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鼻涕
「傳說三百年前, 從千歲狐狸那裡得到人魚,並且吃了人魚肉長生不老的,就是八百比丘尼。」
「她……雖然會占蔔,但並不是陰陽師, 而是一位撲地巫女,靠向男子賣身活著。」源博雅似是驚嘆,似是惋惜。
「而且只向沒有身份、沒有錢的男人賣身。代價非常低廉, 有時為一條魚就賣身, 有時不要錢。
「雖然她永遠不會老,但是男人的精.液會與無法老去的歲月在女子體內發生反應,結合在一起, 變成禍蛇。置之不理的話,最後連那她也會變成妖物……」
「禍蛇。」李清河輕聲重復。
「是。每三十年,八百比丘尼需要去除一次身體的禍蛇。
「四十三年前, 她找到了安倍晴明的師傅, 賀茂忠行大人。在那兒與剛剛開始修習陰陽之道的晴明結緣。
「三十年後, 也就是十三年前, 賀茂忠行大人已經過世,她找到了晴明。我受晴明所托, 在他逼出禍蛇之時, 」源博雅側倚著螺鈿蒔繪紫檀脅息,一手執扇, 一手來回摩挲扇骨, 「用刀砍斷禍蛇。」
他還記得那個雪夜, 那雙燃著青幽幽的磷光的眼睛,八百比丘尼呼出的氣變成了淺藍色的火焰,輕飄飄地溶入夜色之中。黑亮的頭發略長過肩,發梢也仿佛迸發出綠色的火焰。
還有從女子白淨嬌嫩的雙腿之間爬出的醜陋黑蛇。
「可憐哦。」源博雅輕聲嘆息,「可憐哦。」
「晴明公——」李清河衵扇輕拍膝蓋,以篤定的語氣開口:「與八百比丘尼有段緣。」
「不用如此委婉。」源博雅輕搖頭,不知對此事是贊嘆還是惋惜,「晴明曾說,八百比丘尼是他最初的女人。」
「十三年前,晴明將八百比丘尼送入山中深林。那裡有座祭祀鳳凰的神廟,神廟中棲息著鳳凰涅槃時遺留在人間的火焰化身而成的火女。鳳凰之火可以鎮壓禍蛇邪氣。在那裡,八百比丘尼至少百年之內不用擔心禍蛇之患。」
「所認識的人逐漸離世,所愛之人逐漸老去……」李清河輕輕嘆息,曲折起左膝,支著左肘,左手托著臉頰,微傾著頭。周身縈繞平安京的女人們沒有的率性灑脫,不合規矩的坐姿帶著另類的美感。
這個散發著成熟氣質的女性一臉了然,「八百比丘尼無法忍耐下去的。
「沒有人能有等待一個百年的勇氣。」
人和物都終將迎來衰亡,於是乎時間就這樣流逝下去。
不老不死,也就意味著八百比丘尼將永久被拋棄在時間流動之外。
這就是這個世界的常理。
八百比丘尼永遠都感受不到時間的仁慈。
「正是,」源博雅道。「於是她找上了我。」
那日破忌開火,與安倍晴明一起開小灶,烤鴨川的香魚來吃的源博雅吃飽喝足後拜別晴明宅,獨自一人悠然自得走出土御門大路,走過據說養著安倍晴明的式神的一條橋,他還興致頗高往橋下扔了一點沙丁魚干。
夜晚天剛剛放晴,黑色的雨雲沒有消散。雲團中,月亮時隱時現。攪動雲天的風很大,大半個夜空被黑雲覆蓋。烏雲的處處縫隙中透露的夜空,透明得令人驚訝,星光閃爍其上。雲在動,時而吞月,時而吐月,時隱時現的月亮像是在天空馳騁。
當月亮走出雲團時,源博雅的影子就清晰地投射在地面上。
走到空無一人的朱雀大道,他遇見了一位獨行女子。
那女子站在黑夜之中。
她身穿黑色僧衣,頭戴黑色布巾,沁涼的月光在她的黑衣上撲了一層磷光,這也是源博雅能發現她的原因。
「深夜獨自在外,」源博雅沒有走進,遠遠停住腳步,友善地高聲提醒,同時左手悄無聲息壓住身側太刀,「非常不安全,姬君還是快些回家吧。」
在這多姿多彩、風流文雅卻陰森可怖的平安京之中,源博雅無法判斷對方是人是妖。但他深知,無論對方是幽鬼也好、狐狸精也好,如果他害怕了,畏縮不前,反而會把事情弄得更糟。然而他的善心也不允許他對可能流浪在外的女人置之不理。
