求見,哭笑不得,心想剛囑咐他沒事別出門,他就匆忙跑來,不知想做什麼。疑惑之餘,她也只能匆匆整妝,前去黃樓會見客人。
花晴洲比她還年輕,年紀尚未滿十八歲,堪稱翩翩少年,又因聰敏俊秀,深受父親疼愛。他容貌本就出眾,旁邊又有蘇夢枕作對比,用「玉樹臨風」形容,絲毫不過分。可是,任何人與蘇夢枕在一起,旁觀者永遠只能一眼看到那瘦骨嶙峋的病弱公子,絕非他身邊的陪襯。
蘇夜敘述事件全程時,並未刻意提及花晴洲之名,因為在她心裡,莫說花晴洲,就算「發夢二黨」所有成員加起來,也不值什麼。從蘇夢枕以降,均不知她救人之時,還順手救了發黨黨魁的兒子。
蘇夢枕緩緩盤問,總算問出他是來報恩,而非復仇。蘇夜並未又在外打架,惹得人家登門尋釁。他見正主來了,便不再浪費時間,徑直道:「我有事在身,不便相陪。你們談吧。」
唯有接待重要人物時,黃樓正廳才會投入使用。蘇夢枕親自與花晴洲見面,用的也不過是普通側廳。他臨出門時,還淡淡看了她一眼。
蘇夜這才想起,她實在應該將這事預先說出來,頓時被看的矮了三分。但她矮掉之後,迎風就長,待走到花晴洲面前,已然恢復常態,笑問道:「你有事找我?」
花晴洲連忙起身,道:「蘇姊姊,你對我有救命大恩,此恩沒齒難忘。那天我走得太匆忙,沒能好好道謝,所以……」
他顯然缺乏應對經驗,這幾句話說出來,已經開始結結巴巴。蘇夜微微一笑,道:「花黨魁未免太客氣了。」
她一笑,花晴洲立馬滿臉通紅,侷促不安。他很怕在她面前失態,但越害怕,就越容易失態,只好紅著臉道:「我這次來,與爹爹無關。他讓我近日不要出門,一切有他照應。但我覺得不能這樣,就偷偷溜了出來。」
蘇夜奇道:「花黨魁不知你外出?那他發現你不在家,一定會以為你被人擄走了。」
花晴洲道:「我告訴了大師兄。」
蘇夜聽他又是爹爹,又是大師兄,愈發確定此人毫無江湖經歷,也更奇怪花枯發的育兒方針。她略一沉吟,笑道:「你有這份心意,我很感榮幸。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本是學武之人的本分,你也不用放在心上。」
花晴洲又道:「有沒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
其實花枯發怎麼養兒子,都不關蘇夜的事。在她眼中,花晴洲資質相當不錯,就此成為一個兩耳不聞江湖事的富家少爺,未免可惜,而且只要花枯發還活著,他就無法借此避開敵人算計。不過,也就此而已了。
她需要操心的事已經夠多,犯不上為別人打算。
但花晴洲竟一反常態,主動要幫她的忙,頓時大出她意料之外。她仔細看他一眼,見他滿臉期待,神情誠摯到不能再誠摯,似乎已從之前的驚嚇中回神,不再感到恐懼厭惡。
她有理由相信,一個從未接觸江湖血腥的人,會對前日那事心存反感,加深對江湖的負面印象。對方沒這麼反應,反而引起了她的興趣。
她既然生出興趣,又反覆思考發夢二黨,心想他們畢竟是市井中的中流砥柱,兩黨黨魁武功極高,若能賣個人情,抑或就此打好關係,對她、對蘇夢枕都有利無害。
花晴洲自然不知道,這位「蘇姊姊」眨一眨眼,就在心裡想了這麼多。他殷殷期待地望著她,就怕她瞧不起自己,一口拒絕,卻聽她道:「行啊,你主動要求幫忙,我幹嗎要拒絕。我這裡倒還真有事,看你能不能幫上了。」
出於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理由,花晴洲嘴動得比腦子還快,脫口而出道:「什麼事?」
