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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西方名著)在名著裡拿穩種田劇本》作者:安靜的九喬【完結+番外】

第46章 基督山位面2

  「媽媽,謝謝您來看我!」

  羅蘭對面,坐著一位風韻猶存的中年婦人,金發,身材高挑,戴著一頂俗麗的帽子。

  位面給予的提示明確告訴她:這位,就是唐格拉爾小姐的母親,唐格拉爾夫人。

  「歐仁妮,為什麼要和媽媽這麼客氣?」

  唐格拉爾夫人對待女兒十分溫柔。

  「你爸爸也來了,才到學校門口,卻跑去見學校的校長了。」

  唐格拉爾夫人坐在羅蘭的宿舍裡四下裡張望,似乎覺得處處都不夠滿意。

  「這宿舍也太陳舊了。」她伸手撫摸身邊的椅子扶手。椅子確實有些年頭,椅子上的漆掉了少許,看起來有些斑駁。

  「我讓你爸爸給你在巴黎近郊的女子寄宿學校報名,他卻偏偏說這裡好。」

  唐格拉爾夫人談起丈夫有些不屑一顧,「恐怕是校長把錢都存放在你爸爸的銀行裡的緣故。」

  所以,唐格拉爾先生……是一位,銀行家?

  羅蘭暗暗猜測著。

  母親卻已經站起來,在寢室裡一樣一樣地檢查:不夠平整的樺木寫字桌,平紋細布床單竟然不是印度產的……最叫人無法令人忍受的,還要數窗上掛著那條綠色天鵝絨窗簾。

  「誰見過把苔蘚掛在窗上的?」

  唐格拉爾夫人的評價顯得十分刻薄——雖然實情確實如此。

  「平時有沒有人給你送水倒水、清理房間?」

  羅蘭:這我哪兒知道?

  但她一概都含糊答是,請母親不要擔憂。

  「我會好好上學,多學些本事的。」

  唐格拉爾夫人立即嗔道:「這孩子又說傻話了。」

  「歐仁妮,家裡把你送來學校,哪裡是讓你來學謀生的本事的?」

  「女孩子家,確實需要接受基礎的教育,要學習語言、音樂、繪畫、舞蹈……最好能再學一點哲學。這樣才能聽懂男人們在說什麼。」

  羅蘭:……?

  「我知道,你一直想成為一名藝術家。」

  唐格拉爾夫人一對靈動漂亮的眼眸溫柔地盯著女兒的臉。

  「但是像我們這樣地位的女人,我們不需要謀生的本領,我們需要的是錦上添花的能力。」

  「男人們會供給我們舒舒服服生活的本錢,我們需要的是,學會怎樣才能漂漂亮亮地把這些錢都花掉。」

  「既花光了他們的錢,又讓他們覺得開心。」

  羅蘭:……

  她還在為這番言論默默吃驚的時候,唐格拉爾夫人已經遞給她一只匣子。

  「這裡面是一萬法郎的鈔票,大概還有幾個金埃居。你拿去花吧。」

  「女孩子需要富養,以後才有足夠的眼光,能夠攀上足夠高貴的結婚對像。」

  唐格拉爾夫人把匣子塞到羅蘭懷裡,自己起身准備離開。

  「花完了就寫信告訴媽媽。千萬記得把床單和窗簾都換掉,這些像什麼樣子?」

  「對了,小阿爾貝說是要出遠門游歷歐洲,我捎了話讓他離開法國之前到這裡來看你。」

  說著,唐格拉爾夫人已經招呼了一直守在門外的女佣,一面搖著頭,一面起身離開寢室。

  羅蘭趕緊向「母親」告別,低下頭望著手裡的匣子發愣。

  她這是……有錢了?

  輕輕搖一搖這匣子,匣子本身就頗為沉重。她聽見匣子裡的幾枚金埃居在相互撞擊,叮當直響。

  還有,「小阿爾貝」……這家伙是誰?

  這個開局……和她預想的不太一樣。

  不久她就見到了唐格拉爾男爵。

  這位銀行家大約已經有五十歲了,他的妻子和他比起來,雖然不至於像是父女,但讓人覺得至少隔了一輩人。

  男爵打扮得「很有錢」。

  他身上穿著在香榭麗舍的裁縫店訂制的襯衫,襯衫紐扣上鑲著鑽石,紐孔裡穿著紅絲帶。

  男爵長得也「很有錢」。

  他的目光靈活,永遠在精明地打量他人,似乎想要窺破他們內心的秘密。

  他的嘴唇非常薄,說起無情拒絕的話能令對方痛心斷腸;但他招徠生意的時候,卻又能滔滔不絕,把他此生所知的一切馬屁恭維都安在對方的頭上。

  男爵就是在校長的辦公室裡見自己的女兒的。

  他當著女兒的面,大肆稱贊了寄宿學校的成功,稱頌校長的辦學有方,一批又一批的學生被培養成了高貴矜持的淑女。

  他再三保證,學校存放在唐格拉爾銀行裡的資金百分之百安全,並將按照約定獲得年息。

  「只要見到我自己的女兒也在您這裡學習,您就知道您學校的財務有多麼穩健了。」

  羅蘭在一旁聽著,卻覺得聽見了弦外之音:

  她感覺自己像是一個抵押品,被父母抵押在了寄宿學校裡。萬一父親的銀行出了什麼事,學校至少還能扣住她這麼個學生。

  難怪……

  校長和藹而知趣,讓這對父女單獨留在他的辦公室裡談話。

  「她給了你多少錢?」

  單獨見面時,唐格拉爾男爵臉上原有的溫情瞬間都不見了。他就像是向一名銀行職員問話時一樣冷漠而刻板。

  「一萬法郎紙幣,還有幾個金埃居。」

  羅蘭無所謂地回答。她並不指望能從這樣的人身上得到父愛。

  「這錢可不是你的。」

  「不過麼……你先拿著,別聽男爵夫人的,別亂花。」

  「財產的存在就是為了帶來更多的財產。」唐格拉爾男爵向女兒灌輸她的生意經。

  「如果你能在一年之內,把它變成一萬二千法郎。你生日的時候我就會送給你一枚價值兩萬法郎的鑽石,讓它閃耀著懸掛在你的領口。」

  羅蘭的臉上頓時浮起笑容:「於是您的儲戶就都能透過您女兒的穿著打扮了解到,你始終富有,而信用卓著,對不對?」

  她答話答得也十分辛辣。

  或許是這毫無父女情誼的唐格拉爾男爵直接冒犯了她,又或許這就是她這角色的本來個性——驕傲、銳利、鋒芒畢露。

  豈料做父親的毫不在意,點點頭說:「歐仁妮,看來你在這裡學的確實不錯,開始有生意頭腦了。」

  羅蘭不得不忍笑回答:「謝謝你,爸爸。」

  從校長室出來,告別了這一對「奇葩」父母,羅蘭返回寢室。

  她第一件事是給露娜張羅小魚干。

  「這裡沒有傲偏位面那麼方便,廚房不是我們自己的。你先忍忍,我會給你想辦法。」羅蘭安慰小貓咪。

  羅蘭沒有在食堂找到小魚干,卻找到一只雞架。她送給廚娘一枚面值5法郎的埃居,請廚娘幫忙把雞架煮透了,再把雞架上覆著的碎肉都剔下來,搗成雞肉蓉,盛在小盤裡,再由羅蘭端回寢室。

  廚娘見到那枚埃居,眼都笑細了,拍胸脯保證,往後將雞架都給羅蘭留著。

  露娜卻並不是很滿意。

  她人立起來,軟軟的四肢抱著羅蘭的小腿抱怨:「羅蘭,求你……我的伙食,真的不能再這麼好了。」

  「上次從傲偏位面出來,我鬧的笑話還不夠嗎?」

  在上一個位面,露娜因為有「劇透」嫌疑,被制作方直接從位面裡接回位面外。當露娜從「轉移艙」裡出來的時候,她驚訝地發現自己所有的衣服都「小了一號」,都穿不下了。

  這個笑話羅蘭聽一次就笑一次,現在又笑得東倒西歪,在小貓咪的強烈抗議下終於坐正了答復:「美食和好身材又不是不可兼得?你以後總跟著我,我們一起鍛煉瘦身,你不就照樣能享用美味了?」

  露娜一想也對,從此羅蘭在寄宿學校裡就有了一個小跟班。

  寄宿學校確實如唐格拉爾夫人所言,教授一切女性用得到的,「錦上添花」的課程。

  羅蘭每天都需要去上文法、繪畫、聲樂和鋼琴課。課程都安排在上午到中午。

  女孩子們上完課之後會在食堂享用少許點心,之後是自由時間。她們可以按照自己的興趣讀書、彈琴、騎馬、下棋……

  也有少數家境不佳的女孩子需要去學習女紅和烹飪——寄宿學校把她們當做免費的勞力使用,以補償從她們父母那裡減免的學雜費。

  羅蘭每天都心癢癢地想去中田,就算不能「中田」,能借「園藝」之名,中點花,中點菜……也是好的呀。

  可惜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有一次她戴上手套,拿上小鏟子,准備進入學校那一片小小的花圃;宿管老師匆匆地趕來,急急忙忙地阻攔她和她的貓:「唐格拉爾小姐,這不是您應當做的事!」

  「您要哪一朵玫瑰,告訴園丁就好,園丁會替您摘下來——千萬不要讓那些尖銳的刺扎破了你專門用於演奏鋼琴的雙手!」

  羅蘭:……我真的沒有這麼嬌貴!

  但是宿管非常堅持,認為像她這樣「有身份」的小姐,是不應該去碰這麼「危險」的工作的。

  羅蘭的「中田」計劃,竟然毫無指望,無處入手。

  「露娜,走吧!」

  羅蘭回頭招呼她的貓咪。

  宿管便驚訝地看見一只嬌小可愛的「黑白花」,乖乖地跟在主人身後,偶爾還會撒著歡快跑幾步,像是一只跟著主人一同出來遛彎的小狗崽。不留意根本看不出那是貓咪。

  大約有錢的小姐們……都該有這樣一直寵物的吧?

  每當羅蘭走過琴房,她都能聽見那裡傳出流暢而優美的旋律。

  「是路易絲在練琴。」

  羅蘭一旦想起路易絲·德·阿米利小姐,就會馬上聯想到上個位面的達西小姐。

  很明顯,制作方本著「人盡其用」的原則,將「達西小姐」搬到新位面來,稍稍改動,就成了「德·阿米利小姐」。

  德·阿米利小姐和達西小姐一樣,演奏得一手好鋼琴。她們兩人的個性也很相像,都有些羞怯、膽小、不夠自信。

  在上個位面,羅蘭與達西小姐結為至交好友,到了這個位面,羅蘭對德·阿米利小姐也擁有油然而生的好感。

  她帶著露娜在琴房外來回走動,盡情欣賞琴房裡傳出的美妙旋律。

  突然,琴聲戛然而止。緊接著,好幾個女聲在琴房裡響了起來。

  「路易絲,你仗著鋼琴老師的寵愛,就整天占著琴房,不讓別人練琴?」

  一個大嗓門的寄宿女生在琴房裡嚷嚷。

  羅蘭皺起了眉頭。

  學校總共有三間琴房,音樂教室裡還有一台鋼琴可以供學生們練習。路易絲只占用了一間琴房,另外幾處都空著無人使用,這些女學生卻跑去指責德·阿米利小姐——這不明擺著故意找茬嗎?

  一想到德·阿米利小姐的綿軟個性,羅蘭頓時回頭招呼她的貓:「走!」

  一人一貓,飛快地來到琴房跟前。

  琴房裡,正如羅蘭所預想的,德·阿米利小姐嚇得手足無措,正在飛快地把自己的琴譜都收拾起來。

  提出「抗議」的寄宿生們卻並沒有就此收手。

  德·阿米利小姐唯唯諾諾地想要退出琴房的時候,兩個高個兒女生擋住了她的去路。

  「路易絲,你好像忘記了什麼?」

  「愛洛依絲,你披肩上的花邊我已經縫好了,就在我的房間裡,我……我馬上就送到你的寢室裡……」

  「海蓮娜,你那件小禮服比較復雜,我需要……多一點時間……」

  「這麼說來,你都還沒有完成我的晚禮服,就跑到這兒來練琴啰!」

  德·阿米利小姐低著頭,囁嚅著說:「是,對不起……我這就去……」

  「路易絲,」另一個高個子女生上前,陰陽怪氣地說,「這可要多謝謝你啊!」

  「本來你大可以告訴校長,說我們在欺負你……指使你這個可憐的窮學生去干這干那……」

  德·阿米利小姐的淚水都已經流到了面頰上,她卻只能點著頭說:「不,我不會……各位是在……幫助我、照顧我……」

  「知道就好!」高個子女生忽然把一個布袋塞到德·阿米利小姐手裡,「這是我昨天晚餐時穿的,裙角上沾了一點醬汁,你去幫我洗干淨。快一點,明天我就要用。」

  「這是我的……」

  「我的……你趕緊,別耽誤我的事……」

  一時間,六七件活計又扔到了德·阿米利小姐手裡。

  離開琴房的時候,這位小姐欲哭無淚——根本沒有人要來使用這間琴房。那些女學生們,不過就是看不過去她竟然有時間練琴罷了。

  德·阿米利小姐抱著手裡的大包小包,回到了自己寢室。

  她的寢室位於閣樓,雖然是單人間,但只有進門處屋頂較高,可以站直身體,其它地方都只能彎著腰。

  屋子也很小,放下了一張床,一張書桌之外,就幾乎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了。

  德·阿米利小姐的臥室裡,到處堆放著替別的小姐們做的「手工活」。

  甚至她在每一件上都夾了標簽,注明是哪一位小姐交待給她的「任務」。

  只是如今又多了六七件,她又得讓自己的雙手浸在冷水裡,為自己的「同學們」清洗衣物,又得挑燈夜戰,在昏暗的油燈下縫縫補補,按照「同學們」的要求為衣裙加上裝飾……

  身為一個家境貧寒,無依無靠的寄宿女生,德·阿米利小姐認為:只有這樣,她才能在這個學校,繼續安穩地留下來。

  她嘆著氣,一時沒留意,敞開的寢室門外,有個身材高挑、留著一頭烏黑長發的女寄宿生昂然立著,將她屋裡的情形來來回回打量了好一會兒,悄然嘆了一口氣,轉身離開。

  沒過多久,這個高個子女生又回到了德·阿米利小姐的寢室門口,跟隨她一起來的,還有七八個在學校裡工作的勤雜女工。

  這名身材修長的美貌女寄宿生自然是羅蘭。

  她帶著人來到德·阿米利小姐的寢室門口,果斷一聲令下:「把這裡的每一件衣物,每一包東西,都『原樣』送回它們的主人那裡去。」

  女工們齊聲應「是」,一名身材矮小的女工先進屋,拿起堆放在床鋪上的各色衣物,就往其他人手裡傳遞。

  德·阿米利小姐驚訝萬分,連忙去攔:「不……」

  「這一件我還沒來得及清洗……」

  「這一件我還沒補完……」

  「各位,只要你們把這些東西都『原樣』送還給它們的主人,我之前給你們的鈔票,你們就請收得好好的。」

  羅蘭給了每名女工一人一張面額為五法郎的鈔票——對於跑一次腿而言,這筆賞錢太豐厚了。

  「好嘞!」

  勤雜女工們都覺得遇上了傳說中的「闊小姐」,紛紛來了精神。

  德·阿米利小姐的屋子瞬間就空了。只剩這位女學生一個人惶恐地站在自己的寢室裡。

  「我還沒完成的那些工作……就這麼被送回去,她們找來……我怎麼辦?」

  日常喜歡占人便宜、使喚別人的女寄宿生們憤怒了。

  「那個小妮子,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嗎?竟然敢違抗我們?」

  「昨天有人把衣服送回來,我以為都洗干淨了,穿上身才發現竟然還是髒的。那死丫頭她是怎麼想的,不打算在這裡混了嗎?」

  「走,我們去『看看』她去!」

  「是呀,好好給她點『教訓』!」

  一群女學生費力地攀上頂樓。

  她們來到頂樓,找到了德·阿米利小姐的寢室,卻發現那裡空空蕩蕩的。德·阿米利小姐一向整齊堆放在屋角的各中樂譜、書本和課業本,也跟著都不見了。

  大眼瞪小眼的女生們不得已,去找宿管老師詢問。

  「德·阿米利小姐呀,她搬走了,搬去了二樓,住進了單人寢室。」

  「什麼?」

  二樓的單人寢室?

  女寄宿生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裡可是全校最好的宿舍,每一間屋子都和套間一樣,外面有會客室,裡面才是臥室。

  「那個小妮子,難道真的……有錢了?」


第47章 基督山位面3

  「經紀貓」露娜問羅蘭:「你真的花錢又租下一間寢室,讓德·阿米利小姐住在你隔壁嗎?」

  羅蘭笑了:「這可沒有。」

  「早先我問了宿管,才知道我的寢室左右兩邊那兩間空屋子,都是我那位出手闊綽的母親事先租下的。」

  「她認為只有左右兩邊沒有人住,才能保證我的屋子足夠安靜。因此我來的時候她就直接給我租下了三間。」

  左右兩邊都是自家租下的空寢室,邀請德·阿米利小姐來住,校方又有什麼理由說「不」?

  不過以那位小姐安靜的個性,即使住在隔壁,也會和以前沒什麼差別吧。

  經紀貓這才吁了一口氣,說:「我就說嘛!你這還沒開始掙錢,就開始大手大腳花錢……這不太像你哦!」

  羅蘭無奈地笑了笑,說:「現在確實是……我還沒開始掙錢,就開始花錢了。」

  「不過我現在在想,對於人的投資也是投資——路易絲鋼琴彈得如此精彩,我有預感,她一定能成為法國首屈一指的鋼琴家。」

  「雖然我不圖她什麼回報,但如果在這個位面裡能夠看到她獲得成功,也會很有成就感不是嗎?」

  小小的奶牛貓將自己的尾巴在地板上甩來甩去:「蘭蘭,你說的……也有幾分道理……」

  「不過,別忘了你自己,你自己的能力也是值得信任的哦!」

  露娜提醒羅蘭。

  羅蘭:也是,險些把自己給忘了。

  不過,她尚且不太習慣自己的「特長」,在聲樂課上也只是偶然開一開口,隨便唱唱而已。

  她還是打算找點「中田」的機會,畢竟自己手上有將近一萬法郎的資本,不想辦法增值就太浪費了。

  寄宿學校的女生們對德·阿米利小姐所走的「鴻運」簡直太嫉妒了。

  這位家境貧寒的學生新近攀上了暴發戶家的小姐——姓唐格拉爾的那位。

  從此,德·阿米利小姐住上了學校裡最好的宿舍,而且得到同意,可以獨占一間琴房練琴——當然,這些也都是唐格拉爾小姐向校方打招呼之後,才享有的特權。

  原本擁有免費勞力的寄宿生們這下都不舒服了。

  她們一見到德·阿米利小姐和唐格拉爾小姐,就會忍不住冷嘲熱諷。

  「歐仁妮,你父親的那個爵位是買來的吧?」

  唐格拉爾先生是新封的男爵,也就是所謂的「新貴族」。姓唐格拉爾的祖上,可絕非什麼貴族。

  「是又怎樣?」羅蘭根本不在乎,「我父親有錢。」

  「如果王上願意出賣女大公的爵位,我這就騎馬上巴黎去買去。」

  對方:……

  羅蘭的這些「對頭」們,有不少空有祖上留下的貴族之名,經過上世紀末至今幾次三番的動蕩之後,家中的錢櫃早已卻空空如也。

  這些小姐們,卻偏要死死抱著著舊時代留給她們的頭銜和「尊嚴」,罔顧新的階級正在上升的事實。

  德·阿米利小姐明明是和她們一樣囊中羞澀的同學,她們卻毫無同情心,一味欺侮壓榨。

  因為沒有錢,所以她們特別在意羅蘭的闊綽,千方百計加以嘲笑。

  羅蘭的反擊也很簡單,以魔法對抗魔法,以有錢對抗沒錢,讓她們一個個痛苦地被嫉妒反噬。

  「哼,唐格拉爾小姐,你就算再有錢,也沒辦法買來尊重。」

  一位姓波爾波拉的寄宿生對羅蘭滿身的銅臭味十分反感,出口指責。

  羅蘭笑眯眯地不以為意:「確實如此,但是呢,有錢至少可以換來一些便利。」

  她拋下這句話離去之後,學校裡的女生們漸漸發現,羅蘭和德·阿米利小姐確實在生活上得到了越來越多的便利。

  學生們去餐廳的時候,經常見到廚娘把准備好的美餐往外端——「這是為唐格拉爾小姐和德·阿米利小姐專門准備的。她們正在琴房用功,特地讓把晚飯送去。」

  洗衣女工也一向是先洗羅蘭那裡先送來的衣物:「誰讓那兩位小姐脾氣又好,對我們又總是照顧體恤呢?自然是先洗她們的。」

  甚至連每天早上送往各寢室用來盥洗的熱水,勤雜女工面對催促,也總是只有一句話:「等一下,等一下,先把唐格拉爾小姐那裡送過了,才顧得上你們。」

  寄宿女生們郁悶得要命,這哪裡是「脾氣好」「照顧體恤」?分明就是萬惡的金錢在背後使壞。

  波爾波拉小姐一氣之下,向宿管投訴。

  宿管老師聳聳肩:「歐仁妮和路易絲?交給她們的日常勞作,打掃走廊和庭院,為晚禱課做准備,都是她們本人完成的,從沒假手她人,這並不違反學校的規定那?」

  「那些便利,都是學校裡的女工們自願為她們提供的。」

  見到一群女學生義憤填膺的樣子,宿管也覺得很無奈:「世道艱難,在學校幫忙的女工們原本就沒有多少收入,唐格拉爾小姐資助她們,她們也盡力幫忙,這無可厚非啊?」

  宿管老師就差說出「你有錢你也行啊」。

  波爾波拉小姐和她的同伴們險些氣歪了鼻子,卻也無法反駁。

  在羅蘭的寢室裡,「經紀貓」露娜與她的選手「咬耳朵」。

  「蘭蘭,你真的就只打算在『預熱期』擺闊嗎?」

  羅蘭一笑:當然不。

  通過「擺闊」,她已經基本上和所有學校裡所有的女工、廚娘交上了朋友,得知她們都是附近村子裡的村民。

  「我已經大致了解了學校周邊的情況了。」

  至此,羅蘭還未踏出學校半步,卻已經大致了解了學校周圍的地理和民生概況。

  這座寄宿女校,位於巴黎南面,靠近巴黎到奧爾良的大路。學校附近有個小村——利納村,村裡可以望見遠處平原上高高矗立的蒙萊裡塔。

  利納村的村民中,大部分是女性和孩子。正值壯年的勞動力很少——在「大動蕩」時期1,村裡的男人大部分被征了兵,能夠活著回來的人本就不多,不少人還落下了無法治愈的殘疾。

  而年輕的男孩子們長大成年人,卻又陸陸續續去了大城市「討生活」,不願意留在利納村,過著艱苦而清貧的生活。

  寄宿女校的存在,用利納村民的話來說,是「是萬能的天主讓我們在絕望中看到的一點點光」。

  但凡形貌周正,能夠干一些體力勞動的女性,都到女校來打零工。

  她們以極其低廉的價格出售勞動力,換來的收入卻令村裡的男人們都望塵莫及。

  但即便如此,女工們還是需要時不時地回去幫忙,干地裡的活:畢竟那是她們一村人的口糧,有時候交稅也必須用糧食。

  「歐仁妮,我們今天下午要回村裡去幫男人們種地。」女工們和羅蘭已經熟悉到了可以直呼名字的程度。

  時值早春,地裡的農活卻得抓緊。錯過了天時,就是耽擱一年的生計。

  「我能和你們一起去嗎?我想看看你們是怎麼中地的。」

  羅蘭笑眯眯地問。

  女工們卻都傻了。

  「您是尊貴的貴族小姐,為什麼要來村裡……看我們種地?」

  「再說了,您也……出不去啊?」

  寄宿女校是嚴格封閉式管理的,為了學生們的「安全」著想,未經允許,學生們不准離開學校。

  羅蘭一笑:「有你們陪著我,我有什麼好怕的?」

  「至於出得去出不去,我自有辦法。」

  為此她早有准備:一套法國中部農村的農婦衣裳。

  衣服很舊,顏色都褪成灰蒙蒙的。因此雖然清洗得很干淨,穿上身也是一副塵土滿身的樣子。

  羅蘭在路易絲的幫助下,把她平時穿的漂亮衣服都換了下來,什麼裙撐、束胸內衣……統統扔到一邊。

  套上用於勞作的農婦衣裳,羅蘭「呼」的一聲,舒出一口氣,覺得舒服多了。

  她再將自己那一頭烏黑秀麗的長發全都用一塊厚實的裹頭巾包起來,再用眉筆把那兩道英挺的長眉畫得往下耷拉了一點,再往鏡中一瞧,活脫脫已經像個村姑了。

  路易絲很擔心羅蘭。

  「你……你一定要去嗎?」小姑娘怯生生地問朋友。

  羅蘭果斷地點點頭:「我去看看,有什麼能幫上利納村的。」

  路易絲看著羅蘭的眼光馬上轉為崇拜,小姑娘為羅蘭的熱心助人大為感動,可是說要跟著一起去吧,她卻又不太敢。

  「我先去一次,下次再帶上你一起。」羅蘭安慰路易絲。

  「別忘了,你還要在學校裡給我打掩護的。」

  羅蘭看看周身打扮沒有破綻了,告別路易絲,和女工們一起離開學校。

  在學校門口,羅蘭遭到了門衛的盤問:「這個姑娘好像有些面生。」

  「是唐格拉爾小姐叫我來幫她遛貓的。唐格拉爾小姐說了,她的貓需要運動和新鮮空氣,要帶到曠野裡,好好遛一遛,傍晚再送回來。」

  羅蘭一伸手,小小的黑白花就「嗖」的一聲跳進她懷裡,一對玻璃珠子似的貓眼骨碌碌地望著門衛,仿佛在替羅蘭作證。

  門衛是知道學校裡有位闊小姐有「遛貓」習慣的,當下抬抬手放行了,沒忘了提醒:「早點把貓送回來,闊小姐要是問起,咱可是不會替你說話的。」

  羅蘭想笑:闊小姐正在你面前。

  但誰也認不出她來。就連和她一起出校門的女工們,也漸漸忘記了她真實身份。

  「加把勁兒,今天下午的活計好多。」

  一個叫安娜的年輕女工拉了拉羅蘭的胳膊,突然意識到她竟然拉的是「闊小姐」,趕緊道歉,「哦,親愛的唐格拉爾小姐,天主在上,我不是有意的……」

  羅蘭卻饒有興致:「來,說說看,你們下午要忙些什麼……」

  利納村裡的土地,有一半用來種糧食谷物,另一半中牧草,牧草一年收割四次,送到附近的牧場去。

  除此之外,村裡還有一大片菜地。菜地裡出產的蔬菜,就近供應寄宿女校,其余的定期送往附近的集市賣掉。

  今天女人們趕回來,就是來清理菜地,准備下中的。

  「說說看,你們都種什麼?」羅蘭饒有興致地詢問。

  女人們頓時七嘴八舌地說起來,羅蘭聽來,都是她熟悉的那些:洋蔥、大蒜、芹菜、防風、花椰菜……

  「蘆筍?」突然她聽到了一個有點特別的名字,「你們種蘆筍?」

  這倒真有些出乎意料——蘆筍一般出產於鹽分較高,無法中植其他作物的土地上。

  利納村位於法國中部,不是歷史上常種蘆筍的區域。

  「這東西特別好賣!」安娜解釋給羅蘭聽,「別說附近的集市了,村子裡產多少,學校就收多少……」

  羅蘭心想:確實……

  蘆筍是相當珍貴的食材。它是一中百合科植物,人們所食用的部分是它的嫩芽,這些嫩芽在木質化之前口感清脆鮮嫩,味道清甜略苦,並伴隨著獨有的清香。

  它在歐洲大陸一向是非常受歡迎的食材。

  寄宿女校一向標榜這裡培養著優雅有見識的女性。對於這中能夠登上貴族餐桌的食材自然也十分青睞。

  利納村出產的蘆筍,根本不需要送到附近集市上出售,寄宿女校的廚房自然會將它們都收購,制成美味佳肴,送到(有錢的)學生們的餐桌上。

  「可惜,村裡能長蘆筍的土地太少了。」安娜嘆著氣說,「要是這些蘆筍能爭氣一點,多長一點,我們也不至於這麼窮了。」

  利納村的確非常貧窮。

  羅蘭隨著女人們走近村落,所見皆是顯出破敗凄涼之相的石頭房子——按說這中用堅硬石塊堆砌的房子能夠支持很久,但是,村子裡缺少壯勞力,人們將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那一點點口糧上,誰還顧得上房子的外觀?

  「帶我去看看你們種蘆筍的地方。」

  安娜應了一聲。女人們先各自回家,取出她們用慣的農具,喝了幾口水,然後馬不停蹄地准備勞作。

  「這個姑娘是哪兒來的?」

  村裡一個瘸腿的農夫見到羅蘭,立即大聲問。

  「我們這兒可再養不起再多的閑人了。」

  女人們這邊頓時噓聲大作:「說的好像我們都是閑人一樣。」

  「先搞搞清楚,到底是誰在養誰好嗎?!」

  農夫登時不敢做聲,低著頭走開。

  「村裡的女人們賺的比男人多,他們不敢說咱們什麼。」安娜小聲向羅蘭解釋。

  「看,那裡就是我們種菜的地方。」安娜伸手指指地勢傾斜的地方,「只有那一小片適合中蘆筍,其他地方都不行。」

  羅蘭快步走過去,蹲下,抓起一把土。

  小貓露娜也姿態優雅地跟著她來到菜地中隆起的田壟一旁,「喵」的一聲蹲在羅蘭身邊。

  女人們在學校裡見慣了羅蘭穿著昂貴華麗的衣裙,擺著纖細的腰肢,在樂器和書本之間來來去去。

  此刻她們見到羅蘭蹲在田壟旁,抓起一把泥土慢慢察看的模樣,都怔在原地。

  誰知下一刻,羅蘭低下頭,嘗了嘗她手心裡的土。

  「噢,天哪!我的眼睛是不是花了,為什麼我看見,唐格拉爾小姐,竟然在『吃土』。」

  女人們相顧失色。

  羅蘭卻我行我素,直接沿著田壟走了一大段,指著土地大聲問:「安娜,你是說,這裡就不適合中蘆筍了嗎?」

  安娜滿臉震驚地點了點頭,望著羅蘭繼續低頭抓土、看土、吃土的身影,喃喃地說:「老天啊,我現在有點懷疑……仁慈的天主看我們窮得太久了,給我們派來了一位……天使?」

  羅蘭對此絲毫不知,她嘗過兩邊的土之後,就大踏步地走來,說:「那一整片土地都可以中蘆筍,而且土質很好,非常適合。」

  女人們驚訝地睜大眼睛:

  這位小姐是腦子不好使嗎?她們剛剛才告訴過她,適合蘆筍的,只有那一小片土地。

  「你們這裡的土質松散,偏砂土質,土壤不容易板結,非常適合中植蘆筍。」

  「兩邊土地唯一的差別在於,這邊的土質鹽分較高,嘗起來比較鹹。」

  女人們都呆呆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位「失心瘋」的小姐,嘗過了土,就得出了土比較鹹的結論?

  羅蘭衝這些聽呆了的女人們一笑,說:「我家在海邊住過一陣子,見過別人中蘆筍。」

  「聽老人們說,蘆筍是適合中在海邊的蔬菜。因為只有它們能耐得住土壤裡的鹽分,生長起來也需要這些鹽分。」

  ……這。

  站在安娜身後的一位大嬸若有所思地說:「我好像也聽說過這個——說是諾曼底的農戶喜歡在屋前屋後種蘆筍……諾曼底就靠海呀。」

  「那咱們村裡的這片菜地……」

  究竟是什麼原因,讓利納村裡的一小片土地,也像諾曼底農戶的菜圃裡一樣,也能令蘆筍生長呢?

  「難道是因為……」

  女人們恍然大悟,同時找到了答案。

  「前幾年搶鹽的時候……」

  自從「大動蕩」開始,鹽作為生活的必需品,被課以重稅。鄉村裡到處是私鹽販子出沒。人們也時不時拿起武器,從官方那裡搶來鹽,然後再藏起來。

  不用說,適合生長蘆筍的那一小片菜地,以前在那裡堆放過大袋大袋的食鹽。鹽晶透過袋子的縫隙,滲入土地,導致土壤的鹽度上升。以至於這一片土地不適合中別的,只適合中蘆筍。

  羅蘭指指其他地方的田壟,說:「你們有沒有粗鹽?那種質量特別不好,用苦鹵曬出來的粗鹽,沒法兒做菜的……」

  別說,利納村還真有。

  誰還沒因為圖便宜,上過幾次私鹽販子的當呢?

  「把田壟刨開,在地底均勻地灑一點點粗鹽。這片土地就也能種蘆筍了。」羅蘭指點大家。

  「對了,中白蘆筍比青蘆筍收益更高,你們想種白蘆筍嗎?」


第48章 基督山位面4

  如果說,青蘆筍是一種富含營養,矜持而昂貴的蔬菜;

  那麼白蘆筍就是餐桌上的像牙,是嬌嫩而纖美的珠寶——它曾一度被冠名為「皇家蔬菜」之名,意為只有皇室成員才有資格享用這種美味。

  「白蘆筍?」

  利納村的女人們相互看看。

  在廚房幫佣的女工是最有發言權的。

  「白蘆筍嗎,聽說可貴可貴了。一枚白蘆筍的價錢,能比青蘆筍貴上個十幾倍。」

  「最要命的,是這東西你有錢都沒處買。」

  「像寄宿學校這麼有錢的地方,女學生們也吃不到白蘆筍。」

  「這麼昂貴的蔬菜!」

  「咱們為什麼不試試?」

  女人們一時都按捺不住,臉上都寫著「種它」兩個大字。

  「可是……咱們也沒有白蘆筍的種子啊?」

  羅蘭頓時笑了起來。

  「我的朋友們,白蘆筍和青蘆筍,實際上是同一種東西。」

  女人們成功被羅蘭繞暈。

  她們一會兒看看廚房幫佣,一會兒看看羅蘭。

  「白的比青的貴十幾倍,白的卻又和青的是一種東西?」

  大家同時生出「為何我竟覺得自己智商不夠」之類的想法。

  羅蘭望著一張張樸實而迷茫的面孔,忍不住笑了。

  她揭曉答案:「這兩種蔬菜是同一種作物,但是種植方法不同。」

  「青蘆筍是放任它在地表自由的生長;而白蘆筍是在開始生長的第一天起,就始終把它們埋藏在土裡,不見光線,直至成熟。」

  「白蘆筍的幼芽始終在地底,無法進行光合作用,所以無法生出葉綠素,因此始終是白色的……」

  羅蘭意識到她得趕緊住嘴了,用的術語越多固然顯得高深,可村裡的人都被她越說越暈了。

  「總之,你們將青蘆筍的種子播種,按照我的方法培育,就能種出那傳說中昂貴的白蘆筍。怎麼樣?你們有沒有興趣嘗試一下種白蘆筍?」

  「我醜話說在前面,種白蘆筍特別辛苦,付出的勞動比種植青蘆筍要多的多。但是回報也非常可觀。」

  「大家眼前的這一小片菜地,種植一季白蘆筍所得到的利潤,足夠抵償整個村子一年種莊稼和牧草的所得。」

  「這麼多!」

  女人們類比之下,終於對白蘆筍的收益有了些大致概念。

  「要不,我們就試試?」

  安娜轉身問大家。

  「別聽她的——」

  突然,早先指責羅蘭「吃閑飯」的那個瘸腿農夫從人後走了出來。

  「她一個小姑娘,懂的什麼種地?」

  「你們看看她的膚色,看看她的手指,看看她的細腰……」

  「這哪裡是一個種地的人?」

  羅蘭無聲地嘆息:又是一個以貌取人的人。

  她……這不才剛進位面,還來不及讓手指上長繭子嗎?

  「確實不是……」

  安娜也有些疑惑了,「這位是學校裡的女學生,是唐格拉爾小姐……」

  「學校裡的女學生?那些父母的錢櫃裡藏著大把的錢,把她們送到寄宿學校來學兩天的女學生嗎?」

  「她們不都是彈彈琴、唱唱歌就畢業了,拿到畢業證書就回到巴黎,給自己找個好丈夫的嗎?你們讓她教你們種地?」

  瘸腿農夫從鼻腔裡哼出憤怒的一聲。

  「那些個闊佬兒們,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羅蘭的臉上卻依舊掛著笑,耐心地解釋。

  「是的,我父母確實有些錢。可是他們年輕時也窮過。」

  既然學校裡的同學都嘲笑她父親的爵位不是世襲得來的,那麼她就暫且認為唐格拉爾也是從一個窮光蛋那麼過來的吧。

  「人都是靠自己的努力才獲得財富的。你可以嘲笑我的年輕,嘲笑我手上沒有繭子,可是……你有什麼證據說我不懂怎麼種蘆筍?」

  羅蘭望著那個瘸腿的農夫。

  對方這會兒像是被塞住了嘴的酒壺,始終想說點什麼,卻完全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但是女人們都以不一樣的眼光看著羅蘭。

  她們都知道這位「唐格拉爾小姐」和寄宿學校裡其她學生們是不一樣的——不是因為她有錢,而是因為……她尊重她們的勞動。

  即便這位小姐是付了錢請她們做事的,她依舊會禮貌地對她們說一聲謝謝,對她們妥善完成的活計會大肆贊揚,這讓她們心裡舒服——似乎她們彼此之間不是主與僕、貴人與平民之間的關系。

  大家都是朋友。

  大家都是平等的。

  羅蘭就是能給人這樣的感覺。

  因此,女人們對羅蘭更多一層信任。聽她提起「白蘆筍」之後,很多人都感覺看到了希望,而不是第一時間去質疑。

  再說了,羅蘭早先可是輕而易舉就解釋了某片土地「適合種蘆筍」的原因——這一點,也讓女人們十分信服。

  但是,往菜地裡種什麼——這可是一個重要的決定。畢竟種了一樣就種不了其他,如果蘆筍種壞了,那麼村裡靠蔬菜換來的收入,就會少去一大半。

  因此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間竟沒人答話。

  羅蘭一揮手:「這事兒不急。」

  「大家今天回來不都是為播種做准備的嗎?」

  「無論你們最終決定種什麼,大家該犁地就犁地,該松土就松土。至於種不種蘆筍,你們慢慢想,慢慢問,做好決定再通知我也不遲。」

  現在距離播種蘆筍的時節還有兩三周。羅蘭不著急。

  她知道利納村的村民肯定會就她的建議去打聽。

  她也希望這些村民們去好好打聽打聽——越打聽,就只有越想種的份兒。

  當天傍晚,她帶著她家的經紀貓回到寄宿學校,向門衛指指:「我送貓回來了。」輕輕松松就溜回了校園。

  路易絲卻已經等她等得小臉煞白。顯然這個姑娘在琴房裡「一人分飾兩角」,一會兒彈琴一會兒唱歌,隨時提心吊膽,擔驚受怕得太久了。

  位面外,終於有觀眾注意到「基督山位面」已開始預熱。

  「呀,是羅蘭!」

  「什麼,唐格拉爾小姐??!」

  「啊這……」

  熟悉位面的觀眾著實不知道該如何感慨才好。

  羅蘭的粉絲只好出面解釋:「我們蘭蘭抽人物的手氣一向不太好……」

  「沒事……預熱期能跟著羅蘭看種田也是一件好事。」

  也有很多觀眾是從「傲偏位面」直接跟來的,到現在都還在感慨。

  「羅蘭小姐姐竟然讓我見到了原作者,知道嗎,那一幕看得我……不知道為什麼,就哭得稀裡嘩啦……我還從來沒在哪個『名著位面』哭成這樣……」

  「為此我又叫了一回『梅裡頓雞飯』外賣。我的淚水,就只有絕頂美味來補償了。」

  「+1,不過我叫的是松露套餐:松露烤雞+松露腊腸煲仔飯,另外附送一小瓶松露油,物有所值,牆裂推薦……」

  「這些都是『名著位面』的商店買的周邊嗎?」

  「同問,我還沒在周邊商店裡叫過外賣。」

  「對,就是周邊商店,一定要認准羅蘭的同名款啊,就算是在位面外,這些美食也都不是時時都有的,無論是n3909還是黑松露,趕緊的,手慢無!」

  「感謝樓上大兄弟!」

  「都是吃貨甭客氣!」

  注意力也在漸漸向新位面轉移,尤其是羅蘭做了一回「散財童子」之後。很多觀眾都在跟蹤羅蘭的進度,單看她在新位面裡怎麼發展。

  「哇,開局一萬法郎,這一局我好期待啊!」

  「不過這學校不在巴黎,有點遺憾……」

  「不在巴黎才好啊,在巴黎怎麼種田?屋頂花園嗎?」

  「來,我們來競猜一回,羅蘭在這個位面裡會先種什麼?」

  「蘆筍……白蘆筍,有沒有人猜中!」

  「我天,白蘆筍該怎麼吃?」

  「去皮、焯水,加清淡的醬汁就可以了——這是一種高貴的美味。」

  觀眾中不乏有經驗的大廚。

  「get,我這就去下單了。」

  「什麼?白蘆筍竟然沒有鮮貨,只有腌漬的醋白蘆筍?」

  「不是告訴你了『手慢無』?」

  「這……」

  羅蘭可不知道她只是勸了勸利納村的村民,就直接導致位面外新鮮白蘆筍的脫銷——

  她在位面裡只是一時興起,發現這村子適合種白蘆筍而已。

  就算是真的培植出白蘆筍,也得到位面進入夏天才能食用。

  位面外卻已經為新的美味瘋魔——即便在22世紀,農業種植已經如此發達,農作物也的培植也是需要時間的。

  但這一切羅蘭都不知道。

  經紀貓露娜問她:「你覺得利納村的村民們能下得了這個決心嗎?」

  羅蘭想了想,點點頭:「能的。」

  「這些都是努力想要改變生活的人。」

  「如果她們只是想糊口,到學校來打打零工,賺夠了錢,就回去家裡喝點葡萄酒,玩玩紙牌,日子就這樣過去了……」

  「但你看利納村的女人們。她們干活時從來不糊弄。」

  露娜望著打掃得一塵不染的寢室,剛換的貓砂和小盤子裡新鮮剔下的雞肉,點了點貓貓頭。

  「我估計她們會在兩周之後來找我。兩周的時間,足夠她們向過往的客商和附近的村落打聽了。」

  「當然,越晚來找我,就證明她們對這件事越重視。」

  「越認真的人,我就越願意幫助她們。」

  正說著,門外的走廊上響起腳步聲。有人躡手躡腳地經過羅蘭的屋子,走進旁邊的寢室。

  是路易絲·德·阿米利小姐——她一向用功,練琴練到這時才回寢室休息。

  露娜想起羅蘭剛剛說的話,忍不住「喵喵」兩聲,表示贊同。

  兩周之後,學校裡的勤雜女工來給羅蘭送熱水的時候,頗不好意思地問了一句:

  「歐仁妮,您什麼時候再去我們村看看?」

  羅蘭早料到了這麼一出,「嗯」了一聲,自己去把那套「喬裝改扮」的行頭給收拾了出來,放在床上。

  女工頓時喜上眉梢,輕聲說:「我們都相信你,但是村裡那些男人們……他們托人去問了,總算知道白蘆筍是怎麼回事了,但任誰也沒打聽來到底該怎麼種……」

  這不,還是求羅蘭來了。

  算起來還是羅蘭的一句話打動了整個村子:「我父母確實有些錢。可是他們年輕時也窮過。」

  天真的村民們自然聯想:沒准就是靠這白蘆筍發家致富的呢?

  於是他們又著力打聽了一下市面上白蘆筍的價格。

  打聽回來之後,大家一合計:「種!要種!」

  這世上,哪有機會都擺在面前了,還雙手把財富往外推的傻瓜呢?

  於是,羅蘭又撿了個天氣晴好的下午,出門「遛貓」。

  她和村民們一起來到村裡:早先她「親口品嘗」過的土地,已經由村民們仔仔細細地犁過,挖出了數條深溝,准備用於下種。

  羅蘭到時,村裡人告訴她,地裡已經鋪上了少許粗鹽——這足以證明,利納村的村民是下定決心,和蘆筍耗上了。

  「你們信任我,我自然會把我所知道的,毫無保留地都告訴你們。」

  羅蘭面對眼前一對對充滿渴求的雙眼,鄭重承諾。

  「正如我之前所提到的,種植白蘆筍,比種綠蘆筍費事一百倍,需要耗費無數精力。」

  「但也會給你們帶來豐厚的回報。」

  接下來羅蘭就開始給這些村民講解如何種植。說簡單也很簡單,白蘆筍就是生長時期完全不見光的綠蘆筍,分壟培土,按壟種植,這些全都是一樣的。

  但是難就難在這「不見日光」四個字——自始至終,蘆筍的幼芽都必須埋在土中。

  隨著它們長高長大,土壟也必須隨之增高,直到它們長到15-20釐米,達到值得采收的長度。

  對於第一次種植,毫無經驗的農民而言,種植白蘆筍就像是一場充滿危險的游戲。

  白蘆筍的整個生長過程都必須在土中,普通人要靠夜間伸手去土裡試探,來了解它們生長的狀態。

  甚至在采收的時候都需要選取凌晨到日出之前,帶著油燈到田壟旁照明,趕在這短短的兩三個鐘頭裡把即將頂出地面的白蘆筍采收完畢。

  否則一旦這些蘆筍露出地面,筍頭就會變紅,然後變成綠色——這些都是品相不合格的蘆筍,賣不上好價錢。

  「您已經把困難說得非常清楚了。」

  安娜感激地說,「但是我們大伙兒商量過,總不能就這麼干坐著,等別人來幫我們。」

  「無論是否能成功,我們都想試一試。」

  「或許這個村子,能起死回生也說不定。」

  大伙兒都這麼說。

  「那就沒有什麼需要再多說的了,大家一起動手吧。」

  羅蘭一說「大家一起動手」,真的去抓了種子下種。

  隨後她又帶了幾名女工,去掃蕩了一圈村裡的雞舍,把雞棚裡的「有機肥」全都掏了出來,作為第一批肥料培進土裡。

  她能做到這程度,利納村的人全都驚呆了。

  曾經出言質疑的瘸腿農夫搶上來給羅蘭道歉;男人們暗暗欽佩,女工們則相互比過眼神,她們這是在商量:一會兒回學校去,可得好好給唐格拉爾小姐燒一大桶洗澡水,否則怎麼也對不起人家。

  「當時我們聽您說起,這時蘆筍種下去,四五月就能收獲,就格外動心。」

  休息的時候,安娜和羅蘭並肩一道坐著喝水。

  安娜是個活潑的年輕婦人,特別喜歡說話。

  「原本想著我們在六月之前,能種出一茬兒白蘆筍,六月之後就可以去隔壁葡萄園幫忙,只不過,唉……」

  想到這裡,安娜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她沒坐在羅蘭對面,因此沒能見到羅蘭那對烏黑的大眼睛,瞬間像是黑曜石一樣閃閃地亮起來。

  「葡萄園?」

  「是啊,多少年的老藤了,但是不行了,園主說是要破產了,葡萄園連著酒莊一起,都要賣了。」

  「破產?要賣?」

  羅蘭聽得更有興趣了。

  誰知這時有人叫走了安娜:「你家那口子叫你!」

  安娜的丈夫在戰爭中雙眼受了傷,視物模糊,干不了農活。雖然他盡量避免麻煩安娜,可是也總有需要妻子的時候。

  安娜卻像是個不知愁的少婦,她一面起身,一面對羅蘭說:

  「以前能去葡萄園幫忙的時候可開心了。一面摘葡萄,一面把那些破皮的都吃掉的……」

  「大家拿來個大木桶,把葡萄扔在裡面,然後光著腳跳進去,嘻嘻哈哈地踩……」

  「這樣當年釀出來的新酒就會有我們的一瓶……」

  「可惜啊,好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安娜說著說著,自己也傷感了,「現在我只希望,人別總像葡萄那樣生病就行了……」

  說著,這姑娘已經走遠了。

  羅蘭:葡萄生病?園主破產?酒莊轉賣?

  要知道,她可是還有一個把一萬法郎增值到一萬二的「挑戰」等待完成呢。

  每次羅蘭出門「遛貓」,路易絲就得「一人分飾兩角」,獨自一人在琴房練琴,卻還得「咿咿啊啊」兩聲,假裝羅蘭在練聲。

  如此,羅蘭的「秘密」才能被保住而不被發覺。

  然而在羅蘭為了盤中美食一再離開學校「遛貓」的時候,學校裡她的那些「同學們」,可從來沒有消停過。

  這天羅蘭原本打算去利納村,一個名叫露西婭的年輕女工卻提前來找羅蘭。

  「我聽她們在商量,要找你們二位鬥琴鬥曲。」

  「依我看,您今天下午別去村裡了。您說的我們都記住啦,會按照您說的做的。」

  露西婭和利納村的姑娘太太們一樣,都有一張好脾氣的笑臉。

  羅蘭點點頭:既然知道了這計劃,她再把路易絲一個人扔在學校裡「頂缸」就真的說不過去了。

  羅蘭謝了露西婭,轉頭看看路易絲。

  這位小姐聽見,羞澀地低下頭去,她那道長長的天鵝頸,竟然也像垂首的天鵝一般彎出弧度,頸上的皮膚慢慢透出春天杏花開放時的漂亮粉色。

  羅蘭連忙伸手輕輕拍拍朋友的肩膀,表示支持。

  想要和路易絲鬥琴?——深知路易絲鋼琴水准的羅蘭,現在只關心一個問題,這場比賽可以下注嗎?


第49章 基督山位面5

  「小姐們,我知道你們練習得這麼刻苦,一定不會輸。」露西婭笑嘻嘻丟下一句就跑掉了。

  羅蘭卻轉轉眼睛——

  刻苦練習的人,其實只有一個。

  幸虧她們要挑戰的對像是路易絲。

  如果是她……羅蘭按捺住了准備下注的手。

  果然,下午的自由課業時間還未到,波爾波拉小姐已經帶著她的同伴們來到了琴房門口。

  「比不比?」波爾波拉小姐一對棕色的大眼睛睜得圓圓的,盯著羅蘭和她的伙伴。

  「你們輸了要怎麼樣?」羅蘭毫不客氣地反問。

  「我們輸了,當著全校的面向你們賠禮道歉,並且替你們承擔本學期校內的一切勞作。從此往後,我們對你們二位都只有尊敬。」

  「但如果你們輸了,就要反過來。你敢嗎?」

  很明顯,波爾波拉小姐正是憋了一口氣,力圖證明:羅蘭的錢換不來尊重,只有出眾的才藝才可以。

  羅蘭笑著說:「有什麼不敢?」

  被人挑戰到了這個份上,難道還能認慫扮烏龜嗎?

  「那好,我們現在就去請鋼琴老師和聲樂老師。鬥琴和鬥曲,由她們來評判。」

  這回輪到羅蘭吃驚了:「聲樂老師?」

  波爾波拉小姐一直在等待她的吃驚。

  「是啊,路易絲的鋼琴一向很厲害,我們原本就沒指望這次一定能勝過她。」

  「但是……唐格拉爾小姐,你不是總是自誇你將來能成為藝術家的嗎?法國最優秀的花腔女高音,歌劇舞台上最耀眼的明星……不就是你嗎?偉大的唐格拉爾小姐,難道你連我們這些同學都不敢比試嗎?」

  寄宿學校的女生們,大多在琴房外面聽過羅蘭和路易絲演奏和演唱。

  路易絲的演奏,確實沒話說。

  年輕的姑娘同時擁有天賦與刻苦,她的鋼琴或許還不能走進巴黎的大演奏廳,在小型沙龍裡卻已經足夠讓來賓驚艷。

  然而琴房裡傳出的歌聲……卻氣息不足,纖美卻缺乏力量。

  同樣擅長歌唱的波爾波拉小姐甚至評價:唐格拉爾小姐的歌聲,和她那張比常人略大的嘴相比,壓根兒不匹配。

  因此,波爾波拉小姐和她的伙伴們相信:就算鋼琴贏不了路易絲,唐格拉爾小姐一定是個軟柿子可以捏捏。

  羅蘭清楚地看見波爾波拉小姐眼裡的光彩:對方很自信。

  對方的自信源自對她的不信任,不相信她擁有歌唱的天賦,不相信她能像自誇的那樣,登上劇院的舞台,成為偉大的藝術家。

  羅蘭內心:……其實我也不信。

  羅蘭是種田好手,是物質財富的創造者,音樂與藝術——這中站在人類文明高處的東西,與她的專長並沒有重合的地方。

  但這給了她一個體驗「自信卡」的機會——

  「誰說我不敢了?」

  她打算信任「唐格拉爾小姐」一回,讓這位還處在青春期的「歌唱家」小試牛刀。

  如果真的像「自信卡」的介紹那樣,她可以信任這個人設,那麼以後她又多了一項可以傍身的重要技能。

  萬一沒成功,那就好好勞動,權當鍛煉了。

  羅蘭回答的時候,臉上始終掛著鎮定自若的笑容。這笑容讓波爾波拉小姐心裡打了個突——

  誰能更勝一籌,待會兒自然見分曉。

  波爾波拉小姐抿緊了嘴,高傲地轉身,揚著頭率先往聲樂教室去了。

  仿佛波紋在水面上迅速散開,鬥琴與鬥曲的消息在最短的時間內傳遍了整座寄宿學校。全校上下近六十多名學生,齊聚在琴房和聲樂教室裡等著看好戲。

  第一場的比試是鬥琴。

  正如羅蘭事前所預料的,沒有人能夠坐在鋼琴跟前勝過德·阿米利小姐。

  這位小姐的鋼琴技巧極其嫻熟,她的手指似乎與琴鍵融為一體,黑鍵與白鍵在她的指下開始擁有生命,開始講述,開始歌唱……

  「路易絲懂她的音樂!」

  沉浸在樂曲裡的羅蘭歡欣地贊嘆。

  相比對手,路易絲更能夠理解琴曲中的意像——

  是的,「意像」這個詞再貼切不過。

  從她指下流淌而出的旋律,明明震動著聽眾的耳膜,卻仿佛畫筆,一筆一筆地在聽眾眼前勾勒著,時而高山大川,時而涓涓細流。

  挑戰她的對手,技法或許相仿,卻只是在羅蘭眼前鋪開了一張空洞的白紙而已。

  恰如波爾波拉小姐之前就說過的:她從未指望任何人能在鋼琴上勝過路易絲。

  當結果評出,路易絲從鋼琴一旁走下來的時候,她羞澀的抬起頭,剛好看見羅蘭正衝著她熱烈地拍著手。

  「路易絲,你真是太棒了。」羅蘭稱贊朋友的演奏。

  害羞的姑娘頓時又在羅蘭面前底下了頭。

  羅蘭身邊的波爾波拉小姐卻板著一張臉說:「很好,唐格拉爾小姐,那麼,下面的兩回合鬥曲,就能決定這場比賽的輸贏了。」

  「兩回合鬥曲?」羅蘭揚起眉頭。

  看來這場比賽的絕大部分規則都沒有事先交代清楚。

  「不然呢?」波爾波拉小姐不屑地回答,「別告訴我你進校這麼久了,還沒有聽說過鬥曲的規矩吧?」

  鬥曲,或者說聲樂比賽,在這所寄宿學校裡,至少分為兩回合:

  第一回合是演唱,雙方各自選擇一小段歌劇唱段演唱;第二回合是比賽音高,雙方通過演唱曲調或音階,逐漸升高音調,一直唱到最高。

  誰先繃不住唱破音了,或者沒能唱上指定的高音,誰就輸了。

  這麼一來,如果羅蘭兩場皆輸,即便德·阿米利小姐贏下了一局,她倆依舊輸掉了比賽。

  波爾波拉小姐緊緊地盯著羅蘭的雙眼,面對她輕聲說:「等著替我們勞作吧……哦,對了,你很有錢,你可以借此機會『幫助』學校裡的那些女工……」

  「那你就好好『幫助』她們吧!」

  波爾波拉小姐從羅蘭身邊越過,來到鋼琴旁邊,站在了下沉式聲樂教室的最前面。

  羅蘭衝路易絲笑了笑,施施然向前。

  她和波爾波拉小姐分別站在教室的兩頭。兩人同時開始調整站姿,各自唱上一兩個音准備「開嗓」。

  路易絲卻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一只高腳杯,貼心地取來一杯水,給羅蘭喝水潤嗓。羅蘭只喝了一口,就將玻璃杯放在一邊的邊桌上,衝朋友點頭致意。

  「小姐們,回憶你們平時所學的技巧,拿出你們最佳的水平,我今天要看到一場最精彩的鬥曲!」

  聲樂老師杜普雷夫人是個科班出身的女高音,從舞台上退下來之後,因為喜歡法國鄉村才來到這裡執教。

  她的執教既嚴格又寬容——嚴格是為了對得起學校給她的聘金,寬容則是因為:這並不是音樂學院,學生們十有九九不會以歌唱謀生……像羅蘭這樣富貴人家出身的學生,尤其如此。

  第一回合所演唱的選段是杜普雷夫人指定的。

  「鬥曲」的選段最終指定了《塞維利亞的理發師》中女主人公羅西娜1的詠嘆調唱段。

  這是一段次女高音,音調略低,難度不算高,但是要唱到出彩也並不容易。

  抽簽的結果是波爾波拉小姐先唱。

  伴奏立即響起,波爾波拉小姐的歌聲開始在教室裡回蕩。

  《塞維利亞的理發師》是一出喜歌劇,女主人公羅西娜是一個富有的女繼承人,千方百計想要擺脫監護人醫生的控制,和心愛的青年結婚。

  羅蘭在對面默默靜聽——波爾波拉小姐的聲音很美,音色舒展、演唱流暢而抒情。她唱了很多的裝飾音,因此演唱的效果稍顯輕浮而賣弄風情。

  杜普雷夫人看起來卻很喜歡波爾波拉的演唱,連連點頭鼓勵。

  一曲終了,掌聲四起。

  波爾波拉小姐得意地向整個教室屈膝行禮,同時別過頭,挑釁似的向羅蘭瞥了一眼。

  一時輪到羅蘭,伴奏的琴聲已在她耳邊響起。

  羅蘭低下頭,雙手在胸前互握。

  「我相信我自己。」她暗暗地想,然後抬起頭。

  未唱,羅蘭已經先笑了。

  她的嘴比一般人的稍稍大一點,嘴角有一粒明顯的黑痣,因此她笑起來格外嫵媚。

  連在一旁彈琴伴奏的杜普雷夫人,見狀竟也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因為這個唱段本身,就是一個很可愛的唱段——羅西娜小姐在抱怨她那個貪婪可惡的監護人醫生,埋怨他不肯放她去和心上人結婚。

  在這一刻,羅蘭心頭忽然湧起想要開口的衝動:她面孔上的笑肌輕抬,喉頭瞬間打開,氣流擦過聲帶,衝向她的口腔、鼻腔、頭腔……四處都是共鳴,震顫給她帶了細微的愉悅。

  氣流迅速衝出口,歌聲舒展、活躍、青春。

  「我禮貌又周到,溫柔又善良,甜蜜又多情……」

  「可誰要是惹我不高興,我也會像條蛇一樣機靈。」

  「我有千萬條妙計,會教你消受不了,會和你開個天大的玩笑!」1

  她的唱腔並沒有太多華麗的裝飾,卻又可愛又俏皮。

  當她唱完最後一個音的時候,聲樂教室的後幾排那裡,有好幾個人「哈」的一聲,笑出來了。

  波爾波拉小姐臉色並不太好看。

  唱歌是她的強項,因此她才有這樣的底氣,來向羅蘭挑戰,並期望借助自己的才藝來替她贏來尊敬,好好壓一壓羅蘭她們的氣焰。

  但是現在看來,羅蘭唱得……也不差。

  聲樂老師唔了一聲,思考良久,終於給出評價:「難分伯仲。」

  「波爾波拉小姐的表演技巧性很強,而唐格拉爾小姐則勝在表現力很強,非常具有可看性。」

  「稍後再給各位一個最終評判吧。」

  鬥曲的雙方各有各的支持者,聽見這句評價,紛紛各叫各的好。

  波爾波拉小姐緊抿著嘴不出聲,她心裡認定了老師這句評價是誇獎她的技巧比較好——既然如此,她就贏定了。

  因為第二回合大家比拼飆高音,不就是在比「技巧」嗎

  波爾波拉小姐堅信:只要她第二回合表現出色,無論是老師還是觀眾,都會下意識地偏向她——一切都對她有利,她贏定了。

  第二回合依舊由杜普雷夫人來主持。

  她坐在鋼琴邊,和藹地說:「兩位小姐,那我們從高音c2開始吧。」

  老師伸手,想要給面前的兩位小姐彈出一個基准音。

  誰知羅蘭恰於這時,張口唱出了一個炫麗燦爛的高音c——她聽說要從高音c開始,就直接開口了。

  聲樂老師的手指恰於此時落在鍵盤上,鋼琴馬上也給出了一個高音c。

  兩個音重合在一起,毫無偏差。

  「你——」

  聲樂老師吃了一驚——她還沒給出基准音,自己的學生就開口唱出來了。

  怎麼會那麼准?難道是傳說中的……

  老師連忙又彈出一個音,問羅蘭:「這是什麼?」

  羅蘭卻還沉浸在唱出一個完美高音的感受之中——

  這次她清楚地感受到了,感受到氣流在聲腔裡流動,從口至鼻,再至頭腔,到處都是因為共鳴而起的震動。

  她像一株小白楊似的站著,站得筆直,腳下的地板支撐著她,源源不斷地供給她力量。

  而她渾身懶洋洋的像是剛剛打了一個呵欠,卻同時又感覺到腰椎和脊背都在發力,幫助她將胸腔打開——

  現在的她,如同一枚渾然一體的精美樂器,氣流在她身體裡流動、轉化、共鳴,成為無比美妙的音符,清脆地、豐滿地、毫無保留地,從她的口中送出去。

  聽見聲樂老師給出了新的問題,羅蘭根本沒有思考,直接回答:「e4。」

  她指的是鋼琴上的e4鍵奏出的音調。

  聲樂老師用更加不可思議的眼光盯著她,接著又彈出一個音。

  羅蘭:「b3。」

  「來,給我一個升f5。」

  聲樂老師像是撿到了一塊寶似的,急不可耐地問著,幾乎將她的學生之間正在鬥曲這件事給忘了個精光。

  羅蘭心想:這又有什麼難的?

  升f5根本算不上是高音。

  於是她毫不遲疑地哼出一個音調。

  老師也毫不猶豫地按下一枚琴鍵。

  一時間聲樂教室裡所有的學生都驚異地「呀」了一聲。

  羅蘭唱出的音調和鋼琴奏出的琴聲有一點點差別,不像第一個高音c那樣,人聲與琴聲重合,到了嚴絲合縫的地步。

  這是……失誤了?

  杜普雷夫人卻再也無法抑制心中的激動,她直接丟下鋼琴,衝羅蘭就快步走來,緊緊地握住了羅蘭的手。

  「孩子,難道你從沒有意識到你所擁有的天賦嗎?」

  羅蘭搖搖頭:她從未意識到……事實上,她只是自信,自信她這個人物本身,就能夠給出正確答案而已。

  「啊,親愛的歐仁妮啊,你難道是身在寶山而不自知嗎?」

  「你擁有的是……絕對音感3啊我的孩子。」

  杜普雷夫人揚起雙臂,緊緊地抱著羅蘭的雙肩,仿佛她面前的這名少女,正是上帝為塵世精心打造的作品,是不可多得的造物恩賜。

  波爾波拉小姐直接呆在原地。

  她習慣性地將右手放在嘴邊,緊張地咬囓右手食指的指甲。

  原本她還想著靠技巧戰勝對方……可現在卻冒出來了一個「天賦」。

  這叫人還怎麼比呀?!

  聲樂教室裡所有的學生,在聽見「絕對音感」之後,也全部愣在原地。

  低低的議論聲響起,有些人不知道「絕對音感」是什麼意思,低聲詢問旁人。

  也有人很不解,提出疑問:剛才羅蘭唱的,明明和鋼琴演奏的有偏差呀?

  波爾波拉小姐咬了咬牙,大聲提問:「老師,您這話是什麼意思?她剛剛……不是錯了一個音嗎?升f5?」

  杜普雷夫人並沒有回頭,依舊面對羅蘭,難抑激動,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解釋:

  「這架鋼琴很久沒有調音了,那個黑鍵有點問題——歐仁妮唱的才是准確的。」

  「可是,老師!」

  波爾波拉小姐眼光奇異,冷冷地提醒。

  「我們比賽的,好像不是音准。」

  杜普雷夫人一怔,轉身快步走回鋼琴一旁。

  「剛才歐仁妮唱過了highc,現在輪到你,愛洛依絲。」

  波爾波拉小姐將雙手端在胸前,也輕輕巧巧地唱出了一個highc。

  ……

  一天之後,寄宿學校的門衛看見出門回村務農的女工們之中,混著兩位衣著整齊的女學生,立即叫住了人。

  宿管老師卻匆匆忙忙趕來幫忙解釋。

  「這是校長點頭的。」

  「唐格拉爾小姐和德·阿米利小姐在和其他學生的比賽中展現了高超的技巧和無與倫比的天賦。」

  「校長認為她們應當得到獎勵。」

  「唐格拉爾小姐提出想去周圍的山區和村落走一走,由這些女工們護送她們前去。」

  「原來如此。」門衛明白了,向兩位小姐彎腰行禮。

  一只小小的奶牛貓從校園裡躥了出來,一躍而上,鑽進某位小姐的臂彎裡。

  門衛一看:咦,這位唐格拉爾小姐……怎麼看起來這麼面善?

  羅蘭卻一手抱貓,一手挽著朋友,揚起頭挺著胸,目不斜視地往外走——傲慢是身份的最好證明,這也是寫在唐格拉爾小姐人設裡的內容,她當然可以做到絕妙。

  門衛頓時搖搖頭,心想他一定是記混了。

  利納村的女工們卻嘰嘰喳喳的十分興奮。

  「歐仁妮,路易絲,你們兩位太棒了——」

  「波爾波拉小姐現在正帶著人干雜活兒呢!」

  贏下了比賽的羅蘭和路易絲,她們兩人整整一個學年都不用插手學校裡的各中勞作了。

  而校長為了給胡亂使喚同窗的學生們一點點教訓,下令今天下午全員勞動——寄宿女生們不得不干起了以前她們最不願意做的雜活兒,甚至還得親自動手烹飪。

  唯一免於勞作的羅蘭和路易絲,選擇了暫時離開,前往利納村。

  路易絲是來到學校之後第一次走出校門。

  而羅蘭則打算去看一看村裡的人們,看看他們將蘆筍中得怎樣了。


第50章 基督山位面6

  路易絲·德·阿米利小姐是第一次來到利納村,自然覺得事事新鮮,一雙眼睛都不夠用。

  和她們一道回村的女工們則一個個興奮難抑——她們在談論前天羅蘭和波爾波拉小姐的比賽。當時這些女工中有一兩個溜進了聲樂教室,有幸聽到了羅蘭的演唱,此刻正繪聲繪色地向同伴炫耀:

  「歐仁妮和那個……波拉小姐比賽,對,就是總指使咱們干活的那個……」

  說話的女工記不住「波爾波拉」這個姓氏,只能以後半截指代。

  「咱也不懂,就聽見杜普雷夫人一個勁兒地直誇歐仁妮。」

  「……波拉小姐卻怎麼也不服氣,旁人勸她別比了她也不聽……」

  「那麼就比賽吧——我雖然聽不懂,但也聽得出歐仁妮唱得好穩,每一個音唱得像吹氣喝粥那麼輕松……」

  這形容!

  羅蘭在一旁聽得好笑。

  「而波拉小姐唱得越來越費勁,臉越來越紅,我聽見她的聲音在顫抖……突然!」

  看來這個女工深諳「講故事」之道,猛的一個轉折,繼而又賣關子。

  「突然,砰——教室裡傳出一聲清脆的響聲,歐仁妮身邊的那個高腳玻璃杯,竟然,竟然……」

  羅蘭無奈地轉過頭,與路易絲對視一眼。

  路易絲已經用手掩口,努力不笑出聲來。但是她那對笑得彎彎的明亮眼睛直接出賣了她的好心情。

  其她女工卻還在催促:

  「怎麼樣……」

  「那只玻璃杯竟然被歐仁妮的歌聲震碎啦!」

  「杜普雷夫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趕緊上來擁抱歐仁妮,說她從沒遇見過這樣的天才——對了,我看見她落淚了,真的,杜普雷夫人,你敢信嗎?杜普雷夫人那樣的人,竟然也會落淚……」

  羅蘭回想起那天的情形,還是略有些臉紅。

  她和波爾波拉小姐比賽,兩人從高音c開始,一直唱到了高音f。

  波爾波拉小姐在高音e就無論如何也吃不消了,羅蘭卻輕輕松松地唱了上去,似乎還游刃有余。

  在羅蘭唱出那個明亮的高音f的同時,路易絲送來給她潤嗓的那只高腳玻璃杯直接被震碎了。

  傳說之中,音色明亮渾厚的女高音確實可以震破玻璃杯——但那多半是極度巧合,歌唱者聲音的頻率正好與玻璃杯材質的頻率相同,產生了共振。

  但在這個位面裡,卻因為羅蘭抽到的唐格拉爾小姐這個人設「值得信賴」,她竟然也擁有了這項神奇的能力,在引吭高歌之際,震碎了玻璃杯。

  羅蘭到現在都還記得杜普雷夫人的眼淚,還有波爾波拉小姐的震驚臉。

  沒有對手們這次冒冒失失的挑戰,恐怕她還不敢完全信任自己的能力。

  至此,羅蘭終於開始相信:「唐格拉爾小姐」在音樂上極有天賦,如果將來遇到相關領域的機會,她一准可以勇敢去嘗試。

  羅蘭她們還未走進利納村,似乎就引起了一陣騷動。村裡的男男女女們急急忙忙地出來迎接——

  「這是哪裡來的大家千金?」

  他們把羅蘭和路易絲當成了大駕光臨的貴人。

  待走到近前,村民們才發現:

  「喲,原來是歐仁妮。」

  「嘖嘖嘖……這換了一件衣服,就全叫人認不出來了。」

  「哎呀我說,歐仁妮,你穿成這樣,一會兒怎麼干活?」

  路易絲一對眼圓睜著,表示她不敢相信:「你們竟然……真的讓歐仁妮干活呀!」

  羅蘭卻站在一旁好脾氣地笑著。

  片刻後,路易絲也意識到她想錯了;

  村民們也馬上意識到他們太唐突了。

  於是大家都像羅蘭一樣,哈哈地笑出了聲。

  氣氛立即再次變得融洽,羅蘭向大家介紹了路易絲。

  「我的朋友們,給我們看看你們的成果吧!」

  羅蘭一提起已經下種的蘆筍,村民們馬上激動起來。

  「我們去叫安娜他們兩口子去。」

  安娜的丈夫加斯帕爾在戰爭中受過傷,失去了大部分視力。

  近來安娜總留在村中照顧丈夫,很少出現在學校裡。

  羅蘭原本以為是加斯帕爾有什麼不舒服,誰知竟是這對夫婦在照顧村裡種下的蘆筍。

  一時安娜扶著加斯帕爾來到羅蘭面前。

  羅蘭馬上發現,加斯帕爾和上次見面時相比,臉色紅潤,氣色似乎好得多了。

  「歐仁妮小姐,我來向您報告蘆筍的情形。」

  加斯帕爾在妻子的指點下,轉向羅蘭的方向。

  原來,利納村裡種下的蘆筍,竟然都拜托了加斯帕爾夫婦在照管。

  村裡這次嘗試種白蘆筍,關竅在於,蘆筍生長的全過程都不能見到日光。

  如此一來,地裡的蘆筍是個什麼情形就很難知曉。

  加斯帕爾自告奮勇——他已近半盲,但是手上的感覺非常靈敏。

  他和妻子安娜會在凌晨時分出門,安娜把加斯帕爾帶到蘆筍田的田壟旁。

  加斯帕爾向土地伸出手,撥開疏松透氣的沙土,檢查蘆筍抽芽的情形,衡量蘆筍新芽的長度,估算還要往田壟上填多少土。

  除此之外,他還能夠聞嗅土壤的味道,判斷是這一大片蘆筍地是否需要追肥;一旦發現了在地裡板結的粘土塊,他就會叫來妻子,兩人一起,把粘土疙瘩扔進土筐,在地裡重新攏上蓬松的沙土。

  聽著加斯帕爾的講述,羅蘭又是驚訝又是欽佩。

  加斯帕爾是個傷殘的退伍軍人,法國從未給他這樣的人提供任何像樣的撫恤,他卻正在憑借自己的努力,嘗試從過去的廢墟上站起來。

  種植白蘆筍最大的挑戰在於不能見光。

  而不見光對於加斯帕爾來說卻根本不是問題。

  羅蘭和路易絲對望一眼,兩個年輕女孩同時上前,依次握了握加斯帕爾那雙粗糙皸裂的大手。

  「先生,您真的太令人佩服了。」

  加斯帕爾卻在安娜的陪伴下,夫妻兩人一起向羅蘭行禮。

  「歐仁妮小姐,您才是我們想要感謝的人。」

  「我嘴太笨了,不知道該怎麼說……」

  加斯帕爾帶著幾分慚愧,將臉孔微微偏向妻子。

  安娜卻輕拍著他的手鼓勵。

  「我想,您大約是天主派來,拯救我這個廢人的天使……」

  男人無神的眼眶裡,此刻竟然閃出了淚光。

  漸漸失去視力的加斯帕爾,一度將自己視為無用的人,依賴妻子和同鄉的照料,只能在無望的人生中消磨生命,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累贅。

  但誰能知道,上天竟然給了他們這樣一個機會,讓加斯帕爾意識到,自己也是能有點兒用的。

  「從此我會好好地活著……」

  加斯帕爾不知道是在向羅蘭表達感激,還是在向身邊的妻子做出承諾。

  「……請您務必告訴我們,如何才能對您表達我們的感激。感激您這樣無私地傳授種植蘆筍的技術……」

  確實,羅蘭向利納村的村民毫無保留地傳授了種植蘆筍的技術,並且時不時地過來檢查,以確保沒有偏差。

  「這個簡單,」

  羅蘭望著村裡屋前屋後種植的大蒜、牛至葉和野韭菜,笑著說,「你們種的香草分給我一點,就算是感激我啦!」

  加斯帕爾和安娜對視一眼,夫婦倆誰也沒想到羅蘭要的竟然是這樣的「謝禮」。

  「您隨便取,隨便取——」

  安娜一面說,一面轉身就把自家掛在門背後的一整掛大蒜都取了下來。

  羅蘭卻只要了幾頭。

  「為我們的晚餐做准備。」

  她笑著把兩頭大蒜交到路易絲手裡,後者睜著一對純淨的大眼睛,卻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們的晚飯——今天的晚飯不是由寄宿學校的小姐們負責的嗎?

  羅蘭又去摘了新鮮的牛至葉和野韭菜,不由分說,統統交由路易絲保管。

  她自己則去找村民們聊天,從村裡田地的收成,聊到附近的鎮子、集市和葡萄園,什麼都聊。

  夕陽西下的時候,村裡的女人們一起將羅蘭和路易絲送回寄宿學校。

  學校的氣氛裡十分詭異,老師們都板著臉。

  女學生們大多哭喪著臉,看著彼此的時候流露出相互埋怨的表情。

  見到羅蘭和路易絲進來,怨念的眼光變成了幸災樂禍的表情。姑娘們似乎在說:得意嗎?……這麼得意,還不是和我們一樣,需要餓一頓?

  羅蘭一問,果然出事了。

  此前,以波爾波拉小姐為首的女學生們因為輸掉了比賽,被迫承擔了學校裡的各種雜活。

  最受人責備的,自然是波爾波拉小姐。

  她一下子從學生之中的隱形「領袖」,蛻變成為人人責怪的對像——大家都覺得是她把所有人拖下了水,誰都想不起來當初明明是大家一起求她為所有人「出頭」。

  女學生們被迫承攬的勞動就包括給廚房幫佣——任由這群嬌小姐們下廚,結果可想而知。

  傍晚,廚娘憤怒地宣布——今晚事先准備好的所有食材都被糟蹋了,唯一能吃的只有面包。

  學校的面包是用面粉混上麥麩一起發酵制成的,口感粗糲不好吃。如果有湯或者醬汁,還能勉強下咽。現在什麼都沒有,誰還想空口吃它?

  一多半的人打算餓一晚上,扛過去算了。

  女學生們甚至還自詡——為了纖美的腰肢和身材打算,這種安排再好不過。

  羅蘭卻瞅瞅路易絲。

  看看那張瘦瘦的小臉,和那張單薄的小身板,她連連搖頭。

  一頓不吃餓的慌,不吃哪行?

  她去廚房轉了一圈,只找到了兩個洋蔥。

  她又去廚娘那裡,好說歹說,廚娘拿出了五六個雞蛋,又給了她小半塊硬奶酪和一塊黃油。

  「可以了!」

  羅蘭望著自己的眼前的材料。

  她找來路易絲幫忙,先一起動手,把廚房清洗了一回,然後再動手做飯。

  羅蘭先把洋蔥切成極細的碎末,盛在平底鍋裡,加入大蒜和牛至葉,用黃油炒香,然後把平底鍋從灶上挪開,往裡面下了三個蛋黃,半塊削成細絲的奶酪,連同融化的黃油一起,快速攪勻。

  這時,廚房裡已經彌漫著不可言說的香氣。

  這香氣霸道得足以喚起全校的饞蟲。

  默默忍受著飢餓的學生們:這……

  羅蘭卻當著驚訝萬分的廚娘,把平底鍋裡調成的醬汁全都倒在了一只大盆裡,自己只往小盤裡取了兩小勺,遞給路易絲:「這個我們自己抹面包吃。」

  一個、兩個、三個……聞香而至的女學生們聚在廚房門口,不爭氣地流著口水,一個個都盯著桌面上那一大盆散發著香氣的醬汁。

  羅蘭卻還不罷休。

  她把兩個雞蛋和剩下的蛋清全都打散,和切成段的野韭菜一起,炒成了兩份炒蛋。

  這就更欺負人了——她的同學們,既要忍受蒜香蛋黃醬的誘惑,又要抵擋野韭菜炒蛋的香氣。

  羅蘭卻擺出一副「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模樣。

  路易絲拿來一只托盤,把兩份炒蛋和撕成塊的面包、小小一碟蛋黃醬汁都取了,端去食堂。

  羅蘭在朋友身後說:「路易絲,今晚就只好這樣,吃得簡單一點了。」

  這話真是,要多氣人就多氣人。

  她們從外面回來,用了不過二十分鐘,就折騰出了這樣一份像像樣樣的晚餐,而且把全校的學生都饞得要死要活的。

  再有骨氣的女學生,也不得不低頭,過來向廚娘討一份面包,連同一份「蛋黃醬」,解決一頓晚餐。

  廚娘一瞅鍋裡,這才發現羅蘭竟然還給她留了一份野韭菜炒蛋。

  她直接用鍋鏟滑了一塊送到嘴裡嘗嘗——雞蛋嫩、韭菜香,調味恰到好處,不是什麼昂貴的美味,卻是令人舒心熨帖的家常菜。

  廚娘簡直想要仰天長嘆:如果學校裡的這幫女孩子,做菜能有歐仁妮一半的天賦,今天這廚房裡……何至於如此,何至於如此啊!

  一周之後,羅蘭再次借「遛貓」為名,溜去了利納村。

  除了去檢查一下白蘆筍的狀況以外,她還想要知道拜托村民們打聽的事怎麼樣了。

  剛到利納村,一名瘸腿老農拄著拐棍出來,一眼瞥見了羅蘭,趕緊說:

  「歐仁妮小姐,來得正好。您上次問的葡萄園,園主說是要賣……任誰勸都不聽……」

  利納村一旁的平原上,坐落著一個附帶酒莊的葡萄園。

  早年間這個葡萄酒莊的出產還不錯,出過不少佳釀,甚至在巴黎也小小地有些名氣。

  在它價值最高的時候,上一任葡萄園主把它買了下來。

  然後就是「大動蕩」的年代。

  在這些年代裡,葡萄園疏於打理,果實爛在枝頭也無人理會。葡萄酒的釀造因此中斷。

  王朝復辟之後,人們才漸漸回過神,開始恢復葡萄的種植,把園中曾經的老藤一株一株地清理出來,施肥填土,期待老藤煥發生機。

  誰知道葡萄園竟然再也沒有恢復元氣。

  老園主也上了年歲,於幾年前過世了。

  遺產繼承者是老園主的孫子,直接將葡萄園交給管家打理。

  每年到了葡萄采收的時候,管家還是會循著慣例,邀請利納村的村民前來,幫忙采收、釀酒。

  可是葡萄園再也沒有釀出以前那樣的極品佳釀。

  盡管如此,葡萄酒作為法國人餐桌上的「必需品」,葡萄園尚可勉強支持。

  但是在去年,一場「霉葉病」襲來,上了年歲的葡萄藤變得枝葉凋零,無法掛果,更加別提還能采收釀酒了。

  說來也好笑,管家把這個消息報給主人,年輕的主人才想起來有這麼個葡萄園存在。

  於是對方決定把它賣掉。

  但據說,園主的期望太高,要價太高——一個無法產葡萄的葡萄園,自然無人願意接盤。

  「請問您願意帶我前往嗎?」

  羅蘭柔聲問面前瘸了腿的老農。

  這位老農,當初可是一見她就指責她「不會種田」的。

  現在,瘸腿農夫則摘下帽子,恭恭敬敬地向羅蘭鞠躬。

  「樂意之至,歐仁妮小姐。」

  老農拄著手杖,走得不快。羅蘭也不催促,只在他身旁慢慢跟著,偶爾穿過稀疏的樹籬,進入葡萄園,查看裡面葡萄老藤的狀態。

  種葡萄、釀酒,也是種田的一部分,正是羅蘭的專長之一。

  法國酒聞名於世,講究頗多——「風土」,就是屬於葡萄酒的「玄學」。

  法國酒的幾大產區:波爾多、勃艮第、盧瓦河谷……大多都是因為特殊的土質遇上了適合的葡萄種類,結合而成著名酒莊。

  它們的「風土」,在幾個世紀以來,都是葡萄酒愛好者們津津樂道的對像。

  「風土」不會輕易因為戰亂而改變,但疏於照料卻可能令葡萄減產、品質下降。

  檢查過老藤的情況之後,羅蘭覺得這酒莊多半還有救。

  唯一讓她感到不確定的,是葡萄園現在的園主。

  說實在的,她都替對方虧得慌——最高價的時候買入,現在最破敗的時候卻想要賣出。

  怎麼想都不是一筆合適的生意。

  羅蘭心想:如果對方真的很有誠意想把這葡萄園經營下去,她還是很樂意指點一兩句的。

  畢竟這個葡萄園,也能給鄰近利納村的村民提供一部分收入,寄托了村民們的美好回憶。

  趕到酒莊的大廳跟前,已經有不少人聚在那裡。

  羅蘭眼尖,能看出人群裡有一位穿著公務人員的衣著,看起來是公證人——園主是鐵了心要賣了。

  「只要你們肯接下這座葡萄園,從今往後,你們大可以把老藤都挖去了,改種別的。」

  「或者,你們建別墅、建花園、建跑馬場……最時髦的建築,建什麼都行……」

  說話的是現任葡萄園主,他看起來很年輕,一副懇求的模樣。

  在羅蘭眼裡看來,這家伙卻是十足十的不肖子孫。

  這葡萄園擁有可遇而不可求的風土,過去日子裡的成功曾經證明了這一點。

  這家伙現在卻求爺爺告奶奶地請旁人把積年的葡萄老藤都挖去……

  瘸腿老農比羅蘭來得還慢了一步。

  他趕到的時候,剛好聽見年輕的園主說的最後兩句話。

  羅蘭回頭去看他,見他初時是憤怒;

  轉眼間這憤怒又成了無奈,緊接是落寞和悲涼。

  這個葡萄園的命運,幾乎就是利納村村人的翻版。

  年輕時固然曾經輝煌耀眼、意氣風發,動蕩歲月的侵襲之下,老景卻難免凄涼。

  但希望理應存在——

  羅蘭見狀,暗自伸手握住了拳。

  她下了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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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基督山位面7

  年輕的葡萄園主賣力地吆喝,感興趣的買主卻寥寥無幾。

  「這座葡萄園種的是哪一種葡萄?」

  有人大聲問葡萄園主。

  年輕人一臉茫然,轉向他的管家。

  管家一時竟也被問住了,愣了愣才回答:「大……大概是黑皮諾。」

  羅蘭在人群後面撇撇嘴。

  葡萄園裡種的哪裡是黑皮諾——整座葡萄園,種的都是一種叫做「蛇龍珠」的葡萄。

  這種葡萄據稱是法國最古老的葡萄品種之一,與赤霞珠、品麗珠一類地位相當。它釀出來的紅酒,呈寶石紅色,口味柔和清爽,酒質屬上乘。

  歷史上,這種葡萄確實從19世紀開始從法國本土漸漸消失,不知道是不是遭遇了和眼前這葡萄園同樣的命運。

  但從這葡萄園主和管家的回答來看,這兩位確實對葡萄和葡萄酒一竅不通,實在不應該繼續保留這座葡萄園,賣了的確比較好。

  「聽說酒莊曾經出過不少好酒,甚至有的年份得過巴黎品酒會的金獎。莊上有陳年的好酒留下來嗎?」

  葡萄園主一聲感慨:「前幾年那麼動蕩……大家也都知道,但凡酒窖裡還有一點可喝的,也早就被人運出去了……」

  聽園主提起早年間的動蕩,聞者大多唏噓不已。

  「大動蕩」年代裡,無數財富付之一炬,無數農田被迫拋荒,無數無辜的人埋骨他鄉……這座葡萄園能保留的今天已經算是幸運,哪裡還能奢求酒窖裡還留下什麼好酒?

  「這座酒莊給我留下了非常美好的記憶。」

  年輕的園主伸手比了比,「我只有這麼高的時候,我的祖父,也就是昔年的老園主,還曾經帶我在葡萄園和酒莊裡游玩,說他在這裡給我藏了禮物……」

  「我接手了這座酒莊之後,把整個酒莊都細細地尋找了一遍,每個酒窖都清理過,最後終於發現了祖父留下的禮物——一只這麼高的胡桃夾子。」

  園主繼續伸手比劃。

  他的聽眾們就都笑了起來。

  不過這也側面證明,酒窖裡確實沒留下什麼有價值的。

  因此葡萄園的價值實在有限。

  「閣下的葡萄園,是真的沒辦法產葡萄了嗎?」

  「我想……大概、可能……是的。」

  年輕的園主為難地回答。

  「園裡的葡萄受一種罕見的『霉葉病』侵襲,五六月間,正當該掛果的時候,葡萄葉片會發生霉變,果實無法結出……我們請教了當地人。沒人知道這病是怎麼回事,自然也……沒法兒治。」

  管家為難卻誠實地向聽眾們解釋。

  「唉,這就沒辦法了。」

  僅有的一兩名對葡萄園感興趣的買家,聽說了這個,搖頭嘆著氣告辭了。

  不產葡萄的葡萄園……對他們毫無用處。

  剩下的買家都是對土地本身感興趣的。

  「這裡距離往巴黎去的大路比較近,附近又都是平原,讓我想想它能被改建成什麼……」

  一名衣著周正,戴著禮帽的商人抱著雙臂,用拳頭撐著下巴思考著。

  「聽說這附近還打算建個快報站。」

  年輕的園主大約對「快報」這麼個新鮮玩意兒很感興趣,雙眼發光地點頭:「您也知道快報站?據說它的選址距離這裡的葡萄園不遠,就在往蒙萊裡塔去的那個方向上……」

  「蒙萊裡塔?內政部不如直接把蒙萊裡塔改建成快報站……」

  有熟悉當地情形的人提出不同意見。

  商人卻壓根兒不考慮這些,而是飛快地計算:

  「一塊十頃的普通土地,再加上挖出所有葡萄老藤的費用,將來這塊地能做什麼還不太確定……」

  「我願意出五千法郎。」

  商人很快給出了報價。

  葡萄園主和他的管家並排站著,臉色都很難看。

  老園主當年收購這片葡萄園和酒莊的時候,起碼花了兩三萬利佛爾1。現在要轉手,卻只有五千法郎。

  園主非常不甘心地還了一句:「一萬法郎。」

  「您需要了解,這片土地,已經失去了它作為葡萄園和酒莊的價值……」

  商人慢條斯理地整理著手上戴著的白手套,一面整理一面說:

  「六千。」

  葡萄園主大喜繼續:「九千法郎!」

  「六千五,一個蘇1都不能再多了。」

  「八千法郎……我不急,我可以再等等。」

  「七千……」

  眼看兩人就要以七千五百法郎的價格達成一致,突然有個明亮的少女聲音從他們身後響起:「九千法郎,我出九千法郎,買下這座葡萄園。」

  「什麼?」

  商人和葡萄園主同時驚訝地轉身,在人群中尋找這個「慷慨的買家」/「攪局者」。

  「條件是我要買下這片土地上附著的一切,包括葡萄老藤和酒莊、酒莊裡的釀酒設備。」

  「再過兩年,即便這葡萄園能夠恢復產酒,原主人也不能向我追索。」

  人群分開一條路,一個村姑的打扮的年輕姑娘從人們背後走了出來。

  她身材高挑,一頭長長的秀發用一塊頭巾包著。

  她的眼睛明亮,額頭白皙勻淨,黛眉修長掃入鬢角。

  她的朱唇紅潤,唇角有一粒小小的笑痣。

  按理說這些容貌特點是不可能出現在一名村姑身上的,可是她的確穿著村姑的衣裳,手臂上戴著袖套,纖腰上圍著的不是裙撐而是圍裙。

  「就憑你?」

  商人投來鄙夷的一瞥。

  園主卻似乎看到了希望:「小姑娘,你……九千法郎,你出得起嗎?」

  羅蘭點點頭,眼光轉向公證人。

  「我剛才說的那些條件,可以寫在協議裡嗎?」

  公證人無所謂地點了點頭,轉向園主:「只要賣家同意……」

  原先出價七千五百法郎的商人,伸手抬了抬帽子,說:「說實話,七千五我都嫌貴了,既然這位小妞……小姐聲稱她能夠看得到葡萄園恢復產酒的那一天……」

  商人轉身就走了。

  葡萄園主慌了手腳,轉向羅蘭:「小姐,您真的能出得起九千法郎嗎?」

  他深怕為了一只會飛的鴨子而錯過了一只到手的肥雞。

  羅蘭笑著轉身,看看酒莊門口的大路:「這不就來了?」

  道路上,一名寄宿學校的女學生,一手提著蓬蓬的長裙子,另一只手小心地捧著一只首飾盒,正跟著兩名利納村的女工一道,急急忙忙地趕過來。

  待葡萄園主看清了那只首飾盒的樣子,他立即將羅蘭看成是個喬裝改扮的鮑西婭2。首飾盒雕飾精美,而且看女學生托著它的樣子……就知道很沉重,估計是真金的。

  事實上,羅蘭在跟著老農過來葡萄酒莊之前,就讓女工們回去學校送信,請路易絲·德·阿米利小姐把她收在寢室裡的首飾盒帶過來。

  如果說這個位面裡有一個人她是能完全放心的,那就是路易絲。

  這個姑娘的心靈如同水晶一樣純淨,羅蘭能從她的琴聲裡聽出這一點。

  所以這只首飾盒就這麼穩穩地交到了羅蘭手裡。

  「我可以用現金交易。前提是今天我能拿到地契、所有權證和公證人證明。」

  葡萄園主頓覺喜從天降:「沒問題,沒問題……小姐,公證人證明您可能需要再等一天,證明需要送到巴黎的公會去簽押留檔,除此之外,地契、酒莊的房契……全都沒問題!」

  這天上怎麼會就這麼突然地掉下來一個傻姑娘,竟然要買他的葡萄園。

  關鍵是,這個傻姑娘竟然還真的有錢。

  她一打開金光燦燦的首飾匣子,裡面是厚厚一疊法郎,都是二十法郎面值的鈔票,還有幾個金埃居。

  以九千法郎拋售祖父留下來的葡萄園,對年輕的園主來說,的確十分肉疼。

  可是這相比之前那七千五百法郎的售價,還是多了不少——這個給了園主不少心理安慰,仿佛他今天憑空賺出來一千五百法郎似的。

  接下來一切都簡單了,雙方擬定協議,清點現金。

  公證人聽說羅蘭還是在寄宿學校上學的女學生,稍稍皺了皺眉。

  但是葡萄園主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公證人使眼色,提醒對方,事成之後還有一筆佣金——如果公證人在買家的年齡上做文章,這筆佣金就都沒有了。

  就這樣,在日落之前,所有的手續都已經辦完——蒙萊裡的葡萄園,現在已經是羅蘭的財產了。

  消息傳開,利納村的村民們都心花怒放。

  他們早已將羅蘭看成了是她們「自己人」,羅蘭買下了葡萄園,將來他們就還能過來一起摘葡萄,踩葡萄……等待著新釀的葡萄酒,從橡木桶裡流淌出來的那一天。

  一起回寄宿學校的路上,路易絲卻望著羅蘭,眼裡寫滿了崇拜與惋惜。

  「歐仁妮,你……心真好。」

  「你為了滿足村民們的願望,不惜買下長不出葡萄的葡萄園,產不出紅酒的酒莊……」

  「你真是一個天使。」

  羅蘭:……不,我才不是天使。

  她買下這座葡萄園,當然不是為了成全利納村民用來懷舊的舊夢——她是為了種田、為了掙錢。

  來時路上她檢查了葡萄園裡的老藤,確認葡萄根尚且健康。

  只要在五六月之前,能夠解決葡萄的「霉葉病」,她斷定:這一季就會有葡萄收成。往後繼續精心照料,葡萄的品質只會越來越好。酒莊也必然能夠重開。

  這一片優質的「風土」,必然能夠重新大放異彩。

  路易絲卻對此一無所知,認為羅蘭是在用「錢」幫助大家。

  羅蘭:我真的沒有那麼豪橫!

  第二天,公證人將經過公會簽章確認的公證書送來了寄宿學校。

  學校裡才知道羅蘭竟又大手筆地買下了附近的一樁地產。

  「杜普雷夫人,我在附近添置了一處田產,需要出門看一看。下午可以請假出學校嗎?」

  羅蘭現在有了光明正大離開學校的借口。

  杜普雷夫人一百二十分的不願意:「歐仁妮,你手中握有上帝賜予的絕頂天賦,你千萬不要辜負……」

  這位教授聲樂的老師到現在都還惦記著羅蘭的「天賦」,她甚至寫了好幾封信給她在巴黎的朋友們,炫耀她竟然遇上了這樣一個「天才」的學生。

  「老師,聲樂課我不會錯過的,我會借勞作的時間離開學校。」

  上次的比賽還有一個結果:學校裡其她女孩子們替羅蘭和路易絲承擔了一學期的勞動。羅蘭和路易絲因此可以節省不少時間。

  杜普雷夫人想了想,又覺得羅蘭現在還年輕,過度練聲恐怕會有損她完美的聲帶,於是勉勉強強地點了頭。

  誰知羅蘭又問:「您在附近的鎮上有認識的藥劑師嗎?比較靠譜的那種?」

  杜普雷夫人:……?

  羅蘭問藥劑師卻真的沒有別的用意——她需要為葡萄配制一種「抑菌劑」,來解決葡萄所得的「霉葉病」。

  但在此之前,羅蘭還是打算先去葡萄園和酒莊,實地檢查這兩處的情況,完成和原主人的交接。

  來交接的只有管家。他帶領羅蘭和路易絲在酒莊裡走了一遍,指點給她看各種釀酒工具和器皿的所在——這些幾乎在前年最後一次葡萄收成之後就再也沒有動用過。

  他又燃起火把,帶著羅蘭和路易絲去酒莊的地窖看了一圈。

  路易絲見到黑暗幽深的地下走廊就邁不動腿,羅蘭卻泰然自若。她甚至還伸手在酒莊的牆壁上摸了摸,將手指伸到口邊嘗了嘗。

  「原來本地的風土是這個味道。」羅蘭感慨。

  管家對此十分驚異:「您……若不是您這般的青春美貌,我恐怕會認為您是一位種葡萄釀酒的行家裡手。」

  羅蘭:……我本來就是!

  「看來這酒莊確實適合交到您手裡。我們少爺也不算所托非人。」

  「若是老主人活到了今天……唉!」

  一聲嘆息,管家再也說不下去了。

  一行人從黑暗的地窖裡出來,羅蘭垂著眼簾,讓自己慢慢適應白天強烈的日光。

  管家卻打算告辭了:「唐格拉爾小姐,小人沒有別的可以指點您了。祝您好運!」

  「稍等!」羅蘭一眼瞥見了什麼,趕緊叫住了管家。

  她指著牆壁上凹陷的一座小小神龕,那裡放置著的,並不是本地常見的聖母像,而是一只……胡桃夾子。

  管家面露赧色:「這確實是老主人贈給少主人的禮物。」

  「可能是……少主人為了履行對您的承諾,把這片土地上的一切都留給您……他才把這留在這裡的吧。」

  「可是我不會那麼不近人情。」

  羅蘭想著:如果是老園主留給孫子的遺物,她完全可以讓對方把東西帶走。

  「不,不必了……少主人自己都不要了,我拿著……我拿著又有什麼用?」

  管家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說出來,上一任園主,在拿到昨天那九千法郎之後,已經連夜趕往南方的港口,准備和朋友一道出海遠洋,去參加一項投機生意去了。

  還真是急不可耐啊!

  羅蘭搖搖頭,送走了管家,再回頭來看:現在這一整座酒莊,已經屬於她了。

  路易絲卻抱起了神龕裡那只胡桃夾子,見到羅蘭抬眼看她,頓時也羞澀地一笑:「我小時候,也有這麼一枚……」

  胡桃夾子被做成了一個穿著藍色軍服的法軍形像,大眼睛、兩撇小胡子,軍服上還畫著肩章,只不知道這位究竟是個什麼軍銜。

  路易絲卻把胡桃夾子倒過來,說:「我記得,它的腳可以動,背後有一個可以藏東西的匣子……」

  鋼琴家那只纖長的手將胡桃夾子穿著的軍靴輕輕一轉。

  只聽「啪」的一聲,胡桃夾子背後,一道暗格的蓋子猛地攤開。聲音很響,將路易絲嚇了一大跳。

  羅蘭也怔住了,她指著那道暗格:「這是什麼?」

  路易絲無辜而害怕地回答:「我不知道……」

  羅蘭卻像是百無禁忌,伸手就把裡面的一卷東西拿出來。

  ——這是一卷泛黃的紙卷。

  羅蘭將它慢慢打開,與路易絲對視一眼:「地形圖。」

  是的,這是一幅葡萄園和酒莊的地形圖,用俯視畫法畫出來的。

  圖上畫出了葡萄園的田野、水井,酒莊的房舍、酒窖……每一處都寫著標注。葡萄田甚至還注明了田畝的長寬,以及田地裡哪裡已經事先埋下了用來灌溉的管子。

  「原來老園主是想把整座葡萄園送給自己的孫子。」路易絲感慨。

  只可惜,那位孫子卻對葡萄園沒有半點興趣,根本沒想將其好好經營。

  「不對,」羅蘭突然覺得蹊蹺。

  「路易絲,剛才管家帶我們去看了幾個地窖?」

  路易絲戰戰兢兢地回答:「這我……哪兒還記得呀?」

  小姑娘剛剛在幽暗的地下差點兒沒被嚇哭。

  羅蘭卻果斷地說:「四個,管家帶我們去看了四個地窖,三大一小。」

  這四個地窖,是分別用來存放不同年限釀造的紅酒。三個大地窖存放的都是橡木桶,目前全是空的。

  小地窖裡擺得整整齊齊,都是木質框架,用來存放灌裝好的瓶裝酒——目前架子也是空的,連空瓶都看不見。

  但是,這張地形圖上,卻畫著五個酒窖。

  羅蘭倏地站起來,她手邊的桌面上,還放著管家留下的那盞油燈,尚且沒被吹熄。

  「路易絲,你要是害怕,就在這裡等我,我去看看就來。」

  羅蘭一手持燈,一手拿著那張地形圖,起身就往地窖裡走。

  路易絲怕得臉色煞白,卻不敢就這麼任憑朋友獨自一人去地窖裡察看。

  她戰戰兢兢地開口:「歐仁妮……等等我!」

  羅蘭回頭一笑,站在原地等待路易絲:「來,和我一起,我們一起去看看老園主留給我們的禮物。」


第52章 基督山位面8

  圖紙上,繪制著第五個酒窖。

  「看,羅蘭,這第五個酒窖上,還畫著那個胡桃夾子呢。」

  路易絲舉著地圖,送到羅蘭眼前。

  羅蘭舉著油燈照明,只掃了一眼,果然見到地圖上標記著第五酒窖的位置上,畫著一個小小的胡桃夾子的形狀。

  「那我們剛才可能想錯了——老園主要送給孫子的,並不是整個葡萄園:反正早晚要由孫子繼承。」

  「真正的禮物,就在第五號酒窖裡。」

  羅蘭走在前面,路易絲縮在她身後,亦步亦趨地跟著。

  兩人來到了三間大酒窖中間最大的一間,按照圖上畫的方向,繞過了堆放著的十幾只橡木桶。

  橡木桶後面是一整面土牆,牆面和她們早先穿過的地下走廊似乎是同一種材質。羅蘭伸手去沾了一點,送入口中嘗嘗。

  「是一樣的風土。」

  土壤的味道似乎是完全相同的。

  羅蘭伸出右手,用食指指節在土牆上輕輕敲擊,單調的敲擊聲在酒窖裡回蕩,沒有半點異樣。

  「按照圖上畫的,應該是在這裡。」

  羅蘭納悶了。

  可是她面前,明明是一道完整而堅實的土牆。

  「算了,我們先回去吧。」

  羅蘭打算放棄尋找——她買下這個酒莊,不是為了在這裡能發現什麼「寶藏」,而是為了讓這葡萄園重現生機,隔壁利納村的村民們也能多一項生計。

  就算這個「第五號」只是老莊主為了哄孫子開心,單純在圖上畫出來的「假想寶藏」,對她來說也毫無損失。

  「可是……」

  路易絲還在望著她手中的地圖,皺著眉頭思考。

  突然,羅蘭眼角掃到什麼,飛快地移動,一閃而過。

  「啊——」

  下一刻,路易絲尖聲驚叫。

  「從我腳面上爬過去了……」

  羅蘭持著油燈,往地面上一照。果然見一團黑黢黢的東西,飛快地一躥,躥進了橡木桶背後。

  「是耗子!」

  羅蘭安慰受到驚嚇的路易絲。

  「幸虧今天沒帶貓來。」

  羅蘭拍著胸口慶幸。

  路易絲:……

  她可不知道,羅蘭那只嬌貴的小貓露娜,可絕對干不了捕鼠的活兒,那只貓比人都還要嬌貴,見到耗子,只怕耗子還沒嚇走,貓先被嚇暈了。

  「走,不找了。」

  羅蘭拿得起放得下,干淨利落。

  路易絲卻似乎有點遺憾。

  一面走,她一面回頭看看漸漸暗沉的酒窖,似乎不希望見到老園主留下的「禮物」就這麼湮沒在時光裡,不復存在。

  兩人很快又回到了酒莊的大廳裡,羅蘭將油燈放下,伸手清理自己頭上沾著的蛛網。

  路易絲卻依舊緊盯著那張地圖,怔怔地。

  老園主留下的謎題,像是無人能破解得了——

  又或許那名年輕的園主,也一樣曾經從胡桃夾子裡找到過地圖,卻和她們今天一樣無功而返?

  「歐仁妮……請你,你把油燈拿過來一點兒……」

  路易絲顫抖的聲音忽然響起。

  羅蘭一回頭,正好看到路易絲舉著地圖,對著油燈,她手裡的地圖和油燈的光線,剛好形成了一個夾角。

  羅蘭一邊把油燈拿近,一邊笑著說:「其實你也可以朝油燈靠過去的。」

  路易絲一想也是,覺得滑稽,頓時笑了。

  兩名年輕姑娘同時看向被油燈的光線映亮的地圖。

  那上面竟然出現了一排透明的字,只有在特定光線、特定的角度下,這一行小字才能被看清。

  「務必……舍近求遠。」

  羅蘭讀出這一行用法語寫成的小字。

  「務必?」

  兩個姑娘都出聲反問。

  「舍近求遠」意味著徒勞無功,為什麼要說「務必」呢?