所以他站在原地,毫不動搖地看向黑衣的女人。
「源博雅大人。」那個女人開口了,她慢慢走近,源博雅聽到她雖然輕盈卻可以辨別的腳步聲,稍微放下些心。
只不過這空靈極具特色的聲音……源博雅不動聲色地回想。
似乎在久遠的過去曾聽過。
不一會兒,穿著僧尼袍子的女人已經走到源博雅身前。借著月色,源博雅看到那雙悠遠、清澈的黑眸子,和薄而冷的嘴唇。
「你是……」看著面前剛好二十歲的美麗容顏,源博雅久遠的記憶從深匣中漏出絲縷線索,他大睜雙眼,「你是八百比丘尼?!」
「大人還記得我啊。」像干爽透明的風一樣的聲音,自她唇中送出。「過去這麼久了。」
她微微一笑,向源博雅深鞠一躬,「十三年前,真是有勞您了。」
源博雅點點頭,「但我記得雪夜之後,晴明帶你去了鳳凰林。在那裡的鳳凰之火可以助你百年內不受禍蛇煩擾。」
「百年呢……」八百比丘尼的聲音低沉而蒼涼,「曾經是三十年,現在不過換成了百年而已。」
她低聲說:「短短十幾年過去,當年風姿俊朗的源博雅大人也出現皺紋了。」
源博雅敏感地嗅到了危險的味道。
他放在刀上的左手漸漸握緊,臉上含著平和的微笑,「當年我便四十多歲了,不過是時間眷戀,風霜來得格外遲了些而已。」
八百比丘尼上前一步。
「請不要再上前了。」銀白色的刀刃在閃爍的星月下放出寒光。源博雅雙手握刀,將刀鞘隨手甩在一旁,「白日做客,自當掃廊備酒;深夜邀約,看在我這把老骨頭的份上還是算了吧。」
八百比丘尼沒有停止,比源博雅的刀光更快的,是從八百比丘尼嘴中呵出的淺藍色火焰。
「剩下的事我便完全不清楚了。」源博雅停頓,「於我而言,只是在八百比丘尼面前一閉眼,再睜開便是九日之後。」
「八百比丘尼做了什麼?」
「她知道晴明會泰山府君祭,而此術須得一命抵一命。」
李清河恍然,「所以她對你下了術,希望晴明公能用她的性命救你。」
源博雅道:「而晴明沒有這麼做。」
「他在祭文上寫了自己。」
源博雅無言點頭。
「八百比丘尼一定怒火中燒。」
「她用晴明的魂魄,召喚了遠古災禍,八岐大蛇。」
「……謔。」李清河嘖舌,「這可是深仇大恨了。」
「她破壞了泰山府君祭,導致晴明被術法反噬。趁晴明虛弱之際用晴明的魂魄去為古時在出雲為害一方、後被須佐之男斬殺的八岐大蛇重塑肉身。」
「可這和我有什麼……?」
「我不知道晴明做了什麼,」源博雅注視李清河,「你從天上落下了,帶著黑紅色的地獄之火。
「……火?」
「那火將八岐大蛇還未鑄出肉身的魂魄燒作飛灰。」源博雅目光真誠,「是你救了我與晴明。」
可是她什麼也沒做……李清河皺眉。
黑紅色的火焰,到底是什麼?
「所以我要弄清楚為什麼我會來到這裡,就要等晴明公醒來?」
李清河的疑問一開口,源博雅就知道他賭對了。
那位想讓他隱瞞的,是那位的存在。
李清河知道火焰,卻不知道那位與她存在於同一副身軀中。
……麻煩的事還是交給晴明來處理吧。
源博雅不負責任地想,對李清河點了點頭。
「至於我和晴明現在的樣子……」源博雅蝙蝠扇「啪」地甩開,遮在臉前,擋住幸災樂禍的笑容。「據蜜蟲所說,是術因為半途出了差錯,導致我們的時間出現逆轉,我受到的衝擊小些,而他……」源博雅努力憋住笑聲,「……蜜蟲,你來說。」
「是,博雅大人。」
一位長發女子突然出現在博雅身後。身穿層疊的麗裳,即所謂的十二單衣。拖曳著輕柔的紫藤色華服,從空中輕柔飄落。
女子跪坐到博雅身後,白皙嬌小的眼簾低垂著。
李清河眨眨眼,側頭去看沒有一絲被掀起過痕跡的幔障。