蘇夜召來黃樓子弟,要他們拿來紙筆,重新繪出兇犯面貌。隨她筆尖流轉,紙上逐漸出現一個五十來歲老人的面貌。此人個頭一般,身材偏向清瘦,長相也談不上多麼出奇,唯有面容正中的鷹鉤鼻,稍能引人注目。
她著重勾勒出其五官特徵,然後將這張畫紙向花晴洲一推,淡淡道:「喏,這就是那樁兇案的真正凶手。他本為蜀中唐門的人,年紀已這麼大,卻遲遲無法突破暗器功夫,絕望之中,只好投靠蔡太師門下,想臨老賺一筆可觀的金銀。」
她說到這裡,又微笑一下,「你可聽清楚了。他常年以右手收發箭形暗器,食指和中指上有凹痕。他平常坐著的時候,右腳尖總在左腳尖之前,以腳尖觸地,一緊張就輕輕劃動。他身後若有人說話,總是先回頭,再轉身。這三個特徵結合在一起,便能確認此人身份。」
花晴洲受父親刻意培養,對這些事素無興趣。但只要從蘇夜口中說出,他就聽的極為認真,彷彿聽到了天下最有趣的東西。
他鄭重道:「我一定盡力而為。如果我不行,就讓師門的兄弟姐妹幫忙。」
蘇夜見他收起了那張紙,方道:「本來我無意多話,但你今日來找我,也算你我有緣。我有一句話相勸,不知花公子肯不肯聽聽?」
這句話問也白問。即使她從清晨講到天黑,花晴洲也一樣肯聽。她見他連連點頭,又緩緩道:「我勸你以後多接觸江湖上的人,武林中的事,哪怕不親身參與,也要心中有數。你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時,寧可轟轟烈烈地戰死,也別不明不白地死去。聽不聽由你,總之我一直都是這麼想的。」
她又笑了笑,「你若不明白,回去把我的話重複一遍吧,相信花黨魁會為你解釋。」
花晴洲滿懷興奮,又滿懷迷惑地離開。蘇夜這才知道,蘇夢枕居然沒告訴她,就替她收下了人家送來的謝禮,還讓幫眾將謝禮送進白樓,讓她自己挑選存放。
她去問他時,去只得到一句平淡回答:「你救了他的命,拿點禮物有什麼不可以?你若不收,他就要想別的方法報答,豈非挾恩圖報?」
蘇夜當即無言以對,默默從玉塔中敗退了。但就在當天下午,楊無邪接到一份密報,讓她霍然變色,不顧有可能遭到懷疑,當面向蘇夢枕表示,想去十二連環塢探探情況。
蘇夢枕對她仍無疑心,雖然覺得匆忙上門,對方未必有空好好接待她,但蘇夜堅持之下,他也只點一點頭,便讓她去了。
這也是她第一次以蘇夢枕師妹,而非五湖龍王的身份造訪十二連環塢。從此之後,她再也不需黑衣蒙面,隱藏自己身份,大可光明正大地進出此地。
她一見程英,便劈面一句,「聽說你遇刺了,究竟怎麼樣?」
程英氣色如舊,肌膚白裡透紅,心情似乎也很愉快。她仍像過往那樣,端正坐在書桌後面,微笑道:「你未免太心急了,又不是第一次碰上這種事。早在我來之前,你就警告過我快一百遍。我若害怕,也就不會答應你了。」
蘇夜道:「這和過去又不一樣。」
事情說來倒很簡單。程英近期極為忙碌,日夜不得抽身,直到今日,才抽空出去,拜訪開封府中極為有名的古董商家,想看看能否買到珍貴字畫,結果出門後不久,便在長街上遇到埋伏。程英本人傷勢不明,伏擊她的十多人卻無一逃生。
京城中,消息流傳得極為迅速。沒過多久,該知道的人就都知道了,包括蘇夜在內。
陸無雙道:「其實沒什麼,愁紅、憐海都在表姐身邊。別人想讓她吃虧,恐怕不太容易。不過,伏擊的人要麼當場被殺,要麼自行了斷,不肯讓我們問出口供。」
程英閒閒笑道:「他們將身份隱藏的很好,不知想嫁禍誰。但有人試圖逃走時,從輕功身法上露出了破綻。蘇姐姐,你這麼聰明,何不猜猜是什麼輕功。」