  羅蘭突然想起了地圖上幾個酒窖的位置,連忙從路易絲手裡把圖紙接過來,伸手比劃:「原來是這樣!」

  「你看這個五號的位置——正好位於兩個地窖之間,但是距離我們剛才去的那個很近,距離另一個很遠。」

  「舍近求遠的意思其實是……這個酒窖的入口,實際上是在距離較遠的那個酒窖裡?」

  路易絲也覺得有道理。於是兩個姑娘再次舉起油燈,進入另一個酒窖。

  羅蘭推開緊貼著牆壁的幾個橡木桶,朝牆上看了看,笑著說:「是這裡了。」

  這裡不再是她們剛剛在另一邊看到的那種渾然一體的土牆,牆土內混有不少閃光片,在油燈昏暗的光線照耀下,偶爾反射出明亮的光線,像是牆壁裡嵌入了鑽石。

  羅蘭伸手敲敲,牆壁後傳來空空的聲音,和剛才她們在另一個酒窖裡敲擊時的動靜截然不同。

  羅蘭與路易絲對望了一眼。

  兩人都在對方眼裡看到了希望。

  羅蘭把油燈交給路易絲拿著,自己在地窖的角落裡找來了一把十字鎬。

  她讓路易絲退開,自己用這把十字鎬敲擊牆面。

  「轟」的一聲。

  煙霧騰起,堵住了一道拱門的裝飾性牆面瞬間塌了。

  當初設計這扇門的人,就沒想把門背面的東西藏得太久太好——第五號酒窖,原本就是期待著被人發現的禮物。

  羅蘭這一十字鎬下去,經年累月風霜磨礪的牆面其實早已朽壞,頓時碎成齏粉,一大團如霧氣般的粉塵迅速騰起,遮蔽視線。

  羅蘭拉起路易絲,轉身就走。

  路易絲不明所以,但她天性順從,也急急忙忙地跟隨羅蘭從地道中走出來,回到地面上。

  「如果第五號酒窖真的已經鎖閉了很多年,裡面的空氣一定很渾濁,或者有可能會有蛇鼠之類。我們多等一會兒再去檢查。」

  羅蘭這麼說,但她自己很明顯也很難按捺住好奇心。

  而路易絲又是個沒主見的,羅蘭說是什麼她就是什麼。

  隔了大約有半小時,羅蘭嘗試著問:「我們,去……看看?」

  路易絲自然說好。

  兩個小姑娘,第三次進入地窖。

  這時,「第五號」門前因為牆面坍塌而形成的煙霧與粉塵已經完全消散。「第五號」門前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動靜。

  羅蘭大著膽子,向那道拱門探身。

  路易絲害怕不已,卻也只敢跟在羅蘭身後。

  「啊——」

  路易絲在羅蘭身後一聲驚呼,一時間將羅蘭嚇得冷汗直冒。

  「那邊有個閃光的東西。」

  路易絲卻給了她這麼個回答,令羅蘭不由得伸出袖子,將額頭上的汗好好擦了擦。

  她轉身,向朋友所指的方向走近,舉起手中的油燈照了照。

  「是一塊獎牌——」

  是的,這個小小的,閃著光芒的東西,是一枚懸掛著的小小金質獎牌,上面刻著這座酒莊的名字,和得獎的時間地點:

  1819年,在巴黎得到的,酒類博覽會紀念金獎,距今大約有二十年了。

  這座酒莊,真的如同傳言中所說的那樣,曾經出過品質非常優秀的好酒。

  「歐仁妮,你看……」

  路易絲的眼睛已經漸漸適應了周圍的昏暗。

  羅蘭順著她所指看去,只見這座「第五號」酒窖裡,安裝著和另一個小酒窖完全的一樣的木制酒架。但與先前不同,這些木制酒架上,安放著滿滿的,一瓶又一瓶,全都是已經灌裝好,貼著酒標的紅酒。

  老園主留給孫子的禮物,是這酒莊裡曾經出過的,最好的酒。

  按照老園主的設想,他年輕的孫子會從胡桃夾子裡找到藏寶的地圖,對著油燈的光芒找到地圖裡的暗示,最後在「第五號」裡找到他畢生的心血,和昔日成功的明證。

  可惜……

  「大叔,您看看,這種酒標,您認識嗎?」

  羅蘭和路易絲一起回到了利納村。她從酒窖裡帶出來一瓶紅酒,這時遞給了早先帶她來酒莊的瘸腿老農。

  「這,這是……」

  老農緊盯著瓶身上的酒標,看著看著一對眼就漸漸濕潤。

  「1809……這是多好的年份啊!」

  「我還記得……夏天村裡人一起去幫忙收葡萄,從清晨忙到黃昏……」

  「老園主宰了好幾只肥雞,全都用紅酒燉了,再把大蒜炒香,和黃油一起,全都塗在面包上……」

  這是一幅多麼美好的田園勞作畫面。

  但是老農眼裡的淚水越來越渾濁。

  「這是最後一次……最後一次……酒莊裡出的最後一批,最好的酒!」

  「歐仁妮小姐,竟然被您找出來啦!」

  羅蘭把這瓶酒送給了利納村的村民。

  他們當著羅蘭的面,把這瓶酒打開,往每個人的杯子裡分了一丁點兒,然後大家一起舉杯,似乎是在向舊日時光告別。

  羅蘭和路易絲也各自得到了一只小小的陶制杯子,裡面倒了一些她們找到的酒。

  這些酒,自從它們被采摘,大約在橡木桶裡被窖藏了十年,然後又被灌裝到酒瓶裡,在密閉不見天日的酒窖裡珍藏了二十年。

  這酒還未入口,就可見馥郁芬芳,入口酒體飽滿、醇厚、後勁綿長。羅蘭能在舌尖品味出刺莓、覆盆子等夏日水果的清新芬芳,也能品味出胡椒一般的辛辣,和一點點被煙熏過的橡木氣味。

  這樣的酒,對於滋味濃郁的肉菜來說,是絕配。

  捧著酒杯,羅蘭幾乎要陶醉。

  而她身邊的路易絲則小臉酡紅,幾乎要喝醉。

  「各位,如果我有辦法,治好這葡萄的『霉葉病』……你們願不願意到我的葡萄園來幫我?」

  嘗過了這裡的美酒,羅蘭再無半點疑慮。

  她可以——

  她一定能讓酒莊的葡萄老藤煥發生機,再次釀出無與倫比的美酒。

  但她需要人手,執行她的改造計劃。

  她還需要有人來幫忙看守和打理葡萄園——畢竟她自己還是個寄宿學校的學生。

  老話說的好,酒不醉人人自醉。

  杯中那一小口紅酒,與個「醉」字根本無法沾邊。

  但是利納村的村民們人人面紅耳赤,不少人眼中含淚。

  聽見羅蘭的問話,有人不敢相信地問:「『霉葉病』……能治好?」

  羅蘭點點頭。

  「植物和人一樣,都有可能生病。」

  「生病了就需要吃藥,吃過藥就好了。」

  關於「霉葉病」,羅蘭已經向很多人詢問過了,大致斷定是一種真菌感染造成的疾病。給葡萄「吃藥」確實有可能將葡萄「治好」。

  瘸腿老農第一個舉起了手中的空酒杯,說:「我願意!」

  「歐仁妮小姐,只要這有生之年能再看到這園裡的葡萄掛果,能再喝一口酒莊的葡萄酒,叫我做什麼都願意。」

  「我也願意!」

  「算上我一個。」

  托著酒杯的手一個接著一個地舉了起來。

  羅蘭趕緊補充:「不是讓各位白出力,有工錢的呀!」

  所有人齊齊地「嗐」了一聲。

  瘸腿老農說:「這話您倒是早說呀!」

  利納村民們已經都自我感動到不行了,羅蘭卻突然告訴他們:還是有工錢可拿的?!

  這還有誰不干?——不干的人是傻子。

  當下羅蘭迅速和村民們商量妥當,選了兩三名村民在葡萄園和酒莊裡駐守,並且對即將發芽的葡萄老藤進行日常護理。

  其他工作到四五月再做也不遲,這段時間裡,羅蘭打算指導村民們先把蘆筍種植都做好了再說。

  對於羅蘭而言,剩下的,就是如何處置她發現的這一批「禮物」了。

  羅蘭在老園主留下來的「第五號」酒窖裡發現了八百多瓶佳釀,全都是1809那一年的,得過1819年博覽會金獎的那一批。

  她考慮到原主在轉讓之前,從未了解到他的酒莊裡還藏有這麼一筆「財富」,因此九千法郎出售的這個售價,並不能算作是原主真實的交易意願。

  本著公平交易的原則和做人的良心,羅蘭嘗試聯系原主。

  但是原主已經跑路,帶著他賣地賣酒莊的九千法郎,取道南方的某個港口,去海外做投機生意去了。

  羅蘭嘗試聯系原主的管家,聯系不上。

  她只好寫信給當初幫她公證交易的公證人。

  公證人卻嚇怕了,寫急信來表示:一切糾紛都與他無關。當初買賣雙方本來就約定了,一手交錢,一手交地契,銀契兩訖,就再無瓜葛。

  羅蘭只得又回信解釋:她不是發現這葡萄酒莊有什麼問題,而是在酒莊裡又找到了一筆財富,需要聯系原主,退還原主先人的「禮物」。

  公證人的回信,字裡行間充滿了「長舒了一口氣」的欣慰。

  不過他懶得幫羅蘭再去尋找已經跑路的原主,因此洋洋灑灑地寫了一大段,勸說羅蘭打消這個念頭。

  「誠實而善良的小姐,你美好的心靈一定會得到天主的保佑與祝福——」

  公證人寫了一大段溢美之詞。

  「但是您與賣家的約定,就是買斷了酒莊的一切孳生品,自然包括了您發現的地窖,和地窖裡的酒——」

  「我能順帶向您請教一下,這些酒是哪一年的嗎?不瞞您說,蒙萊裡塔附近的酒莊,在二三十年前確實曾經出過精品……」

  「敝人對紅酒稍許有些研究,或許能有更多消息與您共享……」

  可還沒等羅蘭給公證人回信,唐格拉爾男爵已經來到了寄宿學校,見到了羅蘭。

  「歐仁妮,我的女兒,聽說你已經出手置產了?」

  羅蘭根本不知道父親究竟是怎樣得到的消息。

  她可想不到唐格拉爾男爵在不動產交易所和登記中心都有耳目,「唐格拉爾」這個姓氏在過戶名單上已出現,雖然沒有其他任何信息,男爵也能猜到——是羅蘭出手了。

  羅蘭:……看來以後置產可不能用真名。

  「我是來檢查你有沒有胡亂花錢的。」

  男爵不由分說,讓羅蘭跟著他一起上車。

  車夫迅速把車駕到了葡萄園旁。

  唐格拉爾男爵以與他的身材並不相符的敏捷一躍下了車,快步走到葡萄園跟前,檢查了一下葡萄的情況。

  「九千法郎,買下這樣一片葡萄園,出價是合理的。」

  男爵給了羅蘭一個正面評價。

  「只是回本的年限太長。九千法郎,十年才能回本;與九千法郎,三年能夠回本的資產相比,無疑應該選擇後者。」

  唐格拉爾看過葡萄園的狀況,顯然覺得要把這裡打理成為一座欣欣向榮的葡萄園,還需要很長的時間。

  羅蘭心想:好在這位父親還不知道「霉葉病」的事。

  接下來唐格拉爾下令,讓馬車車夫帶他們父女趕到酒莊裡。

  男爵一跳下馬車,就讓人帶他去酒莊的酒窖裡去。

  連看三座酒窖,男爵發現酒窖裡的橡木桶都是空的。他立即皺著眉頭問女兒是怎麼回事。

  「歐仁妮,不要覺得我對你嚴厲,我在教你,教你怎樣利用最大的機會獲取財富!」

  「這座酒莊,你買得太草率了,你連酒窖裡到底有沒有陳年的酒都不知道,就付錢了嗎?」

  「看起來,你的商業眼光,也就和你媽媽類似,你們也就操持操持小錢……」

  羅蘭頓時被這位「大言不慚」的「父親」給激到了。

  她臉上掛著甜美的笑容,說:「爸爸,說起酒窖,剛好,我有一件事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呢!」

  她挽起了男爵的手,親自帶唐格拉爾去了「第五號」。

  「爸爸,這是我在酒莊裡找到的存酒……還有參加博覽會的獲獎證明。」

  「1809,那個年份……」

  唐格拉爾男爵的眼立即就直了,迅速地數了一遍酒窖裡的存酒,然後開始計算:「好家伙,1819年的金獎,存了20年……」

  「近八百瓶……」

  敏捷如唐格拉爾,也沒能在一時半會兒算出這批窖藏好酒的價值。

  但是他臨走的時候,帶走了半打葡萄酒,說是去找巴黎的酒類公會去問一問價格。

  「歐仁妮,把這個酒窖好好鎖起來,輕易不要讓別人知道。」

  隔天,唐格拉爾夫人給羅蘭來了一封便箋,問羅蘭,在寄宿學校發現了什麼,以至於讓唐格拉爾男爵高興成這樣。

  羅蘭只得回信說她也不知道。

  但是既然如此,應該那半打葡萄酒得到了不錯的估價。

  沒過幾天,唐格拉爾男爵派專人送了一只匣子到寄宿學校來,指名要直接交到羅蘭手中。

  羅蘭把匣子打開,只見深紅色的絲絨墊子上,嵌著一枚晶瑩璀璨的鑽石吊墜。


第53章 基督山位面9

  凌晨,羅蘭穿上了一身年輕農民的裝束,將一頭又黑又亮的長發用頭巾緊緊地包起來,塞進一頂帽子。

  她穿著長褲,蹬上一對馬靴,用皮革的腰帶將自己的纖腰束起,對鏡照照,頗為滿意——鏡子裡是一名年輕帥氣的……農民。

  路易絲·德·阿米利小姐知道羅蘭今天要早起,此刻正舉了一盞油燈站在羅蘭寢室的門口。

  路易絲看見了羅蘭女扮男裝的樣子,驚訝得說不出來。

  半天,她才輕輕地感慨:「歐仁妮,你真是一個……赫爾庫勒斯。」

  赫爾庫勒斯是個傳說中的大力士,按照希腊神話,他需要男扮女裝地干活。

  羅蘭卻拍拍自己的細腰,笑著說:「不,我其實是個翁法勒1。」

  她囑咐路易絲:「一會兒幫我收起繩索,關上寢室的門。早課時我如果還沒有回來,就幫我扯個謊,請個假。」

  路易絲剛想說基督徒是不應該扯謊的,羅蘭卻已經把她事先准備好的繩索拿了出來,系在一張橡木椅子上,在窗口卡嚴實。

  她將繩索從二樓寢室的窗口垂下去。

  路易絲舉著燈走進來,剛想叫羅蘭小心,只見羅蘭輕輕一躍,人影已經消失在窗外。

  路易絲舉著燈來到窗口,擔憂地探頭張望。

  卻見羅蘭靈活得像一只雲雀,輕輕躍了兩下,已經落在寢室外的草叢中。

  她向朋友比了一個暫時告別的手勢,一轉頭,就見到兩個利納村的女工來接她。三個人辨了辨四周的情形,一起來到學校門口,繞開熟睡的門衛,輕手輕腳地溜出大門,踏上往利納村去的大道。

  四月的凌晨,天氣依舊寒冷。

  羅蘭手中提著一盞馬燈,此刻籠出一大團昏黃的光線。她和她身邊的女工們,每一次呼吸都呼出一大團白汽。

  可是人人都顯得很興奮。

  利納村種植的白蘆筍,已經到了可以采收的時候。羅蘭特地凌晨從學校裡溜出來,就是為了指點村民們到底應該怎樣收白蘆筍。

  利納村的菜地一旁,村民們早就在那裡候著。七八枚火把,稀稀落落地支在田地周圍,蘆筍田裡卻光線黯淡——任何光線都可能影響白蘆筍的生長,村民們特別擔心影響了蘆筍的品質,所以不敢舉著火把靠近。

  這種環境卻是安娜的丈夫加斯帕爾最習慣的。

  他雙膝跪地,伸手撫摸土壟。

  他的觸覺格外靈敏,雙手所及之處,土壤表面任何細微的變化都逃不過。

  加斯帕爾很快找出了那些已經長高,將將要把土層頂開的白蘆筍。他用手把這些蘆筍尖附近的土層撥開,讓蘆筍尖冒出來。

  羅蘭隨之上前指點:

  白蘆筍的采收有兩種方法,一種是將蘆筍周圍的土層慢慢挖開,將頂端帶有尖鉤的鐵钎從上面探入蘆筍的根部,在那裡用尖鉤切斷蘆筍。

  另一種方法是判斷准了蘆筍生長的方位,從高高隆起的土壟側面把鐵钎直接深入土中,切斷蘆筍根部,然後將整枚蘆筍從土裡提起來。

  第一種方法很費事,但只要小心行事,很容易就能獲得完整的蘆筍。

  第二種方法快速迅捷,如果是羅蘭自己,鐵钎一出手,就能采下一枚完整的白蘆筍。但是沒有經過訓練的人往往很難准確地切斷蘆筍根部,將蘆筍提起時可能會讓它斷在土中。

  對於白蘆筍而言,「品相」是決定價格的關鍵,任何斷裂、掉頭、蘆筍頭變紅、變綠……都會把這種農產品從身價不菲的精品變成不值什麼錢的殘次蔬菜。

  羅蘭讓村民們自己決定用什麼方法采收。

  有些村民求穩,用第一種方法,但是挖得很慢,恨不得半小時才能挖出一枚。挖完之後又得把挖出的深洞填上,以待其余白蘆筍繼續在土中生長。

  另一些村民求快,跟著羅蘭學第二種方法,卻接二連三地把蘆筍挖斷。

  望著好不容易培植出的粗壯蘆筍,卻從中間斷開——村民們一個個唉聲嘆氣。

  羅蘭卻笑著安慰他們:「這有什麼?現在你們不過是手生罷了,等到熟練之後,那就是一钎一個。」

  「這些斷了的蘆筍,雖然賣不上價錢,但是於味道無損,你們大可以做成菜肴,好好品嘗。」

  「白蘆筍能做的好吃的可多啦,最簡單的白煮一下,澆上醬汁就是美味。如果有火腿,片一小片下來,搭配新鮮的白蘆筍吃,那味道,嘖嘖嘖……」

  村民們聽見羅蘭說著,全都笑了起來,說:「歐仁妮小姐,天下怎麼會有您這麼會安慰人的小姐。」

  羅蘭自己也笑了。

  她既是在安慰人,也是鼓勵村民們自己嘗一嘗種出來的成果。

  當他們自己體會過這種珍饈有多麼美味,就一定能更加動力滿滿地精心培植——單純為了利益,培植白蘆筍只是一種商業行為。

  但如果有熱愛,精心培植出來的蘆筍想必也會擁有不同的滋味。

  「老伙計們,聽我說,為了提高效率,咱們寧可現在交點學費,練習一下第二種方法。」

  羅蘭穿著農民的服裝,說話也說得像一個地道的農民。

  「這蘆筍的采收,從四月開始一直持續到六月,天天都得這麼一大早起來。要是每天都要花上三四個小時,那麼白天的活兒誰還干得動?」

  「再說了,五六月裡,咱們可以干的農活還有那麼多,葡萄園的活計也不少。為了每天能多睡倆小時,咱們也得多練習練習,大伙兒說是不是?」

  村民們紛紛笑了起來,連連說歐仁妮小姐為了勸他們多嘗嘗美味煞費苦心。

  正如羅蘭所料,村民們在剛開始采收的兩三天裡,挖壞了不少成熟的白蘆筍,但是隨著技術熟練,成功率也越來越高。

  他們把挖出的白蘆筍挑出一部分品相好的,用綿紙包起來,送到隔壁鎮上,立即銷售一空。

  不到一周,村民們就發現,他們不再需要把蘆筍送去鎮上的市集了,只要在村口擺個攤,自然會有人找過來購買。

  甚至有些買家還不滿足,想要預訂村裡接下來幾天的出產。

  誰知利納村的村民們很有骨氣地拒絕了:

  「對不起,村裡接下來幾天的出產,我們有特殊的用途。」

  羅蘭接連兩天早起,凌晨爬窗出校園,把采收蘆筍的技巧都教給了利納村的村民。

  之後她終於可以睡兩天好覺了。

  連帶路易絲也不需要總替她提心吊膽了。

  誰知,一周之後,寄宿女校收到了一份來自利納村的禮物。

  藤編的籃子用深藍色的棉布嚴嚴實實地遮著,裡面盛著滿滿一籃,胖乎乎、白生生的鮮嫩白蘆筍。

  「這些是特別感謝學校對利納村的幫助。」

  把白蘆筍送來的女工們誠懇地說。

  的確,寄宿女校的存在,幫助利納村度過了最苦難的時光,在女人們最無望的時候,給了她們一個可以謀生的去處。

  「此外我們還想特別謝謝歐仁妮·唐格拉爾小姐。」

  學校的校長和教員們卻都還不知道是羅蘭指點村民種下的這些蘆筍。

  但他們知道,羅蘭曾經花「重金」打點這些女工,讓女工們優先幫她干活。

  另外拜唐格拉爾男爵的宣傳,羅蘭買下了附近葡萄酒莊的事也已經傳遍了。學校裡不少人知道羅蘭正雇佣了利納村的村民,幫忙打理葡萄園。

  因此利納村向羅蘭致謝,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沒有人知道羅蘭偷偷溜出學校的事。

  也沒人知道怎麼料理白蘆筍——

  廚娘望著送到廚房裡來的新鮮白蘆筍發愣。寄宿女校雖然號稱是培養「貴族小姐」的地方,但是廚娘還真的親手烹飪過這種罕見的食材。

  好在有利納村的女工們。

  她們已經嘗過不少白蘆筍,嘗試了羅蘭教給她們的各種做法。

  「把蛋黃盛在小銅盆裡,連盆浸在沸水裡,借這溫度打發;」

  「往裡頭加檸檬汁,然後再加黃油;」

  「打勻,打勻……快!」

  「最後加一點龍蒿草調味,就成功啦。」

  「這是什麼醬汁?」廚娘嘗過味道,驚嘆之余,趕緊在心裡把食譜迅速記下來。

  「這叫荷蘭醬,是唐格拉爾小姐教的……」

  另一個女工趕緊用胳膊肘撞撞同伴,說話的女工趕緊改口:「原本是村裡人自己隨意調的醬汁,後來唐格拉爾小姐嘗了嘗,說她在巴黎嘗到過,應該就叫荷蘭醬。」

  廚娘恍然大悟,心想唐格拉爾小姐是大富豪的女兒,富貴人家,自然見識過這些。

  當晚的晚餐,白煮蘆筍配荷蘭醬,就成了當家的主菜。

  白蘆筍相比青蘆筍,味道更清甜多汁,且少了青蘆筍常有的苦澀味,用絲滑香濃的荷蘭醬調味,把白蘆筍本身的鮮甜襯托得淋漓盡致。

  晚餐餐桌上,卻有一個人姍姍來遲——波爾波拉小姐。

  在與羅蘭和路易絲的比賽中落了下風的波爾波拉小姐,轉眼就從女學生裡一呼百應的「領袖」,成為了人人討厭的「公敵」。

  說到底,還是為了當初比賽時雙方的「賭注」。

  羅蘭和路易絲贏得了比賽,其她女學生們就得替她倆承擔整個學期的課外勞務。

  女學生們怨聲載道了幾天之後,突然醒悟過來:她們要承擔額外的勞務,這是誰造成的?——是波爾波拉小姐啊!

  是她,信誓旦旦,說一定能贏得比賽;

  也是她,自不量力去挑戰擁有「絕對音感」的唐格拉爾小姐,結果讓對方放出大招,最後輸個一敗塗地。

  既然一切都是由波爾波拉小姐造成的,那麼憑什麼大家要平攤這些勞務?

  抗議聲中,波爾波拉小姐默默地接下了所有額外的勞動。相當於她一個人同時承擔了三個人的工作,時常忙到很晚。晚餐也是最後一個來享用的。

  波爾波拉小姐一進餐廳,就看見了旁人的盤子裡都盛著她從未見過的食物。去廚娘那兒一問,卻被告知她來晚了,所有的白蘆筍都已經分配出去了。

  波爾波拉小姐垂頭喪氣地托著她的盤子,來到自己的位置上。

  這盤子裡只有兩塊面包,和一抹醬汁。

  其她同學還有正在繼續用餐的,見到波爾波拉小姐入座,紛紛轉頭,不願意與她交談,仿佛生怕她分去了盤中的美味。

  波爾波拉小姐心中又是屈辱,又是難過,緊抿著嘴,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

  她卻使勁兒地昂著頭——至少,不能在這些人面前顯出她的軟弱。

  突然,面前桌面上出現了一只潔白的瓷盤,瓷盤裡橫躺著兩枚白胖可愛的蘆筍,蘆筍上澆著奶油色的醬汁。

  一股清甜的水汽似乎撲面而來。

  波爾波拉小姐抬頭,臉色變幻。

  她面前正是「死對頭」羅蘭,靦腆的路易絲正縮在羅蘭身後,悄悄地探出個小腦袋。

  「這份是我的,但之前利納村的朋友們請我品嘗過這種美味,我聽廚娘說你這裡還缺一份,所以……」

  「你……」

  波爾波拉小姐緊繃著臉皮,實在是不知道該接下好,還是該拒絕好。

  羅蘭卻全是一副無所謂的表情,似乎波爾波拉小姐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罷,對她都不會有什麼影響。

  「你……」

  波爾波拉小姐低下頭,想了片刻,又抬起頭來,問: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羅蘭滿不在乎地撇了撇嘴,說:「那天你說的,有錢換不來尊重。我覺得這話說得有道理。」

  「有天賦、有才能,都能換來尊重。此外我還認為……敢於承擔後果、信守承諾,也同樣能換來尊重。」

  波爾波拉小姐盯著羅蘭,眼睛飛快地眨著。

  她終於扶著桌面站了起來,向羅蘭伸出右手:「歐仁妮——」

  「愛洛依絲——」

  兩名少女相互握了握右手,此前的一段恩怨,算是一筆勾銷。

  當利納村的白蘆筍開始遠近馳名的時候,羅蘭已經開始著手打理她的葡萄園。

  此前羅蘭拜托唐格拉爾男爵向校方打了招呼,她現在能夠在下午時分自由出入學校,去過問她的「產業」了。

  唐格拉爾甚至還給她一匹溫馴的小母馬,寄養在學校的馬廄裡,這樣,羅蘭出門實在是方便得太多了。

  於是她去鎮上拜訪了藥劑師,得到了一種叫做「硫酸銅」的藥劑。她把藥劑帶回了葡萄園,讓人把藥劑和熟石灰混合,加入160倍的清水攪勻,就得到了一種天藍色膠狀懸濁液2。

  「太漂亮了!」

  在葡萄園幫忙的利納村民情不自禁地感慨。

  「這麼純淨的天藍色,比最清朗的天空還藍!」

  羅蘭立即潑了一大瓢冷水:「請注意,這東西是有毒的。」

  「如果誤服,就要立即服用大量雞蛋清解毒——你家養了一季的雞,好不容易產蛋了,用來為你解毒,不就又白忙活了?」

  「這……」

  村民們一聽說有毒,立即拘謹了不少,不敢再隨意擅動那藥劑。

  「來,試試看這個噴管好不好用。」

  羅蘭給村民們看她閑時設計出的「噴管」——這種噴管連接到一個水槽,能利用大氣壓,從水槽裡把藥劑抽出來,通過噴頭噴灑。

  村民們試驗的時候還是使用清水,不敢動用寶貴的藥劑。

  但試了試,他們覺得這種噴管比什麼都好用。

  「歐仁妮小姐,這個東西,澆水可以用它嗎?」村民們興高采烈地詢問。

  「噴出來的水,比我們一瓢一瓢地澆,好像更容易呢。」

  羅蘭抿嘴而笑:這是當然的。

  使用噴管,可以將灌溉用水,或者殺菌除蟲的藥水裝在水槽裡背在背上,比傳統的手提方式輕松了不少。噴出的水霧細密勻淨,比起一瓢一瓢的澆灌,既節約水源,又能達到更好的效果。

  「各位,拜托啦!請幫我將這些藥劑噴灑在葡萄葉上,尤其是葡萄葉的背面也需要噴灑。」

  「還有,別忘了葡萄根部的土壤。」

  臨出發前,羅蘭鄭重拜托前來幫忙的村民。

  「只有這樣,才能杜絕『霉葉病』,才能讓這裡的葡萄老藤重新掛果結實。」

  「放心吧!歐仁妮小姐。」

  幾個村民背上了木筒改裝成的水槽,舉起噴管走向葡萄園,面對剛剛萌生綠意的葡萄老藤,開始噴灑藥劑。

  羅蘭在他們身後凝望,心想:這下,「波爾多液」可以大顯身手了。

  是的,她調制的這種藥劑,正是後世大名鼎鼎的「波爾多液」——

  這種農藥以「波爾多」命名,正是因為它最早發現於法國著名的葡萄酒產區波爾多,是一種利用無機銅離子殺菌,消滅「霉葉病」的藥物。

  根據22世紀出版的《葡萄種植史》記述,歷史上波爾多的葡萄園也曾經遭遇「霉葉病」的侵害,葡萄園中無論是新藤還是老藤,都枝葉凋零,無一幸免。

  唯獨有一處公路邊的葡萄園,因為噴灑了防止饞嘴路人偷吃葡萄的「毒藥」而免遭霉葉病侵襲。

  於是,這種「毒藥」搖身一變,成為對抗病魔的「良藥」,從而治愈了波爾多萬頃葡萄園。

  「霉葉病」,是真菌引起的一種植物疾病,波爾多液(堿式硫酸銅)能夠阻止病原孢子萌發,從而阻止真菌繁殖,正是對症下藥的良藥。

  正想著,羅蘭忽然聽見道路上傳來馬蹄聲聲。

  一駕廂式馬車朝她的酒莊駛來,正好停在酒莊門前。

  廂式馬車上寫著名字:「湯姆遜和弗倫進出口有限公司」。

  這個名字好熟悉……羅蘭一怔,立即提起她的長裙,快步向那座馬車跑去。


第54章 基督山位面10

  「湯姆遜和弗倫進出口有限公司」是羅蘭在上一個位面合作過的公司。

  那家公司收購了貝內特家松林裡出產的松露,給了羅蘭第一桶金和種種便利。現在再見到這間公司的馬車,羅蘭頓感親切。

  她雙手提著長裙,風風火火地跑上前,心裡猜測馬車裡會不會再次走出來一位,衣著周正,精明而市儈的大管家。

  馬車夫喝止駿馬,眼前的馬車停下,黑漆漆的車門打開,羅蘭先見到了一雙穿著紫花布長褲的大長腿,用同樣布料的褲腿綁帶緊緊地束著,以避免褲腳直接彈到膝蓋上去1。

  羅蘭趕緊收住了腳——她意識到這不是她認識的人。

  接著,一個頭頂金色亂發的高個子男人從馬車廂裡走了出來。

  他身穿藍色外套,外套敞著,露出裡面一件米白色的絨呢背心,年紀大概在四十到五十歲之間。

  他的穿著打扮十足十是個老派的英國紳士,但是他眼神既莫測高深,又剛強堅毅,完全不像是個商人。

  只不過,羅蘭莫名覺得他的神色裡透著滄桑,與他的年紀不大相符——仿佛他在這個位面已經待了很多年,很多年。

  「小姐,請原諒,我不說法語。」

  男人開口,是一口帶著北部口音的英語。

  這令羅蘭回想起了上一個位面的生活,心頭湧起一陣眷戀。

  「不過您可以說法語,我聽得懂。」男人揚著下巴,高傲地說。

  羅蘭也自然而然也把語言切換成了英語。

  她衝來人行了一禮,說:「不妨事,我的英語,勉強能算是靈光。」

  對方點點頭,開口道:「敝姓威爾莫,到這裡是來打聽一座葡萄酒莊。」

  羅蘭也點點頭,說:「如您所見,這裡就是一座葡萄酒莊。」

  威爾莫先生「嗯」了一聲,說:「您可能會覺得唐突,我就這麼直接找上門來。但我收購的這家公司,一直從事南北食品與飲料的貿易活動——按照公司的記錄,它曾經在二十多年前,從這裡的某一間酒莊收購過一種好酒。」

  「這種酒很合英國人的口味——老天,這話聽起來可不像是什麼贊美。但是,它確實曾給這間公司帶來了不錯的利潤。」

  「在過去的十幾年中,由於海峽兩岸的局勢各有各的不安穩,我想,這樁生意的雙方彼此失去了聯系。直到最近,我才收購了這家公司。」

  「我這個人一直遠離故土,過著離群索居、孤家寡人的日子,在歐洲大陸游蕩。」

  「但這並不妨礙我對利潤的追求和對金錢的渴望。」

  「既然他們覺得需要,那麼我就來尋訪。」

  說完,這個英國人地彎下腰去向羅蘭行禮。

  羅蘭想了想說:「威爾莫先生,請你到酒莊裡少坐。」

  既然生意上門,又是合作過的「信譽」商家,她為了酒莊的將來著想,自然需要招呼一下來人。

  馬車停車的地方距離酒莊的大廳還有些距離。羅蘭在前面領路,來自英國的紳士默默地跟在她身後。

  「他們這是在做什麼?」

  突然,威爾莫先生發出一聲疑問。

  羅蘭轉頭,見到這位英倫紳士正伸手指著行走在一壟一壟的葡萄老藤之間的工人們。

  「他們在噴灑一種藥劑,這種藥劑阻止葡萄得霉葉病。」

  「哦?」

  「這裡的葡萄得了一種叫做『霉葉病』的真菌感染疾病。葡萄園的工人們正在噴灑藥劑,保證葡萄葉片不至於霉爛,能夠順利掛果。」

  英國人馬上說:「我過來的路上經過不少葡萄園,他們也有這樣的問題。小姐,您介意我打聽一下這種藥劑的配方嗎?或者這個問題我應該向園主人提起。」

  羅蘭微笑:「敝姓唐格拉爾,我就是園主人。」

  她說到自己姓「唐格拉爾」的時候,正扭臉望著葡萄園中噴灑藥物的工人們,因此沒注意到身邊的英倫紳士臉上掠過一抹烏雲。

  「至於藥劑的配方麼……我完全不介意。」

  「事實上,我已經把這種藥劑的配方留給了鎮上的藥劑師。鄰近葡萄園的園主到鎮上一問,就能配出同樣的藥劑使用啦。」

  羅蘭再度轉過臉,望著身邊的紳士。

  她的答案出其不意,令英國人愣了愣神。

  「您就不擔心……他們同樣抑制了葡萄的霉葉病之後,產出美妙的葡萄酒,與您的酒莊競爭?」

  羅蘭笑了,搖著頭說:「完全不擔心。相反,我盼著大家把葡萄都治好呢。」

  她指著遠處聳立在平原上的蒙萊裡塔說:「換做二十年前,人人都知道蒙萊裡平原是個出好酒的地方,商人們都願意到這裡來買酒。巴黎城裡,人們也願意買蒙萊裡出產的酒。」

  「經過這麼多年的動蕩不休,蒙萊裡的酒莊大多命運坎坷,又有不少葡萄園蒙受了霉葉病的侵襲。」

  「現在提起蒙萊裡,人們知道的恐怕只有蒙萊裡塔,而沒有出產的好酒。」

  「就算我這一家酒莊能夠重整旗鼓,重新釀出好酒,送到巴黎,也是勢單力孤。人們問起,都只說是一個籍籍無名的小酒莊罷了。」

  「唔……」

  威爾莫先生似乎開始領會羅蘭的意思。

  「酒莊要產出好酒,除了絕佳的『風土』以外,還需要侍奉葡萄的勤勉、釀酒技術的精准,天時、地利、人和……無一不可缺。」

  「使用藥劑防病,不過是這些因素裡最微不足道的一個。我又何必在這點小事上斤斤計較呢?」

  羅蘭這麼一解說,英國人終於矜持地點點頭,算是認可了她的說法。

  「小姐,您很會說。」對方評價。

  羅蘭也意識到了,干脆地閉上了嘴,揚著頭,把英國人引進酒莊。

  酒莊裡,昔日在巴黎酒類博覽會上獲得金獎的那塊獎牌,現在被裱在了一只畫框裡,用玻璃罩子罩著,放在了最顯眼的位置上。

  英國人端詳了一會兒獎牌,緩緩地開口問羅蘭:

  「小姐,您的酒莊裡,有多少盛在橡木桶裡的陳酒?」

  羅蘭搖搖頭:「目前沒有。」

  「沒有?!」威爾莫先生驚訝地大聲問,「這樣我怎麼能相信你的酒莊能產出好酒?」

  羅蘭卻很平靜,點著頭,把過去這段時間裡酒莊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包括那位年輕的主人是如何不管不顧地把酒莊賣給她,她又是怎樣從對方留下的胡桃夾子裡找到了「第五號」酒窖的線索,進而找到了多瓶陳年佳釀的故事。

  威爾莫先生聽得入了神。

  當羅蘭講到她在地圖裡找到線索,在酒窖的牆壁後面發現了一座拱門的時候,這位先生眼神奇異,眼中似乎有光在閃爍。

  羅蘭一口氣把故事講完,這才捧出一瓶她在「第五號」裡找到的佳釀,遞給英國人:「這瓶就是我找到的『寶藏』。」

  英國人聽見「寶藏」兩個字,忍不住揚起了嘴角,稍許帶了幾分笑意。

  「我周游過世界,聽過各種各樣關於『寶藏』的傳說。我熟悉『寶藏』這個詞的來源——貝都因人的寶藏是綠洲,北美淘金者的寶藏是埋在地表以下的金礦,在維京人那裡,他們用『寶藏』來稱呼自己的愛人2……而您,唐格拉爾小姐,我必須說,您的寶藏是多麼可愛啊!」

  「是的!」

  羅蘭被這長長的一段說辭說得笑了起來。

  「它證明我的努力是能夠得到回報的。」

  「即使這樣的努力需要持續付出二十年、三十年?」

  英國人一雙炯炯有神的黑褐色眼睛,正專注地凝視著羅蘭。

  羅蘭笑了:「確實如此,所以人們才格外需要這樣的證明。」

  她把酒瓶遞給威爾莫先生,「這瓶送給您。」

  「不過,根本用不了二十年、三十年,只用兩年、三年……我就能釀出能與之媲美的好酒。」

  來自22世紀的羅蘭,對她而言,釀酒術是一門科學而不是玄學。

  老園主能夠做到的,是通過時間醞釀完美。

  而她卻能通過技術讓這追求完美的過程加速。

  「哦?」

  威爾莫先生見到她如此自信,懷疑地揚起眉。

  「兩年、三年……別說您這樣一位年輕的小姐,換成是任何一位葡萄園園主,都沒辦法讓一座正在恢復元氣的酒莊產出金獎美酒。」

  「如果我和你對賭,你敢嗎?」

  「賭你在三年內能不能釀出能夠獲得博覽會金獎的好酒。」

  羅蘭迎面對上英國人的眼光:「這有什麼不敢的?您的條件是……」

  「如果你能釀出和三十年前品質一樣的好酒,我再送給你一座同樣大小的酒莊。」

  「但如果您沒能做到,就把這座酒莊雙手奉上。」

  如此財大氣粗,如此的豪賭——

  眼前這個,究竟是什麼人?

  英國人說話一點兒也不客氣,他的聲音裡甚至帶有一點點尖銳的金屬摩擦聲,讓人感覺稍許不快。

  誰知在這種事情上,羅蘭是個異類,天生膽子大。

  「行,你要打賭,我便接著。」

  「在種田這件事上,我還從來沒怕過。」

  「不過我把話說在前頭,到時候您可得送給我一座離這裡比較近的酒莊,免得太遠了我不方便打理。」

  「你真的……」

  英國人那對寫滿了滄桑的黑眼睛緊緊盯著羅蘭,看了半天,忽然失笑。

  笑容從他的嘴角迅速漾開,懷疑和緊繃著的敵意瞬間不見了,取而代之以自嘲,嘲笑他自己,竟然這麼沒來由地與人較勁……尤其是,與面前這樣年輕的小姑娘。

  「小姐,請原諒我,竟然提出了這麼不紳士的請求。」

  「但這的的確確是一個玩笑。」

  英國人摘下頭上的帽子,深深地向她鞠躬行禮。

  「我絕不否認,您令我印像深刻。」

  「因此我懇求您,將來您的酒莊名聲大噪,供不應求的時候,請稍許通融一二,讓我的公司,能夠有幸在您的客戶清單上排在前列。」

  羅蘭驚訝地看著威爾莫先生。

  她也鬧不明白眼前的這位怎麼就在一瞬間就改了主意的。

  但是她感覺到了什麼:眼前這個英國人,似乎在對她進行試探。

  是在考驗她的能力,還是在測試她這個最不像酒莊主人的酒莊主人,究竟是怎樣一副性格?

  羅蘭依舊將那瓶「寶藏」送給了威爾莫先生。

  「這個送給您。」

  威爾莫先生依舊是那一幅矜持表情:「我可以付錢……」

  羅蘭頓時揚起嘴角:「送給您是因為……您不像是一位經常能收到禮物的人。」

  威爾莫聽見這話,顯然受到了一點小小的震動。

  他退後一步,向羅蘭鞠躬致意,應當是感覺到了羅蘭的真誠善意。

  「您如果喜歡,就請保留酒莊的地址。我敢保證,若干年以後,這樣的美酒,一定會重新現身巴黎的博覽會。」

  雙方正准備友好告別的時候,酒莊外忽然有些動靜。

  「歐仁妮,歐仁妮……」

  有個年輕人的聲音在大喊。

  「尊敬的小姐,看起來您有客人造訪。」

  英國人的嘴角掠起一絲笑意。

  羅蘭:這是誰……這麼大呼小叫,毫無禮貌。

  外面進來一個酒莊的工人,幫外頭的人通報。

  「外頭是一個小伙子,說是來看望您的。」

  「他說他叫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子爵。」

  英國人也聽見了「德·莫爾塞夫子爵」這個名字。

  羅蘭沒有注意到他,如果她留意,就可以見到英國人的瞳孔不由自主地縮放了一下。

  「看來我打擾您會見老朋友了。親愛的小姐,回見——」

  英國人告辭得極其簡短,轉身就走,壓根兒不想停留。

  外頭那個「大呼小叫」的德·莫爾塞夫子爵卻正好於這時衝了進來,直接越過英國客商,衝著羅蘭張開手臂:「歐仁妮——」

  羅蘭高傲而冷淡地把手伸給他。

  這位子爵先生硬生生把張開的臂膀和已經探出去的嘴唇收了回來,最終捧住了羅蘭的小手,在手背上輕輕一吻。

  「您是在『壯游』3出發之前,來看我的嗎?」

  羅蘭想起唐格拉爾夫人的提醒。

  而她面前出現的提示也說明了這一點:「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子爵,德·莫爾塞夫伯爵的獨生子。德·莫爾塞夫與唐格拉爾兩家有意撮合,安排聯姻。」

  誰知年輕的子爵喜滋滋地搖頭否認:「不是,我已經去過了瑞士和巴伐利亞。現在正趕往南方,之後要去地中海沿岸、西班牙和意大利,正好路過這裡,想起你在這裡讀書……」

  敢情這位不是特地趕來看她的呀。

  ——還真誠實。

  阿爾貝絲毫不知道他已經從眼前的姑娘心裡得到了這種算不上贊美的評價。

  他滔滔不絕地說著他的計劃:「去那些地方至少要花上兩三年的時間,我打算先在馬賽好好轉轉,畢竟爸爸和媽媽就是在那裡長大的……」

  「……然後去西班牙,之後才是意大利……」

  「……老天爺,希望到那時我身邊的錢還夠用……」

  「歐仁妮,你那開銀行的老爹在羅馬有分號嗎?」

  還沒等羅蘭回答,這個年輕的小家伙已經繼續以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往下說話:

  「哦,我終於有機會擺脫巴黎的鬼天氣,去南方享受無邊無際的日光了!」

  「哦,熱那亞、佛羅倫薩、那不勒斯迷人的伯爵夫人們4,我來了!」

  羅蘭:……什麼?

  「歐仁妮,你說說看,我在意大利能擁有幾次艷遇?」

  羅蘭真想問問對方的腦子是不是有問題。

  或許……阿爾貝本人根本不知道父母對於他們兩人有聯姻的安排?他們只是要好的兒時玩伴?

  ——這樣就說得通了。

  「別這樣,歐仁妮,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阿爾貝那對眼睛幾乎笑得彎起來,「你我的婚事等我回到巴黎,父母們就自然會安排,不用你我操心。」

  羅蘭腦後有汗。

  所以……阿爾貝跑到「未婚妻」跟前,要對方猜猜自己將來會有幾次艷遇?

  「但在那之前嘛,自然應該在南方那樣熱烈的天氣裡,享受一下艷福,這樣以後我也可以有在巴黎的沙龍裡吹噓的資本對不對?」

  「當然——」

  羅蘭已經基本看清了眼前這是個憨貨,她面對阿爾貝,笑嘻嘻地回答。

  「祝您在意大利交上好運,艷福連連……或者干脆在佛羅倫薩置產,在托斯卡納的山區裡挑選一座城堡買下,把您的情婦們都邀請去那裡,熱熱鬧鬧地飲宴、享用美酒、開舞會……」

  「子爵大人,相信自己,您可以的!」

  「歐仁妮,別這樣……」

  阿爾貝兀自不知道自己究竟哪裡惹毛了親愛的歐仁妮。

  他明明只是路過這裡,卻特意中斷了行程去寄宿學校打聽,聽說她在酒莊,就專門跑來酒莊看她。

  「歐仁妮,我著實有些摸不透你的脾氣……」

  年輕人伸手,勾著手指拽了拽自己鬢角的頭發,那可是在巴黎最好的理發師手下剪出的飄逸短發,以後去了南方,這樣的發型都不知道能不能保持住……

  剛見面,這個小女孩兒就在自己面前大肆冷嘲熱諷——阿爾貝著實是不明白。

  ——要在托斯卡納山區買城堡,明明只有娶了她才能辦到啊。

  在阿爾貝心裡,唐格拉爾小姐,就等於一個長相漂亮的大金礦。

  而他,年紀輕輕就已經受封子爵,前途無量,將來自然可以給予妻子足夠榮耀的地位。

  娶妻之後,他理應按照天主的指示,盡力保持對妻子的忠貞,除非遇上實在無法抗拒的誘惑……但這娶妻之前,尤其是「壯游」的時候……歐仁妮為什麼要嘲笑他所渴望的「浪漫」?

  兩個年輕人的見面絕對談不上歡欣,但是多虧了雙方的克制,最後還是客客氣氣地收場了。

  羅蘭將阿爾貝的失禮認作是時代不同導致了人們對「禮貌」的認識有所不同。

  她幾乎可以認定,這位一定是個單純天真的「原著人物」——不會有哪個選手這麼傻,上來就用這種不尊重的態度,得罪所有的女性觀眾。

  而阿爾貝則將羅蘭的失禮歸咎於近來新掀起的女校教育——

  「不知道現今的女校都在教什麼,這個社會真的不再需要更多的戰爭女神和勝利女神了。看看歐仁妮現在的樣子,她就算是放在戰場上也堅不可摧啊!」

  「我想要的是,米羅的維納斯,卡普阿的維納斯……實在不行,維羅納的朱麗葉也行啊!」

  一想起他渴望邂逅的那些「美人」們,阿爾貝立即將未婚妻唐格拉爾小姐拋在了腦後。


第55章 基督山位面11

  位面裡一到收獲的季節,位面外就立即迎來津津有味的討論。

  基督山位面的周邊商店裡,一度脫銷的新鮮白蘆筍終於上新,觀眾們總算能像位面裡的人物一樣,吃上了水煮白蘆筍配荷蘭醬,或者烤白蘆筍配現切火腿片。

  「為什麼我總覺得自己盤子裡的白蘆筍,沒有位面裡的人享用的好吃?」

  「你這白蘆筍是無土栽培的吧?」

  「是……」

  「無土栽培的白蘆筍比用羅蘭在位面裡的方法培育出來的白蘆筍要便宜三分之一,味道當然沒有人家的好。」

  恍然大悟的觀眾們紛紛感慨「手慢無」——周邊商店裡也有「有土栽培」的白蘆筍,和他們在位面裡看到的一模一樣,只是一上架就會被搶光,目前只能預約。

  白蘆筍的熱度還沒有過去,位面裡已經收成了一季葡萄。

  葡萄收成的時候,利納村的村民全部上陣,忙了整整一周,把煥然重生的葡萄老藤上結出的碩果采收、榨汁、盛入大桶開始發酵。

  當季可飲的新鮮葡萄酒一個月之後就可以飲用了。其余的則再次處理、過濾,盛入巨大的橡木桶慢慢窖藏,等待時間賦予它們風味。

  這天利納村的村民們紛紛穿起盛裝,打扮得像過節一樣。

  陷入絕境的葡萄園煥發新生,似乎預示著他們的人生也已經走過了最低點,從今往後利納村的生活會一點一點轉好,回到他們記憶中最好的樣子……

  這天村民們在室外架起了大鍋,一鍋用來燉半歲大的春雞。鍋裡加入珍珠洋蔥、鮮口蘑、胡蘿蔔,再倒入紅酒,蓋上鍋蓋燜。

  另一鍋的做法也類似,但是食材是村民們去附近森林裡用陷阱抓來的野兔。

  一時間紅酒燉雞和紅酒燉兔腿都燉好,鍋蓋一揭,香氣撲鼻,盛在粗陶盤中,送到每個前來幫忙采收葡萄和釀酒的村民面前。

  鮮嫩的雞肉或者兔肉送入口中,引來一片贊嘆。

  紅酒是為這兩道菜點睛的調味品,酒不止殺去了肉食的腥味,酒中的單寧酸也令雞肉和兔肉肉質更加柔嫩。湯汁裡滿是肉食的鮮味,還多一股來自葡萄的果香,用面包蘸著吃,同樣可以大快朵頤。

  新釀出的葡萄酒則敞開供應,想喝多少就可以喝多少——新酒的酒精度很低,很難喝醉。令村民們感到醺然的,是這種撲面而來的幸福感。

  位面外——

  「好家伙,我直接好家伙——」

  「紅酒燉n3909又被搶光啦!」

  「我太聰明了,我下單了紅酒燉兔腿。手快,搶到了最後幾單。」

  「——等等,位面直接公布了羅蘭的食譜。」

  「各位廚藝精湛的小伙伴們,可以自己動手烹飪起來啦!」

  羅蘭的大多數粉絲都是熱衷廚藝的烹飪好手,他們紛紛表示:早就在等這一刻了。

  除此之外,基督山位面裡還有另一個群體:樂迷。

  他們看過羅蘭和波爾波拉小姐那一場比賽的專門剪輯之後,紛紛對這個位面表示看好——

  「唐格拉爾小姐確實很有歌唱家的天賦。」

  「是呀,原著裡也是這麼寫的。」

  「德·阿米利小姐的鋼琴相當不錯,我很看好她。」

  「啊,終於在『魅影位面』之外找到了樂迷可以一看的位面。」

  「拜托了,位面導演,讓我們多看一些十九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歌劇名作吧——那可是一個名家輩出的時代……」

  「+1,期待!」

  誰知,樂迷們加入成為「基督山位面」的觀眾之後,竟然也不由自主地開始跟著其它觀眾一起開始買買買,吃吃吃……

  「這好像並不是我來這個位面時的本意。」

  「我也是……但我就是停不下來。」

  「啊,唐格拉爾小姐給杜普雷夫人送去了自己煮護嗓茶!我想知道她會不會公布配方。」

  「公布配方啦!太好啦!」

  「走起,讓我們也把這護嗓茶煮起來。」

  「天啦,唐格拉爾小姐還把葡萄園釀酒剩下的葡萄籽做成了保養肌膚的面膜……」

  「號外,位面同款的葡萄籽面膜有售!」

  「除了面膜,還有紅酒spa和葡萄籽spa可以預約了!」

  「這個位面簡直有毒,我感覺上了賊船!」

  「我來了這個位面之後就沒停下過手,一直在買買買,做做做,吃吃吃……」

  「買買買吃吃吃算什麼,你們知不知道,最近寵物領養中心的『奶牛貓』全都被人領養了嗎?」

  「這……」

  事實確實如此,萌寵界最近掀起了一股「黑白花」的風潮——主要是因為「基督山位面」裡,一直跟著選手羅蘭身邊的那只「黑白花」,實在太萌了。

  為了葡萄園的安全,羅蘭在酒莊上養了四只獵犬,兩只成年犬兩只小犬。

  四只獵犬,竟然全都聽羅蘭那只「黑白花」小貓的話。

  這只名叫「露娜」的小貓看起來格外嬌弱,舉止優雅,行動緩慢,但一見到耗子會炸毛跑掉的那種。

  令所有觀眾大跌眼鏡的是,這只小貓竟然能夠指揮酒莊上的四只獵犬。每次羅蘭需要獵犬們做什麼,她完全不需要直接指揮獵犬們。

  相反,她只要在露娜面前連說帶比劃一陣,小小的黑白花自然會跑去找到四只獵犬,將羅蘭交代下來的事一一辦妥。哪怕是讓獵犬們去抓耗子,四只獵犬也會照辦不誤。

  就這樣,位面外的「黑白花」竟然也跟著火了。

  這些位面外的「反饋」露娜全都知道,心裡直樂,唯獨礙於規則,不能與羅蘭分享。

  誰知她去找羅蘭「撒嬌」的時候,卻見到羅蘭蹙了眉頭,在看一份文件。

  「蘭蘭,怎麼了?」

  自從進了這個位面,露娜還從沒見過羅蘭露出這樣嚴肅的表情。

  「這個世道很殘酷啊!」

  羅蘭掩卷感慨。

  她手裡是手上這座葡萄園本年的納稅清單。各種苛捐雜稅,零零總總,加起來有兩三千法郎之多。

  至此,她已經完全明白,為什麼上一任葡萄園主人寧可虧本大甩賣,也無論如何要把這座葡萄園賣掉——

  一年一年的,光稅金就是一大筆開支。

  葡萄園無法產酒的時候,根本就是純虧損,血虧。

  「別說我的葡萄園現在還沒到產酒的時候,哪怕就是產酒,產好酒,考慮到各種成本支出,再加上這些稅金,估計最多只能做到收支平衡。」

  露娜十分驚訝。

  「蘭蘭,連你這樣的行家好手,也只能做到收支平衡?」

  「是的,」雖然這話說起來有點兒大言不慚,但羅蘭還是為這個位面裡和她一樣的小農莊主感到擔心,「連我這麼厲害的人,都只能做到勉強保持收支平衡,其他人的情況可想而知。」

  「但我的葡萄園養活著很多人,也是很多人希望的寄托。」

  「所以還是要努力。」羅蘭說得很堅定,但還是嘆了一口氣。

  露娜點點貓貓頭,說:「確實如此,但你也要想到,你不可能永遠留在這裡,你遲早要回巴黎去的。」

  前幾天,唐格拉爾夫人還寫了一封信來,告誡女兒:「千萬別總像個村姑似的……我看你還是趕緊回巴黎來吧。」

  相反,唐格拉爾男爵卻不怎麼在意——他大約覺得羅蘭的葡萄園和酒莊很能掙錢。

  聽了露娜的話,羅蘭想了想,說:「我打算盡力而為,能幫一點是一點。」

  她第二天就去鎮上見了稅務官。

  但出乎她的意料,稅務官聽說過唐格拉爾男爵的名號。

  「尊敬的小姐,原先我看到您這個閃閃發光的姓氏的時候,雖然覺得它很奪目,但也只能猜想它只是巧合——」

  稅務官說話的時候滿臉堆笑,笑出一臉的褶子。

  「您應該早點告訴我,您是男爵的女兒。早知道是這樣,這張納稅表根本就不會這樣寄到您手上。」

  「我這就給您重新去做一張納稅表。」

  稅務官表示,羅蘭的葡萄園根本不需要繳納那麼多稅金。

  唯一的理由是,這座葡萄園的主人,是一名銀行家的女兒。

  羅蘭重新拿到納稅表的時候,看到那上面的年度稅金變成了兩百法郎。

  她面前的稅務官則滿臉期待地望著她。

  「謝謝您的幫助,這件事,我會向我爸爸提及的。」

  ——這些事羅蘭都懂。

  早先稅務官臉上笑開的那朵花,馬上又盛放了。

  「不過,我這葡萄園的稅金減少,對您不會有影響嗎?」

  稅務官滿臉諂笑,連連搖頭:「不會,不會,轄區內的小作坊、小工業者、小莊園主很多,您這點稅金,攤到別人頭上,根本不會有什麼影響。」

  羅蘭:……!

  有毒!——這個稅務官有毒!這個位面的制度有毒!

  於是她臨走之前,再次鄭重問了一遍稅務官的名字,把稅務官給高興壞了。

  從鎮上回來,羅蘭又去找了加斯帕爾等利納村的村民,問了問他們一年要交的稅金。

  農民們的回答是:負擔確實很重,按照他們前幾年的做法是,能交得起就盡力交——實在交不起了,就跪在村口乞求,把房門都打開來,牲口棚都打開來給他們看,讓他們知道村裡人是真的交不起。

  「這裡的稅務官人還不錯,見到我們這樣,也就不強求了。」

  羅蘭:這稅務官……竟然還算不錯?

  在她看來,這個稅務官就是稅金攤到所有人頭上,這兒能多榨一點就多榨一點,那兒看看已經把人逼到絕境了就暫且放緩一步——真是個「和稀泥」式的稅務官。

  「是呀,」安娜在丈夫加斯帕爾身邊幫腔,「別的鎮上收稅的時候會出動憲兵,聽說還有人交不起稅去坐牢的。」

  羅蘭聞言,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後說:「以後你們再遇到交不上稅的情況,就都到葡萄酒莊來,說你們都是酒莊的雇員,跟著酒莊一起上稅。」

  加斯帕爾等人頓時大喜,連連感謝。

  但羅蘭還是不敢告訴村民們真相——他們身上背著的沉重稅負,沒准兒正是從她這個「銀行家膝下的小姐」轉嫁到他們頭上的。

  她正在以一己之力,試圖讓身邊的人過得更好。但事實上,這卻讓她身邊之外的人活得更辛苦,生活變得更糟?

  再沒有比這更令人糟心的事了吧?

  「加斯帕爾,我問你,你們有機會參加選舉嗎?」

  「選舉?」

  加斯帕爾當過兵,聽說過「選舉」這個詞,但是「選舉權」究竟在誰手裡,他卻一無所知。

  「尊敬的小姐,利納村裡,沒有任何一個人參加過……您說的這種事兒。」

  「無論是男人、女人、老人……」

  「據我所知,鎮上的人也都沒有。」

  羅蘭聽說之後,轉頭就向寄宿女校的老師提出了這樣的問題:「在這個國家,究竟什麼人有選舉權?」

  女教師怪異地看了看她:「歐仁妮,你問這個做什麼?」

  「反正你不能參加選舉——」

  這是當然的,女人擁有選舉權要等到二十世紀初了,在這個位面是完全不敢想的。

  「我只是想了解一下,既然我自己沒有選舉權,那麼什麼樣的人才擁有這樣的權力。」

  「那當然是——男人。」

  「有錢的人——銀行家、交易所經紀人、大地主、大礦主、貴族……」

  女教師突然笑了:

  「歐仁妮,你真的不用擔心這些政治家才該擔心的事。你爸爸當然擁有選舉權,以後你的丈夫也會有的!」

  羅蘭無語,知道她在老師這裡再問不出什麼來了,只得再去自己打聽。打聽來的結論是:在這個位面裡,不止女性,普通商人、工人、農民、小手工業者、類似葡萄園主這樣的小業主,都是沒有選舉權的。

  也就是說,在這個位面裡,大環境是很難被改變的——個體可以很努力,但是效果很有限。

  她感覺自己已經在盡一切努力了,但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一頓操作猛如虎,一看結果……

  她獨自站在寢室裡,揚著頭,望著窗上那塊苔蘚似的綠色天鵝絨窗簾,發了很久的呆。

  等到她再轉臉看向雪白的牆壁,眼中那牆壁上立即凸出一大塊鮮紅色。

  她再一轉臉,連敲門進來的路易絲·德·阿米利小姐,粉白的小臉上都掛上了一絲羞愧的紅雲。

  「歐仁妮,我真對不起你……」

  年輕的德·阿米利小姐剛剛寫信回家,討要上一學年她拖欠的學費和生活費。

  早先是羅蘭幫她墊付了所有的費用,但看她現在的這副模樣,想必是在家裡碰了壁。

  「我……我想離開學校,去巴黎……」

  羅蘭頭一回聽見「靦腆小姐」自己拿了個注意,吃驚地挑起了眉頭。

  「是鋼琴老師說的嗎,她覺得你能去巴黎登台演出了?」

  明明羅蘭上回聽鋼琴老師評價路易絲,說她再練習一年就完全可以考慮進軍巴黎,去音樂協會嘗試求職了。

  路易絲的臉頓時更紅了,腦袋搖得像撥浪鼓。

  「我,我是想去巴黎……至少能去做一個鋼琴女教師,教教有錢人家裡的年輕女孩子……慢慢賺錢,向你償還我欠的債。」

  羅蘭盯著路易絲:這個姑娘竟然打的是這個主意。

  她想著想著,忽然暢快地笑了起來:「不,你不用去巴黎!」

  路易絲吃驚地抬起頭,看著羅蘭。

  「你想教有錢人家裡的年輕女孩彈鋼琴——那不就是我嗎?」

  羅蘭好笑地伸手指指自己。

  「現在你去巴黎,還要動手攢路費和剛到那裡時候的住宿費,不如你留在這裡,作為我的鋼琴老師,教我彈鋼琴?」

  路易絲睜圓了眼睛——她萬萬沒想到,羅蘭竟然會想出這麼個主意。

  「聽我說,路易絲,你恐怕自己都沒意識到你自己是怎樣的寶藏。」

  羅蘭不再開玩笑了,對路易絲認真地說。

  「我是個銀行家的女兒,你要相信我的眼光。」

  「而我,願意在你身上投資。」

  「這樣吧,咱倆做個約定,以一年為期,你留在學校裡安心地練習,順便也教教我這個『不成器』的學生。」

  路易絲聽得一愣一愣的。

  「一年之後,我帶上你,我們兩個一起去巴黎闖一闖。我的嗓子,加上你的鋼琴,我不相信我們在巴黎找不到出人頭地的機會!」

  路易絲聽羅蘭說得堅定,也忍不住兩眼放光。

  但她一想到羅蘭是位男爵小姐,不太可能加入劇團,登台歌唱,滿腔的興奮卻又像是被潑了一大瓢涼水,冷掉一半。

  羅蘭卻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一面走,一面真誠地說:「謝謝你,路易絲,感謝你讓我想明白了一個問題。」

  此前她曾經十分悲觀,但現在她重拾了信念。

  她再次想起了生身之國那一句流傳千年的哲理:「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她的能力並不是無窮的,在位面裡的時間亦有限。與其去考慮那些大而虛空的政治概念,倒不如在在這個社會的框架之下,盡自己的最大能力,幫助自己和身邊的人。

  能幫多少就幫多少,踏實前行——這是她現在最該做的。

  在學校裡,羅蘭可以庇護天才的女鋼琴家,幫助她成長;

  在學校外,羅蘭則能夠經營一座傳世葡萄酒莊,從而幫助困頓的利納村村民,讓他們從生活的廢墟上重新站起來。

  不止如此,三個月之後,羅蘭把她的葡萄酒莊抵押在了唐格拉爾男爵那裡,借了一筆抵押貸款,在葡萄酒莊附近又買下了一大片土地,打算慢慢整理,准備開春之後擴大白蘆筍的種植面積。

  這種作物的利潤率達到了70左右,足夠讓她吸引到附近村鎮的人手到她的蔬菜種植園來干活。

  這樣,似乎又多幫到了一些人。

  令羅蘭始料未及的是,還沒等她把蔬菜種植園的發展計劃擬好,就有人找上了門。

  「快報站?」

  羅蘭驚訝不已。

  「你想在我的土地上建一座快報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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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基督山位面12

  「快報」這中通訊手段,對於生活在22世紀的羅蘭而言,聽起來與烽火、狼煙、信鴿……像是同一類的東西。

  在位面外習慣了實時通訊的羅蘭,實在是沒法兒體會到位面裡的人們對於新技術的那種好奇與興奮。

  好在她此前在傲偏位面待了足夠長的時間,寫過很多信。

  聽說緊急的消息能夠在一個鐘頭之內從法國的任何一個角落的快報站傳送到巴黎——羅蘭總算眨眨眼睛,點點頭,表示她理解這中信息的傳遞方式有多麼重要了。

  快報站的建設,原本與她無關。

  但巧合的是,羅蘭買下她的那片用作蔬菜種植園的土地,剛好將古老的蒙萊裡塔囊括在其中。

  偏偏蒙萊裡塔,是設快報站的最優地點。

  內政部通過唐格拉爾男爵的關系找到了羅蘭,向她提出這個請求。

  「您原本也沒有拆除塔樓的打算對不對?」

  「就當我們把這座塔樓租下來,每年向您支付一千法郎作為租金。請您允許我們將快報站就設在蒙萊裡塔。」

  羅蘭望著那座三層的高塔,只見古老的塔身一面爬滿了常春藤,綠葉中點綴著桂竹香和紫羅蘭。

  她轉過身,向內政部負責「快報」項目的官員點點頭,說:「我同意了。」

  「不過,快報員是得住在這裡,每天守候快報信號的嗎?」

  官員笑了:「男爵小姐,看起來您對這些還挺在行。」

  「確實如此,將有一名快報員常駐在此。」

  羅蘭轉了轉眼珠,說:「那……希望內政部能派來一位脾氣好些的快報員,閑時願意幫我照顧一下這裡的花草。」

  內政部的官員只求羅蘭點頭答應,其他一切都好商量,當下答應了。

  於是快報站迅速建成。

  一名五十多歲的快報員常駐在蒙萊裡塔——確切地說,是一名園丁常駐在蒙萊裡塔,兼職做做快報員。

  這名兼職快報員姓皮諾,羅蘭和他見過一面,談了談對土地和出產的看法。

  兩人剛開始時相見恨晚,彼此都發現對方在園藝方面極有心得。

  但很快,兩人發現各自的鑽研方向很不同:

  羅蘭擅長種田,能打理成片的葡萄園和長長的蘆筍田壟;

  而皮諾先生擅長園藝,他為蒙萊裡塔身邊的兩株油桃樹修剪枝條,在快報站樓下的小花園裡中滿桃金娘、月季和天竺葵……

  他閑時還會中植草莓和覆盆子,但他中出來的水果以「枚」計數,除了讓皮諾先生自己嘗鮮以外,偶爾還能便宜便宜本地肥嘟嘟的睡鼠。在此之後,小花園的產量就為零了。

  在皮諾先生經營花園的期間,羅蘭的葡萄園又獲得了一次大豐收。

  上一年橡木桶裡的佳釀被取出,裝瓶,送了一部分到巴黎的酒類市場,立即大受歡迎。只可惜新酒賣不上價,只能當做品質較好的餐酒出售。

  倒是不少酒類經銷商對羅蘭酒莊的下次出產很感興趣,紛紛下了定金想要預訂下一年酒莊的出產。

  羅蘭一概都准許,並且讓酒莊的會計幫她列出一張買家的清單。

  等到清單列好,羅蘭去看時,在裡面赫然找到了「湯姆遜和弗倫進出口有限公司」的字樣。

  羅蘭忍不住揚起嘴角笑了一下,心想:希望那位不肯說法語的英國先生覺得沒有看錯她的潛力。

  她用這一年多的時間,穩定了葡萄園的經營,又開拓了蔬菜種植園的生意;她也為這兩處產業各自物色到了合適的人來打理。

  ——是時候回巴黎了。

  與此同時,寄宿女校也迫於唐格拉爾夫人的壓力,正式宣布:羅蘭可以畢業了。

  作為與羅蘭「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鋼琴女教師」路易絲·德·阿米利小姐,也可以順利「畢業」了——這是鋼琴老師眼含熱淚,深情宣布的。

  羅蘭在心裡掂量,知道路易絲的水准已經相當高,到了可以去舞台上一展身手的地步。

  只不過巴黎的音樂廳,對於路易絲這樣一個沒錢又沒名的少女而言,實在令人望而生畏。僅靠路易絲自己,無人引薦,她是沒辦法在巴黎登台的。

  於是,羅蘭勸路易絲和自己一起前往巴黎,作為自己的鋼琴教師,先在唐格拉爾男爵府邸落腳。

  同時她也給唐格拉爾夫人去了一封信,表達了她的意見。

  對於唐格拉爾夫人而言,只要她的親生女兒不再「像個村姑似的」在遠離巴黎的鄉村操持農務,她什麼都能答應。

  「但是歐仁妮,你確定她能做你的鋼琴教師?」

  唐格拉爾夫人在信上這樣寫道。

  「你需要一個女伴就直說,家裡並不缺這樣一個人的位置。但是你的同學如何能做你的鋼琴教師?」

  羅蘭看完信,默默地收了起來。

  她一轉臉,笑著對路易絲說:「還愣著做什麼?我媽媽已經答應了邀請你前往巴黎。」

  路易絲一張白嫩的小臉上頓時出現受驚似的笑容,她既歡喜,又不敢相信,等到羅蘭再三確認以後,她才像是一只沐浴在春風裡的小燕子,飛去隔壁收拾行裝去了。

  唐格拉爾夫人那裡,羅蘭一點兒都不擔心。

  要讓巴黎的劇院、音樂廳和觀眾們能夠認可路易絲的才華,這才是一個小小的難題。

  與羅蘭她們同期畢業的,還有波爾波拉小姐。

  自從那次「不打不相識」的比賽之後,波爾波拉小姐與羅蘭和路易絲成了要好的朋友。臨別之際,自然有一番難分難舍。

  「親愛的朋友們,我有一個親戚,介紹我去了皇家歌劇團。」

  羅蘭與路易絲:……

  她倆適時地流露出「羨慕嫉妒恨」的表情。

  波爾波拉小姐苦笑著:「名字雖然叫『皇家歌劇團』,其實並不『皇家』。」

  「七月王朝」是一個古怪的王朝,國王的議會裡,坐著的不再勸是大貴族,取而代之以大地主、大銀行家、工商業巨子……王權受制於內閣,沒有內閣和議員們的支持,國王啥都不是。

  「皇家」歌劇團,也只是頂了一個「皇家」的名號,成為一個自負盈虧的商業機構,所有者據說是好幾個財閥合伙人。

  「愛洛依絲,你什麼時候能上台演出?」羅蘭問波爾波拉小姐,「我家住在勃朗峰街,屆時請務必給我們送個信,我們去歌劇院為你捧場。」

  這回輪到波爾波拉小姐難為情了,說:「就我這點資歷,僥幸進了歌劇院,也鐵定是從龍套做起。你們別太當真……」

  另外兩位小姐卻笑著說,無論是龍套還是主角,總會有第一次。不管怎樣她們都會去劇院捧場的。

  波爾波拉小姐只能使勁兒地笑,笑著笑著就哭了。

  路易絲也紅了眼圈,握著對方的手不肯放。

  羅蘭只好安慰這倆突然開始傷感的傻姑娘:「去了巴黎又不是不再見面了……」

  唐格拉爾男爵的公館,坐落在巴黎勃朗峰街上。

  唐格拉爾夫人喜歡駿馬,因此唐格拉爾公館有一座龐大的馬廄。僕人們在公館裡來去忙碌,伺候三位「主人」。

  羅蘭也沒有料到她會在自家遇到這中情況:

  她在自家公館裡安頓下來之後,被人引去唐格拉爾夫人的小客廳去。

  在那裡,她見到的不是唐格拉爾夫婦,而是唐格拉爾夫人,和一位名叫呂西安·德布雷的先生。

  德布雷是一位高大金發的青年,臉色蒼白,衣著考究,戴一片單片玳瑁眼鏡,見到羅蘭進來,立即退了半步行禮,眼神卻在單片眼鏡之後緊緊地打量她——

  「歐仁妮,快來見見媽媽的好朋友!」

  「他是內政大臣的私人秘書,你外祖父的得意門生。」

  唐格拉爾夫人這句「好朋友」一出口,羅蘭立即了解了眼前這一對男女之間的關系。

  唐格拉爾夫人和德布雷也很了然地對視一眼:他們都看出羅蘭已經明白了這一關系。

  羅蘭卻不得不咋舌於眼前這對男女在家中竟然是如此的公開。

  很顯然,眼前這座風雅別致的小客廳,和唐格拉爾公館中的其他房間風格並不一致,屬於唐格拉爾夫人本人的私人領地。

  而德布雷先生像是主人一樣自在地逗留,完全是唐格拉爾夫人的入幕之賓。

  「德布雷先生,」羅蘭向對面的青年稍稍點了點下巴。

  這是唐格拉爾小姐傲慢個性的最佳體現——她看不起唐格拉爾夫人的這中行為,順帶的,也看不起德布雷這中……吃別人家軟飯的。

  「歐仁妮,你太沒有禮貌了。」唐格拉爾夫人佯怒。

  「夫人,正相反,我認為唐格拉爾小姐非常有藝術家的風範,不愧是名校畢業的高材生。」

  德布雷先生彬彬有禮地幫羅蘭解圍。

  只可惜並沒有贏得羅蘭的多少好感。

  他提到了「藝術家」,唐格拉爾夫人終於想起了羅蘭帶回來的「女伴」。

  「歐仁妮,你信上提到過的那位德·阿米利小姐,也到了嗎?」

  羅蘭點點頭:「我已經把她安頓在我的臥室隔壁了。」

  「媽媽,我信上要求的鋼琴和練聲室……有著落了嗎?我在我臥室那一翼都看找過了,沒看到。」

  唐格拉爾夫人皺眉:「鋼琴和練聲室……你真的想把自己家裡當成大歌劇院的排練廳嗎?」

  羅蘭點點頭:「正有此意。」

  她一眼瞥見唐格拉爾夫人客廳裡的鋼琴——鋼琴擁有精美的細木鑲嵌外殼,她走過去,輕輕打開琴蓋,手指在像牙質感的琴鍵上輕輕劃過。

  「媽媽,德布雷先生,我想請路易絲給兩位演奏一首曲子,再請兩位做決定,可好?」

  唐格拉爾夫人很驚訝,但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德布雷則露出一副受寵若驚的表情:羅蘭說的是——「兩位」,這是……接受了他和唐格拉爾夫人之間的關系?

  羅蘭: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有什麼辦法?

  剛剛到家,才打過照面,她就已經很清楚:唐格拉爾夫婦就是一對「湊合」夫妻;唐格拉爾家是一個「松散」的「合作社」式家庭。

  唐格拉爾男爵的感情生活如何她不知道,反正她的母親,顯然和德布雷先生有著異乎尋常的「友誼」。

  她現在鬧不清這個位面的貴族家庭是不是都是這樣的「合作社」,因此也無意對任何人進行道德審判——她只想把她在巴黎的計劃原樣進行下去。

  於是,羞怯靦腆的路易絲被請了出來,在唐格拉爾夫人和德布雷面前,她連頭都不敢抬,囁嚅著一個字都說不出。

  唐格拉爾夫人睜圓了眼睛:……就這樣也能教鋼琴。

  但當路易絲坐在那座細木鑲嵌的小巧鋼琴跟前,柔美動人的琴音從她指下流淌而出的時候,唐格拉爾夫人和德布雷的臉色漸漸變化。

  他們看向路易絲的眼光不再一樣了。

  這琴聲,似乎能直接觸碰、撫慰他們的心靈。

  路易絲演奏的是一支來自比利時地區的民間小調,描繪的是相當簡單的場景——男女初會。

  漸漸地,唐格拉爾夫人臉上少了勢利,她的神情轉為柔和,眼神越來越遙遠迷離;漸漸地,唐格拉爾夫人渾身竟透出一中少女才有的純真,她唇邊噙著笑,眼裡閃著動人的光芒,似乎見到了久未見面的情人。

  在這一刻,她根本不是屈尊下嫁的貴族小姐、再醮的男爵夫人——她是一只被困在這牢籠裡的金絲雀,隨時想要衝破這座宅邸的束縛;

  可若是真衝破了,她卻又立即成了無依的弱柳。畢竟只有財富、權勢、地位、男人,才是她的養料……

  唐格拉爾夫人遐思著、惆悵著、迷茫著,甚至已經全然忘記了這只是一支和弦優美的鋼琴曲帶給她的翩然思緒。

  而德布雷先生則像是突然發現了女鋼琴家的價值——他皺著眉,端詳著背對著他的瘦弱女鋼琴師,似乎在衡量,她有沒有可能為他的仕途也提供一些好處。

  一曲奏完,余音繞梁。

  路易絲緩緩收回雙手,在這一刻,她瘦削的身體和她那張平庸的面孔似乎由內而外地散發著聖潔的光芒。

  瞬間,這中光芒又消失了。

  路易絲又成為原先那個靦腆、羞怯,在主人面前連頭都不敢抬的女家庭教師。羅蘭一點頭,她就匆匆從客廳一角的小門裡退出去了。

  德布雷先生衝羅蘭點點頭,那意思似乎是:這筆投資很值得。

  唐格拉爾夫人卻沉浸在她的情緒裡,久久無法回過神。

  她怔怔地站著,抱著雙臂,臉上泛著紅暈——她似乎不再是什麼男爵夫人,而是一名懷春的少女,悄悄探出牆的紅杏……

  只是一支曲子,一支曲子,竟然有如許威力。

  羅蘭一時不知道是該誇贊路易絲的表現力,還是該誇唐格拉爾夫人的感受力真強。

  晚上,唐格拉爾夫人與羅蘭一起用餐。

  只有她們兩人——無論是丈夫唐格拉爾男爵,還是新寵德布雷先生,都被唐格拉爾夫人拒之門外。

  羅蘭當著母親的面,以最嚴苛的用餐禮儀吃完了一頓飯。

  她放下餐巾,稍稍放松一下僵直的背部,高傲地揚著下巴轉向唐格拉爾夫人——

  她這是在向母親證明,這幾年在寄宿女校學習,可絕非什麼胡鬧。

  她可以捧著陶杯土盤,坐在田壟上和農民們並肩吃飯;也同樣可以昂著頭走進法王的宮殿,用最完美的儀態,享用宮廷的盛宴佳肴。

  唐格拉爾夫人笑得如同春花,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女兒,連聲贊好。

  「好!太好了,歐仁妮,不愧是我的女兒。」

  「我要向整個巴黎社交界炫耀,炫耀我女兒是如此出色的寶貝。」

  羅蘭漠然地轉過頭:巴黎的社交界關她什麼事。

  唐格拉爾夫人略尷尬了一回,想起另一件事。

  「對了,歐仁妮,你接到過小阿爾貝的來信嗎?」

  羅蘭略略將頭一點。

  她接到過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子爵的來信。為數不多,上面不外乎是報告行程,以及吹噓自己如何如何受歡迎之類。

  最近的一封信還是他剛到意大利的時候,是幾個月前,後來就再沒消息了。

  「你……」

  唐格拉爾夫人欲言又止,似乎這話題有點尷尬。

  「你對阿爾貝滿意嗎?」

  羅蘭傲然搖搖頭。

  她臉上的神氣表現出,她對世界上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滿意。

  唐格拉爾夫人臉上並沒流露出多少惋惜。

  「歐仁妮,我想你需要了解一下我們兩家的關系。」

  「你父親,和德·莫爾塞夫伯爵是同鄉,在西班牙的戰場上服役時同時開始發跡。」

  「唐格拉爾男爵成了銀行家,德·莫爾塞夫伯爵卻是一個成功的將領和政治家。因此兩家一直認為聯姻是恰當的,將兩個各有所長的家族聯合在一起。」

  「但有一點,雖然德·莫爾塞夫伯爵一力想要促成這門親事,但是伯爵夫人對此似乎並不熱衷。」

  羅蘭神情不變,卻悄悄支起耳朵:咦,竟然還有這中事?

  「那位年少時吹慣了海風的伯爵夫人喲……」

  唐格拉爾夫人提起這茬的時候,嘴角揚起揶揄的笑。

  「如果阿爾貝不是一個很好的婚姻對像,那你覺得,呂西安·德布雷先生……你可以接受嗎?」

  天雷。

  轟轟隆隆滾滾。

  羅蘭勉力保持她的表情不變,甚至更加冷漠且蔑視地瞥了唐格拉爾夫人一眼。

  ——您還能把我雷得再脆一點兒嗎?

  讓自己的女兒,嫁給自己的情人?

  這位究竟是怎麼想的?

  「德布雷先生前途是有的,只不過現在還在熬資歷。他也很清楚,一個有力的妻族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所以他……不會干涉你的。」

  唐格拉爾夫人很隱晦地提示,將來女兒結了婚,也一樣可以組建一個「合作社」式的家庭的。

  到這裡,這母女間的對話實在不宜再繼續下去了。

  在這中尷尬時刻,羅蘭往往選擇相信她原本的「人設」,相信這個驕傲而自尊的唐格拉爾小姐,能夠用她自己的方式,把這中場合處理好。

  於是,唐格拉爾夫人見到自己的女兒,像是一個受到侮辱的王後一樣,扶著桌面慢慢地站起來,將餐巾往面前一丟,神態高傲,撇著嘴角,轉身離開了餐廳1。

  唐格拉爾夫人搖搖頭,小聲說:「看來誰都沒法兒馴服這匹傲慢的小野馬。」


第57章 基督山位面13

  羅蘭在巴黎的事業開展得並不順利。

  她向唐格拉爾男爵提出,想要在巴黎開一間公司,經營蒙萊裡平原出產的葡萄酒和農副產品。

  唐格拉爾男爵以利潤率過低為由拒絕了。

  羅蘭:利潤率過低?白蘆筍有70的利潤率,這叫過低,那什麼樣的利潤才是高的?

  「投資修一條鐵路,把修鐵路賺大錢的消息放出去,等到資金蜂擁而至,想要分一杯羹的時候,把錢撤走——歐仁妮,你手上的資金會在最短的時間內賺兩到三倍。」

  唐格拉爾男爵教女兒生意經。

  羅蘭無語至極:……這恐怕叫投機,不叫做生意。

  不過想想她在傲偏位面投資修「收費公路」的經歷——的確,參與基建工程,搶得先機,確實能大賺一筆。但是運氣成分太高,不能總是如此。

  唐格拉爾男爵看在70利潤率的份上,還是由著羅蘭自己去注冊了一個公司,並且借給她一個跑腿的辦事員和一個會計師。

  羅蘭:我終於能起步了。

  她在巴黎的中央市場租了一個攤位,安排人每天將蒙萊裡出產的新鮮蔬菜送到那裡去出售。

  她的蔬菜賣得很貴,而且從來不留到第二天。

  剛開始時,自然是虧錢的。

  比鄰近攤位的蔬菜均價高出兩成,菜品的質量再好也賣不出去。

  因此她的攤位從來沒有一天,是能把全部新鮮蔬菜都賣出去的。

  剩下的蔬菜都送回唐格拉爾公館——以至於公館的僕人們每天吃各種蔬菜吃到面有菜色。

  一直到羅蘭親自改善了廚房的菜譜,並且指點了一下廚子,這種情況才有所改善。

  然而,好景不長,公館的僕人們剛開始習慣美味而健康的素食,這些蔬菜就開始在中央市場走俏。

  最主要的原因是新鮮——

  羅蘭的攤位上,蔬菜都是前一天采收,連夜從蒙萊裡運到中央市場,第二天清早開始出售。

  當天銷售不出去的蔬菜就會送去別處處理,絕沒有任何一枚會留到第二天。

  攤位上從來沒有出現過發皺、打蔫的蔬菜,永遠都是水靈靈的鮮貨。

  其次原因是美味——

  攤位上出售的蔬菜確實是美味,比之普通菜園出產的蔬菜,蒙萊裡出產的蔬菜品種不算多。雖然只有那麼幾種,但是格外鮮甜水嫩。

  攤位出售蔬菜時,會隨之搭配菜譜,指點各家的廚子,如何烹飪,如何搭配。最可怕的是,這些菜譜,竟然每天都不重樣。

  漸漸地,中央市場的攤位開始出名。

  巴黎有幾家風雅的權貴之家,號稱擁有最好的法餐廚師的,也開始到這家攤位來購買蔬菜,順便「取經」,討要一份最新的菜譜。

  這消息一傳十、十傳百,整個巴黎上流社會逐漸都知道了這麼一個攤位。

  攤位的名氣一旦打響,羅蘭適時地推出了預訂制。

  哪家人家想要請客,可以事先在攤位上預訂蔬菜。

  第二天,最新鮮的蔬菜會連帶最適合的食譜一道,送到指定公館的廚房門口。

  要多方便有多方便——可是也要趕早,有時剛過上午十點,第二天的蔬菜就已經預訂一空了。

  剛開始時,預訂蔬菜就附贈紅酒。

  很快,蒙萊裡的餐酒也跟著蔬菜一起出了名,開始躋身高門大戶的晚餐餐桌。這種紅酒不僅不再附贈,甚至有錢也不一定能買得著。

  對於這種餐桌上的變化,巴黎人紛紛評價:「蒙萊裡養刁了整個巴黎的口味。」

  但羅蘭早已不再滿足於將蒙萊裡的物產運到巴黎來出售。

  一來是運費確實很貴,二來……蒙萊裡由於土質的原因,適合種植的作物只有那麼有限的幾種,發展的空間有限。

  因此羅蘭開始在巴黎周邊物色適合種菜的土地。

  轉了一圈,羅蘭有些失望了——巴黎是個寸土寸金的地方,街道兩側密集排列著各色各樣的公館和公寓。

  即便偶有空間,也多數修建成為公共或私人綠地。

  羅蘭想:偌大的巴黎,難道就沒有一個地方能供她種菜的嗎?

  隨著蘆筍采收季的到來,白蘆筍登上巴黎的餐桌,自然又掀起一片追捧的浪潮。

  羅蘭忙碌之余,在巴黎城裡種田的計劃,被她暫且擱置。

  羅蘭回到巴黎兩個月之後,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子爵也回到了這座城市,並且帶回來一個傳說:

  羅馬大盜,永恆之城郊外的墳墓,被綁架的肉票……以及,基督山伯爵。

  羅蘭第一次在唐格拉爾家公館聽說這個故事的時候,怔了一怔,問:「怎麼會有這麼古怪的名字?」

  阿爾貝笑著向她舉起手中的哈瓦那雪茄,為此羅蘭坐得離他遠遠的。

  「不止……弗朗茲說他還有一個名字,叫做『水手辛巴達』,他會穿著突尼斯人的衣服,站在藏著寶物的山洞裡。夠浪漫嗎?從《一千零一夜》裡走出來的人物。」

  阿爾貝口中的弗朗茲·德·埃皮奈,是巴黎的另一位年輕勛貴,是阿爾貝的好朋友。

  「基督山伯爵……」

  羅蘭低頭尋思:她對這個位面的原著故事一無所知,但她好歹知道這個位面的名字叫「基督山位面」。

  正當她低頭沉思的時候,阿爾貝又興致勃勃地講起了他在羅馬遇險的種種細節:正是因為在狂歡節上追逐「艷遇」,才落入了羅馬強盜的手心——而且他把一個十五歲腰很細的男孩錯當成了一個窈窕的姑娘。

  阿爾貝說得詼諧,唐格拉爾夫人的小客廳裡時不時響起笑聲。

  阿爾貝卻突然想起「艷遇」這回事來——唐格拉爾小姐早年間似乎曾對他有過不滿。

  他的眼光立即向羅蘭那個方向轉過去。

  羅蘭坐得遠遠的,見到阿爾貝的眼光轉過來,眼神中略帶悔意與慌亂,忍不住抿嘴一笑。

  阿爾貝頓時又得意了,把他在強盜窩裡的「英勇表現」吹噓了一頓,然後才提起伯爵是怎樣「不費吹灰之力」,把他從大名鼎鼎的路易吉·瓦姆帕手中救出來的。

  「這位聽上去從天涯海角來的……基督山伯爵,」唐格拉爾夫人為了這個拗口的名字停頓了片刻,「就這麼驚鴻一瞥地在羅馬出現了一回嗎?他想不想到巴黎來?」

  「好消息就在這裡,各位,」阿爾貝放下了手中的雪茄,在煙霧繚繞中站起身,對小客廳裡的人說,「承蒙我的朋友基督山伯爵不棄,他將在不久的將來造訪巴黎,並且由我介紹給巴黎的社交界。」

  反響是熱烈的,唐格拉爾夫人自己就對這樣的人物很感興趣。

  「阿爾貝,你說過,基督山伯爵是一位有錢人。」

  「是的,夫人,伯爵有錢得就像是東方的皇帝。」

  「各位,請盡管想像一下,他有一個努比亞黑奴,一個希腊女奴,與教皇和羅馬強盜同時稱兄道弟……」

  客廳裡的來賓們一起揚起頭,紛紛露出神往的表情。

  「那太好了,也許他可以考慮在唐格拉爾先生的銀行裡開一個戶頭。」

  唐格拉爾夫人雀躍地說。

  德布雷瞥一眼唐格拉爾夫人,似乎覺得她太輕信了。

  「除非我親眼見到,否則我絕不相信有這麼一號人物的存在。」

  「德·莫爾塞夫子爵是不是遇上了羅馬強盜的某個同伙?」私人秘書笑著揶揄,「先向你示好,之後再有求於你?」

  阿爾貝頓時氣紅了臉,急急忙忙地申辯。

  羅蘭評論了一句:「我相信有基督山伯爵這號人物。」

  阿爾貝頓時又高興起來,神色驕傲,仿佛在說:看見了吧,還是歐仁妮相信我。

  「不過他到巴黎來,我們是不是應該先解放掉他的黑奴和女奴?」羅蘭問眾人。

  她沒把這當成笑話來說,她是很認真的。

  誰知小客廳裡靜了片刻,不久卻爆發出一陣笑聲。

  「歐仁妮說得太對了。」唐格拉爾夫人幾乎要笑出眼淚。

  德布雷拍手稱贊:「是的,他的奴隸們,無論是男奴還是女奴,啞奴還是閹奴,一踏上我們這個自由平等博愛的國度,他們就都自由了。」

  「子爵,您接待他的時候千萬要提醒他這一點。」

  羅蘭沒想到她的話竟這麼好笑。

  見到阿爾貝尷尬的目光轉過來,她只能稍帶著歉意微微搖頭,表明自己無意嘲弄他。

  阿爾貝的心氣兒馬上又順了。

  「無論各位怎麼猜測,這位神通的人物將在五月二十一日上午造訪寒舍。」

  「不管他是真是假,屆時我們會有答案的。」

  他向客廳中的人們鞠躬致意。

  「親愛的男爵夫人,您希望他在唐格拉爾先生的銀行裡開一個戶頭。」

  唐格拉爾夫人嬌媚地點點頭。

  「官運亨通的德布雷先生,您或許希望法國的內政部能從他手裡獲得一筆巨額的捐贈?」

  呂西安·德布雷笑著說:「或許吧,但是來自東方的皇帝在這種事上通常都不那麼熱衷。但他只要把他的巨額財富在法國花上一點,我們就能輕松很多。」

  「而您,我最親愛的歐仁妮,您希望他解放他豢養的男人和女人,他們能夠得到自由?」

  羅蘭嚴肅地點點頭,臉上的表情盡量配合著唐格拉爾小姐優雅的女王範兒。

  「好的,諸位,當基督山伯爵大人抵達巴黎的時候,我會把各位的心願轉告給他的。」

  「接下來我們談點兒別的——夫人,您明天想去歌劇院嗎?」

  羅蘭和路易絲等待了多時的消息終於傳來,波爾波拉小姐送來一封信,告訴她們,自己在劇團的「實習期」已過,很快就要初次登台了。

  羅蘭和路易絲果斷決定前往給朋友捧場。

  新的問題立即出現了。

  去歌劇院這種事,竟然還有點麻煩,絕不是像後世那樣,買一張票就能進去找位子坐下。

  羅蘭是尚未結婚的少女,必須要同家人一起前往歌劇院。

  而路易絲作為依附於唐格拉爾家的女家庭教師,是沒有資格與羅蘭一道,坐在包廂裡的。

  唐格拉爾夫人接受了阿爾貝的邀請,將就坐於德·莫爾塞夫伯爵在大歌劇院所擁有的包廂。德布雷先生打算陪同唐格拉爾母女一道,在包廂裡看戲。

  羅蘭被這種亂七八糟的關系攪得頭腦裡一團亂。

  她這是要在……談婚論嫁的對像家裡的包廂之中,與母親和母親的情人一起看戲?

  羅蘭可不想做這「電燈泡」——雖然電燈泡在這個時代還未發明。

  但是羅蘭要求和路易絲一起,坐進大廳裡去,唐格拉爾夫人又死活不肯。

  雙方較勁了一陣,最後達成了共識。

  羅蘭和唐格拉爾夫人以及德布雷在德·莫爾塞夫家的包廂裡看戲。到最後一幕的時候,唐格拉爾夫人允許她溜出包廂去看望朋友。

  路易絲則沒有必要坐在大廳裡,波爾波拉小姐邀請她到後台去看演出。

  ——這種好機會可把羅蘭羨慕壞了。

  波爾波拉小姐的舞台處子秀,是一出名叫《魔鬼羅伯特》1的法語大歌劇。這出歌劇在首演時一炮而紅,自此風靡巴黎很多年。

  羅蘭坐在包廂裡,左邊是阿爾貝,右邊是德布雷。

  這兩位都不斷嘗試與羅蘭說話。

  羅蘭:請讓我專心看戲。

  她聚精會神地關注舞台上的每一個角色,想知道哪一個才是朋友飾演的。

  阿爾貝聽說,就想方設法去找劇團討要事先印制演員表。

  而德布雷遞了一枝頂頂時髦的單筒望眼鏡在羅蘭手裡。

  面對兩位殷勤備至的紳士,羅蘭:我真的不想夾在二位中間。

  如果有可能,她寧可自己是這座金碧輝煌的劇院牆壁上一座沉默的裝飾雕像。

  唐格拉爾男爵夫人坐在包廂的另一邊,幕間不斷有男賓前來,在向她致意的同時,與她交流巴黎城裡的各種八卦。

  這些男賓們大多用羨慕的目光望著阿爾貝和德布雷——唐格拉爾小姐出眾的美貌讓他們十分心動。

  唐格拉爾夫人卻只管和這些被女兒吸引來的年輕人們說著情意綿綿的俏皮話。

  羅蘭:……

  看來她的工具人作用也相當明顯。

  《魔鬼羅伯特》總共有五幕,講述了一個半人半魔鬼的少年羅伯特,擺脫魔鬼父親的束縛,找到真愛的故事。

  這出歌劇布景宏大,演員眾多。

  羅蘭在形形色色的表演者之中找人,找得她目不暇接。

  第三幕更是有一場著名的芭蕾群舞,恐怕全劇團能跳舞的女演員都上場了。羅蘭幾乎找花了眼。

  劇中的女主人公是一位名叫伊莎貝拉的意大利公主,正是一個花腔女高音角色。

  伊莎貝拉有一段經典詠嘆調《羅伯特我愛的是你》,聽得羅蘭如痴如醉,竟將身邊的男人們全都忘掉了。

  她頭一回心生這樣的感觸:原來真正的愛情竟然這樣美妙。

  飾演伊莎貝拉公主的花腔女高音可不是波爾波拉小姐。

  這世上很多知名女高音都是大器晚成,嗓音與唱功在中年時達到爐火純青的狀態。像波爾波拉小姐這樣剛剛入行的新人,是絕不可能首演就擔當大任的。

  這位女高音音色明亮,極富穿透力,唱功了得,一聽就知道是入行多年的名角兒。看她在劇團中的地位,必然是整個團的首席女高音。

  羅蘭借德布雷給她的單筒望遠鏡看了又看,不僅為這位首席女高音的美貌和實力所傾倒——

  看來上帝真是偏愛,竟將動人的音色與富有控制力力量,柔韌靈活的唱功與無與倫比的美貌完美地結合在同一個人的身上。

  「bravo!」羅蘭再也忍耐不住,和身邊的人們一起,站起身,為這位首席女高音的完美獻唱熱烈鼓掌。

  第五幕,羅蘭聽完最後一支三重唱,從包廂裡站起身。

  阿爾貝和德布雷同時站起來。

  「歐仁妮,想回家了?我送你。」德布雷熱心地幫助羅蘭披上一件開司米鬥篷。

  阿爾貝卻很遺憾他不能這麼做——這位孝順的子爵事先約了母親德·莫爾塞夫伯爵夫人,離開戲院之後陪她一起共進晚餐。

  「謝謝,不過我和德·阿米利小姐約好了一起去後台。」

  羅蘭衝兩位男士點點頭,順便揚了一下手裡的名單。

  「劇團的人邀請我去後台見一見唐娜·貝爾洛小姐。」

  《魔鬼羅伯特》的演出名單上,唐娜·貝爾洛的名字剛好出現在西西裡公主伊莎貝拉的角色之後——她就是那位用完美表演震撼了所有觀眾的首席女高音。

  唐格拉爾夫人在羅蘭離開包廂之後,無奈地聳了聳肩。

  「你們也知道,如果不是我阻止,歐仁妮一回巴黎,立即就會往內政部遞一張登台演唱的申請——這對於她這個身份的小姐來說是不合適的。」

  「但我又覺得虧欠了這孩子,明明她擁有多麼出色的天賦啊!」

  「她想要去見見女明星,就讓她去見見吧!」

  「我會在這裡等她的。」唐格拉爾夫人瞅了一眼在包廂外排隊等候向她致意的男賓們,很滿意地說。

  羅蘭走在大歌劇院裡,她還沒靠近後台,就見到了在演員通道跟前等著的路易絲。

  舞台那邊,謝幕的掌聲已經響起。

  兩個年輕姑娘彼此使了一個眼色,趕緊穿過後台,朝舞台後面的休息室方向過去。

  羅蘭一面走一面仰頭張望——她這真是第一次親身來到劇院後台,頭一回見到無比繁復的舞台布景和各種設備,也是頭一回見到繁忙的後台。

  這裡人人都跑來跑去,忙得腳不沾地。

  這裡到處是狹長的走道和扶梯,空中四面懸掛著繩索,巨大的絞盤操控著的用軟木、硬紙、綢布與絲帶做成的布景,在舞台後方上下移動。

  眼前的景像無比繁忙,但是卻始終透著穩定與秩序。

  這裡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疲勞與欣慰,在一場盛大的演出之後,劇團顯然在為自己的表演感到驕傲。

  後台一間休息室門前堆滿了鮮花。羅蘭瞥了一眼,果然見門上寫著「唐娜·貝爾洛」的名字。

  ——名演員就是有這樣的待遇!

  一個穿著修女長袍戲服的高挑少女向羅蘭和路易絲招手——

  「這裡,這裡!」

  「是了!」

  是波爾波拉小姐。

  羅蘭拽著路易絲,趕緊向那邊跑過去。

  「愛洛依絲!」

  「歐仁妮、路易絲!」

  波爾波拉格外興奮,可是等到羅蘭她們奔到跟前,她卻又掩了笑容,露出一副難過的表情——

  「我只是一個小龍套,你們絕對猜不到我掩了什麼?」

  羅蘭一開口:「你是第三幕『修道院芭蕾』裡一起跳舞的小修女,對不對?手裡拿著月桂枝的那位。」

  波爾波拉終於綻放燦爛的笑容,張開雙臂抱住了羅蘭,在她耳邊悄聲說:「歐仁妮,謝謝你!」

  接著波爾波拉又去擁抱路易絲。

  在這過程中,似乎有一陣騷動,像是流水一般,從前面的舞台迅速湧向後台這邊。

  波爾波拉小姐趕緊抓住朋友的手往後退:

  「噓!別出聲,是唐娜小姐下台了。」


第58章 基督山位面14

  羅蘭和她的朋友們退得慢了一點,當那股人潮從舞台上迅速湧下來的時候,羅蘭等人不巧剛好堵在了休息室的門口。

  一位女演員快步流星地走來,在羅蘭面前停住了腳。

  兩人剛好打了個照面。

  羅蘭認出對方,正是剛剛在舞台上完美獻唱的「伊莎貝拉公主」,唐娜·貝爾洛小姐。

  巧合的是,羅蘭與唐娜,年歲相仿,身高相仿,甚至兩人都有一頭濃烈烏黑的秀發,嘴角都有一枚笑痣,只不過唐娜小姐的痣更為明顯罷了。

  唐娜穿著一身戲服,燈火一映,她渾身都在閃閃發光。

  但仔細看,她戲服上點綴的都是玻璃珠子,好看歸好看,沒有什麼價值。

  羅蘭卻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小禮服,胸口開得很低,露出羅蘭好看的鎖骨,也露出她頸項之間一枚明艷碩大的鑽石。

  甚至她裙子的褶皺裡也點綴了稍許碎鑽。

  羅蘭往唐娜面前一站,立即襯托出對方滿身的廉價感。

  被立馬比下去的唐娜·貝爾洛小姐,著名歌劇女演員,花腔女高音,皇家歌劇院的台柱子,就這麼站著羅蘭對面,冷冷地看著羅蘭。

  唐娜一旦駐足,好多手捧鮮花的人立即從後面追上來,圍在唐娜身後。

  「我的休息室,怎麼就成了什麼人都能來的地方?」唐娜開口。

  波爾波拉小姐上前道歉:「唐娜,我的朋友們第一次來後台……」

  「喲,我的休息室可不是盧森堡花園,不是貴族小姐和太太們來閑逛的地方。」唐娜傲慢地說。

  很顯然,波爾波拉小姐不敢惹這位「台柱子」,拉著朋友們迅速離開。

  離開之前,羅蘭免不了回頭瞥了唐娜小姐一眼。

  她原本覺得這位首席女高音美艷絕倫——但現在在台下看起來,妝容的確給了她很多幫助;近距離看,這一副大濃妝非但不能算是美艷,反而有點兒嚇人。

  這位音色美妙的女高音,看起來只有二十五六歲的樣子,風華正茂。

  誰知羅蘭回頭這一瞥,卻令唐娜小姐更加不悅,她那兩道秀眉斜斜豎起,一聲冷哼出口。

  波爾波拉小姐知道這是「台柱子」發怒的前兆,趕緊牽了兩位朋友的手,沿著過道飛也似地逃開——

  波爾波拉小姐是個剛入劇團的新人,除了和聲和伴舞,還根本任何施展才華的機會。

  她自然也不會有自己的休息室。

  於是,三個好朋友只能擠在後台空曠的一角談話。

  路易絲把藏在懷裡藏了半天的一個小盒子拿了出來,遞給波爾波拉。

  「給你的。」

  波爾波拉小姐打開看,只見裡面是整整一打瑪德琳蛋糕,用貝殼狀模子烤制的,聞起來是一股黃油與糖的濃香。

  「太好了!」

  波爾波拉抓了一個就往嘴裡送,一邊吃一邊感激:

  「第一次上台,緊張得要命……中午……什麼都沒吃……」

  她飛快地吃掉了一個,這才想起來要和朋友們分享,趕緊把盒子舉起來:「歐仁妮,路易絲,來……」

  於是三名妙齡少女擠在一起,一邊享用美味的瑪德琳蛋糕,一邊聽波爾波拉小姐閑聊。

  羅蘭倒是沒想到:大劇院,竟然也是一個極其八卦的地方。比之上一個位面的梅裡頓,有過之而無不及。

  其中不少八卦就是關於「台柱子」唐娜的。

  「好像唐娜小姐又換情夫了,原先那位安茹侯爵已經有一陣子沒來看她……但反正她身邊的追求者多得能從這裡一直排到凱旋門去……」

  「對了,」

  波爾波拉吃掉第三個瑪德琳蛋糕之後,終於想起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有一件事,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前天我路過劇團團長辦公室的時候,聽見他們說……劇團欠了很多的外債……」

  「歐仁妮,你說,劇團會不會破產,會不會解散?」

  波爾波拉吃完了瑪德琳蛋糕,又開始啃手上的指甲——以前她在寄宿女校的時候也是這樣:一緊張就會有這樣的小動作。羅蘭和路易絲都很了解。

  羅蘭能理解朋友的心情:畢業後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卻無意之中聽說這份工作其實朝不保夕?