「人類?妖怪?式神?」
「有什麼區別?」源博雅的眼睛笑彎彎,「晴明曾這麼反問過我。」
「一試便知。」李清河勾唇,做起身狀。
「您還真是!——」源博雅哭笑不得,「是式神,不需要試了。蜜蟲一直跟在晴明身邊,她目睹了一切。蜜蟲,剩下的你來說吧。」
「是。」乖巧坐在後面的女子應聲。「雖然八百比丘尼破壞了泰山府君祭的施術,但術的核心已經基本完成,晴明大人在受傷昏迷之前用符擋住了泰山府君的攻擊,並且結咒勉強完成了泰山府君祭。但是術法作用發生偏移,與八百比丘尼的獻祭之術疊合,摘取了晴明大人的五十年。其中三十年逆轉了博雅大人的時間,使博雅大人回到了三十歲。」她微微停頓,留出李清河消化的時間。「而晴明大人來自白狐的血脈保護了他的魂魄不至於被八岐大蛇吞噬,所以通過獻祭之術獻祭出的是晴明大人另外的二十年。」
「我每次詢問晴明的出身,他都糊弄於我。」源博雅眼中的笑意愈深,「還是被我知道了。」
「安倍晴明真的是白狐之子?」
「是的,白狐葛葉與人類之子。身為白狐之子,晴明的壽命可是比人類長得多。八百比丘尼大概不知道,百年時光對於晴明,也只是彈指一揮。」源博雅感慨,「不過他可實打實只有五十八歲,所以……」他含笑看向幔帳,「他現在只有——」
「八歲?」李清河眼神復雜。
「博雅大人……」蜜蟲小聲呼喚。
「是的,八歲噗哈哈哈哈哈哈!」源博雅終於憋不住,低低地笑聲從死命按住嘴的蝙蝠扇下流瀉。
「博雅三位……」
「博雅大人……」
「怎麼?」源博雅深呼吸,勉強止住笑聲。
「我覺得你有必要……」李清河抬扇一點源博雅身側。
「請看您左側。」蜜蟲在後面輕聲提醒。
源博雅轉頭。
白白嫩嫩的幼童坐在他旁邊,歪頭懵懂地看著他。
「哎?晴明?你醒了?」源博雅驚訝。
「您越來越大的音量,」李清河笑道:「即使是蠶蛹也該跳起來了。」
「感覺怎麼樣,晴明?」源博雅露出自然的笑容,完全看不出尷尬,「大陰陽師對自己的體型有何見解?」
白嫩的安倍晴明看著他,沒有說話。
「晴明?」
「阿嚏!」小孩子晴明突然打了個噴嚏,鼻子尖紅紅的,煞是可愛。
他皺皺鼻子,順手從源博雅斜襟抽出一張疊紙。
源博雅問:「你受涼——」
「噗——」
——了?
源博雅的笑容逐漸掛不住了。
「晴明……你用我的疊紙……」
擤鼻涕?
第062章 麻煩
「安倍晴明?」
李清河眼神唇邊裡的微妙快要溢出來。
「疊紙擼鼻涕?」
她努力讓自己的懷疑不那麼明顯。
「還是說大陰陽師不拘小節?」
不用說出口, 源博雅就意會了李清河濃濃的嘲諷意味。
「大概是什麼意外……」
源博雅胡扯著連他都不會信的話,「晴明?你要去哪裡?」
小號晴明擼完鼻涕站起來,紅著鼻尖吧噠吧噠向李清河跑去。
「……哎?」李清河坐直身子,「晴明公?」
小號的晴明一身白絹衫, 披散著黝黑細亮的頭發,帶著淺褐色的黑眼睛晶亮亮看著坐著與他同高的李清河,白嫩圓潤的臉上滾著一層粉紅,唇紅齒白, 煞是討喜。
此時這個討喜小子黑眼珠一轉不轉,專注地盯著李清河。
「晴明?」源博雅疑惑。
李清河一怔。看著面前水靈幼嫩的男孩, 即使知道這是大陰陽師安倍晴明, 語氣也不自覺柔軟下來。
「怎麼了?」
她用那雙比秋水還要澄澈,比銀漢還要璀璨的眼睛溫柔注視著面前的男童。在這目光下,男童臉上的酡紅更加明顯, 雀躍地撲向李清河的懷裡。
「媽媽!」
自醒來到現在,一語未發的晴明公欣喜地像是終於等待到雌鳥歸巢的雛鳥, 完全依賴地抱住李清河的腰, 孺慕地傾訴思念。
「你終於來接我啦!童子丸好想你!」
源博雅:???
李清河:???