蘇夜冷然道:「風雨雷電龍行千里身法?」
陸無雙終於輕哼一聲,不屑道:「還能是誰,不就是他們?雷門在南邊待不住,北上投奔六分半堂,非要找個主子賣命才甘心。如今咱們遲遲沒動作,雷滾又已毒發身亡,他們自然要先心急。」
程英搖頭,柔聲道:「我不是說過了嗎,也可能是私自報復。」
蘇夜這才嘆了口氣,道:「其實這已經比我想的慢了。我曾以為,你們一進京,連行李都沒整理好,就得遭到敵人圍攻。不想到了今天,才等到遲遲未至的消息。這些話不必再提,我已經決定,一等迷天盟地盤落入我手,我便先向師兄表明身份,與他聯手,對共同敵人發動攻擊。」
程靈素許久沒說話,此時終於問道:「你之前一直猶豫不決,不像今天這麼果斷。莫非又發生了什麼事情?」
蘇夜遲疑一下,看看陸無雙,苦笑道:「你們猜怎麼著,居然被無雙說中了。師兄……蘇樓主他對我著實無可挑剔。我看他的意思,只要我主動開口,金風細雨樓副樓主之位便是我的。就算我不開口,也早晚是我的。難怪這麼多人樂意為他效死,連我都覺得有些應付不來。」
程靈素和她關係最近,無需繞著圈子對答,一聽便微微一笑,道:「蘇公子眼光果然有獨到之處,任你多方隱瞞,也能看出你的潛力。由此看來,你肯定很覺慚愧,認為自己對不起他吧。」
蘇夜笑道:「確實有點慚愧,卻還不至於心虛。我想,我出於幫派利益,不得不瞞他,那麼在私人方面補足,也就夠了。」
程靈素亦笑道:「原來如此,所以你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一面和我們說話,一面坐在我辛辛苦苦種出來的藥草面前,在那兒薅個不停?」
程英忍俊不禁,當場笑出聲來。陸無雙更是拍手大笑,笑道:「我剛才就在想,大姐何時才會向你發難,為她的寶貝草藥討回公道。你看看,三才君子、六盞金燈、八寶瓔珞,專挑稀罕的下手。你倒是說說看,為啥要把人家的葉子薅禿?」
第五十章
程靈素培育出萬毒之王——七心海棠,並將它帶來北宋。但這世上,武林毒術奇詭變幻,單單用七心海棠,已經無法應對層出不窮的劇毒。
她潛心研究,一面由蘇夜收集毒物藥草,並從洞天福地中兌換藥品,一面親自動手,嫁接選育各種奇花異草,又培育出數種毒中之毒,王中之王。因七心海棠的名字由數字開頭,她便延續這個特性,從「一葉紫薇」開始,種到「八寶瓔珞」。
這些草木或者色彩斑斕,或者灰撲撲的不起眼,卻均為世間珍品,在別處永遠也找不到。除此之外,她還用毒藥飼喂毒蛙、蜈蚣、帶毒章魚等東西,借此將毒素濃縮融合,再擠壓毒腺,收集它們分泌出的毒液。
毒手藥王聲名遠颺,絕大部分來自製毒用毒,根本沒多少人知道,毒藥亦可用來救人,程靈素醫術亦出神入化,已達到為人開膛剖腹,縫合致命創傷的地步。
蘇夜薅掉藥草葉子,堆放在一邊,顯然是要拿回去。程靈素再怎麼心性灑脫,看著光禿禿的枝葉,也有些心疼,便開口提醒她幾句。
陸無雙說完後,蘇夜面露尷尬之色,笑道:「我還以為,你們問都不問就讓我拿走呢。」
其實她擷取的三種藥草,配在一起,有補中益氣、安神止咳的神效。程靈素應她所請,花了不少心思研製「止咳小藥丸」,卻難以成功。藥草一入爐,就會失去藥性,用來泡水,又難以控制毒性。它們也無法治癒疾病,只能作用於咽喉、胸腔,抑制使用者的嗆咳。
程靈素心思何等靈動,一看她動作,就知道她想做什麼,遂又笑道:「它們用處有限,我平常只用來配毒配藥。反正這兒又沒外人,你但說何妨?」
蘇夜道:「師兄晚上經常咳的睡不著覺,我想做個藥枕,也許會有些效果。」