  羅蘭不知內情,只好隨口安慰。

  「不會有事的。皇家歌劇團,這麼大的劇團,又這麼人追捧,即使有債務需要轉讓,也一定會有人接盤的。」

  「劇團解散了,我們這麼多觀眾看什麼?」

  波爾波拉小姐聽了想想也是,頓時不糾結了,伸手去拿第四個蛋糕,又不好意思地把手縮回來。

  「好了,今天只是頭一回,以後我們會時不時來看你。你會經常需要在後台接待我們。」

  羅蘭向朋友告別。

  「我們等著你成為首席女高音的那天。」

  她帶著路易絲,告別波爾波拉小姐,從後台出去。

  路易絲直接去找唐格拉爾家的馬車,而羅蘭還得回去找唐格拉爾夫人,把母親從一眾「追求者」中拎出來,然後再一起回家。

  羅蘭和路易絲離開之後,波爾波拉小姐拍拍已漸填飽的肚子,心滿意足地回劇團,准備幫忙收拾。

  「所以你正指望著成為首席女高音?取代我的位置?」

  突然一個聲音從波爾波拉小姐身後響起,將她嚇了一跳。

  「唐娜小姐……」

  波爾波拉拍著心口轉過身來。她望著身後已經將戲服換下,卸去濃妝,穿著一身寬松袍服的「台柱子」。

  「……我不是那個意思,」

  波爾波拉一向欽佩唐娜小姐的才具,也知道這個女人嫉妒起來會有多嫉妒。

  她趕緊說:「我的朋友見到我第一次登台,過來給我打氣。那不過是隨口說說客氣話。」

  唐娜聞言一聲冷笑:

  「有野心不是什麼壞事,但請不要把野心和妄想混為一談。」

  波爾波拉也是個有脾氣的姑娘,否則當年她就不會向羅蘭她們發起挑戰了。聽見唐娜的話,她抿緊了嘴不出聲,不肯示弱。

  「你那位朋友——頸間戴鑽石的那一位,她是誰?」

  「她叫歐仁妮,她可是一位銀行家的小姐哦!」

  波爾波拉突然想起了羅蘭的天賦,頓時微笑著反擊:「我的演唱,在歐仁妮小姐的天賦跟前不值得一提。我的推薦人,杜普雷夫人,曾經盛贊過歐仁妮,認為她是全法國最有潛力的女高音。」

  「如果不是歐仁妮因為身份所限,沒辦法加入劇團的話——她要成為主演女高音,那簡直是輕而易舉的事。」

  這句話果然激到了唐娜。

  波爾波拉給唐娜小姐豎立了一位「假想敵」,但這「假想敵」卻永遠沒有與她同台較量的可能。

  這才是叫人最心有不甘的事。

  女高音瞪著眼睛盯著波爾波拉,盯了她好一陣,才面色不善地慢慢轉身,獨自走回她的休息室去。

  五月,整個巴黎最轟動的新聞自然是基督山伯爵本人的到來。

  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子爵,盡職盡責地為救命恩人充當進入巴黎社交界的介紹人。

  不相信有基督山伯爵存在的德布雷先生,自然被狠狠打了臉。

  如唐格拉爾夫人所願,基督山伯爵本人果真在唐格拉爾銀行開具了一個「無限支取」的戶頭。

  唐格拉爾男爵被「無限支取」的「無限」兩個字給驚嚇到了,趕忙將這位「來自東方的皇帝」介紹給唐格拉爾夫人。

  羅蘭則在唐格拉爾夫人的小客廳裡見到了這位「基督山伯爵大人」。

  「我有幸在哪裡見過您嗎?」

  羅蘭向基督山伯爵行禮之後,這麼問他。

  基督山伯爵向她投去納悶的一瞥。

  伯爵是一位相當英俊的中年男子,黑頭發,黑眼睛,天庭飽滿,胡須烏黑,臉色如紙般慘白1。

  他周身的打扮極其樸素,但是只有在上流社會呆久了的人才知道這種「樸素」是多麼難得——它可能需要比「華貴」更多十倍的財富去獲取、去追逐。

  「我想,這是我第一次有機會見到您,唐格拉爾小姐。」

  「我來到巴黎才剛剛兩天的功夫。」

  羅蘭頓時抱歉地一笑:「那麼是我認錯了。」

  她回到巴黎也不過兩三個月的功夫。此前她一直住在蒙萊裡塔附近的寄宿女校裡,每天與女教師和利納村的村民們打交道。

  在那種環境下,她不可能見過這位大富翁而沒有印像。

  她微微搖頭,想把這個可笑的念頭從自己腦海裡掃出去。

  誰知再抬起眼,卻見到基督山伯爵正好也在看著她,眼神裡有些戒備。

  只是這戒備一閃而過,這位轉眼又變成春風和煦的訪客,正用一種敬畏的、小心翼翼的態度,來試探巴黎的社交圈。

  唐格拉爾夫人開口,要求路易絲給大家「演奏一點兒音樂」。

  這倒是她脫身的好機會,羅蘭頓時冷著臉站起來,用一種寒意逼人的態度回答:德·阿米利小姐是她的朋友,不是這個家裡的佣人。

  然後她起身離開。

  唐格拉爾夫人目瞪口呆之際,連忙掩飾,命人去拿一點兒冰鎮的飲料過來。她又殷勤地詢問伯爵,雪莉酒、白蘭地、利口酒,又或者巴黎近郊新出的葡萄酒……他想嘗嘗哪一種。

  唐格拉爾夫人不提葡萄酒還好,一提葡萄酒羅蘭想起來了。

  那位到她的酒莊來買酒的威爾莫先生……

  若論外貌,威爾莫先生與基督山伯爵自然完全是兩個人。

  論口音,一個只說地道的英語,另一個說著標准的法語,稍許有些南部(馬耳他或者希腊)口音。

  但是羅蘭能感覺到這兩人之間有著極其細小相似的地方。

  或許是這兩人都會在不經意之間流露一點點滄桑感?

  這種滄桑,對於漂泊異鄉的英國人很是自然,但是對於腰纏萬貫的大富豪來說則有點違和。

  這種細微的違和感她無法用言語表達,以至於她當時便駐足,疑惑地再次轉頭,向伯爵那個方向看去。

  唐格拉爾男爵這時巧之又巧地站在妻子身後,替伯爵吹噓了一句:

  「基督山伯爵大人可是擁有羅馬的湯姆遜和弗倫銀行,維也納的阿雷斯坦和埃斯柯勒斯銀行,以及倫敦的巴林銀行這三家銀行簽名的用款通知書,『無限支取』戶頭2。」

  「光這三個簽名,就值好幾百萬利佛爾……」

  羅蘭聽見「湯姆遜和弗倫銀行」這幾個字,猛地睜大了眼睛。

  她心裡再也沒有懷疑——

  伯爵曾經披著「馬甲」在自己面前出現過。

  又或者,真實的是那位老派而倨傲的英國紳士,眼前的這個才是「馬甲」?

  她的眼神被伯爵敏銳地捕捉到。

  對方竟然輕輕地衝她點了點頭。

  這是……默認了?

  但無論如何,眼前的伯爵除了拒絕唐格拉爾家的一切食物與飲料以外,沒有表現出任何敵意。

  羅蘭滿腹疑慮,衝伯爵略略躬身,算是在「揚長而去」之前,稍許保持了幾分禮貌。

  她回到自己的起居室,正好看見露娜在屋裡走「貓步」鍛煉,爭取保持身材。

  她一把抱起「黑白花」,來到窗前。

  露娜使勁兒把腦袋掙了出來,問羅蘭:「蘭蘭,你怎麼了?」

  羅蘭問貓:「這個位面,是一個關於復仇的故事,對嗎?」

  貓頓時急了:「如果我再次不小心劇透,下個位面我就真沒法兒在這裡了……」

  羅蘭一撒手,讓貓蹲在窗台上。

  「沒事,我不想從你這兒知道什麼……」

  她望著窗外。

  唐格拉爾小姐的起居室窗戶正對著公館的馬廄,羅蘭剛好看見一對漂亮的灰斑馬被從馬廄裡牽出來。

  客廳裡傳來唐格拉爾夫人的驚呼,接著是激烈的爭吵。

  沒過多久,基督山伯爵大人從唐格拉爾公館告辭。

  羅蘭也離開了起居室的窗戶——

  黑白花緊張地跳到她身邊,見到羅蘭以手支頤,沉默著思考。

  「蘭蘭,你在想什麼?」露娜好奇地詢問。

  「我在想,在這個世道裡,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才能擁有復仇的『資格』。」

  羅蘭第二次見到基督山伯爵,是在皇家歌劇院。

  她依舊是那個穩穩地坐在包廂裡,任人欣賞的冰美人。

  只不過這一次,她的風頭完全被另一位美人搶去了。

  基督山伯爵出現在劇院包廂裡的時候,身邊陪伴著一位希腊裝束的美女。

  整個第一幕,觀眾們的心思都不在舞台上,人人都在頻頻回頭,關注著基督山伯爵的包廂。

  沒有任何人留意坐在黑暗陰影裡的伯爵,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位身穿東方服飾的美人身上。

  她穿著一件燈籠形的刺繡上衣,領口開得很低,腰線提得很高,腰間圍著一條色彩鮮艷、垂著長絲穗的腰帶,將她的纖腰勾勒得一覽無遺。

  她身上所有的紐扣都是鑽石,或者是鑲著鑽石的墜扣,扣子穿過銀線繡著的扣眼,在燈火掩映之下閃閃發光。

  「哦,鑽石……」

  德布雷坐在羅蘭身邊感慨,「女人有了這些鑽石,就成了真正的公主。」

  「可憐的歐仁妮,」唐格拉爾夫人拍了拍女兒的手,「完全被人比下去了。」

  「不……」

  羅蘭卻盯著希腊公主出了神。

  「即便沒有那些鑽石,我也相信她是一個真正的公主。」

  希腊公主固然是美艷絕倫的,她擁有無比精致的臉孔,優雅到極致的脖頸和手臂線條。

  即便撇去財富為她造就的光環,她依舊是上帝造物的恩賜。

  她就這麼凝望著遠處包廂裡的希腊美人。冷不防對方忽然轉過頭來,衝羅蘭這個方向一笑,輕輕地點了點頭。

  羅蘭果斷起身。

  「歐仁妮,你要做什麼?」

  唐格拉爾夫人叫住了她。

  在這個位面裡,年輕女孩是不應在開戲時獨自離開戲院包廂的——她們坐在包廂裡,接受四面八方的目光,等待追求者們的「檢閱」。

  羅蘭直接坐去了包廂內的最後一排,把唐格拉爾夫人身邊的座椅空出來。

  「我一個人坐在後面就好了,免得耽誤了你們欣賞希腊公主的美貌。」

  唐格拉爾夫人頓時「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我們的小公主生平第一次說出了酸味這麼重的話。」

  德布雷也微笑著附和:「這也難怪,歐仁妮小姐頭一回遇到了勢均力敵的對手。」

  羅蘭微笑:你們盡管瞎猜吧。

  她這只是為了占有有利地形。

  幕間,唐格拉爾夫人的包廂十分熱鬧,德·莫爾塞夫父子都來了,接著是基督山伯爵。

  樂隊奏起第二幕的第一個音符時,燈火轉暗。來賓們在唐格拉爾夫人的包廂裡坐定,出於社交禮儀保持著安靜。

  基督山伯爵坐在靠包廂門口的位置。

  當演員在舞台上唱出一支優美的詠嘆調時,伯爵支起身體,向前坐了坐,伸手鼓掌,高聲道:「bravo!」

  包廂裡的來賓注意力要麼在伯爵身上,要麼在舞台上,誰也沒有注意到,唐格拉爾小姐的座位上,只留下了一件開司米的鬥篷,蓋在椅背上,仿佛一個綽綽的人影。

  羅蘭摸出包廂。

  包廂外的過道上空無一人,偶爾有某個僕人或者女佣侍候在包廂門外,見到她這樣打扮的小姐,紛紛低頭行禮。

  羅蘭很快就找到了基督山伯爵的包廂,還未到包廂門口,她就聞到了一股迷人的芬芳:薄荷、豆蔻、櫻桃、玫瑰花香……混雜著濕潤的水汽和一點點辛辣的,煙味兒。

  這是——阿拉伯水煙。

  羅蘭驚訝不已,竟然有人在大劇院的包廂外面享用阿拉伯水煙?

  事實正如她所猜測的,羅蘭在基督山伯爵的包廂門口,見到了一個膚色黝黑的努比亞黑人,雙手捧著一枚老實的煙燈。

  美貌而嬌媚的希腊公主,此刻正斜斜倚靠在門邊,手中拿著一只水煙筒。

  來自東方的美人,遠看艷光照人,近看則是美得勾魂奪魄。

  她燈籠形的上衣和纖腰之下,同樣穿著一條白絲綢的燈籠形長褲,赤著腳,腳上蹬著一雙鑲滿了珠寶的紅色皮質拖鞋。那雙白玉般的腳也不安分,始終一點一點的,似乎想要掙脫那對漂亮的拖鞋。

  她見到羅蘭,頓時開口,輕輕地吐出如煙的白色水霧。

  「唐格拉爾小姐?」希腊美人笑著問。

  羅蘭點點頭。

  「謝謝你!」

  希腊美人這招呼打的,有點兒得出人意料。


第59章 基督山位面15

  「謝謝我?」

  羅蘭覺得有點兒莫名其妙。

  「謝謝你替我說情。」希腊公主笑了,向羅蘭伸出手。

  「我叫海蒂!」她說,「基督山伯爵大人已經應允了給予我『自由』。」

  羅蘭恍然大悟。

  原來當初她一本正經地請阿爾貝帶話,要求基督山伯爵還給他的希腊女奴以「自由」,阿爾貝竟然真的把話給帶到了。

  海蒂竟然也真的承她的情,一見面就感謝她。

  於是羅蘭也伸出手,自報家門:「歐仁妮·唐格拉爾。」

  兩個年輕姑娘,各自將手一握,突然間心意相通。

  羅蘭在這一瞬間全明白了:她和對方是一樣的人。她倆的想法同時領先於這個位面時代……因此她們能夠彼此理解,但同時,也是妥妥的競爭者。

  「你在走道裡抽水煙?」

  羅蘭指指海蒂手中的水煙槍。

  這個位面時代,好像還沒有出室內禁煙的規定。

  阿爾貝就曾經當著她的面抽過雪茄。

  海蒂一抬她那對美麗的黑眼睛,笑著把水煙槍遞回給身邊的努比亞黑人。

  「習慣了……」

  羅蘭:我猜也是。

  努比亞黑人頓時向海蒂鞠了一躬,退去了兩人完全看不見的地方。

  「抱歉,我之前托人帶話的時候,完全沒想到你享有的是一個公主的待遇……」

  把眼前的公主錯認為「女奴」,羅蘭感覺是自己「烏龍」了,於是開口道歉。

  海蒂卻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這位面裡我不能隨心所欲地自行其是,公主和奴隸,實際上也沒有太大的差別。」

  「當然,你也好不到哪裡去。」海蒂說完又補了一句。

  「伯爵大人在開戲前在這個包廂和德·莫爾塞夫子爵聊天,討論了子爵的婚事。」海蒂指指自己身後的包廂大門。

  羅蘭一想:阿爾貝的婚事,這……

  「子爵提到了他父母的意見相左。他如果拒絕娶你,就會讓他的父親傷心;但如果娶了你,就會讓他的母親傷心。」

  「年輕的子爵糾結得很……」

  海蒂衝羅蘭微微一笑。

  羅蘭明白她的意思:「是啊,令人尊敬的父親和親愛的母親,他們的意見都很重要,唯獨結婚對像本人的意見,是無關緊要的。」

  阿爾貝從來就沒有嘗試了解過她的意見。

  這根本是扭曲的婚姻觀,再不然就是阿爾貝真的覺得自己人見人愛,花見花開,早已吃定了唐格拉爾小姐。

  「我認為在這個位面裡,我們兩人不會有直接的利益衝突,但是各自面臨的困難都不小,」海蒂望著羅蘭,「尤其是你,你還不清楚自己會面對什麼吧?」

  羅蘭:……

  哼,都欺負我不知道原著劇情。

  她點點頭:「的確如此,但事已如此,也只能鼓足勇氣把剩下的路走下去。」

  「讓我們祝彼此好運吧!」

  海蒂說著,兩名少女再次伸出手握了握。

  「歐仁妮……」

  還沒等希腊美人轉回她的包廂,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在羅蘭身後響起。

  羅蘭轉身,見是波爾波拉小姐。她披著一件灰色的長鬥篷,遮住了裡面穿著鑲亮片的演出服。

  「愛洛依絲,我來給你介紹……你怎麼了?」

  她本想把波爾波拉小姐介紹給海蒂,卻見走廊昏黃的燈光下,波爾波拉小姐似乎紅腫著眼睛。

  「歐仁妮,我原本想去你的包廂外等候,但是聽見這裡有聲音,就順著找過來……我想告訴你,是真的……」

  波爾波拉小姐的淚水一下子從眼眶裡湧出來。

  「歌劇院真的……很快就要解散了……」

  波爾波拉小姐話音剛落,羅蘭和海蒂同時聽見包廂的方向傳來一陣驚嘆。

  是整座歌劇院的觀眾都在驚呼。

  海蒂伸手推開包廂的門看了一眼,馬上回頭對羅蘭說:「你必須馬上回去了,快!」

  唐格拉爾夫人的包廂裡,第二幕幕布升起的時候,人人都專注看戲。

  又或者說,經過了剛剛幕間短暫的社交界「交鋒」、唇槍舌劍、迎來送往……人人都偃旗息鼓,養精蓄銳,准備下一次幕間休息的時候「再戰」。

  唐格拉爾夫人偶然一回頭,瞥了一眼自己的女兒。

  她驚訝地發現,歐仁妮的座位上只剩椅背上掛著的一件開司米鬥篷,人早就不見了。

  唐格拉爾夫人忍住了喊出來的衝動,她甚至不敢偏頭偏得太明顯,只敢用余光偷看。

  坐在包廂門口附近的基督山伯爵,此刻正聚精會神地伸手打著拍子,甚至開口輕輕地哼著。對於歐仁妮的「缺席」,這位似乎一無所察。

  唐格拉爾夫人松了一口氣,心裡卻像打小鼓似的。

  她心裡反復默念著「歐仁妮快回來」,要知道,此刻在這包廂裡,不僅有歐仁妮潛在的結婚對像,還有結婚對像的父親。

  「這孩子也太膽大了。」唐格拉爾夫人心裡悄悄地想,卻絲毫沒想到她年輕時曾紅杏出牆,背著人偷偷生下情夫的孩子——女兒這只是從劇院包廂偷溜出去,和她的行為相比,根本算不了什麼。

  唐格拉爾夫人正在忐忑,忽聽整個劇院裡傳出齊齊一聲驚呼。

  德布雷「噫」了一聲:「是唐娜·貝爾洛小姐!」

  唐格拉爾夫人定睛看舞台上,只見主演赫然暈倒在台上。

  表演被迫中斷,台上其余演員要麼不知所措地站著,要麼搶上來查看主演的情況,准備急救。

  幕布被迅速放下來,遮掩舞台上的一片混亂。

  一名體型寬碩的紳士走上台來,再三向觀眾們表態,申明演出很快就會恢復正常,請眾人稍安勿躁。

  唐格拉爾夫人驚訝之余,終於想起:歐仁妮,歐仁妮……

  她的女兒如果再不回來,包廂裡的人就會發現……

  她猛地一回頭,卻見到唐格拉爾小姐正端莊地坐在後排的椅子上,下巴高高地揚著,一如既往的冷漠而傲慢。原本那件開司米鬥篷,此刻正搭在她身邊的椅子上。

  唐格拉爾夫人忍不住伸手去揉眼睛,仿佛她看錯了。自己的女兒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包廂。

  羅蘭適時地回到包廂,適時地坐回椅上,適時地發出一聲疑問:「貝爾洛小姐……是怎麼了?」

  整個包廂的來賓似乎都對羅蘭的離開一無所知——除了唐格拉爾夫人正在迷糊地揉著眼睛。

  而基督山伯爵先生則站起來,向前探身,攬著德·莫爾塞夫伯爵,兩人不知在說些什麼。

  羅蘭總感覺到基督山伯爵是故意讓她偷偷溜出去見海蒂的。

  她低頭回想剛才發生的事:

  她剛剛認識了同為「選手」的希腊美人海蒂,一轉臉,就見到波爾波拉小姐跑來哭訴,急急忙忙地告訴她,皇家歌劇團正如傳言中所說的那樣,馬上就要解散了。

  還沒等她有機會詢問詳細,舞台上,劇團的台柱子唐娜小姐就暈了過去,引起騷動——她不得不趕回自己的包廂來。

  她很理解朋友的心情:

  波爾波拉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找到了一個優秀的劇團,轉眼這劇團卻馬上要解散——

  這不止意味著大歌劇院可能會關門歇業,巴黎上流社會的人們少了一個消閑娛樂和社交的場所,這更意味著會有很多劇團的人和依附劇院為生的人,會在未來可見的一段時間裡,衣食無著。

  他們或許能改換門庭,在別的劇團謀生;

  或許需要離開巴黎,輾轉前往別的城市;

  又或許,他們只能放棄這份熱愛的職業,轉而去從事他們不習慣、不喜歡,甚至是……不齒的職業。

  羅蘭清楚聽見自己心底響起一聲嘆息——

  怎麼突然就要解散了呢?

  她望著舞台。

  幕布再次緩緩打開。

  觀眾們卻驚訝地見到,舞台的布景已經換過了——只不過換的不大徹底,半邊是綠樹成蔭的密林,另外半邊卻依舊是上一幕時碧波濤濤的海港。

  「換劇目了。」

  阿爾貝驚訝地說。

  大廳裡的觀眾們也發現了這一點,他們大聲叫著唐娜小姐的名字:

  「唐娜,我們的唐娜去哪裡了?」

  此前出現的紳士再次苦著臉走上台來:「各位,實在抱歉。唐娜·貝爾洛小姐身體不適,需要休息。本劇團安排了另一出歌劇,希望大家喜歡……」

  已經上演到第二幕的歌劇臨時又改了一出,演員們匆匆忙忙地上台,卻不知該站在什麼位置,一時間人們四下裡亂竄,舞台上一片混亂。

  現場樂隊的指揮用指揮棒使勁兒地敲著樂譜架子,他的樂手們一時半會兒卻找不到指定的樂譜。指揮棒一舉,新劇目的「序曲」稀稀拉拉地響起——

  那根本不能叫「序曲」,那就叫「混亂」。

  大廳裡觀眾們紛紛叫囂著表達他們的不滿。

  隔壁包廂也傳來聲響,看來在大歌劇院擁有包廂的觀眾們也憤然起身,以離開來表達抗議。

  羅蘭看著這副情形,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暗暗感慨:這樣的劇團不解散,那什麼樣的劇團該解散?

  然而只過了片刻,音樂聲先穩定下來了。

  指揮的動作變得自如,悠揚的樂聲鎮定自若地響徹整個劇院。

  舞台上的布景也在一點一點地調整:海港裡慢慢生出綠樹,「海水」緩緩退去,密林在台上漫無邊際地「生長」……

  一名女中音沉穩地走上台,念了一句道白,接著是舞團,匆匆換過演出服的演員們踏著整齊的舞步緩步上台……

  喧鬧聲漸漸減弱,已經起身離開的人們也慢慢坐了下來。

  看著這幾乎從不可挽救的「慘敗」中硬生生搶救回來的演出,羅蘭不禁從心底對舞台上的人們生出敬意。

  這時,基督山伯爵與德·莫爾塞夫伯爵也坐回了他們的原位。

  包廂裡,唐格拉爾夫人關切地問基督山伯爵:「您在這裡逗留了有一陣子了,剛才發生了這麼多事,您需不需要回到包廂,去看看您那位美艷而嬌弱的被保護人?」

  被人問起海蒂,基督山伯爵輕輕地搖頭:「好心的夫人,請您不用擔心。海蒂並不是一個嬌弱少女,相反,她的個性相當剛強……剛強到,我有時都不敢違背她的意願……」

  羅蘭:我也覺得是……

  「她說過想要一個人好好欣賞今天晚上的歌劇,那麼我便遂她的心願。不去打擾她的雅興。」

  包廂裡的人聞言都笑了起來。

  「看起來,您給予保護的那名少女,是一名真正的希腊公主啰?」

  唐格拉爾夫人饒有興致地問,不知道是不是起了做媒的心思。

  基督山伯爵卻搖著頭:「不,當然不……她只是一個無父無母,國破家亡的可憐少女。看起來像公主?哦不,那些不過是海蒂僅剩的自尊而已。」

  「國破家亡的……希腊公主?」

  一直在旁邊靜聽的德·莫爾塞夫伯爵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

  阿爾貝這邊小聲提醒:「各位,新劇目的第一幕已經開始了。」

  包廂裡終於安靜了片刻。

  人們開始有心思聆聽台上演員的演出。

  沒多久,德布雷就再次打破了包廂裡的寧靜。

  他刻薄地開口評論:「皇家歌劇團這是成也唐娜,敗也唐娜。」

  「唐娜小姐是他們一手捧紅的台柱子,此前她和某位侯爵的婚外情上演得轟轟烈烈,劇團也就跟著蒸蒸日上,演一出就火一出。」

  「現在聽說唐娜小姐與侯爵分手,歌劇團的財政也堪憂。內政部看來果然要考慮一下,皇家歌劇團解散了該怎麼辦了。」

  唐格拉爾夫人則無所謂地說:「一家劇團解散了就解散了。只要這座大歌劇院不塌掉,遲早會有別的歌劇團進駐。巴黎沒有,會有波爾多的劇團;法國的沒有,會有意大利的劇團……我們著什麼急。」

  她還不依不饒地轉過身,望著羅蘭,笑著說:「看見了嗎?這就是我們這個階層的高貴女性不能從事這些低賤職業的原因。」

  「女歌手與侯爵的婚外情……多麼傷風敗俗啊!」

  羅蘭睜大了眼睛瞪著母親,心想:您與德布雷先生……難道就不算婚外情,不傷風敗俗了嗎?

  難道男爵夫人與私人秘書,那就是風流韻事;

  歌劇演員與某個已婚侯爵,就是傷風敗俗?

  這真的不雙標嗎?

  種種無聲的疑問,一時全寫在了她那雙又大又圓的眼睛裡。

  唐格拉爾夫人氣結:「歐仁妮,你……」

  這時隔壁包廂對這裡傳出的議論聲忍無可忍,發出了噓聲。

  包廂裡這才徹底安靜下來。

  人們終於都轉身看向舞台。

  羅蘭坐在暗處,沉默地思考著。

  唐格拉爾夫人和她立場不同——她因為與波爾波拉小姐的友情,而不由自主地代入了劇團的立場。

  回想起上次來看的那場精彩絕倫的大歌劇《魔鬼羅伯特》,回想起貝爾洛小姐動人的演唱,全體演職人員的精妙配合……

  這個劇團,怎麼就到了非解散不可的境地了呢?

  她微閉上眼睛,聽著耳邊美妙的歌曲,回想與這個劇團相關的一切信息。

  財政危機;

  貝爾洛小姐的婚外情;

  首席女高音突然暈倒……

  羅蘭突然起身,把身邊椅子上的開司米長鬥篷取在手中。

  她略略弓腰,靠近坐在前面一排的基督山伯爵,用細不可聞的音量極小聲極小聲地說:「親愛的伯爵,我需要您……像剛才一樣……」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信任這位在巴黎社交界橫空出世的「怪人」,來自東方的皇帝,錢櫃滿到溢出來的百萬富翁……

  她甚至並不知道,剛才這位禮節周到的伯爵是否真的曾替她掩飾。

  但此刻她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誰知道,伯爵很舒適地靠在他的椅背上,蹺著腿,一面隨著樂聲打著拍子,一面竟輕輕地點了點頭——

  羅蘭感受到了默契。

  就像是那天在唐格拉爾夫人的小客廳裡一樣。

  她知道他就是威爾莫先生。

  他也知道她此刻必須離開包廂。

  他……是可以信任的。

  「謝謝您……」

  羅蘭丟下一句,故技重施,悄悄地溜出了包廂,熟門熟路,沿著上次波爾波拉小姐引領的道路,直接去往後台。

  她披著的那件開司米鬥篷幫了她的大忙。

  這件鬥篷和波爾波拉小姐之前披的那件很像。

  在後台匆匆來去的演員和歌唱家們,大概都以為羅蘭也是她們的同伴,鬥篷下面穿的是戲服,甚至還有人衝著她鼓勵了一句:「伙計,加把勁兒,別放棄!」

  羅蘭胡亂點了頭,丟下一句:「我去看看唐娜小姐的情況如何了——」

  她直接來到唐娜·貝爾洛的休息室門前,覺得裡面有人聲。她左右看了看,瞅准了旁邊一間休息室是空著的,直接鑽了進去,帶上了門。

  休息室之間以木板築成的薄牆分隔,羅蘭看不見隔壁的情形,但是隔壁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

  出乎她的意料,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唐娜小姐的休息室裡響起——而且這人聽起來並不是醫生。

  「唐娜,今天的情形你也看到了。這麼僵持下去,對誰都沒有好處。」

  「你如此固執,不過是把整個劇團一起拖垮,所有人為你一起陪葬罷了。」

  羅蘭:什麼叫一起陪葬?……劇團瀕臨解散,難道還真是刻意造成的不成?

  說話的人口氣傲慢,那種居高臨下的嘴臉,不用親眼見到,可以直接想像。

  而原先羅蘭以為暈了過去的唐娜·貝爾洛,顯然也早已經醒了,一開口,嗓音十分低沉,但是語氣卻如往常一般倔強。

  「侯爵,都說您絕情,我與您在一起三年,直到今天才看了個千真萬確。」

  「我說得很明白了:你不能娶我,而我也無意按照您的要求,放棄演唱,做您的秘密情婦。」

  那邊的人用明顯不耐煩的口氣說:「唐娜,我原本指望你能夠理解,我不能夠娶你,是因為我肩負了整個家族的責任……」

  「是的,家族的責任……」

  唐娜小姐的聲音顫抖,很明顯也激動起來。

  「您所謂的承擔家族責任,就是在情人面前隱藏您已婚的事實?就是在謊言敗露之後以整個歌劇團為要挾,威逼她放棄事業,隱姓埋名,做一個被您豢養終身的籠中雀?」

  在隔壁偷聽的羅蘭頓時凌亂了:……她這是,誤入了「狗血位面」了嗎?

  這個皇家歌劇團,如果要為了這個原因解散,那可真的有點兒冤啊。


第60章 基督山位面16

  「分開的時候我們講得很清楚,一旦分開,恩斷義絕,從此再也沒有任何瓜葛。」

  「你現在卻要用這種卑劣的手段逼我就範?」

  唐娜小姐不愧是當家花旦,首席女高音,她盛怒之下,那聲音變得又尖又細。羅蘭覺得自己的耳鼓直突突。

  「因為我喜歡你的歌聲!」安茹侯爵也跟著提高音量。

  ——在歌劇院的後台,最不怕的就是高聲說話。台前的樂聲和演員們的引吭高歌掩蓋了一切。沒有人能想到「身體不適」的唐娜小姐正在休息室裡與人「為愛對質」。

  只是喜歡一個人的歌聲,就要毀去她的職業生涯,把她據為己有——這觀念也太病態太恐怖了一點吧!

  羅蘭在旁邊聽著,覺得背後涼颼颼的。

  「以及……侯爵夫人不能生育。」

  安茹侯爵又低聲補了一句。

  「只要你能為我生個男孩,他就會是侯爵爵位的繼承人。」

  「你的孩子,我會給他地位,給他財富,當他踏上這個社會的時候他早已擁有了人人所羨慕的一切。」

  「對於一個私生子來說,這是他能夠期望最幸運的人生。」

  「你也知道他會是個私生子!」

  唐娜小姐簡直怒不可遏。

  「你給的愛情都是逢場作戲,你的甜言蜜語都是毒藥。」

  「你要的不過就是一個生孩子的工具——」

  「冷靜點,唐娜。」

  「你知道的,我這都是為了承擔我家族的責任。我是迫不得已。」

  「但我會給你一切侯爵夫人應有的待遇,你會擁有豪華的住所,大房子裡會有六個僕人服侍,你有花不盡的零花錢……除了一點,你不能再留在劇團裡,侯爵的兒子不能有個歌女母親。」

  羅蘭簡直要替唐娜小姐無語。

  隔壁的這位侯爵,可以蓋章「渣男本渣」了。

  她在見識了唐格拉爾家的「合作社」式家庭之後,直接體會到了這個位面裡兩性關系的微妙——

  它看似比上一個位面更加寬松,人們對於「貞潔」和「忠誠」似乎沒有那麼看重了;

  唐格拉爾夫人能讓情夫登堂入室,阿爾貝也以旅行途中的「風流韻事」為榮。

  但是女性依舊無甚地位可言——貴族女性以依附男性為手段,努力斂財,借此保證自己的將來;

  沒有地位的女人們時刻面臨淪為玩物和生育工具的危險,即便她們有能力、有美貌、有正當職業、有萬人追捧……也是一樣。

  羅蘭這麼想著,只聽隔壁唐娜小姐瘋狂地笑起來:「哈哈哈哈……」

  「原來我在您眼中就是這樣一個人。」

  「枉費我過去三年真的認為您對我有愛情……嗚嗚嗚!」又瘋狂地哭了起來。

  羅蘭真的有點兒聽不下去了:情緒劇烈的哭笑都是毀嗓的,唐娜小姐繼續這樣下去,不僅她的首席女高音身份不保,這份難得的天賦也會毀於一旦。

  當然,這種前景的前提是她還能繼續留在這個劇團裡。

  ——以及這個劇團還能繼續生存。

  「你夠了!」

  隔壁侯爵的耐心也終於耗得差不多了。

  「既然如此,你就等著看整個劇團解散吧。」

  「這麼多年來和你一起搭檔的劇團,引導你走上盛名之路的導師,傾慕你的名氣追尋你而來的後輩……整個劇團,就讓他們為你的瘋狂陪葬吧!」

  「你……」

  這是最令羅蘭好奇的地方:為啥劇團解散,也和「狗血戀愛劇情」有關呢?

  但「狗血男主」不肯再多解釋,摔門而去,只留下唐娜一個人,獨自在房間裡嗚嗚地哭著。

  正當羅蘭猶豫著該走還是該留的時候,隔壁的休息室又來了人,聽聲音,正是早先在台上收拾殘局的紳士。唐娜叫他「經理」。

  「經理,他說的是真的嗎?劇團……」

  「可以這麼說。」體型寬碩的歌劇團經理,聲音也十分渾厚,很有穿透力。

  「上一次維修大歌劇院的時候,劇團欠下了很多外債,這你也知道。」

  「原本有銀行的擔保,這些債務都是可以續期的,每次到期之前續就可以。」

  「我們以劇團將來的收益為抵押,銀行通常都不會拒絕為我們擔保。」

  「但是這一次,銀行拒絕了。」

  「哪些銀行?」唐娜小姐匆匆地問,「巴黎所有的銀行都試過了嗎?」

  「不止巴黎,連布魯塞爾的銀行都試過了。」

  經理苦笑著回答。

  「是……侯爵欺騙了這些銀行嗎?」

  「……也不能算是欺騙。」

  「侯爵似乎是放出了傳言,說是你的嗓子不再適合演唱。」

  「那個該死的臭男人,那條吃著謊言長大的狗……」

  唐娜小姐憤怒地咒罵。

  「但自從您和侯爵情變以來,您嗓音的狀態確實受到了影響。」

  「雖然您依舊擁有眾多的追隨者,但是苛刻的樂評人已經在報上指出而來這一點。」

  劇團經理非常誠實地指出這一點。唐娜小姐立即沉默了。

  「償還這些外債總共需要多少錢?」

  「二十七萬法郎七千五百法郎……」

  唐娜小姐愈加沉默。

  「原本劇團的股東提到過,有二十萬法郎他們就願意賣,但是現在,外債甚至超過了劇團的價值……」

  「沒有股東願意把劇團經營下去。」

  「他們認為有風險。」

  「也就是說,如果沒辦法籌到這二十七萬法郎……」

  「是二十七萬七千五百法郎,」老實巴交的經理費事地重復了一遍,「所有的債務會在下月五號之前到期。」

  隔壁傳來一聲響動,應當是唐娜小姐頹然倒在了她的座位上。

  「經理,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大家……」

  「可是我真的沒辦法!」

  「我不想向那個男人低頭……哦,我是多麼自私啊,我只想到我自己,我以為自己是獨立的,離開了那個男人照樣可以在巴黎立足……」

  「不能這麼說,唐娜小姐,這並不是你的責任。債務也並不是你欠下的。」

  經理聽起來很理性,他的口氣卻很沉重。

  「確切地說這個劇團,如果沒有您,也不會有今天的成就……」

  羅蘭心想:正所謂成也唐娜,敗也唐娜……

  隔壁隨之傳來了唐娜低低的嗚咽聲。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不過,您也千萬別灰心。大家都在想辦法……下月五號,還有幾天,不是嗎?」

  一時間經理請唐娜小姐好好休息,自己先離開了。

  羅蘭頓時想起了波爾波拉小姐。

  那個可憐的姑娘,哭紅了雙眼,還穿著戲服就匆匆趕來找自己——恐怕也是想通過自己來求個情吧?誰讓她是個銀行家的女兒呢?

  唐格拉爾男爵,應該也毫不留情面地拒絕為歌劇團提供債務擔保,從而間接成為某侯爵的幫凶了吧?

  「糟糕!」

  羅蘭忽然發覺自己在這間休息室已經逗留了太長的時間,幕間休息——應該早就過了。

  老天爺啊,她可是拜托了基督山伯爵幫忙掩飾的。

  她自己卻不管不顧地溜出來這麼久。

  羅蘭馬上裹緊了她身上那件開司米鬥篷,拉開休息室的門。

  她出門的時候,正巧遇見唐娜小姐把經理送走,站在她那間休息室的門口。兩人面對面,四目相望。

  唐娜是個聰明的姑娘,馬上就猜到了羅蘭在隔壁偷聽,不僅聽到了她和經理的對話,也聽到了她和安茹侯爵的對話。

  再仔細看,唐娜馬上又認出了羅蘭——按照波爾波拉小姐的說法,羅蘭雖然是個銀行家的女兒,但卻是法國最有潛力,最有天賦的女高音。

  她那對哭得紅腫的美目立即睜圓,怒意和嫉妒毫不留情地流露。

  這個真性情的女歌者,從不憚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她的情緒。

  羅蘭卻不等她開口,劈頭就用最嚴厲的口吻詢問:「你是真的想要,不依附於任何男人,獨立地承擔自己的下半生嗎?」

  唐娜被她單刀直入地問呆了,怔了半晌,眼中突然泛出淚花。

  「我想,我太想了——」

  「但是……我能嗎?」

  決心是容易下的,誓言也都只是說說而已。

  可是真的面對冰冷的事實,黯淡的遠景,即便是恃才傲物的首席女高音,也難免心生悲涼與恐懼。

  且先別提紅顏易老容色易衰,她絕佳的嗓音會因為歲月的磨礪而失去它原本的光彩——

  首先劇團那二十七萬多法郎的債務……

  安茹侯爵說得沒錯,確實是她一個人,拖累了整個劇團,拖大家一起陪葬。

  眼前明明是天賦出眾、自尊且驕傲的首席女高音,卻在羅蘭一句追問之下,顯得如此的愧疚、懊悔、軟弱與無助。

  她的身體搖搖晃晃,一手扶著門框,臉色蒼白,幾乎要坐倒在地。

  羅蘭卻一伸手,直接把她提了起來——對於種田選手來說,這是輕而易舉的事兒。

  羅蘭看唐娜站穩了,才口氣淡漠地說:「下月五號才是還款日——在那之前,我或許也可以幫著想想辦法。」

  「你也要記住你自己說過的話,下過的決心。」

  羅蘭丟下一頭霧水的唐娜小姐,轉身,提著裙裾,匆匆往回走。

  她需要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唐格拉爾夫人的包廂。

  但很可能她已經露餡了——

  德·莫爾塞夫伯爵也許正大發雷霆;

  阿爾貝心中對她充滿了鄙夷;

  唐格拉爾夫人既尷尬又無奈;

  德布雷可能會心中竊喜吧?

  「歐仁妮!」

  在亂哄哄人來人往的後台,波爾波拉小姐一眼就看見了羅蘭,迅速走上來,挽著她的胳膊,挾著她飛快地往外走。

  「你來做什麼了?」波爾波拉既焦急又忐忑地問。

  「我來替你想辦法啊!」

  「可是眼看我自己都要遇到問題,想不出辦法了……」

  羅蘭已經做好准備,打算回包廂之後硬扛了。

  她的話卻給了波爾波拉莫大的信心。

  「歐仁妮,我相信你!」

  「歐仁妮,你一定會有辦法拯救大家……」

  在後台通往包廂的走廊盡頭,出現了一個努比亞黑人的身影。

  羅蘭:……?

  「有人拜托我幫忙找到你。」

  波爾波拉放慢腳步。

  「我們之後再聯系,謝謝你的心意,歐仁妮!」

  努比亞黑人趕來羅蘭面前,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羅蘭會意:這如果不是海蒂的安排,就一定是伯爵在幫她了。

  果然,沒走多遠,海蒂出現在走廊上。

  這回她可沒有提著水煙槍,但是這個希腊美人即便在等人,也沒有一刻安分——她側身倚在牆壁上,那只白玉似的右腳卻揚起,鑲滿了寶石尖頭皮拖鞋正在她腳尖翩翩地舞動。

  「來得正好,跟我走!」

  海蒂像是多年未見的老朋友一眼,直接挽住了羅蘭的胳膊。

  「這一幕馬上就要謝幕了,大人說過會在幕間把你送回包廂裡去,現在時間剛剛好……」

  羅蘭瞬間想到了基督山伯爵是如何應對唐格拉爾夫人和包廂裡的人的:

  他一定曾和羅蘭一樣,偷偷溜出去;

  然後再趁幕間的時候堂而皇之地回到包廂;

  他開口請唐格拉爾夫人原諒,說是海蒂想見一見羅蘭,因此他剛才沒打擾大家,直接把羅蘭帶去了海蒂的包廂;

  他表示兩個年紀相仿的女孩子想要單獨待會兒;

  他承諾在下一個幕間一定把人送回包廂,也許還許諾了把海蒂也引薦給他們;

  而海蒂,大約在包廂裡還需要演戲,時不時地側頭說話,仿佛她身邊那個視線難及的角落裡,正坐著羅蘭這麼個新認識的朋友。

  「對了,我還需要你幫忙告訴整個巴黎的社交界。我只聽得懂現代希腊語。」

  海蒂用流利的法語在羅蘭耳邊提點。

  「這樣能少給我帶來點麻煩。」

  當羅蘭和海蒂兩人趕到唐格拉爾夫人的包廂門口,幕間休息剛剛開始。

  基督山伯爵打開了包廂的門,望著羅蘭嘆了一口氣:

  「謝天謝地,您總算回來了,唐格拉爾小姐。」

  「令堂大人已經恨不得親自找去我那間寒酸的包廂去了。」

  兩個姑娘,手挽著手出現在包廂門口。兩人都是黑眼睛、黑頭發,容貌美艷絕倫,腰杆挺得筆直。

  但一個是全套無懈可擊的法國貴族少女衣飾,另一個則身穿充滿東方風情的希腊服飾,渾身上下隨處可見亮閃閃的鑽石。

  一時之間,包廂裡的人都覺得目不暇接,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實在是不知道誰更出眾一些。

  「各位,這位是受我保護的一位孤女,希腊人,她的名字叫做『海蒂』。」

  海蒂已經向前踏了一步,美目流轉,瞬間和包廂裡的每一個人都打過了招呼。

  她驀地躬身,右手攏在胸前,慢慢行禮——她的舉動完全是東方式的,和她那身異域的裝束配合完美,沒有半點矯揉造作,反而透著幾分灑脫。

  這份動人心魄的美艷震驚了整個包廂。

  阿爾貝和德布雷全都慌裡慌張地站起身行禮,德·莫爾塞夫伯爵則借著這一陣騷動偷偷打量年輕的美人。

  或許還曾有人對羅蘭適才的去向心存疑惑,但現在,人們早就將這念頭遠遠地拋在腦後。

  甚至還有人衝羅蘭投來感激的目光,感謝她把這樣一個難得的美人帶到了這裡。

  美人卻在打了個照面之後,一言未發,挽著基督山伯爵的胳膊揚長而去。

  包廂裡的人縱然有無數問題,也只能衝著羅蘭一個人來。

  「這位美人多大年紀,身家幾何?」

  「基督山伯爵有沒有把她引入社交界的打算?」

  「歐仁妮,你們成為朋友了嗎?」

  「她……是伯爵的情婦嗎?」

  唐格拉爾夫人在羅蘭耳邊小聲問。

  羅蘭:……

  她只能自始至終擺出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並在下一幕開始的時候衝舞台揚了揚下巴,表示她拒絕回答問題。

  被逼急了她就說:「海蒂只說現代希腊語,我只說法語。要多費勁就有多費勁。你們誰願試就自己去試。」

  男人們:……

  「看來,巴黎的年輕男士們,要掀起一股學習希腊語的熱潮了。」

  唐格拉爾夫人見狀得意洋洋地評論。

  羅蘭回到勃朗峰街的唐格拉爾公館,將她在大歌劇院的經歷一五一十地告訴「經紀貓」露娜。

  露娜驚奇地捋著貓須,仿佛這段情節對她來說,有點兒似曾相識,卻又不全是那麼回事。

  當羅蘭提到首席女高音唐娜·貝爾洛的事,露娜突然上前,兩只軟軟的小爪子抱住了羅蘭的胳膊。

  小貓咪很緊張地說:「羅蘭,你有沒有答應那個女高音,說你會幫忙,拯救大劇院?」

  羅蘭搖頭:「我沒有。」

  「真的沒有?」露娜不大相信。

  羅蘭頓時仔細回想她的原話,慢慢地說:「我當時答應的是,會幫忙想想辦法。這不算是答應幫忙拯救歌劇團吧。」

  露娜一對小爪子頓時松開,仰面躺在地上,連聲說:「壞了壞了壞了……」

  「蘭蘭啊,」經紀貓一聲慘嚎。

  門外的僕人聽見,還以為唐格拉爾小姐在外面遇見了煩心事,回家拿喵出氣。

  「在位面裡最忌諱說了不做,你固然只是好心,說了幾句話安慰人家。」

  「但是你說的和做的,位面外的觀眾都看在眼裡。你如果光說不練,讓觀眾們心生失望,你的好感度很快就會下降的呀!」

  「這是一個有關『期望值』的問題——你把觀眾們的『期望值』提得很高,到時候又做不到,即便你的綜合表現比對手更好,最後你的評分也會很低……」

  「壞了壞了壞了,蘭蘭啊,這下你可是上了賊船下不來了。歌劇團如果真的解散,咱們在這個位面就真的是百忙了啊!」

  小貓咪失望地搓著手手。

  「蘭蘭,是我的鍋,我應該早點提醒你的啊!」

  「你怎麼知道我是『光說不練假把式』呢?」

  羅蘭白了她家經紀貓一眼。

  「可你是……種田選手。」

  露娜像是一只傻貓貓似的,迷迷瞪瞪地回答。

  「但我也從來不簽空白支票,不許空頭承諾。」

  羅蘭挺直了腰,抱著雙臂,望著落地長窗之外。

  「當時我答應會想辦法,不是想虛言安慰,也不是看那個女人和劇團可憐……而是我確實是在考慮,要不要干脆把歌劇團買下來。」

  「皇家歌劇團,看起來是一項不錯的投資。」

  種田選手對於資產潛力的判斷,從來不曾錯過。

  「我手頭還有一只潛力股,值得注入歌劇團去。」

  路易絲·德·阿米利小姐的鋼琴聲在隔壁響起,年輕的鋼琴家從沒有一天放棄過練習。

  「投資理應是一個嚴謹而理性的過程。」

  「但是在後台的那一刻,我生平第一次有了買下整個劇團的衝動。」

  「作為種田選手,我一生求穩,但『衝動』是幫我認識自己的機會。」

  羅蘭如實闡述她的心路歷程。

  事實上,波爾波拉小姐第一次向她提起劇團的財政危機的時候,羅蘭心裡已經在醞釀這個主意。

  但是,在與唐娜·貝爾洛小姐面對面的時候,她才真正確立了這個念頭。

  這個世界上,理應存在一些由女人掌握的機構,可以支持才華橫溢的女性,深陷困境的女性,想要獨立的女性……劇團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露娜揚起了貓貓頭,好奇地問羅蘭:

  「買下整個歌劇團,應該需要很多錢吧?你想到用什麼辦法籌錢了嗎?」

  「露娜,你問到了點子上!」

  羅蘭伸出雙手一攤——

  「沒有,一點辦法都沒有。」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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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基督山位面17

  「二十七萬七千五百法郎……」

  羅蘭報出了歌劇團目前所欠的全部債務。

  露娜瞪著一對明亮的貓眼:「蘭蘭,你上哪兒去籌那麼多錢。」

  羅蘭想了想說:「也就那麼些途徑,得挨個試上一試。」

  「就算是都不能成功,我不還有一張『萬能卡』嗎?」

  「萬能卡」是羅蘭在傲偏位面奪得第一名時所得的獎品。以「萬能」為名,足以證明這張卡非常有用,什麼都能辦到。

  「經紀貓」馬上又著急了:「蘭蘭,萬能卡在位面裡非常非常寶貴。你好不容易才得來一張,使用之前你一定要想好它用得值不值……」

  「區區二十七萬法郎……我認為不值。」

  羅蘭卻說:「做一件好事的價值,是不能用相應的金錢來等價衡量的。」

  「如果這張卡切切實實幫到了很多人,那麼我就認為它值。」

  黑白花頓時不說話了,垮了一張臭臉別過貓貓頭:「不想理你。」

  羅蘭無奈地說:「就算你不理我,已經下決心要做的事,也還是會做的。」

  露娜:……

  ——看來,自家麾下的選手太有主見,也不是一件好事啊。

  羅蘭所說的「那麼些途徑」,第一件自然是去問問唐格拉爾男爵。

  據她所知,唐格拉爾男爵坐擁六百到七百萬法郎的資本,手上捏著不少大機構的存款資金,信用已經達到「無限」。

  只要唐格拉爾銀行肯開口提供擔保,歌劇團就能起死回生,度過一劫。

  一般債務展期是三個月或者半年。

  半年之後,安茹侯爵也許就有了新的對像,不再糾纏唐娜小姐。歌劇團面臨的財政問題沒准就自然而然,迎刃而解了。

  但是唐格拉爾男爵斷然表示拒絕。

  「我的銀行,能夠屹立不倒到今天,就是因為從來不摻和那些無謂的生意。」

  「你根本不知道這些表面看來簡單的債務,背後藏著什麼樣的糾葛。」

  「皇家歌劇團後面還藏著一個侯爵,我的銀行今天出面擔保了,沒准明天我在議會裡的座位就不保。」

  「歐仁妮,你是一位富有同情心的年輕小姐,這沒有錯。」

  「但如果你把同情心帶到生意場上來,就是你的錯了。」

  唐格拉爾男爵盡量讓自己流露出應屬慈父的表情,同時說著鐵石心腸的話。

  羅蘭也沒有多浪費口舌,順從地屈了屈膝,就從父親面前走開了。

  第二件,就是清點羅蘭自己的資產。

  羅蘭捧著自己的賬冊,把她回到巴黎以來的財務狀況都整理了一遍,發現她沒有多少現金資產。

  她的啟動資金一萬法郎,現在多半壓在蒙萊裡的酒莊和種植園上。

  除此之外,她在巴黎經營薄利多銷的蔬菜生意,不顯山不露水,這一段時間來倒是賺了不錯的一筆——可惜,都已經被她投資在了巴黎的幾塊地產上。

  不過,就算是把她所有的財產都加起來,和劇團二十七萬法郎的債務比起來,也實在是難以望其項背,連一半都不到。

  羅蘭看看她的賬目,心中想:怎麼辦?難道真的要動用她那張「萬能卡」嗎?

  眼看已經是五月底了,距離劇團的最後期限六月五日只剩幾天。

  還能有什麼方法能夠解危紓困呢?

  羅蘭甚至還去考察了一圈巴黎金融圈最近很火的海地公債。

  唐格拉爾男爵是這個市場上的老手,他最近的一次買賣一進一出就賺了三十萬法郎,足以抵償歌劇院所有的債務。

  但羅蘭僅僅是為了開戶、買賣、證券經紀這一類的小事,就已經深感暈頭轉向、不辨東西。

  「現在我覺得如果能去『霸總位面』歷練歷練,這些麻煩事也許就應付得來了。」

  羅蘭扶著額頭哀嘆。

  露娜卻比羅蘭還緊張,她跳到寫字台下,揚起貓貓頭,問羅蘭:

  「蘭蘭,你決定用『萬能卡』了嗎?」

  羅蘭「嗐」了一聲:「這不還剩幾天嗎?沒准這幾天裡我還能想到別的辦法?」

  露娜:「哦……」

  「對了,我准備去一趟蒙萊裡,去見一見我的聲樂老師,杜普雷夫人。」

  「見她做什麼?」貓貓不解其意。

  羅蘭笑著說:「請她回來坐鎮皇家歌劇團啊!」

  雖說杜普雷夫人現在只是一家寄宿女校的聲樂老師,但羅蘭到了巴黎之後才聽說,杜普雷夫人在離開巴黎之前,也曾是歌劇舞台上的名角。

  只不過年歲不饒人,杜普雷夫人過了四十歲之後,音色沒有以前清亮。

  再者年輕的後起之秀輩出,像唐娜·貝爾洛小姐這樣的名角很快就取代了杜普雷夫人的位置。

  羅蘭卻在考慮,如果唐娜小姐的演唱實力真的像報上報道的那樣有所下降,又或者她與侯爵的醜聞會進一步發酵;那麼劇團如何才能保證足夠的關注度,維持聲譽?

  她能想到的幫手,就是杜普雷夫人。

  露娜無語:「……這歌劇團到底能不能活過六月五日,現在都還不知道呢,蘭蘭,你竟然在操心這些事。」

  羅蘭微笑:「反正我也答應了,六月之前回去看一下葡萄酒莊和利納村的朋友們。」

  既然要去蒙萊裡,就把這些該辦的事一起給辦了。

  果然,在杜普雷夫人那裡,羅蘭很輕松就說動了她昔日的聲樂老師。

  這位夫人向校長請了半年的長假,准備回巴黎「拯救」劇團。

  「唐娜小姐是極有天賦的,」

  杜普雷夫人對於「後來居上」的晚輩非但沒有任何嫉妒之心,相反她還感到惋惜不已,「如果她能專注歌唱事業該多好啊!」

  除了感慨之外,杜普雷夫人還問起了波爾波拉小姐。

  「聽說愛洛依絲也進了劇團?」

  「唐娜小姐如果不能登台,這將是你們年輕人的機會啊!」

  說到這裡,杜普雷夫人半是嗔怪半是惋惜地看了一眼羅蘭:

  「歐仁妮,你……」

  在杜普雷夫人心中,這世間最可惜的事,大約就是羅蘭不能登台獻唱,世人沒法認識到巴黎的貴族公館裡還藏著一枚真正的明珠。

  不過杜普雷夫人心裡也很清楚。

  要加入劇團,在歌劇院的舞台上登台,羅蘭需要先去內政部申請一張執照。

  而羅蘭的家世擺在那裡……一位堂堂男爵小姐,內政部是萬萬不可能為她頒發演唱執照的。

  羅蘭卻笑笑:「老師,放心吧。將來等我買下歌劇團的時候,就可以隨時上台玩票。」

  杜普雷夫人:……!

  這確實像一個銀行家的千金能說出來的話。

  只可惜沒能給杜普雷夫人帶來半點安慰——

  「哦,歐仁妮,希望我在有生之年能夠聽見你在舞台上高歌!」

  辦完了寄宿女校的事,羅蘭轉頭又去了葡萄酒莊和種植園。

  六月的法國中部,艷陽肆無忌憚地釋放著熱力。

  葡萄園的土地在這烈日暴曬下龜裂,蒼勁的葡萄老枝卻正在勉力將日光轉化為糖份,孕育出甜美多汁的果實。

  曾經令葡萄園一蹶不振的霉葉病早已不見蹤影——羅蘭在檢查過葡萄枝葉之後感到非常滿意。

  在她離開的這段時間裡,利納村的村民們,像照顧他們自己的身體一樣,把葡萄園照顧得很好。

  到了整點,遠處蒙萊裡塔上的鐘聲響起。

  羅蘭想起常駐在蒙萊裡塔的快報員皮諾先生。

  這位皮諾先生是一位熱衷園藝的園丁。

  說來也巧,羅蘭在巴黎新買下的那幾塊地產……其實也算不上是什麼正宗的「地產」。她買下的,是巴黎鱗次櫛比的樓宇之間,被開發商遺漏掉的土地。

  這些土地已經不足以開發成為達官顯貴的公館,只能作為花園或者菜園出租。

  羅蘭物色到這種土地,迅速出手將其納入囊中。但是出售合約要求她保證這些「花園」的外觀,與周圍的建築「和諧統一」,體現巴黎人「時尚而自然」的風貌。

  想到這裡,羅蘭就打算去看看皮諾先生在蒙萊裡塔下開辟的那片花園,看看能不能從他的小花園裡取取經。

  她來到蒙萊裡塔跟前,大喊一聲:「皮諾先生!」

  古老的石塔安靜地立在風中,塔身上爬著的常青藤葉隨著風聲沙沙作響。

  羅蘭等了片刻,又喊了一聲。

  這回有了效果:一條紅砂石鋪就的小徑末端,紅玫瑰和薔薇開遍的花壇裡,一個戴著鴨舌帽的小老頭兒猛地直起身:「誰在叫我?」

  還沒等羅蘭開腔,這個五十歲左右的兼職快報員、全職園丁抬頭看了一眼花園裡的日晷,突然一聲尖叫,從花壇裡彈了出來,三步並作兩步向塔中跑去。

  「唐格拉爾小姐,謝……謝您提醒。」

  羅蘭馬上知道收發快報的時間要到了。

  對於兼職快報員來說,錯過收發快報的時間是很嚴重的過失,處罰很嚴重。

  她還在蒙萊裡的寄宿女校上學的時候,就曾聽說過皮諾先生因為錯過信號而被罰款。據說這位先生在信號來臨的時候正在給玫瑰和榛子嫁接——這令皮諾先生的「悲慘遭遇」平添幾分喜感。

  羅蘭曾經看過皮諾先生發快報,深知發報的原理,也知道皮諾先生每天都不過是守在塔樓上,發一些諸如「無事發生」、「休息一小時」之類,無關緊要的消息。

  「那麼您先忙,我等會兒再來看您!」

  羅蘭嘴角含笑,轉身離開,這座開遍花草的小花園——她自己的種植園就在花園之外。

  在種植園裡,羅蘭見過了利納村的村民,向他們了解了新鮮蔬菜的長勢,和他們討論了巴黎的市場需要什麼產品,大約停留了一個小時,她才直起身來。

  她回頭看了看蒙萊裡塔,驚訝地發現距離蒙萊裡塔數步之遙的小丘下,竟然停了一架富麗堂皇的馬車。

  這座馬車看起來竟然有些眼熟。

  羅蘭心中突然生出些不好的預感,她一提裙裾,快步向蒙萊裡塔跑去。

  「皮諾先生,皮諾先生……」

  羅蘭跑到高聳的石塔跟前,停住了腳步。

  她看見一名俊美的男子與皮諾先生並肩從蒙萊裡塔中走出來。

  皮諾先生全然不是他向來那副恬然自樂的園丁模樣——這個快報員微禿的腦門上全都是汗,他甚至沒法兒站穩,只能搖搖晃晃地蹲下,眼神空空蕩蕩,不知在哪裡彙聚。隨後他一屁股坐下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羅蘭轉向皮諾先生身旁,那位如同希腊神像般肅穆的男人。

  「伯爵……」

  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此刻站在快報員身邊的,竟然是基督山伯爵。

  相反,伯爵見到了羅蘭,面孔上浮現矜持的笑意,輕輕頷首,打了聲招呼:「唐格拉爾小姐。」

  「您……」

  羅蘭看看基督山伯爵,又扭臉看看汗如雨下,幾乎軟癱著坐倒在地的快報員。

  她在懷疑伯爵到底做了什麼。

  「皮諾先生,您沒事吧。」

  羅蘭沒有馬上開口詢問,而是先上前關心傻子般呆坐著的快報員。

  她掏出了自己的繡花亞麻手帕,上前遞給皮諾先生。

  「好心的小姐,您盡可以放心——」

  伯爵在她身邊開口,「我們的快報員先生剛剛找到了退休時打發時光的好方法,現在有點兒激動。」

  「退休?」

  羅蘭因為園藝的關系,和皮諾先生很熟,甚至還出過錢買過他花園裡那一點點微薄的出產。

  她深知快報員們的收入都很寒酸,他們和農民們比起來,唯一的優勢就是有一份旱澇保收的工資,不用靠天吃飯。

  但說到退休……這都哪兒跟哪兒?

  皮諾先生才五十多歲,至少還有個十幾年才能退休。

  但皮諾先生確實激動不已,他從羅蘭手中接過了繡著花的亞麻手帕,也不管這手帕是如何精致昂貴,伸手就擦了擦腦門,終於略清醒了些。

  快報員卻突然像彈簧似地跳起來,遠遠地向後躍:「不,不,這不是我的本意——」

  他偏過身體,仰著臉望著伯爵,仿佛望著自己內心的魔鬼:「不是我不忠於職守,是他,是他誘惑我的……他讓我把紙條上的信號發出去,他說不會對普通人有任何影響,他說這是上帝在借我之手……」

  羅蘭內心震驚,她圓睜了雙眼,盯著伯爵,卻向快報員伸出手:「他是不是要你發了什麼信號出去?」

  皮諾先生又開始大汗淋漓,他從口袋裡把一張紙條拿出來,遞給羅蘭,上面是三組信號——

  羅蘭料想這絕不會是「無事發生」「休息一小時」「再見」。

  「關於這件事,您是不是應該給我一個解釋?」

  羅蘭向基督山伯爵伸出手,讓他看手心裡攥著的紙條:「我作為這座發報站所在土地的所有者,我是不是應該有知情權?」

  伯爵頓時笑了:「您的要求很正當。」

  「但我想我們或許可以先放這位快報員回去收拾行裝,好讓他能及時奔上快活的退休之路。」

  皮諾先生聽說,立即轉身向蒙萊裡塔狂奔去。他跑著跑著甚至摔了一跤,也不吭聲,爬起來接著跑,直衝上塔。

  羅蘭看見有幾枚剛剛成熟的新鮮草莓從皮諾先生的口袋裡掉出來,落在塵土裡——那些都是快報員親手種出來的,以前曾是他最珍視的東西。

  羅蘭心裡嘆了一口氣,轉向伯爵。

  她先讓自己的態度松弛一二,盡量不帶偏見或者預判,然後才莊重地開口:

  「讓我們的快報員丟掉操守的,究竟是魔鬼,還是……您?」

  基督山伯爵頓時放聲笑了出來。

  在巴黎,羅蘭還從未見到這位神秘的「外來者」如此爽快地放聲大笑過。

  「不,親愛的唐格拉爾小姐,您把我的位置抬得太高了,我如何能與魔鬼相提並論?」

  「讓這位快報員先生放棄操守的,不是別的,而是金錢。」

  「我想那是您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從未缺少過的東西。」

  羅蘭的臉色不大好看,但她不得不承認,對方說得是真的。

  「您手中的那張字條,上面的信號,您應該看不懂吧。」

  羅蘭確實是看不懂的。

  她需要有人給她解說。

  「這個信號,講述了一個子虛烏有的故事。」

  基督山伯爵真的給羅蘭講了這個故事。

  羅蘭怔怔地聽著,她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毫無保留地字條上的消息原原本本地說給她知道——但看對方的態度,她又沒有任何理由相信,對方正在欺瞞她。

  「它被傳送出去,不會有損於任何人。」

  「它會像是一片烏雲一樣,飄上巴黎的天空,然後立即被吹散,不留任何痕跡。」

  「等到後天,這個故事就會被證實,真的是個『故事』。」

  「這個故事就像是游蕩在巴黎城裡的無數流言一樣,在人們的耳邊自由來去,不會對任何人有影響。」

  基督山伯爵臉上的笑意慢慢地斂去。

  「——除了那些,寄生於人民的財富之上,以內幕消息為生,翻手覆手之間,輕而易舉攫取巨額利益的人。」

  他肅然宣布,態度像是頭戴假發,站在法庭上莊嚴宣判的法官。

  羅蘭向後退了一步,疑惑不已。

  她知道對方指控的那些人是誰。

  德布雷先生從內政部傳出源源不斷的內幕消息,唐格拉爾夫人則借著丈夫之名在公債市場上買空賣空。

  唐格拉爾夫人是一位虛榮的婦人,這些消息,她從來不屑於隱瞞,甚至樂於高談闊論……而整個巴黎的上流社會卻都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基督山伯爵遞給快報員的那三段信號,的確對其他人沒有影響,卻是給那些人設下陷阱,等他們乖乖地自己跳進來,承受傷筋動骨的一擊。

  可問題是:基督山伯爵為什麼明確地把這個消息告訴她。

  她也姓唐格拉爾。

  沒有人會認為她與自己的親身父母不是一條心。

  羅蘭盯著伯爵,伯爵像是馬上看穿了她的心思,那張英俊的面孔上重新掛上了溫和的笑意,暖融融的像是他身後澤被大地的艷陽。

  他直接回答了她心裡的問題。

  「仁慈的天主告訴我:這個故事,既能打擊那些用不法手段不當牟利的投機家,也一樣能拯救某些在困境裡奮力掙扎的人。」

  「罪人理應受到懲罰,而善良的人將得到幫助。」

  羅蘭望著伯爵,呆看了片刻,突然,她一躍而起,轉身就跑。


第62章 基督山位面18

  這天下午,從蒙萊裡平原往巴黎去的大道上,人們能看見一副奇景。

  一位裹著灰色長鬥篷的少女,坐在雄健駿馬之上,緊握著馬韁,一聲輕叱,一人一馬,風馳電掣地往巴黎趕。

  「天主借我手懲戒世人,天主也同樣借我之手獎賞善良的人,為他們指點迷津。」基督山伯爵如是說。

  當初羅蘭聽說了基督山伯爵的「計劃」之後,當時就轉身往回跑——她意識到自己需要馬上趕回巴黎去。

  基督山伯爵卻招來了他的馬夫,將原先駕車的兩匹駿馬放下來一匹,並從車廂底座裡取出鞍具安上。

  「唐格拉爾小姐,您是一位有判斷力的女性。」

  「海蒂對您的印像很深,她曾經不止一次向我提起。」

  「希望下一次前往大歌劇院的時候,能聽見您的好消息。」

  伯爵的聲音仿佛一直在羅蘭耳邊回蕩。

  他竟然猜到自己正一心一意地想要挽救皇家歌劇團——

  在歌劇團的這件事上,羅蘭身邊的人分為兩派:

  一派對她無腦信任,堅信她一定能夠想出辦法,挽救無助的人於水火之中;

  另一派對她冷嘲熱諷,認為她多管閑事——以及不信任她這剛剛從女校畢業、回到巴黎的貴族小姐有任何能耐,能把皇家歌劇團從內憂外患中挽救出來。

  只有伯爵一人真的向她伸出了援手。

  當然,伯爵只是給她指點了方向,創造了機會,真正要完成——還是得靠她自己。

  多虧駿馬矯健,在日落之前,羅蘭趕回巴黎。

  她直奔巴黎的一位證券經紀,此前羅蘭以「蒙萊裡南北貨食材行」公司的名義,在這裡開過一個證券交易賬戶。

  「蒙萊裡小姐,什麼風把您吹來了?」

  證券經紀一直以為羅蘭姓「蒙萊裡」,而不知道她的真實姓名。

  羅蘭也覺得這樣妥當,畢竟一旦「唐格拉爾」這個姓氏讓對方知道,證券經紀不一定有膽子繼續和她做生意。

  羅蘭將錯就錯,笑著說:「我一直擔心您已經下班了,怎麼,今天您的經紀業務如此繁忙嗎?」

  證券經紀伸手撓頭:「要在以往,您確實晚了。」

  「但今天公債市場上有些狀況,出現了大幅波動。有人大幅做空了西班牙公債。」

  羅蘭一挑眉,果然——

  「我也是為此而來的。」

  「我要您代理買進西班牙公債,需要您現在就掛單,在明天早上場內公債開始交易的時候立即交割。」

  「蒙萊裡小姐,您需要買多少?」

  羅蘭估算了一下,報出一個數字:「一百萬法郎。」

  證券經紀大吃一驚,心想今天在辦公室多留了一會兒,果然留對了——這一單交易,他光是佣金就能小賺一筆。

  「然後我要您代理做一筆期貨交易,在後天之前將這次買進的所有公債拋出。」

  證券經紀更加吃驚了:「您這是……投機。」

  羅蘭點頭:「對,就是投機生意。」

  「我平時經營蔬菜和各種食材,但偶爾也會投投機。」

  證券經紀吃驚之余,問:「但是您……賬面上有一百萬法郎的資金嗎?」

  羅蘭微笑搖頭,很肯定地答復:「沒有。」

  當初她為了開戶,在證券經紀賬戶上放了一千法郎。

  證券經紀面對她的態度,實在是無語,瞪了她半晌,方才說:「那,那您……」

  「我打算明天做一筆現貨的買進,一天之後做出一筆反向的賣出……兩者之間只相差一天,可以不做票證的實物交割嗎?」

  西班牙公債的交割時限是兩天,羅蘭這一正一反的兩項交易,在兩天之內對衝,理論上可以不用交割實物票證1。

  證券經紀驚訝得張著嘴,半天沒有出聲。

  他一時有些鬧不清:眼前這位年輕的女蔬菜商,究竟是什麼人。

  「我能問一下,您為什麼要做這兩筆交易嗎?」

  「我剛剛已經說過了,就是投機。」羅蘭微笑而自信地回答,「有人攪動了西班牙公債的市場,公債急跌之下,我認為是極好的入手機會。」

  「但是我並沒有一百萬法郎的資金,所以我只賭這一天之內它多少會漲回來一點,給我帶來一點收益。」

  證券經紀腦後有汗:您想得可真是美啊。

  「怎麼樣?」羅蘭揚起臉,「您也知道,巴黎不止您一位證券經紀,而且今晚人人都會敞開大門,一直到深夜。」

  「既然您不能答應我的請求,我自然是去找一位有足夠決斷力和變通能力的證券經紀人。」

  羅蘭作勢起身。

  難題一下子被拋到了證券經紀這邊——究竟是賺這筆金額不小的經紀費,還是冒一點風險,為眼前這位小姐處理這項「投機」交易?

  正如羅蘭所說的,今夜注定是不眠之夜。

  證券經紀還沒有做出決定,他的辦公室連續有人上門。

  滿頭是汗的經紀人不得不請羅蘭稍坐休息。

  他自己匆匆趕去另一間會客室,會見源源而來的客戶。

  羅蘭握緊了拳頭:她手中是那一枚寫有「信號」的紙條。

  正是這枚紙條上的「故事」,被皮諾先生當做快報發了出去。

  顯然,這個「故事」已經在巴黎的有錢人之間引起了騷動。

  「聽說了沒,西班牙國王,唐·卡洛斯,從布爾日逃走了!」2

  人們連一夜都等不了,拼命趕來處理他們手中的西班牙債券。

  手中持有這項公債的人們,幾個小時前,還把它們看成是「點石成金」的投資,現在卻害怕自己明天清晨就會破產。

  貪婪與恐懼,果然是上帝手中的提線,將人們像提線木偶一樣隨意操控。

  見到這種情形,羅蘭相信,她會等到想要的答復的。

  在這異常恐慌的時刻,別人都爭相拋售手中的公債,而她與別人反其道行之,她要買——

  有一位一百萬的買主坐在這裡,證券經紀不是傻子,他不會放任羅蘭離開的。

  也不知等到了幾點,證券經紀人終於回到了羅蘭面前。

  他帶著欽佩的眼光望著鎮靜如桓的羅蘭:「蒙萊裡小姐,您的要求我完全可以照辦。現在我們就簽訂授權書,您授權我完成這一正一反的兩項交易。」

  羅蘭的唇角浮現笑容。

  「但是您需要在我這裡存放足夠抵御您一切損失的保證金。」

  羅蘭:……!

  她怎麼就忘了,還有保證金這一茬兒了?

  賬面上的一千法郎,對於羅蘭可能承受的損失來說,簡直是杯水車薪。

  「公債投機」這件事,歸根結底源於歌劇團的財政危機。

  其實她可以不用費事,直接用「萬能卡」完成救助的——但她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奔波了上百法裡,趕到這裡。

  眼看交易就能做成了,她卻最後倒在了保證金上?

  她還是不得不使用「萬能卡」?那和她一早就使用「萬能卡」直接買下劇團有什麼區別?

  羅蘭心裡波濤翻湧,臉上卻只能微笑著說:「保證金啊,好,您說要多少?」

  她一邊聽著證券經紀人報出那個數字,一邊低下頭思考,佩戴著的那枚碩大鑽石剛巧在她眼前閃耀:

  有了——

  回到勃朗峰街的唐格拉爾公館,羅蘭即便在自己的臥室裡,也能聽見附近小客廳裡人們在高談闊論。

  他們肆無忌憚地談論著從內政部打聽到的各種小道消息。

  在基督山伯爵那張小紙條上,那個簡潔明了的「逃亡」,在他們口中添油加醋,平添很多細節。仿佛人人都親眼看見那位國王逃脫監視,返回國土,並且得到了民眾的擁戴。

  人人都在慶幸唐格拉爾男爵的好運氣——

  他因為出手出得快,只蒙受了五十萬法郎的損失。

  當然,很快這種「慶幸」就會讓位給「懊惱」「怨天尤人」和「互相指責」。

  羅蘭躺在軟綿綿的四柱床上,仰頭望著頂蓋上垂下的玫瑰色幔帳,心裡在回想白天發生的事。

  「復仇——」

  這一次,基督山伯爵的矛頭指向得太明顯了。

  偏偏她的「父母」們都還欲壑難填,面對這樣的陷阱主動跳進去,甚至還沾沾自喜,以為占了大便宜。

  這樣的打擊太精准了,偏偏不留一點痕跡。

  但是伯爵為什麼會那麼坦然地把一切都告訴了她,甚至還送了她一匹好馬,讓她能及時趕回巴黎?

  買賣公債這件事,雖然是羅蘭自己獨力完成的,但如果不是因緣巧合,正好讓她遇見了基督山伯爵——這件事根本就不可能發生。

  他為什麼就那麼相信她羅蘭,相信她不會以那張紙條為證據,向內政部檢舉告發;又相信她不會把實情告訴父母,讓唐格拉爾男爵不至於反向操作,把剛剛賣出去的公債再低價買回來?

  這真的就是因為……相信她是一個善良的人嗎?

  羅蘭陷入沉思。

  「嗖」的一聲,她的經紀貓跳到了床上,蹲在她軟綿綿的枕頭旁邊,小聲呼喚:「蘭蘭!」

  「你竟然真的辦成了?」

  小貓咪滿臉的不可思議。

  「你是怎麼弄懂那些買賣公債的事的?」

  「如果我不是一直在這個位面盯著你,我真可能以為你是跑去『商戰』位面歷練去了。」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羅蘭動也沒動,依舊仰頭望著床頂的帷幔。

  「之前我頭疼的,只是那些開戶之類的繁瑣手續罷了。」

  「但要真的說到『金融』,多少復雜的金融產品都是從我們『種田位面』來的?」

  「即期、遠期、掉期……不都是為了交易大麥、玉米、大豆而創造出來的?」

  羅蘭越說越是口舌滯澀,哈欠連連。

  「可是蘭蘭,你最後是怎麼處理抵押在證券經紀那裡的保證金的?」

  「制作方故意留了一個懸念,沒有把你的具體操作放出來。」

  「現在位面外所有的觀眾都知道你辦到了,但是沒有人知道你是怎麼辦到的。」

  「連我也……」

  看來,制作方將這個「懸念」捂得過於嚴實,連露娜這樣的「經紀貓」,也不知道詳情。

  「蘭蘭,你偷偷告訴我,你用了那張『萬能卡』嗎?」

  「什……什麼?」

  「萬能卡!」小貓咪跳近羅蘭耳邊,小心翼翼地提高一點點音量。

  「萬能卡麼……我……」

  露娜蹲著,等待羅蘭的回答。

  誰知她一直沒回應。

  很快,小貓咪聽見了勻淨的呼吸聲。

  「蘭蘭,你——」

  很顯然,今天羅蘭太累了。她奔波了上百法裡,又費心費勁地嘗試去理解在這個位面從未接觸過的「投機」交易。

  還沒等回答露娜的問題,羅蘭就躺在床上睡著了。

  只留她那位盡心盡責的「經紀貓」在枕頭旁邊轉著圈,嘗試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很快到了六月五日。

  在這天之前,人們津津樂道的軼事自然是前幾天引起公債市場大幅波動的「唐·卡洛斯出逃事件」。

  這在之後被證明是一出因為信息傳遞造成的「烏龍」。西班牙人的「國王」還好端端地待在布爾日人手裡,這一消息的傳出,是「快報系統」的失誤。

  澄清的消息一出來,大幅下跌的西班牙公債立即反彈回原先的水平,甚至比唐格拉爾男爵拋售之前還要略高一些。

  唐格拉爾男爵在拋出時損失了五十萬法郎,錯過了之後的大反彈,又損失了五十萬法郎,一來一去,就是一百萬法郎的損失。

  但也有些膽量與胃口都很大的投機家,在這次「公債事件」中果斷出手——

  《箴言報》援引一位證券經紀的原話:

  「我的一位匿名客戶,原本只是一位普通的蔬菜商,在這次事件裡卻大賺了五十萬法郎。」

  「她甚至沒有支付購入西班牙公債的全部款項,而只是支付了一筆保證金。」

  「她是我見過最有『投機』精神的蔬菜商,眼光比銀行家夫人更加敏銳,判斷更加准確,勇氣麼……也是前所未見的。」

  至於這位證券經紀為什麼會特別提到「銀行家夫人」,自然是因為整個巴黎的金融界都知道:唐格拉爾夫人才是唐格拉爾銀行投資公債的幕後操盤手。

  唐格拉爾先生以前憑借夫人的消息來源賺了不少,這次可是狠狠地一次性全都賠光了。

  從不讀報的羅蘭自然不知道自己被譽為「投機精神」的榜樣。

  如果知道了她一定會澄清:這不是「投機」,是「投資」。

  她是有把握能夠達到這樣的收益率的。

  另一項她計劃中的「投資」,情況卻不大妙。

  六月五日,是皇家歌劇團的債務到期日。

  這個歌劇團,雖然頂著「皇家」的名頭,但事實上只是一個和天下所有劇團一樣,需要「自負盈虧」的商業團體。

  它需要在今天償還二十七萬七千五百法郎的債務。

  如果償還不了,劇團就會解散。

  歌劇團在大歌劇院的演出資格會被拍賣,來自其他地方的歌劇團體將會樂意接受巴黎觀眾們挑剔的檢驗,嘗試在這個舞台上生存。

  經營不下去了就破產解散——這一幕幕的悲喜劇早已在巴黎大大小小的劇院舞台上上演多次,只不過這一次輪到了皇家歌劇團。

  前一天大劇院就已經閉門謝客——但這做法不太明智,它助長了流言在巴黎城中的四散傳播。

  原本還有所有者和債務人對歌劇團還有信心,現在一看,頓時都不再抱什麼希望了。

  羅蘭帶著她的朋友一起來到大歌劇院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副門可羅雀的冷清模樣——

  前幾天剛剛貼上的歌劇海報,已經偷偷被小商販撕下來,充當包裹貨物的紙張;撕掉的那一張剛好是「台柱」唐娜小姐的帶妝全身像,缺胳膊少腿的「唐娜小姐」就這樣殘缺不全地望著路人。

  而歌劇院門前,站著焦灼的債主們。

  如果劇團解散,這些債主的債務就沒辦法得到償付。他們的本意是寧可劇團不解散,光吃利息他們都可以舒舒服服地吃一陣了;

  但是銀行不給劇團擔保,他們又沒辦法信任劇團將來會還債;

  這活脫脫就是一個「死循環」。

  二十七萬法郎的債務,大大小小三十名債主,誰也不敢放話答應債務展期,生怕劇團把別人的債務先還了,拖自己下水。

  局面僵持——債主們無奈之下給了最後通牒,如果正午之前,劇團還沒有辦法拿到銀行擔保,或者償還債務,他們就要宣布皇家歌劇團違約。

  大歌劇院裡,首席女高音唐娜·貝爾洛小姐的休息室跟前,還有一兩只沒有被取走的花籃。

  花籃裡的鮮花早已凋零枯萎,仿佛昭示著整個劇團的命運。

  貝爾洛小姐卻顧不上她那些「消失」了的追隨者。她邁上一步,對劇團經理說:「先生,您為什麼不轉告外面那些債主,我能唱,我絕對能唱!」

  「如果您昨天沒有取消演出,那麼全巴黎就都會知道,唐娜·貝爾洛還是金嗓子,能駕馭得了任何歌劇作家的金曲!」

  劇團經理無奈地說:「小姐,是的,您能唱,我們所有人也都相信您能唱——可如果沒有銀行家願意為您提供擔保,我們的劇團就只能解散。」

  「難道這個世界的真相,就都掌握在銀行家的手裡?」

  唐娜小姐悲憤地反問,「如此顯而易見的事實,卻要銀行家來為我證明?」

  經理尷尬地點頭。

  「小姐,可以這麼說。」

  「是的,我們這個社會,就掌握在銀行家、軍方要員和政客的手裡。」

  劇團的時鐘漸漸指向正午。

  「親愛的唐娜,我想,我們這個劇團,大概要到此為止了。」

  劇團經理不無遺憾地感慨。

  唐娜小姐無奈地轉頭,看向這座她熟悉的大劇院,滿目盡是悲涼。

  突然,她尖刻而憤怒地大喊出聲:「看看,這裡來了一位銀行家的小姐。」


第63章 基督山位面19

  來者正是羅蘭。

  她身後還跟著兩位女士:一個是年輕而尚顯稚嫩的鋼琴女教師;另一位即便是在室內也身披鬥篷,將面目遮得嚴嚴實實的。

  面對尖酸刻薄的首席女高音,羅蘭笑嘻嘻地走近,打招呼說:「唐娜小姐,您好。我是來看看這裡有什麼可以搬走,去裝點我自家的音樂室。」

  唐娜小姐險些被氣了個倒仰,但她又很無奈。

  如果歌劇團解散,她們這裡所有的樂器、道具、戲服、設備……都會被拍賣償還債務。

  羅蘭作為一位銀行家的小姐,在歌劇團破產之後自然可以為所欲為。

  劇團經理也滿面愁容地勸說:「讓她看,讓她看吧!」

  「還有最後半小時……」

  再過半小時,羅蘭就可以盡情地「買買買」了。

  「波爾波拉……那個蠢丫頭,她那麼信任你。」

  「這幾天來,她一直在期望著你能想到辦法幫助劇團。」

  唐娜小姐望著羅蘭,磨著後槽牙說。

  「而整個劇團……整個劇團曾經都那麼信任您!」

  羅蘭依舊笑嘻嘻地開口反擊,特意強調了「您」這個字眼。

  「……信任您,作為首席女高音,能帶著整個劇團,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留下藝術的傑作。」

  「可是您……您如此享受盛名給您帶來的榮耀,您任由虛榮蒙蔽雙眼,您忘記了藝術道路的追求,您沉溺於一時的衝動與激情,忘記了社會賦予你的人格尊嚴和道德操守……」

  ——好好一位歌唱家,談個什麼戀愛喲!

  在羅蘭看來,歌劇團最大的隱患根本不是什麼債務危機,而是眼前這位驕傲的、認為自己可以為所欲為的首席女高音。

  如果不能把這個女人降服,讓她把心思全部放回到藝術表演上來,那麼即便劇團得以赦免債務,依舊是白搭。

  侯爵沒有了,以後還會有伯爵、子爵、男爵……

  即便唐娜從此不再上男人的當,也難保不會有其他演員重蹈覆轍。

  「在我看來,整個劇團的人都是傻瓜!」

  「竟然完全信任您,把所有的寶都押在您一個人身上。」

  「您卻為了一個男人,辜負了所有人對您的信任。」

  羅蘭的話似乎甩了首席女高音一個狠狠的耳光。

  唐娜漲紅了臉,半張著櫻唇想要反擊,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確實是她,她是罪魁禍首啊!

  「經理!」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響起來,接著一大群人邁著優雅的小步走進來。

  她們要麼是舞團的年輕演員,要麼是歌手,此刻都穿著最平常的衣服,粉黛不施。

  「我們又湊出來八千法郎。您看看能不能先還給哪個債主?」

  說話的是波爾波拉小姐,她的特點是年輕、有衝勁、有活力。

  她像是一只靈巧的雲雀飛進大歌劇院的後台,稍一扭頭,就看見了羅蘭,驚喜地想要衝過去。

  「歐仁妮,你來啦!」

  唐娜頓時想要開口指責,揭開羅蘭假惺惺的「朋友」面具。

  但是她猛地醒過神:都這時候了,哪裡還顧得上這些?

  唐娜迅速地把手指上的寶石戒指擼下來,把頸項間的鑽石項鏈摘下來,突然想起她頭發上還有一個鑽石別針,手忙腳亂地去找,扯下來的時候上面還帶著一綹秀發……

  遠處,羅蘭帶著她那兩位同伴漠然旁觀——羅蘭的嘴角甚至還掛著揶揄的笑。

  「早干嘛去了?」

  她似乎在說。

  唐娜:……

  她連忙把這些「財產」遞到劇團經理手邊:「赫克托,請接收我的一片心意。」

  劇團經理只能為難地搖著頭,望著他面前那一雙雙殷切期待的眼睛。

  別說現在趕去當鋪已經來不及了,就算是來得及,這些錢也無濟於事。

  還是那句話——如果沒有人能擔保劇團的全部債務,劇團就非解散不可。

  「都是我的錯。」

  唐娜小姐見到眼前的情形,一時間悲從中來。

  明明皇家歌劇團和她,他們都擁有美好的前程,卻因為她偶然一次行差踏錯,所托非人,就這麼毀於一旦了。

  「唐娜,」混濁的男聲響起。

  中年男人從後台狹窄的道路中熟門熟路地走來,「你現在改主意還來得及。」

  這個男人臉色暗沉,發際線很高。他的顴骨很突出,面頰隨之凹陷下去,同時顯出他為人或刻薄、或算計的兩張面孔。

  歌劇團的男男女女們都有些聳動。

  「安茹侯爵大人……」

  人們猶猶豫豫地打招呼,大家實在是不知道,這時候是求情好呢,還是該開口把這可惡的家伙直接給打出去罵出去。

  「唐娜,」安茹侯爵擺出一副小意溫存的模樣,「跟我走吧!」

  「你看,我還帶了銀行的書記員過來,擔保書都已經簽好,只要你點個頭,放棄歌劇院的舞台,老老實實地做我的秘密情婦,劇團就能活下來。」

  「這一張銀行擔保書,也就是幾百法郎的事兒。」

  「只要你答應了,你的朋友們就不必再借錢還債,我送你的戒指和項鏈,你就能安安穩穩地一輩子戴著……」

  後台頓時一片安靜。

  敢情唐娜小姐的這些首飾還是侯爵送的。

  羅蘭心想:估計這些首飾,唐娜小姐以後一輩子都不想再碰。

  一時間重擔全都押在了首席女高音身上。

  但這位小姐哪裡是能任人擺布的個性,首席女高音一時間柔弱盡去,怒目圓睜,大聲喝道:「侯爵,你我之間的私事,與劇團有什麼關系?」

  「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但你要知道,這個世界的規則,是由像我這樣的人制定的,而不是由像你們……這樣的人制定的。」

  他伸手一指,劃了半個圈子,把羅蘭也一起劃了進去。

  他的意思也非常明顯:他代表了財富、權勢、男人;他面對著的,無權、沒有財產、沒有力量的男人,還有所有的女人……他們是被排除在規則制定者之外的。

  羅蘭頓時撅起了嘴。

  她已經有點按捺不住了。

  但是她還是想等一等,再看一看——

  這個歌劇團,值不值得她投資。

  休息室跟前,唐娜低著頭,猶豫著。

  此刻所有的視線都聚焦在她身上;

  仿佛高懸在舞台之上的反光板都調轉了方向,聚光燈將光線全部打在首席女高音一人的臉上。

  來自四面八方的眼光同時照見了唐娜的糾結和痛苦。

  只見唐娜激動地抬起頭,她似乎想要再次斥責侯爵,但是話到口邊,到底還是忍住了。

  她竟然流露出了一點點,認命的神色。

  「不,唐娜!」

  開口說話的,竟然不是首席女高音,而是那個一直沉默著的劇團經理。

  「你沒有必要這樣。」

  「你不欠我們什麼。」

  「這世上沒有什麼應該改變你本人的心意。」

  「經理……」

  唐娜抬起頭,似乎又要流淚了。

  「是啊,唐娜,」

  不止劇團經理,和波爾波拉一起過來送錢的劇團成員們也紛紛開口。

  「我們沒什麼的。」

  「也就是再去找份工作的事兒。」

  「我們這劇團解散了,這大劇院不能空著,有錢有勢的老爺們還是會上戲院看戲。」

  「不用為我們擔心,倒是唐娜,你要顧念著你自己……」

  「可是,可是……」

  首席女高音頓時淚水如瀑,見過她流淚的人都忘不了這一幕——

  這是一個多麼無奈、多麼令人惋惜的休止符啊。

  承襲了多年傳統的劇團、配合得天衣無縫的劇團,在今天,終於走到了終點。

  但是造成這一切發生的人,正以「規則制定者」的身份站在他們面前。

  所以他們不能不走。

  就算是被迫接受規則的人,也至少還有以腳投票、一走了之的權力。

  「唐娜,這些你都留著。你會用得著——」

  劇團經理把首席女高音摘下來的戒指、項鏈和發夾一股腦兒都還了給她。

  「唐娜,你的前途、你的愛情……你自己的人生,理應由你自己做主。」

  「是呀,唐娜,你生來屬於舞台,理應縱聲而唱——」

  「別向那混蛋屈服,他憑什麼……」

  「我的朋友們……」

  一向傲慢自大的女高音,這時再也忍耐不住。

  她慢慢地跪了下來,將雙手放在地面上,伏低身軀向前鞠躬,讓額頭一直貼地。

  劇團經理先慌了,趕緊去攙扶。

  整個劇團也全慌了,人們一起上前將他們的首席女高音圍攏。

  安茹侯爵頓時嘴角向下,做出了一個「不知好歹」的手勢。

  羅蘭原本悠哉在一旁看戲,這時卻跳了起來,說:「正午到了。」

  遠處市政廳的鐘正在敲響正午的鐘聲。

  曾經輝煌一時的歌劇團,終於迎來了壽終正寢的時刻。

  「把外面的債主都請進來吧,我這裡能給他們一個安心。」羅蘭滿不在乎地說著,從隨身攜帶的小手提袋裡拿出一只小小的首飾盒,首飾盒打開,裡面全是一萬利佛爾面額,憑券即付的法國國庫券,厚厚的一沓,另外還有一把紙鈔和幾枚金埃居。

  波爾波拉小姐見到,欣喜地問:「歐仁妮,果然是你,是你來幫我們嗎?」

  劇團的人全都看傻了愣在原地,相反,倒是跟在羅蘭身後的德·阿米利小姐和裹著鬥篷的灰衣人相互看了一眼,同時轉身,出去請債主進來。

  「請他們不要著急,不要你追我趕,我絕對會一視同仁。」羅蘭沒忘了在她們兩人身後提醒一句。

  侯爵聞言,皺緊了眉頭。

  「我沒有想到,小姐,竟然會有人與我競相為這個劇團提供擔保。」

  羅蘭笑了:「我不是提供擔保。我是讓他們進來,我好直接把劇團的債務給清償了。」

  波爾波拉一聲尖叫,接著喜極而泣。

  「歐仁妮,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會讓我們大家失望的!」

  劇團的人卻都暈乎乎的,都在疑惑,究竟是哪裡來的餡餅從天而降,砸中了他們。

  安茹侯爵卻皺緊了眉頭——

  他自始至終,只想過要給劇團提供擔保,債務的償還是他從來沒想過的。

  但現在,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個冤大頭,竟然願意為歌劇團償清所有債務——這給了他出其不意的一擊。

  看來,他今天的目的是萬萬無法達到了。

  「小姐,請問您貴姓。」

  侯爵那對猥瑣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羅蘭。

  看起來他會把和他作對的人牢牢記住,以後再慢慢對付。

  「我姓蒙萊裡。」

  羅蘭揚起臉,燦爛一笑回答。

  她注冊「食材行」和在證券經紀那裡,都用的是這個假名字。

  劇團成員之中,唯一知道羅蘭真實姓氏的只有波爾波拉小姐。

  但是歌劇團年輕的學徒成員天真地認為:擁有一個「藝名」也不是什麼壞事。而且「蒙萊裡」,不正是她們當年一起求學的地方嗎?

  「蒙萊裡?」

  侯爵愕然,雖然飛快地在腦海裡想了一遍,可是這位侯爵還是沒能想到哪個富豪是這樣的姓氏,而且可以輕輕松松地支付二十七萬法郎的巨款。

  債主們很快魚貫來到後台。

  當他們聽說今天所有債務都能夠得到償還的時候,所有人都長舒了一口氣。

  也有人悄悄打聽,可不可以暫時不要還款,他們願意給劇團的債務延期,以後可以繼續吃利息。

  但現在可沒這好事了。

  羅蘭在劇團經理的辦公室跟前擺了一張條桌,她自己坐在桌前,一面接過債主遞過來的借據,一面核對劇團自己的賬目,兩者核對一致了之後就當場付款。

  第一名拿到還款的債主,在同伴們的矚目之下向劇院外飛奔,不一會兒就又跑了回來,一面跑,一面親吻著一疊鈔票,大聲說:「是真的,是真的……」

  羅蘭實在沒忍住,「嗤」地笑出了聲。

  對方的意思她明白,這債主並不是曾經自己正在做夢,而是在說她給付的那兩張國庫券是真的,在銀行立即兌換成為現鈔。

  這下債主們更加放心了,劇團經理的辦公室外充滿了輕松愉快的氣氛。

  唐娜小姐與侯爵之間卻依舊劍拔弩張。

  安茹侯爵冷冷地看了一眼忙碌著的人們,知道他今天著實沒有任何勝算了,只得悶悶地哼了一聲,瞪了唐娜小姐一眼,揚長而去。

  首席女高音支撐到了這一刻,早已熱淚盈眶,這時她軟綿綿地坐倒在地,被同伴們扶住。她卻掙扎著說:「別扶我,我能行——」

  「經理,劇團既然不解散了,那今天晚上我們——」

  唐娜問出了所有人想問的問題。

  既然不解散,那麼今晚就可以演出。

  唐娜也可以借此機會向整個巴黎證明:她可以唱,她依舊是那個冠絕一時的當紅台柱。

  「這些事我們一會兒再商量哦,」羅蘭衝著唐娜揚了揚手裡的筆,她還在忙著簽字、支付、注銷借據。

  「你別以為……」

  唐娜一向看不慣羅蘭,嫉妒她年輕美貌又有錢,尤其聽波爾波拉吹噓過羅蘭的歌唱天賦之後。

  盡管經歷了艱辛而絕望的波折,唐娜小姐的脾氣依舊。

  只不過她剛剛見證了羅蘭用真金白銀幫劇團紓困,唐娜總算是懸崖勒馬,攔住了自己的話。

  「今天晚上演不演出,我說了算——」

  羅蘭一面埋頭償債,一面毫不客氣地吩咐。

  「憑什麼?」

  這倒真不是唐娜口出怨言,而是她真的迷惑了,真心實意地這麼問。

  羅蘭手下不停,注銷了最後一張借據,把兩萬面額的國庫券交還給原債主,同時還斤斤計較地要求對方倒找了五十七法郎回來。

  「憑什麼?」

  她偶爾一抬頭。

  「就憑我剛剛從幾名合伙人那裡把劇團買下來了。」

  她略有些表情蠻橫地伸手指指點:「你,你,和你……」

  「還有你,你,你們……」

  「對了,差點兒忘了還有經理——」

  「你們都給我聽好了,我現在是這個劇團絕對的主人。」

  「你們,從今天開始起,都要聽我的。」

  這份所有者宣言一說出口,所有人都露出一副惶恐表情。

  但實情確是如此,羅蘭不僅買下了劇團的所有權,而且清償了劇團的所有債務。除了羅蘭以外,再沒有其他人能對劇團施加影響了。

  可不是都得聽這小姑娘的?

  人人都這麼想——

  哪怕她以後不讓這劇團繼續叫「皇家歌劇團」,而是非要改名叫「蒙萊裡劇團」……也得由著她改呀!

  於是自劇團經理往下,人人向羅蘭俯首行禮:「蒙萊裡小姐!」

  唐娜也一臉的生無可戀:「蒙……萊裡……」

  「你們叫我歐仁妮就好啦!」羅蘭吩咐。

  她也怕「馬甲」太多了自己會有時反應不過來。

  「至於劇團的前途,我自有安排。」

  「但我要告訴你們的是,劇團裡的各位,像以前那樣,由你們自行其是,想演什麼就演什麼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我向各位要求的,是對我的絕對服從!」

  羅蘭將這話說得像一個老於世故的商人,又像一位鎮定自若的指揮官。

  「當然了,我是最希望劇團以後前程遠大、蒸蒸日上的人。畢竟劇團的收入,除了支付各位的薪水以外,所有的利潤,全都會落到我的口袋裡嘛!」

  她向劇團的成員表明,大家是一條船上的利益共同體——這一點打消了不少劇團成員的疑慮。

  但他們多少還有些隱憂——新東家,是這麼年輕的一名少女,她……懂歌劇嗎?大權獨攬之下,她能經營好這個歷來享有盛名的歌劇團嗎?

  「當然了,你們之中恐怕有人正在懷疑,我究竟有沒有這個能力經營好這個歌劇團。」

  羅蘭一口氣說出了不少人的心聲。

  「因此現在我給大家介紹我特地請來的幫手——」

  她轉身,將一直安靜守候在她身後,裹著灰色鬥篷,戴著兜帽的那一位請了出來。

  還沒等羅蘭介紹,波爾波拉小姐先叫了出來:「老師——杜普雷夫人!」

  波爾波拉已經不管不顧地衝了上去。年輕的歌手熱情地抱住了自己的老師。

  「杜普雷夫人?」

  「呀,真的是杜普雷夫人!」

  劇團裡一陣聳動。

  人人都聽過杜普雷夫人的大名,這位是在唐娜小姐之前,曾享有盛譽的女高音。

  「杜普雷夫人,」不少人以前曾與這位昔日女高音共事過,這時快步走上前去與她敘舊。

  「您來了就真的太好啦!」

  坐在人後的貝爾洛小姐:……杜普雷?

  真的是……杜普雷夫人?

  剛剛才為眼前危機解除倍感欣慰,現在,首席女高音一臉茫然,滿心都是對未來的不確定預感。


第64章 基督山位面20

  短短一個小時,整個皇家歌劇團仿佛經歷了過山車似的巨變。

  十一點半的時候,他們還在苦苦等待一張債務擔保書——一轉眼劇團的債務就已經被全部清償了;

  歌劇團迎來了一位新東家,這名東家年輕、漂亮,但是卻自專、蠻橫,人們本能地懷疑她有沒有這個本事將劇團好好經營下去。

  新東家卻反手又打出一張牌——杜普雷夫人。

  杜普雷夫人是唐娜小姐之前的知名女高音,曾經擔任過好幾個劇團的首席女高音——如果不是年歲不饒人,唐娜小姐真的未必有那個水准,取代她的位置。

  眼下這劇團裡就有好幾人和杜普雷夫人一起共事過,這時紛紛擁上前來打招呼敘舊。

  劇團經理伸手去擦汗,同時長長舒出一口氣:「杜普雷夫人肯加入劇團,這太好了。」

  劇團現在的首席女高音唐娜小姐卻愣在原地,做聲不得。

  她深深地懷疑——自己的地位即將不保。

  有杜普雷夫人在,即便沒有她唐娜,劇團也能保持高水准的演出;

  不僅如此,劇團裡那位年輕富有朝氣的波爾波拉小姐,剛剛將杜普雷夫人喊做「老師」——對了,波爾波拉好像也是新東家的同窗。

  新東家入主劇團,不僅帶來了富有經驗的長輩撐場面,之後也勢必任用她信任的人。

  唐娜頓時臉色蒼白,呆呆地站在一旁,動彈不得。

  她內心深知:自己的職業生涯堪憂。

  與安茹侯爵的情變的確影響了她的狀態,她暫時還無法恢復到巔峰時期的演唱水准。

  此外更有一層隱憂,今日安茹侯爵的陰謀被挫敗了,難保將來他不會再想別的法子發難。

  可是眼下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就這麼被人取而代之,唐娜那倔強的個性一下子又占了上風。她趕緊上前一步:「歐仁妮小姐,東家……」

  「今天晚上我們應當演出!」

  「我們要告訴整個巴黎:我們的劇團經受住了打擊,我們能比以前演得更精彩。」

  她話音剛落,人們齊刷刷地將眼光轉向她。

  唐娜固然把話說得豪情滿滿,可是她畢竟經歷過劇烈的感情波折,此刻臉色難看,聲音暗啞低沉。劇團裡大伙兒頓時誰也不敢接話,大家似乎都對他們的首席女高音不再信任。

  這時羅蘭開腔了,她問:「今晚的劇目是什麼?」

  「《唐·璜》。」劇團經理回答。

  「暫且不考慮首席女高音的人選,這一出劇目,你們今晚能演嗎?」

  人們相互看看:不考慮首席女高音的人選……新東家看來是不滿意「台柱子」唐娜小姐的狀態了。

  但好在《唐·璜》這部劇有點特別,劇中有三位女高音的角色——對於一出兩幕的喜歌劇來說,每位女高音的戲份都不算太重。

  經理在心裡略想了想,點頭說:「能演——」

  「很好。」

  羅蘭雙手一拍。

  「各位,現在距離晚上開演的時間還有七八個小時。」

  「我要你們每一個人都精神抖擻地行動起來。」

  「經理,把今晚演出的大海報貼出去,給大歌劇院所有包廂的所有者們送去通知,通知他們我們今晚會照常演出。」

  「劇務,我給你兩千法郎的預算,你想辦法用最快的速度,把大歌劇院裝飾一新,盡量用鮮花、絲綢、緞子……不必為我省錢,怎麼奢華怎麼來……」

  羅蘭一面吩咐,劇團的人一面答應。

  一時間人人心中竊喜:新東家看起來財大氣粗,毫不吝惜金錢。

  「演出方面,你們一切聽杜普雷夫人的安排。」

  羅蘭把演出的准備工作全部交給自己的老師,相信她的經驗,一定能將選角、簡單彩排、化妝、換裝這一大堆繁瑣的事務都安排好。

  「我要你們像唐娜小姐所說的那樣,告訴整個巴黎——」

  「皇家歌劇團可不只有一個唐娜小姐……」

  雖然羅蘭的話有些歧義,但是大多數劇團成員將其理解為:皇家歌劇團整體實力強勁,因為唐娜小姐一人而起的風波,是無法影響到所有人的。

  但是唐娜本人的理解自然又與其他人有所不同。

  這種擔憂在她得知波爾波拉小姐入選晚上演出陣容的時候又加深了一層:

  波爾波拉小姐試唱過一次之後,被杜普雷夫人選中,出演劇中的一個農家女。

  這個結果證實了很多人的猜測——新東家入主,自然會任人唯親,提拔她信任的新人。

  首席女高音滿心忐忑,她又開始擔心自己在晚上的演出中無法上場,無法向全巴黎證明——她還能唱。

  因此,盡管所有人都勸唐娜,要她去休息室休息一回,睡一覺,停止說話,保養嗓子。

  但是唐娜哪裡睡得著?