蜜蟲:……
李清河僵硬地攬住直往她懷裡鑽的小男孩,慢慢地, 機械地看向源博雅。
「童子丸?哈?」
「嗯!」以為「媽媽」是在呼喚他的小號晴明仰著頭, 欣喜應下。
李清河僵硬如同石塊。
……
不知道該做何回應,源博雅虛弱無力地拉開蝙蝠扇, 遮住自己的臉。半晌才憋出一句話。
「或許……我需要給賀茂保憲大人遞拜帖……」
不過在此之前。源博雅從扇沿上方露出一點點黑眼睛, 瞅向僵著臉的李清河。
「在此之前, 您得穿好衣服。」
「……我身上的不行?」
源博雅這次徹底縮進扇後。
「您這……」他謹慎地挑選措辭。
「有些過於清涼。」
賀茂保憲,賀茂忠行之子,安倍晴明的師兄。賀茂保憲繼承父業,為陰陽頭,是平安中期著名的陰陽師。如果說安倍晴明是最優秀,最傑出,最偉大的歷代陰陽師,那麼賀茂保憲便是一手將陰陽道發揚光大、定下陰陽道之規模的人。
保憲繼承其父忠行的「天文」、「歷道」之術,著作有《歷林》和《保憲抄》,將「歷道」傳予其子賀茂光榮,「天文」傳予安倍晴明,為賀茂、安倍兩家最終成為陰陽道之宗家奠定了穩固的基礎。
如果說安倍晴明是驚才絕艷的鬼才,那麼賀茂保憲就是創立偉業的人神。
而這位人神剛剛從天台宗山門派的總本山,比叡山回來。
「保憲大人此次在比叡山呆的時間格外的長啊,足足有兩月之久呢。」
比拜帖只晚一刻,賀茂家的人剛要出門去源家接應,源博雅就已經到了門口。此時他坐在賀茂家的外廊,身後是臉陰沉地能滴出水的李清河,還有緊緊依偎著李清河不願遠離一步的八歲小晴明。
「為了讓比叡山那些大舌頭僧人徹底閉嘴——」
穿著濃色水干的男人慢條斯理踱近,在源博雅旁邊的榻榻米墊上坐下,眼睛半閉半睜,仿佛在看院內的淫雨霏霏。
「可是花了我不少時間啊。」他悠悠然吐出下一句。
賀茂保憲、源博雅、安倍晴明三人年紀相差不大,但賀茂保憲才真正像一位還歷之年的老人:鬢須半白,時間在臉上和脖頸上刻下清晰可見的皺紋。脊梁佝僂,縮著脖子,昏昏欲睡的模樣,和普通的老人沒有區別。
「為了讓他們不四處散播您還活著的消息?」
源博雅皺眉,「我還是想不明白,您為何總是說自己已經過世?」
去年,賀茂保憲辭去陰陽頭一職,閉門家中。並讓其子賀茂光榮對外宣稱保憲年邁過世,還鄭重其事下葬了一副裝著舊衣物的空棺材。
「我壽數已盡,去年就該過三途川啦。」
賀茂保憲低低笑開,絲毫不忌諱談論自己的死期。
「只不過是出了些意外……強留人間而已。
「已死之人繼續呆在人間,可是會有麻煩找上門的,只好先讓賀茂保憲‘過世’啦。如果不是橫川的僧都發覺我還活著,我才不會出門。」
橫川與東塔、西塔鼎足而立,是比叡山三塔之一。
「您和晴明太神秘啦,」
源博雅似懂非懂,有感而發:「我大概窮其一生也摸不透了。」
「何必要摸透。」賀茂保憲睜開一只眼睛,「你這好奇的習慣還是戒不了。」
雖然是對博雅說的,但賀茂保憲的視線不在博雅身上,而是望向細雨包裹下的庭院,眼神中有一種超然物外的味道。
「什麼時候改改你那莽撞大膽、總是生出不該有的好奇的性子,」
他意有所指,「什麼時候你就不會有這麼多麻煩了。」
「這太難了。」源博雅哀嘆,「畢竟和晴明總是能見識到新奇事物……心癢難耐。」
「所以你們這次……」
賀茂保憲頓了頓,半眯著眼睛看向源博雅,似笑非笑。
「碰到了不小的麻煩啊。」
那目光又移到源博雅身後、李清河懷裡的男孩身上,精准地辨認出自己的師弟。
「博雅是個□□煩,晴明是個□□煩,幼童更是個□□煩,身為幼童的晴明在博雅身邊,就是麻煩中的麻煩中的麻煩。」
「還想能不能驚嚇到您。」源博雅擺出誇張地失落表情,「果然什麼瞞不住您。」
「我可是看著這小狐狸長大的,就算真變成狐狸我也能認出來。」
賀茂保憲笑意更深,「小狐狸的童子頭,我可是好久沒見過了。」
源博雅不知是有意無意,給晴明扎了對美豆良:頭發分成兩股,在在兩側耳畔圍成圈,用紅繩子綁起來扎成束。配上素絹水干和胸前的紅白頸紙和同色菊墜、淺粉漸染括袴,像是掉落凡間的小仙童,即使驍勇武士或仇敵,見到他的美貌英姿,也會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小仙童看到有人看他,一轉身埋進李清河的懷裡。
「還害羞的很。」
保憲笑得皺紋都疊在一起。
李清河無可奈何地摟住一味往她懷裡拱的男孩,防止他失去平衡滾倒,再次抬頭時直直撞進了老人的眼睛。
這位在後世並不出名,總是被安倍晴明的光輝所掩蓋,甚至因為晴明才為人所知的陰陽師此時靜靜注視著她,眼睛完全睜開,睿智的火光一閃而過。
這哪裡是什麼普通老人。
那雙眼睛——那雙眼睛炯炯有神,清澈地透亮,令人發寒。
對上那雙澄明的眼睛,仿佛剝光站在冰天雪地,一切隱私都無從遁形。
李清河平靜地直視那雙眼睛。
「你們招來了不得了的人啊。」
那雙眼睛和李清河對視一會,先一步撤走,又恢復了半睜半閉的懶散樣子。
「這位大人穿不慣十二單,博雅你是不是又唬人了?」
「保憲,看在我們多年好友的份上!」源博雅連忙阻止好友拆台。
「他告訴我,」李清河突然綻放出艷麗的笑容,「您不喜不守禮儀之人。」
要不她怎麼可能穿上這笨重的蠢衣服!