程英微覺訝異,只微微一笑,不肯對這事多作評論。陸無雙和她一個心思,也只笑了笑,看程靈素有什麼話說。
程靈素卻道:「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仍沒必要薅禿我的藥草。」
蘇夜賠笑道:「就這裡有,別的地方買不到。我花百來個銅錢,去藥店買一包現成的,不是白白費錢嗎?你看,它們已經禿了,是好漢就不要囉嗦,橫豎葉子和頭髮一樣,掉了還能再長出來。」
程靈素搖了搖頭,心中隱隱生出幾分不安,卻不肯說破,只道:「好吧。你拿師兄的錢送我們禮,拿我們的藥送師兄的禮,倒也不愧是五湖龍王。」
蘇夜採摘草藥期間,又問及近期情況。程英始終與任盈盈保持聯繫,書信往來無一日中斷。蘇夜總掛念江南總舵,但事實上,十二連環塢不去欺負別人,別人已經謝天謝地。便有鼠目寸光之輩不安分,想趁機佔點便宜,也均被任盈盈一一化解。
任盈盈還作出要求,讓他們在京中多多留心朱勔動向,防止他返回江南後,不聽不問不管不顧,抓著十二連環塢展開報復。
物資運輸仍未停止,有條不紊地持續著,但頻率有所降低。除之前的損失外,還被官府扣下一車火藥武器,兩車金銀綢緞。幸虧鏢隊處理得宜,並未牽連到十二連環塢頭上。
這幾日以來,她們身邊都換上了江南口音的護衛。這批人知根知底,相對來說可靠的多,足以使蘇夜安心。
她知道,所有人都習慣了京城之中兩分天下,用看待外來者的眼光,挑剔審視著她們。然而,六分半堂來自江南,蘇遮幕、蘇夢枕父子來自應州,就連創立迷天盟的關七,也非京城人氏。
若說換個時代,外來者就無法在京師紮根,那未免太可笑了。
蘇夜確認程英無恙,才安心拎著那包藥草,折返金風細雨樓。程靈素寫了張藥方,以便她按方抓藥,最大限度地激起藥性。她說,藥枕填充半年一換,足以壓住相當嚴重的嗆咳。但對蘇夢枕能產生多少作用,她不敢妄言。
她縮在白樓裡,每天前去資料室翻閱資料,著重查找十二連環塢沒有的消息。楊無邪素來被蘇夢枕倚重,果然有其不凡之處。他掌管偌大一個白樓,竟將海量資料整理的井井有條,極為方便查閱。無論蘇夜問他什麼,他都能立刻給出答案,完全不必費心再查。
倘若只是這樣,那他就相當於一個人形錄音機,也沒什麼值得看重的。可他真正的聰明不在記性,而在基於出色記性上的分析能力。
與其說他是風雨樓總管,不如說是軍師。蘇夜同樣看重自己那三位總管,卻也得承認,在出謀劃策、制定方略,乃至行軍佈陣方面,很少有人比得上楊無邪。她手下便無此等人物,致使迄今為止,她本人承擔了相當一部分軍師的工作。
若非楊無邪是蘇夢枕的人,她早就想辦法挖牆腳了。與此同時,她也想起六分半堂的大堂主狄飛驚。據說那人智謀極深,才幹極佳,絕對不在楊無邪之下。雷損看重他,就像看重自己的兩隻手一樣。
蘇夜表現猶如大家閨秀,龜縮閨閣不出門,默不作聲做著女紅,心中卻不住掂量京中諸人份量,並暗中希望迷天盟中,能有差不多的人物,可以被她收入囊中。
她正在做白日夢,恰好又有消息送上門來,為她指出唐縱所在。
這消息不是甲蟲傳回的,也不是十二連環塢,更不是金風細雨樓,而是那個未經江湖風雨,只知要懂禮貌的花晴洲花公子。
蘇夜與他閒聊時,得知他父親想把黨魁之位留給大弟子張順泰,而非親生兒子,心想這也難怪。但這次她再見到他,卻發現他神色頗為興奮,彷彿等著她誇獎般,急匆匆地把情報一股腦兒倒了出來。
蘇夢枕默許他前來探視蘇夜,讓樓中護衛不得攔阻,估計把他當成了她新認識的小夥伴。他來找她,是由莫北神全程陪同。他敘述之時,莫北神半閉著那雙好似永遠睜不開的眼睛,沒精打采地瞧著他,毫無蘇夢枕的自覺,自動離開房間。