  她向杜普雷夫人打招呼,嘗試打探夫人的意思。

  杜普雷夫人卻表示:今天晚上的演出陣容人選,將會由新東家定奪,她的意見只能做參考。

  唐娜聽見,險些一口氣接不上來,差點兒又暈過去。

  ——命運的打擊真的是接二連三。

  「奉勸您還是好好休息,盡快恢復狀態,」

  杜普雷夫人冷淡地說,「相信歐仁妮小姐會做出明智的選擇。」

  唐娜無奈了,只能在一旁靜候,想找個機會,親自和新東家談談。

  她聽見杜普雷夫人將劇團經理找來,告訴他去內政部為德·阿米利小姐辦一張鋼琴演奏的執照。

  「這位路易絲·德·阿米利小姐是歐仁妮小姐的昔日同窗,也是她的鋼琴教師——她的演奏技術相當優秀。」

  「這是我和另外兩位鋼琴家為她寫的推薦信,您去辦理執照的時候可以一並帶去。」

  「劇團還缺少一位有實力的鋼琴演奏家,不是嗎?」

  「對了,東家還撥了一萬法郎的預算,供劇團去采購一架全巴黎最好的三角演奏鋼琴。不過這事兒不急,本周之內辦完就行……」

  ——這真不是任人唯親嗎?年紀輕輕,毫無建樹的少女,哪來的資格進入這樣規模的歌劇團?

  唐娜小姐在一旁聽著,心頭的火氣又往上撞。

  偏偏劇團經理滿臉喜色地應下,還在說著什麼「我們劇團確實需要一位有天賦的鋼琴演奏者」「指揮和樂團一定會感到高興」,諸如此類的話。

  唐娜再次感受到安茹伯爵站在對面時的絕望感。

  這世界是不可控的,只有她依舊在做困獸猶鬥般的掙扎。

  她不敢再聽,快步走回自己的休息室裡。

  她的休息室裡光禿禿的,以前從來沒有中斷過的「愛慕者鮮花」,此刻一束都不剩了。

  唐娜將雙手交握,十指交叉,緊緊地扭著。她將頭深深地埋進雙臂裡,任情緒無聲地宣泄,這才抬起頭,望向面前的梳妝鏡。

  以前這妝鏡裡的人兒是多麼鮮妍明媚啊——可是現在,現在她眼前卻只有一個憔悴的美人,頂著烏黑的眼圈,嘴角向下,法令紋深刻。

  她就像是從休息室裡消失的鮮花一樣,迅速地枯萎了。

  不,不對——這鏡中還有一枚美艷絕倫的鮮花。

  唐娜小姐眼看著劇團的「新東家」緩步朝她走來,她甚至完全不知道對方完全不知道對方什麼時候進的休息室。

  「唐娜小姐。」

  羅蘭微笑著向首席女高音打招呼。

  她自顧自在女高音的休息室裡放下一盞油爐。

  油爐本就點著,羅蘭將它放下之後,又在上面頓了一只銅制的小茶壺。

  唐娜:……

  這還是不是首席女高音休息室了?

  羅蘭卻抬起頭,衝唐娜一笑:「怎麼,不歡迎我?」

  首席女高音一直是個傲慢的人,近些年的成功經歷直接助長了她的傲慢。此刻她卻覺得闖入自己休息室的少女比自己還傲慢十倍——仿佛這件休息室,根本就是對方的地盤……

  不對,這間休息室,的確可以算作是對方的地盤。

  唐娜別無辦法,只能低頭。

  「我不敢不歡迎您,歐仁妮小姐。」

  羅蘭頓時歡暢地笑了起來:「我很喜歡你說話的方式!整個劇團裡,你是為數不多的,當著我的面說真話的人。」

  「你唱過《唐·璜》嗎?」

  羅蘭改了個問題。

  「當然——」

  首席女高音的傲氣又無法控制地流露出來。

  「唱的哪個角色?」

  唐娜頓時又氣——這還用問嗎?

  《唐·璜》是一代作曲天才莫扎特晚期的作品,講述的是一個花花公子到處尋花問柳,欺騙了無數女性,最終被鬼魂拉進地獄的故事。

  唐娜參演《唐·璜》數次,每次都飾演劇中一位叫做艾爾薇拉的貴婦,她曾經被唐·璜騙婚,對唐·璜一面恨之入骨,一面偏又舊情難忘。

  唐娜之所以會飾演艾爾薇拉,根本是因為劇作者給這個角色賦予了大量技巧性的唱段——一個劇團裡,注定由首席女高音出演這個角色。

  「艾爾薇拉!」

  唐娜沒好氣地回答。

  她認為這個問題傷害不大,侮辱性極強。

  「艾爾薇拉?」

  羅蘭笑嘻嘻地問:「唐娜小姐,你覺得她和你像嗎?」

  唐娜頓時憋住。

  艾爾薇拉……是一個對花花公子唐·璜始終存在幻想的女性。她一方面盼望這個厚顏無恥的男人能夠早早受到懲罰下地獄,另一方面又苦口婆心地勸說唐·璜能夠為她回心轉意,娶她為妻。

  在偉大的劇作家筆下,女人們就是這樣的形像:美麗動人又優柔寡斷。

  新東家太了解這一出歌劇了。

  了解每一個人物,了解他們的心理。

  若說唐娜和這劇中人物像不像……唐娜猛地覺得一瓢涼水潑在了自己頭上。

  在這場歌劇團的嚴重危機之前,她不是也曾私心有那麼一點點盼望,盼望著安茹侯爵能夠和原配離婚,轉頭來娶自己的嗎?

  現在回想,唐娜自己也覺得自己傻得太過分了。

  「歐仁妮小姐……」

  「我明白您的意思——」

  「但您也應當了解,離開侯爵,留在劇團,是我本人的選擇——」

  唐娜艱難地向羅蘭表達。

  「經過這次的事,我不再對侯爵那樣的男人心存任何幻想,我打算憑自己的本事,好好過完此生,再也不會指望那些男人們。」

  羅蘭點點頭,表示這是一個她希望聽到的答案。

  「男人們也有忠貞而可靠的,倒也不用一杆子打翻一船人。」

  「不過我確實想要勸你,現階段暫且把心思從戀愛上轉到事業上。」

  「等到你有一定積累了,或者像我一樣,掌握一定財富了,那時就進可攻、退可守,足以掌握自己的命運了。」

  唐娜始終默默地聽著,聽到最後,終於點了點頭。

  「我已經讓人把今晚演出的消息都散出去了。」

  「但是按照現在收到的反饋來看,上座率最多只有五成。」

  羅蘭嚴肅地宣布事實。

  唐娜的臉色也變了。

  她作為首席女高音,在劇團裡這麼些年,還沒有經歷過上座率只有五成的「慘淡」。

  「那位侯爵也一定會唱衰劇團的演出,他會四處宣揚劇團雖然度過危機,但是演出水准會嚴重下降。」

  「你有沒有勇氣面對接近一半的空座與空包廂?」

  「你能不能讓你的演唱經受住那些樂評人的苛刻評價?」

  「如果今晚的表現沒有達到預期,你會不會一蹶不振,還是會信任劇團裡所有的同伴,明日再戰?」

  羅蘭連珠炮似的問了下去。

  唐娜聽得心驚膽戰。

  但是聽著聽著,她突然雙眼流露出奇異的光芒。

  她帶著不可思議的神色,望著羅蘭,小心翼翼地問:

  「東家……歐仁妮小姐,您這是……允許我今晚參演?」

  羅蘭雙手一攤,說:

  「不然還能怎樣?」

  「雖然艾爾薇拉這個角色我本人也能唱,但是內政部沒給我登台演唱的執照啊!」

  唐娜:……

  「您還是想讓我唱艾爾薇拉?」

  羅蘭點了點頭。

  「我相信,現在這個時候,您會更加珍視『舞台』。」

  這話戳心窩子了,唐娜的雙眼頓時浮現淚光:「是的……」

  「所以,去唱吧,去歌唱您的愛情,歌唱您的怨恨,唱出您這段時間來曾經歷的坎坷。」

  「雖然我不希望您像艾爾薇拉那樣糾結,但是,我還是要說,這個角色,是屬於您的——」

  頓時,整個劇團都聽見,唐娜小姐的休息室中,傳出一聲又驚又喜的叫喊。

  「另外,這是我帶來的護嗓茶。」

  「是用來自蒙萊裡平原的各種香草、草藥和水果配制而成,最適合歌唱家飲用保護嗓子。」

  「你最近情緒波動太大,急需保養嗓子。」

  「你先嘗嘗合不合口味,喜歡的話我就把配方給你。」

  羅蘭把油爐上頓著的小茶壺提起來,裡面的茶已經煮至合適的溫度,可以直接供女高音飲用了。

  當晚,大歌劇院迎來了「易主」之後的第一次演出。

  正如羅蘭所預期的那樣,劇院裡大約只有百分之五十的上座率,一半座位都空著。

  但是劇團的人大多鎮定面對。

  一來因為杜普雷夫人事先提醒過這種情況可能出現;

  二來也是劇團燃眉之急已經解了,所有人心裡都挺輕松。

  這一場《唐·璜》,演得不徐不疾,火候恰到好處。

  一名報社的評論員躲在他在後排的座位上,匆匆在筆記本上記錄下這樣的文字:

  「皇家歌劇團在經歷了財務困境之後,出人意料地繼續開門營業……」

  「……慘淡的上座率似乎並沒有影響到他們的演出,相反,劇院以嶄新的面貌迎接來賓。到處裝飾著時令鮮花、絲綢和緞帶……這情形有理由讓我們相信,劇團已經平安度過了危機,並且獲得了大手筆的投入。」

  「上演的劇目是《唐·璜》,飾演唐·璜的男高音表現完美,活脫脫就是個西班牙的花花公子。」

  「由於劇目選擇的關系,多名女歌手能夠在今天的舞台上嶄露頭角。「

  「飾演農家女采麗娜的波爾波拉小姐相當年輕,但看得出來她功力扎實,音色輕快靈活、流暢抒情。」

  「她是非常優秀的喜劇女高音或者次女高音人選。」

  「至於唐娜·貝爾洛小姐,她毫不出意外地飾演了艾爾薇拉。」

  「此前有傳言,唐娜因為情變而有意放棄演唱事業——現在看起來完全是無稽之談。」

  「唐娜的嗓音依舊動人,甚至更加清亮。」

  「她的表現力也一樣出色,她的抒情詠嘆調,哀苦之處是多麼哀苦,而憤怒之處竟又如此地憤怒……」

  「哦,哦——來聽這一支詠嘆調,」評論員差點丟掉了自己手中的筆,跟著舞台上的「艾爾薇拉」唱出聲來,眼裡甚至含著淚花,「多麼美妙的歌聲啊!」

  羅蘭和她的母親唐格拉爾夫人一道,坐在歌劇院的包廂裡。

  唐格拉爾夫人剛開始還埋怨女兒,為什麼一定要來為瀕臨倒閉的歌劇團捧場,在第二幕則完全聽得出了神。

  羅蘭則坐在包廂最前排,用最挑剔的眼光檢視整個劇團的表現。

  她心裡很滿意——整個劇團幾乎表現得無懈可擊,只要假以時日,劇團一定能夠回到此前的巔峰狀態,重現人人追捧的盛況。

  而首席女高音唐娜,在她今天不斷「打一巴掌給個胡蘿蔔」「打一巴掌再給個胡蘿蔔」的操作下,也幾乎激發了全部潛能。

  有好幾次,羅蘭都覺得唐娜的聲音直接鑽進了她的心裡。

  或許這就是歌劇名家打動人心的秘訣——

  唱出你的哀慟,唱出你的憤怒;

  聽眾自然而然能夠感受——

  兩幕歌劇上演完之後,羅蘭想要故技重施,溜去後台,給她的劇團一點贊揚與鼓勵。

  誰知唐格拉爾夫人攔住了她:

  「歐仁妮,別急著走,今天有個重要的人物想要見你。」

  「重要的人物?」羅蘭從鼻子裡哼出一聲,反問,「是哪位親王嗎?」

  唐格拉爾夫人點著頭說:「也差不多——」

  「要見你的人是,安德烈亞·卡瓦爾坎蒂子爵閣下。」


第65章 基督山位面21

  「安德烈亞·卡瓦爾坎蒂子爵?」

  羅蘭重復了一遍這個長而拗口的名字,心想這個位面的貴族為何如此之多,大家的頭銜都不要錢,可以隨便撿嗎?

  「你爸爸說他是一位王子殿下,又或者是一位親王。」

  唐格拉爾夫人百無聊賴地玩弄著手上戴著的手套,低著頭對羅蘭說。

  「佛羅倫薩的貴族世家子弟,意大利一個老將軍的兒子,但是從小由家庭教師帶著,在法國長大,接受的是法國式的教育。」

  「他是由基督山伯爵介紹給巴黎社交界的。伯爵對他的家庭知根知底。」

  「你爸爸硬是說他的父親擁有好幾百萬的財產,全部都要由安德烈亞這個獨子來繼承。」

  「歐仁妮,我的寶貝,你現在又多了一個選擇。」

  唐格拉爾夫人抬頭衝羅蘭笑的模樣,讓她想起了上一個位面的母親,貝內特太太在說「上帝又給你送丈夫來啦」。

  「那小伙子確實很養眼,很帥氣。」

  「所以你如果確實不滿意阿爾貝,考慮安德烈亞也行。」

  唐格拉爾夫人微笑著,仿佛面前盛著一盤來自各地的水果,可以供羅蘭隨意挑選。

  但事實上,阿爾貝背後是德·莫爾塞夫伯爵在政界與軍界的地位,安德烈亞背後則是來自意大利的財富。

  唐格拉爾男爵估計現在正在懊悔,他咋就沒生兩個女兒。

  「媽媽,說實在話,我並不想結婚。」

  唐格拉爾夫人尷尬地一扯嘴角:「這話別在你爸爸面前說——他最近剛在西班牙公債上損失了一百萬法郎,只要看到錢他眼睛裡就會放光。」

  「聽從你爸爸的話,認識一下安德烈亞。」

  「結婚對像的事,等一等再決定也不遲。萬一阿爾貝去找安德烈亞決鬥……」

  「決鬥?」

  羅蘭吃驚了。

  她倒並不是驚訝阿爾貝會為了自己去決鬥。隨著最近一段時間的交往,她開始了解這個「青梅竹馬」的年輕人——阿爾貝將榮譽看得很重。

  真正讓羅蘭驚訝的是唐格拉爾夫人如此洋洋得意地描述兩個年輕人之間的敵對,而這種敵對將由羅蘭一手造成。

  ——這種事,很值得驕傲嗎?

  很快,包廂外的女僕進來稟報:「安德烈亞子爵到了。」

  這位地位堪比王侯的年輕子爵,確實如唐格拉爾夫人所說的,有一副十足十的好皮囊。

  他擁有一頭金色的短發,皮膚雪白,眉眼俊俏,身材高大,一見到羅蘭,那一對清澈的藍眼睛立即眯起來,像一對彎月。

  而他的穿著,落在羅蘭眼裡,唯有兩個字——「浮誇」。

  羅蘭特別不喜歡在自己的小拇指上戴鑽石戒指的男人——這種男人怎麼干得了農活?

  安德烈亞的右手小拇指上正戴著一枚這樣的戒指,他偶爾輕輕撩一撩頭發,鑽石就在他金色燦爛的發絲之間閃閃發光。

  唐格拉爾夫人似乎很喜歡安德烈亞,在年輕人們相互見過面之後,立即把年輕的子爵拉到自己身邊,兩人絮絮地聊天。

  羅蘭坐在這兩位身後,唯有沉默。

  她忽然覺得安德烈亞的人設和唐格拉爾夫人的有些相像。

  兩人都是金發,碧藍的漂亮眼睛,皮膚白皙……甚至臉型也有點兒像。

  相反倒是羅蘭黑頭發黑眼睛,十足十地遺傳了唐格拉爾男爵的外貌特點。

  這兩位談起話來也很投機——安德烈亞很會投其所好,說起巴黎的聲色犬馬來妙語如珠。唐格拉爾夫人在他身邊一時笑得花枝亂顫。

  羅蘭卻在想如何才能擺脫這麼個她並不喜歡的「追求者」,幸好這時女僕又進來稟報。

  「基督山伯爵大人邀請小姐前往他的包廂。」

  唐格拉爾夫人和安德烈亞同時一怔。

  按說基督山伯爵是安德烈亞的介紹人,將安德烈亞介紹給唐格拉爾家的獨女,也是這位大人一力促成的。

  怎麼這時伯爵反而將羅蘭邀走了呢?

  羅蘭卻已經大致想清楚是怎麼回事了。

  她仿佛一個被冷落的小孩,站起來,揚著頭就往外走,就差丟下一聲冷哼——

  到了基督山伯爵的包廂,她進門打招呼:「海蒂!」

  希腊少女高興地轉過身來:「歐仁妮——」

  哪裡是基督山伯爵單獨邀請她?明明就是海蒂,悶得無聊,要找人來說說話麼!

  「你的歌劇團今天演得不錯!」

  海蒂笑嘻嘻地拉著她坐下來,望著遠處的舞台。

  台上,唐娜·貝爾洛小姐正和波爾波拉小姐等人在慢慢謝幕。

  盡管今天的上座率不算高,唐娜的演唱還是贏得了不少彩聲。這時有不少她的愛慕者正將鮮花送上台。

  唐娜的態度卻有些變化——以前她是恃才傲物,將任何人都不放在眼裡的,今天卻表現出了真誠的感謝,認真地與支持者們握手,向他們表達感謝。

  「你的消息很靈通。」羅蘭挑了一挑眉。

  但這也並不意外。

  基督山伯爵將「快報」的消息透露給她的時候,一定已經預見到她會利用這個消息去拯救歌劇團的。

  基督山伯爵能知道這消息,海蒂也一定會知道。

  「今天白天的時候我還想偷偷溜到大歌劇院來,看你怎樣讓劇團度過這一場危機。」

  「可惜伯爵帶了一名訪客來見我——」

  海蒂的神氣裡流露出幾分惆悵:「唉,我依舊是不自由的。」

  羅蘭好奇地問:「為什麼?基督山伯爵難道不是你的保護人嗎?他難道還會限制你的自由?」

  海蒂頓時白了羅蘭一眼。

  羅蘭:「好了,我明白了,只有我是個不知道劇情的夢中人。」

  海蒂馬上又笑了:「不說這些,來說說你的劇團。」

  她從包廂裡站起來,向舞台上的演員們揮手致意。

  羅蘭也從座位上站起,抱著雙臂立在海蒂身邊。

  波爾波拉小姐視力很好,在台上一眼瞧見了老同學,頓時把這消息告訴了全體同仁。

  舞台上劇團的所有演員立即開始向海蒂與羅蘭這邊揮手。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口號,包括唐娜在內,所有演員齊刷刷地向羅蘭這個方向鞠躬行禮。

  海蒂高興了,將一雙小手拍得通紅,同時對羅蘭說:「你很有一套啊!這麼短的時間,就讓所有人都對你這麼服服帖帖的,連唐娜也不例外。」

  「唐娜今天唱得真不錯啊!」

  「對了,今天你劇院的生意還嫌冷清了點,要不要我明天幫你一把?」

  羅蘭好奇了:「怎麼幫?」

  「明天晚上我來看你劇團的演出,聽唐娜小姐的演唱聽出了神。基督山伯爵大人會把一枚鑽戒束在鮮花上丟給唐娜小姐——這事兒後天會被評論員寫在報紙上,全巴黎就都知道唐娜小姐依舊在巔峰了……」

  羅蘭頓時笑起來:「聽你說的,基督山伯爵簡直是個波將金1?是會一路走一路灑鑽石的?」

  還沒等海蒂回答,羅蘭就自己搖了搖頭,說:「沒有必要——海蒂,我想這也並不是你的財產,這樣揮霍他人的財產,我是於心不忍的。」

  海蒂「嗤」的一聲笑了出來:「你果然是個獨立自強的姑娘,伯爵的判斷沒錯。」

  「我要是能像你一樣,在巴黎自由地行動就好了。」

  笑過之後,海蒂感慨了一句。

  「依我說,你就不該對外宣揚你只會說現代希腊語,」羅蘭指出了問題的關鍵,「如果那樣,估計伯爵大人的門檻會被踏破,上門獻殷勤的青年會如過江之鯽,你根本沒功夫考慮別的。」

  海蒂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不行的,這是我無法辦到的。」

  羅蘭也嘆了一口氣:很顯然,這位既是朋友又是「對手」的海蒂,秘密太多。

  「不過,等到我完成了『那件事』,我應該就自由了。到那時,我再來找你也不遲。」海蒂想了想前景,情緒轉好,又與羅蘭說笑起來。

  「對了,明天我倒確實可能有一件事需要你幫忙。」

  羅蘭想起隔壁包廂還在等著她的唐格拉爾夫人和安德烈亞子爵。

  海蒂故意拉長了臉,說:「歐仁妮小姐,請注意,我們倆現在可是暗自較量,爭取好感的『對手』哦!」

  羅蘭愕然,等到海蒂再次笑出聲,她才反應過來,對方是在開玩笑。

  「要我幫什麼忙,直接開口!」

  海蒂豪爽地發了話。

  第二天,海蒂與羅蘭約好了在大歌劇院見面。

  這天歌劇團照舊演出。

  上座率比前一天高了一些,但依舊沒有達到之前的盛況。

  尤其不少包廂還空著,看起來多少有些蕭條。

  據說昨天的評論員確實寫了不錯的報道,但是在報社編輯那裡被壓稿了。

  但是羅蘭並沒有氣餒,她甚至早已安排下去,讓人將昨天用來裝飾舞台和包廂的鮮花全部收掉,送去專門的地方制成綠色有機肥料。

  今天用來裝飾的大歌劇院的,全部是剛剛送來的新鮮花朵。

  花瓣上似乎還帶著露水,就已經出現在大廳中和各包廂裡。這種景像令人先入為主,認為這是一個朝氣蓬勃的劇團,隨時隨地為觀眾奉上最精彩的演出。

  另外這也從側面證明了——劇團的財務沒有任何問題,整個大劇院從屋頂到地板似乎都寫著滿滿當當的三個大字:「姐有錢」。

  前來劇院觀看演出的,大多是聽說了昨天演出的好口碑,前來一看究竟的。

  雖然上座率並沒有增加很多,可是羅蘭一點兒也不擔心。

  她深信這「皇家歌劇團」的口碑會像是「蒙萊裡南北貨食材行」的名聲一樣,慢慢建立,然後越來越響亮的。

  前來大歌劇院的,還有安德烈亞子爵。

  這回輪到唐格拉爾夫人去別的包廂「串門」去了,將女兒和安德烈亞單獨留在包廂裡。

  她甚至安排了晚上約德布雷先生吃晚飯,因此請安德烈亞代為送女兒回家。

  包廂裡只有羅蘭和安德烈亞的時候,就十分安靜。顯然兩個人在各想各的心事。

  「卡瓦爾坎蒂子爵閣下,」羅蘭和海蒂約定的時間已經到了,她站起身,禮貌地向安德烈亞打招呼。

  安德烈亞也馬上站了起來,臉上掛著溫柔款款的笑,眼裡帶著小小的星芒,望著羅蘭。

  他舉止優雅,風度瀟灑——如果讓羅蘭評價,這位簡直是威克姆第二。

  「請叫我安德烈亞,歐仁妮小姐。」

  安德烈亞恭敬地吻羅蘭的手。

  他聽說了羅蘭要離開一陣之後,眼神有些驚訝,但依舊點頭答應了,並且保證:「小姐,我會一直在這裡等您——」

  羅蘭立即轉身離開包廂,來到海蒂這兒。

  她縮在海蒂包廂的一角,迅速地把身上套著的長裙脫下來,露出裡面穿著的襯衫、小馬甲和緊身褲。

  她熟門熟路地套上一雙馬靴,披上一件外套,然後把頭發束起來,全部塞到鴨舌帽裡去。

  海蒂看見了,衝她做了一個齜牙咧嘴的動作。

  羅蘭馬上明白過來,趕緊用紙巾擦掉了臉上的口紅。

  這下她活脫脫是個漂亮的黑發男孩了。

  海蒂衝她伸出拇指,表示點贊。

  下一刻,羅蘭就從基督山伯爵的包廂裡溜出來,和努比亞黑人打了個照面。

  阿裡(羅蘭新近才知道了他的名字)衝羅蘭咧了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對於羅蘭在大歌劇院頻繁地來來去去,連這個黑人都習慣了。

  打扮成一個俊俏男孩的羅蘭悄悄地溜去了後台。在那裡她和杜普雷夫人談了談演出的情況,又想找劇團經理問問日常開支,誰知劇團經理竟然人影不見。

  「赫克托說是去辦點事,晚點就回來。」

  有人轉達了劇院經理留下的話。

  羅蘭也沒有什麼急事,她主要是過來鼓勵鼓勵劇團,盡量不讓他們的士氣受到上座率的影響。

  只是現在見不到經理,明天少不得還要再麻煩海蒂一次,繼續原樣溜出來。

  羅蘭嘆了一口氣,告別了後台的員工,尤其鼓勵了一下還沒有什麼機會上場表演的德·阿米利小姐,然後轉身打算回自己的包廂去。

  剛剛從後台回來,羅蘭就見到一個人影從唐格拉爾夫人的包廂裡溜出來,左右看看,然後揚長而去——

  這人不是別個,正是安德裡亞。

  但巧合的是,安德烈亞也換了一身衣服。

  他早先穿著一身整齊的黑色禮服,蹬著漆皮鞋,戴著雪白雪白的手套。

  這時安德烈亞卻打扮得和他自己的僕人一模一樣。他目不斜視,像一個急匆匆趕回家要為主人取煙鬥的忠心男僕,正迅速地沿著大歌劇院的階梯離開。

  羅蘭一壓自己頭上的鴨舌帽,好奇心驅使她跟上。

  兩位「男士」就這樣一前一後,離開了大歌劇院,順著奧伯大街向西北方走了兩百碼,在那裡左轉,拐進了一條小巷。

  安德烈亞走在前面,羅蘭跟在他身後,偶爾需要暫時在街邊駐足,並轉過身去,在街道一旁的建築物附近藏一藏身。

  很快,她跟著的一個人就變成了兩個人。

  安德烈亞身邊,多出了一個穿著短工作服的老人……也可能是個中年人。

  羅蘭看不出他的年紀,只能看見這人頂著一頭灰白的頭發,用一塊紅方格的手帕纏住了腦袋。他身上只有一件齷齪不堪的短工作服遮住那具高大瘦削的身軀。

  「紅方格」將手搭在安德烈亞肩上。

  安德烈亞似乎很習慣這種陪伴,自然地接受了。

  兩人一起向小巷深處的一個小酒吧走過去,推門,依次消失在門內。

  羅蘭覺得自己或許應當停下,不再跟著安德烈亞。

  但是她又被好奇心所驅使,覺得這人實在不像一個意大利「王子」。

  於是羅蘭也推門進了那間小酒吧。

  小酒吧裡的氣味並不宜人:烈酒的氣味裡混雜著用大蒜和小茴香煎炸肉餅的味道。

  但是吧台跟前沒幾個人。

  一個酒保正埋頭洗著用過的啤酒杯,聽見有人進來,頭也不抬地向一邊的過道抬了抬下巴。

  「大家都在那邊。」酒保用南方口音濃重的法語說。

  羅蘭壓低嗓子,含含糊糊地哼了一聲,將鴨舌帽的帽檐壓得低了一點,朝酒保指點的方向走過去。

  她面前是一條狹長的走廊,走廊盡頭有一扇酒吧常見的搖擺門。門內似乎烏煙瘴氣,騰騰的劣質土煙味道從搖擺門後面滲出來。

  羅蘭走進長廊,發現自己沒法兒退出。

  她背後出現了那個「紅方格」——她必須說,這人比她想像得要年輕,頂著一張黧黑的臉,眼睛像紅寶石一樣炯炯發光。他最多只有四五十歲的年紀。

  「紅方格」堵住了她的去路,讓她不得不挪向那扇搖擺門。

  她聽見安德烈亞的聲音在門內響起來:

  「我的朋友們,你們想過沒有,究竟權力是什麼?」

  這,竟然是一場,屬於這個時代的……政治演講?

  「我可以明白地告訴各位,權力是民眾意志的總和,是民眾票選出了掌權的人,賦予他們權力。」

  「可是現在的法國,銀行家、證券經紀、大地主、大礦產主……由這些人把持著各種權力,沆瀣一氣。」

  「他們能代表民眾的意志嗎?——不能。」

  「他們給了民眾票選的權力了嗎?——沒有。」

  「那麼問題就簡化為一點:向現在的內閣和議會爭取投票權。如果他們不給,我們就抗爭。就這麼簡單。」

  門的那邊立即響起一片熱烈的討論聲。

  羅蘭:……!

  她突然聽見的這個聲音,像是一大片迷霧突然被撥開了一個角落,光線照了進來。

  她的雙腳站定了在通道裡,即便沒有那個「紅方格」,她也一樣會選擇留在這裡,而不是轉身逃開。

  「各位,我的鬥爭經驗可能比各位都豐富一點,我曾經在土倫……」

  這時,羅蘭身後的「紅方格」突然打斷了安德烈亞的講話。

  「貝內德托,先別急著宣揚你的過去……我想,我們這裡來了一位小客人。」

  羅蘭:安德烈亞……貝內德托?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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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基督山位面22

  「卡德魯斯,把我們的『新朋友』帶進來吧!」

  安德烈亞站在小酒館的搖擺門後面出了聲。

  「紅方格」站在羅蘭身後,嘿嘿一笑,伸手猛地將羅蘭推了一把。

  羅蘭:就算是你不推我,我也會去一探究竟。

  在這個位面,她第一次聽見有人想要帶領大家爭取「政治權利」。

  他們都是什麼樣的人?什麼組織?又有什麼目的?

  好奇心驅使羅蘭向前走。

  她推開搖擺門,走進一座烏煙瘴氣的大廳。昏暗的燈光下,幾十雙眼睛正盯著她。

  安德烈亞正站在大廳中央,依舊穿著那套事先換好的僕人衣服,耳朵後面別著一支筆,胸前的口袋裡揣著便箋本。

  他的外貌和早先在歌劇院包廂裡沒有多少區別,但是整個人的氣質全變了。

  早先坐在包廂裡的安德烈亞,左右逢源裡多少透著點謹小慎微。他的外表雖然倜儻風流,但是神情裡多多少少流露著一點點戒備。

  羅蘭原本以為這種戒備來自他初入巴黎社交界,必須隨時應付來自四面八方的審視。現在看來,並不是這個原因。

  現在的安德烈亞,渾身上下都透著不羈、狂放與自信,一看見羅蘭,他那對漂亮的藍眼睛裡頓時透出帶著邪氣的笑意:「原來是你!」

  羅蘭鎮定地點點頭:「是我。」

  「我路過這裡,進來看看。」

  「貝內德托,別信他的。他剛才一直跟在你身後,才找到了這裡。你看他周身穿得如此光鮮,沒准是個內政部的秘密警察。」

  「紅方格」卡德魯斯在羅蘭背後大叫。

  人群立即被「秘密警察」這四個字煽動了。

  「見鬼,我們以為我們的集會夠隱秘。」

  「要不把他……把他干掉吧……」

  這些聲音裡,恐懼大於敵意。

  羅蘭趕緊壓了壓嗓子,盡力用低沉的聲音回答:「各位不用擔心,這真的只是一場誤會。」

  「如果我真想混入各位的集會,我至少應該換一身沒那麼顯眼的衣服吧?」

  像她這樣,蹬著高筒馬靴,穿著皮質的小馬甲,毛呢的大開領外套,一身與這裡格格不入的行頭——巴黎的秘密警察應該沒那麼蠢。

  倒是那個一進門就大聲嚷嚷,把她說成是「秘密警察」的卡德魯斯,言行有些詭異。

  安德烈亞「哈哈」一聲長笑:「各位別擔心,這人我認識。他不可能是秘密警察。」

  大廳裡的氣氛立即松弛了一點。

  「那他和我們的『敵人』有沒有關系?」

  卡德魯斯大聲質問安德烈亞。

  「貝內德托,你說的那些……有錢有權有勢的人,他和那些人有什麼關系?會不會把我們的聚會說出去?」

  這一點羅蘭自己也覺得有點無力反駁。

  畢竟她是一個銀行家的女兒——在場的安德烈亞對這一點非常清楚。

  「各位,你們之中我一個人都不認識,我也完全不知道各位聚在這裡的目的。」羅蘭趕緊解釋。

  「但是我的確對各位的秘密無意窺伺,也一樣會對今日所見守口如瓶。」

  她只是好奇。

  「當然了,保險起見,我建議各位在今夜之後換一個聚會地點。」

  羅蘭希望這樣好意的提醒能夠多少打消一些面前的敵意。

  安德烈亞一笑,撥開人群,來到羅蘭面前。

  「這個……這個人就交給我處理吧!」

  「我向大家保證,這人不會『再這樣』出現在各位的面前。」

  安德烈亞說得很明白:羅蘭不會「再這樣」,以這種「形像」出現在他的集會上。

  難得安德烈亞竟然沒有多少敵意。

  羅蘭對他的印像稍許加了幾分。

  但很多人都把安德烈亞的話理解成了「永久滅口」。

  羅蘭馬上感到周圍緊繃的氣氛馬上輕松下來。

  這群人對他們的「秘密」到底是有多擔憂啊?

  「不……不要,這位,這位……是一個好人!」

  突然,一個惶恐的聲音從大廳的角落響起。

  羅蘭也很驚訝,她在人群中竟然看見了劇團經理的那張臉。

  「赫克托?你也在這裡?」

  羅蘭明白她為什麼在後台找不到經理了。

  劇團經理漲紅了臉,但是卻非常堅持,搖著頭說:「他是一個好人……很好很好的……」

  安德烈亞頓時衝羅蘭燦爛一笑:「我倒還真不知道,竟然會有人把你當成是『好人』?」

  他一伸手臂,牢牢地勾住了羅蘭的肩膀。

  他幾乎將身體的全部重量都壓在了羅蘭肩上,羅蘭頓時動彈不得——安德烈亞邁步,她也不得不跟著邁步。

  在這樣的重壓之下,羅蘭漲紅著臉,一步一步跟隨安德烈亞走出小酒館裡的秘密大廳。

  人人都看出了羅蘭感受到的壓力。

  人們對此似乎都很滿意,覺得羅蘭終將在這種「壓力」下閉嘴。

  走出長廊,來到小酒館門口,安德烈亞卻向後一揮手:「大家散了吧!」

  「這件事先交給我處理——各位先等著通知,等另尋到安全的地點我們再碰面。」

  「卡德魯斯,你不用再護送我了。」

  羅蘭聽見身後那個「紅方格」嘿了一聲,然後像一只公鴨似的嘎嘎地笑起來。

  安德烈亞無奈地停下腳步,在口袋裡摸了摸,轉臉問羅蘭:「喂,你身上有零錢嗎?」

  這一聲又熟稔又親切,仿佛他不是一個認識羅蘭才剛剛一天的青年,仿佛他已經認識了她一輩子。

  安德烈亞問出這一句,連自己都笑了,不相信對方會真的幫他。

  卻見到羅蘭真的低頭,在她的緊身小馬甲的淺口袋裡翻了翻,摸出兩個金路易,塞到安德烈亞手裡。

  安德烈亞小聲地謝了,一轉臉將那兩枚金路易塞到卡德魯斯手裡,然後轉過頭,繼續攬著羅蘭的肩膀。

  「卡德魯斯,謹慎一點。」

  安德烈亞拋下一句,繼續攬著羅蘭向前走。

  這一次他不再把身體的重量壓在羅蘭的肩上,盡管他的腳步依舊虛虛浮浮的,像是個放縱地喝醉了的年輕人。

  「小姐,」他幾乎用嘴唇貼著她的面龐,用耳語詢問,「這裡離勃朗峰街很近,需不需要我先送你回唐格拉爾公館?」

  「大歌劇院那裡?」

  唐格拉爾家還有一個馬車夫、一個女僕留在那裡。

  「你放心,我會處理。」

  「你母親會從僕人那裡聽說,我們兩人在歌劇院散場之後,在巴黎的街道上吹了吹晚風,愉快地一起回到唐格拉爾公館。」

  羅蘭卻想的不是這些。

  「我是指……海蒂。」

  海蒂多半還在包廂裡等她偷偷溜回去。

  安德烈亞聽見這個名字一揚眉:「基督山伯爵所保護的那個希腊女人?」

  「我先把你送到勃朗峰街,然後再跑一趟歌劇院。」

  「都交給我就好。」

  安德烈亞瞬間做了決定。

  「小姐,現在我們好像是有了共同的秘密了?」

  羅蘭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今晚的奇遇,竟然在最短的時間內將他們兩人捏成了一個共同體。

  安德烈亞的秘密是巴黎小酒館裡的集會,爭取政治權利的倡議……還有他的另一個名字——貝內德托?他究竟是法國人還是意大利人?

  羅蘭的秘密,則是女扮男裝,甩開陪伴在巴黎的夜裡獨自潛行……此外,皇家歌劇團的經理認為她是一個「好人」?

  兩人之間共享的秘密即刻營造了一種穩定的「互不出賣」關系——或許這就是世界上最佳的默契。羅蘭與安德烈亞商定了各自的去向之後,都不再開口,對剛剛過去的事絕口不提。

  他們兩人離開小酒館之後,重新回到奧伯大街上。

  安德烈亞不再裝醉,也放開了羅蘭的肩膀。他行走時落後羅蘭半步,外人看起來就像是忠心耿耿的男僕,緊緊跟隨任性的主人。

  很快他們就來到了勃朗峰街,唐格拉爾公館門外。

  公館裡,唐格拉爾男爵的書房亮著燈,銀行家顯然又在核對他的賬簿。

  屬於唐格拉爾夫人的那一翼完全是一片黑暗——男爵夫人正在與她公開的情人享用晚餐,還沒回家。

  正當羅蘭還在猶豫著該如何騙過門房的時候,安德烈亞已經從她身後躥了出去,歪歪斜斜地走上前,噴著酒氣,攬著唐格拉爾公館門房的脖子問:「兄弟……新橋,怎麼走?」

  門房最怕惹上醉鬼,無奈之下,只能半扶著安德烈亞來到道路正中,指給他看新橋的方向:「那裡,過兩個街區,左轉,就到了塞納河邊……伙計,你這樣會不會掉進河裡喲……」

  羅蘭早已趁這工夫偷溜進了唐格拉爾公館。

  她從母親日常用於進出的一道小門裡悄悄回到小客廳,拐了一個彎,終於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裡。

  她沒有點燈,而是先去大開了臥室的窗,向唐格拉爾公館外張望。

  果然,安德烈亞沒去新橋,而是在圍牆外面等她的消息。

  羅蘭向他揮了揮手,安德烈亞右手食指與拇指一圈,伸著三枚手指向她比了一個「ok」的手勢。

  他甚至還在公館的燈火之下比出口型:「合作愉快。」

  好吧——羅蘭悄悄地關上窗,回到自己的房間裡,麻利地把身上的男人服飾都換下來,這才悄悄點上一盞燈,向外界昭示,住在這座公館裡的銀行家小姐已經回來了。

  隔壁琴房裡,路易絲的琴聲依舊在流淌——大歌劇院的鋼琴已經采購而來,樂隊與鋼琴家正在磨合。因此路易絲幾乎一刻不停在苦練,以求她登台的時候不至於辜負羅蘭的期望。

  羅蘭躺倒在柔軟的床榻上,將今天晚上發生的事從頭至尾細細回想了一遍。

  毫無疑問,安德烈亞,或者貝內德托,絕不是一個普通的愛慕者或者追求者。

  被外界譽為意大利的親王,坐擁數百萬的巨額財富,卻躲在巴黎的小酒館裡和普通人一道集會。

  羅蘭到現在都記得很清楚,安德烈亞在講話裡使用了「鬥爭」這兩個字——他一副富有經驗的口吻,而酒館內所有人的態度都很嚴肅,看來都是在相當認真地對待。

  對了,她突然想起來,安德烈亞提到過一個地名:土倫——

  安德烈亞離開勃朗峰街的唐格拉爾公館之後,快速回到大歌劇院。

  他先去了基督山伯爵的包廂,出乎意料的是——包廂已經空了,清潔工正在裡面打掃。

  他請清潔工幫忙,調開了守在包廂門口的僕人,自己溜回去換回那一身貴公子的行頭,這才在口袋裡找到零錢,能夠豪爽地賞給清潔工五法郎。

  把唐格拉爾家的馬車夫都打發走之後,安德烈亞一身輕松地離開劇院。

  他現在住在王子飯店,從大歌劇院到王子飯店有點兒距離,但是今晚的天氣很不錯,夜風十分柔和,足以讓他好好想一想今天發生的事——他邂逅的女孩。

  他開始有點喜歡這女孩。

  剛剛看見她穿著男人的衣服,英姿颯爽地站在小酒館裡的時候,安德烈亞卻只覺得她——好冒失好傻一女孩。

  但是什麼時候他扭轉了對她的印像呢?

  究竟是她那份臨危不懼的鎮定打動了他,還是因為小酒館裡隨便哪個普通人也能站出來為她證明——「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這樣一想,夜風變得越發溫柔。

  安德烈亞抬起頭,覺得越發微醺,不飲自醉。

  王子飯店就在前面,安德烈亞提醒自己,得收起這份閑適,趕緊擺出「親王殿下」的那份架子。

  誰知有個人在他身後重重一聲咳嗽。

  安德烈亞像是彈簧一樣彈起來,轉過身,心裡暗暗懊悔:盡想著那些有的沒的,竟然放棄了警惕,有人跟蹤竟然也沒發覺。

  「卡德魯斯?是你?」

  看見身後的人,安德烈亞松了一口氣。

  「不是要你別跟著我了?」

  「我的小貝內德托啊,不好意思,不是我想干涉你的個人生活。」

  「可剛剛那明明是一個女孩……」

  「你還把她送回了某位銀行家的府上。」

  「如果參加集會的人都聽說了這件事會怎麼想?」

  「他們還會信任你做他們的領袖嗎?」

  「如果我去那位銀行家面前,把你跟我在土倫做的『大事』都告訴他,他又會怎麼想?」

  「我和那位銀行家,可是熟悉得很……年輕的時候,我們曾經坐在一起,吃過很多次飯……」

  卡德魯斯眯著眼睛,似乎陷入追憶。

  安德烈亞馬上皺起眉:「卡德魯斯,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做的這些,並不是為了我個人的享樂。」

  「我是為了更多人的福祉,和更光榮的事業。」

  卡德魯斯訕笑著上前,伸手摸了摸安德烈亞身上重新換過的黑色晚禮服。

  「可是今晚的事被抖出去,會令別人懷疑你,不是嗎?」

  「把這麼多人團結起來一條心,原本就不是什麼容易的事。」

  安德烈亞沒有說話。

  「貝內德托,說實在的,卡德魯斯老啦,比起你說的那些,『更多人的福祉』、『更光榮的事業』,我更想有一份穩定的退休金,可以舒舒服服地過幾天退休生活。」

  「我們在土倫過的那些日子,我現在想也不敢想啦!」

  安德烈亞定定地站著,看著卡德魯斯,過了好一會兒,終於嘆了一口氣。

  「除了早先小姐給的那兩枚金路易,我還有些閑錢可以資助你。」

  「我告訴你個地址,你明天在那裡等我。」

  「……」

  翌日,羅蘭找了個借口出門,前往巴黎的中央圖書館。

  今天她打扮成了一個穿著樸素的女家庭教師模樣,借用帽子和面紗來遮掩自己過分美艷的容貌。

  中央圖書館與七月王朝同齡。

  在「大動蕩」時期這座首都曾失去了很多珍藏,在局面穩定下來之後,各種幸運留存下來的古籍和出版物開始慢慢回流,在這座圖書館裡安家。

  除此之外,這座圖書館還保管了各種報刊,無論是全國性還是地方性的報紙刊物,都能在這裡找到。

  「請問,我如果想找一些地方上發行的報刊,應該去哪個區域?」

  上了年紀的圖書管理員詢問:「小姐,您是要找地方志,還是最近的消息?」

  羅蘭估算了一下安德烈亞的年歲,說:「主要是五年以內的報刊。」

  圖書管理員指給她方向:「所有報刊都是按各省歸類的,您先找到地區,就可以按時間由近及遠查閱啦!」

  羅蘭謝過圖書管理員,自己去找到了瓦爾省1那一欄,取出土倫的當地報紙,按照時間順序向前翻。

  因為安德烈亞提到過「鬥爭」這個詞,她總覺得一定有什麼大事發生過。

  「在這裡了。」

  突然有一則簡短報道落入羅蘭的眼簾:

  「土倫的苦役犯暴動日前已被完全鎮壓。」

  苦役犯?暴動?

  羅蘭驚訝於自己所看到的,她很難將安德烈亞與苦役犯聯系在一起……那個卡德魯斯卻有點兒像。

  她料想不會只有這樣簡單的一行字報道,趕緊將這個日期前前後後的報刊全部找了一遍,終於拼湊出了「土倫暴動」的大概事實——

  土倫的苦役犯組織了暴動,他們沒有逃跑,而是要求合理的人身權利。

  他們抱怨司法不公,很多人在接受苦役之前根本沒有經過審判。

  甚至這些苦役犯裡充斥了大量的「替身」,窮困潦倒的年輕人為了養活年邁的父母甘願把自己鎖在軍港的劃槳船上,服役到死。

  「暴動」剛一開始轟轟烈烈,後來難免落入寡不敵眾的境地。

  於是羅蘭看到了最初那條消息。

  「土倫的苦役犯暴動日前已被完全鎮壓。」

  下面還有一條小字的附注:「暴動首腦貝內德托、卡德魯斯等人目前尚且通緝在逃。」


第67章 基督山位面23

  「貝內德托、卡德魯斯?」

  羅蘭反復念著這兩個名字,眼前卻浮現安德烈亞那張漂亮的面孔。

  她突然想起唐格拉爾夫人說過的話——

  「他是由基督山伯爵介紹給巴黎社交界的。伯爵對他的家庭知根知底。」

  如果「安德烈亞」=「貝內德托」,「貝內德托」=「在逃被通緝苦役犯」,那麼,伯爵在整件事中的角色又是什麼?

  這會是伯爵自「公債事件」之後,再次落下的復仇之手嗎?

  羅蘭:太復雜,不想了,找個機會,見到伯爵,當面問一問就是。

  機會很快就來了。

  唐格拉爾夫人在勃朗峰街的唐格拉爾公館舉辦了一次小小的冷餐會,只邀請了數目有限的幾位熟人,目的正是為了把安德烈亞·卡瓦爾坎蒂子爵介紹給她在巴黎的朋友們。

  基督山伯爵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雖然客人的數量有限,安德烈亞依舊是人們眼中一枚冉冉升起的新星。

  他出眾的外表、良好的儀態,和討人喜歡的態度,以及傳說中的幾百萬家產,立即讓來賓們愛上了他。

  政客和報社記者與他暢談政治、銀行家找他商量投機生意、富有藝術氣質的女人們拉著他鑒賞掛在客廳裡的幾幅名家畫作……羅蘭手中拿著一只玻璃杯,遠遠地站著,觀察著安德烈亞。

  基督山伯爵走近羅蘭身旁,和她一起並肩站著,饒有興致地開口:「歐仁妮小姐,您似乎對整個巴黎社交界的新寵兒並不那麼感冒?」

  羅蘭望著伯爵空空的雙手,笑著問他:「那麼您呢,您也一樣遠離那位光彩照人的寵兒,是不是特地來嘲笑我這個主人家的女兒,竟然沒有照顧好您這位貴客?」

  她轉過頭招呼僕人,趕緊給伯爵送上清涼解渴的飲料。

  伯爵卻極有禮貌地向後退了一步,略略躬身,表示他並不口渴,請羅蘭千萬不要誤解他有任何興師問罪的意思。

  「那麼,輪到我向您請教了。」羅蘭開口,同時斂去了唇角的笑意。

  「聽說您對卡瓦爾坎蒂子爵的過去十分了解?」

  伯爵馬上回答:「確切地說,我是對卡瓦爾坎蒂少校——安德烈亞的父親,十分了解。」

  「我了解意大利人深埋在地窖裡的財富,也清楚他們一毛不拔的個性。」

  「至於安德烈亞,他自小就因為家庭教師的關系,與父母失散。我想,他應該是在法國南方受的教育。」

  這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而且將自己的責任撇得干干淨淨。

  如果事實證明,安德烈亞是個從土倫逃跑的苦役犯,伯爵也可以借口有人冒充,從而撇清自己,不曾欺騙過整個巴黎社交界。

  基督山伯爵雖然是安德烈亞的介紹人,但他也完全可以說,從來不清楚安德裡亞在法國的經歷。

  「那麼子爵在我爸爸銀行裡開設的透支賬戶,是您擔保的嗎?」

  「不,小姐。」

  「安德烈亞在令尊的銀行確實開立了一個戶頭,但是付款賬戶是佛羅倫薩最有信譽的銀行——芬齊銀行開立的。」

  羅蘭問了這些,覺得雖然伯爵態度溫和,但她卻似乎很難從伯爵口中問出什麼來。

  於是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別過臉,准備走開。

  誰知這時伯爵突然開口——

  「歐仁妮小姐,您問了我很多關於子爵的問題,我想問您,您是否對安德烈亞子爵擁有一些自己尚未明白的好感?」

  羅蘭的肩膀震了震,露出一副震驚的表情。

  她自己也沒想到,竟然會被伯爵這麼誤解。

  誰知這副表情繼續誤導了伯爵,他繼續說下去:

  「您不必擔心,我很能理解。」

  「安德烈亞,他有些整個巴黎都沒有的特質。」

  「他能夠打動您這位巴黎最著名的『冰美人』我絲毫不感到意外。」

  「但是我還是想提醒您,雖然您的父親很希望您與安德烈亞發展出一些超乎普通友誼的關系,並最終能夠締結婚姻……」

  羅蘭盯著遠處的唐格拉爾男爵,男爵正頂著一頭難看的扁平黑發,仰著頭,眼裡閃著光,正在聽安德烈亞侃侃而談。

  她再一次有了「待價而沽」的感覺,似乎自己頭上早已被標好了價簽;又或者身處拍賣會上正在被四處展示,即將「價高者得」。

  「……但是您可能需要了解……」

  伯爵的語速慢了下來,似乎在字斟句酌,這話到底應該如何說出口。

  「安德烈亞,可能並不是您最合適的對像。」

  「和他結婚,並不是一個好選擇。」

  「如果您不想日後後悔,就不要太接近安德烈亞。」

  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

  「誰都可以,就安德烈亞不行。」

  伯爵微微皺著眉,深沉的黑眼珠凝望著羅蘭,眼裡的滄桑慢慢溢出。

  「您一向是自有主張的小姐,我的這番淺見,請您放在心中,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此刻羅蘭心頭的驚訝難以形容,好在拜她的人設所賜,她永遠都是那麼一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冷淡模樣。

  她只是略略屈了屈膝就昂著頭顱走開了,甚至沒有再叫人給伯爵送來一杯水。

  但是她怎麼也沒想到,基督山伯爵,竟然開口勸她不要把安德烈亞作為對像——這個年輕人邁入巴黎的社交界,成為銀行家小客廳裡的貴賓,也正是拜這位伯爵所賜。

  而伯爵,也並沒有從她的態度裡得到任何「保證」。

  無獨有偶,奉勸羅蘭不要與安德烈亞走得太近的,還有制作方。

  事情發生在剛認識安德烈亞的那天晚上,她在唐格拉爾公館的陽台上目送安德烈亞離開,然後回到自己臥室裡,躺在床上回想最近發生的事。

  她的經紀貓「嗖」的一聲就跳上了軟綿綿的床墊,蹲在羅蘭耳邊,喵喵地叫了兩聲,小聲說:「蘭蘭,制作方有緊急通知。」

  「制作方不建議你與安德烈亞子爵發生任何超乎友誼的感情。」

  「禁止你與安德烈亞子爵發生任何身體接觸和關系。」

  羅蘭:……?

  她反問:「連握手都不行嗎?」

  小貓貓很著急:「蘭蘭,你懂的。」

  羅蘭「嗤」的一聲笑了:她當然懂了。

  ——這不就是「戀愛禁止」嗎?

  由於名著位面的受眾很廣,制作方如果認為選手不適合發生任何超乎友誼的關系時,要麼會打碼,要麼向選手直接通知,禁止選手和選手之間,選手和原著人物之間談戀愛。

  原因麼,可能是出於違禁——舉個栗子,親兄妹是絕對不能沾染一分一毫這種密切關系的;但現在這個位面裡顯然不適用這種情況。

  「知道為什麼嗎?」

  羅蘭悄聲問小貓咪。

  露娜搖搖貓貓頭:「不知道。」

  「但是違反制作方的建議可能會被扣獎金!」

  身為羅蘭的經紀貓,露娜很負責任地提醒自己的選手。

  「放心!」

  羅蘭很好笑地回答。

  「你什麼時候見過我這樣的種田選手在位面裡談過戀愛?」

  露娜:……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要是真的想談,也不是不可以……」

  當時的羅蘭,直接打了個呵欠:「不好意思,我是真的很忙。」

  除了蒙萊裡的葡萄酒莊和種植園之外,她在巴黎還入手了一個歌劇團,此外還有些零星地塊等待開發……

  她哪兒來的空談戀愛?

  可現在回想起這些,羅蘭不禁陷入沉思——

  是什麼讓基督山伯爵也開口請求,要她千萬不要為安德烈亞迷人的風姿所打動?

  安德烈亞,究竟有什麼特別?

  僅僅因為他曾經是一個苦役犯嗎?

  唐格拉爾公館的晚餐會上,沒過多久,阿爾貝來了。

  阿爾貝到來的時機太不湊巧,他走進唐格拉爾家的客廳的時候,羅蘭正與安德烈亞彈唱一支意大利民歌。

  羅蘭演奏,安德烈亞演唱——他的嗓音裡有一股別致的暗啞,能把憂傷唱得足夠深沉。

  他們倆的配合算不上是天衣無縫,卻是相當精妙。

  待到一曲終了,客廳裡立即響起了響亮的掌聲——這掌聲很是諷刺,間隔很大,鼓掌的人一頓一頓地用力拍著手,喉嚨深處含混著笑聲。

  羅蘭抬起頭,就見到了阿爾貝。

  來賓們了然地望著這一幕。

  大家都知道德·莫爾塞夫子爵與唐格拉爾小姐是一對。

  現在卻斜刺裡殺出一個安德烈亞。

  而「三角關系」永遠是好戲上演的征兆,隨之而來的背叛、欺騙、決鬥、流血……都是三流八卦小報的最愛。

  羅蘭將鋼琴一丟,給朋友使了一個求援的眼色。

  路易絲趕緊從她手裡接過鋼琴繼續演奏。

  羅蘭來到阿爾貝面前,小聲說:「有一段時間沒見了,您去了哪裡?」

  「我陪媽媽去了迪埃普,醫生要她呼吸呼吸海邊的空氣。」

  羅蘭頷首表示了解:阿爾貝不是一個成熟的年輕人,但是他對德·莫爾塞夫伯爵夫人確實是十分尊敬與體貼。

  她扭頭看了一眼遠處站著的安德烈亞,又看了一眼身邊的阿爾貝,夾在這兩人之間的處境實在是有點兒艱難。於是她淡漠地拋下一句:「或許我現在不在這裡,你會感覺好一些?」

  她轉身就走,誰知阿爾貝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歐仁妮!」

  「阿爾貝!」

  唐格拉爾夫人就像是一個「監察哨」似的,嚴密注視著她女兒附近的一舉一動;似乎羅蘭是一枚新鮮出爐的奶油蛋糕,任何人碰一碰她,那塊優美形狀的蓬松奶油就會被當場碰塌。

  唐格拉爾男爵頓時也叫了出來:「子爵閣下……」

  銀行家一心想把女兒和意大利親王撮合到一起去,自然也見不得阿爾貝如此窮追不舍。

  銀行家的口氣十分冷峻。

  阿爾貝只得把羅蘭的手松開。

  「對不起,歐仁妮……我,我總覺得我們還跟小時候一樣。」

  他柔聲向羅蘭道歉。

  「我來是想告訴你……歐仁妮,我以前在你面前說過的那些大話,每一句都是騙人的。」

  「我從來沒肖想過什麼米蘭、熱那亞和威尼斯的伯爵夫人……那些都是說著玩兒的。『壯游』的時候,我一直都很想回到巴黎來,把我所有的見聞都說給你聽。」

  羅蘭:……?

  阿爾貝現在遇到了競爭對手,終於發現唐格拉爾小姐還是值得追求一下的了?

  他究竟是出於對於榮譽的捍衛,還是真的對青梅竹馬的玩伴有感情?

  「那你在羅馬,是怎麼落到那些強盜手裡的?」

  羅蘭記得很清楚:這位仁兄可是執著於「艷遇」,追隨一個假扮成農婦的十五歲細腰男孩,這才落入強盜窩的。

  阿爾貝頓時紫漲了臉,說不出話來。

  羅蘭:阿爾貝……你真是個孩子。

  但她不想讓對方太過難堪,於是故意伸出手,讓阿爾貝握住了。

  「我的朋友,小時候的友誼我也一樣記得。」

  阿爾貝頓時喜形於色。

  「或許,到了您的心靈也和您的外表一樣成熟的那一天,我會樂意重新審視我們的關系。」

  羅蘭松開手,轉身離開,甚至沒有向任何人道別,更加沒有回頭看一眼安德烈亞,直接離開了小客廳。

  留下阿爾貝愣在原地。

  而安德烈亞在遠處抱著雙臂,抬著眼觀察著小客廳裡發生的一切。

  剛剛他曾經與銀行家的小姐一起歌唱,並向她送去惆悵而多情的眼波。

  但現在他冷靜得就像是一台精密的儀器,正在計算出每個人腦海裡的想法。

  但安德烈亞發現自己好像很難計算出唐格拉爾小姐的心思。

  至於基督山伯爵,他已經輕輕松松地准備好從銀行家府上離開了。

  唐格拉爾家這場晚餐會之後,八卦立即傳遍了巴黎的社交界。

  整個巴黎的眼光似乎都投向這段「三角關系」,不少人打心裡佩服銀行家太懂投機,曉得用女兒來左右逢源。

  將來無論唐格拉爾家與誰結親,對於唐格拉爾家來說,都是只賺不賠。

  從唐格拉爾公館的僕人口中流傳出去的小道消息:身處旋渦之中的唐格拉爾小姐,心思有如海底針,誰都難猜透。

  但羅蘭的心思其實非常簡單——種田,多種田,種好田!

  她准備開始打理在巴黎的那幾片地產,准備將它們打造成優良的蔬菜種植產區,從而彌補蒙萊裡種植園過於昂貴的運費和有限的產能。

  這天羅蘭借口和路易絲一起外出,離開了唐格拉爾公館。

  馬車到了聖奧諾雷區,一個身材高挑,穿著一身棉布工作罩衣,頭戴燈芯絨鴨舌帽的年輕人就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馬車則載著女鋼琴家繼續前行,往大歌劇院去。

  平民裝束的年輕人快走幾步,來到一處鏽跡斑斑的鐵柵欄跟前,「吱呀」一聲響,推開了陳舊的鐵門,走進這座「菜園」。

  菜園位於兩座豪華公館之間的狹長地帶,距離遠處寬敞的街道僅有一條小巷相連。

  因此這塊地皮很難被改建成豪闊氣派的公館,長久以來一直都沒賣出去。

  羅蘭卻一眼相中了這裡——看中這塊地兩側都是公館花園,沒有華廈遮擋光線。

  空地的兩頭整整齊齊長了兩排有年頭的栗子樹,都是能夠食用的栗子,而不是那些苦而無味的馬栗。

  空地上生長著成片成片的苜蓿,剛好到了收成的時候,一旦曬干馬上就可以出售給就近的公館當做草料。

  苜蓿收成之後,羅蘭就可以在這片地上種上豌豆、卷心菜、白皮紅心蘿蔔……在菜園末端陽光最好的地方搭起架子,種起藤蔓蜿蜒纏繞的黃瓜、扁豆和小甜瓜。

  土地上還有一口水井,灌溉甚至不用去公共水龍頭取水。

  在這片土地遠離街道的一頭,坐落著一座簡易的小屋,目前暫時用作盛放工具、種子和肥料用,但只要稍加修繕,就能住人。工人可以住在這裡,隨時照料這片菜園,把收成就近送往聖奧諾雷區富足的大戶人家。

  羅蘭來來回回地查看了一遍,對這塊地非常滿意。

  這樣的土地她在巴黎還買了好幾塊,但這是條件最優越,地理位置也是最佳的一塊。

  菜園的隔壁,是一座與唐格拉爾公館一般豪華的公館。

  公館花園與這座菜園用鐵柵欄隔開。鐵柵欄上還釘了一圈六尺高的木板,用以遮擋視線,免得外人往公館花園內偷偷窺伺。

  羅蘭正在反反復復觀察她的產業,卻有一個年輕女人正站在公館花園裡,透過木板之間的縫隙,觀察外面的情形。

  突然,羅蘭一頭茂密的秀發從她的鴨舌帽裡散了出來,羅蘭見四周反正沒人,干脆將帽子一甩,掛在附近一道低矮的樹枝上。

  公館花園裡的年輕女人看見了,才終於確定是她認得的人,於是小聲小聲地叫起來:「歐仁妮,歐仁妮——」

  「歐仁妮,你回到巴黎來啦!」

  羅蘭聽見呼聲,剛開始時根本見不到人,找了好一陣,才從柵欄後面找出一道木板的縫隙。

  她透過縫隙往裡看,只見到一個和自己差不多年歲的少女,淺栗色頭發,深藍色的眼睛,脖頸修長。

  制作方提供的說明也在她見到人的那一瞬間顯示出來:

  「瓦朗蒂娜·德·維勒福小姐,檢察官德·維勒福先生的女兒,富有但不能支配自己財產的千金小姐。舊日好友。」

  羅蘭看見「好友」那兩個字就差點想要開口詢問:「瓦朗蒂娜,能幫我一起種田嗎?」


第68章 基督山位面24

  瓦朗蒂娜·德·維勒福是一位優雅、嫻靜,舉止高貴的貴族少女。她與久違了的朋友說話時,臉上時不時地泛起紅暈。

  羅蘭不自覺地把上一個位面的喬治安娜·達西小姐和瓦朗蒂娜進行比較,覺得她們兩位頗多相像之處。

  但是瓦朗蒂娜又比達西小姐更多些主見。這位看起來外表極其柔順,但內心卻比她的外表要多些勇氣。

  要不是這樣,瓦朗蒂娜也就不會在自家的花園裡向外窺伺了。正是因為她一直細心觀察外面那個園丁裝束的瘦削少年,才發現了這正是她女扮男裝的朋友。

  「這真是太巧了。」

  羅蘭感慨:她買下的,最適宜做菜園的土地,竟然就在德·維勒福家的花園旁邊。

  「親愛的瓦朗蒂娜,你想不想和我一起打理這個花園?」

  「中植花草,真的很有意思。你也能收獲一些美麗的鮮花,裝點你的起居室和書房。」

  羅蘭望望瓦朗蒂娜身後空寂無人的私家花園,那裡有一張長椅,長椅上放著兩本書,附近擱置著一把陽傘。

  四個字總結這個姑娘的日常生活:有錢,有閑。

  拉這樣的姑娘一起入伙中田,真是太合適了。

  「我?」

  瓦朗蒂娜聽說,眼裡頓時出現光彩。

  片刻後,這中光彩就黯淡了。

  「我,我不會……」

  「誰還是生來就會打理花園的呢?」

  羅蘭已經四下裡查看花園後門的鐵柵欄,尋找有沒有通道能將眼前這只憂郁的籠中雀從花園裡帶出來的。

  「我……家父和繼母是不會允許我走出這花園一步的。」

  瓦朗蒂娜低下頭,她擁有線條優美的長脖頸,看起來像是一只含羞的天鵝。

  「如果被我弟弟愛德華發現,到時又是一頓吵鬧。」

  「歐仁妮……如果有空,或許你可以來我家……看看我。」

  年輕姑娘眼神憂郁,說話聲裡帶著一點兒乞求。

  羅蘭剛想開口,說她會定期來這片花園勞作,可以過來陪她聊會兒天。瓦朗蒂娜卻突然回頭,說:「有人來了!」

  「抱歉,歐仁妮……你會被人當成是……」

  瓦朗蒂娜沒好意思把「下等人」之類的詞說出口。她匆匆做了一個抱歉的手勢,表示自己必須趕緊離開了。

  果然,庭院裡的大樹後面傳來聲音:「瓦朗蒂娜小姐,瓦朗蒂娜小姐,夫人急著找您,請快一點兒……」

  羅蘭:……

  就算是為了一個寶貴的免費勞動力,她也應該想點辦法,幫助一下這個可憐的姑娘。

  結束這天的勞作,她的馬車從大歌劇院載著路易絲回來,接上她,一起回唐格拉爾公館去。

  一回家,羅蘭就向唐格拉爾夫人提起這件事。

  「瓦朗蒂娜?你怎麼突然想起了她?」

  唐格拉爾夫人驚訝地問。

  羅蘭擺擺手:「就……突然記起來這個朋友,想見見她。」

  她如果要上德·維勒福家拜訪,必須和自己的母親一起。

  「我能找個機會隨同您一道上門,見見她嗎?」

  「當然可以,德·維勒福夫人是我的好朋友。小愛德華我也好久沒見了……」

  唐格拉爾夫人嘴上說著可以,臉上卻一陣紅一陣白的。

  「媽媽,您怎麼了?」

  平時羅蘭一向將自己這位「母親」稱呼為「夫人」,只有在關心對方的時候,才會叫她「媽媽」。

  唐格拉爾夫人一聽到羅蘭這麼喚她,猛地從遐思中清醒,說:「不,我沒事……歐仁妮,我只是想到,那座公館的主人,是一位可怕的檢察官……我這心裡呀,就……」

  羅蘭一想也是。

  巴黎多刑事案件,聽說檢察官不僅要撰寫長達幾十頁的起訴書,還是時不時要和屍體、案發現場打交道。

  她想了想說:「那,我們能不能趁法庭開庭的時候上瓦朗蒂娜家拜訪,這樣就見不到那位可怕的先生了。」

  唐格拉爾夫人一怔:「也對,我怎麼沒想到?」

  她翻了翻報紙,說:「明天就有刑事案件開庭,由德·維勒福先生主持公訴。我現在就寫信給德·維勒福夫人,我們明天去拜訪他們一家。」

  羅蘭向母親道謝,心裡略微覺得唐格拉爾夫人翻報紙找開庭信息的這一套相當熟練,有點熟練過頭了。

  但不管怎麼樣,能讓她見到瓦朗蒂娜就好。

  第二天,羅蘭就已經在和瓦朗蒂娜一道,在德·維勒福家的花園裡散步了。

  「歐仁妮,謝謝你來看我。」

  瓦朗蒂娜怯生生地說。

  她顯然對羅蘭的行動力感到十分震驚——這個姑娘既能夠打扮成個園丁,在她家的圍牆外面打理花草,也能穿得像是巴黎最講究禮節的淑女,到她家來拜訪她。

  「我們談談吧!」

  羅蘭熱衷的則是拉瓦朗蒂娜入伙。

  「你有沒有興趣,時不時地走出大宅,和我一起打理打理花草,中一中蔬菜?」

  羅蘭沒有提錢的事兒——料想瓦朗蒂娜對錢應該不感興趣。

  這位姑娘,應該是巴黎最富有的女繼承人之一,能繼承的遺產絕對不會少於羅蘭自己的嫁妝。

  因此她提到的更多是園藝與中植能夠帶來的好處。

  「園藝是一中修身養性的藝術,在室外勞作又能夠健康體魄。瓦朗蒂娜,只要你肯試一試,我保證,你一定會愛上它。」

  「事實上最大的好處是,有人陪伴。」

  「除了我以外,還有兩個來自巴黎周邊鄉村的年輕婦人在幫我。大家能一邊做一些有意義的事,一邊一起說話、聊天、說說家長裡短,休息時一起坐下來喝茶,吃好吃的餅干……」

  羅蘭給瓦朗蒂娜描繪了一副美好的圖景。

  瓦朗蒂娜卻囁嚅著嘴唇:「可是……」

  羅蘭給她打包票:「只要你點頭,德·維勒福夫人那裡,我來想辦法。」

  瓦朗蒂娜臉上飛起紅暈。很明顯這個姑娘嘴上不說,心裡對於羅蘭描繪的前景確實是渴望的。

  回到室內,唐格拉爾夫人與德·維勒福夫人坐在一起,同時驚訝地問:「讀書會?」

  羅蘭莊嚴地點點頭——她的儀態令人覺得這個「讀書會」是世界上最嚴肅、最有紀律、最富道德感的組織。

  「地點在中央圖書館。每周四次聚會,至少參加兩次,主要是同齡人讀書和交流感想。如果剛巧對交流的書籍不感興趣,也可以不用發言,自己做一些女紅什麼的。」

  「我想邀請瓦朗蒂娜一起去。」

  唐格拉爾夫人與德·維勒福夫人對視一眼。唐格拉爾夫人點了點頭說:「是的,我們的歐仁妮每周都會和她的女家庭教師一起,前往這個『讀書會』。」

  「『讀書會』入會有很高的要求,只有像我們歐仁妮和你們家瓦朗蒂娜那樣,有才情的年輕小姐才有資格。而且必須通過邀請才能入會。」

  事實上,羅蘭和路易絲每天出門,都是打著前往「讀書會」的旗號。

  德·維勒福夫人聽見羅蘭誇獎瓦朗蒂娜,臉上適時地流露出微笑。但是她的笑容裡無意識地帶上了些冷嘲熱諷——這令羅蘭對瓦朗蒂娜的家庭情況更多了些了解。

  「瓦朗蒂娜難道不用照顧努瓦蒂埃爺爺嗎?」

  德·維勒福家的獨子愛德華這時候跑了進來,手上還持有一枚剛剛從花園裡的孔雀身上揪下來的尾羽。

  努瓦蒂埃爺爺?

  由瓦朗蒂娜一人照顧?

  羅蘭這時想起來了——瓦朗蒂娜的祖父,老努瓦蒂埃先生,是一個因中風而癱瘓的病人。

  德·維勒福夫人聽見這等童言無忌,顯得十分尷尬,連忙幫瓦朗蒂娜解釋:「不,你姐姐只需要每天花上一點時間,與祖父說說話,不需要成天陪著他。」

  「我親愛的瓦朗蒂娜,如果你想和歐仁妮一起去,你就去吧。」

  「老人家絕不會缺乏照料。當然,你也會按時回家,陪他老人家說話的對吧?」

  瓦朗蒂娜想起了她的祖父,回頭向羅蘭看了一眼,見到羅蘭在向她微微點頭,頓時放了心,於是向德·維勒福夫人點頭,說:「我想去。」

  德·維勒福夫人也點頭:「那非常好——但是,小姐,你第一天去『讀書會』,我想陪著你一起!」

  瓦朗蒂娜:……

  見識了一次中央圖書館的「讀書會」之後,德·維勒福夫人很滿意,認為這確實是一個供未婚的年輕小姐們陶冶身心的地方。

  瓦朗蒂娜則帶著崇拜的眼神望著羅蘭。

  羅蘭之所以有這底氣,到德·維勒福家去邀請瓦朗蒂娜,正是因為「讀書會」是一個真實存在的機構——

  羅蘭和瓦朗蒂娜像模像樣地在那裡讀了一天的書,第二天才開始了她們的「中田」生涯。

  羅蘭介紹瓦朗蒂娜認識了那兩個從蒙萊裡來到巴黎的年輕女工,又帶她去看自己在巴黎的另外幾塊土地——她還沒有大膽到帶著瓦朗蒂娜直接在德·維勒福公館外面種田的地步。

  在這裡,瓦朗蒂娜在頭上扎上帕子,系上圍裙,戴上袖套和手套,幫助羅蘭給花草蔬菜修剪枝葉、培土松土,閑時還會給剛剛出苗蔬菜和花朵捉捉蟲。

  她忙到額頭出汗,白皙的臉孔紅撲撲的,抬頭望著羅蘭的時候臉上滿是笑意。

  羅蘭:「我說你會愛上中田的吧?」

  在沒有壓力的前提下,中田是一中充滿愉悅感的體力勞動,尤其對於內心苦悶的少女來說,這是一中轉移注意力、陶冶心情,以及鍛煉身體、增強體力的良好方式。

  瓦朗蒂娜在聖奧諾雷區的大宅裡郁郁不得志,和羅蘭在一起勞作,倒是突然打開了話匣子——積攢多年的郁悶一股腦兒地給倒了出來。

  羅蘭也一下子了解到了這個「檢察官家庭」裡不為人知的秘密。

  「你是說,你的繼母對你能夠繼承大筆遺產非常不滿?」

  兩名少女並肩坐著休息,羅蘭聽見瓦朗蒂娜的「吐槽」,驚訝地問。

  幾天前她去造訪瓦朗蒂娜家的時候,可完全沒意識到這一點啊?

  ——看來德·維勒福夫人在外人面前比較能裝。

  德·維勒福家和唐格拉爾家一樣,是重組家庭。

  瓦朗蒂娜是德·維勒福先生前妻的女兒,她將繼承外祖父母德·聖梅朗侯爵家的全部遺產。

  而德·維勒福先生本人作為一名標榜清廉的檢察官,他本人並沒有多少財產。

  因此瓦朗蒂娜的弟弟,小愛德華,和他姐姐的財產相比,實在是太貧窮了。

  就因為這個,德·維勒福夫人在家中一直暗中排擠瓦朗蒂娜,處處針對。

  德·維勒福先生從來不管這些家事,僕人們則都看主母的眼色行事。

  可想而知,瓦朗蒂娜在家裡的日子會很難過。

  瓦朗蒂娜在家中勢單力孤,她唯一的支持者是那位因為中風而躺在輪椅上,不能動、不能說話的爺爺努瓦蒂埃。

  據說那位老先生在「大動蕩」時期曾經叱吒風雲,但現在渾身上下唯一能活動的就是那對眼睛,向世人透露他那具行將就木的軀殼裡還藏著神智與靈魂。

  羅蘭一聽:咦,這難道不正是她以前在「中田位面」裡最常遇見的劇情嗎?

  以前在「中田位面」的時候,她總是專心中田,鑽研技術——但這不妨礙她了解「中田位面」裡的故事線和各中矛盾。

  家長裡短和雞毛蒜皮都是這些矛盾的主旋律:繼母、財產分割、不聞不問的父親、臥床不起的老人……都是常見元素。

  「我一度曾想離開家,去修道院度過余生。」

  瓦朗蒂娜憂愁地說,「可是卻又放不下我的爺爺。」

  羅蘭果斷地說:「這樣當然不行。這是回避問題,而不是解決問題。」

  瓦朗蒂娜:……!

  羅蘭低著頭想了一會兒。她和瓦朗蒂娜面前是已經清理整齊的小菜園,菜園像在上一個位面裡的朗博恩那樣劃分出規整的區域,中植了不同蔬菜。不同顏色和形狀的植株在整整齊齊的方塊裡創造出獨特的美感。

  「既然這是個『中田』問題,或許,我們也可以用『中田』的思路來解決問題。」

  羅蘭自言自語。

  瓦朗蒂娜完全沒聽懂,「嗯」了一聲。

  「我是說,我們得想辦法把你和你的家裡人分隔開。」

  這是名叫「分家」的傳統思路。

  瓦朗蒂娜連連搖頭:「不不不,親愛的歐仁妮,我寧願死也不想離開我的爺爺。」

  羅蘭衝她一笑:「那就帶上你的爺爺。」

  瓦朗蒂娜:……?

  「當然了,這件事需要你和你的爺爺都完全同意才行。我的朋友,你說過你的爺爺能夠表達他的心意,你能帶上我,我們去見一見他,和他談一談嗎?」

  第二天,中央圖書館的「巴黎少女讀書會」結束得有一點兒早。

  羅蘭和瓦朗蒂娜沒等到唐格拉爾家的馬車來接,就一起先回了德·維勒福府上。羅蘭由瓦朗蒂娜帶領,一起去見努瓦蒂埃老爺爺,見識了他用不同頻率的眨眼來表達心意的本事。

  「您是否能夠了解……我之所以提出這個建議,完全是因為我和瓦朗蒂娜是好朋友。我真心實意地希望她能夠身心愉悅,健康幸福。」

  羅蘭像瓦朗蒂娜一樣,屈膝跪在努瓦蒂埃老爺爺的輪椅旁。

  這是一個瘦削的老人——他頭發雪白,手上的皮膚松弛,遍布老人斑。唯有那一對烏黑的眼睛裡依舊透露著堅定與智慧的眼神。

  聽見羅蘭所說的,老人閉上眼睛,表示他了解了。

  這是瓦朗蒂娜事先教給她過的,老人閉上眼睛,表示同意;連續眨幾下眼睛表示不同意。

  「那麼我的計劃,您……同意嗎?」

  羅蘭把話問出口,心裡多少還是有點兒緊張。

  她也無法預料,這個計劃會被老人接受還是拒絕。

  老人思索了片刻,閉上眼睛。

  瓦朗蒂娜與羅蘭頓時一聲歡呼,兩個妙齡少女在老人家的臥室裡擁抱了一回。

  羅蘭再回頭看努瓦蒂埃老先生的時候,發覺他的眼神裡竟然也有幾分笑意。

  「謝謝您,努瓦蒂埃爺爺,謝謝您的信任。」

  羅蘭干脆與瓦朗蒂娜使用一樣的稱呼。

  「接下來就要看我的了。對了,到時候還需要您一點小小的配合。但是請您務必放心,我一定會把一切都安排妥當的。」

  羅蘭走出德·維勒福公館的時候,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要辦成這件事還真的不容易。

  但是,為了能多拉一個人和她一起種田,這些都是小事,都不在話下。

  在這之後的幾天裡,羅蘭和瓦朗蒂娜暫停了兩天,沒有前往參加「讀書會」。

  瓦朗蒂娜用這兩天時間盡力照顧祖父,並悄悄收拾起了行裝。

  而羅蘭卻借機拜訪了德·維勒福家的醫生德·阿弗裡尼先生。她拜訪了不止一次,第二次上門的時候,甚至隨身帶了一些書籍和藥劑,當面展示給醫生看。

  她的誠意終於打動了醫生,德·阿弗裡尼先生同意開口向德·維勒福先生說情。

  「先生,關於您父親的病……」

  檢察官像往常一樣,在冷淡的面孔上努力擺出一點關切的神情:

  「怎麼了?醫生,我記得您說過,老先生的病是沒有特效藥的。」

  德·阿弗裡尼先生遲疑片刻,還是按照羅蘭的請求把話說了出來。

  「雖然沒有特效藥,但是最近的研究證明,有一中療法對於老先生的身體大有好處。」

  「雖然不能讓他的身體完全康復,但是對於某些身體機能的恢復是有好處的。」

  檢察官「哦」了一聲,一副冷淡卻又不得不表現出很感興趣的樣子:「這是什麼療法?」

  「紅酒療法!」

  醫生誠懇地回答。


第69章 基督山位面25

  醫生為努瓦蒂埃老先生指點的「紅酒浴」正好位於蒙萊裡平原,那裡新晉成為巴黎附近優質葡萄酒的出產地。

  葡萄酒的「藥浴」價值,也是位於蒙萊裡平原上的一處高級酒莊發現的。

  用初釀葡萄酒進行藥浴,能夠軟化肌膚角質,提高皮膚活性,美容養顏——這是從古羅馬時期人們就知道的事。

  但是酒莊最近開發的藥浴,則專門針對中風患者的康復。據說初釀葡萄酒中有一種神奇的活性物質,能夠刺激患者的神經,讓那些受損的軀干和身體部位機能慢慢恢復。

  當然,除了這些所謂的「藥浴」之外,遠離城市,享受充足的日曬和清新的空氣,品味當地出產的新鮮美食——這本身就能幫助患者保持愉快的心情,漸漸恢復。

  目前這座酒莊在釀酒的工坊和酒窖旁邊新修建了房舍,作為療養院。

  努瓦蒂埃老先生作為第一批嘗試這種「紅酒浴」療法的病人,入駐療養院。

  老人的孫女,富有孝心的瓦朗蒂娜小姐,作為主要隨行人員陪同前往。

  蒙萊裡距離巴黎不算遠。德·維勒福先生與德·阿弗裡尼醫生商量好了,醫生將每周造訪一次葡萄酒莊,檢查老先生的情況。

  等到努瓦蒂埃老先生的情況穩定了,醫生就不需要經常去探訪,屆時再將照料和觀察的工作交給常駐當地的護士和藥劑師就可以。

  努瓦蒂埃老先生就這樣搬出了聖奧諾雷的大房子,和他心愛的孫女一起,前往蒙萊裡。

  瓦朗蒂娜前往蒙萊裡的那天,羅蘭也正好「有點事」需要前往蒙萊裡。兩名少女便同行。

  在蒙萊裡的療養院,瓦朗蒂娜在寬敞的庭院裡轉了一圈,又和在這裡負責護理和照看病人的護士們都打了招呼。年輕的姑娘只覺得這裡處處合心合意,竟然沒有任何一處她不滿意。

  羅蘭頭一回見到朋友高興成這樣,也忍不住笑:「看起來,真正讓你開心的,是自由的空氣吧!」

  「不用感謝我,我還正有求於你呢!」

  「你要是覺得這療養院缺什麼,哪裡需要改進的,請務必寫信告訴我。」

  羅蘭是把瓦朗蒂娜當成了她的「體驗員」,專門考察療養院的各項體驗,將真實感受反饋給羅蘭,再由羅蘭一一改進。

  「將來我可是打算在這裡開大型療養院和度假村的。」

  在22世紀,葡萄酒對人體的各種健康影響早已被研究透了——羅蘭知道怎樣處理,能讓這種人類歷史上極其古老的飲料對人的健康有益。

  葡萄酒對於努瓦蒂埃老先生的身體絕對有益,只是這種益處相對有限。相較之下,也許蒙萊裡的空氣、陽光和清泉對於老先生的健康來說更為重要。

  「還有,不久就是葡萄的采摘季。瓦朗蒂娜,我希望你也能和這裡的村民們一起,享受一下采摘葡萄的快樂。」

  「我和他們相處許久,深知他們都擁有善良而美好的心。」

  「希望你在這裡,不會再感到孤獨。」

  瓦朗蒂娜很感動,她上前握著羅蘭的雙手說:「歐仁妮,我也很希望能幫到你。」

  瓦朗蒂娜現在總算知道,蒙萊裡這大片大片的葡萄園和蔬菜種植園都是朋友的產業了。

  「讓我們保持聯系,蒙萊裡發生任何事我都會報告給你的。」

  羅蘭心滿意足地笑了——雖然她失去了一個身在巴黎的小幫手,但是在蒙萊裡卻多了一雙眼睛,幫她留心這裡的產業。

  ——很值!

  「瓦朗蒂娜,我們是好朋友,你如果還有任何困難煩擾,請一定告訴我。」

  羅蘭臨走之前正色交代。

  瓦朗蒂娜感動地點著頭,她流露出微羞的神色,似乎有什麼話想說。但她稍許想了想,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沒有了,謝謝你,歐仁妮——」

  就這樣,羅蘭獨自一人,回到了巴黎。

  瓦朗蒂娜走後一個月,唐格拉爾夫人見羅蘭還是一周四次,規律前往中央圖書館,參加「讀書會」,她很好奇,問羅蘭:

  「我的寶貝,德·維勒福小姐離開之後,你只有路易絲陪伴,你難道不悶嗎?」

  羅蘭淡漠地搖頭:「不,夫人。『讀書會』在瓦朗蒂娜離開之後又來了新人。」

  唐格拉爾夫人:……這樣啊。

  巴黎鬧中取靜的小菜園裡,海蒂將手中的小鏟子一丟,「呼」地吐出一口氣,毫無形像地往地上一坐,伸手拿起擱在一旁的小銅壺,擰開壺蓋就往自己嘴裡咕咚咕咚地倒。

  「世事難料,我竟然也有這麼一天,會在位面裡幫一個『種田選手』種田?」

  聽見海蒂的感慨,羅蘭「哈」的一聲笑了起來。

  「可見,人一旦憋悶到了一定程度,就什麼活兒都能干了。」

  太難得了。

  羅蘭竟然能見到海蒂這麼個希腊大美人,換掉自己身上絲綢和緞子剪裁的華服,踢掉鑲滿寶石的皮拖鞋,換上粗糙的棉布工作服,帶上袖套和手套,手持鏟子在菜園裡干活。

  按說海蒂這麼活潑,喜歡交際的個性,就根本不應該假裝只會說希腊語,整天躲在基督山伯爵的大宅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我這也是沒辦法!」

  海蒂「呼」地嘆了一口氣。

  「原本我根本不能想像,把自己整天困在巴黎的一間公館裡,像是一個不能自主的女奴……」

  「越是習慣了位面外的獨立,在位面裡就越是不能接受,這種刻在根骨裡的不平等與不自由。」

  羅蘭默然:她很同意。

  「但我能理解伯爵的想法,我必須演好伯爵麾下一個保守而沉默的『被保護人』。如果我真的每天在巴黎社交界招搖,那就真的前功盡棄了。」

  「前功盡棄?」羅蘭好奇地問。

  「嘻嘻,這些我不該說給你聽的。」

  海蒂揚起臉笑著,盯著羅蘭的雙眼,仿佛看穿了她的用意。

  羅蘭的臉微微有點熱——現在看來,海蒂是最接近「真相」的人。她接海蒂出來一起「種田」,確實多多少少存了一點套話的希望。

  能多知道一點都是好的。

  誰知海蒂說的完全不是她想聽的。

  「你想過嗎?你有一個『仇人』,這個『仇人』深深地傷害了你,背叛了你,讓你的親人死於你的眼前,讓你的前半段人生永遠籠罩在噩夢裡……你要怎樣做,才能平息你滿腔的仇恨?」

  「海蒂,你……」

  羅蘭聽著她的語氣,竟然不知道該怎樣接下去。

  「對,制作方就是這樣干的——他們把這樣的『情緒』強加於我。當我見到仇人的時候,我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這種恨意在我心底燃燒……」

  海蒂說這話的時候,那一對形狀漂亮的黑眼睛裡確實正在燃燒著一對小小的火焰。她盯著一株從地裡長出的蒜苗,仿佛那正是她的仇敵。

  那小眼神彪悍的——羅蘭有點慶幸,自己與海蒂是朋友,不是敵人。

  「到這種時候,你會覺得,單單懲罰他一個人,根本不足以平息你心頭的怒火,你唯一想做的,就是將曾經施加在你身上的痛苦放大百倍,反過來再施加在他身上,你失去的親人,他也一樣失去……」

  羅蘭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

  海蒂的這番「復仇宣言」太過駭人,但她竟然……在一定程度上能理解。

  「歐仁妮,你說,這世界上存在『完美』復仇嗎?」

  「完美」的復仇啊——

  羅蘭發出一聲嘆息。

  「我不認為這世上存在什麼『完美』復仇。」

  「『復仇』就意味著傷害,不僅傷害對方,也同時傷害自身。」

  「但是我也不會勸人放棄復仇。」

  「『放棄』本身也絕不是完美的。」

  「『放棄』並不意味著消彌仇恨,只是強迫一方接受、淡化、遺忘……是單方面的傷害。」

  羅蘭一面說,一面心裡惴惴的。

  「你別害怕——這什麼『完美復仇』並不是我在琢磨的事,這是我家大人成天在思考的。自從我進入這個位面就是這樣。」

  「我並不期望什麼『完美』,我就希望制作方趕緊幫我將這種『仇恨情緒』釋放掉。僅此而已。」

  聽見海蒂這麼說,羅蘭頓時覺得抽到個「邊緣角色」也是件幸事,至少不會像復仇者那樣承受如此漫長的痛苦與心理壓力。

  「海蒂,你……」

  「哦,歐仁妮,我不能再說了。再說下去我也要被扣獎金了。」

  海蒂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表示她不能再劇透了。

  羅蘭:原來會被扣獎金的,不止是她家的「經紀貓」。

  「不說這些了,說說你的歌劇團吧。」

  海蒂終於找到了一個兩人都很喜歡的話題。

  「現在上座率上來了嗎?」

  「好多了!」羅蘭想起這一個多月的經歷,也有些哭笑不得。

  「我現在才知道,『控評』這種事,這個位面裡也有。」

  自從她買下了皇家歌劇團,劇團的情況在一天天地轉好,演出的口碑也不錯。

  但報上就是沒有正面評價的評論員文章,甚至沒有多少文章是關於皇家歌劇團的。

  羅蘭請阿爾貝的朋友,供職於報館的德尚先生查了一次,果然發現了「控評」的情況。樂評人寫好的稿件,但凡是贊揚歌劇團的,都被打入編輯的冷宮。

  報上還登過一兩次劇團的負面~評價,大多有失公允。但是這些報道都是小角色撰寫的,掀不起什麼水花。

  真正有見地的評論員,又都愛惜羽毛,不屑於寫這些一味貶低的不實之辭,因此最近的報刊,竟似乎很默契地一起忽略了歌劇團。

  但是劇團的口碑在慢慢恢復,上座率在一點一點地提高。

  「對了,明天我們會上演一出排演的新戲——《魔笛》。你來嗎?」

  羅蘭問海蒂。

  豈料海蒂對歌劇十分了解,吃驚地問:「《魔笛》?為什麼要在巴黎上演一出用德語唱的歌劇?」

  「用德語也沒什麼關系吧?」羅蘭反問,「相反我的歌劇團裡沒有多少人說流利法語,意大利語是日常工作語言……」

  海蒂:「說重點!」

  「明天奧地利的王子到訪,晚上會來歌劇院聽戲。」

  羅蘭笑著回答。

  「正解!」海蒂鼓掌,「這樣的正式訪問,報刊絕對沒辦法再這麼『控評』。歐仁妮,你真的很聰明。」

  「既然如此,明天晚上我一定會前來為你助陣。」

  海蒂驕傲地昂起頭。

  「我要渾身披滿鑽石,閃閃發光地坐在包廂裡——」

  羅蘭:好吧……我很期待!

  當下兩位年輕的小姐就說定了明天的安排。海蒂先回香榭麗舍大街上的基督山伯爵公館,羅蘭則驅車前往大歌劇院——那裡,杜普雷夫人正帶著整個劇團排演《魔笛》這一出傳世經典。

  這樣的彩排羅蘭已經來看了好幾次,劇團的表現一次比一次圓熟。

  羅蘭這次趕來看帶妝彩排,特地選了奧地利王子即將入座的包廂,坐在那裡,以求還原貴賓們入席之後看到的效果。

  她手中已經拿上了用法德兩種語言書寫的劇情簡介和演員陣容介紹小冊子,冊子上壓印了燙金邊,精美無比。

  歌劇院的舞台之下,管弦樂隊一旁已經安置了演奏用的鋼琴。

  路易絲經過近兩個月與樂隊的磨合,她的鋼琴已經儼然能與樂隊融為一體。

  大幕拉開,序曲響起,舞台上出現效果逼真的古埃及布景:嶙峋的怪石上,建築著一座高大宏偉的神廟。

  《魔笛》是莫扎特的最後一部歌劇作品,也是他四部歌劇中最出色的一部。

  它是個童話,也是個愛情故事——但是歌劇的真正主角,卻並不是戀愛中的任何一方。

  這個故事的絕對主人公名叫「夜女王」,她的獨生女兒帕米娜被丈夫交給了「光明之國」的領袖撫養,這違背了夜女王本人的意願。

  夜女王十分不忿,於是謊稱女兒被「光明之國」搶走,故意指使埃及王子塔米諾前去光明神殿中解救帕米娜。

  王子帶著夜女王贈送的魔笛上路,卻識破了女王的謊言,沒有按照她的要求刺殺光明神殿的祭司長。他與帕米娜的愛情也終於經受住了考驗,開花結果。

  在羅蘭看來,這個故事雖然叫做《魔笛》,其實不如叫「夜女王黑化史」。

  「夜女王」這個角色由善至惡,由救人到害人的過程,撐起了整出歌劇。而整出歌劇最為華彩的兩個唱段,都出自夜女王之口。

  換句話說,如果把夜女王演活了,整個劇就成功了。

  在選角上——

  唐娜·貝爾洛小姐,擔任花腔女高音「夜女王」。

  劇團中的新秀,波爾波拉小姐,擔任「夜女王」的女兒帕米娜。

  所有演員對此沒有任何異議。

  唐娜原本就最擅長花腔女高音。

  波爾波拉的聲線剛柔並濟,再加上她很年輕,確實是帕米娜的不二人選。

  帶妝彩排很成功,羅蘭坐在高處的包廂裡,仿佛跟隨演員們在古代埃及進行了一回童話冒險。

  彩排結束,羅蘭從包廂中起立,為整個劇團用力鼓掌。

  台下,為排演這一出劇目盡心盡力的杜普雷夫人喜極而泣。

  演員們自己也非常滿意,上前相互擁抱。

  一時羅蘭離開包廂,來到舞台一側,演員們中間,加入他們歡慶的行列。

  「非常好,保持這個水准,明天我們就能大獲成功!」

  「……」

  整個彩排結束之前,羅蘭沒忘了向所有人確定一回狀態。

  「關於明天的演出,還有什麼問題嗎?」

  她的眼光從所有演員面孔上掃過,然後是樂隊、劇務、場務、布景、道具……

  人人都面帶自信,熱情地衝她點頭。

  羅蘭放心了,她一邊與杜普雷夫人商量,一邊離開舞台,因此沒注意唐娜小姐神色間閃過一絲慌張。

  事實上,飾演全劇「靈魂角色」夜女王的唐娜小姐——在她休息室梳妝鏡跟前的抽屜裡,藏著一封便箋。

  「不知好歹的女人,歌劇團將因你而毀滅。」


第70章 基督山位面26

  《魔笛》公演的這一天,皇家歌劇院的上座率終於達到了空前的程度。

  不少久未光臨的人們走進這曾經熟悉的地方,映入眼簾的是煥然一新的劇院,到處都裝飾著真花真樹,空氣中彌漫著清新提神的香氣,令人精神一振。

  《魔笛》的海報貼在最顯眼的位置,海報上真人大小的唐娜·貝爾洛小姐栩栩如生。她正身著埃及女王的服飾,站在那裡傲視這喧囂往來的人世。

  海報下面擺滿了唐娜小姐的「仰慕者」所贈送的鮮花與花籃,花籃中全都是「預祝公演成功」的卡片。

  經過最近這一段時間的「復健」之後,唐娜小姐的狀態恢復得不錯。她在巴黎的人望也已經漸漸恢復到巔峰。

  奧地利王子所在的主包廂,位於皇家歌劇院最顯眼、視野最好的地方。

  在王子的包廂周圍,巴黎幾乎所有的顯貴都按時出席,如眾星捧月般散布在各個包廂之間。

  內政大臣的私人秘書德布雷先生甚至都無法在王子附近的包廂裡找到一個落腳的地方。

  相比之下,基督山伯爵包廂的位置就極為令人欽羨。

  他出高價包下了主包廂隔壁的一間。當全身上下都點綴滿鑽石的希腊美人出現在包廂內的時候,整個歌劇院都為之側目。

  唐格拉爾夫人與羅蘭一道,坐在自己家的包廂裡——她們已經不需要再「蹭」德·莫爾塞夫伯爵家的包廂了,羅蘭接管歌劇團之後,長期預訂了一個低調但是位置不錯的包廂。

  唐格拉爾夫人不無遺憾地看了看遠處的主包廂。

  「歐仁妮,你看看,基督山伯爵所保護的那位希腊美人,真的是風光無限啊。」

  就連奧地利王子,顯然都在為身邊出現的美人而動容。

  「歐仁妮,可是為什麼在你身邊,我眼裡就完全見不到其他人……」

  坐在羅蘭身邊的年輕人,正巧是安德烈亞。

  他浮誇地表達著愛意,並伸手去撫弄他那一頭金色的短發,小拇指上的鑽石在發絲之間閃閃發光。

  「歐仁妮,你根本不需要與她人相比較……你的一生已經很幸福了。」

  阿爾貝坐在羅蘭的另一邊,一邊望著希腊美人的包廂,一面若有所思地說。

  自從羅蘭上次開口直言阿爾貝還「不夠成熟」之後,阿爾貝就漸漸表現得深沉得多了,總是說些唐格拉爾夫人聽不懂的話。

  當下唐格拉爾夫人就要求阿爾貝解釋一下,他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阿爾貝笑笑不語,繼續裝深沉。

  羅蘭卻根本沒有理會這三位中的任何一個,而是自顧自望著舞台。

  她雙手互握,手心裡微微有汗。

  借著天時地利人和,歌劇團迎來了聲望與口碑「復興」的最好機會。因此今天的演出必須完美。

  如果在外國嘉賓面前出了半分岔子,到明天,報紙上勢必口誅筆伐——那麼她費盡心力,為歌劇團營造的絕妙機會就此付之東流。

  很快,舞台的燈光被調亮。

  原本在大歌劇院裡四處彌漫著的,由人聲組成的細密「嗡嗡」聲,就像是潮水退去,漸漸消失。

  隨著「梆梆」兩聲脆響,劇團經理赫克托穿著十分戲劇化的禮服走上台前,用德法兩種語言向所有的觀眾打招呼,並對王子的大駕光臨表示歡迎。

  「《魔笛》上一次在巴黎公演,還是在17年前。今日,皇家歌劇團借此機會,向遠道而來的嘉賓致以敬意。」

  奧地利王子帶頭大聲鼓掌——畢竟《魔笛》是德語歌劇的瑰寶。

  經理退下之後,樂隊指揮敲了兩下指揮杆,全場肅靜。

  激動人心的序曲隨之奏響,磅礡的大幕拉開,宏偉的埃及布景展現在觀眾面前,引來一片驚嘆。

  羅蘭剛開始還在為劇團緊張,可隨著音樂響起,連看過彩排的她,也被舞台上演員們的精妙表演漸漸帶入了劇情——

  唐娜飾演的夜女王帶同她的侍女救下了誤入山谷的埃及王子塔米諾。

  見到這位王子具備智慧、勇敢與忠貞,女王便給塔米諾看女兒帕米娜的肖像,並且請求王子出手,把她那被困光明神殿中的女兒救出來。

  這時,緩板響起,夜女王從她的王座上站起來,唱出一支非常著名的詠嘆調《我的命運充滿痛苦》:

  「被奪去愛女的母親,是世界上最不幸的。」

  「只要愛女不回,快樂就永遠不歸——這是多麼卑劣的魔鬼!」

  歌聲漸漸轉為悲切。

  「難忘昔日愛女戰栗求救,她聲聲呼喚母親——救我!救我!」

  「眼巴巴地看著她被擄去,我身為母親,卻只能掩面哭泣……」

  這時,羅蘭忽然聽見身邊唐格拉爾夫人壓抑的呼吸聲。

  她忍不住抬起頭,正好看見母親此刻正滿眼含著亮晶晶的淚水,望著舞台,似乎被觸動了傷心事。

  據羅蘭所知:唐格拉爾夫人的德語說得並不好。

  但是唐娜硬是用歌聲打動了她,用情緒渲染了她。

  唐格拉爾夫人已經和其他很多觀眾一樣,全然入戲。

  年輕的安德烈亞也正望著唐格拉爾夫人,既疑惑不解,又似乎有些感動。

  「小姐,我為您所享受到的母愛而略感嫉妒——」

  他與羅蘭交頭接耳。

  按照基督山伯爵所說,安德烈亞同樣自幼就與父母分開。

  唐娜的歌聲卻漸轉激昂,她在鼓勵准備出發救人的埃及王子:

  「塔米諾,你將是我的救星,如果你真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當你救出帕米娜勝利歸來,你將擁有世間最美好的愛情。1」

  「……」

  這是一首極富戲劇感的詠嘆調,唐娜將夜女王的情緒變化表現得細致入微。在深沉的母愛與悲戚,與強烈的復仇意志之間,唐娜的聲音卻又很好地體現了身為女王的尊嚴。

  羅蘭聽著聽著,忍不住會想:究竟是什麼造成了夜女王的哀傷——即便她身為女王,也沒有辦法將女兒留在身邊嗎?

  唐娜唱完最後一個音,便轉身退場。舞台布景開始迅速變幻。

  直到這時,整個歌劇院裡才爆發出一陣熱烈的彩聲。

  「唐娜!」

  人們激動不已,為唐娜這一曲精彩獻唱大聲叫好。彩聲像是一波又一波的浪潮,似乎能將屋頂掀翻。

  羅蘭則激動地將雙手一握:「穩了!」

  以演員們現在這樣的狀態,今天的演出顯然是穩了。

  唐格拉爾夫人這時也恢復了正常,她微笑著自嘲:「這究竟是今天主演唱得太好,還是我到了多愁善感的年紀了?」

  阿爾貝在她身邊,打了個哈哈想要接話,卻被唐格拉爾夫人「噓」了一聲制止:「下一場了。」

  第二場的主角是波爾波拉小姐飾演的帕米娜。她被困在光明神殿裡,卻發現母親所痛恨的神殿祭司並沒有她想像的那樣邪惡。

  她的聲音年輕、輕快、自如,再加上扮相優雅。觀眾們很快就又被這位初出茅廬的新秀給迷住了。

  《魔笛》是一部兩幕歌劇,第一幕結尾處演員們掀起了一個小小的高~潮,隨後大幕落下,幕間休息開始。

  羅蘭坐在她的包廂裡,將身體稍稍前傾,往向包廂外的大廳。

  她很想聽聽觀眾們對第一幕的評價觀感如何——

  到處都是興奮的面孔,人們無一不在興奮地議論第一幕的演出,不少人將雙手拍得通紅。

  贈送給唐娜小姐的鮮花,在第一幕的幕間就已經擺滿了舞台的一角。

  當然,也有不少是寫明了要送給波爾波拉小姐的。

  劇團的工作人員不得不在幕間休息的時候專門把鮮花都抱回後台去,騰出地方供演員和樂隊出入。

  要麼是因為表演太過精彩,要麼是因為劇院裡來了大人物,唐格拉爾夫人今日竟然無人問津。

  她的包廂裡除了幾名小輩以外,沒有其他人拜訪,就連內政大臣的私人秘書都不在她的包廂裡。

  於是這位銀行家夫人搖著扇子,百無聊賴地問:「為什麼今天的幕間休息顯得格外地長?」

  羅蘭剛想笑,突然聽見安德烈亞在身邊接話:「是呀,今天的幕間休息確實比往常更久。以往這時候至少樂隊要開始准備了。」

  羅蘭立即從包廂裡探身去看——果然,樂隊的樂手們已經進入樂池,但是指揮正站著,和大提琴手不知在商議什麼,兩人的神色都有點緊張。

  這時連阿爾貝也在羅蘭身後冒出一句:「不大對勁……」

  羅蘭倏地起身,想要走出包廂:「抱歉,先生們,我需要離開一會兒。」

  「歐仁妮!」

  唐格拉爾夫人震怒了。

  「你是個沒出閣的小姐,你怎麼能……」

  唐格拉爾夫人的意思:沒有母親或者熟悉的親屬陪伴,羅蘭連這包廂都不能出去。

  誰知這時包廂門口有人通報:「基督山伯爵大人到——」

  果然,基督山伯爵出現在包廂門口。

  「唐格拉爾夫人,我的那位被保護人熱切地想要邀請令嬡到我的包廂去坐坐。」

  唐格拉爾夫人頓時舒服了——

  難得基督山伯爵大人這麼好心,讓他的希腊公主出盡風頭的同時,還能想到歐仁妮。

  再說,基督山伯爵是巴黎社交界的大紅人,由他和希腊公主同時陪伴,想必沒什麼人膽敢在歐仁妮背後說三道四了。

  再再說,基督山伯爵的包廂,可就在奧地利王子殿下的隔壁。如果王子殿下正好去隔壁包廂拜訪,能與歐仁妮說上兩句話……

  唐格拉爾夫人立即打定了主意。

  她剛一點頭,基督山伯爵立即開口:「阿爾貝與安德烈亞也一起來吧!」

  唐格拉爾夫人也考慮過,歐仁妮可能確實需要一個男伴陪同。但是無論是邀請阿爾貝還是安德烈亞,都不那麼合適。

  難得基督山伯爵這麼貼心,同時邀請了兩個年輕人一起。

  唐格拉爾夫人心懷感激,目送身邊的年輕人同時起身。她這才意識到:……包廂裡只剩她自己了?!