「那晴明永遠不可能進賀茂宅了!」
賀茂保憲大笑,「畢竟他可是最不守規矩的人啊。」
「保憲大人,」源博雅嘆氣,「您總是不肯配合我。」
「配合什麼?你和晴明耍人的把戲?自從結識了晴明,你也愈發惡劣了。」
賀茂保憲揣著手,「所以,你想問什麼?」
「晴明之事。」源博雅側身去看坐在李清河懷裡,一臉懵懂的男孩,轉過頭對保憲道: 「還有清河大人的事。」
「沒甚可擔心的。」
「可是晴明不但變小了,心智似乎也變小了。」
「靈魂被撕開了而已。」賀茂保憲波瀾不驚。
「?!」源博雅猛地直起身子,「而已?!」
「急什麼,晴明命中注定有一劫。」
老陰陽師不急不躁,仿佛早已知道了解決的方法。
「要不我為何現在回來?和嘴快和尚們扯皮還沒扯完呢。」
「……可是您前日才回來。」
他和晴明是三日前遭的難。
「不是有這位在嗎。」
老陰陽師理直氣壯哼哼嘰嘰,仿佛一路吃喝玩樂,游山戲水,優哉游哉回來的人不是他。
「有她在,你們能出什麼事。」
「我?」李清河指指自己。
「本來這倆小子還要多遭一番罪,但因為不存在於此世的你的出現,改變了他們的命數。」
賀茂保憲慢條斯理地說:「理直氣壯在博雅家住下吧,喝光他的美酒,吃空他的倉庫,不著急找離開的方法啦。」
「喂喂保憲。」源博雅哭笑不得。
「可我必須盡快回去。」李清河說。
「這可不行。你和這裡的緣分未盡,因果還沒圓滿呢,如何離開?況且……」
老人不慌不忙,抬手指指腦袋,「你這兒,有沒有清醒一點?」
「……」
「困擾很久了吧。」
「是。」李清河如實托出,「自從我來到‘那’,不受控制地,思維愈來愈混亂,情緒起伏也愈來愈激烈了。」
如果是正常狀態的李清河,根本不會殫精竭慮試探一個孩子,也不會對迷茫之人冷酷不留情面。
她在源博雅家中蘇醒來,回憶近些天的事情,幾乎不敢相信那個極端情緒化的人是她。
自十三歲自大鑄成大錯,僥幸從裴元手下撿回一條命後,李清河無論丟掉什麼,都不會丟掉理智和忍耐。
可是她最近連腦子都要丟了。
李清河不敢去想,眼睜睜看著她消失的鳴狐是何感受。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賀茂保憲手中蝙蝠扇敲上廊沿,「啪」得一聲拽回了李清河的思緒。
「你再在‘那’待下去,可是要成魔啦。」
「什麼是‘那’?」源博雅越聽越迷糊,「清河大人來自哪裡?為何留在那裡會成魔?」
「總之,不用著急,安心在晴明博雅身邊呆下去吧。時機到了,你自會回去。」
「至於你們……」
賀茂保憲視線移到滿臉疑惑的源博雅身上,勉勉強強安慰了一句。
「有這位在,晴明此次之劫有驚無險。你們這對麻煩中的麻煩中的麻煩,也不會因為什麼麻煩遇到麻煩啦。」
一連串的「麻煩」像繞口令一樣丟了出來,賀茂保憲的嫌棄之意溢於言表。
「保憲,你和晴明一樣招人煩。總是賣關子不說,還擠兌人。」
「我也老啦,占蔔不那麼精准了,有些事情我也不知道呀。」
老陰陽師完全不理好友的抱怨,隨意敷衍糊弄過去。他撐著廊邊站起來,對李清河眨眨眼。
「多和這兩個麻煩到處走走,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哦?」
話音落下,賀茂保憲就背著雙手,扔下坐著的三人走回屋子了。
屋子的御簾「啪」得落下,隔絕了外面人的視線。
……被毫不客氣地送客了。
李清河眨眨眼,收回視線去看源博雅。
「那麼……你接下來要做什麼?」
她一歪頭,臉頰碰上懷裡男童的頭頂,心智變回八歲孩童的晴明不知什麼時候從李清河懷裡轉到正面,兩雙黑亮的眼睛眨巴眨巴,一起看著源博雅。
源博雅感覺被什麼東西擊中了。
他對著一大一小笑眯了眼,「過幾日是祇園御靈祭,宮廷助理右大弁特地准備了美酒肴饌和很多點心,我收到邀約,在會上演奏《長慶子》。
「一起嗎?」
一大一小連連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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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丸是文學作品裡,安倍晴明的乳名哈哈哈哈哈哈!