蘇夜問了又問,才知道他當真找了同門幫忙。發黨中,有名弟子叫趙天容,平時沒有太大出息,倒有貪花好色的毛病,常常在京城四處遊蕩。他發覺唐縱蹤跡,也是巧合使然,是在過路時認出了他,跟了他一會兒,確認就是畫像上那人,便回去通知花晴洲。
據他所說,唐縱沒躲在任何一個勢力麾下,反而藏身於小客店。若非趙天容偶爾會去下九流的地方,也無法發現他。
蘇夜並不囉嗦,直接拿上青羅刀,隨他到那家客店去。莫北神問是否需要幫忙,被她婉轉回絕了。
花晴洲從未有過類似經驗,居然覺得很有趣,尤其蘇夜與他同行,簡直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事情。他來到客店門前,還問了與莫北神相同的話,「需不需要幫忙?」
蘇夜淡淡道:「我出來的太匆忙,沒帶齊東西。你去找店家,要一堆乾淨的布,一壺熱水,再到那間房找我。」
趙天容很可能不像同門印象中那麼無用,因為他跟蹤唐縱時,沒被對方發現,甚至還打探清楚他住哪一號房。她辦完這件事,自會封一份重禮謝他。
蘇夜右手輕輕在門上一拂,門栓無聲地震開了。她輕推開門,走進去,便看到她要找的人。
這房間昏暗低矮,正中桌旁,坐著一個神情頹喪的老者。他見門開了,如同見到最最可怕的事物,瞬間跳了起來,手腕一抬,一排黝黑小箭從他手腕上射了出來,直奔蘇夜面門。
唐門子弟暗器造詣極深,不下於江湖任何一家門派的武功。有些時候,從他們手中打出的暗器,能夠違背常識規律,飛出後轉折自如,甚至打中全不相干的目標,藉著一彈之力,從另外一個角度攻擊敵人。
十殿閻魔箭飛到一半,忽然齊齊變了方向,在空中劃出或大或小的圓弧,速度忽快忽慢,沒有半點規律。箭身力道竟不因此稍減,依舊破空聲勁急,隨時能把她紮成個刺蝟。
這當然不是他身上的唯一暗器,小箭一打出,他的人也從頹廢變為鮮活,全身都在發射暗器,活像在這地方下了一場暗器雨。連那張桌子都飛了起來,充當一只巨大暗器,當面拍向蘇夜。
蘇夜已見過六分半堂雷嬌的暗器功夫,卻還比不上唐縱。她嘴角一扯,扯出一個好整以暇的冷笑,手中黑光閃動,剎那間綿延成黑色閃電,直劈那張木桌。
她並沒刻意瞄準任何暗器,但一刀劈下,刀勁烈烈,將刀芒附近的暗器震飛老遠。唐縱尚不及奪窗而逃,便見木桌從中裂成兩半,重重摔在地板上。他耳力素來很強,卻聽不到桌子裂開的聲音,聽不到暗器被震開的聲音,只能聽到刀鋒上的呼嘯聲。
蘇夜正要往前走,忽然停住了,問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唐縱看著她,似乎想起了什麼,忽地又生出幾分希望,茫然道:「你是蘇夢枕的師妹。」
「不,你錯了,」一個蒼老,嘶啞,卻十分有力的聲音說,「這刀名叫夜刀,朱雀夜刀。」
她說話時,勁氣內收而非外擴。聲音雖響,卻不會被外人聽到。唐縱一聽她語音變化,面容瞬間變的煞白,似乎喪失了逃走的勇氣。但同時,他心中仍不敢置信,無法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在兩種劇烈情緒交擊下,她只能看著蘇夜舉起刀,將刀與眉峰齊平。
「我是五湖龍王。十二連環塢太小了容不下你,所以我只好親手送你上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