  羅蘭一旦走出自己的包廂,立刻向基督山伯爵點了點頭,道了一聲謝,隨後提著裙子,轉身向後台飛奔。

  她清清楚楚地聽見伯爵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年輕的騎士們,我想,唐格拉爾小姐需要你們的時刻到了。」

  羅蘭根本沒有停下,她聽見阿爾貝問了一句什麼。

  緊接著身後有腳步聲響起,阿爾貝和安德烈亞兩人同時跟在她的身後。

  但她也顧不上向這兩人中的任何一人解釋,只管提著自己的裙子向前跑。

  種田勞作給她帶來的健康體魄這時展現了威力,羅蘭一口氣跑到歌劇院的後台,臉不紅,氣也不喘。

  歌劇團的人見到她過來,就像是見到了主心骨,馬上有人出聲招呼:

  「東家——」

  「歐仁妮小姐!」

  阿爾貝和安德烈亞這時同時趕到,他們聽見這一聲都驚訝不已。

  安德烈亞還好些,阿爾貝則張大了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這還是他所認識的歐仁妮嗎?

  羅蘭卻也完全沒時間和心情向這兩個年輕人解釋什麼。她一眼瞥見了劇團經理:「赫克托,這是怎麼回事?」

  經理看見東家小姐和安德烈亞同時出現,忍不住一呆,頓了頓才回答:「東家,唐娜,唐娜被人劫走了——」

  第一幕的最後一場是由波爾波拉小姐和唐娜小姐共同主演的。唐娜飾演的夜女王先行下場,她按照習慣回到自己的休息室休息。

  那時候,整個第一幕還沒有結束:樂隊還在樂池裡演奏,波爾波拉小姐還在台上放聲歌唱。

  因此誰都沒有聽到唐娜休息室裡的動靜,誰也沒有察覺到異樣。

  直到幕間休息時,人們才發現,唐娜的休息室裡一片狼藉:鏡子被打碎,唐娜一向用來潤嗓的護嗓茶全部打翻在地……唐娜小姐則蹤影全無——

  兩幕歌劇,剛剛演完第一幕,主演就不見了。

  「已經確認是有人劫走了她,從劇院的後門帶了出去——」

  「我們在唐娜桌上發現了這個。」

  經理把一張紙條遞給羅蘭。

  羅蘭只掃了一眼,就斷然說:「唐娜有危險,發動所有人手去找,必須把她找回來。」

  經理也很焦慮,頭上沁著的全是細細的汗珠。

  「所有能騰出來的人手都去找唐娜了,也通知了附近的警察和憲兵。」

  「但是,東家,現在需要您做個決定,唐娜小姐不在,如果幕間休息她沒辦法及時趕回來,我們……接下來要怎麼辦?」

  羅蘭來回踱了兩步,再度拿起手中的那張紙條。

  她頓時感到一股無明之火在心中騰起——

  這一招太狠了!無論是對唐娜本人還是對劇團!

  偏偏這一次還不能像上回唐娜暈倒那次那樣,換一出新劇繼續表演——

  這一出歌劇是專門為造訪的奧地利王子排演的,現在已經演畢一半,沒有中途再換劇目的道理。

  但如果不換劇目,他們沒有了首席女高音,他們又如何能夠繼續演出?

  背後給予打擊的對手再明顯不過——就是安茹侯爵。

  他上一次沒能逼迫唐娜就範,這一次就下這樣的黑手。

  他會怎麼樣處置唐娜,會傷害唐娜嗎?人們要怎麼做,才能找到唐娜,保護她本人,保護她那出色的歌唱天賦?

  今天的公演如果就此中止,那麼第二天報紙上的大標題會是什麼?不敬?還是醜聞?……無論是什麼,可以料想的是,整個劇團再次來到深淵的邊緣,這一次,他們也許很難掙脫不幸的命運。

  一時間羅蘭怒氣衝天,她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她在劇團漸漸向她聚攏的人們面前反復踱步,邁出的每一步都極其用力。

  卻只有她,她才能來做這決定,劇團究竟要怎樣才能應付眼前這幾乎致命的打擊。

  阿爾貝在一旁望著羅蘭,心裡突然覺得這小姑娘和他印像中的歐仁妮不大一樣了。

  此刻怒氣衝衝的她,渾身上下都寫著倔強,那張原本高傲冷酷的臉變得更加美艷,猩紅的朱唇卻被潔白的貝齒咬了又咬,留下幾個深深的牙印兒。

  「歐仁妮……」

  阿爾貝心頭熱血往上一衝,就想問有沒有什麼他可以幫得上忙的?

  誰知安德烈亞搶先一步開了口。

  「歐仁妮,唐娜小姐那裡,我去外面幫你找。」

  阿爾貝:……

  「我也去!」

  已經比情敵慢了一步的年輕人趕緊跟上。

  誰知安德烈亞走到羅蘭面前,突然伸出雙手,重重在她肩上一拍,說:「我的朋友,請相信我,我還是有點兒能耐的不是?」

  羅蘭明亮的大眼睛盯著安德烈亞,馬上回想起那天晚上在小酒股的大廳裡,安德烈亞和他那些三教九流的朋友……

  「我相信你,」

  事實上,羅蘭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請你們盡快,盡快……」

  「好嘞!」

  安德裡亞嬉皮笑臉地衝她行了一禮,動作十分誇張。

  他隨即大踏步地向後台一側的旁門走去,略伸伸手指,劇團經理赫克托就立即跟上。

  阿爾貝又慢了一步,頓時一跺腳,緊跟著

  「歐仁妮,你放心——」

  羅蘭這時卻已經把尋找唐娜小姐的事完全放在了一邊。

  她就是這樣一個人:她永遠相信團隊的力量,已經交出去的任務就不會再擠占她的注意力,接下來她就要全力以赴處理好劇院裡的事。

  「路易絲,路易絲!」

  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女家庭教師,她最要好的伙伴,音樂事業的合伙人。

  路易絲·德·阿米利小姐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前來,握住了羅蘭的雙手。

  「歐仁妮,我要怎麼才能幫助你?」

  年輕的女鋼琴家早就在為劇團的命運憂心忡忡,但這憂心在見到朋友的那一瞬間早就化為堅定的信念——

  有她的朋友在,這世間所有的問題都能解決。

  而她則會不遺余力,全力以赴。

  「路易絲,我的朋友,接下來是你的表演時間。」

  「請你與樂團合作,盡量拖延一下幕間的時間。」

  「好——」

  路易絲根本不問,要演奏什麼,要拖延多久……

  她根本不問,只要羅蘭說了,她就去做。

  「杜普雷夫人,老師……」

  羅蘭一轉身就去找她在音樂上的啟蒙老師。

  杜普雷夫人也是極有造詣的女高音,現在唐娜小姐下落不明,生死不知,羅蘭想知道,杜普雷夫人有沒有可能頂替唐娜小姐的位置,把第二幕唱下去。

  又或者,她的朋友波爾波拉小姐,也是一位極其出色的女高音。

  波爾波拉小姐能不能頂替唐娜,然後再另尋其他人頂替波爾波拉?

  杜普雷夫人早就在一旁候著。

  剛剛發現唐娜小姐失蹤的時候,她也和其他所有人一樣,慌得不行。

  但是羅蘭一出現,這種慌亂與緊張就消失了。

  因為解決問題的措施已經一項一項地被安排了下去。

  路易絲已經在與樂隊商量第二幕前的演奏了。

  劇務與道具已經開始准備第二幕的布景。

  而杜普雷夫人突然發現——解決一切危機的鑰匙,其實就在她眼前。

  羅蘭向杜普雷夫人開口:「夫人,第二幕,您能不能……」

  杜普雷夫人這時卻雙目炯炯,緊緊地盯著羅蘭。

  她突然上前一步,緊緊地握住了羅蘭的手。

  「歐仁妮……我們的時間不多,我盡量快地向你解說。」

  「唐娜小姐所飾演的『夜女王』,在第二幕中有一段全劇最為重要的唱段,除此之外,她的念白和與其他人的合唱,都可以由女王的侍女代為完成。」

  「老師,所以您……」

  羅蘭大喜,她多少已經看到了將全劇完成的希望。

  誰知杜普雷夫人卻繼續緊握住羅蘭的手,大聲說:

  「歐仁妮,這一段詠嘆調你在彩排時也聽過好幾遍,你會唱,對不對?」

  這下輪到羅蘭萬分吃驚了:「夫人,您的意思是……」

  「是的,歐仁妮,整個劇團,除了唐娜小姐,沒有人能夠勝任夜女王這個角色,而那段最著名的詠嘆調,放眼整個巴黎,沒有人比你更加適合演唱……」

  「我不行,波爾波拉小姐更加不行……」

  「您是說……」

  「歐仁妮,只有你,現在只有你可以拯救這場演出,拯救這個劇團了!」

  羅蘭心中似有雷聲響起,杜普雷夫人的聲音在她耳邊不斷回響,轟隆轟隆——

  「只有你,只有你……」

  她只頓了一秒鐘,就開口反問杜普雷夫人:

  「您所說的,最著名的唱段,究竟是哪一段?」

  「是——《我心中燃熾著怒火》。」

  羅蘭:確實……我心中正燃熾著怒火!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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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基督山位面27

  皇家歌劇院裡,人們漸漸開始意識到,第二幕的開場來得要比平時更晚一些。

  鑒於奧地利王子的包廂那裡始終人來人往,很多人將這種延遲想像成為對於貴賓的「逢迎」與「照顧」,對此都表示理解。

  沒過多久,樂池裡的樂師們紛紛坐定。

  喜愛歌劇的觀眾們已經先行開始鼓掌。王子的包廂裡也逐漸安靜下來。

  出於約定俗成的規矩和對於藝術家們的尊重,整個劇院開始屏息凝神,准備欣賞精彩的歌劇演出。

  誰知卻有一位身形瘦弱的少女在鋼琴旁站起身,遙遙衝著遠處奧地利王子的包廂鞠了一躬,然後在鋼琴旁就坐。

  樂隊指揮也伸出指揮棒,在指揮架上輕輕敲擊兩下。

  劇院裡所有的觀眾都聽見指揮開口,衝著王子的包廂嘰裡咕嚕地說了一陣。

  只有聽得懂德語的人才知道樂隊將在第二幕開場之前,為奧地利王子加演一兩首作品。

  ——這也正常。

  只是,這個坐在鋼琴跟前的少女,究竟是何方神聖,竟然有資格,坐在皇家歌劇院中進行幕間演奏?

  但這少女顯然不是剛開始與樂隊合作的新人。

  她揚起雙手,輕輕落在三角鋼琴的黑白鍵上,微微一頷首。那邊樂隊指揮手中的指揮棒已經揚起。

  清澈的琴聲頓時從少女指間流淌而出。

  她演奏的,是貝多芬根據《魔笛》主題而創作的變奏曲7段。1

  這是樂聖貝多芬在欣賞了這一出迷人的童話歌劇之後,根據其中的一支詠嘆調主題所寫的變奏曲。

  作為樂隊,在幕間單獨演奏這樣一支變奏曲,是相當優雅的選擇——前提是鋼琴手技巧圓熟,與整個樂隊配合無間。

  而這位少女鋼琴家的技巧,絕不僅僅是圓熟。

  她簡直是在琴鍵之間游刃有余,收放自如。

  琴聲抓耳,哪怕是再無心聆聽的觀眾也忍不住暫且放棄那些龐雜的思緒,側耳細品——

  大提琴加入了。

  大提琴渾厚豐美的音色,仿佛有一個人在低沉訴說。

  鋼琴卻依舊靈活跳脫地前進,進退有度,絲毫不掩大提琴沉穩的風範,又獨樹一幟,活活潑潑。

  但凡有過情史的人都聽得出,這變奏曲明明是在述說著愛情。

  當然也是在呼應第一幕裡的一段經典詠嘆調——《那些感受到愛情的人》。表演十分應景。

  當少女演奏出最後一個音符,大提琴手手中的琴弓也同時離開了琴弦。

  樂聲卻繼續縈繞在整座歌劇院裡,縈繞在每個人心頭。

  「啪——啪——」

  竟然是奧地利王子那邊所在的包廂帶頭開始鼓起掌來。

  隨即掌聲、叫好聲響成了一片。

  歌劇院裡人頭攢動,人們紛紛在詢問這位坐在宏偉鋼琴面前的少女究竟是誰。

  少女卻與樂隊指揮同時對視一眼,兩人都有些猶豫,不知道是否應該繼續「加演」一首曲子。

  繼續「加演」,有可能會消耗觀眾們的耐心,可他們此刻確實不知道後台是否已經找回了唐娜小姐,演出是否能夠繼續。

  誰知就在這時,舞台的燈光漸漸點亮——

  整個樂隊都興奮非常:這意味著第二幕的演出馬上就要開始。唐娜小姐想必已經回到了歌劇院,演出能夠順利地進行下去了。

  果然,大幕拉開,舞台布景上出現一片椰林,椰林後方能遠遠地看見金字塔。

  第二幕演出開始了。

  當大幕徐徐拉開的時候,羅蘭只覺得一顆心砰砰直跳。

  按照杜普雷夫人的評價,她雖然是一個極有天賦的女高音,卻是一個歌劇表演的門外漢,她沒有參加過彩排,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走位——

  但是她身邊有同伴的支援。

  飾演夜女王侍女的女演員,是劇團內參演《魔笛》次數最多的人。「侍女」擔任了指點羅蘭走位的職責,甚至會替羅蘭用宣敘調說所有的台詞。

  因此羅蘭並不孤單,她的「侍女」正在身邊扶著她,把她扶到指定的位置上。

  有人會替她念道白,她只需要「本色演出」,始終擺出一副高傲的女王態度就好。

  至於有沒有人能認出她其實不是第一幕時出場表演的「夜女王」——羅蘭並不知道。

  但是按照杜普雷夫人所說的,羅蘭本人的身材與唐娜小姐很像,兩人都是身材高挑,黑頭發,甚至嘴角都有一枚黑痣。

  另外羅蘭的妝容也與第一幕時的唐娜小姐有所不同。

  用位面外的語言來說,就是「黑化了」。

  杜普雷夫人給她畫上了濃厚的「煙熏妝」,早先她在鏡子裡看過,知道自己此刻的妝容看起來眼窩深陷、憔悴而憤怒——與這個角色的名號「nightqueen」更加般配——深陷絕夜,徹底「黑化」。

  大幕揚起,「侍女」扶著羅蘭,慢慢走上舞台正中。

  燈光被巨大的銀色反光板反射,照在她身上,似乎她一分一毫的細微情緒都會在不經意間流露給觀眾。

  盡管有人在幫她說著道白,但是所有觀眾的眼光,依舊全都凝聚在她一人身上——

  這就是皇家歌劇院,這就是歌劇。

  她是這一出歌劇的靈魂,精神主角。

  此時此刻,羅蘭心裡卻在想:她為什麼會「黑化」?夜女王為什麼會「黑化」?

  哦,是了!——侍女的道白解釋了這一切。

  夜女王年輕的女兒,天真善良的帕米娜,被女王的丈夫搶走,交給了光明神殿。

  女王的丈夫不止搶走了她的女兒,還奪走了女王的法器——太陽的七重盾,並把它交給了光明神殿的祭司,使得女王失去了法力,無法保護自己的親生女兒。

  羅蘭想:為什麼地位如夜女王,竟然也沒有權力撫養自己的女兒?

  但這還需要問嗎?

  就像她,沒有權力在無人陪伴的情況下踏出自己的包廂;

  就像唐娜,沒有權力干干淨淨地切斷一段沒有必要繼續的感情;

  這是個屬於男人的世界——

  她們生來就被人品頭論足,橫加約束。

  就像海蒂說過的那樣,但凡品嘗過平等的滋味,就越是難以接受這個位面沁在根骨裡的不平等和不自由。

  這時,波爾波拉小姐飾演的帕米娜來到羅蘭面前,年輕的公主在向夜女王求情——她不想殺死光明神殿的祭司,不想雙手沾上鮮血,不想這父與母、光明與暗夜之間的爭鬥繼續下去。

  這時羅蘭身旁的「侍女」掐了掐羅蘭的胳膊,給出信號。

  波爾波拉則雙膝跪在羅蘭面前,伸出雙臂祈求——她不想執行母親的命令。

  樂隊已經奏出第一個音符——

  整座歌劇院裡,但凡看過《魔笛》公演的觀眾們都難抑興奮。

  他們知道劇團的首席女高音即將唱出一首舉世聞名的詠嘆調——

  《我心中燃熾著憤怒》。

  這是莫扎特送給世上所有花腔女高音的禮物,同時也是挑戰。

  他用最為華彩的樂章來描摹人性,也用快速唱法和連續的高音f,來描述夜女王那狂暴的心情,和瞬間噴薄而出的憤怒。

  羅蘭微微揚起頭,她回想起上台之前杜普雷夫人的話:

  「歐仁妮,成敗在此一舉。」

  「只有你,可以挽救你自己的劇團。」

  「歐仁妮,只要你想一想,我們為什麼憤怒?」

  ——我們為什麼憤怒?

  羅蘭閉上眼,瞬間睜開,輕啟櫻唇。

  她相信這個人設本身的能力,相信不凡的唐格拉爾小姐。

  她更相信此刻她們所有人感同身受的憤怒。

  她開口——

  堅定的力量頓時挾裹著強大的高音回蕩在整座歌劇院裡。

  「死亡與絕望就在眼前——

  永遠消失吧、沉淪吧、毀滅吧;

  讓此生的羈絆都粉碎吧!」

  一連串繁復的高音f,頻繁撞擊著聽眾們的耳鼓。

  弦樂快速的重復音和斷音,竟然似乎完全無法趕上人聲。

  「啊,讓一切都毀滅,光明永遠臣服於暗夜;」

  「啊,讓掌管復仇的神明,記下我恆久的誓言……」

  《魔笛》這一出歌劇,夜女王能塑造成功,整個一出歌劇就成功了。

  這個人物由善到惡的「黑化」,在情理之中,同時也理應值得同情。

  當羅蘭唱完這一段的時候,她睜開了雙眼——

  飾演帕米娜公主的波爾波拉和剛才一模一樣,正雙膝跪在羅蘭面前。

  但是波爾波拉的臉上寫滿了震驚,似乎她從沒聽過這樣的演唱。

  這種表情只停頓了一秒,波爾波拉小姐的眼中閃現驕傲的淚花——

  「歐仁妮,我是知道你的——」

  她的眼神仿佛正這樣說。

  掌聲與彩聲如同山呼海嘯般從劇院裡響起。

  沒有人能抵擋得住這樣震撼人心的歌聲,也沒有人聽過這樣一曲一氣呵成的演唱。

  甚至人人都被歌聲中的那種情緒所感染。

  人們一個接著一個從座位上站起來,拼命送上掌聲,仿佛同樣的熱血在他們的身軀裡流動。

  羅蘭卻突然比了一個手勢——

  她還想唱!

  樂隊指揮整個人懵圈了。

  按照腳本,她的演唱到這裡就結束了。

  接下來如果羅蘭繼續,樂隊拿什麼來伴奏,唱走音了該怎麼辦?

  路易絲坐在鋼琴旁,淡定地衝指揮搖了搖手,比了一個口型:

  「絕對音感——」

  什麼?絕對音感?

  樂隊指揮傻在原地:擁有一個比自己強太多的東家是怎樣的體驗?

  他頓時指揮棒一伸,左手一捏。

  樂手們紛紛按住了弦,所有樂聲,一概止歇。

  歌劇院裡,依舊狂熱的觀眾似乎陡然意識到了什麼,趕緊閉上嘴,任憑心髒依舊在胸腔裡狂跳,他們也想要噤聲,以便聽清舞台上的歌聲。

  歌聲響起了,竟然是清唱。

  但是沒有任何一個音樂家敢於挑剔這歌聲的音准。

  它就像是一柄飛刀,直接釘在了它應該在的音階上。

  「我的命運充滿痛苦——」

  「被奪去愛女的母親,是世界上最不幸的。」

  「只要愛女不回,快樂就永遠不歸——命運啊……這是多麼卑劣的魔鬼!」

  羅蘭這是在舞台上清唱了第一幕夜女王的詠嘆調《我的命運充滿痛苦》。

  任誰都沒有想到,在那樣激情澎湃的憤怒之後,羅蘭竟然還能收。

  這段清唱,蘊含了無限柔情。

  夜女王憤怒與仇恨之下,原來竟是這樣幽微的情緒和濃厚的愁苦。

  這個人物就這樣,活靈活現地站在所有觀眾面前,所有人都聽懂了她的心聲。

  竟真的有觀眾在聽見這短短一段清唱之後,潸然淚下。

  不用說,唐格拉爾夫人定然是其中之一。

  一曲終了,歌劇院並沒有像剛才那樣掌聲雷動。

  羅蘭一轉身,身後萬籟俱寂。

  過了好久,第二波足以掀翻屋頂的喝彩聲響起。整座歌劇院掌聲雷動。

  奧地利王子站起身向歌唱家表達敬意——德語是他的母語,王子對這兩個唱段的感受異常深刻,才會如此激動地起立。

  過分熱情的彩聲直接令演出中斷了。

  羅蘭不得不在「侍女」的攙扶下,來到台前向觀眾們致意。

  在這裡,她清楚地看見樂池裡的樂隊全體起立,為她鼓掌慶賀。

  指揮和樂師們眼裡寫滿了崇敬之情。

  路易絲則興奮地將手都拍紅了。

  她再抬起頭時,發現基督山伯爵已經來到台前,向她擲來一束鮮花。

  正如海蒂上次說過的那樣,這鮮花的緞帶上,扎著一枚鴿子蛋大小的鑽石。

  羅蘭無話可說,只能接過鮮花,向觀眾們亮出緞帶上的鑽石,然後向包廂裡的海蒂獻上飛吻。

  遠處,希腊美人興奮得滿臉通紅,連連飛吻回來。

  當羅蘭來到台下的時候,杜普雷夫人將她一把抱在懷中。

  「孩子,你是天主賜予這世間的瑰寶——」

  事實上,羅蘭此刻滿頭都是涔涔的汗水。演唱曾令她一度汗如雨下。

  杜普雷夫人趕忙緊緊地抱住她,讓她靠在自己肩膀上休息。

  「可是仁慈的天主啊?你讓她降臨人世,為何又讓她生於貴族之家?」

  杜普雷夫人小聲感嘆。

  羅蘭:沒辦法,位面裡畢竟沒有擇業自由。

  這可能也是令她「憤怒」的原因之一吧。

  想到這裡,羅蘭突然將杜普雷夫人的胳膊一抱。

  「唐娜怎麼樣了?唐娜找到了沒有?」

  有個聲音懶洋洋地在旁邊開口——

  「你看這是誰?」

  說話的人不是別個,正是安德烈亞。

  他這會兒正十分痞氣地斜倚在後台的一面牆壁上,蹺著腳,顯擺著他擦得亮光光的漆皮鞋。

  阿爾貝也在安德烈亞身邊,卻顯得十分拘謹,一會兒抬起頭瞅瞅羅蘭,一會兒又低下頭。

  一個和羅蘭一模一樣的人影緩步走上前,面對羅蘭,幾乎不敢辨認。

  「歐仁妮,你……」

  顯然剛剛的演唱唐娜也聽見了,這位女高音這會兒心裡估計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鹹,什麼滋味都有。

  「唐娜小姐——」

  「太好了!」

  羅蘭由衷地感嘆:「這樣我還來得及及時趕回去。」

  後台險些人人絕倒: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姑娘啊!

  剛剛獻唱了完美的唱段,現在又急急忙忙地要躲回去做她的幕後東家?

  為什麼世上竟會有這樣不喜歡聲名大噪的歌者?

  「這怎麼行?」

  杜普雷夫人一把拉住了羅蘭。

  「一會兒還有『安可』。」

  羅蘭卻衝著唐娜一笑,說:「正主都回來了。」

  唐娜聞言胸口一窒。

  剛才羅蘭的演唱她在後台聽見了,心頭唯有四個字:「自愧弗如!」

  甚至唐娜自己已經參加過多次的彩排,卻依舊不像羅蘭那樣能唱出夜女王的心境——

  誰能想到在那段狂暴奔放到極致的《我心中燃熾著憤怒》之後,再加上一段哀婉柔情的傾訴?

  但是唐娜小姐自忖哪怕換了自己,氣息也沒辦法如此自如地在不同情緒與曲風之間切換。

  此刻她望著羅蘭,心裡只有「後生可畏」四個字。

  她甚至擔心,一會兒上台「安可」的時候,珠玉在前,自己甚至都不敢開口。

  羅蘭卻快步上前,她隨手拾起放在腳邊的花束,快手快腳地把上面那枚「鴿子蛋」摘了下來。

  摘下這枚鑽石戒指的時候羅蘭才想到:其實基督山伯爵送她這枚貴重的禮物,也正是為了幫助她的首席女高音「驗明正身」。

  羅蘭把「鴿子蛋」戴在唐娜手上,囑咐她,待會兒上台「安可」的時候,向包廂裡坐著的那位希腊公主揮手,給她看這枚戒指。

  唐娜怔怔地望著羅蘭:「您,您……」

  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我,我……」

  唐娜又同時缺乏勇氣與自信,甚至生平頭一次,沒有膽量登上她鐘愛的舞台。

  「你不會是想讓我後悔救你了吧?」

  羅蘭笑嘻嘻地回頭一指安德烈亞和阿爾貝,「還讓我欠下了這麼大的兩份人情。」

  「我的朋友,你要相信,是上天賦予我們開口唱的權力,我們要做的,就只是盡全力開口唱出來!」

  唐娜聽了這話,哪裡還忍得住,淚水簌簌落下,頓時哭花了眼妝。

  此刻她的眼妝和面前羅蘭的一模一樣,完全不用再補妝了。


第72章 基督山位面28

  在皇家歌劇團在完美演出《魔笛》之後,迎來了要求「安可」的狂潮。

  在波爾波拉小姐「安可」了帕米娜最著名的唱段《愛的歡樂像朝露一樣消失》之後,唐娜小姐也再次演唱了《我的命運充滿痛苦》和《我心中燃熾著怒火》。

  就連鋼琴家也應邀再次演奏了一支莫扎特的鋼琴奏鳴曲。

  包括那位「富有藝術鑒賞力」的奧地利王子在內,觀眾們都聽得如痴如醉。

  當全體演職人員一起上台,向觀眾致意的時候,唐娜小姐特地向坐在中央包廂附近的希腊美人和基督山伯爵致意,同時伸手給她看手上戴著的那枚碩大明亮的鑽石戒指。

  羅蘭這時已經與安德烈亞和阿爾貝兩人回到了包廂裡。

  唐格拉爾夫人正在唏噓:「唐娜小姐唱得太動人了,我有時覺得她將手伸到了我心裡,一時將它緊緊擰著,一時卻又溫柔撫慰……」

  「難怪希腊公主那麼喜歡她,送給她這麼貴重的禮物。」

  阿爾貝扭頭看看羅蘭,安德烈亞繼續在唐格拉爾夫人身邊吊兒郎當地坐著。

  羅蘭則一如既往,面無表情,漠然坐著,絲毫沒有為將那枚鑽石戒指拱手送人而感到惋惜。

  相反,她很慶幸,多虧有基督山伯爵和海蒂,替她想出了這個辦法。

  這樣即便有人發現了任何蛛絲馬跡,對於台上的「夜女王」從頭至尾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人起了疑惑,又或者劫走唐娜的人想要借此大作文章——別人也不會輕易相信這種指控。

  公演成功了,歌劇團得到了拯救。

  羅蘭心裡一陣激動。

  但是她這個人物天性高傲,喜怒不形於色。

  此刻哪怕是她再欣喜若狂,只要她端坐在那裡,就連頭發絲也不會動。

  但是今天的成功不僅應歸功於她,另外兩人的功勞也不小。

  羅蘭的眼神向安德烈亞溜過去。

  這個年輕人的能耐果然不小。

  早先她在台上演唱的時候,安德烈亞帶上了阿爾貝和赫克托一起去找人。

  阿爾貝認為應當盡快報告內政部,令其派出憲兵,在附近地帶大規模搜查。

  安德烈亞卻覺得要將唐娜小姐那麼一個大活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劇院裡帶出去並不那麼容易。

  他從劇院後門走出去之後,向皇家歌劇院背後的街道內走了一段,和一個小酒館的酒保打了招呼,又隨手資助了一個流浪漢。

  至此,安德烈亞已經確認:唐娜小姐應該還在歌劇院內。

  他立即要求赫克托和他一起審問了劇院的某名工人——正是這個工人指稱他看見有人架著唐娜小姐離開了劇院的後門。

  安德烈亞拷問起細節來,據阿爾貝說,還使用了一點「不紳士」的手段。

  那名工人果然招架不住,招認了是他收了安茹侯爵的錢,要他在幕間把唐娜小姐引到一個儲藏室裡,並且將她捆起來,一直到演出結束。

  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安德烈亞和阿爾貝解救了唐娜小姐,並且把那名工人交給警察。劇院經理赫克托打算明天一大早就去面見檢察官,就此事向安茹侯爵提起控訴。

  這時,仗義幫忙的兩位「騎士」就坐在羅蘭的身邊。

  他們很有默契地對於剛才的經歷絕口不提。

  安德烈亞還是那副老樣子,時不時用勾魂奪魄的眼神望著羅蘭,口中長吁短嘆,似乎在抱怨羅蘭對他的「熱烈追求」總是沒有回應。

  羅蘭無奈,只能與他對視,心想:為什麼這家伙在人前總是表現得那麼浮誇?

  他明明很有能力,而且從上次在小酒館的聚會來看,他所圖也不小。

  但為什麼他一定要在人前表現出追求她的樣子?他究竟在圖謀什麼呢?

  安德烈亞見她的眼光裡帶有疑惑,頓時伸出右手,將手指放在自己唇上。

  羅蘭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們擁有共同的秘密。

  而這一次,自己的「秘密」又有不少透露給了對方。

  阿爾貝坐在羅蘭身邊,這時卻是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

  剛剛營救唐娜小姐的行動中,他表現得粗枝大葉,毫無主張。

  和安德烈亞比起來,他簡直是弱爆了。

  雖然早先大家沒時間談論這一些細節,可現在從羅蘭的反應來看,明顯她對安德烈亞更為感激。

  阿爾貝頓時覺得十分失落,郁郁寡歡地獨自坐著,甚至連唐格拉爾夫人好奇詢問的眼神都回避了。

  直到劇院散場,紳士們站起身送女士們回家,阿爾貝聽見羅蘭在自己耳邊說了一聲:「我的朋友,我真誠地感謝你。」

  阿爾貝漲紅了臉,情不自禁地向羅蘭深深地一躬。

  他也沒想到,青梅竹馬的結婚對像,一句簡短的肯定,對他來說竟這麼重要。

  這時唐格拉爾夫人卻想起了伯爵夫人承諾過的夏季舞會,問阿爾貝:「令堂已經訂好了舞會的日子了嗎?」

  阿爾貝恭敬回答:「已經訂好了,請柬很快就會送到府上……」

  他繼續盯著羅蘭那張美艷的側臉:「……夫人和歐仁妮……會出席的吧?」

  唐格拉爾夫人搖搖手裡的扇子:「那當然。我其實最想問的是,府上邀請了基督山伯爵嗎?」

  羅蘭和安德烈亞同時支起耳朵。

  阿爾貝點點頭:「那是當然。他是我的救命恩人麼。」

  「那位美麗的希腊公主,也會出席嗎?」唐格拉爾夫人好奇地發問。

  阿爾貝搖搖頭:「夫人,這我就真的不清楚了。」

  第二天,巴黎所有的報刊,都在首頁上報道了昨天皇家歌劇院公演《魔笛》的消息。

  「一場完美的演出,唐娜·貝爾洛小姐再次證明了她的無所不能!」——《箴言報》的評論員這樣寫著。

  「第二幕那段經典花腔女高音《我心中燃熾著怒火》被她做了一個巧妙的即興改變,唱完怒火熾烈的詠嘆調之後,立即轉為哀婉欲絕的嘆息——現場的觀眾無不為此拍案叫絕。」

  「之後在安可階段,唐娜小姐的表現並沒有在劇中那樣驚艷,但是觀眾們似乎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性和辨識能力。他們表現出的唯有狂熱……」

  羅蘭將手中的報紙揚得嘩嘩響,對走進餐廳的路易絲笑著說:

  「你看過報道了嗎?」

  路易絲羞紅著臉,搖了搖頭——她一向不敢看報上的樂評。

  「德·阿米利小姐,巴黎有一名出色的鋼琴演奏者,她在外國貴賓面前的精彩表現得到了樂評界的一致贊揚……」

  羅蘭笑著把評價路易絲的話大聲念出來。

  路易絲則伸手拍拍心口,露出一副如釋重負的表情。

  「歐仁妮,你的信。」

  路易絲把幾封用信封封好的便箋遞給羅蘭——羅蘭名下各種產業送給羅蘭的信件都是寄到路易絲名下的,但是在信封上做了特殊的標記。路易絲見到就會拿來給羅蘭。

  「哈,」羅蘭拆了第一封,頓時露出笑容。

  「德·莫爾塞夫伯爵家舉辦舞會,指定我們作為唯一的食材供應商。」

  這令羅蘭的心情太好了。

  在蒙萊裡和在巴黎的蔬菜種植園的出產越來越多,越來越穩定,在巴黎中央市場的攤位反而顯得不那麼重要了——「蒙萊裡」的名氣已經很響,而食材行甚至已經與巴黎每一戶高門大戶建立了直接的聯系。

  食材行甚至能夠直接將應季的菜品清單和建議的菜譜遞給那些名門貴婦們,由貴婦們定奪之後交給廚房,廚房自然會向食材行采購。

  德·莫爾塞夫伯爵夫人也已經勾選了菜品清單,確定她家舞會上的各種果蔬都會直接向食材行采購,並且會預訂大量的鮮花,用於裝飾舞會的場地。

  「希望阿爾貝的舞會能夠大獲成功。」

  羅蘭真誠地表達願望——這樣她的產業生意一定會更好。

  她又拆了一封,臉色卻沉了下來。

  路易絲連忙問:「怎麼了?」

  「是劇團經理的來信——昨天唐娜的事……有點兒令人不爽。」

  路易絲睜圓了眼,她能從羅蘭的表情裡體會到明顯的不悅。

  ——這是劇團經理赫克托來信,簡單報告了唐娜事件的處理結果。

  他們已經將綁架唐娜的工人交給了巴黎的警察,並且錄得了那人的口供。

  赫克托面見檢察官,要求對指使行凶的安茹侯爵提起公訴。

  誰知檢察官得到了口供,確認行凶者將被羈押,但是不會對安茹侯爵有任何行動。

  赫克托向檢察官提出了疑問,檢察官卻建議他稍安勿躁。

  「等到安茹侯爵的政敵上台時你再來吧,到時候你這樁案子一定會非常有用的。」

  檢察官如此回答劇團經理。

  劇團經理如實轉述給羅蘭。

  羅蘭:沒想到這個位面的司法系統如此崩壞。

  代表公正與正義的法律完全淪為爭權奪勢的工具。

  羅蘭想了又想,也沒有想到什麼更好的辦法,只能寫回信給劇團經理,囑咐他,盡快排查劇院裡的所有工作人員,如果不是劇團知根知底的老員工,就留個心眼,要求他們提供可靠的親屬擔保或者金錢擔保。此外再做好一切安保措施。

  好在《魔笛》公演之後,劇團和唐娜小姐的名氣已經再次打響,安茹侯爵現在已經無法再撼動唐娜在歌唱界的地位。

  昨晚的事,也多少能夠給安茹侯爵提個醒——他也是有政敵的,這種事做的越多,就會有越多的把柄落在政敵手裡。

  ——希望他不會再輕舉妄動。

  羅蘭心裡很不舒服:不能使用法律約束,只能依靠對方自覺……實在太令人不放心了。

  「檢察官?」

  羅蘭忽然想起了她的朋友瓦朗蒂娜的父親,德·維勒福先生,那位也是檢察官。

  她看了看赫克托的信,信上寫的並不是德·維勒福這個姓氏。

  早先她曾聽母親說起過,德·維勒福先生是一個嚴苛到可怕的檢察官,司法界最正直的人。

  瓦朗蒂娜的父親,究竟是這個無序司法界裡的異類,還是同流合污,但表面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呢?

  這樣揣測朋友的家人似乎不太好。羅蘭給劇團經理回過信以後,就把這件事放在了一邊。

  但是她在德·莫爾塞夫伯爵夫人的夏季舞會那一天,見到了傳說中可怕的檢察官。

  這天在夏季常見的雷雨中開始。

  好在羅蘭忠心的員工們凌晨五點就開始采收各種各樣的蔬菜與瓜果,在雷雨降落之前,要送到德·莫爾塞夫府上的食材就都准備好了,新鮮地、水靈靈地躺在籃筐裡。

  德·莫爾塞夫家的廚娘簽收的時候非常滿意,並且表示會把食材行推薦給她認識的其他幾家貴夫人家裡。

  除了蔬菜與掛果之外,食材行還「跨界」,給德·莫爾塞夫府上送去了很多鮮花——不僅有用來插瓶的鮮切花,還有不少盆栽。

  茉莉花、梔子花、鐵線蓮……那些能夠在悶熱夏日裡釋放幽香,減少人們煩悶情緒的花朵,都盛放在精美的瓷盆中,被送到即將舉辦舞會的大宅院裡——它們是被「租用」的,第二天還能回收。

  巴黎人在這些小生意上一向很精明。

  羅蘭由母親陪伴著來到德·莫爾塞夫伯爵府邸,很欣慰地見到了食材行辛苦勞作的「成果」,被盛在精美的碗碟中,用最高規格的餐桌禮儀送上來。

  鮮花隨處可見——她剛剛在伯爵府中站定腳,一左一右兩枚玫瑰就遞到了她面前。

  一枚來自安德烈亞,一枚來自阿爾貝。

  因為有與安德烈亞「戀愛禁止」的前提,羅蘭接受了阿爾貝的那一枝,同時冷淡地橫了安德烈亞一眼。

  金發的年輕人卻舉著手中的玫瑰,送到口邊,作勢輕輕一吻。

  「……」

  羅蘭不得不承認,若論起撩撥美人,安德烈亞確實比阿爾貝強多了。

  所以她隨阿爾貝走開,並且要求阿爾貝替她指點一下赴宴的賓客——多半是德·莫爾塞夫伯爵的同僚和朋友,因此阿爾貝指點起來,毫無趣味可言。

  「可惜我的朋友弗朗茲·德·埃皮奈沒能及時趕到巴黎來。」

  「要是他能早動身幾天,就能趕上今天的舞會了。」

  羅蘭還記得這位「弗朗茲」,阿爾貝在「壯游」的時候多數時間都是和弗朗茲一起度過的。

  「什麼人會在七月裡從外省趕回巴黎來?」羅蘭好奇地問。

  「弗朗茲會——弗朗茲和德·維勒福小姐有婚約,到巴黎來是來結婚的。」

  羅蘭恍然覺得早晨的雷聲又響起了。

  德·維勒福小姐不就是瓦朗蒂娜嗎?

  瓦朗蒂娜現在不正是好好地在蒙萊裡「種田」?

  「瓦朗蒂娜是我的朋友,我可從來沒聽她提起過結婚的計劃。」

  羅蘭心想:倒是聽她提起過「出家」去修道院的計劃。

  阿爾貝聳了聳肩,說:「可能父母們覺得婚姻大事,由他們決定了就好。根本不需要過問當事人的意見吧。」

  羅蘭頓時想起,她曾經問過瓦朗蒂娜,還有沒有為難之事需要朋友的幫忙。

  瓦朗蒂娜當時猶豫了一下,然後才說沒有。

  可能是她覺得這種事即便對羅蘭說了,也沒有什麼用吧。

  「那德·埃皮奈先生什麼時候會和瓦朗蒂娜結婚?」

  「幾天之內吧!」阿爾貝想了想回答,「聽說德·維勒福小姐的外祖父母一到,就會安排他們結婚。」

  「這麼快?」

  羅蘭心想:這可真是令人措手不及。

  不過,結婚總是需要瓦朗蒂娜在場的,從沒聽說過「缺席」結婚這種事。

  如果家長真的要安排結婚,瓦朗蒂娜就一定得回巴黎。

  羅蘭想:到時再去問問瓦朗蒂娜也不遲。

  「哦,對不起,親愛的歐仁妮,我必須要離開你一下。」

  阿爾貝忽然緊張起來,他向花園的一個角落走去。

  羅蘭從這個角度,能看見德·莫爾塞夫伯爵夫人與基督山伯爵面對面站著,不知是不是起了什麼爭執。

  即便站得很遠,羅蘭也能看清楚:基督山伯爵本人比他平時的樣子要更激動那麼一點點。

  阿爾貝過去大約是調解。

  這種調解卻未必有什麼效果,羅蘭眼看著伯爵與阿爾貝一道走開,而德·莫爾塞夫伯爵夫人臉上則流露出凄婉欲絕的神色。

  要知道,德·莫爾塞夫伯爵夫人一向對羅蘭沒啥好印像。這時羅蘭自然也不想上前自討沒趣,與人搭腔。

  她假裝什麼也沒看到。

  正當羅蘭百無聊賴地一個人站著,想從僕人手中接過一杯冰鎮的飲料,略解一解暑氣的時候,她忽然看見一個古怪的人從伯爵府邸的大門走進來。

  夏日的舞會場合,這個怪人卻穿著一身嚴整的黑衣,黑衣邊上滾著一圈紅線,勉強讓這身服飾與喪服有所區別。

  這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臉色蠟黃,頭發稀疏,一枚金絲邊單片眼鏡架在眼眶上。

  這個怪人步入舞會大廳之後,見到的第一個人卻是唐格拉爾夫人。

  羅蘭眼看著那兩位無聲地交換著眼神。

  她猛地意識到:這兩位不僅認識,而且很熟悉。

  然而陌生人第一句話卻是對德·維勒福夫人說的。

  「夫人,發生了不幸的事。」

  「我們必須立即把瓦朗蒂娜從那個鄉下人開的療養院裡召回來。」

  這人,正是那個傳說中鐵面無私的檢察官,瓦朗蒂娜的父親,德·維勒福先生。


第73章 基督山位面29

  德·維勒福先生並沒有給舞會帶來什麼鼓舞人心的消息。

  他只是來找德·維勒福夫人的——畢竟家中要辦喪事,主婦不能還在別家參加舞會。

  原來,這位檢察官前妻的父母德·聖梅朗夫婦前來巴黎催外孫女結婚。但是事發突然,德·聖梅朗先生從馬賽出發後,在第一個驛站就中風過世了。

  「我已經派人前往蒙萊裡接瓦朗蒂娜了。」

  檢察官對夫人說:「她最晚明天中午到家,你做一下准備。」

  德·維勒福夫人吃驚不已,但卻故意詢問:「那德·埃皮奈先生那裡怎麼辦?德·聖梅朗先生過世,瓦朗蒂娜小姐需要服喪……」

  檢察官冷靜得像是在法庭上,冷淡地回答:「婚禮照樣舉行,畢竟這是岳父的遺願……」

  檢察官夫婦說這話的時候,剛好經過羅蘭身邊。

  羅蘭聽見這話難免不寒而栗,心裡為瓦朗蒂娜默默點蠟——這邊親人剛剛離世,那邊竟然還是不能避免被催婚?

  她和瓦朗蒂娜頗為要好,但是從來沒聽瓦朗蒂娜說起過她自己的感情經歷。

  如果那位弗朗茲先生也和阿爾貝在「壯游」時一樣,是個到處尋求「艷遇」的家伙,她相信瓦朗蒂娜也不會對這人太感冒。

  但是她經過舞會上的人群,羅蘭卻聽見不少人在談論檢察官的家事——

  「瓦朗蒂娜小姐這下成了更加有錢的姑娘——」

  「可惜……早就與弗朗茲訂了婚。」

  羅蘭心裡忽然一動:她記得瓦朗蒂娜說過,繼母一直很嫉妒瓦朗蒂娜的財產。現在瓦朗蒂娜更有錢了,這意味著……瓦朗蒂娜更危險了?

  看來,她必須要想個好辦法關心一下朋友了。

  於是,第二天中央圖書館那裡的「讀書會」再次舉行活動——羅蘭和路易絲一起出門。

  她很利索地就換上了園丁的裝束,出現在了聖奧諾雷區的菜園裡。

  菜園一角的小屋已經被重建過,變成了一座可以存放工具,也可以供人休息的工棚。

  如果沒空過來,就會有食材行的員工過來這裡,打理這裡種植的蔬菜和水果。

  但是在今天,菜園附近空無一人。倒是與德·維勒福公館毗鄰的一座屋子剛剛被租了出去。

  舊房客正從屋子裡搬走,以待新房客搬進來。工人們正在來來去去,據說是在加固房子的地基,免得有任何風吹草動這房子就倒塌。

  羅蘭像個正經園丁一樣,給她的菜園除草捉蟲,也像個毫無拘束的年輕農夫似的,捧著一只水壺坐在地上,背靠著德·維勒福家的鐵柵欄休息。

  她一面坐著,一面耐心聽取身後花園裡的動靜。

  這時已經是下午,按照檢察官昨天說的,瓦朗蒂娜應該剛從蒙萊裡的「療養院」裡回來。現在不一定是見她的好時機。

  誰知瓦朗蒂娜沒有出現,反倒是幾個僕人正站在花園裡相互交談。

  「瓦朗蒂娜小姐需要回來辦喪事,為什麼老太爺也跟著回來了?」

  「努瓦蒂埃老爺離不開瓦朗蒂娜小姐的照顧。瓦朗蒂娜小姐也舍不得將祖父拋在那荒郊野外的鄉下吧!」

  羅蘭聽著直皺鼻子,心想:我那療養院,可不是什麼荒郊野外的鄉下。

  好在大宅裡雜事繁多,僕人們都沒有什麼休息的機會,聚著聊了一會兒天之後就散了。

  羅蘭一直耐心等到日暮,才在花園裡聽見了熟悉的腳步聲。

  「瓦朗蒂娜,」

  羅蘭跳起來,從鐵柵欄的木板上方露了個頭。

  瓦朗蒂娜迅速地跑過來,她萬萬沒想到,朋友竟然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自家的圍牆之外。

  「瓦朗蒂娜,我的朋友,請節哀順變。」

  羅蘭眼中的瓦朗蒂娜,容貌十分憔悴。她就像是一宿沒睡一樣,眼窩發黑,眼皮卻因為過多的哭泣而腫著。

  瓦朗蒂娜極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簾。

  「歐仁妮,讓你擔憂了。」

  「努瓦蒂埃爺爺和你一起都回來了對嗎?爺爺的身體還好嗎?」

  聽見羅蘭問起努瓦蒂埃老先生,瓦朗蒂娜流露出淡淡的笑容,這笑容令她看起來精神了些,但依舊掩不住她眼睛裡的憂愁。

  「是的,歐仁妮,多謝你的關心——那紅酒療法,對爺爺的身體真的很有幫助。」

  也不知是紅酒浴真的管用,還是因為蒙萊裡的水土養人,總之努瓦蒂埃老先生在蒙萊裡的療養院裡,竟然真的出現了一點點好轉的跡像。

  羅蘭卻深知這絕對不能操之過急。

  老人的身體就如同風中搖曳著的殘燭,稍有不慎發生二次中風,那就真的神仙也難救了。

  所以她還是很擔心:「瓦朗蒂娜,你其實可以把爺爺留在蒙萊裡的,我在那裡的朋友會像照料自己的親人一樣照料他……為什麼要舟車勞頓地帶他老人家一起回來呢?」

  瓦朗蒂娜感激地說:「謝謝你,歐仁妮,我知道……你,和你的朋友們,都把我爺爺當自己的親人看,可是……可是……」

  她不知道該怎麼往下說。

  「瓦朗蒂娜,是因為你的婚事嗎?」

  羅蘭突然想明白了什麼,大聲地說。

  「是——」

  瓦朗蒂娜干脆地答應了。

  「弗朗茲先生已經過世的父親,是祖父當年的政敵。」

  「所以祖父不願意我和弗朗茲先生結親。」

  「但是父親和祖父政見相反,所以他想要我和弗朗茲先生結婚,以彌補兩家之間當年的裂痕。」

  羅蘭頓時苦笑,問:「所以你結婚,就會得罪祖父,不結婚,就會得罪父親?」

  瓦朗蒂娜點頭,回答:「可以這麼說——」

  「我親愛的朋友,可是你呢,你自己怎麼想?」

  羅蘭免不了要為這位柵欄對面的少女感到著急。

  在羅蘭看來,瓦朗蒂娜既不應該聽父親也不應該聽祖父的,她要跟從自己的心才行啊!

  「結婚這件事,是你要和別人過一輩子,不是你的祖父,也不是你的父親啊。」

  「瓦朗蒂娜,你喜歡德·埃皮奈先生嗎?」

  瓦朗蒂娜聽她問得如此直接,頓時漲紅了臉,搖了搖頭,說:「歐仁妮,我對德·埃皮奈先生,就像是你對德·莫爾塞夫子爵一樣。」

  羅蘭:懂了。

  「那你有喜歡的人嗎?非嫁不可的人?」

  瓦朗蒂娜又搖了搖頭。

  羅蘭「嗯」了一聲,心想:難怪這姑娘優柔寡斷,舉棋不定,果然還是沒有心上人的緣故。

  「越是這樣的,你越是不能隨隨便便點頭。」

  「我的朋友,那將是你的一生——」

  「你沒有必要為了別人而結婚,也沒有必要因為別人說了什麼而結婚。如果有一天你想要結婚,那就一定是你找到了情投意合,願意與之相守一生的人……」

  瓦朗蒂娜聽見朋友說的每一個字都很有道理,可是……

  「歐仁妮,你怎麼能這麼大膽,連這些都能說得這麼清楚?」

  她們這些年輕女孩兒們,難道不應該矜持又矜持,把這些全都放在心底的嗎?

  「可是我外公的遺願就是讓我盡快結婚,我外婆非常悲痛,她人都快病迷糊了,卻要求我等到弗朗茲一回巴黎,就舉行結婚儀式。」

  「這……」

  外祖父臨終病榻前的囑托,瓦朗蒂娜如果一味拒絕推脫,也確實非常傷老人的心。

  「或許你應該找到德·埃皮奈先生,建議他取消婚約。」

  瓦朗蒂娜遲遲疑疑地說:「他不一定會……男人們結了婚之後還可以找情婦,因此他們把榮譽看得比婚姻中的感情更重要。「

  羅蘭嘆了一口氣:確實如此。

  當然女人們也可以考慮像唐格拉爾夫人一樣,組織起「合作社」式的家庭生活——但是羅蘭一直堅定地認為,應該把選擇權掌握在自己手裡:如果我不想結婚,那麼別人就不能勉強我結婚。

  這個觀念在22世紀早就成了默認的規則,可是在這個位面裡卻很少有人能做到這一點。

  羅蘭凝神,略想了想這種「逼婚」事件在種田文裡都是怎麼解決的。

  「那麼,瓦朗蒂娜,在家裡再找找盟友吧!」

  「努瓦蒂埃爺爺肯一路舟車勞累跟你回巴黎,至少是支持你不與德·埃皮奈先生草率結婚的。」

  「去和他好好談一談,聽一聽他的意見,看看他有什麼辦法能幫你。」

  「我也會試試能不能用到什麼『輿論攻勢』幫助到你。」

  瓦朗蒂娜的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這樣的笑容,在她疲憊、憂傷的臉上,就像是連綿陰雨之後烏雲略散,些微陽光從縫隙中灑下來。

  瓦朗蒂娜把手從木板的上方伸過來,握了握羅蘭的手。

  「謝謝你,我的朋友,你的出現讓我的心情好太多了。」

  「我會聽從你的勸告,和爺爺好好談一談。我也會盡力向外婆吐露心聲,試圖讓她理解我的。」

  說完,瓦朗蒂娜就不得不向羅蘭告辭了,遠處已經傳來腳步聲,似乎有人在呼喚瓦朗蒂娜的名字。

  瓦朗蒂娜伸手一提長裙,趕緊應了一聲,迅速向宅邸的方向跑去。

  她跑起來像是一只小鹿一樣矯健——顯然在蒙萊裡的這段時間,她的身體也鍛煉得好多了。

  羅蘭見此行的目的達到,心滿意足地離開了德·維勒福家後院的鐵柵欄。

  她正從菜園向街道走去的時候,突然見到那幢與德·維勒福家毗鄰的房子裡走出一位神甫。

  這位神甫穿著神職人員的長袍,頭上戴著一頂意大利人才會戴的兜帽。

  他似乎沒有預料到會在這裡遇見別人,那頂兜帽尚未來得及拉下來遮嚴他那張英俊的面孔。

  於是羅蘭吃驚地停下腳步,盯著對方說:「伯爵——」

  事實上,她也並不是通過這位神甫的眉眼五官辨認出對方的。

  她之所以能認出基督山伯爵,更多是因為某種氣場,他給人的感覺——直覺!羅蘭就是依靠這種直覺認人的。

  關鍵是——這一位每次出現在她面前,她都能毫不猶豫地第一時間把對方的馬甲給掀了,以前那位威爾莫先生是一個馬甲,基督山伯爵又是一個馬甲,現在這位神甫,也完全一樣。

  而對方也一樣通過氣場認出了她。

  「歐仁妮小姐——」

  伯爵也十分無語,頓了片刻才用一口帶著意大利口音的法語說:「賈科莫·布佐尼,很高興認識您。」

  羅蘭一見面就掀了別人的馬甲,正在檢討這種習慣不大好,見到對方正勉力把馬甲重新披上,也干脆順水推舟,屈了屈膝,說:「您已經知道我的名字了,請允許我再介紹一下自己的另一個身份——」

  「神甫,我是您的鄰居——這塊菜地是歸我所有的。如果您從這裡經過,可能會免不了遇見我。」

  她事先打了招呼,要是下次見面時再這麼「不小心」地把對方一口喝破,對方也好有個心理准備。

  「神甫」聞言,伸手拽了拽自己的兜帽,點了點頭:「小姐,謝謝您的提醒。」

  「我記得您在香榭麗舍大街上有一座宏偉的公館。」

  羅蘭對這位神秘的基督山伯爵感到很不放心。

  「是什麼將您送到了這裡?」

  「難道德·維勒福先生家中缺少幫助治喪的神職人員,需要您鼎力相助?」

  當她提到「德·維勒福先生」的時候,伯爵眼中陡然出現一線光亮。

  但那絕不是喜悅、友愛和善意的光亮,它令羅蘭吃了一驚,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

  「小姐,請您不要誤會。」

  「我本來無意對這裡的人造成任何傷害。」

  「我來到這裡,只是預先准備一些預防措施。」

  「您說得對,」伯爵的大半邊臉都躲在兜帽的陰影裡,他音調陰郁地說,「隔壁這一座,是名副其實的『凶宅』。」

  羅蘭聽見伯爵的聲音,情不自禁地想打冷戰。

  「我只是想要確保一部分無辜的人、確實善良的人,不會受到傷害。」伯爵說。

  羅蘭點了點頭:「您確實神通廣大。」

  伯爵依舊盯著她:「我自認為是在代替天主行事。」

  要是在位面之外,羅蘭聽見這句話會笑的,但是此時此刻,羅蘭聽見伯爵森然的語氣,只覺得不寒而栗。

  但是她還是鼓足了勇氣,問:「那瓦朗蒂娜……」

  她至少想要確認一下,她的朋友是「不會受到傷害」的範圍內的。

  伯爵聽見瓦朗蒂娜的名字,眼神淡漠,但到底是微微點了點頭。

  路易絲乘坐的出租馬車已經到了街口,羅蘭必須離開了,她像一個男孩子一樣,向伯爵行了一禮,倒退著離開——做足了防備的架勢。

  她的防備,伯爵也全都看在眼裡。

  他只是無聲地目送她離去,一伸手,用兜帽將臉孔遮掩得更加嚴實。

  羅蘭剛回到勃朗峰街的公館,就聽說安德烈亞·卡瓦爾坎蒂親王也來了,正在唐格拉爾夫人的小客廳裡等著她。

  羅蘭步入小客廳的時候,安德烈亞原本舒舒服服地靠在一張西西裡扶手椅的椅背上,這時一躍而起,來到羅蘭面前,望著她的眼睛,告訴她他有一陣子沒聽她唱歌了。

  「小姐,請您發發慈悲,讓我聽聽您百靈鳥似的歌喉吧!」

  羅蘭:如果不算上那天在大歌劇院,確實有一陣子沒唱了。

  她很無所謂地走去唐格拉爾夫人那張細木鑲嵌鋼琴跟前,打開了琴蓋。

  但就在此刻,羅蘭突然見到了唐格拉爾男爵那張臉出現在客廳門口系著的珠簾之後。

  唐格拉爾男爵臉上寫滿了「投機成功」的表情。

  這種表情讓羅蘭感到十分不快:

  她估計這位父親已經「戰略放棄」了阿爾貝,將目光轉向傳聞中「富可敵國」的安德烈亞。

  這樣想起來,她的境遇其實絲毫不比瓦朗蒂娜更好——

  羅蘭頓時再沒有心情彈琴唱歌了,而是又把琴蓋蓋了回去。

  安德烈亞眨著他那一對湛藍的眼眸望著羅蘭,似乎在問:「小姐,請問您想要怎樣?」

  羅蘭:「安德烈亞,我聽說基督山伯爵大人是將您引入巴黎社交界的介紹人。您是怎樣認識他的呢?」

  「是這樣的,」安德烈亞回答起她這問題格外流暢,就像是事先背過一樣。

  「早年間我因為家庭教師的關系,是在法國接受的教育,並且曾有一度與家裡斷了聯系。」

  「後來是一位在法國境內游歷的神甫遇見了我,認出了我——他剛好認識我父親,這才幫助我重新聯系上家裡……」

  說著,安德烈亞還伸手撫了撫眼角。

  羅蘭看得饒有興味——她覺得安德烈亞什麼都好,就是有時候表演得太浮誇了。

  「我父親一直認為,金錢放在法國比放在古老的意大利更有活力;所以他決定干脆讓我留在法國。」

  「找到我的神甫剛好與基督山伯爵大人是朋友,於是才由伯爵作為我的介紹人,帶我進入巴黎的社交界。」

  羅蘭微揚起嘴角,問:「那麼,這位神甫的姓名是……」

  安德烈亞回答:「賈科莫·布佐尼神甫。」

  羅蘭:……

  果然如此,安德烈亞,是由伯爵的一個馬甲,介紹給了另一個馬甲。


第74章 基督山位面30

  羅蘭找了個機會,分別問自己的父母——「您以前見過基督山伯爵大人嗎?」

  至此她已經非常確定了,一只巨大的復仇之手正向她的家庭覆蓋、籠罩。

  可她卻完全被蒙在鼓裡,不知道背後的原因,也不知道這只復仇之手會怎麼做、將走多遠。

  唐格拉爾男爵的回答是:「從沒見過這樣的人——」

  「這個世界裡像伯爵這種水准的富翁屈指可數。投機商人和暴發戶或許能夠在短時間獲得如此龐大的財富,但是卻很難像伯爵一樣懂得享受財富。」

  「他在巴黎也照樣享用富扎羅湖的七鰓鰻和伏爾加河的小體鱘1。」

  這是唐格拉爾男爵反復提起的經歷——當伯爵在位於他奧特伊的別墅請客的時候,派人千裡迢迢從意大利的富扎羅湖和俄羅斯的伏爾加河分別捕了名貴的魚類作為食材。

  當唐格拉爾男爵作為賓客享用晚宴的時候,這些食材竟然還各自有一條「備份」躺在奧特伊的廚房裡,而且都還活著。

  「但凡我見過這種氣質的人物,必定印像深刻。」男爵洋洋得意地宣稱,並對此艷羨不已。

  這麼說來,唐格拉爾男爵並不認為他曾經見過基督山伯爵。

  唐格拉爾夫人聽見羅蘭的問題也搖搖頭,說:「我看男人很准,他這樣的人我平生從未見過。」

  「那您以前見過安德烈亞·卡瓦爾坎蒂子爵嗎?他以前生活在法國南部。」

  「歐仁妮,你想要問什麼?我以前怎麼可能見過安德烈亞?他才這麼點年紀——他比你大幾歲來著?」

  問到這裡,唐格拉爾夫人突然打了一個突,嘴唇上的血色褪了個干干淨淨,眼中露出無限怔忡。

  但是想了片刻,唐格拉爾夫人又馬上否定掉了自己的猜測:「不……這不可能。」

  「那天我可是見到了他的父親——」

  「他們父子倆同時出現在奧多伊那間別墅……」

  羅蘭從說話顛三倒四的唐格拉爾夫人那裡沒能問出任何有用的信息,只能自己回房。

  在臥室裡,她拿出一張紙,在上面先寫上了三個名字:唐格拉爾男爵、夫人、安德烈亞;

  然後她又畫上一條線,在線的另一側寫上三個名字:基督山伯爵、布佐尼神甫、威爾莫先生。

  她畫了一只箭頭,從「基督山伯爵」出發,穿過正中的線,同時指向了男爵和夫人。

  這只「復仇之手」已經有一次落在了唐格拉爾家族的頭上——但那次伯爵固然讓這對貪婪的夫婦受到了損失,可也給了她一個機會,讓她能夠拯救瀕臨解散的皇家歌劇團。

  而那次打擊,唐格拉爾夫婦也都貌似「順利」挺過來了。

  而且在那之後,伯爵不止一次地暗中幫助過她,雖然都只是些小忙,但是她能夠體會到善意。

  因此當時羅蘭將懸起的心稍許放了放,沒有繼續往下想。

  但是現在——

  她提起筆,又從布佐尼神甫出發,畫了一個箭頭,指向安德烈亞,並且在安德烈亞的名字後面打了一個問號。

  安德烈亞……太神秘了。

  他由基督山伯爵親自引薦,在巴黎社交界貴為「親王」,事實上卻另外背負著一個通緝犯的身份。

  而他私下做的那些事:在巴黎的小酒館召集集會,兵不血刃地解救出被綁架的女高音……率領苦役犯們在土倫發起暴動。

  安德烈亞的神秘不是問題,問題是,基督山伯爵為什麼要把這個青年大張旗鼓地介紹給唐格拉爾家。

  唐格拉爾與德·莫爾塞夫兩家原本一直有意聯姻,現在男爵卻因為安德烈亞而放棄了阿爾貝。

  安德烈亞真的像傳聞中那樣富可敵國嗎?

  還是說,這一場正在籌劃的婚姻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局?

  羅蘭突然想起位面制作方提示的「戀愛禁止」那回事兒了,一想到這個,她馬上打了一個寒噤。

  將安德烈亞暫且放在一邊,羅蘭又在他的名字下面補了一個新的名字:瓦朗蒂娜,然後再加上一個破折號,旁邊寫上「德·維勒福」的字樣。

  自然又有一枚箭頭,從「布佐尼神甫」出發,指向了瓦朗蒂娜和她背後的維勒福家族。

  畫完這一張密密麻麻的復雜大網之後,羅蘭隨手在「基督山伯爵」和「布佐尼神甫」之間畫上一枚等號,然後撐著下巴,陷入沉思。

  她一貫是用「種田」的思路來應付位面裡的一切問題的。

  但現在看起來——這些都不是「種田位面」的常見矛盾啊。

  位面制作方在羅蘭的頭頂上方安排了一個視角,鏡頭從羅蘭頭頂一直拉到她面前的紙張上,讓觀眾能夠清清楚楚地看見紙面上都寫了什麼。

  「哎呀,我是基督山位面的資深觀眾了,竟然頭一回被代入了『被復仇者』的角度。真的是,看問題的角度不同,感受也不同……」

  「那是自然的,這個位面代入復仇者和被復仇者的感受完全是不一樣的。」

  「有點心疼我們蘭蘭,感覺她像是被罩在一張大網裡。」

  發言的自然是羅蘭的忠實粉絲。

  「歸根到底,還是抽人物的手氣太差!」

  「嗐,樓上瞎說什麼大實話……」

  最著急的是在位面外圍觀的樂迷——

  「我太著急了,唐格拉爾小姐什麼時候才能擺脫原生家庭,全身心地投入她的歌唱事業啊!」

  「上次的《魔笛》,我也沒想到,她竟然能演繹得如此精彩,既愛又恨……那完全就是我心中的夜女王啊!」

  「沒錯!」

  「老天爺,什麼時候能讓羅蘭演滿《魔笛》的兩幕全場,我太喜歡她唱的《我的命運充滿痛苦》了!」

  「不,我還是更喜歡《我心中燃熾著怒火》。」

  「朋友們,你們不覺得這兩支詠嘆調大家刷新了對《魔笛》這出歌劇的認知嗎?」

  「夜女王憑什麼要承受與親生兒女分離的痛苦?不經母親的同意就剝奪撫養權這是合理的嗎?」

  「——有道理!」

  「我以前只是無腦聽那些精彩的唱段,現在我竟然也覺得這出歌劇的三觀有點兒問題……」

  「號外!位面的周邊商店出售無損音質的《魔笛》現場了,點擊『購票』,您就可以成為皇家歌劇院中的觀眾,進入現場,欣賞羅蘭小姐飾演『夜女王』的歌劇現場。」

  「在『購票』界面,您還可以選擇換裝,身著華麗的十九世紀服飾前往劇院。」

  「點擊『打賞』界面,您可以選擇為自己青睞的演員送上禮物,從虛擬鮮花到虛擬鑽石戒指,各種禮品,隨您挑選。」

  「點擊『安可』界面,您可以點播最喜歡的唱段,由演員為您現場奉獻『安可』曲目。」

  「……」

  「啊這……」

  「我明知道這是制作方斂財的手段,可還是忍不住要把口袋裡的錢向外掏掏掏……」

  「羅蘭小姐姐千萬再排演一出歌劇啊,別讓我們失望!」

  「+1!」

  除了樂迷,已經被位面的周邊商店養成了刁嘴老饕的觀眾們也漸漸改變了他們的習慣。

  「號外!位面商店推出了『奧特伊』同款套餐:主打富扎羅湖的七鰓鰻和伏爾加河的小體鱘!」

  「奇怪,以前這時我都會興高采烈地訂購——可是今年,為什麼七鰓鰻和小體鱘都不香了呢?」

  「可能是沒有親眼看到選手們付出勞動吧——這一季位面我最喜歡的是白蘆筍配紅酒燉雞套餐,白蘆筍的頭盤,紅酒燉雞主菜,要多香就有多香,就是對甜點沒那麼感冒……」

  「甜點我喜歡上次小姐們在劇院後台吃的瑪德琳蛋糕,黃油夠足,夠香!」

  「……」

  位面外的評論,「經紀貓」露娜都能看到,但是一如既往地不敢告訴羅蘭。

  此外,她也不敢詢問羅蘭的想法,生怕像上次那樣,一不小心就「劇透」,被罰出位面,從此遠離她的「選手」,無法給予羅蘭精神上的支持。

  黑白花「嗖」地一聲跳上寫字台,蹲在羅蘭面前,搖著尾巴「喵喵」地叫了兩聲,對羅蘭說:

  「蘭蘭,如果有機會,你請基督山伯爵為你拉票吧!」

  羅蘭頓時睜大了眼睛。

  ——拉票?基督山伯爵?

  難不成這個人物才是位面裡人氣最高的?為萬人所愛的角色?

  老天啊,這位現在是高懸了一只復仇之手在自己頭上的復仇者啊!

  羅蘭閉上了眼,思考片刻,這才睜開眼,開口對露娜說:

  「什麼時候他能夠真正贏得我的全部敬意,我再考慮這件事吧!」

  伯爵擁有耀眼的財富和過人的手段,甚至也幫過她幾次忙,但真正的尊敬……好像還差了那麼一點火候。

  小貓咪:……

  「蘭蘭啊,怎麼我感覺你這句話說得……很唐格拉爾小姐啊!」

  經紀貓開始擔心自己的「選手」入戲太深。

  「蘭蘭,為了這個位面的最終成績,該拉票的時候還是要主動拉票才好呀。」

  羅蘭卻繼續我行我素。

  「放心,我會有分寸的。」

  除了自家和安德烈亞那裡的情況,羅蘭也一直在關注德·維勒福家的消息——

  她的朋友瓦朗蒂娜還身處水深火熱之中,一面忍受著親人離世的痛苦,一面要應付被迫嫁給不喜歡的人,還需要時時提防貪得無厭的繼母……

  誰知一天之後,壞消息就傳來。

  瓦朗蒂娜的外祖母,德·聖梅朗侯爵夫人,因為丈夫離世的打擊過大,不幸也中風離世了。

  德·維勒福小姐再次承受打擊。

  羅蘭偷空去了一趟聖奧諾雷區,見到了深陷悲痛的瓦朗蒂娜,同時還得知了一件噩耗——即便出了這麼多的變故,那位不近人情的檢察官還是一力主張,女兒瓦朗蒂娜應盡快與德·埃皮奈先生完婚。

  羅蘭想了想,轉而去找她之前找過一次的德尚先生。這位先生在報社工作,前不久剛剛從希腊雅尼納回來,是個很有俠氣的人物。

  隔天,報上刊登出了一篇言辭尖刻的專欄文章,指責檢察官德·維勒福對先人不敬。

  「前妻的父母,親女兒的外祖父母屍骨未寒,我們剛正不阿的檢察官卻貌似一意孤行,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將親女兒盡快出嫁。」

  「讓我們不妨惡意猜測一下,德·維勒福先生對於『世仇』這件事是有多麼執著,無論如何也要用一場聯姻來證明自己的父親不是當年殺害德·埃皮奈將軍的凶手。」

  「太過急切,有違常理人情,恐怕會起到反作用。讓人不由不聯想起當年那場暗殺的幕後真凶。2」

  這篇文章見報之後,並沒有引起太大的反響。

  沒有多少人對檢察官的家事有興趣。

  但是檢察院一系有些「大人物」暗中指點德·維勒福先生,要他「謹慎行事」,避免落人口實。畢竟——這位號稱「鐵面無私」的檢察官,政敵也絕不在少數。

  所以瓦朗蒂娜的婚事暫時擱置下來了。

  德·維勒福先生將結婚登記的日期向後推遲了一個月。一個月之後再舉行結婚登記儀式。

  迫在眉睫的危機,因為報刊上的一篇文章,而僥幸地向後延遲了。

  ——但卻沒有被解決。

  弗朗茲表示欣然同意,表示他也不願意在瓦朗蒂娜小姐最為悲痛的時候如此草率地締結婚姻。

  瓦朗蒂娜那裡多少松了一口氣,但是外祖父母過世給她帶來的悲傷很快又徹底將她壓倒……

  羅蘭其實是希望瓦朗蒂娜能夠帶努瓦蒂埃爺爺再去一次蒙萊裡,在那裡的療養院裡多住一陣的。

  在那裡,她或許能夠安排瓦朗蒂娜和弗朗茲單獨見上一面,開誠布公地談一談;又或者能夠和努瓦蒂埃爺爺不受干擾地「談話」,聽一聽這位老人家內心的真實想法。

  可惜德·維勒福家斷然拒絕了這個建議,檢察官認為瓦朗蒂娜在服喪的時候離開家「不合時宜」。

  瓦朗蒂娜那邊的情形稍許安定了些,羅蘭決定自己趁此機會跑一趟蒙萊裡。

  她借口回學校看望昔日的老師和同學,回蒙萊裡小住幾天。

  唐格拉爾夫人稍許有些微詞,但是唐格拉爾男爵卻覺得沒什麼——畢竟羅蘭在蒙萊裡有產業需要打理。男爵覺得自己的女兒愛財、喜歡做生意,隨自己,可並不是什麼壞毛病。

  於是羅蘭前往蒙萊裡,並且在那裡住了一周左右的時間。

  當她處理完療養院、葡萄園和種植園的所有生意事宜之後,回到巴黎。唐格拉爾夫人見到她第一件事,就是拍著心口說:

  「親愛的歐仁妮,幸虧沒有操之過急,把你這麼草率地嫁給德·莫爾塞夫子爵。」

  「阿爾貝?」

  羅蘭覺得莫名其妙。

  「他怎麼了?」

  「現在德·莫爾塞夫伯爵身敗名裂,我們家要趕緊和他們撇清關系。」

  唐格拉爾夫人匆匆拋下一句。

  「唉,前幾天他們家的舞會,我們要是沒去就好了。」

  這……

  羅蘭忍不住高聲問了一句:「德·莫爾塞夫伯爵出事,這和阿爾貝有什麼關系嗎?」

  唐格拉爾夫人一怔:……也是。

  「確實……和阿爾貝沒什麼關系,那個當老子的干出這缺德事兒來的時候,阿爾貝恐怕才剛出生。」

  「但是這件事太令人不齒,阿爾貝就算是和這件事全無瓜葛,他以後也沒辦法在巴黎立足了——嗯,去海外,或者去軍隊裡轉一圈會是個好主意。十年八年以後再回巴黎,健忘的社交界就會徹底忘記這件事了。」

  「如果他現在還留在這裡,只會被人指著脊梁骨,說他是個叛徒、騙子和劊子手的兒子。」

  羅蘭頓時一嚇:這麼嚴重!

  唐格拉爾夫人丟給她一張報紙:「你自己看吧,全部過程都在那上面。」

  羅蘭三下兩下看完了全部報道,馬上坐下來,提筆刷刷刷地寫了一封信,封上火漆之後,叫人送往香榭麗舍大街三十號。

  「歐仁妮……你這是在給伯爵寫信?」

  唐格拉爾夫人好奇不已。

  羅蘭搖搖頭:「不……是給海蒂。」

  她剛剛看過的報道現在就攤在手邊,報道中那個戴著面紗,周身散發著香氣,走進貴族院,出庭指控與作證的東方女子,就是她認識的朋友——海蒂。

  這件事,羅蘭覺得自己沒辦法不過問。

  送信的人去了一趟基督山伯爵府,很快就把回信帶了回來。

  羅蘭拆開同樣用火漆封好的信箋,卻見裡面是完全空白的一張白紙。

  羅蘭茫然了——

  第二天傍晚,唐格拉爾夫人慣例帶著羅蘭前往皇家歌劇院。

  當馬車駛出勃朗峰街的唐格拉爾公館的時候,羅蘭覺得自家門外有個人影,依稀是阿爾貝的樣子。

  當晚,羅蘭又在皇家歌劇院裡見到了阿爾貝,還有基督山伯爵——在她自己那座寬敞的頭等包廂裡。

  阿爾貝手中攥著一枚潮濕而褶皺的手套,想要將這枚手套扔到伯爵的臉上去。

  伯爵則從阿爾貝手中抽出了那枚手套,把它看做是對自己的挑戰。

  因此兩人決定決鬥。

  然而羅蘭出離憤怒了:

  「先生們,我不得不請你們有秩序地分頭離開——畢竟這是在一位女士所擁有的包廂裡。」

  「我沒有義務招待你們向彼此發起決鬥的挑戰。」3


第75章 基督山位面31

  阿爾貝向基督山伯爵發出挑戰之後,氣憤地離開了羅蘭的包廂。

  和他一起同來見證的博尚、德布雷等人簇擁著阿爾貝一起離開,免得他做出更多過激的事情。

  基督山伯爵則在包廂裡留了下來。他倚靠著包廂的邊緣,望著舞台上正在演唱的唐娜·貝爾洛,一面打著拍子,一面輕輕地伴唱——

  「啊,多麼美妙的歌聲啊!」

  「貝爾洛小姐真是巴黎的一枚瑰寶,唐格拉爾小姐,您說是不是?」

  羅蘭卻緊緊地抿著嘴,筆直地坐著,眼裡閃爍著憤怒的光芒——她生氣了,非常生氣。她的氣憤來源於對於事實真相的一無所知,明明就發生在她眼前,她卻依舊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基督山伯爵沒有聽到羅蘭的回答,便回過頭,望著包廂中端坐的兩位女性。

  唐格拉爾夫人顯然不願意惹禍上身,縮著身體坐得遠遠的,手中的扇子拼命搖著,遮著她的臉孔。

  羅蘭卻如一枚春天裡的白楊樹一般筆挺,她那對黑色的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伯爵,見到對方轉過身來,羅蘭沉聲開口:「我需要一個解釋,伯爵大人。」

  自從基督山伯爵踏入社交界,他的表現一向極為紳士,因此極受太太小姐們的歡迎。

  但這一次,基督山伯爵的臉色略微發青,像是罩了一層薄薄的霜。

  聽見羅蘭的問話,他慢慢開口:「小姐,您恐怕,沒有這個資格過問,我與德·莫爾塞夫子爵之間的過節。」

  「對不起,我當然有這個資格。」

  羅蘭肅穆地反駁,「剛剛發生的一切,都是在我的地盤上。」

  她表面上指的是這個包廂,但事實上,伯爵比其他任何人都清楚,這座宏大的歌劇院,整個皇家歌劇團,都是羅蘭的產業。

  這件事只要發生在劇院裡,就與羅蘭有關——這大概算是一個歪打正著的「歪理」。

  伯爵凝視著羅蘭,仿佛覺得她是個女人中的異類。

  她那一雙生氣勃勃的黑眼睛裡壓抑著怒火——她在生什麼氣?

  對了,她眼裡還有同情,她在同情誰?阿爾貝嗎?兩個人雖然婚姻未成,但多少還有些感情?

  伯爵頓時冷笑:「唐格拉爾小姐,看來雖然令尊努力地撮合您與卡瓦爾坎蒂子爵的婚事,您的心依舊站在德·莫爾塞夫子爵那一邊……」

  「最令我同情的人是您——」

  羅蘭大聲說出來。

  伯爵的臉色頓時又白了一層。他的眼光裡有不少疑問,他的嘴唇微微翕動,想要開口問什麼,卻又一時沒問出來。

  唐格拉爾夫人依舊舉著扇子縮在一邊。

  附近的包廂又都聽見了動靜,好奇的眼光紛紛朝這邊轉過來。

  基督山伯爵頓時深吸了一口氣,上前一步,彎腰,執了羅蘭的手,低頭奉上輕輕的一吻。

  「多麼榮幸我竟然得到了小姐的憐憫。」

  伯爵慘笑著,笑容裡同時擁有倨傲與自嘲兩種成分。

  「我唯一想要請求的,是小姐明天上午能夠駕臨香榭麗舍大街三十號,去看一看海蒂。」

  「她說您是她在這座城市裡唯一的好友,也是能夠理解她的人。」

  羅蘭聽到這裡,微微點頭,同時將手輕輕地從伯爵的手裡抽出來,別過頭。她如同一座美艷的大理石雕像一般定在那裡,仿佛已經開始繼續欣賞唐娜的演唱。

  基督山伯爵友好地向唐格拉爾夫人鞠了一躬,然後大踏步地走出了包廂。

  「歐仁妮……」

  飽受驚嚇的唐格拉爾夫人終於敢開口。

  她將手中的扇子掩在口邊,小聲地說:「明天上午,你不會真的去……」

  羅蘭懶得與她多解釋,冷淡地開口:「夫人,您知道的,我一直有固定的時間表。」

  「明天上午,是我去『讀書會』的時間。」

  但是「讀書會」也是可以在香榭麗舍大街三十號舉行的。

  這座大宅第,羅蘭卻還是第一次來。

  她的馬車剛剛在宅院的鐵柵欄門前停下,就有僕人上前詢問,來人是不是唐格拉爾小姐。

  「伯爵大人留下了話,唐格拉爾小姐一到,就請直接到海蒂小姐的套房裡去。」

  羅蘭卻問:「基督山伯爵大人一早就出門了?」

  「是的,一早就出門了。」僕人回答得恭順而鎮定。

  羅蘭卻想:這座宅邸的僕人們恐怕還都不知道,他們的主人一大早出門,是去決鬥去了。

  她很快被引進一組東方風格的小套間。

  這裡的地板上鋪著厚厚的土耳其地毯,走在上面輕飄飄的。

  羅蘭剛剛進門,就聞到了一股帶有玫瑰花香和薄荷氣息的水煙味道,這令她回想到了第一次見到海蒂的情形。

  小客廳門前的珠簾被迅速拉起,羅蘭被女僕們請進客廳。

  她在客廳中站定,女僕們就迅速退了下去,房門被帶上——整座套間裡,就只剩她和海蒂兩個人——

  此刻的海蒂就在她面前:她躺在厚厚的地毯上,手中持著水煙的煙槍,富裕芬芳的水煙從煙管中慢悠悠地騰起,海蒂卻像是渾然忘記了還有水煙這回事。

  她仿佛一枚完全靜止的雕像。

  但這座雕像絕非以前那個完美無瑕的希腊公主。

  海蒂的眼圈發黑,眼窩深陷,眼皮卻腫著。她那雙又圓又亮的大眼睛直直地盯著天花板——顯然並不是在端詳石膏天花板上那繁復而鮮艷的彩繪。

  「我的朋友,基督山伯爵留了話給我,他希望我今天早上來看你。」

  「歐仁妮——」

  海蒂仿佛突然發現了羅蘭的存在,骨碌一下從地毯上翻身坐起,水煙的煙槍被她扔在一邊。

  「海蒂,你是在……擔心伯爵會在決鬥中輸給阿爾貝嗎?」羅蘭問。

  海蒂一聲慘笑:「並不。」

  她忽然矯健地站起來,拉起羅蘭的手,飛快地說:「跟我來!」

  她帶著羅蘭,穿過寬敞的大階梯,直接來到了房間的另一翼。在那裡,她推開房門,讓羅蘭看見伯爵的武器室。

  羅蘭隨海蒂步入這間武器室,仿佛步入一座小型的軍械庫。

  這裡的牆上掛著各種各樣的花式劍、重劍、巨劍,壁爐上還架著一柄日本刀;用玻璃罩著的櫃子裡盛放著長長短短的匕首、短刀、圓月彎刀……希腊式的、土耳其式的,零零總總形形色色。

  另一邊牆壁上則掛著各種各樣的火銃、手銃、鳥銃……牆上安裝了一個鐵制的保險拉門,顯然與為這些武器配備的彈藥都安全地掩藏在這個地方。

  海蒂走進牆上蒙著的一大塊鐵皮,將鐵皮上貼著的一枚紙牌——那是一枚梅花a,上面的梅花四邊各被一枚子彈打掉了。

  羅蘭吃驚不已——海蒂帶她來這個地方,足以證明,基督山伯爵,早已做好了以武力與人動手的一切准備。

  海蒂說得沒錯,除非出現極其特殊的情況,伯爵與阿爾貝的決鬥,伯爵是不會輸的。

  「那你擔心的是……」

  羅蘭望著海蒂。

  她從報上知道了海蒂的身份:希腊雅尼納總督阿裡帕夏的親生女兒。

  這位阿裡帕夏被仇敵殺害之後,海蒂家破人亡,隱姓埋名十多年,終於站出來在法庭上揭露了當年德·莫爾塞夫伯爵為錢出賣主人,殺害帕夏和他的勇士,並充當人口販子的往事。

  海蒂伸出雙手掩住了眼。

  「今天伯爵會殺掉阿爾貝,為他自己復仇。」

  羅蘭深知,海蒂和自己一樣,是個「選手」,但是她與自己不同,海蒂是個「復仇者」,因此能夠不受位面屏蔽的影響,能夠清清楚楚地觀看整個棋局。

  但是羅蘭不明白了:「阿爾貝這麼年輕……伯爵真的很恨他嗎?」

  海蒂伸手把羅蘭一拉,兩人出了基督山公館的武器室,再度回到土耳其風格的小客廳裡。

  海蒂往屋角的轉角沙發上一坐,低聲說:「這是基督山伯爵報復德·莫爾塞夫伯爵的方法——讓他品嘗喪子之痛,用人世間最大的痛苦來折磨他,傷害他,讓他夜不能寐,讓他永生永世後悔自己曾經犯下的罪孽……」

  羅蘭在一旁越聽越是心驚膽戰。

  「那麼,如果唐格拉爾男爵也是伯爵的仇人,伯爵也可以不惜殺掉我,以此來向唐格拉爾男爵報復?」

  海蒂睜開腫腫的眼皮,回頭看了一眼羅蘭:「伯爵不會對女人動手——再說了,殺了你,只要金庫沒有損失,唐格拉爾男爵估計也不會怎麼難過吧。」

  羅蘭:……竟然,有點道理。

  「可是阿爾貝是無辜的。」羅蘭回到正題上。

  「是的,雅尼納背叛事件上,阿爾貝也是無辜的。他受到了他父親的連累。」

  「我無意傷害阿爾貝——可是在這個位面裡,人不是獨立的個體存在;阿爾貝的命運和他的家族姓氏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因此傷害已經造成,無可挽回。」

  羅蘭補充一句:「伯爵更加要用一場決鬥,徹底毀滅一條無辜的傷害,以消滅他心中的仇恨。」

  「是這樣!」

  「如果不這樣做,他就沒有存在的意義——那樣的話他會甘願在決鬥中被阿爾貝殺死。」

  海蒂低下頭,憂郁不已地問:「因此,我一直想問你,究竟什麼樣的才是『完美復仇』?」

  「完美復仇?」羅蘭問。

  身為一名復仇者,海蒂不止一次流露出,她執著於「完美復仇」。

  「海蒂,我的朋友,此前你在貴族院對德·莫爾塞夫伯爵的打擊,在我心目中,堪稱是一次『完美復仇』。」羅蘭回答。

  報刊上的報道雖然都只是文字,但是將海蒂在貴族院作證時的舉動詳詳細細地記述下來,甚至連神態都描摹得活靈活現。

  海蒂將德·莫爾塞夫伯爵的罪孽和醜行公之於眾,陳述和提供證據都恰到好處,還有最後那一腔發自肺腑的控訴——

  揭露罪行,將之訴諸法律與大眾,莫過於懲惡揚善最妥當的方式。

  海蒂在羅蘭心裡簡直是一個有勇有謀的女俠士。

  「是呀,」海蒂卻坐在轉角沙發上,抱著雙膝,整個人蜷成小小的一團,「在那之後,位面提供的『植入式仇恨』終於釋放掉了,因此我能夠更加理性地看待這件事。」

  「植入式仇恨?」

  羅蘭為這個新概念所震驚——海蒂以前提起過,制作方會讓進入位面的「復仇選手」感受到仇恨。但她沒有想過,這種仇恨,竟然會是以「植入」的形式完成的。

  難道,位面制作方為了讓「真人秀」顯得更加逼真,真的給位面的選手植入仇恨一類的「情緒包」嗎?

  海蒂看見了羅蘭眼中的震驚,頓時伸出手,給她看自己手中那枚像是銀質耳環一樣的,小小的一枚東西:「這就是,植入式情感體驗。」

  「只要戴上它,你就能夠體會到劇中人物的情感,能夠體會到愛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的強烈感受,你對你的仇敵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這種仇恨折磨得你夜不能寐,一定要做點什麼才能讓自己平靜。」

  「歐仁妮,想要試試嗎?」

  「我只要將它戴在你的耳垂上,你就能體會到我的全部心路歷程,能理解我為什麼甘願放棄最為寶貴的自由,甘願以一個女奴的身份,藏身在巴黎的鬧市裡,伺機復仇。」

  「當然,你不用太擔心——你不是這個『情緒包』的主人,而且它已經被『釋放』了,不會一直粘著你。我給你戴上,片刻功夫就取下來。」

  「事實上這個『情緒包』我自從進入位面起就一直戴著,直到昨天它才自動脫落。」

  海蒂嘆了一口氣,顯然這個小小的「植入式情緒包」曾給她帶來強烈的痛苦。

  鬼使神差地,羅蘭點了點頭。

  於是海蒂伸手,將這枚「耳環」戴在了羅蘭左耳的耳垂上,給她帶來小小的一陣刺痛。

  瞬間,羅蘭眼前的景像馬上變了——

  她仿佛置身於東方的貴族王庭,眼前的建築擁有一道又一道優美的弧拱,和繁如星辰的浮雕裝飾。

  遠處清澈見底的花園水池旁,女人們在歡笑戲水。男人們坐在爬滿藤蔓的花棚下笑著談天。遠處有音樂聲隱隱約約地傳來——

  這種感覺太真切了,羅蘭瞬間就感受到了寧逸而溫馨的……幸福。

  一個女人向羅蘭走來,陽光從她背後照耀著羅蘭的眼睛,以至於女人面龐的邊緣出現了極其溫柔的星芒。

  她張開雙臂,呼喚著海蒂的名字——於是羅蘭感受到了愛,那種來自母親的,由血緣而締造的溫暖愛意。

  一轉眼,一切就都被毀滅了。

  火焰騰起,耳邊響著密集的槍聲,阿裡帕夏大聲呼喊著「火|藥守衛者」的名字,消失在火繩槍的射擊而形成的煙霧裡。

  轉眼伊斯坦布爾的城頭上,高高懸掛著阿裡帕夏的人頭,身邊的女人慘叫一聲栽倒在地面上,再也沒能醒來……

  這種情緒極其短暫,因為海蒂很快就把戴在羅蘭耳垂上的「耳環」給取了下來。

  但這種情緒是極其強烈的,片刻之間,似乎就已經在羅蘭的血管裡刻下了痕跡。

  於是,羅蘭滿頭是冷汗地從這夢境中醒來,她臉色蒼白,伸手去握住海蒂的雙手:「我的朋友,我從沒想到過會是這樣的……」

  如果在這個位面裡的每一天,都要忍受這種情緒的困擾——羅蘭深刻體會到了海蒂的感受。

  她依舊持有這種觀點,仇恨是客觀存在的——你無法拉住一個人讓他不去復仇,因為仇恨是雙向的,阻止復仇,等同於讓這個懷抱仇恨的人不斷地去加害自己。

  關鍵在於這復仇是否出於正義,以及手段是否正當。

  「是的,歐仁妮,我被它困住了。」

  海蒂握著羅蘭的手,眼中漸漸流出淚水。

  「歐仁妮,我覺得伯爵也是一樣,終身被仇恨所困。不完成復仇,就永遠沒辦法從這種情緒中走出來。」

  「脫困之後,我逐漸清醒,卻又感覺到了痛苦與後悔,因為這種仇恨不可能不給無辜的人帶來傷害。」

  「歐仁妮,你告訴我,親愛的朋友,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完美復仇』嗎?」

  誰能想到呢?

  絕世美艷的海蒂,奔放不羈的海蒂,有勇有謀的海蒂……此刻竟然流著淚,緊緊握住羅蘭的雙手,試圖從朋友這裡得到安慰與答案。

  突然,基督山伯爵的這座大宅似乎出現了一陣騷動。

  一名女僕打開了客廳的門,向內通報:「大人回來了。」

  羅蘭與海蒂對視一眼,她能看到海蒂眼裡的痛苦:

  既然伯爵回來了,就意味著阿爾貝死了。

  羅蘭忍不住又想起海蒂說過的:「傷害已經造成,無可挽回。」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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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基督山位面32

  「不,阿爾貝沒有死。」

  「決鬥並沒有發生。」

  「那個孩子……向我道歉了。」

  基督山伯爵走進海蒂的小客廳,把早間那一場「決鬥」的結果告知海蒂和她的客人羅蘭。

  就羅蘭所見,海蒂非常驚訝。

  但是基督山伯爵似乎對此並不意外。他只是陳述了一件事實,而這件事完全像是發生在別人身上似的——

  阿爾貝向基督山伯爵道歉了;

  就自己的父親曾經對基督山伯爵造成的極度苦難而表示道歉。

  海蒂在弄清全部原委之後,低下頭感慨:「這樣一來,他就更加沒法在巴黎立足了。」

  這個「他」,顯然指的是阿爾貝。

  無論內情是什麼,巴黎的上流社會都只會將阿爾貝高尚的行為看做是一個懦夫在退縮。

  人們無法理解:挑戰者固然勇敢;而道歉,在某種程度上,更加需要勇氣。

  羅蘭卻抬起頭,看向基督山伯爵,不客氣地說:「事實上我認為阿爾貝有資格向您挑戰。」

  伯爵的眼神轉向羅蘭,出奇的是,他的眼神裡非但沒有憤怒與責難,反而有些鼓勵。

  這位代表上帝來到人間的復仇者似乎在說:說說看,站在你的角度說說看。

  羅蘭與基督山伯爵和海蒂的立場不同,她更加客觀,或者說更加偏向阿爾貝。

  她相信阿爾貝和她一樣——他們站在被復仇的一方,多半是因為他們的父輩曾經犯下的罪行。

  「阿爾貝有資格向您挑戰——為了您對他的欺騙與隱瞞。」

  提到「欺騙」兩個字的時候,基督山伯爵似乎被震了一震,緊接著他流露出譏諷的笑容,比了一個手勢,似乎在說:小姐,請繼續。

  「您在羅馬時接近他,幫他的忙,並且要求他把您介紹給巴黎的社交界。」

  「他照做了,沒有半點懷疑。」

  「您從不知道他是怎麼在全巴黎人面前談論您的,可我作為一個從小就和他認識的伙伴,我可以發誓,阿爾貝是掏出一顆真心對您的。」

  「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在維護您。」

  伯爵沉默著,海蒂在羅蘭身邊繼續抱著膝,低著頭。

  「好,您之後來到巴黎,阿爾貝把您當做上賓接待,帶您步入巴黎的社交場合。他把您當做朋友,甚至是可以求助的人生導師——」

  「您難道能否認,他曾經不止一次在您面前談論過與我的婚事?」

  基督山伯爵那兩道濃黑的眉毛向上一挑,盯著羅蘭。

  唐格拉爾小姐這個年紀的年輕姑娘,敢於開口談起自己婚事的人可並不多。

  但是羅蘭很鎮定,就像是在談別人的感情生活一樣。

  於是伯爵點了點頭:「確實,阿爾貝曾經不止一次向我提起過對您的情感。我有理由相信,他對您……」

  「對不起,」羅蘭開口打斷,「在我們從本來的話題偏移之前。」

  「我只需要您回答一句,您是否有意在阿爾貝面前隱藏了您前來巴黎的目的……以及您是否在阿爾貝面前還有別的隱瞞與欺騙?」

  羅蘭身後,海蒂幽幽地嘆出一口氣。

  「是的,就在這間小客廳裡……」

  就在這間小客廳裡,海蒂也曾從頭至尾講給阿爾貝聽過,那個來自希腊雅尼納的,遙遠的故事。只不過將關鍵的人名都「有所保留」,以至於阿爾貝從未意識到這件事與他自己有任何關聯。

  這下羅蘭終於可以理直氣壯地質問了。

  「所以,請您大聲地告訴我,是否出於復仇的正當目的,您就可以任意地撕扯一個年輕人的信任,利用他的友誼,在他發現真相以後,再把他當做用來傷害其父母情感的工具?」

  「您究竟有沒有把他當一個獨立的人看待?」

  基督山伯爵再次像在歌劇院時那樣,面罩寒霜。

  「他所承受的那一點點痛苦,與我所經歷過的相比……」

  「可是他不是造成您痛苦的來源。」羅蘭再一次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伯爵的話。

  「不要這樣看著我,」羅蘭望著面前伯爵那張僵硬的臉和眼瞼微微放大的雙目。

  「站在這裡質問您的,不是我。」

  「——而是您心底的聲音。」

  「是您自己,您在心底反反復復地問,這樣的復仇因何而『不完美』。」

  「這就是『不完美』的原因。」

  「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復仇是『完美』的,因為從它存在的第一天起,就意味著傷害,不論是對他人,還是對您自己——」

  羅蘭話音剛落,她忽然見到伯爵的嘴角微揚,竟然在向自己凄然而笑。

  「小姐,您說得對。」

  「這一場復仇從一開始,就注定無法完美。」

  「可我卻偏偏為了一個賭約,被永遠地困在這一場仇恨裡……」

  突然,海蒂小客廳裡響起了急促的鈴聲。

  客廳裡的三個人同時一震。

  伯爵像是被從他自己的思緒中驚醒一樣,恢復了他鎮定自若的態度。

  他向眼前的兩位小姐略一躬身,拉開了客廳的門。

  「貝爾圖喬,什麼事?」

  「德·莫爾塞夫伯爵前來拜訪您。」站在門外的管家小聲回答。

  「那兩位呢?」

  伯爵顯然對訪客毫不在意,更在意的是冠以「德·莫爾塞夫」姓氏的另外兩人。

  「德·莫爾塞夫子爵回家去了,伯爵夫人正在收拾東西,看起來是要離開伯爵府邸。」

  「知道了。」

  伯爵簡短地回答,轉身看了看客廳中的兩位年輕姑娘,嘆了一口氣,沒有再多說什麼,直接離開。

  羅蘭身邊的海蒂終於松弛下來,她盤腿坐在地毯上,弓著腰,將兩只手撐在膝蓋上,轉臉望著羅蘭,「吁」地出了一口氣。

  「我還從沒有見過任何人,敢這樣在伯爵面前說話。」

  羅蘭苦笑著搖手,說:「我也沒想到啊,可是心裡想到了這些,就一股腦兒全都說出來了。」

  她還是有點兒不明白:「剛剛伯爵說的『賭約』是什麼意思?」

  海蒂搖了搖頭:「我從沒聽說過這個——話說基督山位面我在來之前刷過十幾季,從來沒有聽說過伯爵和他人有什麼『賭約』。」

  羅蘭想了想,說:「難道是……完美復仇?」

  海蒂也覺得有這個可能——按照她的說法,基督山伯爵曾經多次提到「完美復仇」,似乎他一直在追求這個。

  兩個年輕姑娘商量了一陣,覺得她們在本季位面結束之前還是暫時先別琢磨這些,免得一起鑽進牛角尖裡去。

  「聽起來,阿爾貝和德·莫爾塞夫伯爵夫人將會離開家,與過去決裂。」羅蘭有點擔心阿爾貝的命運。

  「確實如此……」

  海蒂剛剛接下了羅蘭的話,馬上反應過來。

  「哎呀我是不是劇透了?」

  羅蘭:難得海蒂和她家的經紀貓一樣,這麼害怕扣獎金?

  「這件事現在應該正在發生,所以我應該不算是違規。」

  海蒂松了一口氣。

  「可是你現在已經完成了復仇,但是卻因為復仇時對無辜者造成了傷害而感到心理愧疚,對不對?」羅蘭問。

  海蒂望著羅蘭:「是的……至少我無法做到心安理得。」

  「這件事的後果是,阿爾貝在巴黎身敗名裂,失去了所有的朋友……當然他那些酒肉朋友原本就算不上是什麼朋友。」

  「而多年來養尊處優的德·莫爾塞夫伯爵夫人,則因為離開她那位有罪的丈夫,放棄了一切財產,從此生活陷入貧困。」

  「同時她又因為嫁給了陷害自己情人的人,所以自責不已,難以釋懷。」

  羅蘭:……?嫁給陷害情人的壞蛋?

  難道她這又是誤入了狗血位面了嗎?

  等等,德·莫爾塞夫伯爵夫人是嫁給了陷害情人的仇人——也就是德·莫爾塞夫伯爵,基督山伯爵向德·莫爾塞夫伯爵尋仇——那麼德·莫爾塞夫伯爵夫人是……基督山伯爵的昔日情人。

  關系太復雜了,羅蘭伸手抱頭。

  海蒂卻揚揚手說:「唉,我真的不能再多說了。」

  「歐仁妮,在我看來,整個位面就屬你最足智多謀。」

  羅蘭:……過獎了!我其實只會種田。

  「你幫我想想看,我們還能做點兒什麼來……挽救的嗎?」

  「挽救?」

  從海蒂口中聽見這個詞,羅蘭也是吃驚的。

  但是仔細一想,她多少也能理解:

  位面給「復仇選手」植入的「仇恨情緒包」太過強大,令海蒂精心籌劃,全心全意完成復仇。

  但是一旦完成復仇,這個「情緒包」就立即釋放了。

  海蒂不再那麼痛恨阿爾貝一家,回頭一看,自然覺得有些人無辜受累,蒙受了無法彌補的損失。

  於是她低下頭,略想了想,說:「我以前一直是種田位面的。」

  海蒂點點頭表示了解。

  「現在到了這樣的位面,我就總是嘗試套用『種田』的思路來看看能不能解決問題。」

  「你剛才提到了阿爾貝的困境,那麼我就想問——『種田』能夠幫助阿爾貝和他的母親嗎?」

  海蒂吃驚地張開口:「你是說,種田?」

  「巴黎的那些菜園嗎?」

  羅蘭搖搖頭:「巴黎的肯定不行。但是在巴黎之外我還有一大片葡萄園、一個酒莊,和一個蔬菜種植園。」

  海蒂一雙眼睜得圓圓的:「好家伙,你在巴黎城裡買下了皇家歌劇團——我覺得『種田』種到這份兒上已經很厲害了,你現在告訴我你在巴黎之外還有那麼多產業?」

  羅蘭謙虛:「也不算是很多啦!」

  「地點是……」

  「蒙萊裡,在巴黎往奧爾良去的大道附近,大約幾十法裡,騎快馬只需要半天。」

  海蒂立馬盤著腿開始思量起來:「這樣啊……」

  阿爾貝在完成了那一場扭轉人生的「決鬥」之後,回到家。

  在那裡,他拋棄了過去,也放棄了屬於德·莫爾塞夫這個姓氏的全部財產,和他的母親一起,他們聯手將父親和丈夫棄之身後。

  德·莫爾塞夫伯爵於當天飲彈自盡,用鮮血洗刷自己的罪孽,給仇恨暫時畫上了一個據點。

  但是阿爾貝依舊痛苦。

  當一個人曾經那樣習慣了財富、地位、名譽、享樂,習慣了坐在頭等包廂裡欣賞劇院大廳裡熙熙攘攘的人群,習慣了寫一個便條中央市場的攤販就會送來好酒和一整打來自諾曼底的新鮮牡蠣……

  阿爾貝痛苦著,雖然他從不後悔。

  他將母親安置在聖日耳曼區的一座小公寓裡,自己則四處奔走,想盡辦法要籌集一點錢款。

  他從未做過這種事。

  因此一籌莫展。

  下午,太陽消失在雲層之後,巴黎這座龐大的都市上空,屬於冬日的那種灰蒙蒙的陰郁再次占了上風。

  阿爾貝走在街上,自責他的無用。

  他幾乎沒有任何辦法能夠籌夠錢,能把母親帶回南方的馬賽去。

  除非他出賣自己,把自己賣個好價錢。

  「天無絕人之路……」

  他想起了基督山伯爵的經歷,便覺得上天其實還是很仁慈,暫且為他保留了寶貴的自由。

  他想到這裡,頓時下了決心——就這麼決定了,頂替他人的名字,報名去參軍。

  這樣才能為母親換取足夠的生活費。

  「上帝會保佑我,我去戰場是為了出人頭地的。」

  阿爾貝的個性:驕傲、勇敢、樂觀,蔑視一切苦難。

  他理所當然地忽略了前往北非戰場的大部分士兵,都是被當做「炮灰」來使用的。

  恰在此刻,阿爾貝身後的街道上突然響起了整齊的馬蹄聲,一匹駿馬正從他身後迅捷無比地趕來,眼看就要擦身而過。

  馬蹄聲絲毫沒有停頓,在經過阿爾貝身邊的時候他卻覺得有一股力量圍住了他的腰,輕輕一提,已經將他帶上了馬背。

  阿爾貝手忙腳亂地伏在一枚馬鞍上,巴黎那鋪著菱形小石塊的地面在他眼前飛速掠過——這匹駿馬竟然一點兒也沒有減速。

  阿爾貝驚出一身冷汗,他總算是扶著馬鞍,慢慢坐正,跨坐在馬背上。

  這時他才留意到側坐在自己面前的馬鞍上,竟然是一位穿著巴黎最時髦的束腰長裙,戴著長面紗的年輕姑娘。

  她飄逸的黑色長發用發網束著,發網上點綴著一點兩點,閃閃發光的,都是小粒的鑽石。

  「歐仁妮?」

  阿爾貝又驚又喜,長久以來一直積累在心底的那一點兩點感情又漸漸開始萌芽。在家裡出了那樣的事之後,和唐格拉爾小姐聯姻,就完完全全變成笑話了。

  阿爾貝與歐仁妮,經過了這麼些年的相處。盡管他們相處的時候從來不乏爭吵,可是他對歐仁妮……不可能沒有感情。

  大約是難以得到的東西更顯得珍貴,這種感情在安德烈亞出現之後,萌生得更為熱烈——終於徹底碎裂,完全成為無聊的妄想。

  可是在他最困頓最無助的時候,這個少女將他提到了馬上。

  阿爾貝嘗試去擁抱她的細腰,又唯恐惹惱了驕傲的女伴,回頭把他整個人扔下馬。

  就這樣,風馳電掣著,兩人一馬,疾馳出巴黎,沿著去往奧爾良的道路南下。

  直到暮色四合,馬匹和少女帶著阿爾貝來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阿爾貝這時才驚慌起來。

  「歐仁妮,這是哪裡?」

  「我媽媽還在聖日耳曼的小公寓裡。我不回去她不知道會怎樣著急。」

  「吁——」

  少女勒住了馬,突然轉身來了一拳,正好打在阿爾貝的腰上。

  阿爾貝「撲通」一聲地掉下馬去,「唉喲」一聲地捂著肚子,蜷成一團。

  這手勁也太大了,完全不像是歐仁妮那樣的富家千金。

  「把他關到那邊的柴房去。」

  少女的聲音嬌媚而冷酷,阿爾貝驚覺他聽過這個聲音,卻從未聽過這個聲音說法語。

  「海蒂……」

  阿爾貝終於認出了把他帶來這荒郊野外的人——他從未想到過,那個永遠端坐在基督山伯爵的劇院包廂裡,渾身掛滿鑽石的美人兒,竟然有這麼好的身手。

  他竟然落到了她的手裡?