文學創作裡晴明六歲就離開葛葉媽媽啦,記不清媽媽樣子很正常。媽媽離開的第二年,賊想她。
歷史記載,賀茂保憲的死亡日期是977年。設定這位大陰陽師是假死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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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3章 源光
梅雨連綿, 天總不見放晴。
距離祗園御靈會舉行還有幾天, 漫長的齋戒期,空曠的街道, 瑣碎的避諱,人們只能終日躲在室內, 聽著日復一日從悅耳到麻木的雨打屋檐。
惱人煩悶的陰雨,難以下咽的飯菜。一切都讓人百無聊賴。
越靠近祇園御靈會,平安京中就越人心騷動。
村上天皇與桐壺更衣之子, 村上天皇最寵愛的孩子,圓融天皇的異母哥哥,此時住在宮中淑景舍的光華公子源氏, 借著齋戒期需要避物忌之由, 再次婉拒了去其妻子葵姬家——即左大臣邸宅居住的邀請。
源氏公子在村上天皇還在世時就常被皇上宣召, 形影不離, 很少去妻子家裡。村上天皇去世之後, 即位的圓融天皇是源氏公子的弟弟, 於是並不想去妻子家的源氏公子就每每在左大臣邀請其入住邸宅時, 稱要留在宮中照顧幼弟無法脫身。直到再無法推脫左大臣的盛情邀請後, 才去左大臣邸宅草草住兩三日。
如此勉強做法, 是因為源氏公子雖與妻子葵姬成婚十多年,但一直無法貼心。
葵姬雖然貴是左大臣的掌上明珠, 長相貌美明艷、楚楚動人, 性情也頗為風趣雅致、才情皆具。但不知怎的, 源氏公子總是無法和她自然相處, 每每與她對於燈下,就覺心生枯燥寥然。
因為他仍然一心一意深深傾慕著父親的妻子,藤壺女御。
公子的母親桐壺更衣去世時,公子年方三歲,並不記得她的音容笑貌,但聽典侍說,他的繼母藤壺女御的姿態容貌與自己的生母如出一轍。於是年幼的公子便放在了心上。每每當春季百花盛開。或秋季紅葉盡染之時,他便要裝作天真樣子,帶著花或葉,去牽藤壺女御的手。漸漸這憧憬和依賴愈濃愈稠,源氏公子無法分清孺慕和愛戀,直到他對藤壺女御的情意無以復加,無法自拔。
但自從舉行過標志成人的元服儀式後,源氏公子便再也不能裝作依戀母親的幼童那般穿簾入幕依偎在藤壺女御身側了。這思念的苦澀和背德的愧疚折磨著他,惟有裝作吹笛和琴,或聽隱約聲響之時,才能稍稍撫慰他內心的痛苦和渴望。
他不想擁有自己的宅邸,也不想去左大臣的家中居住。
只想在宮中生活。
在求得圓融天皇的准許,將其母桐壺更衣以前所住的淑景舍改成源氏公子在宮中的居所後,源氏公子便更樂於長住宮中。
祇園御靈會幾日前恰逢陰雨綿綿,到黃昏仍不停歇。人人閉門不出,中殿上幾乎無人侍候,淑景舍比往日更加冷清。
左大臣憂心源氏公子孤單寂寞,喚了左大臣家左大臣原配夫人所生的藏人少將去淑景舍來陪伴源氏公子玩耍。
雨聲籠罩,燈台昏黃的燈光照亮了一方桌案,而高大俊朗的頭中將懶散倚在桌案上,撐著頭,側身打量坐在他面前的源氏公子。源氏公子身著一件輕柔的白絹衫,外面之隨便罩了一件常禮服,飄帶松散,隨意將身體斜靠在脅息上。在燈火的輝映下,姿態昳麗,美不勝收,恍若一位絕色天仙。
頭中將不由得由衷感嘆:「我識得的那些女子,你哪裡看得上眼呢?」
想要配上眼前這個美貌郎君,就是選個上品之中的上品佳人,怕也是不夠的吧?
源氏公子微微一笑,搖搖頭說:「若以長相忖度女子優劣,可是落了下成。才情、聰敏、品性、氣度,皆是女子可愛之處。」
「正是,但我私認為,這些常人口中傳唱的可愛之處都有失偏頗。」
清俊的少年人撐著頭,聞言面對源氏公子嘆了口氣,接著斷斷續續抒發感想來。
「最近我才逐漸明白,這芸芸女子之中哪有真正十全十美、美玉無瑕的佳人!從表面看,相貌上佳,可愛嬌憨、嫵媚動人的人如過江之鯽;聰明機敏、交流得體、字字珠璣的人多如繁星;才藝過人,下筆流暢,書信美妙的人也並不少見。可是真要從中挑選出各方面都出類拔萃者,恐怕少之又少。更何況其中有為數眾多的女子只有淺薄之能,並不謙虛其行,專心致志提升才華,卻只顧沾沾自喜地炫耀自己之所長,貶低他人。」
源氏公子並不完全贊同頭中將的話,但覺得其中又不乏可取之處,便笑道。
「頭中將這番言論,是因何有感而發?」
「只是最近遇到了位飽受贊譽,卻不過如此的女性,飽經她那善嫉的心和凌厲的嘴的震懾。」
頭中將哀嘆幾聲,現在想起對方那刻滿憎恨的臉仍然心有余悸。
這時,左馬頭與藤式部丞兩人走了進來,他們也來參加雨夜的齋戒值宿。
其中,這左馬頭同喜愛漫談女人的頭中將一樣,也是個好色之人。見聞廣博,能言善辯。頭中將遂將他們拉入座中,一同探討女子的分別和優劣。
燭火搖曳之下,許多不堪入耳之言也隨著能掩蓋一切的雨聲流露出來。
不只是性情的優劣、才華的多寡,連門第的高下和相貌的美醜也被納入優劣的區別。到了後面,連頭發長短,笑容大笑,身體軟硬,手指粗細都並入了探討的根據中。幾人詳論縱談,卻終無定見,誰也說服不了誰。
漫談正酣時,頭中將瞥到未曾開口、神情恍惚的藤式部丞,不由得打趣道。
「今日式部丞為何如此沉默?
「可是被某位美人惹得‘激越戀心如潮騷’了?」
左馬頭扭頭看著藤式部丞,懷著好奇問。
「你莫非藏了些有趣的故事?說些來給大家聽聽,如何?」
一直沉默的藤式部丞搖搖頭。
「我地位低微,不足為道,能有什麼值得一聽的故事呢?」
頭中將不依此話,連聲催促:「快講,快講!」
藤式部丞想了一想,緩緩說道:「你們可曾見博雅三位家中那位女子?」
「博雅三位?」頭中將疑惑,「自從博雅三位的兩位妻子接連過世,三位家就再無女眷了啊?」
「可是近日出現於三位身邊的那位絕色女子?」
左馬頭似乎也有所聽聞,了然狀連連點頭,「那可是位比木花咲耶姫還要美麗的女子啊。」
源氏公子來了興趣,「左馬頭可曾見過?」
「雖然我未曾見得真容,」
左馬頭神神秘秘道:「但那位可是博雅三位從唐國迎來的女人。」
公元285年,應神天皇引進《論語》、《千字文》等儒家經典和漢字;公元552年,欽明天皇輸入佛教,以儒學東漸和佛教及佛教藝術傳入為契機,漢文化在日本開始傳播;奈良時代,隨著遣唐使和留學僧的交流頻繁,以漢詩文的勃興為中心,漢風文化占據著日本文化空間的中心位置;公元794年,日本遷都平安京,就是今天的京都,繼續接受中國唐代文化的浸潤。
雖然菅原道真於890年向朝廷上奏,停止派遣唐使,以此削弱漢文化的影響:樹立「和魂洋才」之思想,創造民族的文字假名,開始了從漢風到和風的過渡。
然而對於漢風與漢文化,尤其是唐國風尚的推崇仍然是浸入平安京貴族骨髓的。
「唐國女子?!」
頭中將撫掌感嘆:「怪不得一直痴情亡妻的三位動了情思。」
「三位之前不是生了一場大病?」
左馬頭搖頭晃腦,「‘御贖物’之後,三位就病倒啦。或許是去陰間游走一圈,明白了人間的美妙。」
「我還聽說,是晴明公出手診治了博雅三位。三位因禍得福,病好之後面容體態年輕俊美如同青年,完全不像還歷之人。」
頭中將補充。
兩位好色之人對視,不言之意皆流露在笑容裡。
源氏公子雖覺此番討論不入流且無聊,但對藤式部丞心心念念的唐國女頗有些好奇,便追問藤式部丞。
「那位女子是位怎樣的佳人?」
「我並未和那位女子有真正的接觸,只是無意中與三位家的牛車擦身而過,風神志那都比古眷戀於我,吹開了那神秘帷帳。」
藤式部丞慢慢敘述,突然打住。
在藤式部丞一句三頓的描述下,眾人忍不住一再移坐向前,挨得越來越近。連源氏公子也睜開眼睛,不再假寐了。頭中將兩手撐住面頰,正對著藤式部丞,神情專注,甚感興趣。
左馬頭想讓他接著說下去,便接話道:「如何?是否是傳聞中那麼可愛?」