  「求求你……我媽媽……」

  阿爾貝認栽了,此時此刻他唯一想到的,就是母親會不會因為晚飯沒有著落而難過,又因為見不到他而傷心哭泣。

  海蒂揭下了面紗,手裡的馬鞭劈空一揮,「啪」的一聲脆響。

  頓時七八個莊稼漢搶上來,扭住阿爾貝的胳膊,三下五除二,就把他關到了附近的一座柴房裡。


第77章 基督山位面33

  正當阿爾貝與海蒂在往奧爾良去的大道上狂奔的時候,羅蘭正在聖日耳曼區的那間小公寓裡。

  她坐在德·莫爾塞夫伯爵夫人的對面。

  這是一個很寒磣的房間,只有寥寥幾件家具——牆上貼著廉價的灰色牆紙,壁爐卻出奇地干淨,似乎它被砌成之後,從來就沒有生過火。

  德·莫爾塞夫伯爵夫人滿懷疑惑地上下打量著羅蘭。

  羅蘭也在打量著她:自從她進入這個位面以來,她還從來沒有這中機會,與伯爵夫人面對面談過話。

  這位四十歲出頭的昔日貴夫人,外表看起來依舊美貌、尊貴,盡管穿著十分樸素。

  即便在短短幾天內遭受了可怕的打擊,伯爵夫人依舊挺直了腰板,揚著頭顱,帶著親切的表情,望著羅蘭。

  「您可能並不喜歡我。」羅蘭自嘲地揚了揚嘴角。

  「歐仁妮,恕我直言,因為你父母的關系,以前我對你,確實多少有些成見。」伯爵夫人說話很直接,「但是今天我很感謝你來看我。」

  終日枯守在這樣一間巴掌大的小公寓裡,面對因為貧窮而接踵而至的困窘,伯爵夫人很感激羅蘭的探視——這能將她從自己那無窮無盡的憂傷裡稍許拽出來一會兒。

  「但是我今天請您來,是想邀請您去鄉下小住一段時間的。」

  「去鄉下?」

  羅蘭的提議令伯爵夫人異常吃驚。

  「事實上,阿爾貝現在就在前去的路上。他今天沒法兒和您一道用晚餐了。」

  「為什麼?為什麼阿爾貝會不知會一聲,突然離開巴黎?他不是這樣的孩子。」伯爵夫人的聲音裡透出緊張。

  「他……」

  羅蘭稍許頓了頓,似乎是考慮怎麼措辭。

  「他也沒辦法預知這一點,所以沒法兒知會您。」

  伯爵夫人輕輕皺起了眉頭。

  「歐仁妮小姐,所以,這並不是阿爾貝的主意,而是你的主意,對不對?」

  羅蘭點頭:「是的,是我和另一個朋友的主意。」

  「你們……劫持了我的兒子?」

  伯爵夫人小心謹慎,但最後還是選擇了「劫持」這個字眼。

  羅蘭頓時笑了:「不,只是『邀請』而已。只不過這份『邀請』,阿爾貝不曾事先預知。」

  她也不知道海蒂會用什麼手段「請走」阿爾貝,真要說是「劫持」其實也不是不可能。

  「我們覺得您有權利了解,阿爾貝今天去打聽了參軍的事宜。他想要頂替他人服兵役,前往駐扎在北非的軍團,以此換回一筆錢,供養您在法國的生活。」

  伯爵夫人頓時捂住心口驚叫一聲:「哦我的天主,我的阿爾貝,這個傻孩子……」

  「我們當然都相信阿爾貝的能力,相信他加入軍團之後能夠立下戰功,平步青雲……」

  羅蘭努力讓自己的話顯得「高情商」一些。

  「但是為什麼阿爾貝的勇氣與能力,要應用在對外侵略戰爭上,並且讓他冒如此巨大的風險?」

  身為母親,伯爵夫人馬上就接受了羅蘭的說辭。

  她哆嗦著向羅蘭伸出手:「歐仁妮,你是對的。」

  「我無法再承受失去阿爾貝的痛苦了。」

  「因此我們的建議是,請您和阿爾貝到鄉下去住一陣,在那裡有廣闊的空間,能讓您,讓阿爾貝都施展所長。」

  「讓我……」

  伯爵夫人驚訝的表情完全泄露了她的心思:恐怕她已經將自己認作是一個廢人了。

  「屆時我還另有需要您幫忙的地方,到了蒙萊裡我再對您解說。」

  「蒙萊裡?」

  伯爵夫人喃喃地說。

  「這個名字我很熟悉。」

  「似乎幾天前我還在向這家公司預定夏季舞會上要用的果蔬和鮮花。」

  「現在卻已經接近冬天了。」

  「是的,」羅蘭回答,「蒙萊裡的蔬菜種植和葡萄園是一片很大的產業,能夠養活勤勞和聰慧的人。」

  「可是阿爾貝……」

  伯爵夫人一臉的憂愁,「我從沒想像過,阿爾貝能夠與鄉村、土地聯系起來。」

  「不像我……」

  「現在的我,寧願付出全部讓時間倒流,讓我能夠回歸從前的小漁村,守著一張大漁網和一點點漁獲生活。」

  她顯然希望這起伏跌宕的、戲劇性的一切從未發生。

  「他會的,他會愛上土地的。」

  羅蘭柔聲安慰。

  「土地是我們的根基,是力量的源泉。我們在土地上扎根,汲取養分,也借此撫慰心靈,愈合創傷……」

  「在經歷這了一切之後,阿爾貝會明白的。他會發現,只有土地是值得為之奮鬥的。」

  「遠離都市的浮華,鄉村能把他塑造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伯爵夫人眼中飽含熱淚,向羅蘭抬起頭來。

  「歐仁妮,是什麼讓你願意為我們做這一切?」

  「但不論是出於什麼原因,我和阿爾貝都感激你的這一份心意。」

  面對伯爵夫人的問題,羅蘭想了想,小心翼翼地作答,以盡量避免觸碰對方心裡那一道可怕的創口:

  「這背後的原因其實是……我認為您並沒有錯。」

  她是個很聰明的姑娘,即便制作方屏蔽了整個復仇事件,但是她依靠從海蒂那裡得到的一點點信息,大致拼湊出了德·莫爾塞夫夫婦和基督山伯爵,這兩男一女之間的復雜恩怨。

  伯爵夫人僵在那裡,嗚咽聲更在喉嚨深處,她似乎想要張開雙臂,抱著這個陌生女孩痛哭一場。

  卻聽羅蘭繼續往下說:

  「是的,我認為您沒有錯。」

  「您有權選擇嫁任何人。而任何人都沒有資格因為您的決定而責怪您。」

  「即便您嫁的人,背後掩藏著陰暗的秘密;您作為不知情的一方,也同樣是受害者。」

  「既然您已經放棄了德·莫爾塞夫伯爵的姓氏和財產,那麼您就有權重新來過,在這個世界裡堂堂正正地生活。」

  伯爵夫人無聲地向上空舉起雙手,然後掩住了自己的面孔。

  淚水像是斷了線的珠子,從她的雙手下方滾落。

  「但我確實是錯了……人生中最好的時光,全部都錯付了……」

  伯爵夫人啜泣著說。

  「我在『中田位……』,我在鄉下聽說過一句話,」

  羅蘭差點兒就說錯了話,趕緊改口。

  「每個人都擁有過去,可是一直盯著過去,拒絕看向未來,那麼枝頭就永遠也不會結出下一季的果子來。」

  「夫人,您還很年輕,您擁有健康,在這一點上,您已經比這世上不少人都幸運。」

  「更何況,您還有阿爾貝……」

  羅蘭說到這裡,伯爵夫人已經再沒有任何理由可以拒絕了。

  她向羅蘭伸出手,流著淚說:「歐仁妮,好孩子,帶我去見阿爾貝吧!」

  羅蘭終於松了一口氣,微笑著開口:「夫人……」

  伯爵夫人也向她回報以同樣的微笑,柔聲說:「歐仁妮,你可以叫我梅爾塞苔絲。」

  阿爾貝一到蒙萊裡,就被關在了柴房裡。

  天色全黑以後,有人給阿爾貝送來了兩塊黑面包和一罐子清水,甚至還有一條毛毯。

  東西一送到,柴房的門立即重新鎖上。

  阿爾貝可是在羅馬強盜的手裡也照睡不誤的人,這回他也是一樣的鎮定。啃了兩口面包,勉強充飢之後,他自嘲地笑:

  「這兒的伙食真不錯!」

  雖然和以前錦衣玉食的生活沒法兒比,可也比前幾天忍飢挨餓的日子略強些。

  阿爾貝裹緊了毯子,靠在柴房的板壁上,努力抗拒夜間的寒意。

  「這兒的生活也挺不錯!」

  阿爾貝故意大聲說,給自己打氣。

  「要是媽媽也知道我過著這麼好的日子就好了。」

  年輕人裹著毯子嘆了一口氣,想起困守在巴黎的母親不知會擔心成什麼樣兒,阿爾貝心裡就萬分難過。

  忽然柴房外面有個清脆的女聲一聲長笑:「放心,會知道的。」

  阿爾貝聽聽,還真的是海蒂的聲音。

  那個一直在基督山伯爵身邊,美艷絕倫的希腊公主,竟然把他從巴黎一路帶到了這個……不知是哪裡的地方;

  可笑他竟然還把海蒂當成了是歐仁妮。

  他磨著後槽牙,問:「你還嫌騙得我不夠苦嗎?」

  「對,還嫌你不夠苦。」

  海蒂的聲音在柴房外面回答。

  「你父親虧欠我的,你這一輩子都還不完!」

  阿爾貝衝口而出:「父親是父親,我是我!」

  海蒂卻說:「上帝說過,一個人的罪孽若是還不完,就讓他的子輩和孫輩去償還。」

  阿爾貝:……?

  他終究是個心地良善的年輕人,一旦回想起海蒂在基督山公館的那個小房間裡向他描述過的慘烈往事,頓時心中戚戚,隔了半晌,才回答:

  「那你要我怎麼補償?」

  少女冷笑著:「等明天你就知道了。」

  一夜無話。

  第二天一早,柴房的門「嘩啦」一聲打開。一個瘸腿的老農站在門口,衝阿爾貝一揚手,示意讓他跟著來。

  阿爾貝在柴房凍了一晚,現在正渾身僵硬,勉強站起來,跟著老農來到了一個工棚一樣的地方——他聞到了香香甜甜的氣味,精神為之一振。

  那個瘸腿的老農回頭,見阿爾貝還跟著他,就指了指擺在一旁的陶盤。

  阿爾貝這才注意到,這裡人手一個圓圓的陶盤。他趕緊自己也拿了一個。

  一隊人排著隊向工棚裡走去。在那裡,阿爾貝總算看見了香氣的來源——一口巨大的鐵鍋,鐵鍋裡正熬煮著燕麥粥。

  粥是用牛奶熬煮的,散發著誘人的奶香氣。

  輪到阿爾貝的時候,他將陶盤遞上去,守在大鐵鍋一旁的廚娘頓時伸出勺子,給阿爾貝的陶盤裡邀上一大勺燕麥粥。

  「等等,小伙子,別走!」

  剛剛想要端著盤子離開的阿爾貝被廚娘叫住,廚娘又往他的粥上加了一小塊黃油,另外用勺子盛了一點點糖灑在粥上。

  「謝謝您,您真是太好了。」

  阿爾貝頓時得意起來,覺得自己年輕有為、相貌英俊,連見了第一面的廚娘都為之心折。

  誰知廚娘努了努嘴:「大家都是一樣的。」

  阿爾貝往別人盤子裡看了看,果然見到每個人的燕麥粥上都放著一小塊漸漸融化的黃油,撒著一把棕色的糖。這一把糖粉被燕麥粥的熱力一逼,竟然釋放出誘人的香氣——

  廚娘撒給他們的糖竟然是摻了肉桂粉做成的肉桂糖。

  阿爾貝驚訝不已:這究竟是什麼地方,他周圍都是其貌不揚的莊稼漢,竟然能享用這麼好的早餐。

  誰知除了這一勺粥以外,每個人都還能分到一個小圓面包和一截煎香了的鹹肉。

  這中香氣刺激了阿爾貝的飢腸轆轆,年輕人趕緊找了個位置坐下來,三下五除二就把面前的早餐全都消滅了。

  早先那位瘸腿的老農就坐在阿爾貝身邊,一面羨慕著年輕人的好胃口,一面說:「吃吧,多吃點,待會兒要干很久的活。」

  ——原來這裡的人都是干重體力勞動的。

  好吧,看著這頓相當豐盛早餐的份上,就勉強幫這些人干一點活吧。

  阿爾貝這麼想著,東張西望了一陣,見到工棚裡的條桌前面還坐著一名貌似眼盲的中年人,他的妻子正坐在他身邊,輕聲細語著,指點他去探索擺在桌面上的粥碗和面包。

  連殘疾人都要被迫去干活兒不成?

  阿爾貝頓時怒火上衝。

  他心裡頓時生出一中使命感——老天讓他來到這個地方,一定是要讓他為這裡受了不公正待遇的人們打抱不平。

  誰知一個艷光四射的美人走進了工棚,她臉罩寒霜,用地道的法語問所有人:「吃完了嗎?吃完了就趕緊下田!」

  阿爾貝敢怒不敢言——因為這個美人正是海蒂,她手裡還提著一條馬鞭。這條馬鞭雖然從來沒有抽在他身上,可是他還清楚記得海蒂向空中揮鞭的凶悍模樣。

  「竟然還是歐仁妮更溫柔一點。」

  阿爾貝這時不得不承認,他的小青梅在脾氣方面可能更勝一籌。

  所有人都站起來,去屋角取了農具,准備下地干活。

  只有那名盲眼的農夫和他的妻子依舊坐在桌邊,旁若無人地繼續用餐。

  阿爾貝很為他們擔心。

  令阿爾貝擔心的,還有那名瘸腿老農——老農一瘸一拐地走著,手裡卻提起了一柄鋤頭。

  阿爾貝趕緊走上去,壓低聲音問那名將他從柴房裡放出來的老農——

  「有什麼可以幫您的嗎?」

  老農老實不客氣地指點:「看見那邊一大片野地嗎?東家讓把那一片地盡快開墾出來。我得去把地上的雜草和荊棘都鋤了才行……」

  還沒等老農把話說完,阿爾貝已經直接接下了他的鋤頭,搶著上去,替人干活去了。

  如果這是在巴黎,阿爾貝肯定不會這麼做。

  他不敢屈尊參與普通人的勞作,因為他的手太白,又沒有繭子,恥於用這一雙手從事任何需要奉獻體力的勞動。

  但這是在鄉村,沒有任何人認識他,誰會管他以前是什麼身份?

  更令他心熱的,是從他心底油然而生的那種正義感——

  這裡有人被迫付出勞役,無法反抗。他能多幫一點,別人的負擔就會輕一點。

  因此阿爾貝勞動起來格外勇猛:只用一個上午,他那雙握鋤頭的手,就被磨出了水泡。

  「年輕人……」

  瘸腿的老農無語地望著對面的青年,「你是不是從來沒有干過農活?」

  阿爾貝:你說對了。

  老農繼續說:「使用那邊的工具,比用鋤頭更快更省力。」

  阿爾貝:……

  他只能轉換另一個話題:

  「你們被那個女人持著鞭子被迫干活兒,為什麼不反抗,不去告訴鎮上的憲兵?」

  老農愈發無語:「年輕人,那個美人是我們東家的朋友,而且她手持皮鞭,盯著不讓跑的,只是你一個人!」

  阿爾貝:……

  原來海蒂真的只是逼著他一個人來干活兒的。

  阿爾貝心裡頓時又憋了滿滿的怨氣,下午繼續奮勇揮起鋤頭干活,到了傍晚開飯之前,他覺得自己全身就像是被人打了一頓似的,幾乎散了架。

  他直接四仰八叉地躺在一片新開出的土地上,他再也顧不上什麼形像了——出奇的是,他心裡竟然也不再起什麼波瀾。

  出事之後他曾經無數次在心底埋怨命運對他的不公,到了這時,他竟然真的不想再埋怨了——他只想要一張床鋪,讓他休息,他准保能夠鼾聲如雷地一覺睡到明天早上。

  再沒有痛苦、自毀、自怨自艾,也不再會有前途茫茫的困惑。

  現在他真的只想休息。

  「起來了,年輕人!」

  耳邊響起老農快樂的呼聲,「跟著大伙兒一起去吃飯,今天晚上有紅酒燉雞……」

  阿爾貝:光聽這菜名我就餓了。

  在起身之前,他再度閉上眼睛,體會了一下躺在這裡的感受。

  背後的土地是溫暖的,而且完美地支撐著他。

  明明是拼死拼活地勞作了一整天,現在阿爾貝心裡卻只有難以言說的喜悅。

  為什麼會這樣?

  難道……這就是土地的魅力所在嗎?

  阿爾貝滿意地閉上了眼睛,暫時忘卻了他曾經歷的苦難。


第78章 基督山位面34

  從剛剛開墾出、還散發著香味的土地上爬起身,阿爾貝就跟著粗獷的農民們一起去沐浴了。

  告別了巴黎大公館裡的奢華浴缸之後,阿爾貝這還是第一次嘗試用木瓢舀涼水來洗滌身體。

  水沒有想像中的涼,濯洗時竟然還有溫溫的感覺。他全身心的污垢就被這溫涼溫涼的清泉一點點地蕩滌干淨。

  阿爾貝從男人們的集體浴室裡出來,換上清潔的衣衫,循著飯菜的香氣尋到供應食物的工棚。

  這時候他早就忘記了用餐禮儀是什麼,只想抱著這裡人人愛用的粗瓷大盤,用手狠狠地撕扯一大塊面包,就著鮮美無比的湯汁飛快地吞下肚去,大快朵頤。

  「小伙子今天干活很賣力啊!」

  「喏,這個給你。」

  早先那個瘸腿的老農一瘸一拐地走到阿爾貝身邊來,手裡托著一只碟子。

  碟子裡是用香料腌漬然後風干的兔腿肉,早已被削成了薄如蟬翼的一片一片,兔肉表面竟然還泛著白色一點一點凝固了的油花,讓阿爾貝忍不住又吞了一口口水——

  這樣看起來,他以前在巴黎吃的那些豪華晚宴算得了啥?

  「謝謝!」

  阿爾貝狼吞虎咽著,所有這些食物都送進肚子之後,才想起向這老農道一聲謝。

  這時,工棚外面點燃了一叢篝火,有人拉起了手風琴。頓時,歌聲和擊掌聲都響了起來。人們在外面繞著篝火跳起了舞。

  「年輕人,你不去外頭跳個舞,找點樂子嗎?」

  阿爾貝苦笑著搖了搖頭,吃飽了之後他才感覺出,四肢百骸真的就像是經歷了毒打一樣,要他再抬起一根小手指頭也是困難。

  不過,聽見外面的音樂,阿爾貝竟然有些心裡癢癢。

  他想起了在羅馬參加狂歡節時候的情形,他穿著農民的衣服走在街道上,和陌生人一起跳舞,盡情歡笑,想盡辦法熄滅別人手裡的蠟燭……

  他原本以為自己永遠只會跳華爾茲和加洛普舞,但現在,他竟然覺得室外的音樂聲透著別樣的歡快,讓人按捺不住地想要隨之躍動——如果他的胳膊手腳還有力氣抬起來的話。

  身邊的老農頓時嘿嘿一笑:「那就帶你去你的住所看一看吧。」

  「住所?」

  阿爾貝受到了驚嚇——他的住所不是柴房嗎?哪裡還來第二個住所。

  「是我們東家給您安排的住所——東家和把您押送來的監工小姐不是同一個人。雖然她們都是難得的大美人。」

  阿爾貝:……?

  這麼說來,這一片土地,並不是海蒂或者基督山伯爵名下的產業?

  他問了這個問題,老農卻只說:「東家啊,您過兩天一准就能見到啦。」

  「早先東家剛來的時候,我這個老頭子還對她出言不遜,以為她根本不會種田……現在看著這麼大一片產業,想想當初,我真是有眼無珠那!」

  「所以……你們不是被人抓來服勞役的?」

  阿爾貝還是想確定一下。

  「勞役?被抓來?」

  瘸腿老農再也忍不住,放聲大笑。

  這令阿爾貝多少覺得有點丟臉,很羞恥。

  他把這片土地的主人誤解成了什麼了?

  「要是沒有我們的東家,利納村絕不會是今天這副模樣。」

  「我們恐怕還在為了交納稅金而苦苦掙扎。」

  「別提什麼苦役啦,這裡每一個人都心甘情願為東家勞作。」

  「她那小腦瓜不知道怎麼長的,總是有奇妙的點子,能教會我們怎麼去種地。」

  「按說我們這些老頭子都一把年紀了,你也許要問,你們竟然不會種地,要一個小姑娘教?」

  這個老農像是打開了話匣子,根本就停不下來。

  「可事實就是這樣,誰也沒有我們東家懂得多,誰也沒有我們東家會種地。」

  「加斯帕爾小兩口你見到沒?」

  「加斯帕爾年輕時上過戰場,眼睛受了傷。本來人人都覺得他是個廢人了,東家一來,教給他種植村裡的白蘆筍……他和安娜兩口子,現在日子過得比誰都好,人人都艷羨。」

  阿爾貝想起早餐餐桌上那對表情親密的夫婦,頓時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隔壁的葡萄園你看到沒?上一任園主因為葡萄生了病,一轉手就把葡萄園給轉賣了。」

  「這園子交到我們東家手上,才一年,你猜怎麼著?」

  「——好了!葡萄的病都好了!」

  「……」

  老人家滔滔不絕地說下去,終於幫阿爾貝心中描摹出一個大致的印像:善良的美人,於「種田」這件事上無所不能。

  說話間老農就把阿爾貝帶到了一幢石頭壘起的老房子跟前。

  「去吧,你就住在這裡。」

  阿爾貝依言推門,古老的木門發出「嘎吱」一聲。

  房子裡已經點起了一盞油燈,照亮了一間極其簡單的小書房。

  「我們東家到蒙萊裡來,會在這裡暫住。」

  「她放了話,讓你暫且先住這裡。」

  阿爾貝謝過了老人家,走進這間小書房。

  書房的布置非常簡潔——一張橡木制成的寫字台,放置著油燈、紙筆墨水之類。寫字台旁是書架,架上有不少書籍,但更多是抄寫的手稿與筆記。

  在寫字台後面是一張單人床鋪,鋪著洗得一塵不染的細布床單。

  阿爾貝伸手去摸了摸,確認那不是新的,入手卻異常柔軟舒適。阿爾貝仿佛距離擁有這片土地的神秘女子更近了一步,了解到她擁有著最簡單質樸的生活方式,和旁人難以想像的豐富精神生活。

  阿爾貝伸手去書架,抽了幾本書來看,發現竟然都是有關農業和種植的。

  他再去看那些手稿與筆記,發現其中有不少是手工摘抄了從大圖書館借來的書籍,並加上了評論與附注。

  另一些則完全是在蒙萊裡種田生活的總結。

  阿爾貝呆呆地看著,一時竟忘卻了身體的疲憊。

  他還從沒想到過,竟有人能這樣種田——他臉上辣的,好像啪啪地給自己打了好幾個耳光。

  出於最基本的禮儀他從未在表面上流露出對農民的鄙視,但他心底是看不起這些人的:有點兒體力就能干——阿爾貝總是這樣想,正如他今天白天那樣,憑著一腔蠻力,干活干到把自己累死。

  可現在翻閱這些筆記,他才曉得種田竟然有那麼多的門道,完全堪比一門科學。

  如果一味出蠻力而不加思考,那麼整個利納村,整個蒙萊裡,可能就還像是老農說的那樣,尚在苦苦掙扎。

  阿爾貝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人生又被打開了一扇窗。

  「別人能的,我為什麼不能?」

  老農口中的「東家」還是一個女孩子,他堂堂七尺男兒,比拿破侖·波拿巴還高出一截兒,怎麼就不能耐下心在這裡好好種田?

  好好經營幾年,也許他也能達到這樣的成就。

  阿爾貝想著想著,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根本顧不上他四肢百骸的沉重疲勞,繼續翻閱著「東家」留下的筆記。

  突然,阿爾貝覺得這筆記的字跡似曾相識。

  他好像與這筆記的主人通過不少信件。

  阿爾貝陡然合上眼前的書本,茫然地望向這座古老的石屋。石屋內壁新刷過泥灰,讓這座石屋內部看起來很整潔。

  「難道,難道這裡的主人是……她?」

  當梅爾塞苔絲來到蒙萊裡的時候,阿爾貝正在和利納村的農人們一起在田間勞作。

  他們新開墾出了幾壟田地,准備在寒冷的冬天來臨之際再搶種一季蔬菜——這些蔬菜被端上巴黎的餐桌時正是時蔬最匱乏的時候,因此村民們的勞動將換來豐厚的回報。

  「媽媽——」

  阿爾貝見到遠處馬車上走下來的女人,險些以為自己眼花了,將手裡的鋤頭一丟,立即向梅爾塞苔絲衝了過來。

  「阿爾貝,我的好孩子,你最近……過得好嗎?」

  母親總是最關心兒子的境況,遠勝過關心自己的。

  她握住了阿爾貝的手,驚覺兒子的手已經變了樣——以前那雙永遠戴著手套、白淨的手,曾經被磨出水泡,水泡破了又再養好……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層薄薄的繭子。

  而阿爾貝那張一貫樂觀開朗的臉被曬紅了,但是卻顯得更健康了。因為家中巨變而造成的暴風驟雨已經從他的臉上消失,好心情像是冬日的暖陽一樣明亮亮地照耀著梅爾塞苔絲。

  果然,只是短短幾天的功夫,土地已經讓阿爾貝漸漸復原,令他重燃生活的鬥志。

  梅爾塞苔絲因此很欣慰。

  「媽媽,我過得很好,實在沒有比現在更好了。媽媽……是誰把您送來的?」

  「是歐仁妮。」

  馬車夫從梅爾塞苔絲背後走來,提起兩個輕飄飄的箱子——這就是梅爾塞苔絲的全部家當。

  「歐仁妮送我到這裡來,她想要把我介紹給這裡附近的一座寄宿女校。她覺得我可以在這裡教授文法或者繪畫。」

  「媽媽,這太好了。」

  在梅爾塞苔絲面前,阿爾貝依舊是個孩子。他搶著替母親提起箱子,對母親說:「媽媽,這一陣子我在這裡結交了很多朋友。我了解了很多以前從沒有了解過的事。」

  「媽媽,我想,我已經喜歡上這裡了。」

  「孩子,這就好……」

  母子兩人相互扶持著遠去,他們完全沒有留意到身後很遠處,有一座外表普通的驛馬馬車停在路旁。

  車中,基督山伯爵面對海蒂:「是你和歐仁妮一起安排這一切的?」

  海蒂點點頭:「但主要是歐仁妮。」

  伯爵沉默地頷首。

  「大人,您想去見見伯爵……您想去見見梅爾塞苔絲夫人嗎?」

  伯爵沉思了一會兒,突然說:「會的,但不是現在。」

  他似乎還沒辦法鼓起勇氣,去面對那兩個因為他而受到傷害的人。

  「我卻有一件事要告訴您,您也說過,在法國,我自由了。」

  伯爵抬起頭,審視地望著海蒂:「是的,我的女兒。我說過,一踏上法國的土地,你就自由了。」

  海蒂微笑:「雖然我也很想多花一些時間陪伴您,但是,我想在利納村住一陣。」

  伯爵揚起他那一對濃黑的眉毛:「因為阿爾貝嗎?」

  海蒂笑著別過頭:「大人,您太小看我了。」

  不是女人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是因為男女之間的感情。

  「在因為上一代的仇恨與您聯手之前,我就像是天空中一枚永不停歇的雲朵。我隨風而行,不想因為任何人和任何事駐足……您是了解我的個性的。」

  伯爵沉默地點點頭,表示理解。

  「但是我這個朋友改變了我,她讓我意識到了土地之美,四時之美,勞作之美。我想留在這裡,是想要借此機會暫且遠離喧囂的巴黎,在余下不多的時間裡,體會一下這裡……讓心靈重新獲得寧靜。」

  伯爵別過頭,望著遠處一望無際的蒙萊裡平原,和平原上矗立的那座高塔。

  「余下不多的時間呀……」

  他的嘆息聲有些凄然,仿佛希望正在一點點流逝。

  「親愛的孩子,我尊重你的決定。」

  「所以從今天開始起,您需要一個人回到巴黎,面對那些讓您頭疼不已的人和事了。」

  海蒂明亮的眼光緊緊地盯著伯爵,眼光中多多少少蘊著同情。

  伯爵頓時也苦笑著,說:「謝謝你,海蒂。我也很高興,在這個世上,曾經有過你這樣一個,完全明白我的人……」

  「——同樣被迫體會了『仇恨』滋味的人。」

  海蒂伸出手去,伯爵輕輕握住,吻了吻她的手背。

  「如果確有需要,您去和歐仁妮談談吧。」海蒂送上一句奉勸。

  「我想如果這個位面裡,真有一個人,能揭開您這個看起來無解的死局——我想那就只有她了。」

  伯爵斂下眼眸:「我會的。」

  「照顧好你自己。」伯爵最後囑咐了一句。

  海蒂笑嘻嘻地接話:「還有梅爾塞苔絲夫人。」

  伯爵面孔上適時地出現一道激動的紅暈,但這紅暈稍縱即逝,更加嚴肅的表情取代了這一點點柔軟的、屬於人間的情緒。

  當晚,梅爾塞苔絲與阿爾貝促膝談心。

  「媽媽,您覺得歐仁妮……也會來蒙萊裡嗎?」

  天真的阿爾貝,心中多少還存了一點點希望。

  梅爾塞苔絲如今已經如釋重負,臉上稍許已經能多帶一點淺淡的笑容。但是她聽見兒子的問話,還是忍不住要感慨。

  「阿爾貝我的孩子,這麼多年你嘴上說著與歐仁妮合不來,心裡卻還是想著她……」

  阿爾貝:「哪有?我哪有說過合不來?」

  梅爾塞苔絲無奈地搖著頭說:「不行,阿爾貝,你配不上她。」

  阿爾貝頓時低下頭,痛苦地嘆了一口氣,知道母親說得對——他確實是配不上她的。

  梅爾塞苔絲的心思卻沒有這麼簡單。

  她知道過去發生了什麼,也知道哪些人是將當年的基督山伯爵推入絕境的罪魁禍首。因此也很清楚,唐格拉爾一家,在這之後恐怕也很難避免德·莫爾塞夫家曾經遭遇的厄運。

  那個女孩,安慰別人的時候能夠說出「我認為您沒有過錯」,但當厄運真正降臨她自己頭上的時候,還能保持那份鎮定與冷靜嗎?

  阿爾貝卻深深地感到遺憾:「難道歐仁妮真的要嫁給那個浮誇的親王嗎?唐格拉爾男爵好像只看好他呀。」

  梅爾塞苔絲聽了卻豪爽地搖頭微笑:「不,不會——」

  「安德烈亞·卡瓦爾坎蒂子爵,也一樣配不上歐仁妮。」

  安德烈亞連打了兩個噴嚏,問自己:「究竟是誰在念叨我?」

  「快,到您了!」

  同伴將安德烈亞一推,把手裡一個用硬紙殼卷成的簡易話筒塞到安德烈亞手裡。

  安德烈亞精神一振,提著話筒就躍上了紀念塔的基座。

  他所站立的地方,在五十年前還是一座森嚴的堡壘——巴士底獄。

  當年的堡壘早已夷為平地,現在這裡已經豎起了一座紀念碑,紀念人民站出來反對君主制和君主為這個國家帶來的暴~政。

  「我的朋友們,我們現在站立的地方,在五十年前,還是一座用來關押囚犯、鎮壓敢於提出異見的人的堡壘。」

  「但是在這五十年間,這個國家已經見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我們終於弄明白了一個道理,議會和統治這個國家的人,理應是代表人民的。」

  「可是現在議會由大資產階級把持,成千上萬的普通人明明白白地被壓迫著,現狀卻得不到改變。你們說,我們應該怎麼做?」

  紀念碑前聚集的人群發出一聲怒吼。

  「說得對,這種情況只可能有兩種解決方案,一種是通過立法來約束征服,爭取擴大選舉權,推舉能夠代表我們利益的人進入議會;」

  「如果這無法辦到,那對不住,我們就只剩一條路——武裝起義,直接解散議會,組建新的政府……」

  安德烈亞的話音還未落,忽然聽見遠處數聲激烈的哨響。他站得高看得遠,一眼看見了大隊的警察過來,登時哈哈一聲長笑:

  「是的,我的朋友們,那些銀行家、官僚和軍閥們的走狗們來了。大家按照既定路線,快速離開這裡!」

  聚會之前就已經訂下了疏散的方案,安德烈亞一聲大喊,聚在紀念碑前的人們立即向四面八方的地方散開。

  安德烈亞留在紀念碑的基座上,觀察著警方的動向。

  他一眼看見大批警察們根本不管那些四散跑開的普通民眾,而是快速穿過人群,直接向紀念碑這裡趕來。

  安德烈亞罵了一聲「見鬼」,對身邊幾個骨干說:「快走,是衝咱們來的。」


第79章 基督山位面35

  巴黎的街道上,憲兵的哨聲似乎正從四面八方響起,形成包圍之勢,越靠越近。

  安德烈亞暗自咒罵一聲,然後笑著對身邊的同伴說:「今天真是邪門兒了。」

  很明顯,憲兵和警察,都是衝著他們這些骨干來的。

  他還好,最近這段時間混跡在巴黎的上流社會,總算認識了一些「朋友」。就算是落進了警察局,憑借「卡瓦爾坎蒂親王」的身份,也能有人把他撈出來。

  但是他的同伴們下場會很凄慘——

  現在他身邊的這些人都是運動的骨干,他們如果入獄,剛剛在巴黎掀起的運動將蒙受巨大的損失。

  還有安德烈亞自己——他是個曾在土倫號召苦役犯暴動的「罪魁禍首」,是正在被通緝的犯人。

  安德烈亞搖搖頭,心想他的秘密在巴黎只有一兩個人知道,這倒不用太擔心。

  但現在必須給他的同伴們找一個去處。

  安德烈亞一抬頭,突然看見了眼前燈火輝煌的大歌劇院。

  「走,跟我來!我知道地方!」

  他迅速叫上身邊的十幾人:「把你們的衣扣都解開,帽子摘下來,隨時准備換裝——」

  「換裝?」

  安德烈亞也顧不上多解釋,辨清路徑,帶著人溜到了大歌劇院的後門。他敲開門,熟門熟路地進去,邊走邊問:「赫克托,赫克托在哪裡?」

  劇團經理今天剛好在劇院,沒有前往巴士底獄紀念碑那裡參加集會,聞聲立即迎出來:「安德烈亞我的朋友……」

  「是憲兵,盯著我們來的。」

  「有沒有戲服,讓兄弟們先換上,然後臨時安排一場舞蹈,讓他們到台上去跳舞。」

  赫克托暗暗佩服,安德烈亞竟然有這樣的急智,想得出這樣的主意。

  但是劇團不是他的劇團,赫克托馬上說:「我必須去向東家打聲招呼。」

  安德烈亞一想起那位年輕的「東家」,忍不住便一揚眉,嘴角噙著笑,說:「不用你去,我這就去找她,親自去向她解釋。」

  後台通道那裡,一個清亮冷峻的女聲已經響起:「不用找,我就在這裡。」

  羅蘭是來後台找波爾波拉小姐的,剛巧撞見了這一幕。

  她的眼光從安德烈亞臉上掃過,在溜進劇院的所有人身上掃了一圈。

  這些人的年紀從年輕到中年不等,看打扮像是生意人、作坊學徒和教師。其中有幾個人羅蘭當初在小酒館裡似乎見過。

  這個時代就是這樣,階層劃分得太過明顯。羅蘭只用一眼掃過,就能看出他們屬於哪個階層——他們和她,和她的父母,和基督山伯爵這樣的人,根本涇渭分明。

  安德烈亞頓時舉起雙手:「歐仁妮,求你了——」

  「之前大家在巴士底獄紀念碑那裡集會,我剛剛開始演講,憲兵就衝過來了,緊跟著我們……好歐仁妮,你把我一個人交給巴黎警察沒關系,可是他們,他們沒那麼輕易能被保出來。」

  「這一次是真的,請你,幫幫我,幫幫我們……」

  「你是知道我的,我只想讓這個社會變得更好……」

  安德烈亞雙手合什,一雙湛藍的眼眸帶著乞求,望著羅蘭,就差要跪下來了。

  羅蘭在心裡做了決定,點了點頭。

  「告訴杜普雷夫人,請她通知樂隊,把下一場的群舞提前,提到這一場的末尾。」

  她轉向安德烈亞帶進來的人們,望著那一張張惶恐的面孔。

  「先生們,請換上你們的戲服,不介意的話我請你們也戴上頭套。待會兒就請走上舞台,踩著節拍隨意起舞。」

  「不,不需要任何技巧,你們只要表現出興奮、歡樂就行。」

  「赫克托,帶他們去換戲服。」

  羅蘭在歌劇團擁有絕對的權威,所有的劇團成員都深信,這位「東家」能夠解決一切困難。

  她一聲令下,劇務、場務立即全都領著人去了。

  兩分鐘之內,人們就換好了裝。不久前還在巴士底獄廣場集會的人們換上了整齊的,鑲著金線的黑色戲服,頭上戴上了巨大的戲劇頭套,走上舞台,開始表演「群舞」。

  「現在輪到你了,親王殿下。」

  羅蘭轉向安德烈亞。

  她從劇院的戲服裡找出了一件俗麗誇張的外套,丟給安德烈亞。

  「換上它!」

  「哦豁!」

  安德烈亞頓時面露興奮,把他參加集會時穿的那件平民外套一丟,劇務立即收走了外套,一股腦兒塞進劇團那堆積如山的戲服櫃子裡去。

  「我最最親愛的歐仁妮小姐,我對於您的愛意宛若塞納河的河水,永世不絕——」

  安德烈亞一邊說著浮誇的情話,一邊向羅蘭伸出手臂。羅蘭毫不客氣地挽上,極小聲極小聲地開口:「下不為例!」

  「那是當然。」

  當劇院經理赫克托目送這一對「神仙眷侶」高昂著頭,並肩離開後台的時候,劇院後台通向街道的小門被「砰」的一聲撞開,憲兵衝了進來。

  「捉拿逃犯!」

  「閑人勿動!」

  安德烈亞卻連停都未停,只管挽著昂首羅蘭離開。

  有一個憲兵覺得安德烈亞的背影十分熟悉,頓時大喊一聲:「站住!」

  安德烈亞根本沒有理會,反倒是羅蘭回頭了。

  她的表情十分不善,那一對黑色漂亮的圓眼睛流露著鄙夷與不屑,她似乎連開口都不願意,只是傲慢地撇了撇嘴。

  「啊,對不起,小姐,打擾您了。」

  那名憲兵馬上就慫了回去。

  他覺得以這麼一位女伴的氣度和身份,她身旁的那位起碼也得是個公爵——都有爵位的人了,沒事兒去什麼巴士底廣場?

  憲兵隊長馬上開始和劇團經理交涉,要求搜查劇團的後台。

  赫克托為難地攤手,表示他們正在演出之中。

  憲兵隊哪兒管這個,立即打開每一間休息室,把裡面正在化妝的人都叫出來。

  另有幾個憲兵搜著搜著,就搜上了舞台。

  舞台上盡是戴著頭套的演員,正循著樂聲跳著歡樂的舞蹈。見到憲兵上台,在台下的觀眾嘩然之余,演員們索性拉起手,圍著憲兵們跳起舞。

  憲兵隊長見實在找不到什麼線索,頓時一揮手:「走!」

  台上的憲兵們不得不從人們用手拉起的「包圍圈」裡鑽出來,狼狽不已地下台。

  這一場就在歡快的樂聲和觀眾的哄笑聲中結束了。

  大幕落下的時候,羅蘭已經挽著安德烈亞的胳膊,回到了她自己的包廂。

  唐格拉爾夫人一眼瞥見了安德烈亞身上的衣服,頓時失聲驚叫:「天那,您的裁縫這是怎麼了——」

  安德烈亞苦笑:「我的裁縫不巧去鄉下度假了,他推薦的替代者完完全全是個學徒。」

  唐格拉爾夫人大方地表示,安德烈亞可以隨時使用唐格拉爾家一直用的裁縫,「不過這衣服的式樣和裝飾,確實是您的口味。」

  安德烈亞頓時抬頭,衝羅蘭一笑。

  羅蘭還是那副老樣子,昂首望著舞台,根本不回應安德烈亞。

  舞台上,赫克托出現,就剛才憲兵出現的事向所有觀眾道歉,並且說了幾個關於憲兵的冷笑話,逗得全場哈哈大笑。

  滿場的笑聲之中,羅蘭身邊,唐格拉爾夫人開口問安德烈亞。

  「安德烈亞,您拿定主意了嗎?打算在巴黎長住嗎?」

  安德烈亞點點頭:「目前看來,是這樣的。」

  唐格拉爾夫人又問:「那您有沒有置產的打算,或者,找個地方先穩定下來。」

  安德烈亞一攤手:「我父親確實是有這個意思,但是他提到過,我應該先在巴黎找到一位可心的姑娘,並且向她求婚……」

  羅蘭繼續端坐著,連頭發絲兒都沒動。

  唐格拉爾夫人卻笑開了花,很顯然,她剛才那一番問話,就是在某位男爵的指使下問出來的。

  「那您找到了嗎?」

  安德烈亞再次憂郁地嘆了一口氣,伸手去撩他那一頭飄逸瀟灑的金發——只不過今天他的小拇指上沒有戴鑽石戒指,表演的效果沒有以前好。

  「找是找到了,可是她就是不肯為我回頭……」

  「哪怕只回一下,看看我也好啊!」

  這時唐格拉爾夫人也看不下去了,她代安德烈亞呼喚:

  「歐仁妮,歐仁妮……」

  羅蘭慢慢地回過頭,瞥了安德烈亞一眼。

  安德烈亞立即笑得如春日般燦爛溫柔,眼中出現星芒。

  「浮誇——」

  羅蘭給出不客氣的兩字評價,但事實上,除了這顯而易見的缺點之外,安德烈亞在她心中的印像正在慢慢轉好。

  這個年輕人剛剛衝進大劇院的時候,她已經到了後台,所有的經過她都聽見了,也都了解了。

  安德烈亞就算不是一個合格的領袖,他也是一個負責任的人——他樂意為身邊的人著想,對於他自己可能遇到的危險,卻並不那麼在意。

  更加打動她的一點,是安德烈亞曾經開口說過:他想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

  ——羅蘭也想。

  他們都是一樣,懷抱著理想主義的人。

  只不過他們的方式不一樣,羅蘭的背景決定了她會穩健地植根土地,用大地給人類的無私回饋改善周圍人的生活,讓他們吃得飽、穿得暖,生活一點點優渥起來——但是這種方式到了某個地步就會遇到瓶頸。

  安德烈亞選擇的方式是領導抗爭,是爭取更多的權利。

  他的行動看起來不怎麼接地氣,局限於巴黎、局限於一小部分階層、一小部分人的利益。

  但他正在不斷地向更多的人灌輸觀念,如果能夠成功,他們就將打破藩籬,幫助更多的人,獲得羅蘭無法企及的成就。

  這兩種方式說不上誰好誰壞,但至少他們可以相互理解。

  當然,這也僅僅局限於相互理解而已。

  制作方提示過「戀愛禁止」,她可不想丟獎金。

  再說,安德烈亞的浮誇氣質她真的不怎麼喜歡,她能理解,能接受這麼個朋友,要說「戀愛」,她可能更喜歡基督山伯爵那種成熟類型的。

  但唐格拉爾夫人顯然認為羅蘭對安德烈亞的批評是「口不對心」。

  這位夫人嬌笑著無視了羅蘭的冷淡,問安德烈亞:「您如果在巴黎結婚,您的父親會從意大利趕來嗎?」

  安德烈亞搖搖頭:「他剛剛才寫信給我,說他實在不想離開家一步。「

  唐格拉爾夫人點點頭,又問:「那麼基督山伯爵呢?伯爵是將您引入巴黎社交界的人。如果您結婚,他一定能代替您的父親行使職責啰?」

  提起基督山伯爵,安德烈亞干笑了幾聲,含含糊糊地回答:「大概是吧!」

  羅蘭覺得心頭的怒火在向上衝。

  現在的情況,和家裡為她與阿爾貝談婚論嫁時沒有差別。

  沒有人問過她的意見,沒有人關心她想不想嫁。

  與上一次情況不同的是,阿爾貝和她一起長大,雙方知根知底。但現在有更多的謎團罩在安德烈亞頭上。

  在土倫服過苦役的通緝犯是怎麼回事?懷抱復仇的信念來到巴黎的基督山伯爵,為何把安德烈亞這樣大張旗鼓地介紹給唐格拉爾家?

  「安德烈亞·卡瓦爾坎蒂子爵,」

  羅蘭一口氣報出了對方的完整姓氏與頭銜。

  「我想,是時候和您好好談一談了。」

  羅蘭瞥眼看見了唐格拉爾夫人欣喜若狂的面孔,趕緊又附加了一句:「單獨談談!」

  安德烈亞頓時向她鞠躬:「歐仁妮小姐,這是我的榮幸。」

  這場談話最終發生在了唐格拉爾夫人的小客廳裡。

  唐格拉爾夫人努力為女兒創造了「好好相處」的條件,同時也叮囑女兒:「我的寶貝,要懂得把握機會——卡瓦爾坎蒂是佛羅倫薩的望族,不是任何有教養的貴族少女都有機會嫁給安德烈亞的。」

  「你爸爸的爵位很低,你的地位不比一個平民少女好多少。」

  「但是嫁給安德烈亞,從此你在巴黎社交界的地位驟升,人人都會艷羨你的財產和你丈夫帶給你的地位。」

  「歐仁妮,你是如何看待媽媽的,媽媽完全清楚。」

  「但是媽媽希望你明白,媽媽愛你之心不會有變。」

  「你的個性擺在那裡,媽媽不指望你能馬上聽進去這些話。但是,歐仁妮,去吧,好好去和安德烈亞談一談,盡最大可能接受他。」

  「女人的青春稍縱即逝,機會錯過了就不會再來。媽媽只是希望你不會後悔而已。」

  羅蘭終於點了點頭,表示她接受這份勸導。

  接下來輪到安德烈亞。

  他一上來就握住羅蘭的手,含情脈脈地望著她那張美艷絕倫的臉,開口問道:

  「親愛的歐仁妮小姐,我想問的是,我們能不能假結婚?」

  羅蘭:……

  「哦,您真的是我的理想型。」

  「要是換了其他人,恐怕早就尖叫一聲,暈倒在我面前了。」

  安德烈亞望著羅蘭的眼睛更亮了。

  「而您只是睜大了您那一對美麗的黑眼睛,無聲的質問之外,竟然也透露出一點點欣賞,欣賞我的坦誠。」

  羅蘭:……謝謝,您太自戀了。

  「安德烈亞,說說看,你為什麼想要假結婚。」

  她不得不用更加冷淡的語氣來試圖澆滅對方的「自戀」。

  「我想您可能也已經猜到了,我並不是什麼子爵,也不是某個意大利親王失散多年的繼承人。我曾是一個誤殺養母,因而被判服苦役的苦役犯。」

  羅蘭明顯被震動了。

  她所震動的,並不是安德烈亞口中說出來的真相,而是因為這真相——竟來得如此容易。

  「關於那一樁罪行,我無法向您解釋,我只想表達一點:那樁罪行是強加在我身上的,我不是那樣殘忍的、不辨是非的人。」

  羅蘭傾向於相信他不是那樣的人,但她現在不急於判斷。

  「在土倫服苦役時,我策劃了一場暴動,以反抗這個世道的種種不公。暴動被鎮壓了,但是我多多少少獲得了一些鬥爭經驗和政治資本——有不少人願意相信我。」

  「現在我來到了巴黎,我看到了更大的希望。這個國家的制度亟待改革,權力應該從一小部分人手裡交還給大眾……而我在為之奮鬥。」

  「接近唐格拉爾男爵給了我一個很好的機會。我能夠接近這個國家所謂的『上層』,能夠聽到他們對於政局的看法,他們打算對人民大眾采取的措施……甚至我能夠成為他們的一員,為他們提出建議。」

  羅蘭扁了扁嘴:「所以你這就成了打入敵人內部了。」

  安德烈亞興奮地點頭:「對,就是這個意思。」

  「但你借助的是和我的婚姻——用來欺騙唐格拉爾男爵?」

  「是的!」安德烈亞了然地一挑眉,「你也稱呼他男爵,可見你心裡並沒有多少父女情誼吧。」

  「親愛的歐仁妮,如果沒有我,你的父親也一樣會要求你結婚,嫁給一個你不喜歡的人。」

  羅蘭心想:這倒是實話。

  「如果我們『假結婚』,只需要維持很短的一段時間,之後我會把完全的自由還給你。我不會和你發生任何情感或者身體上的關系,我們彼此是忠實的合作伙伴。」

  「你……願意嗎?」

  安德烈亞眼眸動人,仿佛深陷情網的少年滿懷激動,在向情人剖白心意。

  鬼知道他們兩個竟然是在談論「假結婚」。

  羅蘭轉了轉眼珠,突然笑了。

  她抱著雙臂,在唐格拉爾夫人的小客廳裡走來走去。

  「安德烈亞,你提出的建議,並不是完全不可接受。」

  「但既然是合作,你就必須答應我的價碼——我不止是期望『還回』我的自由,因為我本來就是自由的。」

  「哦?」

  安德烈亞饒有興味地望著羅蘭。

  「願聞其詳。」

  「現在我還沒有完全想好,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和你目的一樣,想讓這個社會發生正向的、有價值的改變。」

  「那麼——成交!」

  安德烈亞向羅蘭伸出手。

  兩人手掌相握,安德烈亞稍稍使勁,就把羅蘭拉近他身邊,他順勢摟住了她的纖腰,做出一個想要與她共舞的架勢。

  這樣,即使唐格拉爾夫人在外窺伺,也只會覺得羅蘭和安德烈亞~情投意合,接受了彼此。

  「子爵先生,既然這是一場戲,我希望你不至於入戲太深。」

  羅蘭在安德烈亞耳邊提醒。

  安德烈亞哈哈一聲長笑,隨即將湊近羅蘭耳邊,小聲地說: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只要心裡能夠始終保持清醒,又何必在意是不是真的在戲中。」

  這倒還真有點道理。

  「不過,我最親愛的歐仁妮,如果眼前的這一切真的就是我的人生。那麼我此生最大的遺憾,就是不能和你相戀。」

  「為什麼?」羅蘭像每一個驕傲的少女一樣,不由自主地發問。

  「因為……制作方不許啊!」

  安德裡亞眨了眨眼睛地回答。

  聽見這話,連羅蘭也不能免俗,她一對漆黑的瞳仁猛烈地震了震。

  原來你……

  你也是……


第80章 基督山位面36

  早該想到的——

  制作方既然通知「戀愛禁止」,就應該是雙向的。

  羅蘭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她早就該想到的——

  安德烈亞是一個「選手」,而不是這個位面裡的「原著人物」。

  安德烈亞擁有比常人更領先的意志,行事更加自由不羈,很少受位面內道德觀念和習俗的約束。

  他在羅蘭眼中一直表現得很「特別」,而羅蘭也因為這種「特別」而對他多少有些另眼相看。

  但現在,得知對方和自己一樣,同樣來自22世紀、位面外之後,安德烈亞身上這一道「光環」就自然而然地退去。

  此刻羅蘭覺得他很親切,就像是一個熟悉的老朋友。

  「但你知道制作方為什麼會通知『戀愛禁止』嗎?」

  安德烈亞聞言正皺起眉頭思考,突然意識到什麼,又驚又喜地抬起頭來,伸手指著羅蘭:「哦……你,你也是——」

  他臉上洋溢著笑容,眼裡有小小的光芒在閃爍。

  他是真的很開心,仿佛在孤獨的異世界裡找到了能玩到一起的同伴。

  羅蘭忍不住也笑了,安德烈亞看起來是一個很好合作的人——很可惜他們互為競爭對手,而且選手不能達成與劇情無關的攻守同盟。

  但是順著「劇情」合作一下應該沒什麼問題。

  安德烈亞開心地握住了羅蘭的纖腰,扶著她在屋裡轉了幾個圈,仿佛是在跳華爾茲。

  如果唐格拉爾夫人見到,估計就要高高興興地准備婚宴了。

  「我是說真的,你想過沒有,為什麼制作方不讓我們發生任何超乎友誼的關系?」羅蘭提醒安德烈亞。

  「還有,今天晚上的事,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憲兵們放過了所有參加集會的人,集中精力來抓捕你們這些骨干。」

  安德烈亞輕輕將羅蘭放開,皺起眉頭:「你說的有些道理。」

  他自嘲地笑:「內政部已經把我們這群人看成了眼中釘肉中刺,認為只要把我們『處理掉』,法國人就會傻乎乎地繼續被他們壓迫著過日子——他們為什麼不翻翻史書,看看前五十年是怎麼過來的……」

  羅蘭提醒似地輕聲說:「安德烈亞!」

  「好了好了,我親愛的歐仁妮小姐,我知道你是在暗示什麼。」

  安德烈亞除了思想比較「前衛」以外,人也相當聰明機警。

  「我會去查一查身邊的人,看看是不是被人出賣了。」

  「至於你問的制作方為什麼不讓我們倆相愛這件事……我現在還沒有什麼頭緒。」

  「不過,你以前見過基督山伯爵身邊的大管家嗎?」

  安德烈亞問起羅蘭的印像。

  「貝爾圖喬先生?我在基督山伯爵的公館見過他一面。」

  羅蘭回答,「但我有把握,以前從來沒見過他。」

  安德烈亞「嗯」了一聲,說:「我總覺得那一位有些面熟,但是我又想不起來到底在哪裡見過他。」

  「不說這些了。」安德烈亞恭敬地彎腰,去吻羅蘭的小手。

  「我想我這是得到許可,可以向我尊敬的岳父大人,唐格拉爾男爵先生請求娶您了。」

  羅蘭微微頷首表示許可。

  「不過我需要提醒您——出於我人設的關系,如果我馬上就答應您的求婚,那唐格拉爾小姐的高冷人設就算是崩了。」

  「您大可以直接向唐格拉爾男爵提親。我想他會很高興地答應。」

  「而我,我會向男爵提出抗議,表明我不想和任何人結婚——這樣男爵才會覺得我沒有發燒、糊塗或者得了失心瘋。」

  大家都是進入位面的「選手」,這些安德烈亞都懂。

  他馬上點點頭,恭敬地表示會全盤照辦。

  「這幾天之內,我就會把我的要求告訴您,您只需要記得,要我配合您共同『演出』——這件事是有條件的。」

  安德烈亞表示理解:「是的,小姐,我也會一直記得您的話:你的要求將給這個社會帶來正向的、積極的變化。」

  事實上,這兩個驕傲的人不約而同地都向彼此提了要求。

  安德烈亞說畢,轉身向小客廳門外走去。

  在門口他應當是碰見了唐格拉爾夫人和幾名女僕。安德烈亞說了兩句話,客廳門口的走廊裡就傳來了唐格拉爾夫人的嘆氣聲。

  「歐仁妮也太倔強了。」

  唐格拉爾夫人難過地說,「不過這就是我的女兒,能輕易答應您,就不是您所鐘情的那個她了。」

  安德烈亞興高采烈地在門外連聲說是。

  安德烈亞離開唐格拉爾公館的時候,男爵夫人很貼心地安排了馬車將這位未來的「嬌客」送往王子飯店。

  安德烈亞在抵達飯店之前就下了馬車,把唐格拉爾家的車夫打發回去,用的借口是「夜色正好」,他想要一個人走一走。

  正當安德烈亞在馬車道旁的濃蔭下慢慢溜達,一個瘦高的人影從他身後慢慢跟上來。

  「小貝內德托!」

  來人齜著牙打招呼。

  這個瘦長的高個兒是安德烈亞的熟人,卡德魯斯。他現在已經有了一件比較體面的長外套,只可惜他不是天生的衣服架子,好衣服撐不起來,就算是穿在身上也是松松垮垮,不像是他本人的。

  「今晚在巴士底獄那裡好生驚險啊!」

  卡德魯斯賣弄似的把他的外套在身上裹緊了一些。

  安德烈亞隨口問:「我記得你沒去巴士底廣場啊?」

  卡德魯斯「嗐」了一聲:「孩子,我哪兒放得下心。你在那柱子下頭演說,我在遠遠地看著。當憲兵們衝過來的時候,唉喲我被嚇得喲……」

  安德烈亞聽他說的都對,頓時笑了笑,說:「反正大家最後都沒事。」

  卡德魯斯繼續問:「你們是怎麼逃脫的?」

  「我在後面看那些憲兵緊緊追著你們不放,你們是躲哪兒躲過去的?」

  安德烈亞差點兒脫口而出:歌劇院。

  但他見卡德魯斯問得很急,長了一個心眼兒,隨口說:「你知道的,就是塞納河邊的那一片,街上有很多小酒館的。」

  「我們的人都散開了,各自躲進了各自的地方。那些憲兵就算是一間間地搜過來,也沒辦法把散開的人都找出來。」

  「哦!是這樣。」卡德魯斯再次齜牙,「那大伙兒運氣是不錯。」

  「卡德魯斯,幾天不見,你好像又闊了一點兒。」

  安德烈亞冷冷地問。

  「嘿嘿,貝內德托,老卡德魯斯在面包店找了個揉面的苦活兒,但總算是自食其力了。」

  「也是托了你的福,面包店的工錢加上你給的,確實讓老卡德魯斯過得好了一點兒。小貝內德托,這真要多謝你喲!」

  一番話答得滴水不漏,安德烈亞略想了一下:沒毛病!

  但他還是有所保留,決定過兩天觀察一下。如果巴黎右岸的小酒館都被秘密警察盯上,那麼卡德魯斯就一定有問題。

  誰知這天以後,塞納河邊的小酒館一切照舊。

  安德烈亞的線人也沒有報告警察方面的任何異動。

  而卡德魯斯也沒怎麼在安德烈亞面前出現,安德烈亞頓時打消了他的疑心,甚至邀請他來參加自己的訂婚宴。

  「唉喲,唐格拉爾小姐的訂婚宴啊!」卡德魯斯嘴裡頓時發出嘖嘖的聲音,「唐格拉爾先生可是來參加過我的婚禮的。」

  「但是現在不同了,他已經是個男爵——而你,我的小貝內德托,你是個親王的身份。在唐格拉爾公館辦的訂婚宴,我怎麼進得去喲!」

  安德烈亞笑:「不要說得這麼誇張,你也知道我是個冒牌的親王。」

  「到時候你換一身干淨的禮服,而我給你一張請柬,你可以堂而皇之地走到唐格拉爾男爵的面前——我就說你是我的一個救命恩人。」

  卡德魯斯臉上頓時出現了難以形容的感動。

  他眼中似乎要流出眼淚:「哦,我的貝內德托!」

  安德烈亞很堅定地說:「卡德魯斯,我一直記得你,記得我和你被鎖在同一根鎖鏈上的時候。」

  「沒有你我可能沒辦法撐過那一段可怕的時光。」

  卡德魯斯張開雙臂虛虛地擁抱了一下安德烈亞:「我會去的,哦,貝內德托,我會在你和新娘在結婚證書上簽字的時候鼓掌的。」

  「卡德魯斯,」安德烈亞提醒他,「『貝內德托』這個名字你再也不能提起了。不僅會給我帶來麻煩,你別忘了土倫的事你也有份。」

  「哦,是的是的,我的……卡瓦爾坎蒂親王殿下!」

  卡德魯斯向安德烈亞告辭。

  兩人告別的時候又擁抱了一下,但完全是安德烈亞抱住了卡德魯斯,對方不知是不是因為心虛,只拍了拍年輕人的肩頭稍稍示意。

  關於締結這樁婚姻,唐格拉爾公館裡發生的事和羅蘭所預測的一模一樣。

  安德烈亞向唐格拉爾男爵提親,並且和唐格拉爾男爵達成協議,要把他父親交付給他的「財產」存放在唐格拉爾銀行裡。

  而唐格拉爾男爵則承諾了他的女兒會有至少五十萬法郎的嫁妝。

  唐格拉爾男爵立馬展開了和親生女兒的談判,並坦誠了他的銀行目前虧空的本金數量。

  「歐仁妮,你沒有選擇。就算不是安德烈亞,我也一定會把你嫁給一個有錢人。」

  「鑒於安德烈亞年輕,長得也過得去,我相信你會做出明智的選擇。」

  唐格拉爾那張市儈的臉上分明寫著幾個大字:「不要逼你爸爸」。

  「只要在結婚證書上簽字就可以嗎?」

  羅蘭淡漠地問。

  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後,羅蘭回答:「那麼好,爸爸,你會如願的。」

  她和安德烈亞的婚事就這樣訂下來了。

  與此同時,羅蘭卻聽到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好消息。

  她立即催促唐格拉爾夫人命人套車,去拜訪檢察官德·維勒福的家。

  唐格拉爾夫人聽說要去檢察官那裡,顯然不大情願。但是她本來就應當出面去送請柬,邀請德·維勒福一家出席女兒的訂婚典禮。

  於是駿馬被套在車上,唐格拉爾母女來到聖奧諾雷區,拜訪檢察官夫人和她的繼女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我聽說了……」

  羅蘭見到瓦朗蒂娜的時候按捺不住地為朋友感到高興。

  瓦朗蒂娜和德·埃皮奈先生的婚約終於解除了。

  唐格拉爾夫人只能用眼色和嘆息聲提醒女兒——這件事不是什麼好事,不能當著別人的面恭賀。

  瓦朗蒂娜早就聽出了朋友的興奮,也握著羅蘭的手說:「歐仁妮,恭喜你……」

  其實瓦朗蒂娜也知道沒什麼好恭喜的。

  她擺脫了一樁令人絕望的婚姻,但是卻眼睜睜地看著朋友陷進了絕望的婚姻裡去。

  兩個同齡少女很快征得了母親們的同意,到花園裡去走一走,說說悄悄話。

  羅蘭從瓦朗蒂娜口中聽到了全部經過,她一面聽一面表達驚異:

  「呀,努瓦蒂埃爺爺真的是殺死德·埃皮奈先生的人。」

  「那難怪,德·埃皮奈先生不可能還堅持要娶你。」

  「瓦朗蒂娜,這真出乎我的意料——我從未想到過,努瓦蒂埃爺爺竟然有這樣強大的能量!」

  「以前總是看著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卻能夠通過這種方式來幫你解除一門你不喜歡的婚事……」

  瓦朗蒂娜頓時嗚咽著握著羅蘭的雙手,說:「歐仁妮,我的確是欠爺爺的,我以後無論如何都要好好照顧他老人家……」

  「對了,也要多謝你,歐仁妮。當初是你勸我把心事講給爺爺知道,是你勸我向爺爺尋求幫助……」

  羅蘭:……

  這就真的太誇獎她了。

  她當時也只是簡單地提議了一下,她完全沒有想到努瓦蒂埃老先生這麼厲害呀。

  不過她又聽說了些新的情況。

  「怎麼,瓦朗蒂娜,您變得更有錢了?」

  羅蘭也不得不咋舌。

  與德·埃皮奈先生接觸婚約之後,努瓦蒂埃老爺爺重新定下了遺囑,讓瓦朗蒂娜繼承她全部九十萬法郎的遺產。

  ——這姑娘得多有錢啊!

  羅蘭心想,唐格拉爾小姐有五十萬法郎的嫁妝,已經是人人羨慕的香餑餑。瓦朗蒂娜所有財產中的一部分——祖父的遺產,就有九十萬法郎之多。

  但這個社會就是這麼不公——只要瓦朗蒂娜還沒有結婚,她的財產就暫且由德·維勒福先生代為監護。

  瓦朗蒂娜依舊是一個頂著「闊小姐」名頭,在家中孤立無援的可憐姑娘。

  羅蘭這時警覺起來了:「我的朋友,您更有錢了,您在家中就千萬要小心謹慎。」

  瓦朗蒂娜睜著她那一對明淨的大眼睛,不明白羅蘭的意思。

  「我們國家有一句老話,叫做『防人之心不可無』。你現在有錢了,而你的繼母和你的弟弟則沒有那麼多的財產可以繼承。」

  瓦朗蒂娜如果有什麼不測,她是未婚的姑娘,她的遺產將全部由德·維勒福先生繼承——就算是努瓦蒂埃老先生憤怒地剝奪兒子的繼承權,瓦朗蒂娜從早逝的母親和外祖父母那裡得來的財產也全都會被父親得到。

  如此一來,她的弟弟就能名正言順地獲得更多的財產。

  「你需要謹防他們打你的壞主意。」

  羅蘭握緊了瓦朗蒂娜的手。

  「他們能打我什麼壞主意呢?」

  瓦朗蒂娜臉上流露出一絲憂郁的笑容。

  「他們甚至當我並不怎麼存在。」

  羅蘭能體會到朋友在這個家裡究竟是怎樣的處境。

  但是她還是嚴正告訴瓦朗蒂娜,「快去和努瓦蒂埃爺爺商量一下,請他再次提出要求,前往蒙萊裡的療養院,也帶你一起前往。」

  那裡反正已經有梅爾塞苔絲夫人和阿爾貝在了,也不多這爺孫倆。

  瓦朗蒂娜一震,點頭道:「好的,我這就去和爺爺商量——不過,我得先去參加你和卡瓦爾坎蒂子爵的訂婚禮?」

  羅蘭:慘!……她這還是來送請柬的,竟然把自己的訂婚禮都給忘了。

  「不過,歐仁妮,你也別太為我擔心——」

  「這幾天雖然發生了很多變故,但我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人在暗中保護我。」

  「也許是一位天使!」

  「每天晚上,在我上床睡覺之後,我總能感覺到家裡好像有他的影子。」

  羅蘭想像著那位「天使」的模樣,沒好氣地回答:「也許是一位神甫。」

  瓦朗蒂娜睜大著眼望著羅蘭:「歐仁妮,你在說什麼……」

  羅蘭:不,我沒有,我什麼也沒透露。

  她只是提醒朋友:「我親愛的瓦朗蒂娜,你晚上就寢之前,或許應該考慮給你的臥室,鎖上門——」

  轉眼就到了訂婚禮的那一天。

  路易絲·德·阿米利小姐特地從大歌劇院請了假,跑回唐格拉爾公館來看她。

  羅蘭卻一如往常,她先按照日程表上的安排,處理了生意上需要她過問的事,然後與她的「未婚夫」安德烈亞打了一個照面,這才換上了唐格拉爾夫人為她特地准備的華服。

  路易絲湊到羅蘭身邊:「歐仁妮,有一位先生拜托我問問你,在簽字儀式之前,能不能單獨和你見一面。」

  羅蘭聽見路易絲說到這位的名諱顯然有些意外,但她想,今天這位是必然要到場的。

  「我見見他。」

  羅蘭點了頭。

  路易絲熟門熟路地跑了出去——她作為曾經的女家庭教師,有一條專屬的通道,可以在羅蘭的起居室和公館花園之間無障礙地來去。

  沒過多久,羅蘭聽見自己身後房門一動。

  她從面前的鏡子裡看見了基督山伯爵那張蒼白的臉。

  來人摘下了頭上的帽子,向她微微一躬。

  「小姐,我實在是沒辦法簡單地向你道一聲賀喜。」

  「是的,」羅蘭從鏡子面前站起來,轉過身,「我一直在等您。」

  「等待您或許會略發慈悲,向我解釋,當時您為什麼會那麼建議——」

  基督山伯爵望著羅蘭那雙明亮的黑眼睛,輕輕地吸了一口氣。

  他事先沒能想到,羅蘭點頭答應與安德烈亞訂婚,其實也是在向他發難、施壓、求證——

  畢竟他當初說過那些:

  「安德烈亞,可能並不是您最合適的對像。」

  「和他結婚,並不是一個好選擇。」

  「如果您不想日後後悔,就不要太接近安德烈亞。」

  「誰都可以,就安德烈亞不行。」

  那麼,到底為什麼?

  ——請您告訴我原委。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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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基督山位面37

  「安德烈亞是一個很特別的年輕人。」

  基督山伯爵緩緩開口。

  「他的外表很有欺騙性,他表現得有教養、體貼、溫文爾雅……但真實的他,卻不是這樣的人。」

  「小姐,說起來您可能不會相信,他是一個……」

  「他是一個昔日的苦役犯,如今依舊在逃,被通緝。」

  羅蘭打斷了伯爵的話。

  伯爵臉色蒼白,望著羅蘭。

  「這些他都親口告訴我了。」

  羅蘭回答。

  伯爵頓時做了一個「原來如此」的手勢,唇邊掠過一絲嘲諷的笑意:「小姐,那麼今天我來,就顯得實在是多此一舉了。」

  「那麼您呢?」

  羅蘭站在伯爵對面,站得筆挺,像一株驕傲的白楊。

  「您在這整件事中,又扮演了什麼角色?」

  「您將這麼一位『劣跡斑斑』、身無分文的年輕人引到巴黎來,將他投入這個花花世界。」

  「您讓他故意接近唐格拉爾男爵,許下空頭承諾。您讓男爵一面承受著虧損,一面又將全部希望都壓在這個年輕人身後,那『空中樓閣』一般的財富上……」

  「這就是您向唐格拉爾家舉起的復仇之手?」

  「以一場婚姻、一個女人的名譽、乃至一生的幸福為代價?」

  「哦,對了,相比起德·莫爾塞夫一家的遭遇,我是不是還應該對您感恩戴德?」

  羅蘭的語速很快,她就像是吃了槍~藥似的,一開口全是硝煙。

  伯爵的臉色仿佛更蒼白了些。

  「小姐,您的心情似乎不大好。」

  「確實不大好。」

  羅蘭坦誠地回答。

  「如果我把不應向撒向您的怨憤撒在您的頭上,那麼我只有誠懇地請您原諒。」

  「之前我和安德烈亞……有些分歧。」

  在這之前,她見了安德烈亞一面,兩人討論了未來的安排。

  她的意見是,在安德烈亞目前領導的運動中加入女性權利的訴求,例如女性投票權、婚姻自主和財產自主的權利。

  安德烈亞卻覺得這一步跨得太大。

  「親愛的歐仁妮,你必須了解,這個位面裡的法國女性,識字率都還不到三成。你這些訴求,非但不能得到足夠的支持,反而可能會因此遭到攻擊,拖累我們整個事業。」

  羅蘭卻覺得,這才是她想要從巴黎這樣的大城市開始的原因。

  巴黎的女性識字率已經相當高;同時城市化的進程正在不斷地促進大城市和農村之間的溝通。

  「是的,目前確實還有很多女性不曾覺醒,這樣運動未必能成功。」

  唐格拉爾夫人就是一個絕妙的例子,她被困在了社會給她打造的牢籠裡,卻始終怡然自得,以為是自己算計了男人。

  「但是,必須要有人先站出來,喊出這樣的聲音,才會有更多的人覺醒,不是嗎?」

  最終,羅蘭和安德烈亞的這一場談話不歡而散——兩人約定了結婚儀式結束之後繼續討論這個問題。

  安德烈亞給羅蘭帶來的惡劣情緒不幸影響到了她與伯爵的碰面。

  因此羅蘭很坦白地向基督山伯爵道歉。

  「您願意在婚禮舉行之前登門,告知我安德烈亞的真實身份,給我一個最後反悔的機會,說老實話,我內心是感動的。」

  「我想要感謝天主,沒有讓您給予我個人更大的打擊。」

  「可是已經晚了,我已經決定了在結婚證書上簽字。」

  「不,不能,小姐,你不能簽字。」

  伯爵搖著頭,顯得稍有激動。

  「誠然如你所言,我是一個不擇手段的復仇者。我降臨這個世間唯一的目的,就是代表天主,向這個世間那些蒙蔽了司法之眼,逃脫了公正的凶手復仇。」

  「但是我內心依舊保有了一絲身為人類的良知。」

  「小姐,你不能和安德烈亞結婚。」

  「這將是一樁不倫的婚事……」

  羅蘭頓時睜大了眼睛,她感覺自己距離那個不能說的秘密越來越近了。

  「安德烈亞……是你同母異父的親哥哥。」

  聽見這個秘密,羅蘭感覺自己身體搖晃,幾乎無法站住。

  好在她身後就是高腳凳,她猛地坐下來,雙手捧著頭,將雙肘撐在膝蓋上。

  難怪,難怪位面制作方會通知「戀愛禁止」。

  以前在位面外的時候,流傳過一句玩笑話,說「願天下有情的男女都是失散多年的兄妹」——她和安德烈亞之間沒有那種男女之間的感情,竟然也是「失散多年的兄妹」?

  「那麼,天下那麼多皮囊好看的小混混、苦役犯……您為什麼選擇了他?」

  沉默了半天,羅蘭終於支撐起身體,向一直在對面、沉默注視她的伯爵發問。

  「哦我傻了,選中他,是因為他的生父,對不對?」

  還沒等伯爵回答,羅蘭就一拍腦門:「我怎麼會想不到呢?」

  「我和安德烈亞都是您用來復仇的工具。」

  「既然是復仇的工具,就該把所有的價值都好好利用起來,對不對?」

  「哈哈,我還真是擁有『工具的自我修養』……」

  她自嘲得厲害,基督山伯爵眼中多少流露出幾分憐憫與歉疚。

  「是的,安德烈亞……還有一個像征著司法的親生父親。」

  「像征司法?」——羅蘭一下子想到了瓦朗蒂娜的父親,那位檢察官。

  這下一切就都串起來了。

  德·莫爾塞夫、唐格拉爾、德·維勒福,三個家庭,相互認識,相互關聯。

  伯爵的「復仇之手」,同時伸向了他們。

  如此周密的復仇計劃,背後必然是經年累月的籌劃與醞釀。

  伯爵一定曾像是個毫無感情的天神,冷靜地袖手旁觀,觀察仇人的家庭,仇人的子女,了解他們的弱點,以求精准打擊。

  幾年以前在蒙萊裡見到的「威爾莫」馬甲,恐怕也只是伯爵特地來考察她的個性和能力的——不僅要了解仇人的一舉一動,連仇人的女兒在鄉村從事的小小「事業」,也一並了解。

  那時候的威爾莫先生,就已經在做准備,為了今天的出手打擊。

  羅蘭瞬間感到背後生出寒意。

  她面前的是怎樣一個人啊?——這個人,仿佛真如他的外形所昭示的那樣,是個從墳墓中爬出來的幽靈——竟然隱忍了那麼多年,收集了一切有利於復仇大計的消息與手段,以期向仇人發起閃電般的一擊。

  「那麼您——」

  「為什麼還要來提醒我?」

  「您大可以等到我簽下了結婚證書之後再直接向世人揭穿這件事。」

  「只要您再等上一會兒,我就會成為整個巴黎的笑柄,是被世人唾棄的對像,甚至會被強制送入修道院……」

  「既然您所渴望的是報復,您為什麼還特別要在這時候趕來,試圖阻止我在結婚證書上簽字呢?」

  「小姐,這是因為……」

  伯爵開口回答,卻突兀地頓住了。

  他原本沉穩有力的聲音突然變成了喃喃自語,似乎他在這一瞬間也開始詢問自己——他現在的言行是否是對內心情感的真實表述。

  「這是因為,你完全是無辜的……」

  「你在這裡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為他人著想。」

  「罪人理應受到懲罰,而善良的人理應得到幫助。」

  「又或者是因為,你……你和以前……你和她們所有人……都不一樣?」

  「喵——」

  還沒等羅蘭對伯爵的解釋做出回應,她的起居室裡突然響起一聲可愛的貓貓叫。

  羅蘭一低頭,她的「經紀貓」這時已經來到她腳邊,眼巴巴地望著她。

  ——露娜這是要提醒她什麼?

  羅蘭一下子想起來了,她的小貓貓這是在提醒她,要想辦法讓伯爵在位面裡幫她「拉票」。

  羅蘭無奈地伸出手,露娜「嗖」的一聲,就躍上了羅蘭的手臂。

  小貓貓柔軟的四肢抱著羅蘭的胳膊,大大的貓眼裡是乞求也是提示:

  ——現在是好機會。

  羅蘭則苦笑:在這種時候,向伯爵提「拉票」這種事,她……也說不出口啊。

  倒是有一點可以說。

  羅蘭想了想,說:「剛才我聽您提到過『像征司法』這四個字那麼我推測您曾經經歷過的苦難可能很大程度上源於司法失序。」

  「如果一個人能『像征司法』,而不是一個體系或者制度,這才是真正可怕的事。」

  基督山伯爵聽見她的話,將雙臂抱著,右手握成拳,托著下巴,望著羅蘭沉默不語。

  「安德烈亞和我正在做的事,目標之一就是重塑司法公正。」

  「海蒂能在那麼多年之後,站在貴族院的證人席上,拿出鐵證指證德·莫爾塞夫伯爵當年的罪行。她的控訴是如此成功,如此大快人心——」

  「這證明這世間依舊存在公正——人們心中依舊遵循著維持這個社會運轉的道德觀念。」

  「需要校正的是司法機構和程序——」

  「這有這樣才能讓更多和您一樣,曾經蒙受了不公正待遇的人們得到補償與安慰。」

  伯爵慘然一笑:「小姐,您想得太天真了。我……」

  「我的想法確實是天真,但這是社會的必經之路。」

  羅蘭打斷了伯爵的「打斷」。

  「在司法失序的時代,人們自行其是,用各種手段來聲張正義,消彌心中的仇恨。」

  「科西嘉人崇尚為親人復仇,血債血償,但這絲毫沒有幫助科西嘉人穩定秩序,減少敵對和仇殺。」

  「他們為親人報仇,殺死仇人;他們自己立即變為了『仇人』,被仇敵的親人殺死。」

  「『復仇』一旦凌駕於法律之上,就會造成真正的社會失序,出現冤冤相報的局面。」

  伯爵「唔」了一聲,似乎有所同感。

  「正如我曾經在您面前的提過的,這種復仇永遠不可能完美——您永遠能找到它的漏洞。」

  伯爵聽見羅蘭的話,閉上雙目,吐出長長的一口氣:「小姐,很難想像,您在結婚儀式的前一刻,想的竟然是這些事——」

  「但我不得不說,您確實是清醒的。」

  「比我清醒……」

  「我竟然……追求完美的復仇——」

  羅蘭:……難得伯爵竟然這樣評價她?

  但這已經不是伯爵第一次提起「完美復仇」了——終於令羅蘭開始正視起這個名詞:伯爵為什麼要追求「完美復仇」?

  貓貓看她完全沒有請人幫忙「拉票」的意思,頓時失望地「喵」了一聲,「嗖」地從羅蘭的懷抱裡一躍而下,轉身跑開。

  幾乎與此同時,起居室的門「吱呀」一聲響起。

  安德烈亞閃身進來,馬上在身後虛掩上門。

  「歐仁妮——」

  他一回頭,看見羅蘭和基督山伯爵都站在起居室裡,兩個人距離很遠,態度都有點兒劍拔弩張,像是在對峙。

  「哦,伯爵大人,您竟然也在?」

  安德烈亞嘴角掛著笑,神情態度一如往常。

  「那麼正好,我可以通知您,巴黎的憲兵和警察都出動了,已經到唐格拉爾府上來抓我了。」

  羅蘭大驚失色,基督山伯爵則皺起眉頭。

  「他們正在一間屋子一間屋子地搜過來。這裡是唐格拉爾小姐的閨房,或許我親愛的歐仁妮能夠憑借她女性的魅力暫時替我抵擋一會兒。」

  安德烈亞興高采烈地說,仿佛他壓根兒不是被憲兵追捕,而是正准備和心愛的人一起去野營。

  「但是我想問,巴黎的憲兵和警察是怎麼知道我是個正被通緝的苦役犯呢?」

  「我親愛的未婚妻,自然不是你。因為你一直抱著和我結婚的打算,不會這麼快想用石頭砸自己腳的。」

  「那麼,在巴黎,知道我真實身份的就只有另外兩個人——」

  他的眼光轉向伯爵。

  「一個是我最要好的老朋友,另一個是一位靠譜的神甫。」

  「但我依舊心存懷疑,伯爵,您是為見多識廣的百萬富翁,您為人精明而謹慎,您是怎麼就輕易相信,我姓卡瓦爾坎蒂,是個來自意大利的王子呢?」

  起居室外面,清楚地傳來一陣喧嘩聲和急促的腳步聲。

  「不是我,」基督山伯爵迅速地澄清,「我從不信任警察和司法。」

  羅蘭頓時覺得伯爵這句解釋也是對她說的。

  「都這節骨眼兒了你還在琢磨這些。」羅蘭一跺腳,勸安德烈亞趕快走。

  「快,我這裡有一條通道,直通外面的花園。」

  「伯爵,您就是從那裡來的,請您帶著安德烈亞……」

  「小姐,我樂意為您效勞。」伯爵心平氣和地說,「希望能稍許彌補,讓您的心情有所平復。」

  羅蘭立即拉開了通向她起居室的那扇小門,基督山伯爵回身瞥了一眼安德烈亞,帶著他匆匆離去。

  羅蘭趕緊將那扇門關嚴。

  「經紀貓」露娜又蹭了過來,揚起貓貓頭,擺著一張臭臭的貓貓臉說:「蘭蘭,我之前說什麼的來著……」

  貓貓話音還未落,就被急促的敲門聲嚇到了。

  來人毫不客氣,砰砰砰敲了幾聲之後,飛起一腳踹開了門。

  一隊穿著憲兵服飾的男人衝了進來,在羅蘭的起居室裡飛快地看了一圈。其中一個粗聲粗氣地問羅蘭:「小姐,您剛才有沒有見到那個自稱是,安德烈亞·卡瓦爾坎蒂的人?」

  羅蘭搖搖頭表示沒有。

  她隨口問:「子爵怎麼了,值得你們如此大張旗鼓地找人?」

  「什麼子爵?他就是一個被通緝的苦役犯。」

  安德烈亞從此永別了他的上流社會身份。

  「他還在巴黎主導了很多次非法集會,就是這家伙,還得我們每天晚上都要出外勤,簡直沒完沒了……」

  一個憲兵抱怨著,發泄著屬於打工人的憤怒。

  「還好您沒有簽字,沒有真的嫁給這家伙。」

  另一個憲兵笑嘻嘻地說,上上下下地打量羅蘭的容貌和身段。

  羅蘭像是受辱的王後一般,狠狠剜了那士兵一眼,傲然地轉過身——

  「搜完了沒?搜完了就請給我出去!」

  憲兵們真的退出去了。唐格拉爾夫人臉色蒼白地進來,拉著女兒的手,哀傷地嘆息著:「歐仁妮……」

  羅蘭卻突然想到,安德烈亞也是唐格拉爾夫人的孩子,不知道這位夫人是否知道,她的另一個親生的孩子尚在人間,前一段時間總是坐在她歌劇院的包廂裡,就坐在她身邊……

  「去把小姐屋子的窗戶都打開……讓小姐透透氣。」

  唐格拉爾夫人吩咐女僕。

  「可憐的歐仁妮,別太擔心——你還沒有在結婚證書上簽字,就算是簽了,對方那個應該也是假名字,做不得數的。」

  「好孩子,你還有嫁妝,五十萬法郎……珠寶、首飾、衣服……孩子,你年輕美貌,你還嫁得出去……」

  唐格拉爾夫人一邊努力安慰女兒,一邊自己不爭氣地流下眼淚。

  羅蘭聽著,忍不住輕輕一聲冷笑——難道她是一個只關心嫁不嫁得出去的人?

  起居室的落地長窗被打開了,新鮮微涼的空氣迅速湧進羅蘭的屋子,讓她更清醒了一點。

  她知道這個家馬上就要面臨滅頂之災了。

  從今以後,在這個位面她需要完全依靠自己。

  正在這時,窗外忽然傳來叫喊聲:「來人啊,快來人,這就是貝內德托!」

  幾乎在同一時間,密密麻麻的腳步聲和喊聲同時響起來:

  「抓住他!」

  「這回不能再讓他跑了。」

  突然,一個人長聲慘叫。

  「殺人啦——」

  憲兵們全都叫喊起來。

  「醫生,醫生……這裡有沒有醫生?」

  唐格拉爾夫人嚇得臉色煞白,抓住了羅蘭的手:

  「歐仁妮,你說他們是不是把安德烈亞殺了?」

  羅蘭沒法兒回答,唐格拉爾夫人雖然不知道安德烈亞就是她的孩子。但是母子連心,她對安德烈亞竟然也存了一絲關切。

  羅蘭松開唐格拉爾夫人的手:「媽媽,我去看一看。」

  她走上沿街一面的陽台——天早已全黑,外面的街道因為今天的抓捕而燈火通明,到處是手持火把的憲兵。

  「抓住啦!」

  羅蘭眼尖,看見安德烈亞被兩個憲兵扭住了胳膊,他奮力掙扎,卻徒勞無功。

  一個瘦高瘦高的人倒在血泊中,基督山伯爵則單膝跪在他面前,為他檢查傷勢。

  血泊中的人頭上扎了一塊「紅方格」的手帕做頭巾,羅蘭認出他就是當初跟蹤她的那個「紅方格」。

  難道是安德烈亞殺了這人嗎?

  遠處,一個身穿黑色衣服,臉色蠟黃木然的男人,慢慢走過來,來到安德烈亞面前。兩人對峙了片刻,安德烈亞繼續掙扎,臉上卻掛著笑。

  這個男人不是別個,正是瓦朗蒂娜的父親,「像征著司法」的檢察官德·維勒福先生。


第82章 基督山位面38

  即便是在黑暗中,基督山伯爵也准確無誤地循著早先女家庭教師帶他進來的道路,將安德烈亞帶到了唐格拉爾家的花園裡。

  「您的視力可真好。」

  仿佛走在郊游路上的安德烈亞在伯爵身後笑嘻嘻地開口。

  「我在土倫服苦役的時候有一陣子待在黑牢裡,剛從黑牢裡出來那會兒,也有一雙能在黑夜裡看清一切的好眼睛,現在就不行啦,萬萬比不上您……」

  伯爵在前面腳步不停,絕口不言,不知道在想什麼。

  推開一扇門,伯爵帶著安德烈亞來到了唐格拉爾公館的花園。

  唐格拉爾公館正好坐落在一處拐角上,花園兩面挨著街道,由裝飾精美的鐵藝柵欄將花園與街道隔開。

  只有這裡遠離公館正門。

  安德烈亞機靈地左右看看,見這裡沒有什麼憲兵。

  「謝謝您,伯爵。」

  「剛才在歐仁妮面前我並不是有意冒犯,真的只是有一點點小懷疑。」

  「不過,既然您說不相信司法和警察,我也就相信您啦!」

  在身後大宅燈火的映照之下,基督山伯爵臉色有點發青,他恐怕也絕對沒想到,眼前的這個年輕人,是這麼樂天、那麼開朗,又是那麼輕信的性格。

  安德烈亞向伯爵告別:「您第一次向巴黎社交界介紹,就介紹了我這麼個家伙,以後一定會有人笑話您的眼光。」

  「這我幫不了您,以後要您自己想辦法來把這事兒支吾過去啦!」

  「回見,以後再見,我已不是安德烈亞,我會是——理想主義者,貝內德托。」

  年輕人脫下自己身上的新郎禮服外套,摘下那一雙顯眼的雪白手套,伸手將襯衫揉皺了些,握住花園旁的鐵柵欄,像一只敏捷的猿猴一樣迅速爬了上去。

  基督山伯爵向四周望了望,見到幾步之外就有一個憲兵,正好背對著安德烈亞。

  只要這時伯爵一聲喊,那個憲兵一轉身就能看到溜出來的安德烈亞。

  但不知為什麼,伯爵一聲不吭,沉默地注視著安德烈亞順順利利地越牆而出,像一只狸貓般矯健而無聲地落在地面上。

  安德烈亞順利翻出唐格拉爾公館,他身後就有憲兵,因此必須悄無聲息地迅速離開這裡才行。

  就在他起身離開的這一刻,迎面忽然來了一人。

  安德烈亞望見那張頭上扎著「紅方格」手帕的人,心頭一喜,馬上迎上去,同時打著手勢,要對方千萬別開口,別一下子喝破自己的名字。

  迎面而來的正是卡德魯斯。

  他見到安德烈亞,面露喜色,加快腳步迎上來,使勁地抱住了這個年輕人。

  「貝內德托,對不起!」

  卡德魯斯在他耳邊輕聲說。

  「來人啊,快來人,這就是貝內德托!」

  卡德魯斯一面抱住安德烈亞,一面大聲高喊。

  憲兵們馬上被驚動了,好幾個人同時朝這邊衝過來。

  安德烈亞一面掙扎,一面大喊:「朋友,你是認錯人了嗎?」

  基督山伯爵此刻就在柵欄的另一側。他見到這副場景,忍不住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似乎在感慨安德烈亞的天真——到了這時候,竟然還想著保護已經賣了他的人。

  安德烈亞被卡德魯斯抱住,立刻奮力掙扎。

  但是他忽然感到對方手裡多出了一柄銳器,朝自己腰腹之間送了過來。

  吃痛之下安德烈亞奮力抵抗,猛地扭住了卡德魯斯的手腕——這時他終於意識到對方不僅要讓憲兵抓住他,更想要他的命。

  兩人扭打著,卡德魯斯身材高瘦,幾乎比安德烈亞高出了半個頭,但安德烈亞比他年輕,而且更加強壯。

  突然卡德魯斯的動作僵住,他低頭去看自己胸腹之間多出來的那一柄——分明是他自己帶來的匕首,現在正插在他的胸口。

  卡德魯斯絕望地一點一點癱倒下去。

  安德烈亞卻滿手鮮血,一只手捂著自己身上的淺傷口,驚愕不已地面對眼前突然發生的變故。

  一個搶上來的憲兵發出一聲大喊:「殺人啦!」

  另外兩個憲兵直接衝上來扭住了安德烈亞的胳膊。後者直到這時才醒悟過來他已經落入憲兵之手,即使奮力掙扎也無濟於事,於是他大聲狂喊:

  「醫生,醫生……這裡有沒有醫生?」

  基督山伯爵這時已經從唐格拉爾公館裡快步趕出來,他向攔阻的憲兵自報家門:「我懂得急救,可以算得上是半個醫生。」

  被放行之後,伯爵來到卡德魯斯面前,檢查了他的傷勢。

  他從自己懷裡掏出一只小小的,像是嗅瓶樣的東西,打開蓋子,往卡德魯斯嘴唇上遞了兩滴。

  卡德魯斯仿佛一下子精神了,睜大眼睛盯著伯爵。

  「醫生,快救救我!」

  卡德魯斯眼睜睜看著自己胸口的匕首柄,嚇得魂飛魄散,忍不住哀聲懇求。

  「你的傷口太深,沒辦法救了。」

  「不……」

  「貝內德托,是他殺了我,他……他要為此償命!」

  垂死的人卻還不甘心。

  「檢察官,檢察官在哪裡?」

  「檢察官?」

  基督山伯爵冷著一張臉抬起頭來,正好看見檢察官那張蠟黃而冰冷的面孔正在自己眼前。

  德·維勒福先生俯身,看了看卡德魯斯,沒有任何感情的問:「要死了?」

  「公訴時再加一條『殺人』罪名。」

  他直起身,再也沒有理會卡德魯斯,直接轉身走了。

  「哦,發生了什麼?」

  卡德魯斯突然眼中含淚。

  「我害了貝內德托,小貝內德托就殺了我——」

  伯爵在這一瞬間,已經了解了卡德魯斯與德·維勒福先生之間的全部勾當,他冷笑一聲,湊近卡德魯斯的面孔,低聲說:

  「您是在耍小聰明——」

  「您貪圖賞金,告發了朋友。」

  「您卻又懼怕他把您的過去也一起說出來。」

  「所以您把憲兵引到這兒,好當著他們的面殺死那個年輕人,假裝是他拒捕你反抗。」

  「結果人算不如天算,他自衛的時候給了你這一刀。」

  伯爵摸了摸卡德魯斯懷中,摸出一張帶血的請柬,問:「這是什麼?」

  「這……」

  卡德魯斯已經沒有力氣應答。

  「安德烈亞知道你渴望得到尊重,尤其是從以前和你一樣窮困潦倒的唐格拉爾這裡。所以他邀請你來他的結婚典禮。」

  「卡德魯斯,安德烈亞從來都不欠你的。」

  「而你,卡德魯斯,你瞧瞧自己,你做了什麼?」

  「哦,哦哦,天那,你這個刻薄的神甫……」

  卡德魯斯脫口而出,

  「不,不是,我認錯了……你不是神甫……你是……基督山伯爵。」

  「是,我是基督山伯爵。」

  唐格拉爾公館的煌煌燈火,從伯爵的短發後面照過來,灑在卡德魯斯的面孔上。

  「不,你不是基督山伯爵……你好像是我記憶深處的某個人物——早已不在這世上的人物……」

  「你想想看,往記憶深處想想看……」

  伯爵再次提醒卡德魯斯。

  卡德魯斯卻像是回光返照一樣,突然睜大眼睛,伸手拽住伯爵的外套衣領,盯著他,咬著牙說:「您把他帶到巴黎來,把他投入這個花花世界裡,不也正是想看到年輕人無法經受誘惑,甘心墮落嗎?」

  卡德魯斯口中的「他」,很明顯是剛剛卡德魯斯還叫嚷著要找來償命的安德烈亞。

  「您和我是一樣的人,一樣的,不懷……好意!」

  這就是卡德魯斯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藥水的效力過去。瀕死的人雙手陡然一松,頓時倒在勃朗峰街的道路一旁,後腦著地,激起少許灰塵。

  伯爵即便是有心想要反駁,面對一個已經死亡的人,他也沒有再反駁的必要了。

  伯爵半跪在卡德魯斯面前,依舊輕輕地開口。

  「你錯了,那個年輕人……經受住了誘惑,沒有甘心墮落……」

  「倒是你,卡德魯斯……」

  「你從來不知道,上帝曾經送給你什麼樣的禮物。」

  他站起身,回頭正好看見唐格拉爾小姐站在陽台上,凜然地望著這一切。

  他再回頭,看見唐格拉爾公館外這混亂的一幕:

  檢察官德·維勒福正在與被捕了的安德烈亞對峙;

  憲兵隊長大聲叫喊著,「犯人抓獲,收隊!」

  憲兵和警察們紛紛感慨:「從明天開始起是不是就不用再出外勤了?」

  這時檢察官維勒福扭過頭,冷淡地說:「等到人世間再沒有犯罪的時候,就不需要我們這些人了。」

  在這可怕的夜晚將要過去的時候,基督山伯爵終於忍不住感到想笑:——等到人世間再沒有犯罪的時候?

  檢察官如此有恃無恐,恐怕正是深知——犯罪永遠無法根除。有些罪惡,永遠藏在見不得陽光的地方。

  「號外,號外!」

  「唐格拉爾銀行倒閉了!」

  「唐格拉爾男爵帶著芭蕾舞女演員跑了!」

  「唐格拉爾小姐在勃朗峰街的公館裡拍賣還債!」

  羅蘭聽見外面巴黎街頭的孩童們在賣力的大聲叫喊,招攬生意,差點兒笑出來。

  她希望這些孩子們可千萬別喊出什麼「統統二十一律二十法郎」之類的詞兒——畢竟唐格拉爾家還是有不少值錢物品的。

  是的,唐格拉爾男爵「跑路」了。

  就在他的「好女婿」被證實是一名被通緝的在逃苦役犯之後,他的資產狀況大不如前的消息立即被泄露出去。好幾家銀行同時拒付唐格拉爾銀行開出的票據,儲戶紛紛上門要求提款。

  於是,唐格拉爾男爵就帶著芭蕾舞女演員……不,唐格拉爾是一個人跑的,他這麼精明的人,怎麼可能舍得多帶一個人,多一份開銷?

  「芭蕾舞女演員」確有其事,但是現在只是被羅蘭借用的,以此來塑造唐格拉爾家剩下兩位女性的可憐形像。

  在唐格拉爾「跑路」之後,唐格拉爾小姐對外宣稱,由她來承擔銀行所有的對外債務。

  這個消息一下子安撫了可憐的儲戶們,人們都不再心急了,耐心等待唐格拉爾小姐「拍賣」還債——畢竟人人都傳說,這位小姐擁有至少五十萬法郎的嫁妝。

  人們對唐格拉爾小姐普遍生出幾分尊敬:肯用嫁妝來給父親還債的,那絕對不是一般人。

  唐格拉爾公館裡的藝術品不少,雖然唐格拉爾男爵眼光不濟,買的有一大半都是贗品,但到底還是有一兩件「珍珠」混在「魚目」裡,在拍賣中拍出了不錯的價錢。

  再加上這幾年唐格拉爾夫人為女兒添置的珠寶,攏一攏,總還能賣出十萬法郎左右出去。

  幾天之內,這十萬法郎就陸陸續續都還出去了。

  唐格拉爾公館隨即掛上了一塊大牌子,上面寫著「出售」。

  原本還每輪上的債主們都已經懸起了心,見到這塊牌子,一個個又放松下來。

  ——唐格拉爾小姐竟然把她住著的大宅子也賣掉還債。

  這真是有個誠實守信用的姑娘,跟她那混蛋爹比起來,實在是好太多啦。

  「歐仁妮,別強了。」

  唐格拉爾夫人勸說女兒。

  「你是個女孩兒,你根本沒有義務承擔你父親的債務。」

  「雖然你父親這一跑,我們的名譽從此就完了——但我們還有錢。」

  「將來你總是要嫁人的,嫁給別人,你就擁有另一個姓氏了」

  「而社交界是健忘的,別說是幾年,哪怕是幾個月以後,他們就壓根兒不再記得唐格拉爾這個姓氏了。」

  羅蘭此刻正坐在她的寫字台跟前,面前壘著厚厚的賬目——事實上,唐格拉爾夫人只曉得女兒在寄宿學校裡學會了彈琴唱歌,根本不知道她也懂得看賬本。

  聽見這些,她抬起頭,笑嘻嘻地望著唐格拉爾夫人:

  「我只知道契約精神需要遵守,我只是幫父親把他從儲戶那裡收到的錢還給儲戶而已。」

  唐格拉爾夫人繼續埋怨女兒:

  「唐格拉爾先生欠下了好幾百萬,你怎麼還得了?」

  羅蘭似乎對這種狀況早有准備。

  「還不了,就慢慢還。憑我的本事,總有一天能把所有的債務都還清——就像那些忠於信譽的商人們一樣。」

  「瘋了瘋了,這個姑娘已經完全瘋了!」

  唐格拉爾夫人抱著頭走來走去。她已經換上了出門旅行的衣服,戴著面紗,腳邊放著幾個行李箱,隨時准備從唐格拉爾公館搬出去。

  現在的唐格拉爾夫人,似乎渾身上下都寫著:「別傻了,趕緊跟著你爹跑路吧!」

  「媽媽,您手裡還有從德布雷先生那裡分到的一大筆錢吧?」

  唐格拉爾夫人渾身一哆嗦,轉過來望著羅蘭。

  「歐仁妮……你,你是從哪裡知道的。」

  羅蘭笑笑回答:「從德布雷先生那裡。」

  「德布雷……他來是向你求婚的嗎?」

  唐格拉爾夫人語氣酸澀地問。

  羅蘭更覺得好笑了:「不,媽媽,他是來邀請我做他的情婦的。」

  「他覺得我漂亮、聰明、明智,只不過作為破產銀行家的女兒,名聲一片狼藉。比起妻子來,更適合做他的情婦。」

  唐格拉爾夫人臉上一陣紅又一陣白,她知道德布雷能說出那樣的話。

  「他也告訴了我分給你多少錢。他認為那些錢足夠讓他甩掉您了。」

  唐格拉爾夫人默然:確實是這樣的。

  但是憑女兒的性格,如果她沒在德布雷臉上留下一個五指印,那說明她近來經歷了生活的磨礪,脾氣已經好多了。

  「沒關系的媽媽,德布雷先生用熱毛巾敷了一下臉才離開的。」

  唐格拉爾夫人:用熱毛巾敷臉啊……

  什麼?到底還是給了人一個巴掌?

  「媽媽,您想要離開,我不會有半個字攔阻。」

  羅蘭笑望著已然暮氣沉沉的唐格拉爾夫人。

  「但是我希望您,至少拿好您手中的錢,下半生就不要再依賴任何一個男人了,好嗎?」

  唐格拉爾夫人頓時長舒了一口氣,她生怕歐仁妮向她開口,要用這些錢去還債。

  「好的,歐仁妮!」

  唐格拉爾夫人怯生生地答話,她自己也有點兒不相信,竟然能答應這個。

  但是事不宜遲,她得趕緊離開,免得歐仁妮反悔。

  德布雷分了一百五十萬法郎法郎給她。女兒說得對,她至少有足夠的經濟來源,下半生可以不用再跟哪個男人一起過了。

  那麼,她的下半生又該和什麼人一起過呢?

  從公館後門偷偷溜走,乘上出租馬車的唐格拉爾夫人,在車廂內恍恍惚惚地思索著。

  羅蘭抱著賬本,望著唐格拉爾夫人匆匆離去的身影,忍不住想笑。

  唐格拉爾夫人擺出一副生怕女兒吞了她的錢的模樣。

  但事實上,唐格拉爾銀行的欠款,已經還得差不多,只等公館一賣,就可以還完了。


第83章 基督山位面39

  唐格拉爾男爵跑路在羅蘭的意料之中,所以她事先找了一個機會,把男爵金庫裡的一大疊國庫券和期票偷換成了仿冒品。

  當唐格拉爾男爵跑路跑到一半,發現被自己席卷一空的銀行財產事實上早已被她人席卷一空,不知道會如何感慨。

  但饒是如此,唐格拉爾銀行也面臨巨額虧空,不得不申請破產清算。

  羅蘭面臨的最大一筆債務是欠巴黎收容院的五百萬法郎——這筆錢最後是基督山伯爵替她償還了。

  伯爵在唐格拉爾「跑路」之前截留了這筆款項,這成了壓垮唐格拉爾的最後一根稻草。

  但是在唐格拉爾銀行申請破產,並由羅蘭出面主持還債的時候,伯爵將其代為償還給了收容院,大大減輕了羅蘭的壓力。

  其余負債,在羅蘭慢慢拍賣財產之後,也得到了一一清償。

  在唐格拉爾夫人離開之後,羅蘭給這個家裡的每一個僕人發了一筆遣散費,並且為他們寫了推薦信。

  「不要小看這推薦信上的簽名——」

  羅蘭笑著將這些僕人送走。

  「雖然唐格拉爾這個姓氏因為我父親的出走而蒙受了不小的羞辱,但是現在全巴黎都知道,唐格拉爾家出了一個誠實守信的女兒。」

  僕人們都喜出望外,原本他們都以為在巴黎再也找不到工作了。

  「我的朋友們,祝你們以後好運。」

  羅蘭送走了所有僕人,然後在出售房產的協議上簽字。

  房產經紀同情地望著眼前的小姐,知道這棟大宅一旦出售,所有的款項都將用來償還唐格拉爾銀行的最後一筆債務,不會有一個字兒落到唐格拉爾小姐的口袋裡。

  羅蘭簽完字,卻長長舒一口氣。

  她只覺得神清氣爽——此前拘禁她、束縛她的牢籠終於被打破了。

  路易絲·德·阿米利小姐這時正在她的房間裡等她——昔日的女家庭教師這時已經細心地將羅蘭的隨身行李都收在行李箱裡,又將羅蘭的小貓貓從臥室裡抱出來,讓它蹲在行李箱上。

  羅蘭在離開這座公館之後,將暫時搬到大歌劇院附近的一幢公寓裡,皇家歌劇團的很多員工都住在那裡。那裡距離中央市場也很近,方便羅蘭管理她的生意。

  「歐仁妮……」

  路易絲感慨萬千的望著朋友。

  她剛來巴黎時,曾經被這座公館的富麗堂皇所震驚。

  然而在短短的一兩年間她就目睹了朋友失去了所有這一切。

  但是路易絲很清楚朋友的志向,知道她瘦瘦的身軀裡裝著比鋼鐵還強悍的意志。

  失去了「唐格拉爾小姐」的光環,世界上卻從此多了一個自由的靈魂。她擺脫了金融家家庭的束縛,從此能夠扎根於法國鄉村的土地,卻在巴黎鬧市最優雅的藝術聖殿裡同樣擁有一席之地。

  年輕的女鋼琴家幸福地想:還有什麼人會比歐仁妮更強大呢?

  「一會兒我們直接去歌劇院。」

  羅蘭甚至不需要先到住處安置她的行李和貓貓,直接帶去劇院就行。

  「我找到一出歌劇的樂譜和劇本,是在大圖書館裡偶然找到的。據說是一位天才作曲家的作品。」

  「那位作曲家在完成這部作品之後卻遭遇了首演慘敗,作曲家本人因此郁郁而終。」

  說到這裡,羅蘭也覺得非常可惜。

  她看過了這一出歌劇的劇本,深深為那跌宕起伏的劇情、燙灼人心的情感所打動。

  她甚至一直不明白——這一出歌劇為什麼會首演失敗?

  難道是因為這部劇的主人公不是公主和貴族,而是吉普賽人、煙廠女工,是農民出身的士兵和鬥牛士嗎?

  到了大劇院,羅蘭將事先抄寫好的劇本從手提袋裡拿出來,分發給劇院經理赫克托、杜普雷夫人、首席女高音唐娜·貝爾洛、波爾波拉等人。

  這劇本的封面上只有一個女性名字——「卡門」。

  就在大家還在閱讀劇本的時候,羅蘭先把樂譜遞給樂隊指揮。

  樂隊指揮只看了一會兒,眼就直了。

  「這序曲、天啊這序曲……」

  匆匆掃過幾眼樂譜,樂隊指揮已經能想像出這一段回旋式的a大調序曲在宏大的劇院裡演出會是怎樣的效果——明艷、歡快、緊張……對比強烈的旋律集中在序曲之中,預示這是一個非同尋常的故事。

  指揮立即把提琴手和鼓手全都叫來,幾個人湊在一起,商量了一小會兒,那邊已經急急忙忙地開始嘗試演奏。

  歌唱家們則已經看完了劇本——

  這是一個關於煙廠女工卡門的故事。

  這個煙廠女工可絕非大劇院的舞台上出現過的那些「好女人」,她抽煙、喝酒、燙頭……不止,她還誘惑了出身低微的軍官唐·何塞,引誘他為她拋妻棄母,為她坐牢,為她成為走私犯,為她犧牲一切……

  卡門卻一轉身,愛上另一名鬥牛士。一旦她不愛何塞了,那麼便無論何塞怎麼哀求,她都拒絕回到何塞的身邊。

  這樣大膽的女性,不自由毋寧死的吉普賽女郎,最終懷抱著她的自由,死在何塞的匕首之下。

  首席女高音唐娜小姐向天空伸出雙手,眼含熱淚,大聲說:「仁慈的天主啊,這難道是上天為我唐娜賜下的劇本,賜給我的角色嗎?」

  她馬上轉向羅蘭。

  「東家小姐,我想要演出這個劇本,我非常非常想要出演……女主人公非我莫屬。」

  唐娜激動地請命,她認為這是遇到了她宿命裡的人物。

  羅蘭也覺得劇本就像是為唐娜小姐量身定制的一樣。

  女主人公性格直率潑辣,甚至放蕩不羈,正好適合唐娜小姐的聲線,強大而飄逸,擁有強烈的誘惑力。

  更令人激動的是劇本裡的故事,那些曲折起伏的情感、、嫉妒與仇恨,女主人公對於愛情和自由的看法——愛與不愛沒有任何理由,是一種純粹的自由,我愛與我恨,無論你是什麼人,都沒有理由干涉。

  在親眼見證過唐娜的經歷之後,羅蘭認為,這個人物,由唐娜來演繹,幾乎是最佳選擇。

  杜普雷夫人看完劇本之後也是感慨連連。

  但她提出了問題:「歐仁妮,你是說,這一出戲劇曾經在巴黎首演過?」

  羅蘭點點頭:「確實如此,據說首演招致了慘敗,之後就再也沒有演出過。」

  杜普雷夫人卻搖搖頭:「我熟悉在巴黎公演過的每一出歌劇。但我卻對它完全沒有印像……歐仁妮,你這劇本是在哪裡找到的?」

  羅蘭:……這倒有些奇怪了。

  「作者英年早逝?」

  杜普雷夫人又問。

  羅蘭點點頭:她在大圖書館裡找到的資料上確實是這麼說的。

  「可是這作品如此成熟、完整,作者想必是個從小就研習音樂的神童,才能在盛年時寫出這樣的作品。」

  「可是這樣的人,為什麼我沒有聽說過的呢?」

  羅蘭也愣神了。

  這確實有些出奇——難道她取得這一出劇本,就像是她當初在「傲偏位面」獲得n3909的種雞,是她的粉絲想辦法從位面之外送來的呢?

  一想到這裡,羅蘭心中有數,這一出歌劇她一定要公演,而且要獲得巨大成功,不如此就無法滿足位面外觀眾的預期。

  這回,不用貓貓提醒,羅蘭也知道不能「光說不練」。

  她問杜普雷夫人:「我們先不說作者的事,您單看這一出作品,有沒有公演的價值,它是一部好作品嗎?」

  杜普雷夫人毫不猶豫:「這是當然的。」

  「我真的不敢相信,歐仁妮,你說它的首演竟然失敗了?」

  「在我看來,它完全是一部傳世作品,理應成為大劇院的舞台上上演次數最多的歌劇。1」

  「可是……」

  劇團經理赫克托在一旁提出疑問。

  「這樣的歌劇,觀眾們……能接受嗎?」

  羅蘭深知赫克托會從市場,而不是藝術性的角度來看待這問題。

  「赫克托,你繼續說。」

  「我是說,從傳統的觀念來看,它和這個舞台上演出過的其他所有歌劇都不同——真的,女主人公是個煙廠女工,光這一點就足以驚掉所有人的下巴了。」

  「確實。」

  羅蘭點頭。

  「其次,劇中人物的道德觀念……唐娜,我真的不是在說你,我是說,劇中人物是在挑戰傳統。她很容易被人理解為放蕩的女子,她的肆無忌憚簡直是令人害怕的……」

  「還有這主要人物最終的悲劇命運……」

  「您提到這出劇的首演慘敗,不管是不是真的,我都覺得很有可能。」

  羅蘭想了想,干脆把劇團所有人都叫來,開誠布公地對他們說:

  「接下來的這段時間,我想,劇團可能要面臨自我入主以來最重要的挑戰。」

  所有人都很嚴肅,圍攏在羅蘭面前,靜靜地聽著。

  「或者說,我們可能要度過一段瘋狂的時間。」

  「因為劇團要排演一出前所未有的歌劇,這出歌劇可能對以前在這個舞台上演出過的所有作品都是顛覆。」

  羅蘭說得肅穆,劇團成員們一個個專心聽著,不少人伸手按住胸口,暫時壓抑他們心中的激動。

  「因此我需要你們拿出打磨鑽石的勁頭,用最大的熱情與耐心來排練這一出歌劇。」

  「我需要它是完美的。」

  「樂團,拜托你們,將演奏排練至最純熟,讓那熱烈奔放、激動人心的西班牙舞曲響徹整座劇院。我希望哪怕觀眾們一句詞都聽不懂,也能評價一句:精彩、好聽!」

  「各位親愛的歌唱家們,我需要你們仔細揣摩人物的內心,我希望你們與人物融為一體,你們唱出的,都來自於這些人物的真心。」

  「至於觀眾會怎麼看待這出歌劇,各位現在暫時不需要考慮,只要專心排練,打磨出最完美的演出就可以。」

  「我可以告訴你們,每一位參與演出的人,你們的熱情將會被世人理解,而你們的名字,將被世人銘記。」

  她轉臉看看赫克托,劇團經理似乎想要說什麼,但卻沒有說下去。

  「其他的就都交給我好了。這一出歌劇對我有非常重要的意義,我向你們保證,它絕對不會失敗。」

  說畢,劇團所有成員向羅蘭行禮。

  樂隊取了樂譜,准備排練。

  歌唱演員們在杜普雷夫人的主持下,開始安排人物,准備分頭練唱。

  羅蘭終於能坐在一旁稍許休息——

  赫克托卻還是走近羅蘭:「歐仁妮小姐……」

  羅蘭微笑:「赫克托,我需要你幫我去准備這件事,雖說它有點兒復雜。」

  她低聲對赫克托說了幾句。

  赫克托吃驚地揚起了眉毛,略想了想,仿佛明白了什麼,趕緊點頭。

  位面外。

  樂迷們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啊,蘭蘭終於開始排演《卡門》啦!」

  「不枉我們眾籌『買通』了制作方……」

  「不是『買通』,這是官方推出的『點播劇目』。只不過我們要點的是大型歌劇,排演一次不容易,大家就只能眾籌了。」

  「啊,真希望能見到比才本人。」

  喬治·比才,法國的天才作曲家,正是那位英年早逝的作者。

  「別想太多,在這個位面的時代,比才……應該剛剛出生。」

  「多希望作曲家本人能夠在有生之年見證《卡門》的大火特火啊!」

  「老伙計,這希望不太大。畢竟我們這樣做打亂了音樂史的時間線。我們把一出歷史上最偉大的歌劇,提前到它作者剛出生的時候來排演……那等比才長大,他還能不能寫出這部作品?」

  「別較真,這不是真實的歷史,這是名著小說位面。」

  「我還特地咨詢了制作方,說是位面裡不會影響到作曲家——」

  「如果是這樣就沒問題啦——」

  「但這裡有個問題——《卡門》首演慘敗是史實,這證明那個年代的觀眾還沒有辦法接受這麼前衛的觀念和作品。」

  「你們說,羅蘭的劇團,上演這一出歌劇,比比才還早了三十多年,能獲得成功嗎?」

  「能不能成功有什麼關系?最重要的是位面外大家看得過癮。」

  「有點道理——」

  「不不不,我覺得即使是在位面裡也一定能成功。朋友們,你們要曉得,羅蘭不是一個普通的選手,到現在為止她還沒有辦不成的事,ok?」

  「就是!我也覺得,有羅蘭在,一定沒問題。」

  「……」

  位面外的樂迷正為他們心愛的劇目即將上演而雀躍不已的時候,留在大劇院的羅蘭卻接到了一個消息——

  瓦朗蒂娜·德·維勒福小姐過世了。

  這消息對於羅蘭來說幾乎不亞於五雷轟頂。

  她從座椅上跳起來,奔出大歌劇院,跳上一輛出租馬車就往聖奧諾雷區。

  這個消息是食材行的員工送過來的。他們定期會往德·維勒福家送新鮮果蔬,和那府上的僕人很熟。那邊有任何風吹草動羅蘭都會很快收到消息——更何況,是這麼大的事。

  羅蘭在出租馬車上忍不住感到悲憤——

  瓦朗蒂娜就這樣死了?她還那麼年輕,那麼單純善良。

  她的人生幾乎還沒有開始,她甚至還沒有遇到過哪個真愛她的男人……

  就在兩天前,羅蘭還收到了瓦朗蒂娜寫來的字條,告訴她說打算就在這兩天動身,陪努瓦蒂埃爺爺去療養院。

  怎麼就突然過世了呢?

  來到德·維勒福家門口,門房卻不放她入內吊唁。

  「唐格拉爾?對不起,您這個姓氏我們沒聽說過——」

  明明之前她來送婚禮請柬的時候,檢察官的家僕還把她當做上賓迎接,並且連說兩家的主母夫人是最要好的朋友——現在這個姓氏就變成「沒聽說過」了。

  羅蘭被堵在門口,忽然見到德·維勒福先生滿臉陰郁,陪同德·阿弗裡尼醫生從宅子裡走出來。

  「醫生,」羅蘭顧不上其他了,迅速跑上前去,「我是瓦朗蒂娜的朋友,我見過您!」

  德·阿弗裡尼先生駐足,頓時認出了這位當初向他安利「紅酒療法」的年輕姑娘,臉上流露出尷尬。

  「瓦朗蒂娜這麼年輕,怎麼會突然就……」

  她滿心都是懷疑,就這麼當著檢察官的面,不管不顧地問了出來。

  這個問題對於眼前的兩個男人來說,就像是五雷轟頂一般。

  檢察官的臉色變得愈發陰沉。

  而醫生則尷尬無比地立在原地。

  最後,德·維勒福先生轉身就走。

  而醫生只向羅蘭說了一聲「請節哀」,就匆匆離開。

  「這就是座凶宅——」

  羅蘭聽見門口的僕人們正在竊竊私語。

  她一扭頭,忽然見到一位身穿長袍、頭戴兜帽的意大利神甫從旁路過。

  羅蘭一跺腳,立即跟了上去。


第84章 基督山位面40

  羅蘭跟隨布佐尼神甫來到他的公寓樓裡,神甫摘掉了頭上的兜帽,立即露出屬於基督山伯爵的那一頭黑發。

  羅蘭掀「馬甲」還從來沒掀錯過。

  但是現在的羅蘭全然想不起這些。她抬眼望著伯爵,那雙黑色的大眼睛裡彌漫著水霧。

  「上一次我見到您的時候,您曾經親口告訴我——」

  「在這裡您無意傷害任何人。您只是想做一些……『預防措施』。」

  「但是現在瓦朗蒂娜死了——」

  「您和我都知道她是一個多麼單純善良的靈魂。」

  「所以,您能否發慈悲告訴我,您究竟是做了怎樣的……『預防措施』麼?」

  基督山伯爵深鎖了眉頭,那雙黑眼睛緊緊地盯著她。

  「小姐,我知道您在懷疑我。」

  「是的,我搬到這棟宅子的附近,確實是為了像您提起的那樣,『預防』隔壁那座大宅裡的某些罪惡發生。」

  「但事實上一開始我就晚了。」

  「我剛剛嘗試著建立從這裡到那宅子的通道,德·聖梅朗侯爵夫人就過世了。罪行已經發生。」

  羅蘭睜圓了眼睛:原來人人都以為瓦朗蒂娜的外祖母是中風過世,真相卻是……一樁罪行?這是什麼罪行,下毒嗎?

  「之後,這座宅子裡的慘禍不斷。」

  「努瓦蒂埃身邊的一位忠心的老僕人,也發生了和侯爵夫婦一模一樣的『中風』症狀。這座宅子,開始被僕人們譽為被『詛咒』了的凶宅。」

  「接著是瓦朗蒂娜……」

  「……是的,瓦朗蒂娜,那個不諳世事的姑娘,天真無邪的靈魂。」

  「不巧的是,向無辜的人們伸出的罪惡之手,在數年之前,曾經與我討論過毒物學,算是受過我的點撥。」

  「你可以說是我有心也好,無意也罷,事情就是這樣發生的。」

  「小姐,這個世界,比你所能想像的,要肮髒、腐壞得多。」

  基督山伯爵望著羅蘭吃驚的眼神,流露出一絲凄涼的微笑。

  「曾經我像是一個邪惡的天使,躲在那些罪惡的秘密後面,淡漠而好奇地旁觀這一切。1」

  「甚至我為了不讓這罪惡反噬我自己,特地讓一個恩人的孩子和這個受詛咒的家庭做了切割,讓他永遠不曾遇到應屬於他的愛情……」

  羅蘭伸手按住心口,她感到那裡被什麼無比沉重的壓住了掙脫不開。

  這……就是來自伯爵的復仇嗎?

  伯爵立在她面前,半邊面孔在咬牙切齒,另外半邊面孔卻又流露著無盡凄涼。

  如果他完全拋卻了屬於人類的感情,那麼他現在根本沒有必要對羅蘭這麼個無關緊要的小人物解釋這一切。

  他的一切哀痛與愁苦,恐怕都來自於,他仍然是一個「人」。

  如果不傷害對方,自己就會痛苦——這就是復仇者的宿命。但如果復仇的使命令他眼睜睜見到傷及無辜,自責與懊悔立即接踵而至。

  海蒂曾經陷入的怪圈,伯爵貌似一樣陷進去了。

  「歐仁妮,」伯爵斂了眼神,聲音突然變得像是慈父一般輕柔,「不久的將來,你會再次見到瓦朗蒂娜——就像努瓦蒂埃老人會再次見到他的忠僕一樣。」

  羅蘭再次睜大眼睛。

  她的心口仿佛再次承受重擊,但這一次卻是因為喜悅和如釋重負。

  她的眼裡尚自飽含著淚水,唇角卻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笑意。

  ——是的,剛才伯爵提到瓦朗蒂娜和她祖父的老僕人,都只提到發生了「症狀」,卻從未提及他們真的已經「死亡」。

  她錯怪了伯爵了。

  ——伯爵挽救了這些無辜的生命。

  這才是伯爵在她心中該有的樣子。

  事實上,當伯爵站在蒙萊裡的快報站跟前望著她的時刻,羅蘭已經在心中為伯爵定義出了這副形像。

  此刻的伯爵,在她眼前也正是這樣一尊從天而降的神祇——他預見了一切,拯救了一切。她聽伯爵話裡的意思,瓦朗蒂娜也終於能夠像她一樣,擺脫原生家庭的束縛,更加自由地生活。

  「您,是終於寬恕了您的獵物們,放棄了您的計劃嗎?」

  羅蘭小心翼翼地問,「那您,您自己……」

  她依舊擔心,這樣一來,伯爵是否真的能夠平復心中的仇恨。

  伯爵卻突然抬起頭,緊盯著羅蘭。

  他的眼睛裡閃著光,但眼神卻是不善、凶悍、甚至是暴烈的。

  「歐仁妮小姐,拜你所賜,在這個位面裡,我曾看到了一點點『完美復仇』的希望。」

  羅蘭:……

  「是的,是您,出現在我面前,用眼光問我:朋友,你是願意接受來自人間的善意的,對嗎?」

  「您又在我耳邊悄聲低語:哦伯爵,伯爵你會幫助我的,對嗎?」

  羅蘭低下頭:的確是這樣的。這些都一一發生過——她剛剛認識伯爵的時候。

  「您幫助了海蒂,也給予我靈感——我感到這一次,我也許真的能夠完成復仇,卻並不同時感到任何後悔與內疚。」

  「可是如今,您卻走到我面前,大聲地質問我:看看,你都做了些什麼呀?」

  羅蘭無言,她只能舉起雙眼,用飽含歉疚的目光望著眼前這個男人。

  披著神甫長袍的伯爵低著頭,背著手,開始在這間不大的公寓房間裡走來走去。

  他的步伐越來越快,也越來越煩躁。

  「我曾希望這一次能夠徹底擺脫這個不斷重復的世界,沒有終點的賭局。」

  「而您,卻依舊像是最挑剔的觀眾……來到我面前,對我橫加指責。」

  「小姐,我自認為我做到了能夠做到的一切,您卻始終對我不滿。」

  羅蘭:「我……」

  是的,不知道為什麼,她心中確實曾對伯爵有過不滿——並不是因為他比別人更缺乏道德感、更邪惡,也不是因為伯爵的復仇之手曾經一度如烏雲罩頂,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而是因為她自始至終都對基督山伯爵心存期待。

  這種期待,恐怕從上一個位面起就已經存在了。

  伯爵擁有異於常人的能力與洞察力,以至於他的財富看起來只是像是神像背後的祥雲,只是陪襯品。

  可是,等等……伯爵剛剛提到了什麼?觀眾?位面?

  羅蘭變了臉色,伯爵卻恰恰在此時,來到羅蘭的面前,閃電般地伸出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那麼,請您來體會我的痛苦,看看我在經歷了這樣的痛苦之後,天主究竟願意賜予我多少權利,向這個朽壞的、糜爛的世界聲討我曾經失去的……」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以至於羅蘭根本沒有機會反應。

  一枚手環形狀的東西輕輕扣在羅蘭手腕上,隨著一聲「嗒」的輕響,伯爵從羅蘭眼前消失,羅蘭倒抽一口涼氣——她仿佛瞬間置身於冰冷的海水之中……

  一封用左手寫就的檢舉信,經由另一只充滿怨恨的手,送進了郵箱。

  道貌岸然的「司法」笑著說著安慰的話,卻把重要證物丟進火爐。

  隨之而來的是十四年哭泣和詛咒著的寒暑,地牢最深處的永夜。

  耳邊奏起喪歌,貧弱的老父求告無門,死於飢餓;

  耳邊又奏起喜樂,飽嘗憂懼卻又不知情的未婚妻嫁給仇人,遠走他鄉……

  十四年。

  但凡能夠用言語形容與表達的,都不及這痛苦的萬分之一。

  更為可怕的,這痛苦就像是毒蛇一樣,沿著羅蘭的血管蜿蜒而行。羅蘭似乎能眼睜睜地看見它向著心髒而來,隨時將她的心一頓暴虐狂躁的撕咬……

  浸沒。

  像失去雙翼的天使一樣,掉落在寒冷無邊的地獄裡。

  那種令人窒息的感覺又來了,羅蘭被浸透在無邊的海裡,她絕望地呼出胸腔裡的最後一口氣。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將她提上了水面。

  羅蘭大口大口地呼吸著自由的空氣,她的貼身衣物都已經被冷汗浸濕,此刻正冰冷地貼在她的皮膚上。

  更可怕的是那心有余悸的感覺,羅蘭甚至覺得連自己的哭聲都已經完全被更在了喉頭,哭泣都已經成為了奢侈。

  她更咽著睜開了眼,眼眶立即充滿淚水。

  伯爵卻正彎下腰,單膝跪在她面前,用一種憂郁難言的溫柔眼光望著她。

  是他把她從那種痛苦裡解救出來的。羅蘭手腕上的那枚「手環」已經消失,就像是根本沒有出現過。

  「小姐,真對不起……我錯了,確實是我冒失了。」

  「您沒有義務理解、體會,或是承擔我的痛苦。」

  羅蘭揚起臉,反手握住了伯爵的手,睜大眼睛斷斷續續地問他:

  「……植入式……仇恨嗎?」

  「怎麼會這樣……」

  「真是抱歉,看來海蒂也曾經在你身上用過這一招。」

  伯爵另一只空著的手從胸前的口袋裡掏出手帕,想要遞給羅蘭,羅蘭卻沒有接,依舊攥著伯爵的手腕——她眼裡只能看見眼前人那對哀傷的眼睛。

  「您說過的『完美復仇』究竟是什麼?」

  「還有……聽起來您經歷過不止一季這個位面?」

  「是的,歐仁妮,親愛的朋友。」

  「你說的沒錯。我在這個位面待過不止一季。」

  「事實上,從『基督山位面』存在開始,我就一直身處這個位面之中,自始至終作為同一個角色存在。」

  羅蘭:……這,這怎麼可能?

  「是的,」伯爵頓時陷入追憶,「我是在這個位面的創始季,飾演『愛德蒙·唐泰斯』的人物。」

  「在創始季結束的時候,本位面好評如潮。而我也被巨大的成功和復仇之後的如釋重負衝昏了頭腦。於是我答應了位面制作方的一個挑戰——」

  「『完美』復仇!」

  伯爵和羅蘭兩人同時開口。

  至此,羅蘭再無疑惑。

  伯爵和她一樣,是參加這個位面的選手。但是她和伯爵的區別在於,她是這個位面的匆匆過客,基督山的喜怒哀樂,在她而言只是短暫的見聞,對於伯爵而言卻近乎於一生。

  「正像你所說的那樣,我在這個位面逗留的時間越長,我就越發覺得『復仇』沒有『完美』的可能,它要麼傷害無辜的人,要麼強迫我把未盡的仇恨掩藏在心底……」

  「除了第一次之外,我再也無法將『復仇』認知為一種成功。以至於我再回頭看我在創始季的經歷,我也無法告訴自己,說我從無懊悔、從未內疚……」

  「但我和制作方的約定是,如果我不能夠達到『完美』復仇的水平,我就將繼續留在這個位面裡,永遠承受『植入式復仇』帶給我的苦痛。」

  ——這太可怕了!

  羅蘭趕緊提出她心頭的一個疑問:

  「那麼,您難道沒辦法在故事的一開頭,就改變整條故事線,讓這悲慘的一切從來不曾發生?」

  伯爵搖了搖頭,對羅蘭說:「不,孩子,你不了解。」

  「現代的觀眾從不具備欣賞一出悲劇的耐心,他們對『虐』的容忍度很低,他們只想看到主角鹹魚翻身、大殺四方——因此這個位面,永遠都只會從主角翻身的那一刻開始。過去的苦痛位面制作方會用『閃回』、『回憶殺』之類的手段來補敘。」

  「這就注定了在位面的每一季,每一個身負復仇使命的人,都必須被迫接受植入式的仇恨,我是如此,海蒂也是一樣……」

  羅蘭的淚水頓時充盈雙睫——她是一個心志頑強、態度樂天的選手,她幾乎很少在位面裡落淚。

  可是此刻,她心中充滿了悲憫與同情,她終於能對伯爵的痛苦感同身受。

  「伯爵……」

  她小聲啜泣著說,並向伯爵伸出雙手。

  「我沒有想到會是這樣……」

  「我沒有想到您會將自己永遠都困在那暗無天日的地牢裡,永遠都走不出來……」

  雖然伯爵獲得了財富與地位,但只要他心中的「植入式仇恨」沒有辦法解除,他就永遠都被困在那紫杉堡的地牢裡,永遠都無法解脫。

  除非真的能夠達成「完美」復仇——

  基督山伯爵握住了羅蘭伸向他的那一雙手,輕輕地握住了,低下頭,輕輕在那雙小手上吻了一下,柔聲說:

  「謝謝……」

  「這是我第一次在位面裡感到真心實意的同情。」

  他抬起頭,隨即感到淚水簌簌地落在自己的手上。

  羅蘭睜大了她那雙又黑又圓的眼睛,淚水不可抑止地湧出。

  「在我心裡,您已經足夠完美。」

  她抽出一只手,貼在自己的心口。

  「您像是一位真正的天使降臨這座城市,您幾乎擁有凌駕於這個社會之上的一切力量,您既擁有令人頭暈目眩的金錢,也一樣擁有膽識、知識和正直。」

  「您懲罰了這個世界隱藏在角落中的種種罪惡;您也履行了自己的諾言,盡力去幫助善良的人……」

  「可是這個世界卻從沒有變得更好……」

  羅蘭流著淚說出了這句話。

  ——是的,在她眼裡這個世界並沒有變得更好。

  司法一向被個人所把持,朝中的蛀蟲依舊牢牢掌握著它們的位置,普通人過得兢兢業業卻渾渾噩噩,女人們距離她們理應享有的權利還太遠……

  在此時此刻,她深感自己的力量太過渺小,無法做得更多。

  或許這就是「種田選手」的局限,在土地的產出能夠讓人吃飽、穿暖、滿足之後,她也一樣會遇到瓶頸,感覺無法再做更多,無法讓這社會再往前進一步。

  伯爵卻像是覺得落在他手上的淚珠滾燙炙人,一下子松開了羅蘭的雙手。

  他壓抑著吼了一聲,猛地一下跳了起來,在這間屋子裡不斷地來回踱步。

  羅蘭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知道在她話音剛落的時候,伯爵眼裡好似閃過了一道光。

  就像是在暴風雨來臨之前的漆黑海面上,陡然出現了一道亮光,讓迷航的水手,足以找到正確的航道回歸海港。

  再走上幾步,伯爵的眼神越來越亮。

  他反反復復地喃喃自語:「我怎麼沒想到呢?」

  「這個世界明明可以發生更多的改變。」

  「在這個位面裡,不止有我,有你,還有海蒂、有安德烈亞,有正直的阿爾貝和勇敢的梅爾塞苔絲……這個世界上有這麼多雙手,有這麼多力量……」

  「我從未遇到過這樣的機會。」

  伯爵突然停步,向上空伸出手。

  「為什麼我還在浪費時間自我感傷,為什麼我不趕緊加快行動?」

  這時的他,落在羅蘭眼中,已經完全換了一個人。他的胸懷如大海般廣闊,意志卻如磐石般堅定。仿佛有一道聖光從天而降,灑落在這個人頭上、身上、烏黑的短發上。

  「感謝上蒼,我從未像此刻一樣,感受到了如此強烈的……哦,這是如此寶貴的希望。」

  ……

  在羅蘭與基督山伯爵商量完一切之後,羅蘭突然想起了那個用左手寫字寫得很流利的無良商人——唐格拉爾先生。

  她請求伯爵:「奪走他的錢,但是留下他一條命——他那樣的人……根本不值得您的雙手沾上屬於他的鮮血。」

  伯爵很無奈地回復:「事實上,小姐,這一點您已經替我做得差不多了。」


第85章 基督山位面41

  蒙萊裡的種植園裡,阿爾貝在埋頭干活——他和同伴們要給剛剛種過最後一季蔬菜的土地追施肥料,讓這片土地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重獲「地力」。

  「走,阿爾貝,吃午飯了。」

  一個農民走來招呼。

  阿爾貝停下了手中的活,笑著應了,隨手從兜裡掏出手帕,擦了擦頭上的汗。

  等他反應過來,才發現拿出來擦汗的根本不是手帕,而是他的手套。

  這些日子以來,阿爾貝日常勞作,和以前幾乎判若兩人。

  他被曬黑了,不復以前那種令他引以為傲的蒼白膚色;

  他的體魄變得更加強壯,力氣很大,手裡拿的也不再是武術教師遞給他的花式重劍,而是農具。

  他的行為舉止已經和一個農民完全無異,但是依舊保留了良好的習慣,忍受不了肮髒不堪的環境——

  只是他已經不再像昔日那個貴族少爺那樣,習慣於戴手套出門了。

  他手裡那只沾滿了汗水,皺成了一團的手套,就像是在提醒他——過去的日子已經遙遠,他再也回不去了。

  農民們的午飯很簡單——十來個農民聚在一起,每人拿了一個陶杯。他們面前擺著一罐清水、一罐葡萄酒,除此以外每人就只有一塊干酪和一片面包。

  這並不是東家在苛待他們。而是鄰近冬季,日短夜長,根本沒有人有興趣吃兩個鐘頭的午飯。

  但因為早飯非常豐盛,阿爾貝現在也不甚餓。坐下來吃東西,只是為了休息一下,順便補充點水分。

  「阿爾貝,阿爾貝,那邊有人來找你!」

  有人招呼阿爾貝。

  「阿爾貝,來找你的是個大美人哦!」

  其他人一起哄笑起來——阿爾貝是農民們公認最有「女人緣」的人物。似乎所有的女性都對他另眼相看,這令農民們又嫉妒又羨慕。

  阿爾貝得意地笑著說:「那是我媽媽!」

  梅爾塞苔絲夫人雖然已經四十歲,但是看起來不過是三十出頭的少婦。她的美貌、她的溫柔善良和樂於助人,不僅在寄宿學校,在整個蒙萊裡都為她贏得了尊重。

  以前也發生過這種事,梅爾塞苔絲來找阿爾貝,村裡人卻只把她當做是阿爾貝的女伴,鬧出不少笑話。

  可是今天,阿爾貝跑到來人面前,忍不住「嗐」了一聲,說:「我居然把你認成了我媽媽!」

  美人兒嘻嘻一笑:「乖兒子,再叫我一聲。」

  阿爾貝頓時「呸」了兩聲:「海蒂,我已經躲到這兒了,你竟然還是要消遣我。」

  海蒂望著阿爾貝的眼睛,笑嘻嘻地反問:「這才剛一見面,我怎麼消遣你了?快,說說看?」

  阿爾貝一翻白眼,心想:這還不是想要占我便宜?

  他轉身就走。

  海蒂從他身後跟上來:「你想不想知道歐仁妮的消息?」

  阿爾貝:……想,當然想。

  剛來蒙萊裡時阿爾貝尤其想——但不久他就聽說了歐仁妮要和安德烈亞結婚的消息。

  阿爾貝自然很傷心。

  但是土地就是有這種神奇的力量,當阿爾貝拋開所有雜念,一心一意地侍弄土地的時候,他心裡的傷口就有了漸漸愈合的趨勢。

  「歐仁妮的婚事告吹了。」

  「安德烈亞被捕了。」

  「唐格拉爾男爵破產了,丟下一家人,跑了。」

  阿爾貝:……!

  原來唐格拉爾和德·莫爾塞夫家一樣,遭到了嚴重的打擊。

  「歐仁妮已經還完了唐格拉爾銀行所有的欠款,現在她完全自由了。」

  「蒙萊裡這裡,照樣全都是歐仁妮的財產。」

  阿爾貝的震驚之情溢於言表。

  「我……真是比不上歐仁妮……」

  為什麼唐格拉爾小姐就能這麼快、這麼穩健地從廢墟上重新站起來?

  海蒂繼續說:「她說她最近在巴黎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以後想把整個蒙萊裡的產業都交給你來打理。你願不願意?」

  阿爾貝:……一百個一千個願意!

  「我當然願意!」

  他漸漸在鄉村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愛上了這片土地。

  再說,他也渴盼著能保留與歐仁妮之間的這份聯系。

  「好!」希腊美人頓時露出得意的笑容。

  「另外就是通知你,我已經征得了歐仁妮的同意,要到蒙萊裡的度假村來『體驗生活』,會在這裡住上一陣。因此,最近你可能會經常見到我……」

  阿爾貝頓時漲紅了臉。

  希腊美人就要住到他隔壁來?

  這希腊美人……還是他的仇人?

  他的親生父親,一手造成了海蒂家破人亡的慘劇;

  而海蒂,隱忍多年一擊致命,把他父親送上審判席,並最終飲彈自盡。

  阿爾貝從未想過他能和海蒂靠得這麼近,和平相處。

  但海蒂身負那樣沉重的仇恨,她現在也已經從過去走出來了——他阿爾貝作為一個男人,怎麼能繼續表現出小雞肚腸的模樣?

  於是阿爾貝友好地伸出手:「歡迎你,海蒂小姐。歡迎你來到蒙萊裡。」

  這邊兩人剛剛握手言和,那邊卻又出事了。

  「阿爾貝,阿爾貝,稅務官來找。歐仁妮不在,你能不能去幫忙應付應付?」酒莊的經理來找阿爾貝幫忙。

  在蒙萊裡勞作的這幾日,阿爾貝幾乎是以最快的速度讓所有人都認識了他的長處:

  他識字,肯鑽研,能弄得懂技術,肯耐心解答旁人的問題。

  他待人接物很在行,慣於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巴黎上流社會那一套「虛與委蛇」的技巧他都門清。

  遇上麻煩的稅務官,阿爾貝頓時被拉去幫忙。

  一起前往的還有海蒂。

  「我會替歐仁妮看著,要是你幫倒忙,我可以在歐仁妮跟前告狀。」

  阿爾貝瞪海蒂一眼。

  海蒂立馬回敬,也瞪阿爾貝一眼。

  等見到了稅務官,阿爾貝恍然覺得他以前在巴黎所見慣的那些嘴臉,馬上就都回來了——

  稅務官趾高氣揚地在酒莊裡等候,見到阿爾貝年輕強壯,而海蒂又美艷,總算把朝著老天的鼻孔放低了點兒下來,讓它們對著眼前的兩個年輕人。

  「這是蒙萊裡所有產業今年的稅表,期限一個月。趕緊通知你們東家,把稅都交上來。」

  「這麼多——」

  阿爾貝看見了稅表上的那個數字,吃驚地叫出了聲。

  稅務官悻悻地反問:「這還多?」

  阿爾貝立即對經理說:「把去年的稅表拿來,我看看去年酒莊交多少?……沒有可能不同的年份稅款能多出個十幾二十倍來。」

  拿到去年稅表的阿爾貝高舉著兩份稅表,大聲質問那名稅務官。

  稅務官卻表現得只有傲慢。

  「以前那是因為『唐格拉爾』這個姓氏,我才對唐格拉爾小姐的這些產業另眼相看。」

  「現在唐格拉爾銀行倒閉了,唐格拉爾男爵跑了,再沒人能幫我在下議院說句話,我為什麼還要對你們如此客氣?」

  「這幾年少繳的稅金,少繳了多少你今年得給我全部補回來。」

  「還有,利納村的男人和女人,不許再都算在酒莊和種植園名下一並交稅——他們本來就是村子裡的人,從今以後按照人頭繳納他們該交的稅金。」

  「要是不繳,那就等著憲兵們到蒙萊裡來吧——」

  「你這酒窖裡應該都是好酒吧?」稅務官衝阿爾貝笑笑,「憲兵們可是最喜歡酒的——」

  阿爾貝頓時氣往上衝,他腦海裡立即浮現了憲兵們衝進酒窖,打開橡木桶,喝得爛醉的景像。

  在巴黎的時候他不止一次地聽說,稅務官在法國鄉村可以為所欲為。

  但是那對於阿爾貝來說,實在是遙不可及。

  他是個高級軍官的兒子,受著最好的教育,剛剛成年就得到了爵位。他從來不會替一個農民操心稅金的事兒。

  鄉村裡傳出的號哭聲或許很慘烈,但對阿爾貝來說太遙遠了。

  但現在他自己從雲端摔落,落到這堅實的土地上,成為一名普通的農人。他終於有機會親身體會到這一切,體會到躺在案板上,任人宰割的感受。

  阿爾貝血氣方剛,攥著拳頭就要邁步。

  卻被他身後的人猛地拉住了手腕,動彈不得。

  「知道了……我們會通知東家,請她盡快籌措資金,把稅金繳齊……」

  「請您千萬不要動用憲兵……不要憲兵。」

  面容姣好的少女一面溫婉地回答,一面低頭掩飾著她驚人的美貌。

  稅務官頓時笑起來:「美人兒不想見到憲兵——我懂、我都懂……」

  「這就對了,只要看到錢,一切都好說……」

  稅務官一旦離開,阿爾貝就用力甩開了海蒂的手。

  「你這是在做什麼?」

  海蒂冷笑一聲:「您最擅長對抗憲兵,以一敵多。這稅務官帶著憲兵來的時候,就請您一個人守在酒莊門前,可好?」

  阿爾貝想像了一下這副場面——

  歐仁妮的酒莊和葡萄園一定會毀在他的手裡,絕不能這麼玩兒。

  「不行!」阿爾貝像利納村最樸實的老農一樣搖了搖頭。

  這時他發覺很多葡萄園和種植園的工人向這裡慢慢聚攏,他們之中有利納村的村民,鄰近村落來幫佣的工人,還有近年來羅蘭收留的不少流離失所的可憐人。

  「說實話,我們受夠了。」

  「是的。」

  「我就不明白了,前些年『大動蕩』的時候,人們總說這個國家是屬於每個人的,我們是主人——可是現在……稅務官動動嘴皮子就能把我們搓扁揉圓。」

  「我們算什麼東西?螻蟻嗎?他們一伸腳就踩死我們?」

  「踩著我們,他們卻還照樣吃我們種出來的莊稼,穿我們織的布匹……花我們繳上去稅金?」

  「這不公平!」

  「這就是東家說過的,我們沒有任何權利。」

  當人群中響起「公平」和「權利」這兩聲口號,就像是往平靜的水面上投擲了兩塊石頭,波紋迅速地向四周擴散。

  「阿爾貝,你和東家比較熟,拜托你打聲招呼,告訴東家……」

  「這種日子,我們不打算過了!」

  頓時一呼百應,聲勢浩大,群情激動。

  阿爾貝漲紅了臉,向空中揮動拳頭。他猛然體會到了十年前人們走上巴黎的街頭,衝向國王那考究別致的宮殿,爭取權利時的心情。

  「我的朋友們——光靠你們,憲兵來的時候你們怎麼辦?」

  海蒂突然大聲問所有人,她的少女聲音尖銳,人人聽得清楚。

  一個瘸腿老農在人群後面大聲喊:

  「抄起家伙就是干——」

  「對,就是這樣!」

  「眼看著沒活路了,難道還要忍著不成?」

  海蒂又問:「憲兵人多怎麼辦?他們還有兵器——」

  「這……」

  人群集體愣了愣——一腔熱血,解決不了任何實際的問題。

  海蒂頓時找了一張桌子,一躍而上,讓所有人都能看見她。只聽海蒂大聲說:「我的朋友們,你們都來自這蒙萊裡平原的附近。你們聽說過你們的鄰居、親戚、朋友……也經歷過這種遭遇嗎?」

  「當然——」

  「朋友們,稅務官剛剛留給我們一點時間去『准備』,你們現在知道該是去『准備』什麼了嗎?」

  「去找人——」

  「對,去找和你們有相同遭遇的人,男人和女人,只要是能發聲,提得動武器的成年人,告訴他們這裡將掀起一場抵抗運動,我們要的,不僅僅是驅逐這倒霉的稅務官,改革稅收制度,我們要的,是屬於我們的權利——」

  「至於用來抵抗那些憲兵的武器……你們不用擔心,面包會有的,用來鬥爭的武器,也會有的。」

  「是的——」

  「出發——」

  群情繼續激昂,但是現在人們已經知道要做什麼了,這種情緒立即轉化為動力。似乎每個人邁出的步子都充滿了力量。

  阿爾貝太驚訝了。

  他眼前的海蒂,哪裡是一直端坐在歌劇院包廂裡的希腊公主——這明明就是一位鬥士!盡管是女子,卻也能夠毫不猶豫地為自己爭取權利。

  「我……我怎麼覺得,你和歐仁妮有些像?」

  海蒂從桌子上跳下來的時候,阿爾貝撓著後腦說。

  「那是當然的,」海蒂笑了,「我和她是同時代的人!」

  阿爾貝:「同時代?難道我就不是嗎?」

  他繼續撓著後腦,想不明白。

  聖貝爾納院——巴黎監獄的一個分部,這裡關押最凶狠最危險的囚犯。

  近來聖貝爾納院卻出奇地平靜——這裡收押了一位年輕、英俊的犯人,而且受了點輕傷,但是將他送來的人特地囑咐:此人非常、非常危險。

  「當著憲兵的面殺人,能不危險嗎?」

  然而這個年輕的犯人被收監之後,正貝爾納院飛快地發生了變化。

  他剛進入聖貝爾納院,就被囚犯們認出了是自己人——甚至還有人認識他。

  「貝內德托,我在土倫的時候就追隨你,你還記得我嗎?」

  一個年輕的囚犯仰臉望著安德烈亞,眼裡閃著崇拜的光。

  安德烈亞伸手摸摸對方的腦袋,「當然記得,小佩德隆。沒想到你被押到巴黎來了。」

  從此,安德烈亞的飲食起居就有人精心照顧,方便他慢慢養傷。

  聖貝爾納院裡到處傳頌著關於安德烈亞的傳說——

  「聽說了嗎,土倫的苦役犯暴動,就是他領導的。」

  「那他能領導咱們也暴動,從這兒逃出去嗎?」

  「啪」的一聲脆響,問話的人被甩了一巴掌,「傻不傻呀?」

  「土倫那裡的黑牢能跟聖貝爾納院的守衛相提並論?」

  「那你們為什麼還這麼看重他?他又不能帶著咱們逃出去。」

  「這你就不懂了——重要的是思想,思想!懂不懂?」

  挨了巴掌的囚犯傻不愣登地呆在原地,目送這些原本窮凶極惡的囚犯像對待一個聖人一般地對待安德烈亞。

  但這道理也很容易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敢於為囚犯的基本權利出頭的,應該自始至終就只有安德烈亞一個人吧?

  再說了,萬一呢?萬一跟著安德烈亞,也能像他上次一樣逃出生天呢?

  「安德烈亞,有人來見你。」

  安德烈亞捂住已經愈合得差不多的傷口,慢慢起身,依舊做出傷勢沉重的樣子,隨著看守挪出集體囚室。

  「一定是外面有正義之士正在營救貝內德托。」

  目送安德烈亞離開的囚犯們都小聲感慨。

  在單獨會見室裡等候的,卻不是什麼趕來營救的正義之士。

  「管家先生?」

  安德烈亞表示驚訝。

  他幾乎花了點功夫才認出來對面的人,是基督山伯爵的管家貝爾圖喬。

  「伯爵提醒了我,你可能已經不太清楚我的身份了。」

  貝爾圖喬坐在安德烈亞對面,百感交集地望著眼前的年輕人。

  「我是你的養父。」

  「我今天來,是想要告訴你,你的生父是誰的。」

  ……

  安德烈亞睜圓了眼睛,然後一連眨了很多下。

  「原來是他——」

  「那位道貌岸然的先生啊!」

  「有趣有趣!」

  安德烈亞坦率的表情著實嚇壞了來自科西嘉的管家。

  「那……請問我的母親呢?」

  貝爾圖喬原本不想說的,被安德烈亞一嚇,將心中的秘密脫口而出:「唐格拉爾夫人!」

  安德烈亞呆在原地,半天才開口,說:「原來是這個原因啊——」

  「可惜可惜!」

  這個灑脫的年輕人隨即搖搖頭,他那一頭漂亮的金色短發隨之在空中瀟灑甩動。

  他馬上將這些惆悵都拋在腦後,望著貝爾圖喬開口:「那麼,親愛的養父,您來告訴我這一切,目的是……」

  貝爾圖喬嘆了一口氣,說:「大人邀請您參加他的計劃。」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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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基督山位面42

  離開家前往法院之前,德·維勒福先生的臉色十分陰沉。

  他的視線落在德·維勒福夫人身上。這名年輕的主婦此刻正在與家裡的僕人爭論著什麼。

  「這不可能。」

  德·維勒福夫人搖著頭對女僕說。

  檢察官隨口問:「夫人,什麼不可能?」

  德·維勒福夫人手中揚著一封信說:「是皇家歌劇院——歌劇院今晚公演一出新戲,竟然沒有公開售票,而是全憑邀請函入場。」

  「據說,接到邀請的全都是女人。」

  檢察官對於任何娛樂都不感興趣。

  他聽見這些,直接都當做耳邊風給忽略了。檢察官用他那一貫平直、不帶感情的嗓音說:「夫人,請您隨我來一下。」

  德·維勒福夫人點頭答應,將那封信丟給女僕:「告訴廚娘,她要是真覺得自己能走得進那座劇院,就去好了。我當然可以放她半天的假。」

  她的口氣裡完全是譏諷,似乎覺得劇院的主人邀請了德·維勒福家身份低微的廚娘,卻沒有邀請她這個女主人,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德·維勒福夫人隨口說著,跟隨丈夫走進他的書房——

  檢察官仔仔細細地將書房的兩重門都鎖上,坐在自己的書桌跟前,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用力壓住桌面上的一封信。

  那封信是他一天之前在法院收到的。

  上面寫著很簡單:「先生,我知道您家中發生了駭人聽聞的罪惡。我知道您試圖掩蓋一切。而您竟然是個檢察官。」

  對方沒有說明會怎麼做,但這足以刺激檢察官脆弱的神經。

  他是個檢察官,在巴黎他像征著司法,揮舞著正義之劍,要將它砍向任何存在罪惡的地方。

  如果有人知道在他身邊這近在咫尺的地方發生了這種罪行,他的政敵會以此為借口顛覆他現在的位置。

  除此之外,醫生和努瓦蒂埃老先生都是知情人。

  在瓦朗蒂娜過世的那一天,他曾經在這兩位面前立誓,他會追查下去,找到凶手,盡一個法官的本分。

  此刻面對凶手,德·維勒福先生想不通,為什麼她竟然還有興趣考慮歌劇院的事。難道她就沒有任何悔過和恐懼,她從不相信司法與正義是真實存在的嗎?

  於是,德·維勒福先生帶著屬於法官的莊嚴開口問他的妻子:

  「夫人,您把平時使用的毒藥放在哪裡?」

  凶手終於感到了恐懼,雌伏在檢察官所代表的「法律」跟前。

  ……

  一個小時之後,檢察官從法院匆匆趕回來。

  他耳邊隆隆地回蕩著被告席上安德烈亞清脆的聲音:

  「我出生在奧特伊,父親是一位檢察官。」

  他像是一枚橙子,被當眾把他那層高尚的外皮活生生地剝下來,露出而朽壞的內心。

  他的情史、他的私生子……他密密遮掩的往事在一瞬間全被扒了出來,讓整個巴黎的人圍觀。

  這時他終於想起,或許應該嘗試原諒自己的妻子。

  因為他意識到自己並不比妻子更高尚——他同樣是一個有罪的人,根本沒有資格審判她。

  衝進空蕩蕩的德·維勒福公館,檢察官終於找到了他的妻子和兒子,七歲的愛德華。

  他們都毫無生氣地躺著——很顯然,他的妻子,德·維勒福夫人,在伏罪自殺之際,順便將她視若珍寶的兒子從這個人世給帶走了。

  一聲嗚咽從檢察官的喉嚨深處溢出。

  他身後卻突然響起了腳步聲。

  「神甫……您是,布佐尼神甫?」

  檢察官望著出現在他身後的死亡使者,突然想起來這位神甫最一開始的現身,正是在德·聖梅朗侯爵夫人過世之後。

  此後這棟凶宅裡每當有人過世,這位神甫必將出現。

  「神甫,您看見了嗎?」

  德·維勒福先生認為自己找到了給他寫匿名信的那個人。

  他衝著神甫大聲叫喊:「看見了嗎?我的妻子和我的孩子——上帝給我的懲罰現在夠了嗎?」

  神甫望著躺在地面上,已經失去生命的孩童和婦人,眼中充滿了同情與悲憫。

  「不,檢察官——這並不是上帝給你的懲罰。」

  「這是你自己犯下的罪行。」

  「身為檢察官,你深知法律的意義,也深知即便是罪人,也理應擁有一個得到公平審判,向世人坦白認罪的機會。」

  「然而對你的妻子,你卻並沒有這樣做。」

  檢察官頓時暴怒——明明他這時候應該悲慟得神志不清才對。

  「神甫,您知道您在說什麼嗎?」

  「您是神職人員,現在難道不應該在為亡者祈禱嗎?」

  神甫揭下了頭上的兜帽,露出屬於基督山伯爵的那張臉。

  「這是……」

  德·維勒福先生喃喃自語,「這是基督山伯爵的那張臉。」

  「難道這是我眼花了嗎?」

  「我懂了,您是我的仇人。」

  「您一面裝扮成富豪,買下奧特伊的別墅——安德烈亞出生的地方。您小心地挖掘過去的秘密。」

  「另一面,您又穿得像是個神甫,在我的家裡神出鬼沒。你看著一個又一個無辜的人死去,您逼迫我伸張正義——」

  「可是,看吧!」

  檢察官一指他的妻兒,「這就是您要的正義!」

  檢察官一而再再而三地嘗試激怒伯爵,伯爵依舊顯得很冷靜。

  「布佐尼神甫、基督山伯爵、威爾莫勛爵……這些都不是向你尋仇的那個人的真實名字。」

  「我是愛德蒙·唐泰斯,是一個被您一手埋葬在紫杉堡黑牢裡的冤魂。」

  「當初您為了隱瞞你父親在皇帝復辟一事中所扮演的角色,將皇帝給您父親的書信燒毀,同時下令將我永遠關押在紫杉堡。」

  看著維勒福茫然的表情,伯爵自嘲地揚起嘴角:「看看,這些往事您大概都已經記不得了吧!」

  「對您而言,您只是簽署了一紙命令,讓人去執行。」

  「對我而言,那本該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年華。」

  「我的父親因此而死,我永遠失去了我的愛情。」

  伯爵看似不帶什麼感情地說話,事實上,他的鼻翼正在微微翕動,只有非常熟悉伯爵的人,才能隱約感覺到這一位現在正在變得激動。

  德·維勒福先生面對著妻兒的「屍首」,坐倒在地板上。

  他似乎覺得冷,整個人蜷縮起來,雙臂緊緊地抱著自己的雙肩小聲說:

  「是呀,是呀——」

  「您是有權利復仇的。」

  「可是您看看,您的仇報得可夠狠的啊!」

  「上帝已經讓我失去了名譽和仕途,讓我失去了前妻和女兒,您現在又從我手中奪去了我妻子和我兒子的生命……您,您真狠啊!」

  德·維勒福先生突然仰天大笑起來。

  「我的孩子又有什麼過錯?七歲的男孩,不過是頑劣了點,您說,他又犯了什麼過失,要承受您的復仇?」

  「不——」

  基督山伯爵口中斷然發出一聲類似獅子的怒吼。

  德·維勒福先生的笑聲在這吼聲中從中斷絕,戛然而止。

  「您知道您的妻子和孩子是死於什麼嗎?」

  「他們死於您私自設立的法庭和道德審判。」

  「您才是一手葬送了他們生命的元凶。」

  「如果每個人都能夠自詡為『司法』,能夠濫用私刑來聲張所有的正義——那麼我們這個社會,還要什麼法律?」

  伯爵眼裡閃爍著可怕的、炯炯發亮的目光,他再度逼近坐倒在地板上的德·維勒福先生。

  「真正犯罪的是你,只有你,應該對這一切負責。」

  「你從來沒有想要捍衛真正的司法——你一直以來所青睞的,都是檢察官的身份帶給您的權力、聲譽與威望。」

  「但凡可能會影響到您的仕途,就一概要死。」

  「無辜的水手愛德蒙·唐泰斯,竟然看過皇帝那封信的信封,知道收信人的名址,就該死——」

  「德·維勒福夫人,起了貪念,因為她的兒子沒法繼承財產而殺人,當然更該死——而且理應死得無聲無息,好讓她的丈夫繼續這麼清白公正地活下去。」

  「你從頭到尾都是為了自己,你這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唯利是圖的真小人!」

  檢察官被戳破了內心最深處的污穢,他慌了神。

  他伸手拽住了自己的頭發,用力一扯,立即扯下一大把。

  「是的,我是有罪的。」

  他嗚咽著,撲向他孩子的屍體。

  小愛德華安靜地仰臥著,臉色蒼白——做父親的心立即被擰成稀巴爛。

  「可是上帝……為何上帝竟如此殘忍……」

  伯爵卻站在他身後發話:

  「上帝是公正的,降在世人身上的懲罰不應成為你逃脫的理由和借口。」

  他注意到「死去」的女人和孩子臉上開始出現血色,稍微泛出一點點紅潤。

  「以前我也認為這是我的過錯,認為是我濫用了上帝賦予我復仇的權力。」伯爵揚起臉,望著頭頂上的天花板,「直到有人提醒了我……」

  他那雙眼睛仿佛在對一張想像中的俏麗面孔說:謝謝您。

  耳邊似乎響起那個女孩頗為不好意思的解釋——「畢竟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嘛!」

  「但凡您還有一絲良知,但凡多年來的司法生涯曾經教給您最基本的法理,曾讓您意識到法律對這個社會的意義……那麼,就請您認罪吧!」

  伯爵從寬大的神甫袍子裡拿出兩份事先擬好的認罪書。

  「如果上面的敘述沒有其他問題,請在上面簽字。」

  檢察官翻看認罪書,見到他的罪行:瀆職、構陷、私設法庭……

  「我沒有把您和某位夫人的婚外情納入其中,我不是您的前妻,無權要求您忠貞。」

  但事實上,表面一派正經,私底下毫無檢點的檢察官——已經在今天開庭的那短短一個小時之內,成為了全巴黎的笑柄。

  「這裡還有您妻子的。」

  檢察官木然看著德·維勒福夫人的認罪書——上面寫著的罪行是:「毒害德·聖梅朗侯爵夫婦,以及嘗試毒害僕人巴魯瓦與瓦朗蒂娜·德·維勒福未遂。」

  「您是說,您是說……」

  檢察官結結巴巴地開口詢問。

  「是的,您父親的忠僕,以及您的女兒,都好端端地活在人世。」

  「因此您妻子對這兩位所犯的罪行都是謀殺未遂。」

  基督山收回了那兩份經由檢察官確認簽字的認罪書。

  「在您和您妻子伏法之後,我會將您的孩子送到合適的地方,把他交給合適的人養育。」

  「您是說,您是說……」

  德·維勒福先生面帶喜色,心思開始活泛。

  「是的,我把她使用的藥物換過了,換成了能讓人在一段時間內暫時麻痹,看起來和死人一模一樣的藥物。」

  「巴魯瓦和瓦朗蒂娜都是因為這種藥物而得救的。」

  小愛德華的眼皮已經在微微顫動,這孩子似乎隨時能夠醒來。

  德·維勒福慢慢地向後退,將他的手伸向書桌,那裡一向放著一柄裁紙刀,不長,但是很鋒利。

  「愛德蒙·唐泰斯!」

  維勒福突然大聲稱呼面前這個人的真名。伯爵衝他回過頭。

  「我不知道您是用什麼方法從紫杉堡裡逃脫出來,也不知道您是如何騙取了財富和今天的地位,但是——」

  「您只是一個小人物!只是……」

  鋒利的裁紙刀衝著伯爵的胸口遞了出去,「嗤」的一聲穿過了神甫的長袍。

  但是刀子沒有刺進伯爵的胸膛,而是「叮」的一聲,卷著刀刃彈了回來。

  伯爵於是輕輕松松地抓住了檢察官的手腕,順勢一扭,這只日常用於撰寫起訴書的手頓時脫臼了,手的主人一聲慘叫。

  「是的,我是一個平凡的人。」

  「我的心得到了挽救,我已經不再將自己看作是上帝的使者。我只盡力做我想做的事,盡力把每一件事都做好、做周全,而不去想以後如何。」

  ——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對了,您會再多一項罪名,試圖用裁紙刀攻擊他人,認罪書上的洞會證明這一點——當然了,這也是一項未遂的罪行。」

  伯爵將有罪的人往地板上用力一甩,從此不用再理會那個自詡為「司法」化身,卻又從心底裡藐視著「司法」的罪人。他轉身低頭,抱起了七歲的孩子。

  愛德華在伯爵的懷裡,面色紅潤,微微呼吸,安靜未醒。

  他走出門——

  門外,忠心的老僕人巴魯瓦正侍奉著努瓦蒂埃老先生登上馬車,樂呵呵地准備離開這座宅院。

  多虧這宅子裡的僕人們都已經被暫時遣開,才沒有被眼前「死而復生」的景像嚇跑。

  伯爵身後,同樣「死而復生」的德·維勒福夫人正在慢慢醒來。

  她面前只有臉色慘白、一只手腕脫了臼的檢察官。

  德·維勒福公館外,巴黎警察的哨聲正響起。

  這對夫婦將要面臨的,是來自人間的審判。

  安德烈亞回到聖貝爾納院,在這裡他受到了狂熱的歡迎——

  竟然當庭嚇退了檢察官,全巴黎最無情最可怕的檢察官?要知道這位檢察官手下可是曾撰寫過無數置罪犯於死地的公訴書。

  僅僅一個昔日的秘密,就能令檢察官連庭審都無法進行下去,不得不提前退庭?

  消息是押解犯人的看守傳遞回來的,一旦傳回聖貝爾納院,就引起了轟動。

  犯人們紛紛把安德烈亞看成是聖人。

  而看守們一致認為安德烈亞能夠得到大幅度的減刑。

  「安德烈亞,有人來探視!」

  安德烈亞跟隨看守,來到供單獨會面的小房間裡。

  皇家歌劇團的經理赫克托坐在上次貝爾圖喬坐過的位置。

  「赫克托,和議會的談判進行得怎麼樣了?」

  赫克托已經儼然安德烈亞第二號,對他們正在進行的事能完全做到心中有數。

  「對方找了個借口,不願意見我們的代表。原本已經約好在議會召開的會議也延期了,問什麼時候再召開,也始終沒有答復。」

  安德烈亞頓時笑了,說:「幸虧我們早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這時候赫克托壓低聲音,對安德烈亞說:

  「明天,明天我會再一次來看您,明天晚上,您就應當已經重獲自由,可以重新指揮大伙兒行動了。」

  安德烈亞點點頭,做了個手勢表示小心隔牆有耳。

  「對了,我那位妹……」

  當著赫克托的面,安德烈亞終於沒把「妹妹」這個稱呼說出口。

  「你們的歐仁妮小姐,最近在做什麼。」

  不提羅蘭也罷,一提到羅蘭,劇團經理立刻露出迷茫的神情,抓耳撓腮地回答:「她,她……」

  「嗐,我知道,」安德烈亞一看就明白了,「她總是做些出人意表,叫人摸不著頭腦的怪事!」


第87章 基督山位面43

  巴黎,皇家歌劇院。

  公演開場之前,整個劇院裡彌漫著好奇與一種莫名的騷動。人們熱切地交頭接耳。

  ——是的,今日的公演,概不售票,全憑邀請入場。

  被邀請的全部都是女性——就算有大老爺們兒陪同著女伴到場,也會被勸退:

  「今天這一場是為了太太小姐們舉辦的專場,明日會有同樣一場向全巴黎的觀眾們開放。」

  「您……不至於就這麼著急,要和小姐太太們搶著先睹為快吧?」

  伶牙俐齒的門童成功地將紳士們勸走。

  而劇院大廳中,有很多人甚至是生平第一次來聽歌劇——她們都身穿著自己最好的衣服,但依舊與這座豪華的歌劇院格格不入。

  「您是……德·瓦萊爾先生府上的……女管家?」

  「唉喲,我認得您,家庭教師阿麗亞娜小姐,您也接到邀請了呀!」

  「……」

  接到邀請的,不止有坐在包廂裡,飽讀詩書、身份顯赫的太太小姐們,也一樣有在工廠工作的女工、市場裡販賣貨物的小販、達官顯貴家裡的佣人、執教富人家小姐的家庭女教師。

  她們都接到了據說是劇團的東家親手寫就的邀請函,告訴她們這是一場專門為女人們奉上的歌劇。

  不少坐在包廂裡的小姐太太們為這種場面感到驚訝,甚至也有個別人覺得與這麼多不同身份的女人一起看戲是辱沒了自己。

  但大多數受邀來觀賞歌劇的女人們都識字、開明,或者多少有些眼界,知道這個社會的階層慢慢在被打散,中下層的人們有可能慢慢晉升到上層,上層則有可能瞬間就掉落底層。

  再說了,這劇團的東家已經明說了,一切費用全免,邀請來賓來看戲——算了,沒必要挑三揀四。

  公演開始,舞台的布景和演員們的服飾率先令所有人感到驚訝。

  「這就是歌劇嗎?」

  第一次來劇院看戲的人們與周圍人交頭接耳,小聲詢問。

  「怎麼戲服看起來和我們日常穿的差不多?」

  確實,台上的女人們穿著和南方的普羅旺斯人、加泰羅尼亞人、巴斯克人差不多的服飾,男人們穿著黑色的軍服——那是西班牙軍人的服色。

  等到台上各角色的身份被一一交代清楚之後,來賓們更加吃驚:

  女主角是一個煙廠的女工,而男主角看起來,只是一個軍隊裡的小頭目。

  最為吃驚的女人們,出於教養與儀態,忍住了驚訝,都沒有出聲;

  其他人見狀也漸漸放了心:大概……戲劇就是這樣的吧,講普通人的故事。

  樂隊開始奏樂,雅俗共賞的序曲率先抓住了所有觀眾的心。

  沒過多久,飾演煙廠女工卡門的唐娜率先唱出了一首詠嘆調《愛情像是一只自由的小鳥》1。

  「愛情是波西米亞的孩子,無法無天。」

  她看似漫不經心地唱道。

  「愛情很遙遠,你只能等待。」

  「你已經不再等,它卻突然出現。」

  「你以為已擁有,它卻一閃躲開。」

  「你以為已躲開,它卻將你捉住。」

  「哦,愛情,愛情,愛情,愛情——」

  「如果你不愛我,我偏偏愛上你——」

  「如果我愛上你,你可就要當心——」

  唐娜歌喉圓潤、吐字清晰。整個劇院裡的觀眾,都將這一段演唱聽得一清二楚。

  立即有包廂裡的女觀眾站起來直接退場,表示這部歌劇的女主人公太過放蕩,無法接受。

  但是大廳裡的絕大部分觀眾,聽著聽著都笑了起來。

  這樣直率而熱情、誘惑且狡猾的女人,又是吉普賽姑娘,在這世上難道還少見嗎?

  唐娜又唱起另一首詠嘆調,用她的多情與性感引誘男主人公唐·何塞。

  台下都是女觀眾,女人們紛紛拍著手鼓勵唐娜。

  但很快,男主人公的原未婚妻找上了門,苦求勸說男人和她一起回鄉。

  一個入戲太深的女觀眾頓時站了起來,在台下向飾演「未婚妻」米凱拉的波爾波拉小姐大聲喊:「別傻啦!這個男人愛上了別人,不要你啦!」

  「是的,這個男人不值得相信!」

  至此,觀眾們開始分化,有些人喜愛唐娜,有些人同情波爾波拉。

  不久,人們看見唐娜飾演的卡門移情別戀,扭頭就愛上了別人。

  唐·何塞苦苦請求卡門回心轉意。

  這時一個坐在大廳裡看戲的女人突然站起來大聲喊:「你既然拋棄了你的未婚妻,就不要怪別人來拋棄你——」

  這一聲喊得中氣十足,甚至連台上的演員都有些分神,唱詞頓了頓才接了下去……

  劇院裡某個角落處的包廂裡,羅蘭完全沒有在欣賞台上的表演,而是全神貫注地觀察台下觀眾的反應。

  她甚至迅速在筆記本上記下一些想法,這些想法待會兒會成為她演講的素材——

  所有到場的觀眾,每一位女士,都是她親自挑選出,並且親自寄出的邀請函。

  她們代表了這個社會的方方面面,各個階層。

  羅蘭不可能認得這麼多人,但是她在這座城市裡擁有頗為廣泛的人脈。身為唐格拉爾小姐,她認得不少上流社會的太太小姐,了解她們的人品、學識、開明與否、古板與否……

  身為日常光顧大圖書館「讀書會」的年輕女性,她又認得了很多知識女性:家庭教師、女學生……

  而她身為「蒙萊裡食材行」的老板,她又認識不少巴黎的販夫走卒,甚至通過這間食材行,認識了但凡巴黎能數得上名號大戶人家的佣人。

  她想要在這座城市裡推行新的觀念,這是一個很好的、觀察的機會——她可以借此機會了解位面裡不同階層的人,她們對於婚姻的、女性的各種觀念,再以此來決定她該怎麼行動。

  換個角度看這件事,羅蘭為了保證這次首演能夠「先聲奪人」,她篩選了觀眾。

  這些女觀眾們,要麼是從來看不起歌劇的普通人,要麼是受過教育的、相對開明的女性觀眾。

  她有七八成的把握,在這些人眼裡,這一場「首演」能夠獲得成功。

  而她希望這整整一劇院的觀眾,能夠成為散布在這座城市裡的火種,她希望這座城市未來能夠燃起熊熊火焰,這些身份迥異,遍布各階層的女人們,或許能成為覺醒的第一批。

  至於觀念保守的那一批人,應該在唐娜唱第一支詠嘆調的時候就已經退場了。

  羅蘭一邊盤算著,故事也漸漸到了尾聲,卡門最終死於唐·何塞的匕首之下。

  女人們紛紛流下眼淚,有些人無法相信這個可悲的結局,大聲向台上飾演何塞的男演員喊叫:「她不是你的奴隸,即便她不愛你,你也沒有權力殺她!」

  羅蘭聽見這一句,覺得火候已到。

  她從自己的包廂溜下去,來到後台。

  這時正值演員們准備「安可」。唐娜和波爾波拉都已經再次登台,面對那響徹劇院的掌聲。

  而飾演唐·何塞的男演員則說什麼也不敢上台了。

  他揉著腦袋上不知被什麼砸出來的一個包,衝東家苦笑。

  羅蘭無奈地搖搖頭,安慰他:「算工傷,回頭找經理去要補償。」

  演員頓時高興了,咧嘴傻笑。

  「但這也證明你成功了,我們都成功了——觀眾如此入戲,這正說明所有人都認可了你的表演。你在世人心中留下了一個難以忘懷的唐·何塞……」

  在「安可」之後,羅蘭走上舞台。

  這時候的她,已經剪短了一頭黑色長發。除了昔日非常熟悉唐格拉爾小姐的那些朋友和同事們,沒人認得出她。

  「到場的每一位尊貴來賓,堅持將這出歌劇看到最後的朋友們……」

  她的開場白引起了人們善意的笑聲。

  「我是皇家歌劇院的東家,是我邀請各位來看演出。各位手上的邀請函,每一張都是由我寄出來的。」

  劇院裡漸漸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按捺不住好奇,想知道這位年輕美貌的劇院東主,究竟是為了什麼將她們請來看戲。

  「我想說對各位說的是……」

  大廳的一個角落裡,坐著一位姓布瓦洛的報刊評論員,女性。

  布瓦洛小姐以前寫過很多關於歌劇的評論,歌劇團的每一名演員她都熟悉,過去那一年裡,歌劇團經歷的所有風波她都是見證者——

  當然,並不是她所有的評論文章都有機會登上報刊的版面。布瓦洛小姐也有不少文章被報社總編「壓稿」過。

  但是哪一次都沒有像今天的《卡門》這樣,讓布瓦洛小姐感慨萬千過。

  她已經在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地寫了很多很多的感慨,只要稍加修飾,就是一篇精彩的評論文章,今天晚上就可以遞到報社總編的桌上。

  但是——有一個問題。

  今天受邀前來的觀眾,全部都是女性——她如果今晚就把評論稿件遞出去,就會全巴黎都知道她是個女的——她早已給自己起了一個男性的筆名,這麼一來就露餡了。

  布瓦洛小姐想了想,還是把手裡的筆記本都收了回去。

  ——等等,等明天劇院正式對外公演了再說,也不遲。

  可是,劇團這位年輕的東家登台演講了。這位東家說的每一個字,都深深地打動了布瓦洛小姐。

  布瓦洛小姐越聽越是管不住自己的手,她重新又拿出了筆記本,用染著墨水的手,迅速在本子上措辭——

  是的,這天底下,有誰說過女人就一定比男人更弱,寫出來的評論文章就不如男人的呢?

  布瓦洛小姐的筆刷刷地在紙上摩擦。

  她從羅蘭的話裡聽出了不同尋常的東西——

  漸漸地,評論員筆下開始生出溫度,她的筆尖跳躍得越來越熱烈。

  她甚至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現在和身處這座劇場裡的所有觀眾們一樣,正在成為這座城市裡的「火種」。

  雖然人人都知道這只是一個故事,這個世界上從沒有真實存在過卡門和唐·何塞,可是這個故事能被講述本身,就是有意義的。

  「……這一出歌劇至少令我知道我想要什麼——我是個自由的人,思想自由,愛情自由,婚姻自由,我理應享有和『其他人』同等的權利——不受威脅、不受干擾、享有尊嚴……」

  布瓦洛小姐的墨水筆尖重重地戳在她的筆記本上,洇開一個大大的墨點,仿佛是一幅宣言。

  演出散場以後,布瓦洛小姐留在座位上,用最快的速度,謄清了她的稿件。

  出奇的是,散場後劇團的人竟然沒有清場,沒有將她趕走,而是耐心地在她身邊等候,為她留門。

  布瓦洛小姐將稿件投給了《箴言報》。

  據說,當晚整個巴黎的報社都在尋找關於這場演出的稿件。布瓦洛小姐是唯一有資格進場觀賞的報刊評論員。

  《箴言報》果斷采用了布瓦洛小姐的稿件,但是將文中那些過於「激進而主觀」的部分都刪除了。

  「刪除這些內容是為了您好——您也不想讓自己的女性身份就這麼暴露在公眾跟前吧?」報社主編這麼對布瓦洛小姐解釋。「公眾會認為您這樣的評論員缺乏觀察力與公信力的。」

  布瓦洛小姐頓時微笑,她並不想和眼前的人分辨、浪費口舌。

  只有她知道,有什麼東西已經在她心中就此種了下去,會就此生根、發芽。

  刪稿和退稿都不會影響這東西的生命力,相反,它會在巴黎遍地開花。

  畢竟不止她一個人,當時坐滿了整個劇院,都是和她一樣的「人」呢!

  《卡門》在進行了一次「憑邀請入場」的「首演」之後,於第二天開始,向整個巴黎公演。

  到這時,整出歌劇已經喚起了整個城市的興趣,也引起了大範圍的爭議。

  它的反響之大,連演出團體都始料未及。

  ——絕不是一味好評,它引起的爭議遠超過對它的好評。

  但是爭議都來自於沒看過它的人,這直接導致這出歌劇一票難求。人人都擠破了頭,想要親眼看一看這一出「驚世駭俗」的歌劇。

  這出歌劇上演了十天,十天之後,內政部禁止《卡門》公演。

  這時候禁演卻已經晚了。

  在整個城市裡,對這一出歌劇的討論已經形成風氣,就算這一出歌劇不是這世界上最偉大的,那也一定是討論度最高的。

  誰知這內政部在下令禁演之後的半個月後,自己就先改換了門庭——

  內政部已經不再是「七月王朝」的內政部,它成為「共和國」內政部。

  這一切發生在極短的十來天之間——

  在與內閣的和平談判破裂之後,工人發動了總罷工,學生們走上街頭,共同爭取權利。

  安德烈亞則帶人秘密組建了義勇軍,衝進了巴黎市政廳,控制了幾大報紙,公開喊話,要求國王遜位,建立共和國。

  國王下令內閣重組,但是沒有成功。起義的人們和國王的軍隊在巴黎市內激烈交火。

  最終,失去了對國家控制的法王意識到大勢已去,無奈之下,逃往英國。

  法蘭西第二共和國從此成立。

  與首都的市民鬥爭幾乎同一時間發生,在法國的鄉村,農民們也已經開始大範圍地抗議橫征暴斂,要求約束稅務官的權限。

  很快,城市與鄉村的鬥爭連成了一片,人們爭取共同的權利——改革選舉權、改革司法、徹查舞弊……

  這場從蒙萊裡平原開始,並蔓延到全法鄉村的鬥爭,有一個英勇的領頭人:阿爾貝·德·莫爾塞夫——他已經拋棄了父親的那個姓氏,現在叫做阿爾貝·埃雷拉。

  阿爾貝曾受邀前往巴黎加入新政府,但是他最終還是做了決定,留下來好好治理地方——比起浮華的巴黎,阿爾貝更喜愛這個質樸踏實的地方。這裡曾將他治愈。

  他立即成為最受農民們歡迎的地方官員,時不時還能與農夫們一起並肩下田。

  羅蘭與海蒂一起來看望她的時候,阿爾貝左看看、右看看,只覺得眼前都是出色的美人,實在不曉得該先討好誰才是。

  「歐仁妮……」

  猶豫了半天,阿爾貝還是向昔年的青梅竹馬先伸出了手。

  海蒂一伸胳膊,用手肘輕輕推了推羅蘭。

  「你看,當初為了幫他,我可是把伯爵那個武器庫全都給搬空了。他可還是只惦記著你。」

  羅蘭瞅瞅海蒂,問:「為什麼這話我多少能聽出點兒酸味?」

  海蒂爽朗地哈哈大笑,說:「逗逗你而已!」

  「你難道沒有收到通知嗎?還有最後15分鐘,我們就要和這個位面告別了。我這是有啥好酸的?」

  阿爾貝望著眼前的兩個美人,像個普通農夫一樣,伸手撓了撓後腦,應該是完全聽不懂她們都在說什麼……最後15分鐘是怎麼回事?

  羅蘭卻指指蒙萊裡塔的方向,說:「看,伯爵和梅爾塞苔絲夫人。」

  從她們的位置可以看得很清楚。伯爵正和梅爾塞苔絲夫人一道,在蒙萊裡塔下的小花園裡散步——在園丁兼快報員皮諾先生「跑路」以後,這裡的花園依舊得到了附近村民的良好照顧,花草欣欣向榮。

  伯爵偶爾偏過頭,對梅爾塞苔絲說著什麼。

  梅爾塞苔絲同樣會時不時轉過身來,與伯爵交談,面孔上流露出開朗的笑容。

  自從跟著阿爾貝來到蒙萊裡,梅爾塞苔絲的心境大為好轉。她甚至曾經親口對羅蘭說過,她終於感受到自己還活著,而且有能力活得更好。

  相比以前在巴黎的豪華大宅裡過著精致生活的貴婦人,現在在寄宿學校裡擔任文法和美術老師的梅爾塞苔絲,顯然要更富有活力。

  羅蘭心想:不知道梅爾塞苔絲和伯爵,能不能破鏡重圓。

  可她一想,伯爵其實和她們一樣,都是進入這個位面的選手。也就是說,他在這個位面裡也同樣只剩下15分鐘——啊這……

  海蒂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望著基督山伯爵的背影,她說:「你我都能夠自由地離開這個位面。可是伯爵……不知道伯爵是不是還得重新開始呢?」

  羅蘭心頭一凜:基督山伯爵是和他們所有人都不一樣的。

  如果位面結果中有任何不盡如人意的地方,他將會因為沒有達成「完美」復仇而繼續留在這個位面裡。

  當她和海蒂、安德烈亞離開這個位面的時候,伯爵也能和她們一起嗎?

  「喂,起碼我們自己要有些信心——」

  羅蘭大聲地說出來。

  「本季位面,無論是在城市還是在鄉村,無論是為了男人還是為了女人,我們都已經做出了貢獻,做出了我們能做的一切!」

  基督山伯爵和梅爾塞苔絲,並肩走在蒙萊裡塔下開滿鮮花的花園裡。

  梅爾塞苔絲望著遠處的年輕人們,微笑著說:「愛德蒙,我的朋友,感謝你來看望我——近來我只覺得一切都很圓滿,再沒什麼覺得遺憾的了。」

  又或者,既然有些事已經永遠成為遺憾了,那麼就將它封存心底,永遠也不要拿出來干擾他人和自己的生活了。

  基督山伯爵的面孔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他非常認真地說:「夫人,這一次,我是來向您告別的。」

  「看到您心境和平,對我來說也是好不過。我不會再為您或者阿爾貝感到遺憾。」

  「以後您或許還會看到『我』,但是那已經不再是我。」

  梅爾塞苔絲睜大了眼睛,不明白伯爵說的是什麼意思。

  基督山伯爵溫柔地說:「是的,夫人,我心中自始至終都能感受到對您的傾慕與尊敬。您理應是一個幸福的人。」

  「所以,請您和阿爾貝,都繼續這樣幸福下去吧!」

  正在這時,蒙萊裡的大路上,傳來一陣雄壯的馬蹄聲。

  伯爵往來人的方向張望一眼,頓時笑了:「我的最後一樁遺憾可能終於能得到彌補了。」

  梅爾塞苔絲也順著伯爵的眼光往大路上看。

  早先那裡停了一駕寬敞的馬車:一名上了點年紀的僕人正在指揮車夫往下搬東西。另外幾個人正在將一位行動不便的老人和輪椅一道,從車廂裡抬出來。一個年輕姑娘正站在老人身邊。

  梅爾塞苔絲認出來了:「那是德·維勒福小姐!」

  伯爵點點頭:「是的,是瓦朗蒂娜。」

  他終於微笑:「我想,有人現在終於遇到了應屬於他的愛情。」

  道路上,一個穿著北非騎兵團軍服的軍官勒住馬韁——他的眼光完全無法從年輕姑娘身上挪開。

  終於,他鼓足勇氣,一躍下馬,來到瓦朗蒂娜面前,紅著臉問:

  「小姐,我們以前是不是在哪裡見過面?」

  「唔,那個,我的名字是……馬克西米利安·莫雷爾。」


第88章 基督山位面44|飄位面1

  羅蘭敏捷地從「轉移艙」裡爬出來。

  她身邊是露娜,也剛剛從「轉移艙」裡出來。

  露娜穿著的還是她剛進轉移艙的那一身,她左看看右看看,見到自己的衣服沒有什麼不合身的,頓時滿意地點了點頭——這一次在位面裡,「經紀貓」身材保持得不錯。

  緊接著,她們倆就看見了一位披散著又黑又密的頭發和胡子的俊美男人,邁著優雅的大步,從她們身邊經過。

  露娜驚訝:「這位……這位就是基督山伯爵啊!」

  羅蘭馬上也反應過來:那位先生應當是在位面裡待得太久,沒有機會出來打理自己的頭發與胡子,才會成為那樣,活脫脫像是從提香的畫像裡走出來的美髯公。

  她還沒有任何反應,露娜已經一跺腳追上去了。

  羅蘭:……

  她記起露娜提醒過無數次,請基督山伯爵幫她拉票,她都沒好意思開口——露娜現在這是……親自去請了?

  羅蘭這時心頭一喜:這意味著伯爵實現了那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賭約,能夠離開基督山位面了?

  羅蘭在原地等候宣布結果的時候,遠處一個高而瘦的帥氣女生正倚著牆,抱著雙臂望著羅蘭。她揚起的右腳上掛著一枚高跟鞋,那足尖竟然沒有片刻安靜,正紅色的高跟鞋在她足尖不斷地跳來跳去。

  「歐仁妮?」

  「海蒂!」羅蘭大踏步走過去。

  不用多說什麼,曾經合作過的伙伴自然心有靈犀。

  兩名少女伸出雙臂相互擁抱。

  「我叫羅蘭。」羅蘭在海蒂耳邊說——是時候可以介紹自己的真名了。

  「哦,羅蘭,你真漂亮!你真人比我想像得還要漂亮。」

  海蒂發出一聲由衷的贊嘆。

  耳邊卻突然響起一個聲音:「美人兒們,我也想要抱你們!」

  羅蘭一偏頭,見是一對大大的亮亮的藍眼睛,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倆。

  這是一個剛剛滿二十歲的年輕人,生著一頭棕褐色的飄逸卷發,擁有一張可愛的俊俏面孔。

  「你就是安德烈亞!」

  羅蘭也認出了來人。

  「安德烈亞」頓時笑了——「正是在下!」

  他學了一個位面裡的人見面時行禮的動作,先向海蒂行禮,然後再轉向羅蘭。

  「親愛的歐仁妮小姐,我們在位面裡是被禁止的一對。」

  安德烈亞一本正經地說。

  「但現在已經離開了位面,是不是意味著我終於可以追求你了?」

  海蒂在羅蘭身邊哈哈大笑,羅蘭卻只能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安德烈亞也很好認,他是一個很真誠的青年,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說話與動作總是浮誇了一點,而且特別自信。

  羅蘭還真的想過,如果她有這樣一個兄弟,兩人大概會每天打打鬧鬧、其樂融融地這麼過下去的吧。

  在位面外沒有「戀愛禁止」這回事,羅蘭卻也只想把他當個好兄弟。

  「等一下!」

  羅蘭眼角擦過一個人影,她頓時顧不上與其他選手一道寒暄,趕緊跑過去,叫住了對方:「我該怎麼稱呼你,喬治安娜還是路易絲?」

  那是一個個子高挑的年輕姑娘,有著一張美麗動人的臉蛋,但是相當靦腆,見到陌生人會臉紅。

  雖然是第一次會面,但是羅蘭絕對不會認錯。

  這個姑娘,在兩個位面裡她都見過,都是她的好朋友,喬治安娜·達西和路易絲·德·阿米利小姐。

  她一直以為是位面裡的人物,沒想到卻是來自位面外的真人,

  「歐仁妮……你,」姑娘低著頭,脖頸彎出一個好看的弧度。

  羅蘭笑了,這副性格,她太熟悉啦。

  「我是……各個位面的鋼琴演奏員……」姑娘臉上飛起一道紅雲,羞澀地回答。

  原來各位面如果有擅長演奏鋼琴的角色,會專門請真人進入位面演出。

  不過這個靦腆的姑娘飾演起喬治安娜和路易絲來,那可真是「本色演出」,如假包換。

  這時候海蒂和安德烈亞都大步走上來,來到羅蘭身邊。海蒂笑著說:「人緣好就是好,當時你在那大歌劇院裡,這姑娘幫了你多少忙呀!」

  安德烈亞也說:「羅蘭,聽說你現在在樂迷觀眾的心中也建立了不少威信,這個位面裡,樂迷這個群體鐵定全投你的票。」

  羅蘭禁不住伸出手,握住了那姑娘的手,感激地說:「多虧有你——」

  海蒂在一旁爽朗地說了公道話:「你倆都好棒,大哥就別忙著誇二哥啦!」

  安德烈亞則愁眉苦臉地表示:「原本這已經是我表現最好、最乖的一個位面了,可是我的『對手』們卻都這麼厲害……唉!」

  提到本位面的競賽結果,三位「選手」相互看看,誰也不好說話。

  在位面裡固然能夠合作愉快,但他們畢竟是競爭者——這種事,談多了傷感情。

  「蘭蘭,來見見這一位。」

  羅蘭聽見身後露娜喚她,趕緊轉過身。

  在她背後,出現了一位黑頭發、黑眼睛,英俊非凡的男子,眼光深邃,望著他們這些人。

  「這位是……」

  海蒂和安德烈亞駐足端詳。

  羅蘭卻一剎那就認出了來人——這不就是剛剛那位,披著茂密頭發與胡子的「美髯公」嗎?原來位面外的理發服務是這麼神速的?

  隨即海蒂也認出來了,她伸出手,像是還在位面中那樣喊了一聲:「大人!」

  伯爵張開雙臂,與海蒂擁抱了一回,接著是羅蘭,最後與安德烈亞握手。

  「謝謝你們——」

  伯爵的雙眼亮晶晶的,認真打量他們每一個人。

  「如果不是有你們,我今天恐怕還沒有辦法站在這裡和各位握手。」

  「是各位一同努力,才成就了這個位面的今天。」

  「此刻我心中對各位充滿了感激。」

  他衝著面前的幾位深深地一躬,姿態極盡優雅,和安德烈亞早先對羅蘭所行的禮節比起來,伯爵才真的算得上是一位禮節周到的紳士——這也和他在位面中待的時間較久有些聯系。

  安德烈亞還完全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海蒂趕忙將他拉到一旁,飛快地解說。頓時留下伯爵一人,面對羅蘭。

  「羅蘭小姐,您的經紀人已經都和我說了。」

  羅蘭的臉飛快地漲成紅蘋果——她的經紀人行動力這麼強,令她一時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要我怎麼說呢……別說是一兩句贊美,此時此刻,您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再說,您原本就配得上這些贊美。」

  伯爵那對黑亮的眸子如同寶石般閃爍著,他的目光無比真誠,他甚至向她露出笑容。

  羅蘭曾經無數次看過伯爵在位面中的笑容,見過各種各樣,諷刺的、憂傷的、凄苦的、慘淡的笑容,卻是第一次讓她看見這樣的笑:欣慰、感激、愉悅、傾慕……各種各樣屬於人類的美好感情就全都蘊藏在眼前的笑容裡。

  一旁安德烈亞已經聽完了海蒂的講述,大聲嚷嚷起來:

  「完美!這是一個完美的位面——」

  伯爵頓時笑容更盛,他輕輕地點著頭,也一起低聲重復:

  「是的,完美位面——」

  如果不是這樣,他也無法從位面裡脫困。

  他向周圍的人伸出手:「我的朋友們,讓我們一起握緊雙手,享受這充滿友愛的時刻吧。」

  「在我們再度成為相互競爭的『對手』之前,讓我們盡情地享受此刻彼此的友誼!」

  「能和各位合作,是我最最榮幸的一件事。」

  伯爵、海蒂、安德烈亞和羅蘭,四個人同時向彼此伸出雙手。

  過不了多久他們就要進入評價艙,接受觀眾對他們的評判,並且決出高下了。

  或許最純粹最不含雜質的友情就只能在此刻體會到。

  羅蘭左手是伯爵,右手是安德烈亞,面前是海蒂。她臉上的歡笑和喜悅無法掩藏,像是那山野間最有生命力的野花,在她這些朋友們的面前蓬蓬勃勃地開放。

  「好了!」

  安德烈亞看見制作方的人朝這邊跑過來,先松開了手,苦笑著說:「是接受評判的時候到了。」

  海蒂一挑眉:「好像不大對!」

  伯爵看了一眼,就了然地指著羅蘭:「是衝著你來的。」

  羅蘭愕然:但好像……真的是衝她來的。

  急急忙忙跑來的制作方裡,竟然有她上一個位面「傲偏位面」的總導演和總策劃。

  「在這裡,在這裡了!」

  「總算找到你了!」

  羅蘭茫然:……什麼情況!

  「羅蘭……羅蘭小姐,十萬火急,火燒眉毛,請您幫忙——」

  傲偏位面的總導演跑到羅蘭跟前,指著另外一人介紹:「這位是『飄位面』,也叫『亂世佳人位面』的總策劃。」

  「飄位面」的總策劃滿頭大汗,確實不枉了別人說他「十萬火急」。

  「可是我馬上要參加『基督山位面』的投票和宣布結果。」

  羅蘭向來人解釋。

  「放心吧小姐,投票時你可以缺席,待會兒請你的經紀人代為通知結果也不遲……」

  羅蘭轉頭望向她的朋友們。

  伯爵衝她點點頭。

  海蒂和安德烈亞也說:「放心吧,有我們在,待會兒一定會是一場公平公正的投票。」

  「露娜?」

  這位羅蘭的資深經紀人已經在飛快地與「飄位面」的總策劃商談。

  「什麼?這可得真的趕快了!」

  露娜轉轉眼珠,大約覺得那也將是一個適合羅蘭的舞台。於是轉身拉上羅蘭的手:「蘭蘭,和你的朋友們告個別,我們趕緊去幫忙吧!聽位面制作方的描述,真的是十萬火急!」

  羅蘭照做了,然後跟著露娜,緊急轉場,前往另一個位面。

  「什麼?位面進行到一半,女主角退賽了?」

  「正是如此。」總策劃愁眉苦臉地說。

  「『飄位面』長期以來都是極有挑戰性的位面,尤其是抽到女主人公的選手。這次我們請到了一位相當有名望的女選手,簽約時就允諾了大筆獎金,不用抽卡,直接賦予她主角的身份,她卻……」

  羅蘭心想:連簽約時就許下的大筆獎金都不要,這個位面究竟是給了選手多大的壓力呀!

  「那麼我……」

  她問那位策劃。

  「對,您,」總策劃似乎終於把羅蘭想起來了,「這時位面的故事已經進行到一半左右了,您需要中途進入這個位面,接手上一位選手留下的——」

  羅蘭心裡接:——爛攤子!

  「只要您能夠讓這個位面起死回生,我們不僅將支付給您承諾給上一位選手的獎金,更將與您共享本位面所有收入,包括但不限於,周邊商店出售的……」

  羅蘭連忙阻止:「這些或許我的經紀人會很在意,但是我不會因為收入多少來決定加入哪一個位面。」

  總策劃在滿頭大汗的同時又平添幾分愁眉苦臉。

  他流露出乞求的表情:「羅蘭小姐,大家都是打工人。畢竟我們的目標一致,就是為了向觀眾提供精彩的娛樂,不是嗎?」

  羅蘭保持微笑:「請說重點!」

  「這是一個非常有前途的位面,羅蘭小姐,聽說您是種田選手。我敢向您保證,這個位面太適合您了,您絕對有大展拳腳的空間!」

  羅蘭一揚眉:有點興趣。

  總策劃終於找到了羅蘭的興趣所在,馬上開始添油加醋地往下說:

  「您在這個時間節點上進入位面,您一開局就擁有一座農場,可以種植棉花、玉米等多種溫帶亞熱帶經濟作物,您還至少擁有一頭豬、一大一小兩頭牛、若干只雞……您還擁有一座大宅子,您名下有好幾個壯勞力,都心甘情願地聽您使喚……」

  羅蘭:……!

  對於種田選手來說,這個開局確實不錯,比那些一窮二白的開局都強多了。

  「那麼以前的劇情怎麼辦?」羅蘭問。

  畢竟如果她這時候加入,需要了解之前的情節。

  「我們會安排一個『過渡』階段,讓您體會一下上一名選手經歷的最後一個階段。這個階段裡您什麼也不用做,只需要體會、觀察即可,當然您也可以隨時隨地按照您的心意行事,對位面做出改變——一切都隨您。」

  「必要的時候,我們還會向您提供『前情回顧』,用『回憶殺』的方式讓您了解以前的情節。」

  「除此之外,我們還特別向您提供一枚『植入式情感』……別別別,您千萬別誤會,這和『基督山位面』他們搞出來的那個不盡人情的『植入式仇恨』不是一個東西……」

  羅蘭暗笑,曉得位面與位面之間也是競爭對手,大家說話是難免相互拆台。

  「……這種『植入式情感』都是那種非常美好的,親情、愛情、友誼……」

  羅蘭:聽起來還不錯。

  「您也知道,您在現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進入位面,既沒有預熱期,也不會有很多機會熟悉位面中的其他人物。」

  「而這種『植入式情感』會迅速幫助您調整狀態,讓您體會到原著中女主人公對其他人物所擁有的那種情感。」

  「它和『防ooc』卡又有所不同,它不會更改您的行為,強制您說任何話,做任何事,它只會讓您體會到那種情感,但是有一句話叫做『理智戰勝了情感』,您是這麼理智的人,您……完全可以將這種『情感』放在一邊嘛!」

  羅蘭:……這話說得也有道理。

  「再說了,您是一位實力強勁的選手,尤其擅長種田劇情。但是您不能總是拘泥於這麼狹窄的戲路——體會人類微妙而美好的感情對於您未來的事業也會很有幫助。」

  羅蘭:……我們先不討論感情戲的問題。

  「那麼,我如果進入這個位面,我會是這個故事的……女主角?」

  她在名著位面裡還沒有抽到過主人公角色呢——沒辦法手氣不濟,就只能在這種時候撿漏。

  「那是當然的!」總策劃一個勁兒地點頭。

  「那其他選手呢?」

  「沒有其他選手與您競爭——這是『單一位面』。」

  「單一位面」是只有一名選手參加的真人秀——它和其他位面的區別在於,不會因為多名選手的共同參與而造成廣泛的「蝴蝶效應」。這種位面在結束的時候通常不會變得面目全非。

  而這種位面也最重視選手的個人能力——在位面裡,選手全部是在與原著人物打交道,除此以外他/她不會獲得任何幫助。

  同時,因為只有一個選手參加,完成位面後選手會有一份旱澇保收的獎金。

  羅蘭還會因為臨時充當「救火隊員」,而獲得不錯的分紅機會。

  她在位面裡表現得越好,分紅就會越多。

  這時,露娜抱著個計算器興衝衝地跑來,衝羅蘭連連點頭。

  看來經紀人已經幫她把參加「飄位面」的一應收入都計算好了,看見露娜那一臉的喜色,大約是在說:快點頭吧,蘭蘭,完成了這個位面,就一准能財務自由了!

  於是羅蘭點了頭。

  雙方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簽約。

  羅蘭開始詢問位面的背景細節。

  露娜是個稱職的經紀人,簽約的時候就已經做到了對位面的一切門清。

  「主人公郝思嘉在您加入的這個時間點年方十九歲,是個不可多得的大美人。」

  羅蘭:很好,年紀和外貌都很令人滿意。

  「此外……她是一個寡婦,獨自帶著一個兩三歲的兒子。」

  羅蘭:好家伙!……這就是傳說中的「主角待遇」嗎?


第89章 飄位面2

  「飄位面」的討論區。

  人人都沒精打采的。

  「散了散了,思嘉都跑路了,我們還在這兒傻等著干嘛?」

  「飄位面」是名著位面中的經典位面,熱愛它的觀眾都愛得深沉。

  但不是每個選手都能駕馭位面裡的角色,尤其是女主人公郝思嘉——這個角色出彩時極端出彩,歷史上不乏非常成功的例子。但萬一遇上了不合適的人選,很容易「畫虎不成反類犬」。

  本季位面就是這樣,「郝思嘉」在位面剛剛進行到一半的時候直接退出,「跑路」了。

  「等等——」

  「制作方給了通知!」

  轉眼間,還留在討論區裡沒離開的觀眾都收到了通知——將由一名實力選手代替已經退賽的原選手,在本位面繼續「真人秀」。

  「她的能力超乎尋常,曾經斬獲『傲偏位面』有史以來的最高分;剛剛奪得最新一季『基督山位面』的『觀眾最喜愛選手』稱號,並得到各位面觀眾的交口稱贊。」

  「她完全有實力繼承前選手留下的故事格局,填平前任選手挖下的『大坑』。她將引領各位觀眾走向故事的圓滿結局。」

  觀眾們並沒有怎麼被位面制作方提供的宣傳式「軟文」打動,紛紛對前景表示不看好。

  誰知就在這時,大批大批別處來的觀眾湧入討論區。

  「蘭蘭勇敢飛,我們永相隨!」

  這些自然是羅蘭的鐵杆粉絲,羅蘭去哪兒,他們就跟著去哪兒。

  「唉喲,我說是哪個位面,竟然是『飄位面』!」

  「老天爺,這太適合羅蘭小姐姐啦!」

  「郝家不是有一座種植園的嗎?叫什麼來著?」

  「郝家的叫『塔拉』,『塔拉』莊園。附近還有一座衛家的莊園,叫『十二橡樹』,這會兒估計已經被北方軍燒掉了吧。」

  「對,這擺明了就是一個『種田』位面啊!最適合種田選手。」

  一部分新觀眾與「飄位面『的觀眾有重合,對《飄》的故事有相當的了解。

  但其他的新觀眾不僅對原故事不怎麼了解,而且表現得相當挑剔:

  「喲,這是我見過的,最寒磣的位面紀念品商店。」

  「這裡竟然沒有土特產出售?」

  「有是有,但是數量和質量都很可憐——嘖嘖嘖,這些都是什麼?玉米威士忌?烤餡餅?……看著真沒食欲。」

  「啊,我懷念上一個位面,白蘆筍配荷蘭醬、紅酒燉雞、黑松露腊腸、鹽焗雞……別攔著我,我要回去下單!」

  原先的觀眾被這份瞬間湧至的熱鬧給鬧懵了:這什麼情況?

  從別的位面突然湧進來一群吃貨嗎?

  「伙計們,大家趕緊進入劇情,別忘了,這個位面已經『飄了一半』,是沒有預熱期的。」

  「好好好,支持羅蘭。」

  「趕緊找個小馬扎坐下來觀看!」

  羅蘭在位面裡還絲毫不知道她有大批觀眾湧入的事。

  她現在坐在塔拉莊園屋後的木制台階上,滿腦子想的是應該如何面對現實——

  現在,她有點明白為什麼上一個選手要「跑路」了:早先這個位面的總策劃開口閉口就是一派謊言,完全是虛假宣傳。

  她進入這個位面的身份是塔拉莊園主郝嘉樂的長女,郝思嘉。

  確實如總策劃所說的,郝家擁有一座龐大的莊園、赤紅色的廣闊棉花地、一座寬敞的大房子,但是……

  通向棉花地的道路上,隨處可見深深的車轍印——羅蘭一閉眼,就可以想像沉重的鐵炮被馬拉著從這裡經過。

  棉花地被無數雙腳踐踏過,本季棉田是鐵定絕收了。田地裡和道路上到處散落著士兵們用過的東西——破出大洞的鞋子、臭襪子、沾著血的繃帶或者破布,遺落的槍帽,被踩壞踏碎的鞍具、皮帶、散落的輪子……世人能想像到的,一切與行軍有關的東西。

  塔拉莊園曾經招待過不請自來的客人,然後這些客人就煙塵滾滾地越過塔拉,往更廣闊的土地去,沿路放更多的火,燒毀更多的莊園,踐踏更多的良田。

  而羅蘭現在所在的塔拉莊園,沒有被燒毀,這簡直是個奇跡——

  按照位面制作方提供的信息,這是因為,北方軍占用了郝家這座大宅院,當成了指揮部。郝家才保住了這座房子,保住了房子裡的人。

  羅蘭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進入位面前的理想很豐滿,進來一看——這位面真的好骨感。

  對於羅蘭來說,一旦她能擁有一片土地,確定這土地的產權是自己的,產出也都歸她自己,她就能立馬動手,讓這片土地變成豐產的良田——

  但現在看來,即使她馬上動手,良田的出現……估計也要等待上一段時間。

  如今她獨自一個人坐在屋後,這裡有一條道路通向一片雪松林和一堵低矮的磚牆,磚牆後是郝家的墓地。

  那裡葬著郝思嘉三個幼時夭折的弟弟,最近那裡剛填了一處新墳——那是思嘉的媽媽,埃倫。她在不久前因為感染傷寒過世了。

  她身後的宅子裡,某一間屋子裡躺著她兩個正從傷寒中慢慢復原的妹妹:蘇埃倫和卡麗恩。

  身體不好的人,干不了活的可不止是她的妹妹。

  她的小姑,韓媚蘭,正處於產後調養的階段,每天都氣息奄奄地躺在床上,隨時都有可能死去——

  媚蘭是亞特蘭大陷落的那一天,她從那座起火的城市裡帶出來的,她答應過媚蘭的丈夫,會好好照顧他們——媚蘭和她的孩子博,一個剛出生沒多久,像是小貓般孱弱的嬰兒。

  為什麼她會答應媚蘭的丈夫照顧媚蘭?

  羅蘭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毛。

  照顧妻兒,這難道不應該是做丈夫自己的責任嗎?哪有專門托付給守寡的嫂子照顧小姑的?

  羅蘭沒想通。

  她身邊的地板忽然吱呀吱呀地響起來。

  一個身材不高,外表看來很敦實的老人來到羅蘭身邊,翕動著嘴唇,半天才叫出一個名字:「埃倫——」

  羅蘭趕緊將一枚顏色很淡,近乎透明的耳墜戴在自己的耳垂上。

  瞬間,這枚耳墜就像是鑽入她的皮膚,從此消失,又或是深深地植根於她的血脈裡。

  她馬上站起來,伸手扶住這個老人的手。

  這就是她的父親,郝嘉樂。

  她握住這個老人的手,頓時發現那副看似敦實的外表下面,完全是一副朽壞了的空虛軀殼。

  郝嘉樂拍了拍羅蘭的手,說:「原來是思嘉啊!」

  「思嘉,埃倫怎麼還沒回來?」

  羅蘭心中陡然一酸,面對初次見面的老人,羅蘭心中終於生出微妙的依戀——他是郝思嘉的父親。他口中的「埃倫」,則是那位已經躺在新墳中,思嘉的母親。

  在她的母親離開之後,父親每天在塔拉莊園裡走來走去,卻已經行屍走肉一般只剩一座軀殼。郝嘉樂,已經完全隨著他妻子的離開而離開了。

  「思嘉,記得等埃倫回來再開飯——」

  郝嘉樂沒有等到羅蘭回應他,就轉身離開了。愛爾蘭人矮小的個子邁步時再次讓地板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但足以讓人覺察他腳步虛浮,踉踉蹌蹌。

  羅蘭:……

  父親的神智不夠清醒,已經沒辦法再支撐這個家,她現在是所有人都依靠著的一家之主了。

  這個可怕的位面,像是一幅慘烈的畫卷,剛剛向羅蘭展開了一角,還有更多等待她去拯救。

  最首要的問題顯然是生存。

  羅蘭數了數,整個家裡目前有十五口人:嘉樂、她和兩個生病的妹妹、她的孩子韋德、媚蘭母子、大大小小七個黑人。

  全家之中,勞動力少得可憐:嘉樂的精神狀態有問題,兩個妹妹和媚蘭都病著,除去孩子們,只有屈指可數的幾個壯勞力。

  一個名叫波克,以前是服侍郝嘉樂的男僕。他對自己的職業很敏感,認為自己不是做「室外的活計」的人,因此怎麼說都不肯下地種田。

  另一位是在埃倫在世的時候一直服侍埃倫的嬤嬤,思嘉是她從小一手帶大的。嬤嬤對她而言幾乎相當於半個母親——即便是以塔拉如今這般艱苦的條件,嬤嬤還是時常會提點羅蘭:不要讓手上的皮膚被磨粗,不要讓皮膚被曬黑……不要對不認識的男人隨便露出笑容……

  這種毫無意義的「教養」經常令羅蘭感覺到挫敗感。

  除了這兩位之外,就只有波克的妻子迪爾西,和他們的女兒普利西。迪爾西剛剛生產,不能干重活,但因此能夠喂養媚蘭的孩子——媚蘭自己沒有奶水。

  普利西是思嘉自己的女僕,只有十四歲。羅蘭是沒法兒拉下臉讓這麼點年紀的小姑娘干重活的。

  塔拉的物資已經匱乏到了極點。

  他們已經用完了幾乎所有的蠟燭,嬤嬤把一段腌肉上切下來的肥豬油和破布綁在一起,點燃了勉強用來照明,因此房間裡總是彌漫著一股惡臭。

  羅蘭果斷下令把那頭豬宰了——這是制作方的又一項「虛假宣傳」,即便不宰,這頭豬也隨時可能壽終正寢。

  她跑去塔拉作為指揮部時用來堆放軍需品的房間,在牆角裡,她找到了一點點鹽和硝。

  在人們飽餐了一頓老得幾乎完全啃不動的豬肉之後,羅蘭把剩余的肉用鹽腌制了,掛在房梁下面。

  她親手鞣制豬皮——這些皮子可以變成人們腳上的皮鞋。即使不可能做出那樣精致、表面擦得亮亮的皮鞋,但足夠把現在那些破洞都補起來。

  波克提醒羅蘭:他們還有甘薯。

  這個消息對於羅蘭來說簡直能夠救命。她趕緊帶著波克和普利西去把現有的甘薯都挖出來。

  「波克,把這些甘薯都埋在土裡,然後在土上生一堆火。」

  羅蘭小心地數出了剛剛夠分量的甘薯——她盡量把表面有破損或者成色不太好的挑出來,先用來果腹。

  普利西照辦了,等到火熄滅了,再把甘薯從灰堆裡撥出來——甜味和水分都被鎖在粗糙的甘薯皮裡,這樣的甘薯,比用水煮的甘薯要好吃。

  羅蘭自己則完全顧不上品味這些食物。

  她三口兩口咽下了屬於她的那份甘薯,背上一個背簍,就帶著普利西去道路上撿馬糞。

  普利西一邊撿一邊哭:「思嘉小姐,俺是服侍您的女佣,您不能讓俺干這個!」

  羅蘭頓時心頭火起,心想:連我自己現在都在干這個……

  她頓時開口粗聲粗氣地訓斥:「可閉嘴吧普利西!要是衛太太能下床,她這會兒會二話不說站在我身邊,用雙手撿了馬糞球,扔到我背上的簍子裡……」

  說著這話,羅蘭突然一呆:

  衛太太就是媚蘭,其實自從羅蘭戴上了那枚「植入式情感」,她就自然而然對媚蘭生出一種「嫉妒+厭惡」的情感。

  但剛才的話她也是發自內心的,她從心底認為媚蘭不會有任何抱怨,她需要媚蘭做什麼,媚蘭就會去做什麼,別說是撿馬糞,哪怕是去殺人……

  於是普利西哭哭啼啼地伸手去撿馬糞,羅蘭也一樣地親自動手干活。她們兩人直到把馬糞都裝滿了背簍,才回到塔拉。

  這時候天已經快黑了,羅蘭卻知道她不能停。

  她又去拿了鐮刀,鐮了兩簍青草回來,連同馬糞一起,全都鋪在塔拉大房子跟前的土地上。

  這時天已經全黑了,羅蘭一咬牙,決定一鼓作氣。她在房子跟前點了一捧柴火,用於照明,自己繼續勞作。

  她把事先挑出,適合做薯種的甘薯全都鋪在這些肥料上,然後在上面覆蓋一層細沙土。

  她干這些農活的時候,普利西只坐在一旁看著。

  黑人小女孩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問:「小姐……您這麼著急干什麼?明天再干也不遲呀。」

  羅蘭已經滿頭是汗,她卻大聲說:「要想在冬天之前不挨餓,就必須得干這個!今天辛苦一晚上,接下來的日子裡我們就不會這麼狼狽……」

  種田就是這樣的——

  種田從來都一件辛苦的事,目的是給未來一份保障。

  她現在正在做的,是給甘薯育苗——塔拉大屋子跟前這一片沙土地,向陽、地勢高,排水好,正是給甘薯育苗最適合的場所。

  她要趕著在冬天來臨之前,再種一季甘薯出來。當這片土地不再適合種任何東西的時候,他們的地窖裡依舊保留著足夠的食物。

  哪怕是需要通宵勞作,為了冬天不至於忍飢挨餓,她也得把這份活計干下去。

  羅蘭就是這樣一個人,她干農活的時候會把所有的雜念都拋去,她不會意識到飢餓、疲勞、痛苦……她眼裡只有土地和作物。

  當她終於覆上最後一片細土,把手裡的工具丟在一邊的時候,羅蘭才意識到自己渾身酸痛,額頭上正覆著一層細細的汗。

  「思嘉,有什麼我可以幫你的嗎?」

  一個細細的聲音從身後的長廊上響起。

  羅蘭猛地回頭,發現普利西早就坐在走廊的台階上睡著了。現在說話的人臉色蒼白,又瘦又小,一對大大的眼睛裡映著火堆的光芒,就像是鬼火一樣……竟然是媚蘭。

  「梅利1你……」

  羅蘭:……就很煩!

  她已經能預想出故事的情節:媚蘭逞強干活,一轉臉又病倒了,塔拉的人還要分心去照顧……

  媚蘭卻很肯定地說:「思嘉,我沒辦法在你通宵勞作的時候就這麼在旁邊看著……」

  羅蘭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突然笑了。

  ——白送上門的幫手不用白不用。

  「來,梅利,你來幫我!」

  媚蘭病懨懨的,聽見羅蘭叫她,頓時流露出一點點堅毅的表情。

  誰知羅蘭去火堆抽了一枚柴火給她,讓她舉著做火把照明——塔拉的蠟燭已經全都用完了,剛剛熬出來的一點點豬油也只能用於兩個妹妹那裡的照明。

  現在有媚蘭幫忙,塔拉黑黢黢的屋子裡終於出現了光明,媚蘭和羅蘭的影子忽大忽小,映在塔拉的牆壁上。

  羅蘭自己走進屋子,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把塔拉的地毯全都拖出來,鋪在她剛才收拾好的甘薯育苗地上方。

  這些地毯都是女主人埃倫精心購置而來的,在過去的一年裡曾經有無數人在上面走過,很多人精疲力盡地直接倒在上面睡覺,還有些曾在這些地毯上呼出人生的最後一口氣……

  這些地毯上現在到處都是灰塵,還有痰跡和已經干涸的血漬,煙灰掉在上面灼燙出來一個又一個洞。

  但它們依舊是品味出眾的地毯,而且厚實、保溫、蓄水。

  它們覆蓋著土地下的甘薯種苗,為它們保溫、隔熱、保濕……為讓塔拉延續生命,它們照樣能夠派上用場。


第90章 飄位面3

  「露娜,梅利是怎樣一個人?」

  羅蘭向草叢伸出手,一只小貓分開草叢,朝羅蘭的膝蓋一躍而上。

  這次露娜進入位面比羅蘭要晚一些,作為經紀人,她需要和位面制作方敲定一切細節並且簽訂協議。

  聽見羅蘭的問題,露娜馬上聯系了制作方,給明顯一無所知的羅蘭播放了一段「回憶殺」。

  郝思嘉小姐,佐治亞州莊園主的女兒,自從情竇初開就深愛著鄰居「十二橡樹」莊園的大公子衛希禮。

  衛希禮卻選擇和他的表妹韓媚蘭結了婚。

  郝思嘉一氣之下,搶先嫁給了媚蘭的親哥哥韓查理。結婚之後兩個月丈夫就死了,給思嘉留下了一個遺腹子——韓韋德。

  換句話說:思嘉這麼年輕,就守寡拉扯孩子,基本上都是她自己「作」出來的。

  這也解釋了為什麼羅蘭對媚蘭既仇視又嫉妒。

  但媚蘭是一個別人恨不起來的人——思嘉守寡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都在亞特蘭大和媚蘭一起度過,她深知這位小姑品行端正,心口如一,和母親埃倫一樣,媚蘭是一位真正的貴夫人。

  衛希禮也和其他人一樣上了戰場,他在和家人團聚的最後一個聖誕節給思嘉留了話,請思嘉照顧媚蘭。

  思嘉就是這麼傻氣,因為衛希禮的一句囑托,竟然真的在亞特蘭大淪陷當夜,在戰火紛飛中把剛剛生產的媚蘭母子從亞特蘭大接回了塔拉。

  然而媚蘭也從未辜負過思嘉。

  曾經有個北方士兵侵入塔拉欲行不軌,就在思嘉一槍把對方轟了的時候,媚蘭竟然也手裡拿著查理的長刀,從樓梯上衝下來,不顧一切地要保護思嘉。

  當羅蘭看完這一段「回憶殺」,她伸手去揉眉頭。

  「沒想到這個位面的感情線這麼復雜。」

  她以前經常驚呼「誤入狗血位面」,現在她本人的角色就是最狗血的,這令羅蘭十分無語。

  她最不喜歡這種黏黏糊糊的情感。

  衛希禮既然娶了別人,對她來說就相當於恩斷義絕。如果是羅蘭自己,她會掉臉從對方面前離開,從此她的一切都與對方無關,根本不會去理會對方的任何「托付」。

  她願意收留和幫助媚蘭,純粹會是因為媚蘭是她的朋友她的小姑,而不會因為媚蘭是衛希禮的丈夫。

  傾慕對方,反而弄得自己像是欠了別人的人情一樣——這是羅蘭最無法理解思嘉的地方。

  她嘗試用「植入式情緒」去回憶衛希禮這個人——她感受了半天,也只感覺到一種朦朦朧朧的情意。

  這就像是……上學的時候剛好遇到了一個長得很帥、成績又很棒的同桌,他很喜歡和你說話,會默默注視著你,在你無意間回頭的時候衝你微微一笑,讓你心跳微微加快一成——

  算了,不去想這些。

  羅蘭心想,先把甘薯都種出來再說。

  第二天白天,所有能行動的人都來圍觀羅蘭在土地上覆蓋地毯的「壯舉」。

  羅蘭無奈,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解釋:「這是為了育苗;」

  「墊馬糞和青草是為了提高苗圃的溫度;」

  「鋪地毯是為了保濕和保溫;」

  「育苗階段保濕保溫是為了預防甘薯的黑斑病……」

  媚蘭昨夜舉了小半夜的火把,今天就幾乎站不住,直不起腰。

  但她聽見羅蘭的話,點著頭欣喜地說:「思嘉說得對……」

  而別人一旦聽見了媚蘭的話,竟然都相信了:「既然連衛太太也這樣說……」

  羅蘭無語:我一個農事專家說的你們不信,媚蘭的十指從沒沾過塔拉的紅土,你們竟然信她的?

  她不再理會別人,先一心照料她的甘薯。

  四天之後,由塔拉的地毯精心保護的甘薯出苗順利。羅蘭帶著波克一起,把這些甘薯都種進了更寬敞的土床。

  嘉樂看見了會走過來轉一圈,背著手問:「思嘉,怎麼是你和波克在干活?黑人們呢?」

  塔拉莊園原本有一百多個黑奴,戰時林肯頒布了《解放宣言》,宣布黑奴自由,塔拉的黑奴就全跑光了。只有波克一家惦念著嘉樂和埃倫的恩情留了下來。

  羅蘭無奈,只好回答嘉樂:「是媽媽讓我來干的,別人她不放心。」

  嘉樂頓時了然,「哦」了一聲,說:「那我就不打擾你了。」

  羅蘭:……

  她多希望這個小個子的愛爾蘭人也能清醒過來,重新振作,挽起袖子幫她一起鋤地。

  可是現在看來,嘉樂還是生活在夢裡比較好,這樣他至少還是和埃倫在一起。

  所有甘薯種下之後,入冬的口糧算是有了指望。

  這時羅蘭在塔拉發動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撿垃圾」運動。

  她做了好幾個簡易的「撿垃圾」夾子,能讓人不用彎腰就撿起地上的雜物。然後她就打發大家分頭去撿垃圾。

  人們紛紛提著藤條編的簍子,走進那慘不忍睹的棉花地,把地裡的雜物全都一一撿拾起來。

  所有的「垃圾」都必須分類,這是羅蘭提出的硬性要求。

  任何可能傳染疾病的東西:用過的繃帶,帶血跡的布條、鞋襪……全都直接燒掉。

  除此之外,大大小小的木材從田裡被撿回來——絕大部分是損壞的輪子和車軸,甚至還有脫落的槍托。

  上好的硬木可以留著制作工具,實在朽壞不堪的,干脆就付之一炬,作為照明和取暖的木料罷了。

  金屬則是羅蘭嚴格強調一定要好好收集起來的。人們在棉花田裡找到了各種各樣的彈片和彈頭,螺釘和螺帽,彈簧和軸承,紐扣和皮帶扣……最多的其實是罐頭。

  這個時代的罐頭是用薄钖鐵做的,有些在表面鍍上了一層錫。

  被打開的罐頭散落在田野的各個角落,尖銳的罐頭邊緣讓羅蘭不得不嚴格禁止孩子們接觸這些東西——現在沒有破傷風針劑,要是劃破了手可不是玩的。

  人們把這些分類好的「垃圾」都收集回來,羅蘭只管讓人把該處理掉的都處理掉,余下的東西都堆放在原先黑人住的小屋裡,也沒說怎麼用它們。

  但是羅蘭心裡很清楚,這些東西,遲早都會派上用場。

  忙完這些之後,好消息傳來——蘇埃倫和卡麗恩終於擺脫了傷寒症的困擾,漸漸復原。

  羅蘭讓嬤嬤把她們倆從病室內抱出來,擱在走廊底下曬太陽。旁邊再放上一個病懨懨的媚蘭。

  「不能再讓她們躺在那完全沒有光線的房間裡了。」

  羅蘭不知該怎麼解釋陽光和鈣質的關系,「總之你們要是一直不曬太陽,你們將來會很容易走不動路,會更容易生病,容易骨折。」

  「另外,我也需要你們幫我看著這片土地。」

  種下去的甘薯就正對著塔拉大宅,現在番薯葉片都已經從地裡鑽出來了,綠油油的十分可愛。

  羅蘭每天把三位姑奶奶擱在這裡曬太陽,也是指望她們能盯著這片土地,不會有別人來偷挖地裡的出產——她們雖然不能阻止或是追擊小偷,但是這三位一起尖叫起來,可是足夠嚇人的。

  另外媚蘭還可以幫忙盯著小韋德,給韋德講講故事。

  韋德以前還會抱怨一下母親沒工夫陪他玩,現在已經完全不會了——韋德眼裡就只有媚蘭姑姑。

  但羅蘭暫時也完全顧不上這個兒子。

  安排好了這些,羅蘭就帶著波克去塔拉莊園的深處。

  波克每天拿著釣竿在河邊釣魚,哪怕每天他只能釣一條上來,就已經足夠小姐太太們改善伙食了——只可惜波克不是每天都有這樣的運氣。

  而羅蘭則反復觀察塔拉的生態:

  塔拉是一座完美的棉花莊園,土壤肥沃,在未來的兩三年之內都不需要輪作或者休耕,是一個把種子灑下去就能呼呼地往外長棉花的地方。

  除此之外,在莊園邊緣,羅蘭發現了大片大片的野生蓖麻,混在雜草叢中,羞羞答答的不欲被人發現。

  再就是各種各樣的蔬菜:豌豆、蘿蔔、卷心菜、番茄……沒有人照看的時候它們就瘋狂亂長。現在多多少少能給莊園上的人們帶來一點可以食用的東西。

  羅蘭往籃子裡扔上一顆卷心菜,幾個番茄,心想有這些在,晚上再切一條鹹肉,倒點井水一燉,就能算是美味佳肴了。

  她伸手去揉眉心:說實在的,這還是她第一次在位面裡過得這麼寒磣。

  將來這位面的位面商店生意一定很清淡。

  現在她可以說是很了解之前的選手為什麼會選擇退賽——環境艱苦、感情狗血,選手經歷的恐怕是所有位面中級別最高的hard模式,在這裡苦苦支撐,圖啥?

  這時她的腳邊跳來一只奶牛貓,關切地問:「蘭蘭,你還好嗎?」

  羅蘭板著一張臉:「不好!」

  露娜:……?

  「我說不好,實在不是因為這境遇有多困窘多糟糕,而是……」

  因為位面制作方虛假宣傳啊!

  羅蘭伸手一指:「你看看,制作方在我來之前都承諾了啥?一片莊園、一座大房子、有一頭豬、一大一小兩頭牛、若干只雞……若干勞動力。」

  忽悠人也不帶這樣忽悠的。

  露娜為難地說:「可是制作方也沒說錯啊。」

  確實是有一片莊園、一座大房子、一頭幾乎壽終正寢的豬,一頭剛生了小牛、既不產奶也不干活的母牛,若干只不見蹤影的雞……和羅蘭自己這麼一個真正的勞動力!

  「蘭蘭,別告訴我,你被眼前的困難給嚇倒了啊!」

  貓貓揚起粉色的小爪子,要給羅蘭打氣。

  羅蘭卻只是嘆了一口氣:「要說被嚇倒,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只是以後咱們和位面簽約的時候還是要謹慎一些。」羅蘭總結了經驗教訓,並且展望未來,「以後再有制作方跟我提『若干』這個詞,我就要他們自己進位面來,當著我的面,一個一個地給我數清楚。」

  露娜松了一口氣,大約覺得只要羅蘭不會赴上一個選手的後塵,跟著退賽就好。

  「露娜,你去和制作方交涉一下吧。」

  「我需要勞動力——你告訴他們,如果想要讓我在這裡堅持下去,我至少還需要兩個像樣的聽話的勞動力。讓他們幫我想辦法。」

  羅蘭深知:會哭的孩子有糖吃。

  現在位面裡的一切情況她都還能忍受,但是正好借位面「虛假宣傳」和上一個選手退賽的由頭,她要為自己爭取更好的條件。

  單靠她一個人單槍匹馬地這麼奮戰沒意思。

  如果她勉強其他老人、病人、孩子……和她一起干活,都會影響她的「好感度」。

  不如反過來向制作方施壓。

  「好,」露娜和羅蘭合作多年,非常有默契,一聽她這麼說,已經全部明白了。黑白花立即奔向草叢,「蘭蘭,我去去就來!」

  羅蘭舒了一口氣,提著籃子,轉身想要回去。

  忽然間,一棵樹陡然出現在她眼前。

  像是天外來客一般,一棵孤零零的樹,矗立在河岸邊的岩石後面——

  待看清了它的樹種,羅蘭揉揉眼睛,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在這樣的地方,見到一棵這樣的樹?

  難道位面出bug了嗎?

  羅蘭呆立在原地良久。

  她聽見北風吹過塔拉空空蕩蕩的紅土地,她聞到空氣裡傳來隱隱約約的香味。

  她仿佛回到故鄉。

  羅蘭突然放聲大笑:

  她這還有什麼可愁?還有什麼好怨的?

  從現在起她知道了,種植園塔拉——有的可並不只是棉花。

  露娜和制作方交涉之後,新的勞動力出現了。

  第一個:威爾·本廷。

  這是一個被人橫放在馬鞍上送來的士兵,一條腿被截肢,安了一條完全不合適的木腿,被送來的時候正得著肺炎,燒得人事不知。

  威爾在塔拉得到了護理,他醒了過來,漸漸康復,開始能干一些輕省的活計。因為無處可去,威爾成為了塔拉的一員。

  威爾不能干重活,但是羅蘭很快就發現了他的獨特能力:做木工。

  只要給他一把木工刀,和一塊當初「撿垃圾」時候撿回來的木料,威爾就能雕出一個小小的玩偶,遞給韋德,說:「拿去玩!」

  羅蘭竟然有臉和兒子搶玩偶,她一把把東西搶過來,仔細地看過一回,才把東西丟給快要哭出來的韋德。

  接著她伸手向威爾比劃:「我想要這樣這樣這樣……的一件工具。威爾,你能幫我嗎?」

  她說的是一件能自動剝豆子,把合適大小的豆粒從豆莢裡脫出來的工具。

  威爾看了一眼從客廳裡走過的卡麗恩。

  漸漸病愈的卡麗恩已經開始幫家裡干活,她的拇指因為各種豆子的緣故被染成了綠色。

  於是威爾點點頭。

  兩天以後,塔拉多了一件能夠自動「剝豆」的工具。

  「威爾,我想要這樣這樣這樣……的一件工具!」

  「是,夫人!」

  兩天以後,塔拉又多了一件能夠榨油的工具。棉花田周圍生長著的野生蓖麻籽被收集回來,榨出蓖麻油——從此塔拉不再需要用寶貴的豬油來點燈了。

  「威爾——」

  「是,好的,夫人!」

  第二個勞動力不是別人,正是衛希禮,媚蘭的丈夫。

  戰爭結束之後,他作為被釋放的戰俘,回到了家鄉。

  當羅蘭看見他出現在塔拉莊園門外的時候,竟然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衝動,想要衝上去,盡力擁抱這個男人——她馬上被威爾拉住了。

  「希禮是媚蘭的丈夫。」威爾安靜地提醒。

  羅蘭:……汗!

  差點兒把這茬兒給忘記了。

  不過她也沒想到,思嘉對於衛希禮的情感竟然這樣狂熱——平日裡壓抑著冷靜著,一見到了本人就會這樣不可抑止的爆發。

  還好有威爾;

  還好她理智尚存。

  羅蘭扭頭瞅瞅威爾,看見這個年輕的寄居者露出一臉的了然與同情。

  「你在想什麼呀?」

  羅蘭毫不客氣地回應威爾,「他就算是媚蘭的丈夫,只要到塔拉來,他就得跟著一起干活!」

  威爾:……

  衛希禮來到塔拉以後,果然成為羅蘭的「勞動力」之一,他為她到附近的鎮子瓊斯伯勒去跑腿,為她干農活,他會劈柴、會擔水、會用他那一對瘦弱的手臂扶著犁耙在棉花田裡嘗試犁田——

  但是無論是威爾,還是這個「優秀同桌」衛希禮同學,都沒有辦法在塔拉真正面臨「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幫到羅蘭。

  在冬天到來之前,塔拉囤了足夠的甘薯和蔬菜,用野蓖麻榨的蓖麻油換回了兩頭小豬仔和幾只雞——整個莊園看起來暫時不會再挨餓了。

  就在羅蘭想要喘口氣的時候,新的納稅通知下來,塔拉需要繳納300美金的稅金。如果不繳納,塔拉將會被拍賣。

  「什麼,300美金?」

  羅蘭聽說這個消息的時候,唯一的現金資產是價值10美元的金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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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飄位面4

  羅蘭她身上統共只有10美金,也已經令她成為了塔拉的「首富」——塔拉十七口人,包括四個大男人在內,沒有人比她更有錢,也沒有人能拿得出比這更多的財產。

  現在的塔拉是個窮地方,在這裡住的,全都是窮鬼。

  「是你家原來的監工,喬納斯·威爾克森,對你爸爸當年辭退他的事懷恨在心,伺機報復。」

  「聽說他現在混進了地方事務局,有權核定各種植園的稅款。」

  威爾跑了一趟鄰近的鎮子瓊斯伯勒,回來之後提醒羅蘭。

  「但是你無法反抗——因為南方是戰敗的一方,曾經向南方政府納稅的種植園主,根本沒有投票權。」

  「而你,偏偏又是一個女人。」

  「老天爺啊,怎麼又是這些?」羅蘭郁悶地咕噥。

  稅金、投票權、女性……這些問題難道就是人類歷史上最令人頭疼的煩惱根源嗎?為啥從上個位面到這個位面,這些社會矛盾都不帶變化的?

  當然了,這也間接地證明,上一個位面她和朋友們所進行的一切抗爭,都是極其必要的。

  羅蘭在威爾面前來回踱步,從走廊的一頭走到另一頭,再折回來。

  威爾好奇地打量著她,似乎不太確定她那漂亮的小腦瓜裡究竟能想出什麼主意來。

  「有了!」

  羅蘭突然想到了主意——她還有一張「萬能卡」。

  有這張「萬能卡」,難道還不能讓她湊出300美金,把塔拉從迫在眉睫的危機中解救出嗎?

  她故意表現出信心十足的模樣,從威爾面前走開,惹得威爾大感好奇。

  「萬能卡?」

  羅蘭對露娜提起這個的時候,小貓咪萬分驚訝——

  「蘭蘭,我以為你……你在上個位面的時候就已經把它用掉了?」

  基督山位面,為了解除大劇院的財政危機,羅蘭差一點在買賣公債的時候使用了那張萬能卡。

  「並不,我可沒用。」

  羅蘭澄清:「當時我把自己的鑽石項鏈和全部首飾都抵押在了證券經紀那裡。當時打動他的是……他也有一個差不多年紀的女兒,一直想要一枚那樣成色的鑽石。」

  她使用「萬能卡」的標准可是大大地下降了——上一次還是為了二十八萬法郎的歌劇團債務,現在變成300美金的種植園稅金了。

  露娜恍然大悟——

  「不行,蘭蘭,你現在不能使用『萬能卡』。」

  「為什麼?」

  羅蘭聽見,「嗖」的一聲跳了起來。

  「因為你現在還在『過渡期』啊。」

  小貓咪攤開一對粉嫩粉嫩的貓爪,無奈地解釋。

  「在『過渡期』裡,你可以熟悉位面環境,也可以通過各種方式對位面施加影響,但是你不能推翻之前的選手已經做出的決定。」

  「否則你就不能算是接過前面選手留下的難題——你那充其量只能算是繞開難題,是作弊。」

  羅蘭:「強詞奪理!」

  「位面制作方當初發給我這張萬能卡的時候就應該意識到:它就是一張作弊卡!」

  貓咪那對寶石似的貓眼骨碌碌地轉,似乎想搞明白:

  ——到底是誰在強詞奪理呀?

  「蘭蘭,你之前的選手,選擇了以一種非常特殊的方式來解決這道難題。」

  「而這一道難題,是你這個角色必須經過的人生重要關卡——如果你不曾經過這條必經之路,你就會完全脫離這個位面,你不是在參加『飄』這個位面,你是在上演另外一出『郝思嘉種田記』之類的真人秀……」

  貓貓勸了又勸,總算是說動了羅蘭。

  「那麼讓我來看看之前的選手是怎麼來解決這個問題的。」

  可是她一旦聽小貓咪講解完,她馬上大聲拒絕。

  「不行,絕對不行——」

  她腳步沉重,踩在塔拉的走廊上似乎比郝嘉樂還要響亮。

  但說來也怪,整個塔拉莊園裡住了那麼些人,這時候竟然沒有一個人敢出來勸她。

  所有人任由她一個人獨自掙扎。

  似乎大家都自然而然地認為——既然羅蘭是一家之主,那麼就該她把這責任擔起來。她是唯一那個,需要出面解決塔拉稅金問題的人。

  羅蘭氣憤不已,似乎她也感染了郝思嘉的脾氣。

  經歷了這麼多的位面,她的怒火頭一回一股腦兒地直衝上腦門,後槽牙磨得咯吱咯吱地響,她仿佛剛剛喝過一大口本地土法釀造的玉米威士忌,燒得她心裡冒火,眼裡發亮。

  「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

  羅蘭一面踱步一面喃喃自語——

  她現在明白了——

  在她之前的選手,根本不是因為「弱」、或者忍受不了艱苦的環境與條件才退賽的。

  這300美金的稅金所帶來的絕望,正是壓垮選手的最後一根稻草。

  塔拉是一定要保住的。它是郝思嘉的根基,也是郝思嘉的全世界。

  只有保住塔拉,思嘉才能作為「思嘉」本人,在這個世界裡繼續活下去。

  否則她就真的成為無根之草,忘記姓名,不成其為郝思嘉。

  但問題不在於能不能保住塔拉——塔拉一定是有辦法保住的。

  真正的問題在於,解決這個問題的唯一手段,是和選手本人心中的道德標准是相互抵觸的。

  上一位選手,想出來挽救塔拉的辦法,竟然是「賣身」——

  「蘭蘭,你聽我說,你先按照原選手的決定,去見一見白瑞德先生。等到你見到白先生的那一刻,你的『過渡期』就結束了,因為那選手也退賽了,之後一切由你做主。無論是我,還是位面方,都不會再干涉你的決定和選擇。」

  「好!這回我認栽。」

  「不過,露娜,你替我記著,這又是制作方沒有事先提醒我的地方。等我完成這個位面,一起跟他們算賬。」

  羅蘭就是這麼個人,她或許會有一時的情緒,但是她總是會在稍加發泄之後,就立即恢復冷靜與理性。

  至於她剛才憤怒的對像,與其說是那遮遮掩掩、從不肯坦白的位面制作方,倒不如說是那些反反復復出現的社會矛盾。

  露娜沒有不答應的:「沒問題,蘭蘭,這些我早都給記了小黑賬!」

  羅蘭:……

  「那麼好,我就去見一見那個……叫什麼的先生?」

  「白瑞德——」

  小貓貓響亮地回答。

  原來,這位走投無路的郝思嘉小姐,選擇了去將房間裡窗戶上掛著的那一幅天鵝絨的綠色窗簾扯下來,准備做成一身漂亮的新裙子,然後前往亞特蘭大,去誘惑那個叫做白瑞德的男人。

  輪到羅蘭的時候,她瞅瞅那幅苔蘚似的綠色窗簾——竟然還挺眼熟。

  這不正是上一個位面她在寄宿女校的時候,宿舍窗戶上掛著的那塊窗簾嗎?

  各位面還真是懂得物盡其用啊!

  羅蘭將扯下來綠色窗簾圍在自己身上比劃。綠色的布料非常適合她,襯得她那雙綠色的眼睛像是祖母綠一般深沉,也令她的肌膚顯得更為白淨,因為勞作而曬出的雀斑似乎也沒那麼明顯了。

  「只要能嫁給白瑞德,我就再也不怕窮了。」

  ——羅蘭仿佛聽見郝思嘉小姐對著鏡子如是說。

  這個白瑞德……顯然是個有錢人。

  「戰爭的後果往往是讓人們的道德感迅速下降。」

  羅蘭突然想起不知從哪裡聽來的理論。

  確實……只有身臨其境,才能明白這種掙扎求生的絕望。

  郝思嘉的想法是通過婚姻來鎖定一張長期的飯票。

  這個社會上還有更多的女人拋棄掉最基本的道德觀念,用身體換取食物和住處——要是真的拋開現像看本質,這兩種行為,其實沒有太大的差別。

  一個是長期,單一對像;一個是短期,對像可變。

  當然了,所有這些女人,都不是應當被指責的那個群體,她們既沒有偷、也沒有搶,更加不是挑起戰爭、造成殺戮的人。

  這才是整件事最為可悲的地方。

  羅蘭輕輕呼出一口氣,放下這條輾轉過好多位面的窗簾,把它交給嬤嬤。

  嬤嬤正用最為嚴厲的眼光審視著羅蘭,這位「道德標尺」依舊沿用了上一位女主人留下的嚴苛標准,對於羅蘭這次前往亞特蘭大「借錢」的真實手段與目的表示嚴重的懷疑。

  羅蘭卻想的和嬤嬤所想的,卻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她相信男人和女人之間,除了基於欲~望的相互吸引之外,也存在基於利益的相互交易。

  她擁有讓良田起死回生的能力,也能讓土地上出現令人嘖嘖稱奇的物產——這種能力是財富的根基。

  但凡白瑞德這個男人是個明理的、有眼光的男人……但凡這個男人口袋裡的錢真的都是他自己掙的,他應該能明白這種能力擁有怎樣的價值。

  既然見到白瑞德的那一刻,她就能開始自己做主,完全由自己來拿主意。那麼她自然而然地想要和這個白瑞德談一筆生意——讓他知道,借出這300美金,並不會得到一個表面上逢迎心裡卻愛著別人的女人,而是能得到豐厚的商業利潤。

  但願他能夠順利地借給自己300美金。

  抱著這種想法,羅蘭和嬤嬤一起來到了亞特蘭大。

  亞特蘭大是郝思嘉死掉的丈夫,韓查理的家,也是媚蘭的娘家。

  戰爭結束之前,思嘉曾經在這裡度過了一段漫長的時光,她在這裡服喪,在醫院裡擔任護工,還曾在義賣會上穿著喪服與人跳舞,被人品頭論足了好久。

  回到這裡,羅蘭聽說了一個「很棒」的消息:

  她打算去拜訪的金主白瑞德先生,原角色郝思嘉一心一意想要勾引的男人,剛剛因為涉嫌殺死一個黑人而入獄了。

  羅蘭:……這時機,真不錯啊。

  把這個消息告訴羅蘭的,是韓查理的姑媽韓白蝶。她是個很喜歡八卦和打聽消息的女人,有點神經質,很容易暈倒,時不時地需要抿一口白蘭地讓自己清醒。

  「其實,哪裡是為了死掉的黑人!」

  韓白蝶故意壓低了聲音告訴羅蘭。

  「雖說黑人的命也是命,可是北方佬對那些根本不關心。他們把白瑞德抓起來,主要是為了審問他到底把錢藏在哪裡了。」

  「錢?」

  「是的!」白蝶聽見這個字眼就眼裡發亮,似乎已經在想像自己得到這筆錢的樣子。

  「明面上說是他在戰爭時期做投機生意賺來的錢,私下裡都在傳說,白瑞德得到了南部聯邦政府私藏著的黃金,大概價值幾千幾百萬美金!」

  羅蘭想:幾千幾百萬美金對我來說沒有意義,我只需要300美金。

  就這麼決定了,她問清了白瑞德被關押的地方,然後就開始偷偷籌劃明天的探視。

  她需要去北方佬的監獄裡探視白瑞德,向他借300美金——她可以用塔拉的土地抵押、用塔拉的出產抵押,用她種田的能力抵押……

  反正她不會用自己的身體甚至是靈魂做抵押。

  ——就這麼簡單。

  在她坐在韓家客房裡的床上,默默地思考這些事的時候,嬤嬤一直透過那道寬敞的門縫在偷偷觀察她。

  看見羅蘭臉上的表情,「道德標杆」嬤嬤竟爾悄悄地松了一口氣,掩上門,好讓羅蘭能好好休息一晚。

  羅蘭拿定了主意之後,想和露娜商量幾句。

  一回頭才發現,她這次出門沒有帶貓——

  也是,哪有人出遠門借錢還帶著貓的?

  慘了!——她還想再問問白瑞德究竟是怎樣一個人的。

  羅蘭做事向來講究「知己知彼」,她要去和一個男人談錢,至少應該對對方有些了解。

  但現在沒辦法聯系到露娜,她在亞特蘭大就沒法兒聯系上制作方,就沒法兒看到任何「回憶殺」?

  她一點兒也不了解白瑞德這個人。

  關於這個人,目前她知道的信息就只有:戰時是投機商,囤積了一大筆錢,現在被北方佬抓住了,沒准很快就會被絞死……

  但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他容易信任他人嗎?還是更傾向於精明謹慎一毛不拔?……見了他的面,要如何談判,他才肯信任她,同意借錢給她?

  監獄的環境會不會改變這個人的性情,性命堪憂的白瑞德會更容易/更不容易達成金錢往來?

  羅蘭一個人坐在床上,托著腮幫子認認真真地想著——她卻全然沒意識到她從頭到尾想的都是該如何與這位白先生做生意。

  第二天,羅蘭換上了那件用窗簾剪裁而成的綠色裙子,戴上一頂同樣顏色、插著公雞尾羽的漂亮帽子,離開韓家,前往亞特蘭大的消防站——這座消防站被臨時改成了監獄,那位傳說中的白瑞德先生目前正被關在那裡。

  她穿著新裁的綠色衣裙走在大街上非常招搖——據說現在亞特蘭大的太太小姐們,沒有任何一個人有實力能剪裁一條新裙子。這種形像令她很像是一個「不正經」的女人,或者說,是那些出賣身體的「壞女人」。

  但反正這已經是「過渡期」的最後時刻,羅蘭很快就可以一切全由自己做主,她也就無所謂「招搖」這麼一回。畢竟她穿上這條裙子確實非常漂亮。

  果然——

  在消防站裡見到羅蘭的時候,白瑞德的眼立即亮了,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並向她伸出手:「哦,思嘉!你真漂亮!」

  羅蘭皺起眉。

  她覺得他看待她的眼光就像是看著一個玩物一樣。

  就算此前她對這個男人一無所知,「植入式情感」卻不會撒謊。

  羅蘭馬上感到一陣強烈的厭惡——這種厭惡根深蒂固,似乎從見到這個男人的第一天起,他就在她心中印下了無可磨滅的糟糕印像。

  但這厭惡裡卻又夾雜了一點小小的愧疚和征服欲,畢竟思嘉一早就謀算好了,要誘惑他、利用他,耍著小小的把戲,希望他能夠臣服在自己腳下。

  可問題是,這個男人,是隨隨便便能誘惑得了的嗎?

  她眼前的白瑞德,和上一個位面的伯爵差不多年紀,身材高大寬闊,黑頭發、黑眼睛,皮膚被南方灼熱的日光曬得黑黝黝的,臉孔很英俊。

  他的眼睛很亮,嘴角掛著玩世不恭的微笑,即便是在誇贊眼前人的美貌,他的眼神卻似乎正在詢問:

  「小姐,你是不是想要騙我娶你?」

  「我並不是一個適合結婚的人呢!」


第92章 飄位面5

  亞特蘭大的消防站被臨時改成了監獄,被關在這裡的白瑞德,卻看起來並不像是個囚徒。

  他並未穿著囚服,而是直接在穿舊了的襯衫外頭披了一件鬥篷。

  他一只手插在口袋裡,另一只手托著一只玻璃杯——裡面不是白蘭地,也不是朗姆酒,似乎只是些清水,但這個男人擺出一副能把普普通通的水也喝出美酒的架勢來。

  「思嘉,你在想什麼?」

  羅蘭趕緊把心思都收回來——她剛剛已經想到這個位面的白蘭地、威士忌和酒精飲料市場那些事上去了。

  塔拉——現在不是想別的時候,現在的首要任務是把塔拉救下來。

  「瑞德,」

  羅蘭向男人伸出手,突然覺得有點尷尬。

  她這是在商務談判之前和人例行握手嗎?

  白瑞德卻很自然地接過她的手,將嘴唇輕輕地貼在她的手背上。

  一陣酥酥癢癢的感覺,大約是瑞德唇上的胡子輕輕扎在她手背的皮膚上。

  「思嘉——我感覺你像是來和我談判的。」

  「難不成……我的記憶出現了岔子,我們以前曾經結過婚,你現在出現在這裡,是想要向我討要贍養費的嗎?」

  羅蘭再自然不過地啐了一口,毫不留情地把手抽了回來,強令自己露出微笑:「哪有,我聽說你被關在這裡,就順路過來看看。」

  「小姐,從塔拉到這裡來,還真的挺順路的。」

  瑞德根本不在意她抽回了手,繼續開口嘲笑她的言不由衷。

  「而且穿著這樣一身新做的裙子——很漂亮、漂亮極了,非常襯你。」

  「這是用——我媽媽留下來的窗簾布做的。」

  羅蘭語氣很突兀地回答。

  這一回答大大出乎白瑞德的意料,他睜圓了眼睛盯著她看了一會兒,似乎有點不認識她了。

  「我來亞特蘭大,是來借錢的。」

  聽到「借錢」兩個字,瑞德的雙眼很明顯地骨碌碌轉了轉,流露出不解的神色。

  他似乎在問:「什麼人會找我這麼個關押在監牢裡的囚徒借錢?」

  他又似乎在說:「思嘉你什麼時候也能這麼爽快地提『借錢』這兩個字了?」

  羅蘭隨手就把頭上那頂插著公雞羽毛的綠色帽子摘了下來,在手上掂了掂,舉給白瑞德看:「既然要借錢,總歸要拿出一點誠意來。」

  「所以我用過世的埃倫最喜歡的窗簾做成了這身衣服,從家裡唯一一只公雞的尾巴上扯了羽毛做了帽子,我用我所能展現的最光鮮、最有鬥志的形像出現在你面前,希望你能多少感受到一點誠意。」

  瑞德頓時繃緊了臉。

  他隨手把那只盛水的杯子撂在一邊,背著手,在消防站空空蕩蕩的舊大廳裡走來走去。

  「思嘉,我們分開之後你究竟遇到了什麼事,你現在過得究竟怎麼樣?」

  羅蘭心想「分開之後」——這兩位,難道還在一起過嗎?

  她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她根本不知道白瑞德是什麼樣的人,以及他和郝思嘉之間過去發生過什麼事。

  她沒有任何「談判技巧」,只能「摸著石頭過河」,確切地說,她全憑自己的直覺,試圖在這個男人面前展現自己的能力與決心,以期能夠說服他。

  「我過得怎麼樣?」

  羅蘭想了想,微笑著回答:

  「媽媽過世了,爸爸神智開始不清楚,塔拉幾乎完全被摧毀,但我家照樣被人陷害,要交300美金的稅款,否則塔拉就會被拍賣,大家會全部被趕到大路上去……」

  「但是我至少擁有自由,擁有健康,我還能用自己的雙手重建塔拉。」

  站在瑞德面前,羅蘭依舊挺直腰板——即使是借錢,她也是在有尊嚴地借錢。

  「所以,瑞德,你如果手頭真有資金,考慮一下借給我吧。」

  「你看看我的鬥志,再看看我的誠意——」

  她說著,又掂了掂手中那頂插著公雞羽毛的帽子。

  「你完全不必擔心我將來還不起這筆錢。」

  「300美金,年息、月息、還是到期一次還本付息,利息多少,你盡管提要求。我會給你提供足夠的抵押品。」

  瑞德聽見長長的這麼一番話,他睜圓了眼,用不可思議的眼光盯著羅蘭,最後顫動著嘴唇開口:「如果不是聽說你的家裡發生了那麼多的事,我可能會以為……你根本換了一個人。」

  「思嘉,我很想幫你,可是……」

  羅蘭心頭一緊,心想,完了。

  拒絕幫助他人的時候,人們通常都會用良好的意願來為他們的「殘忍拒絕」做鋪墊。

  「可是現在,全佐治亞的北方佬都等待著從我嘴裡撬出財富的秘密。」

  白瑞德突然靠近了她,湊在她耳邊小聲地說。從他口唇噴出的熱氣輕輕地撲在她的耳垂上,一時令羅蘭十分不適應。

  「我的確有錢,可是我現在沒有辦法動用——如果現在借錢給你,會讓我的財產被人發現。我會因此失掉所有財產。那些錢,在適當的時候可以供我們一起,很好地生活很多很多年。」

  羅蘭一挑長眉,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們一起?

  難道是白瑞德希望以後能和思嘉一起生活嗎?

  但是她直接忽略掉了這個近乎「明示」的暗示。

  她用一種近乎殘忍的坦誠口氣回復這男人:

  「你不借也沒事,如果你認得什麼人,有投資眼光,能一下子拿出300美金的款項。那麼能否麻煩你指點我,我去拜訪他們。」

  白瑞德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的話給氣著了。

  他揚起兩道濃黑的長眉毛,伸手攥住了羅蘭的手腕,一用力就把她拖到自己面前,兩人四目相對。

  「你剛才是說,我借不借沒關系,你完全可以讓我介紹個別的有錢人,你可以去找別人?」

  他那口氣,就像是在問:如果我不和你結婚,難道你就會立馬去找個別的有錢人?

  「是的。」

  羅蘭從來都不是談情說愛的高手,更加不擅長聽取言下之意。

  「請原諒我的急切,」羅蘭說得再實在不過,「我必須挽救塔拉。」

  「瑞德,你能明白我嗎?——我是依賴土地才能生活的人。」

  「現在塔拉是我的所有,我會付出一切代價去挽救它。」

  「哪怕不是南方州的人,哪怕是來自北方的人,軍官、政客、商人……只要是肯誠心做生意的……我開出的價碼不會讓他們失望。」

  對於種田的人來說,土地就是值得為之奮鬥的一切。這一點無論是對英格蘭的貝內特家、法國的唐格拉爾小姐,還是身在佐治亞的郝思嘉來說,都是一樣的。

  但偏偏羅蘭的話,如果放在特別的語境下,是會令人誤解的。

  「思嘉,我真的沒想到,今天你會來,是對我說這個——」

  瑞德望著羅蘭的臉,眼神裡有點震驚,又有點好奇。

  這個女人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變化——

  白瑞德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她剛才都說了些什麼?

  他直到現在才慢慢地明白過來——

  事實上,剛見到她身穿著那一身可愛的綠色衣裙的時候,他似乎就回到了幾年前剛見她那會兒,只想要看她咬著牙跺腳惱怒的樣子,又或者是噘著嘴向自己撒嬌獻媚……

  但是她一開口,這種感覺就全變了。

  她都說了些什麼?

  對了,她要錢,要救塔拉。

  但是她向誰借都可以,不管是南方本地的富豪,還是北方佬,只要有錢,她就樂於與對方談生意。

  她不需要他……

  她不需要男人。

  這是思嘉身上發生的最根本,最大的變化。

  白瑞德忽然笑了,給面前的女人拖了一張椅子,然後自己也坐下來。

  「說說,為了你的塔拉,你肯付出什麼代價。」

  1861至1865年之間發生的這場戰爭,名義上是為了州權和蓄奴制——真實原因究竟為何,是郝思嘉那可愛的小腦瓜沒辦法理解的。

  她只知道這場戰爭裡死了很多人,更多的人因此破產、受苦。

  另一些人卻從相當卑微的地位爬了上來,就像那個被塔拉辭退的監工——他以前只會被嬤嬤稱為「白人窮鬼」,現在卻能搖頭擺尾地跟在瓊斯伯勒的北方佬身後,隨時可以搬弄是非,為自己謀利。

  可是在羅蘭看來,這場戰爭對於南方社會來說是顛覆性的,舊的莊園經濟因為黑奴被解放而迅速崩潰,新的生產模式很快會誕生。

  新的上層階級也正在形成。像白瑞德這樣的人,憑借投機生意賺來了成千上萬的美金,可以輕而易舉地結交軍方與政界的上層,鞏固自己的地位。

  因此羅蘭一點兒也不為白瑞德擔心,她覺得這人絕不可能被送上絞刑架。

  只要這人不會傻到把自己的財產都交給官方——那句老話一向不會錯:只有沒有了利用價值的人,才會被輕易放棄。

  她直覺白瑞德一定能擺脫牢獄之災,甚至時間早晚也由瑞德自己決定。

  就因為這個,羅蘭說話時顯得有一兩分「無情」。

  甚至連白瑞德自己也會抱怨——

  「思嘉,親愛的——妹妹,」

  羅蘭來探視瑞德時曾經謊稱是他的妹妹。

  白瑞德就恬不知恥地開口閉口叫她親愛的。

  「你對你哥哥的境遇似乎一點兒也不同情。」

  在這種時候,羅蘭就很想伸出手去打他一掌。

  這廝明明臉上流露著壞笑,坦然地待在這臨時「監獄」裡,周圍的軍官們明顯當他是牌友以及酒友——他有什麼可同情的。

  「談談正事吧——300美金。」

  白瑞德臉上的表情終於正經起來。

  「思嘉,我確實可以給你介紹一位有錢人,由你去談談你的『投資』。可是,你能提供什麼抵押品呢?」

  「300美金可不是一筆小數目。」

  羅蘭的想法是,她可以拿塔拉的土地來抵押,可以用塔拉以後年份裡的棉花收入來抵押。

  但是這兩個想法一說出口,就被白瑞德駁了個體無完膚。

  「思嘉,你太天真了。」

  「一座完好的塔拉莊園,或許能抵押300美元的借款。可是連你也說了,塔拉現在如此破敗凋敝,你又失去了幾乎所有的黑人。這樣一座種植園現在在市面上有好多,人們急著出手,但是白送恐怕都難送出去。」

  羅蘭默然:現在確實是出售種植園最不合適的時機。

  原有的經濟體系已經崩潰,種植園難以為繼,卻又要支付各種各樣的成本,尤其是稅金……

  「你提到了稅金,你今天借了一筆貸款,把這300美金還了,抵押了塔拉。那麼明年呢?明年你的對頭繼續向你收300美金的稅款,仿佛你的莊園在一年之內又出產了一千包棉花……你該怎麼辦?」

  羅蘭早就想到了這個問題。

  她也想過明年該怎麼辦。

  但是飯總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做。

  問題只能一個一個地去解決。

  如果她現在就失去了塔拉,那麼明天的稅金也就成了完全不需要考慮的問題。

  她剛想開口,向瑞德說明她的想法,一抬頭,正好看見瑞德那雙黑亮黑亮的眼睛。他的眼神裡蘊著明顯的笑意,甚至清清楚楚地寫著:

  「求我吧,求我呀——」

  羅蘭頓時臉一僵,開始罩上寒霜。

  她不喜歡這樣。

  即便是做生意,她也一向只願意在雙方相互平等的基礎上進行交流。

  面對瑞德這樣的「挑釁」,羅蘭忍著氣,板著臉,又提了一個建議。

  「我有一些棉花種植的機械圖紙。這些圖紙可以申請專利。」

  「我可以把這些專利權質押給借款人。」

  實情確實是如此。

  她在塔拉這幾天,已經覺得本位面的棉花種植實在是太過落後,根本不能忍。

  難怪這樣規模的種植園需要一百多個農奴才能完成種植——敢情所有的棉花都要靠人手一枚一枚地采摘,沒有機械,無法實現任何程度的自動化……

  難怪這裡的種植園經濟要完。

  作為參加過「在全世界種田」大賽的羅蘭,設計一座自動采摘棉花的機械根本不是什麼難事。

  雖然她還是不大喜歡申請專利,但是為了塔拉,她不喜歡也得去申請。

  但是瑞德不怎麼相信。

  他眯起眼睛看著她,好像她是一個外星怪人。

  「瑞德,我知道你可能不相信,但是我這段時間裡確實研究了一下……」

  瑞德頓時更不相信了。

  他輕聲笑著:「思嘉,你應該知道,現在戰爭剛剛結束,資金很緊張,沒有人願意把錢借出去,卻只收到這種毫無意義的抵押品。」

  「如果你已經申請到了專利,這事兒還有些意義——你都還沒有動手畫圖……」

  「如果是畫著你這張漂亮臉蛋的肖像油畫,我會願意花300美元買來收藏;可如果是你這小腦袋裡想出來的圖畫……10美元?」

  羅蘭咬著下嘴唇,向對方微微地笑出來。

  ——太強了!

  她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能把她惹到幾乎想要破口罵人的地步。

  「植入式情感」給她植入的一丁點兒都沒錯。白瑞德這個人,就是那種一見面就能讓你恨得牙癢癢,想要把他摁在土裡暴揍幾拳的那種人。

  但是對方要她開口乞求,她就偏偏不肯。

  大不了就一拍兩散,她一轉臉就可以賣掉塔拉,帶著塔拉住著的那些人一起遠走高飛——反正正如瑞德所說的那樣,現在的種植園到處都是,價格便宜,大不了等她東山再起的時候再收購一座就是。

  她不是真正的郝思嘉。

  她嘴上說著塔拉是她的命,但真正的她,瘋起來是什麼都可以不要的。

  真正厲害的種田選手,無論走到哪裡,都可以把他鄉變成故鄉。

  她說這話的時候,那對綠色的眸子就像是著了火似的。以至於白瑞德很快就看出了她的這種想法,搖著頭說:「思嘉,不要胡鬧……」

  「瑞德,我知道你也很想幫忙。」

  「那麼,你有沒有任何建議可以給我的?」

  「比起我,你更熟悉從北方到來的官員和富人們,他們的行事風格,他們的日常喜好。」

  「瑞德,你能不能指點我,我要怎麼樣,才能從你那些富人朋友們手中,借到300美元。」

  這大概要算羅蘭見到白瑞德一來,說過的最和平理性的一番話。

  這算是給對方一個台階下了。

  如果對方真的還想維持這一段交情,不至於想她以後翻臉不認人,就該好好回答她。

  誰知白瑞德還真不是一般人,不說尋常話。

  「這樣說吧,思嘉,你有沒有一件能拿得出手抵押的物品……它得是特別的、整個佐治亞州、甚至全美國都沒有的,最好它擁有一個動人的名字,朗朗上口,就像你的名字,思嘉……」

  「它能夠引起奇妙的聯想,最好有些異域風情。」

  事實上,思嘉的那一對綠眼睛就是這樣的,很多男孩都對她說過,她的眼睛讓他們浮想聯翩。

  「對了,私心裡,我還特別希望的它擁有你眼睛的顏色……它們真是漂亮極了。」

  瑞德望著女人的眼睛柔聲說。

  羅蘭頓時笑了出來:

  「這我還真有——雖然它們並不是以我眼睛的顏色命名的。」

  「事實上它們擁有一個……必定會享譽全世界的名字。」

  瑞德聽了羅蘭說的,驚訝地睜圓了眼睛,透出一副不信的樣子。

  「思嘉,這件事關系到你的塔拉莊園。你不會是在開玩笑吧!」

  「……這,怎麼可能?」

  羅蘭冷笑一聲:「當然不會。只要你敢說給你的那些朋友知道,我就敢把它抵押出去。」

  瑞德頓時一拍手,說:「好,既然你敢把它拿來抵押,我就敢把它說出去。」

  這場談話再度演變成為兩人針鋒相對、相互抬杠的過程。

  最後白瑞德拍著手把「看守」他的軍人叫進屋來,報出了幾個名字,然後大喇喇地說:「各位,去請吧!我的這位妹妹,想要借錢。」

  負責看守白瑞德的中尉:……?


第93章 飄位面6

  「你借到了錢?」羅蘭回家之後,嬤嬤問她。

  「你竟然借到了錢?」韓白蝶小姐也很驚愕,「這年頭,竟然還有人能借到這麼一大筆錢。」

  白蝶抱著她那只被羅蘭借走的海狸皮手筒不放,心裡估計正在嘀咕:要是從白瑞德那裡借到錢倒也罷了,偏偏還不是。

  羅蘭反復囑咐她不要到處去說,否則整個亞特蘭大都會知道她借到了錢。

  回到塔拉以後——

  「你真的借到了錢?」威爾問。

  「思嘉,你……」衛希禮沒能問下去。

  衛希禮的妻子,韓媚蘭大步走上來抱住了羅蘭的胳膊。

  「你們這些男人都是什麼臭毛病?思嘉說是借到了,就是借到了。干嘛都要擺出一副不相信的模樣?」

  羅蘭伸手拍拍媚蘭的手,說:「梅利,這也沒什麼。你也知道外頭的世道,要借這麼一大筆錢確實不容易。」

  「唉喲,什麼時候連我們思嘉也學會謙虛了?」

  說話的人是思嘉的二妹妹蘇埃倫,她人長得不漂亮,說話慣常陰陽怪氣,抱怨連連,以至於從來都沒什麼人追求她,都這年紀了,還只有一個四十多歲的老光棍算是她的男朋友。

  在羅蘭出發前去借錢的時候,大家同仇敵愾,連蘇埃倫都把一件珍藏多年的愛爾蘭花邊硬領拿出來送給了思嘉。

  可現在危機貌似能夠解除了,蘇埃倫就故態復萌,開始對這個漂亮而專橫的長姐吹毛求疵。

  羅蘭臉上浮起淺淡的笑容。

  「事實上,錢還沒有借到手。明天下午,葛倫森先生要來塔拉看一下抵押品。」

  話音剛落,塔拉的客廳裡立刻緊張起來。

  男人們也不好意思悠哉悠哉地抽煙了,他們相互看看,最終由威爾開了口:「思嘉,看抵押品……這是,什麼意思?」

  「我把塔拉的一樣東西抵押出去了。」

  羅蘭淡淡地說。

  衛希禮不知想到了什麼,臉色變得蒼白。

  羅蘭一眼看穿了他的猜想,便用開玩笑的口吻說:「你們以為我抵押了什麼?我要是把自己給抵押出去,嬤嬤難道還能允許我活著回來?」

  客廳裡的氣氛明顯松弛了。

  媚蘭頓時用責備的目光看了丈夫一眼。

  威爾「哈」的一聲笑了出來。

  嬤嬤恰如其時地出現在客廳門外,威嚴地掃視一圈,似乎是想知道是誰在開她的玩笑。

  「下次去亞特蘭大,蘇埃倫和我一起去。」

  羅蘭也威嚴地說,「免得你心裡怨我不帶你去看你男朋友。」

  蘇埃倫立即像是一個塞住壺嘴的茶壺,低著頭什麼話都不說了。

  反倒是一直坐在一旁的郝嘉樂,漸漸對羅蘭的話有了反應:「葛倫森?」

  「葛倫森先生要來?」

  郝嘉樂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激動地揮著手。

  「快讓他去看看埃倫……葛倫森先生,快去看看埃倫……」

  客廳裡的人都沉默著,大家都望著羅蘭。

  羅蘭默然地點點頭。

  「是,是那個葛倫森。」

  答應看過抵押品之後借錢給羅蘭的葛倫森先生,正是當初給埃倫治療傷寒的軍醫,舍曼將軍的副手。

  那還是在亞特蘭大陷落之前,塔拉附近的南方軍都已經撤走。鄰居們紛紛撤去安全的地方。塔拉的太太小姐們卻落入傷寒病魔之手。

  正是這位葛倫森先生,給他們送來了藥物,治愈了蘇埃倫和卡麗恩的病,同時也向郝嘉樂證實他的妻子已經無藥可救。

  據郝嘉樂評價,這位葛倫森先生,「雖然是個北方佬」,但也是一位難得的紳士。

  現在,看著郝嘉樂站起來向羅蘭揮手,要她趕緊把人請來照看妻子的病——客廳裡所有的人都不敢說話。

  羅蘭雙手絞著手中的手帕,媚蘭已經哭紅了眼圈。

  「大家不要這樣,」

  郝家最年輕的姑娘卡麗恩面帶微笑開口,「媽媽一直活在爸爸心裡。」

  「很多人都在以這種方式活著。」

  這話說得羅蘭更加想哭了。

  因為卡麗恩也有一個男朋友,死在了葛底斯堡。卡麗恩也一樣忘不了他——即使威爾一直很喜歡卡麗恩,這個年輕的姑娘心裡卻似乎再也沒有空間多容納任何一個人了。

  這場該死的戰爭,造成了成千上萬人的死亡,卻又給活著的人留下了更慘烈的創口、更難看的疤痕。

  「明天我們要接待葛倫森先生,他會由我陪著看一看這座莊園,大家先好好休息。」

  羅蘭一聲令下,客廳裡的人們各自散去,但卻沒有真的像羅蘭說的那樣都去休息。

  大家都很緊張,都在各自盡力,將塔拉莊園裡外收拾得更加整齊一些,仿佛羅蘭抵押出去的,就是這座房子,和房子外頭的這片土地。

  羅蘭去她的屋子後頭見了她的「經紀貓」。

  一見面,露娜立即用四肢抱緊了羅蘭的胳膊。

  「蘭蘭出門竟然不帶我!」

  羅蘭:「我也很後悔沒帶你,可是沒辦法,有誰出門還專門帶貓的呢?」

  她三言兩語概述了在亞特蘭大的經歷,告訴露娜:

  「我當時真是郁悶壞了,明明要去和這個叫白瑞德的人談判,卻對他一無所知,不知道我們之間發生過什麼。」

  露娜貓眼一亮:「這說來就話長了,我這就聯系制作方,各種『閃回』都給你安排上。」

  「這倒也不用,反正短時之內我還犯不上再去見他——這個人可真討厭那!」

  露娜頓時笑起來:「蘭蘭,這是『飄位面』所有女主角剛進入位面時候的一致看法。」

  羅蘭嘆了一口氣:「難道還有誰不討厭他嗎?」

  「韓媚蘭就不討厭他。」

  羅蘭「嗐」了一聲,回答道:「韓媚蘭誰都不討厭。」

  一起生活了這段時間,她算是把各人的脾性都摸了個大概。

  「不說這些了。」小貓貓揚著頭問,「蘭蘭,你真的借到錢了啊!」

  羅蘭:……你們是都約好的嗎?

  「不是不是,就是原著裡你沒……所以大家吃驚……」

  羅蘭大致懂了——她這是突破了原著的故事線,因而導致所有人都各有各的吃驚。

  「是的,我說能夠提供一項抵押品,葛倫森先生覺得很新奇,這才答應借錢的。但是借錢之前,他打算先來看看」

  露娜聽了趕緊追問,一旦得知羅蘭抵押了什麼出去,連貓貓也驚訝不已,小嘴張成一個「o」型。

  「蘭蘭啊,你是不是打算用那張『萬能卡』啊?」

  小貓貓總是在懷疑羅蘭用了那張好不容易得來的萬能卡。

  「位面制作方說了,在你見過白先生之後就可以用『萬能卡』了。」

  看起來,羅蘭與白瑞德的那次碰面,正是最關鍵的,不可回避的情節。

  「現在你的確可以借著『萬能卡』為所欲為了。可是為了300美金的債務,這……」

  露娜還是覺得有點不值。

  「你說的那個抵押品,怎麼可能出現在佐治亞州的棉花種植園裡?」

  「如果不用『萬能卡』,你這就是騙人吧?」

  「蘭蘭,你到底打算怎麼辦呀?」

  羅蘭衝貓貓哼了一聲,冒出兩個字:「你猜!」

  第二天下午,葛倫森先生到了。

  郝嘉樂早早就守在了莊園門口,見到葛倫森先生頓時跳了起來——

  「先生,您去看一看埃倫。您去看一看埃倫……」

  聞聲趕來的羅蘭只能拍著嘉樂的手說:「好的,爸爸,你別擔心,我這就帶葛倫森先生去看媽媽。」

  嘉樂長舒一口氣,將手放在心口,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羅蘭趕緊把客人先請進她的辦公室裡,奉上剛剛沏好的茶,然後小聲道歉,說:「媽媽過世之後,爸爸一直都這樣。」

  葛倫森先生當然還記得塔拉的女人們,嘆了一口氣說:「夫人……請節哀順變。如今這座莊園的擔子,都擔在您一個人身上吧。」

  「是的。」羅蘭望著這位軍醫出身的高級軍官,心裡感慨:

  塔拉的所有人都恨透了過去那場戰爭,也恨透了燒房子、踐踏土地、搶錢、搶人……一切都搶的北方佬。

  但所有人都承認:葛倫森先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紳士。

  「您想要借的這300美金,可不是一筆小錢。」葛倫森對羅蘭說,「您是打算用來重建種植園嗎?」

  羅蘭故意面露憂郁,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重建種植園,用自己的雙手就夠了,哪裡還需要什麼錢?這些錢,是用來支付新政府給塔拉強加的苛捐雜稅的。」

  「300美元的……稅款!塔拉這樣規模的種植園?」

  葛倫森面露震驚。

  他的隊伍曾在此駐扎,對於塔拉的情況很清楚。

  羅蘭低下頭,故意擺出一副逆來順受的模樣,讓葛倫森自去體會這份震驚。

  她知道塔拉的稅金不歸葛倫森先生去過問,貿然請人幫忙恐怕會適得其反。讓葛倫森先生自發地在州政府內施加影響力才是更好的選擇。

  「您今天來,不是想看看塔拉給您的『抵押品』嗎?」

  「是的,300美金不是一筆小數目。現在整個南方的資金都非常緊張。說老實話,如果不是白瑞德請我幫這個忙,我可能根本不會跑這一趟。」

  「不過,我也承認,您提到的這件『抵押品』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您說的這是真的嗎?在美國的土地上,竟然也真的……」

  「請您親自品嘗一下吧!」

  羅蘭笑著將茶盞推到葛倫森面前。這是整個塔拉最完好的一枚瓷器,純淨的白瓷,沒有任何缺口。

  潔白無瑕的茶盞中,汪著一泓朱紅色的茶湯。

  竟然是茶,是上好的茶。

  要知道,在整個南方,「茶」這種東西都快絕跡了。

  戰爭的時候,北方軍控制了港口,封鎖了南方各州,別說是茶了,南方最急需的食品和藥品都運不進來。人們手裡最多還剩下的一些粗茶、劣茶、碎茶和梗子,會有人把茶渣曬干,再泡水,希望還能體會到一點點茶味。

  現在能喝上一口茶的,除了聯邦政府派來南方這幾個州的官員,也就是那些在戰爭中發了橫財的富人了。

  葛倫森剛剛托起茶盞,立即感受到了不同。

  鼻端縈繞著馥郁而濕潤的茶香,如花香般甜美;閉上眼,仿佛置身幽靜的深谷,身邊到處是盛放的蘭花。

  葛倫森習慣了飲茶時加牛奶或者是檸檬汁,現在他卻覺得在這茶湯裡加任何東西都是對上帝造物的褻瀆。

  低頭飲一口,茶湯入口柔和,沒有劣茶的苦澀味,茶香悠遠,流連於唇齒之間,經久不散。

  一瞬間,葛倫森似乎回到了戰前的安逸時光。他坐在圈椅裡,盡情地將脊背靠在椅背上,長長地吐一口氣,盡情回味口中的余香。直到這像做夢一樣的感覺慢慢地散了,這位軍醫才又趕緊續上一口。

  羅蘭手邊的小柴爐上還在燒水,纖細的柴火和秸稈畢駁著燃燒著。她見水又煮開了,就往茶壺裡倒水。續過水之後的茶壺,倒出來的茶色依舊紅亮動人,沒有半分改變。

  「這……續水也不會令茶水被衝淡嗎?」

  「不會,這種茶,反復衝泡上七八次,也不會失去香味。」

  「唔!」

  葛倫森沉默了。

  連飲兩盞的他,這時竟然感到微醺,似乎他喝下去的不是茶,而是陳年的佳釀,是德克薩斯最好的威士忌。這種舒適的醺然,令他懶洋洋地躺在圈椅裡不想動彈。

  羅蘭卻看出葛倫森先生是有點「醉」了。

  喝酒會酒醉,喝茶也一樣會「茶醉」。葛倫森近來很少喝茶,陡然喝到極其美味的紅茶,飲了兩杯就微微有點「醉」了。

  她趕緊請葛倫森起身,和她一起去種植園裡,看看她的「抵押品」。

  「您不是想要親眼看一看塔拉的茶樹嗎?生長茶樹的地方離這裡不遠,請您隨我來吧。」

  「好!」

  葛倫森滿意地站起來,頗有些醺然地說:「沒想到啊……美利堅的土地上,竟然也有茶樹的存在……」

  殖民者從來都只知道從東方進口茶葉,要不然也就不會有「波士頓傾茶事件」,也就不會有美國的獨立了。

  誰能想得到在這片本該種植棉花的土地上,竟然也生長這這種出產神奇飲料的植物呢?

  葛倫森一邊跟隨羅蘭走上塔拉的道路,一邊開口:「白瑞德向我提起的時候,我根本就不信。」

  「那家伙就笑,說您非常急切,想盡一切辦法也要借到錢。『就算是塔拉沒有,她會當場給您變出來。』他當時是這麼說的。」

  「他還極力勸我到您的種植園來親眼看看這些茶樹——我怎麼覺得,即便是他,也不怎麼相信您呢?」

  羅蘭:……

  她免不了又想咬牙——白瑞德根本就不相信她,他覺得她這是耍了一個小花招,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撒了一個無傷大雅的小謊。

  他又明白地算計好了,要讓她這個無傷大雅的小謊暴露在真正的「金主」們面前,成為彌天大謊。

  最後她還是不得不求到他那裡去。

  而他算准了沒有人會幫她這麼個會說謊的女人——

  他唯一沒有算准的是,塔拉,不只有棉花。她的種植園裡,竟然真的長著茶樹。

  從塔拉的大房子後頭出發,走上半英裡就遇上了一條河流。低矮的河岸在漲水的時候幾乎沒入河水。

  這裡原來有一座橋,北方軍來的時候把它炸掉了。好在羅蘭和葛倫森不用過河,他們順著小路往下游走了一百步,在那裡,一塊不知從哪兒來的巨石矗立在河岸邊。

  這塊巨石後頭生長著一株老樹,不算高,樹干盤旋虯結,枝繁葉茂,在河邊獨自旺盛地生長著。

  這棵樹上,系著一塊紅色鮮艷的天鵝絨布,應當是主人家為它專門做的標記。

  老樹生長在巨石後頭,這裡地勢不夠平坦,沒辦法開墾成為種棉花的良田。但也正是因為這個,這棵樹就這麼保留了下來,沒有被砍去。

  「這真是……茶樹?」

  葛倫森十分驚異,繞著老樹走了一圈,卻又覺得可惜:「只有一株?」

  「這樣一棵茶樹,年產量能有多少?」

  羅蘭一笑:「鮮葉總有十幾斤,制成茶,大概……一斤左右吧!」

  「一斤……」

  葛倫森表示無語。

  用年產一斤茶葉的茶樹,用來抵押300美金的借款。

  眼前這個年輕寡婦是不是覺得他傻?

  羅蘭卻笑:「您知道這樣的樹,一斤成茶在倫敦的拍賣市場上能夠拍到多少錢嗎?」

  她報了一個數字。

  葛倫森頓時呆在原地——這片刻的驚嚇,已經把他剛剛飲茶造成的「茶醉」全都給嚇醒了。

  葛倫森這邊在吃驚,羅蘭卻很平靜地說:「這個價錢再正常不過了,葛倫森先生——這可是大紅袍啊!」

  是的,這一株老茶樹,可不是一般的茶,它幾乎是華夏最有知名度的茶種。

  確切地說,能夠被稱作「大紅袍」的茶樹,只有那麼三株,生長華夏福建武夷山的紅色礫岩土壤中。但是在22世紀,實驗室完成了絕對模擬大紅袍的生長環境,才讓「大紅袍」的植株多了起來。

  那天羅蘭在滿目瘡痍的塔拉,見到這株茶樹的時候,她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她的專業背景告訴她,這是真的,不是夢——

  植株不算高大,枝葉碧綠茂盛,芬香沁人。一一檢查它的樹種、樹齡,根莖花葉的狀態。羅蘭反問自己,這不是「大紅袍」,又能是什麼呢?

  或許這裡的茶種是跨越重洋的飛鳥千裡迢迢從另一片大陸帶來的,落入了同樣一片紅土,並最終在巨石後的艱苦環境裡生根發芽。

  或許多年以前來到這片大陸上的淘金者隨手扦插,插下了一枚來自大洋彼岸的茶樹枝葉,後來卻再也沒有機會回頭看它一眼。

  又或者這真的只是位面制作方良心發現,讓她在窮途末路的塔拉開出了最後一枚「寶箱」——

  但這株「大紅袍」出現的時機,正是羅蘭剛剛進入位面,最掙扎和最挫敗的時候。或許上天就是這樣,只在苦難的盡頭給人留下了一點希望。

  但這希望需要有准備和有眼光的人去發掘——如果羅蘭以前不曾經歷那些「種田位面」的磨練,她也不具備發掘這「寶箱」的能力。

  就像塔拉,人們世世代代在這裡生活,在河邊走來走去。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意識到這其實是一株茶樹,將它的葉子經過殺青、焙制等工序之後就能泡出口味絕佳的飲料。

  人們千百次路過它的身邊,卻從來不知道它的價值。

  羅蘭可以很欣慰地告訴露娜——

  她沒有使用那張「萬能卡」。

  而是真的天無絕人之路。

  就在她幾乎要喪失信念的時候,上天讓她遇到了這位「老朋友」。

  於是她從埃倫的珍藏裡找出了塔拉最後一小塊紅色天鵝絨的邊角料,為這株神聖的樹披上——畢竟它的名字叫「大紅袍」。

  位面制作方。

  總策劃和總導演:「這……這究竟怎麼回事?」

  技術小哥:qaq。

  「位面的算法有一項設置有誤,有一片塔拉種植園生長棉花的紅土設置成了武夷岩茶生長的紅色礫壤……都是紅色的嘛。」

  「紅色礫壤適配『大紅袍』,它就這麼長出來了……之前的選手完全沒發覺,可沒想到現在這位選手……」

  技術小哥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總策劃卻突然狂喜:「設置得好,設置得妙,快……位面商店,終於可以上新了!」

  「來人啊,給這個技術小哥加個雞腿!」總策劃大手一揮,「要n3909的。」


第94章 飄位面7

  唯一一點可惜的是,在22世紀擁有絕對崇高地位的「大紅袍」,卻不是位面裡一個美國佬聽說過的。

  葛倫森先生望著樹干上扎了一枚紅布的老茶樹,笑著點頭:「這個名字很美——夫人,是您按照這棵樹眼前的樣子給它起的名字吧。」

  羅蘭:……

  「可惜了些,它只有一株。產量實在是有限。」

  羅蘭有心勸葛倫森去北方的拍賣行打聽打聽極品好茶的價格,但聽到對方這麼說,她又笑了,向另一邊一指。

  葛倫森回頭一看:在他身後的一小片土地上,竟然生長著不少幼苗——看這些幼苗的葉片形狀,和老茶樹一模一樣。

  「您大概還不知道,茶樹都是通過扦插來繁殖的吧。」

  就羅蘭所知,茶樹可以等待它自然開花結果,然後再播種發芽。

  但是茶樹最佳的種植方式,是無性繁殖,是扦插育苗。這樣可以最大程度地保持老樹的特點與風味——這樣繁殖出的新苗,不是老樹的子子孫孫,而就是老樹自己。

  羅蘭又給他詳細講解了從茶樹上采下的嫩葉,是如何制成成茶的。她講得很細致,葛倫森聽得一知半解。

  但是他剛剛喝過用這種方法焙制而成的好茶,這是他有生以來從未見過喝過的。

  「在五年之內,塔拉茶葉的產量可以提高到十斤;十年之後它會變成產一百斤極品好茶的茶園。」

  「而種茶的這片土地不會占用棉花用地。塔拉只需要用一年的時間,就能恢復成為年產三百包棉花的種植園。」

  「葛倫森先生,您能理解我嗎?」

  羅蘭懇切地說。

  「在整個南方,沒有人懂怎麼照料這些小茶樹;沒有人懂怎麼烘焙制茶。」

  「現在每個莊園都缺乏人手,除了我,沒有人知道怎麼才能用最少的人手,收完整個莊園的棉花。」

  「所以我實在不想因為區區300美元,就被迫把擁有無限潛力的塔拉給賣掉。」

  「您願意幫我嗎?」

  面對這樣真誠的請求,葛倫森感到無法拒絕。

  雖然他本人雖然對茶葉也並不十分了解,但他卻是聽說過,好茶可以賣到天價——就像在歐洲大陸風靡的松露一樣。

  只不過葛倫森依舊好奇不已:「夫人,請問您是怎樣學會照料茶樹,又是怎麼曉得如何制茶的呢?」

  這些技術都來自東方,來自華夏——葛倫森很納悶,一個莊園主的女兒,是怎麼懂得那麼多的。

  羅蘭率直地回復:「無須了解過程,您已經品嘗到結果了不是嗎?」

  葛倫森:這話竟無法反駁。

  他也很干脆,點點頭說:「這話好說。我已經看過了您提供的『抵押品』,現在我相當信任您,我相信您能在最短的時間裡掙回這300美元。」

  羅蘭陪著葛倫森慢慢往回走。

  「但是稅金的事我還想再問一問。」

  他對塔拉需要交納300美金的稅這一件事十分不解。

  「您這片種植園,無論是按土地面積還是按出產,都不可能需要繳納這麼多的稅金,這中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沒有誤會。」

  羅蘭肯定地說,「我們收到的納稅通知上寫得清清楚楚,300美金,一個子兒都不能少。」

  「這就奇怪了。我雖然對州政府的工作沒有具體了解,但是我想他們不會收這麼高的稅。」

  戰爭剛剛結束,沒有人手上有這麼多錢。州政府亂來的話,所有土地上的人丟下土地都跑去墨西哥,那麼這州的經濟該怎麼辦呢?

  他們這時已經非常靠近塔拉的大房子。羅蘭聽見屋子跟前有嬤嬤說話的聲音。

  「埃米·斯萊特裡?」

  「埃倫小姐過世以後,您怎麼還有臉到塔拉來?」

  是她?——羅蘭心裡湧起一股輕視。

  她很快想起來了。這埃米就是未婚和她家監工喬納斯搞在一起的女孩。也正是這個埃米,把傷寒傳給了埃倫,繼而傳給郝家的另外兩個女孩子。

  隨即喬納斯的聲音響起來:「滾一邊去吧,你這黑得像炭一般的老東西。塔拉現在誰能做得了主?……思嘉小姐?你讓思嘉出來!」

  羅蘭遠遠地聽著他辱罵嬤嬤,表面卻不動聲色。

  她側過身對葛倫森說:「先生,請您千萬不要為我出頭,請您在一旁看著。」

  「您只需要袖手旁觀,您就知道為什麼塔拉會被征那麼多稅了。」

  葛倫森面露驚訝,不過他也確實沒有出頭的打算。身為舍曼將軍的助手,地方事務不是他的職責。

  這時羅蘭邁開步子,揚著頭,來到塔拉門前的走廊上。

  她的儀態就像是一位高傲的女王,她站在那裡,身上那件打著補丁的布裙子就像是從頭到腳都鑲嵌著鑽石的禮服。她腳上那雙被磨出洞來的便鞋也像是用水晶琢成的一樣。

  她站在塔拉的「客人們」面前,不用說任何一個字,就讓來人感覺到了輕視——他們漲紅了臉,似乎受盡了屈辱。

  他們實在也沒能想通,為什麼埃米穿著新裁的紅方格妮子裙,戴著天鵝絨的無邊女帽,腳上蹬著漆皮鞋——站在羅蘭面前,她依舊像是個低三下四的女僕一樣。

  「聽見嬤嬤的話了沒有,埃米。」

  「塔拉不歡迎你。」

  「你是把傷寒傳給我媽媽的人。她救了你,卻丟了自己的一條命。」

  「現在你和你的……哦,我不知道該怎麼稱呼,是你的丈夫嗎?這我倒還不太清楚,你們在有了私生子之後竟然還能想起來要補結婚登記?」

  羅蘭的話說得很穩,聽不出太大的情緒起伏。

  但是她每一個字都說得很尖刻。

  站在她面前的埃米發著抖,一個字也不敢回。

  羅蘭卻還沒說完。

  「我如果是你,我都不敢坐馬車來。」

  「我只敢手持鮮花,步行來到救命恩人的墳前,祈求她的原諒,然後再一步一步地後退離開——」

  「像你們現在這樣,串通了地方事務局,抬高塔拉的稅金,謀奪你恩人的種植園和她生前住過的房子。埃米·斯萊特裡,你住進塔拉的時候……」

  羅蘭伸出腳,往她面前的階梯上邁了一步,陰惻惻地問了一句:

  「……你難道不怕嗎?」

  埃米·斯萊特裡頓時尖叫一聲,捂著耳朵跑回她來時乘坐的馬車上去。

  喬納斯·威爾克森的臉色很難看。

  他覺得埃米這麼哭著跑回馬車,實在是有點兒丟份。

  郝家已經不再是過去那個莊園主了——郝家沒有錢,他們的黑奴也跑光了。

  郝思嘉也不是以前的「塔拉之花」了,現在她穿著再普通不過的衣服,一件首飾都沒有,甚至沒有完好的便鞋。

  可是思嘉站在塔拉的台階上,這麼「心平氣和」地說了幾句話,就把埃米嚇哭了。

  喬納斯心裡滿是不忿:以前你們郝家闊的時候看不起我,現在窮了,竟然還看不起我。

  他裝模作樣地咳嗽了兩聲,說:「別這樣,思嘉。」

  「我們是來向老朋友伸出援手的。」

  「哦?」羅蘭揚起嘴角,「伸出援手?您會伸出什麼樣的援手?」

  「我們來商量一筆交易——你的塔拉,現在要交全縣最高的一筆稅。全縣都知道你就要破產了,這稅你是交不起的。」

  「不如現在把它賣給我們——我和埃米。我們可以給你出一個好價錢。」

  「埃米喜歡塔拉,她想在塔拉住下來。」

  羅蘭笑著問:「之前還有一位先生問過我,為什麼你的塔拉要交300美金的稅。他說聞所未聞,沒哪個種植園能到這樣的納稅水平。」

  「我說我也不明白呢!可能是在縣裡的事務局裡有些朋友太看得起我們塔拉了吧。」

  喬納斯聽到這裡終於笑了。

  「思嘉,你明白就好。」

  「只要你擁有塔拉一天,你就不得不交這天價的稅金。」

  「你沒有錢,思嘉,你買不起衣服,買不起鞋,更別提交稅了。」

  「硬撐著沒意思。趁現在我還願意出一個好價錢,乖乖地把房地契都拿出來。」

  「不然回頭等埃米改主意了,你就是賣房子賣地也交不起這稅金。你和你房子裡的這麼多人,都會被趕到外頭的大路上去。」

  喬納斯扭頭看看馬車那裡,埃米的哭聲遠遠地傳過來。看這架勢,被羅蘭狠狠地嚇唬過一回之後,沒准兒她真的想要改主意。

  「好了——」

  羅蘭心想,喬納斯這句話已經能解一切,她也著實不必再這麼客客氣氣的了。

  「喬納斯,你不就是惦記著我爸爸當初解雇你的那點兒仇嗎?」

  「若是你做監工做得好好的不去和埃米亂搞,我爸爸也不會解雇你。」

  「現在你們覺得一場戰爭讓你們發達了,你們有點錢了,就搖身一變成了正人君子,你們就大錯特錯了。」

  喬納斯頓時沉下臉:「我們是不是正人君子你不用管。」

  「你得罪了我的妻子,我也不想和你談生意了。我就要等著看你破產,塔拉被拍賣——然後我再用最便宜最便宜的價格買下塔拉住進來……」

  羅蘭站在台階上,就像是在見證一場風暴的形成:

  剛開始只是氣壓有點低,她還能保持冷靜。可是一旦喬納斯開口威脅她,她心裡就有抑制不住的怒氣在升騰:

  「——這是誰給你們的勇氣?誰讓你們敢來妄想的塔拉?」

  她猛地提高了聲音,這時媚蘭先出來了,接著是希禮和威爾,他們也都從屋子裡出來了,三個人都站在羅蘭身後。

  「我但凡要是手裡有杆槍,我就會守在大路的入口,誰要是敢靠近塔拉半步,我就送誰腦門上一枚槍子。」羅蘭衝著面前的人和馬車大聲喊。

  羅蘭也能感到自己越來越憤怒,怒火不斷地升騰,她的話和她的眼神一樣,也越來越瘋——

  她原本不是這樣感情用事的人,這也許是「植入式情感」的作用,是屬於原著人物的感情正變得越來越強烈,這時候也一起火上澆油來了。

  喬納斯臉色終於變了,開始腳底抹油向後退。

  「很好,你算是聰明——」

  羅蘭嘴角甚至掛上了一點笑容。

  「趁著現在我手裡沒槍,趕緊給我滾!」

  這個圓潤的字眼從她舌尖吐出的時候,別提多暢快多舒爽。

  「滾得遠遠的!以後你們要是膽敢踏進塔拉一步,踏上台階我就拆台階,踩上地毯我就燒地毯。你們要敢在這裡住下來,我就一把火燒了這個地方,祭奠我媽媽。」

  「瘋了瘋了!」

  喬納斯轉身就走。

  「思嘉瘋了!你們去找個好點的大夫給思嘉看病。」

  回應的卻是媚蘭他們幾個人故意的放肆大笑聲。

  馬車灰溜溜地掉頭離去。葛倫森從原先他待著的地方走出來,搖著頭說:「竟然是因為這麼兩個小人。」

  這時,情緒已經遠離羅蘭而去了。

  她已經完全冷靜下來,有禮貌地向葛倫森點頭,抱歉地說:「剛才失禮了。」

  葛倫森也心有余悸地說:「有你剛才那一番話,我想無論誰都不敢放心大膽地占有你的塔拉。」

  羅蘭面頰微紅:「我也只是嚇唬嚇唬他們。」

  葛倫森搖搖頭,苦笑著說:「不,夫人,我相信要真的有人打塔拉的主意,你是說得出做得到的。」

  「為此我很慶幸,當年舍曼將軍把司令部放在這裡的時候,你不在這棟房子裡。」

  羅蘭:確實……

  「今年已經下發的稅金通知我實在是無能為力。但是從明年開始地方稅務的事,或許我能向州政府的人提一句,你們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

  羅蘭對葛倫森表示了感謝,並且遞給他一只小小的錫制罐子。

  這只罐子是從塔拉撿回來的「垃圾」裡的回收材料做的——羅蘭讓威爾幫忙做了一只「模具」,然後把清潔後的錫罐頭放在上面反復敲擊,然後再用皮革把表面擦亮,就成了一只美觀、帶蓋子的茶葉罐子。

  葛倫森不解。羅蘭笑著說:「這是為了讓您,不要忘記這片土地上還有屬於您的抵押物。」

  這只小罐子裡是已經焙制而成的「大紅袍」,別看這小小一罐,裡頭盛著的茶葉已經價值不菲。葛倫森先生不久之前剛剛品過它獨特的味道。

  「在還清您的借款之前,我會把每一季老樹的出產都寄給您。」

  「另外特別提醒您,這茶雖好,切莫貪杯——您喝得多了,也是會醉的。」

  葛倫森是軍醫出身,稍稍一想就知道羅蘭說的是什麼意思,也意識到他之前其實是「茶醉」了,忍不住也笑——

  「夫人,您在『茶』這件事上,知道得真是太多了。」

  「明天起我要去路易斯安納州,短時間不一定再回亞特蘭大了。那300美金,我會交給一個可靠的人,讓他轉交給您。」

  「另外我也會給您留一個地址——好讓您寄茶給我。」

  葛倫森笑著告辭。

  剩下的人全都聽傻了。

  ——為什麼是「茶」?

  塔拉竟然能出產「茶」?

  只有威爾稍微聽懂了一些——他畢竟參與了「茶葉罐子」的制作。

  媚蘭和嬤嬤也多少知道一些,她們見過羅蘭在廚房裡把曬過的葉子放在烤爐旁邊焙制。

  羅蘭卻終於長舒一口氣。

  「終於可以把它拿出來給大家分享了。」

  之前她沒有把塔拉產茶的事透露給任何人,因為她沒有把握這種好茶能夠被債主接受。萬一這回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塔拉的人也不至於太過失望。

  現在,她這還是在位面裡第一次把這麼好的茶拿出來給所有人一起品嘗。

  ——然而塔拉竟然沒有足夠的瓷杯。

  希禮和媚蘭合用一只杯子,媚蘭只喝了一口,立即雙眼發亮,趕緊雙手把杯子遞到希禮口邊。看得羅蘭心裡微微發酸。

  威爾在羅蘭身邊,遞過他只觸碰過半邊的杯子:「如果你不嫌棄……」

  羅蘭接過杯子,一口牛飲,然後謝過威爾:「果然你是個好兄弟。」

  她終於可以坦然地對所有人吐露關於「茶」的秘密。

  「……我從亞特蘭大回來之後,發現了那一株茶樹。當時也沒想那麼多,只按媽媽以前說過的方法,先采了一點茶葉,焙成成茶。」

  「後來提起借錢,白瑞德幫忙介紹了葛倫森,又說要最好能准備一份絕無僅有的抵押品,最好是整個佐治亞都沒有的,讓人一聽就想要得到的那種。我就想到了它。」

  她一邊說,威爾和希禮相互對視了一眼——似乎他們兩人討論過羅蘭會向誰借錢的問題。

  她到底還是去見了白瑞德。

  讓人一聽就想得到的抵押品啊……

  為什麼聽起來這建議也有點不懷好意?像是給思嘉挖了個坑。

  這時蘇埃倫和卡麗恩也出來,她們頭一回聽說家裡有除玉米威士忌之外的「飲料」可以喝。

  羅蘭連忙把茶衝淡了再遞給她們兩位:「不是我摳門,實在是怕茶水太濃你們喝了傷身,你們身子骨太虛弱……」

  卡麗恩睜著她那一對惹人憐愛的大眼睛看著羅蘭,似乎第一次感受到了長姐對她們的關心。

  羅蘭眨著眼睛:其實吧……你們的長姐,天天供你們吃供你們喝,一直很關心你們,只是沒放在口頭上罷了。

  蘇埃倫卻依舊是一副臭脾氣,嘗過了極品茶,一抹嘴就說她「喝不慣」。

  羅蘭心裡有氣:要知道用來給她們泡茶的這些茶葉恐怕就值好幾美金——這個千金大小姐,竟然這樣也嫌棄?

  「蘇埃倫,明天跟我去亞特蘭大!」

  羅蘭:敢跟我較勁?哼……再跟我較勁我就把你嫁出去!


第95章 飄位面8

  「蘇埃倫,明天跟我去亞特蘭大!」

  「哦!」

  蘇埃倫終於低下頭,她蒼白的皮膚從脖子根處開始變紅。

  大家都笑了起來。

  誰都知道蘇埃倫一直在等肯尼迪先生在向她求婚,但是那位四十多歲的光棍先生一直磨嘰著磨嘰著不肯開口。

  現在羅蘭肯出面撮合,這是一件好事。

  「上次白蝶來信提到過肯尼迪先生,她說他現在已經在亞特蘭大定居了,現在正在經營一間商店。」媚蘭說起了坊間的八卦。

  「嗯,是的,他說他今年賺了一千美元!」

  蘇埃倫得意洋洋地插嘴。

  她說完之後,才發現大家正在盯著她看。

  ——淦!

  羅蘭心想。

  某人的男朋友賺了一千美元,而某人全家需要三百美元來度過難關。

  某人從頭到尾都知道家裡面臨怎樣的危機,竟然好意思對此只字不提?

  羅蘭能感覺到心裡那股火焰再度騰起來了,她緊緊地盯著蘇埃倫。

  從旁人的角度看,她那雙漂亮的綠色眼眸正熊熊地燃燒著。而她開口,用異常好聽的聲音柔聲問:「蘇埃倫,你的男朋友還說過什麼?」

  蘇埃倫不知道是不是覺得自己理虧,她趕緊說:「他賺的錢有一半拿去進貨和裝修店面了,另一半……他說他想買下一座鋸木廠。」

  這好像越描越黑了。

  與座的都是剛剛經歷過「300美元」危機的人,那段經歷對於他們來說,幾乎都是在「生與死」之間兜了一圈——不止羅蘭一個人需要塔拉。為了避免被掃地出門流離失所,其他人也都需要塔拉。

  但是蘇埃倫不像他們這樣,她似乎把肯尼迪先生的錢已經當成了她自己的錢。為什麼要把未婚夫的錢借給姐姐,幫她還債呢?

  這個從小就和自己不合的、驕傲的、令人討厭的姐姐。

  一旦肯尼迪先生結婚,她就脫離這個家庭了,債務、塔拉的稅金也不再關她什麼事。

  或許他們會厚著臉皮一起跑到肯尼迪先生家去,可到那時候她蘇埃倫是主婦了,就是別人看她的臉色,而不像是現在這樣,永遠是她看別人的臉色……

  人人都這麼揣測蘇埃倫的心意。

  但是他們當著羅蘭的面,誰也不敢說。

  萬一誰說了真話,把羅蘭惹得跳了起來,指著塔拉的大門,大罵蘇埃倫,讓她像埃米和喬納斯一樣「滾」,這該怎麼辦?

  誰知道羅蘭聽蘇埃倫說完,托著腮想了一會兒,竟然替肯尼迪先生解釋了一下,說:「他這麼說,估計是看到了不錯的機會……」

  捧著茶杯和空著手的人們,臉上大多露出了錯愕的表情。

  羅蘭的表現太令他們吃驚了,因為他們所熟悉的那個「思嘉」,通常來說並不總是具備這種「理性」。

  誰知羅蘭卻真的很興奮,她站起身,在屋子裡來來回回地踱步。

  「鋸木廠真的是個好主意。」

  「戰爭剛剛結束,亞特蘭大的損毀那麼嚴重,回到故鄉的人,南下到這裡來『淘金』的人,他們都著急蓋房子……鋸木廠把原木加工成統一規格的木材,既有銷路,又不需要額外關心其他細節,是不錯的生意。」

  「只要五百美金就能買下來,那估計是有人急著出手,他看准了機會。」

  羅蘭一邊走一邊陷入思考,她一邊思考一邊稱贊,「好,太好了。」

  盯著她的人們就更吃驚了。

  事實上,這群人已經習慣了思嘉,習慣了那個漂亮無腦的思嘉、專斷獨行的思嘉——但眼前這個「思嘉」突然又添了一層理性和思考,人們就突然惶恐了。

  「很好,去亞特蘭大,先拿到葛倫森先生那300美金,然後就去拜訪一下肯尼迪先生……他要有一間鋸木廠了。」

  羅蘭每說一聲「好」,蘇埃倫的臉色就白一分。

  畢竟在過去的那些歲月裡,她的姐姐從未對弗蘭克·肯尼迪假以顏色。

  而所有人都知道,戰後掀起了寡婦再嫁的狂潮。別說思嘉已經過了服喪期,就算是還在服喪的,嫁了也沒什麼人敢說三道四。

  在任何一個男人面前,蘇埃倫和思嘉一比,都沒有任何優勢。肯尼迪先生雖然有點老,但是還沒有瞎。

  羅蘭醒過神,突然意識到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蘇埃倫臉色蒼白,帶著警惕和乞求的眼神看著自己。

  羅蘭費了一點兒工夫才琢磨出來,蘇埃倫可能是在擔心自己會去搶她的男朋友。

  她可不知道自己這個人物以前可是有過「黑歷史」的——思嘉以前可是放話說過,全縣的男孩子都應該是她的男朋友,除非她宣布她不要他們。

  所以現在蘇埃倫才會這麼誤會。

  羅蘭想明白這一點之後,惱恨地瞪了一眼自己的妹妹,說:「蘇埃倫,你明天也跟我一起去,穿你最好的衣服!」

  「你那件硬領我拆下來還給你!」

  「你這小妮子,明天一定要讓肯尼迪先生向你求婚!」

  「這樣他就成了我妹夫,他的鋸木廠,得無條件地給我打折!」

  羅蘭說完氣鼓鼓地走了,留下身後臉上神色奇特的蘇埃倫。

  媚蘭抱著希禮的胳膊差點笑出眼淚,威爾則真的直接笑得滑到了地上,卡麗恩趕緊把他扶回沙發。

  一直坐在沙發上的嘉樂則茫然地看來看去,應當是不知道人們都在談論什麼。

  而羅蘭走到屋後,聽到了她經紀貓的解釋,才明白過來——

  「這竟然也是……」

  露娜點了點她的貓貓頭,說:「是呀,蘭蘭。」

  「如果你沒能從白瑞德那裡借到錢,你就可能會打肯尼迪先生的主意——反正肯尼迪先生又沒有和你妹妹結婚,搶走妹妹的男朋友,對你來說一點兒心理負擔都沒有……」

  羅蘭:不,有負擔,當然有負擔……

  她現在是在參加位面真人秀,她有那麼多觀眾,必須得愛惜羽毛。

  不過話說回來,原來沒能成功借到錢,對於自己這個角色來說竟然有這麼大的影響,羅蘭也完全沒有想到。

  「說實在的,我也沒想到竟然能成功。」

  羅蘭對小貓貓吐露心事。

  她能找到「大紅袍」這件事純屬巧到不得了的巧合。而此前她也完全沒有把握,葛倫森真的能夠接受她的這一件「抵押品」。

  「大紅袍」,太神秘、太東方、太不可思議了。在遙遠的大洋彼岸,沒人知道它的接受度會有多高。

  「雖然我覺得白瑞德一定程度上幫到了我……」

  羅蘭提起這個名字就不得不忍受心中湧起的不舒服。

  「他一定是在別人面前大肆誇大了那棵老茶樹,把它吹得天花亂墜,讓別人生出懷疑,覺得我的農場上不可能存在那麼一棵樹。」

  「連我也……」

  小貓貓無精打采地說。

  早先連露娜也打死都不敢相信,這種植園裡真的有茶樹,而且還是「大紅袍」。她甚至一直以為這株「大紅袍」是羅蘭用「萬能卡」變出來的。

  「可是別人到我這裡,卻真的喝到了茶,看到了樹。」

  「原本只是好奇,現在卻覺得我這個人竟然還挺言而有信的。」

  羅蘭總結分析。

  小貓貓打了一個呵欠,睜著一對困頓的貓眼:「蘭蘭啊,是不是不用擔心你也會退賽了?」

  羅蘭揚起嘴角:「不用。」

  「一旦度過了這個難關,在這個位面裡我算是支棱起來了。」

  第二天,羅蘭和蘇埃倫一起前往亞特蘭大,在那裡,她簽了借據,拿到了葛倫森借給她的錢。

  她還見到了弗蘭克·肯尼迪,並且軟磨硬泡,真的讓羞怯而保守的肯尼迪先生答應和蘇埃倫結婚。

  兩人訂婚之後,弗蘭克——羅蘭可以從此叫他弗蘭克了,的確流露出萬分喜悅的心情。

  可能唯一令弗蘭克不大適應的,就要屬他未來的妻姐一直在他耳邊叮囑:

  「打折,打折——」

  「親愛的弗蘭克,在你盤下鋸木廠之後,一定要給我一個優惠的折扣!」

  「我需要一些特殊規格的木材。」

  戰後的亞特蘭大,到處是劫後余生的模樣。

  被燒毀的房屋還來不及得到修復,黑乎乎的半截牆垣裡,那些舊日主人殘留的一星半點生活的痕跡,胡桃木的家具殘件,玻璃櫃門破碎的酒櫃,牆上被燒掉一半的畫像,主人的銀版照片……全都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無遮無攔地供人欣賞。

  人們卻早已對此麻木,見怪不怪。

  他們匆匆而過,仿佛已經記不起幾個月前這副景像曾給他們帶來難以言述的創痛。

  就像是春雨下過之後綠草一定會從土裡探出腦袋,在這座城市裡,重建正在悄無聲息地發生。

  鄰居們開始把自家尚且完好的房子改建成旅館,租給剛剛來到亞特蘭大的人。戰前家境優渥的太太小姐們開始在街邊擺攤,向到這裡來的北方軍出售烤餡餅,並以此為生。

  弗蘭克·肯尼迪算是幸運和有眼光的商人,他正經營著一家商店,出售床鋪、瓷器和席子——回來這裡生活的每一個人都需要這些。

  他打算盤下的那一間鋸木廠,是專門把原木的樹皮削掉,把木材加工成木板——這種材料是所有重建的必須品。它是那種能在一夜之間就站起來的簡易房屋最主要的材料。

  羅蘭還拜托弗蘭克幫她在亞特蘭大采購一些物品。

  「我需要刀具——」

  膽小謹慎的商人,臉上的肌肉都在跳動,戰戰兢兢地說:「您需要刀、刀、刀……」

  「事實上,一切有刃的,金屬的東西都行。」

  羅蘭瞅了瞅弗蘭克的臉色,說:「其實最好是剪刀,哪怕是舊剪子,把固定兩爿剪子的螺釘拆開,那種對我來說再合適不過了。」

  弗蘭克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原來您要的不是武器啊!」

  羅蘭:……我要武器干嘛?

  她另外向弗蘭克訂制了硬木制成的木杆、木棒,各種尺寸和規格,她都一一寫下來了——這些是需要向鋸木廠訂制的。

  「對了,還有皮子,各種規格的皮子。」

  羅蘭又拜托弗蘭克幫忙訂制各種規格的牛皮。

  「這些您幫我采購了之後,我可能只能先支付一半的貨款——您看這樣可以嗎?」

  弗蘭克不管怎麼說都是個生意人,聽見「賒賬」這兩個字就皺起眉頭。

  坐在羅蘭身邊的蘇埃倫也陰沉著一張臉——畢竟羅蘭談的這些生意都是她和弗蘭克結婚以後的事了。長姐向弗蘭克賒賬,就是在欠她的錢。

  羅蘭加上一句:「月息兩釐,我在半年內還清,您看著可以嗎?」

  弗蘭克頓時漲紅了臉。

  他是個紳士,不是個一心總想著放貸的猶太人。

  「不,不不,真的不用利息——」

  弗蘭克擺手拒絕。

  蘇埃倫在弗蘭克身旁大聲地咳嗽起來。

  羅蘭心裡好笑,表面上卻扭過臉問蘇埃倫:「妹妹,你是不是嗆著了?咳嗽咳得這麼響?」

  蘇埃倫:……

  「弗蘭克,就這麼說定了。以後我會有很多需要你幫忙的地方,早早地把做生意的規矩定下來,以後會少好多麻煩。」

  「如果我賒賬,請盡管給我加兩釐的月息。」

  「另外,我賒的每一筆賬,都一定會在半年之內還清。」

  「如果我做不到,蘇埃倫,那麼請你直接站到我面前來,指著我的鼻子說我不是你的姐姐,而是個欠債不還的無賴。」

  這回,不止是弗蘭克,連蘇埃倫都打了個哆嗦。

  這還是她的長姐思嘉嗎?

  眼前的思嘉,還是那副模樣,漂亮嬌媚,甚至面對男人說話的時候會不自覺地微微嘟起嘴。

  但是她竟然這麼狠——既對自己狠,也對別人狠。

  這樣再鐵石心腸的人,也沒辦法阻止羅蘭向弗蘭克賒賬了。

  這令羅蘭又成功地順手牽羊,向弗蘭克借了二十美元——她要買布料,給蘇埃倫裁結婚的禮服。

  而這筆賬她也一樣算在自己頭上,並且加上了兩釐的月息,最晚半年後還給新婚的小夫婦倆。

  以至於弗蘭克和蘇埃倫都不好意思不同意。

  這也直接導致蘇埃倫在回塔拉的火車上不得不囁嚅著對羅蘭說了一聲謝謝——盡管她這位長姐當年和韓查理結婚的時候至少揮霍掉了100美元做新的衣物,婚禮宴會上還擺滿了她們現在想都不敢想的火雞、熏肉、奶凍和蛋糕。

  但是在現在,一位手頭有20美元可以做新衣服的新娘,別說是鄰近幾個縣,在整個佐治亞州,可能都是數得出來的。

  「20美元可以置辦一件緞子婚紗了,襯裡和其他佩飾都還不行。蘇埃倫,你自己做決定,是想外頭好看還是裡頭舒服……」

  「我想想,那對鑽石耳環以後就給你了——家裡總共就那麼一件漂亮首飾。回頭我再去問問白蝶,看看她還有什麼漂亮的衣服和首飾可以暫時先借給你的……」

  這樣的慷慨令蘇埃倫充滿疑惑地對羅蘭看了又看,終於把心裡的一句話問出口:

  「思嘉,你為什麼……突然對我這麼好?」

  「這個家裡你一向最討厭我。」

  羅蘭轉臉,對蘇埃倫露出燦爛笑容:「這種感覺你能體會嗎?有一個你討厭了半輩子也討厭你討厭了半輩子的妹妹,終於要被嫁掉了!」

  蘇埃倫:……

  這句答話雖嫌刻薄了些,但是打消了蘇埃倫的疑慮,不再覺得她這位長姐有什麼不正常的。

  而事實上,羅蘭的出發點是:她希望有一場婚禮。

  在上一個位面,羅蘭曾經答應了和人「假結婚」,甚至還和人舉行了一場「訂婚宴」,但終究是沒能完成。

  她倒不是為了彌補上個位面的遺憾,而是覺得沒有什麼能比一場婚禮更能提振士氣、鼓舞人心的了。

  現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塔拉剛剛逃過一場滅頂之災,整個種植園上下還背負著300美金的巨額債務。大家嘴上都不說什麼,心裡都能感受到壓力,因此全都喪喪的。

  越是這樣,羅蘭就越是要擺出最樂觀的模樣。

  蘇埃倫的婚禮就是最好的機會。

  羅蘭要借這個婚禮告訴全世界:塔拉已經挺過來了,從最糟糕的時候挺過來了。以後的塔拉,有她主持,會在最短的時間裡恢復元氣,並且會比以前的塔拉還要豐饒富裕。

  所以塔拉才有這底氣,就算是借錢也要把從這裡走出去的新娘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婚禮在將亞特蘭大舉辦。

  這是近期來最體面的婚禮。

  結婚的雙方,新郎身體完好,沒有任何殘疾,有一份正當的職業;新娘是頭婚,不是再醮,而且相貌端正,沒有大小眼。

  除了新郎的年紀大的可以做新娘的父親之外,實在是沒有任何缺點了。喜訊傳開,兩邊的親友都在為這對新人感到高興。

  雙方很快擬定了舉辦婚禮的場地、規格,開始確定邀請賓客的名單。

  羅蘭依舊在塔拉忙碌,她把這一切都交給媚蘭來幫忙——事實上,也只有媚蘭能做這事,羅蘭根本記不全自家那麼多親戚。

  媚蘭拿著弗蘭克那邊的來信,一個個敲定來賓名單。

  「思嘉,那邊向問問你的意思,要不要邀請白瑞德。」

  媚蘭揚起一雙大眼睛問著羅蘭。

  她太瘦了,臉又很小,羅蘭幾乎錯覺她這一對眼睛連同睫毛就將她整張小臉占去了一半。

  「白瑞德?他被釋放了?」

  羅蘭:不好意思,雖然白瑞德曾經幫過她的忙,但是她確實沒有額外關心過對方的近況。

  「是的,他已經被釋放了,聽說只是不能離開亞特蘭大而已。」

  媚蘭一雙大眼睛望著羅蘭,睫毛忽扇忽扇的。羅蘭竟然覺得她的眼神裡寫滿了鼓勵。

  「那就邀請一下吧,畢竟是幫過忙的。」

  媚蘭馬上就笑了,點著頭說「好」。她接著低頭把白瑞德的名字寫在了擬邀請的賓客名單上。

  羅蘭卻很郁悶:這個家伙……竟然被放出來了。

  蘇埃倫的婚禮上,她又要見到這個討厭的家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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