「恐怕我的故事並不符合各位所期待。」
藤式部丞慢條斯理地說。
「那並非是位外表可愛的女子。相反,我見其相貌尖銳,性情頗為高傲強勢,舉止並無禮儀可言,也絲毫不遮掩長發和面部。看起來不像忠誠溫柔之嫻雅女子。」
頭中將等人一陣愕然:「你撒謊吧?」接著哄然笑做一團。
「果然傳言不可盡信。」有人輕蔑地說。
「這種女子相處起來,定令人無比生厭。」有人厭憎地說。
「難不成你受此驚嚇,直到今日都喚不回魂來?」有人揶揄地說。
「怕不是你哪次祭祀不專心,風神在整治你吶!」有人取笑地說。
「非也,我並未對其含絲毫貶低之意。」
藤式部丞搖搖頭。
「並非為人賢淑誠厚、舉止端莊嫻雅、性情忠誠可靠之輩;也非才藝冠絕四方、情趣高尚雅致、外表風情可愛之流。這麼說來便是最最下等的庸俗無德之人,為何藤式部丞還對其出言維護?」
左馬頭匪夷所思追問,「若非其中還另有緣由?」
「我並未被那位唐國女子迷惑。」藤式部丞坐在燈火下,眼神迷離,回憶著乘著風狂舞的紅色裙擺和明媚奪目的眼眸。
「那確實不是位可愛女子,相貌和京中佳女大不相同。觀其眉眼,也並非是安於室中之人。各位所列舉的所謂上等女子該有的品德才情,我絞盡腦汁也無法在她身上窺見半分。
「但當她察覺到我的視線,向我望來。我就明白……這些所謂的優點並非女子可以擁有的全部。
「我才明白……白詩中的‘回眸一笑百媚生’究竟是何意。
「在窺得她容顏前,我也曾將門第高下、相貌美醜、才華是否具備、品性是否溫柔賢淑列作品評女子的標准。但絲毫不符合任何一條標准的的她,卻能讓這平安京中的所有循規蹈矩、溫柔敦厚、善解人意卻毫無區別的女子從此在我眼中全部失去了顏色。以至於令我覺得,在此品評她,都是自大狂妄,毫無品德可言的行為。」
說到這裡,魂不守舍的式部丞就起身致歉,從源氏公子的值宿所淑景舍退了出來。
留下的三人面面相覷。
「要我說,藤式部丞這是年輕氣盛,被淺薄的女子迷住了眼。」
見多了女子的左馬頭不禁發自肺腑,慨然嘆息。
「善嫉、自命清高、尖酸刻薄、心懷怨氣、過於強勢,對夫君毫不禮讓者,占了這世間女子的大多數。輔一相處,可能那新鮮感令人著迷,但相處起來,久而久之,便會令人無比生厭。只求其性情不要過於乖僻,為人賢淑誠厚、舉止端莊嫻雅,便可托付生涯,選作終身伴侶,娶為正妻。此外若具些精彩的才藝和高雅的情趣,便是錦上添花、喜上加喜。依藤式部丞所說,這女子可是內外都無、品性不端、尖銳自大,淺薄至極。」
他說著此話,並不斷連連搖頭。
「如果真如您所說,那藤式部丞何至於迷戀至此?」
頭中將對此有不同意見,「那女子一定有其可取並足夠蓋住此類缺點。」
即使左馬頭一再論證藤式部丞話中女子並非佳人,但眾人也因藤式部丞留下的話各生上不得台面的想像,逐漸熄了漫談下去的欲望胡亂猜測了幾句唐國女子的容貌後就閉口不言,各自靜靜看起書來。
雨打屋檐聲中,源氏公子翻動書籍,原先甚是喜愛沉迷的書本突然變得如此枯燥無趣,未能滿足的好奇不斷擾亂他的心。
他想:「‘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到底是怎樣的相貌呢?」
左思右想也不得其解,不由得另源氏公子心情郁悶。
轉而他又想起,曾經聽閑談的典侍們談起,今年祗園饗宴,圓融天皇特命博雅三位出席饗宴演奏。
俊美的青年人眼睛一轉,心思漸生。
幾日後,天氣放晴,祗園御靈會如期舉行。
祗園御靈會是八阪神社的祭禮。祈禱牛頭天王不再作祟,建造神轎,送到神泉苑,游街祈禱,希望夏日不會滋生瘟疫。
祗園御靈會第一日,從平安京最外的街道京極大道開始,沿著朱雀大道向大內的各條街道接連響起由笛、鼓、三弦等樂器演奏出的悅耳的曲調。各家各戶在屋檐下掛著神燈、青簾,鋪上席子,裝飾鮮花,豎起屏風。祭祀的彩車上跳祭祀舞的法師衣著鮮艷,舞妓圍著彩車歡快地舞蹈,散樂藝人們熱鬧地敲鑼打鼓,從大內向祗園移動。
漫長的齋戒終於過去,內藏寮和谷倉院早早擺起饗宴。在神轎巡行抵達八阪神社後,公卿望族、宮中貴人將一同移步祗園賞景參賀。
圓融天皇特地要求源博雅出席饗宴,演奏他獨創的雅樂《長慶子》,為饗宴助興。
而源博雅早已穿好正式的朝服,頭戴卷纓朝冠。坐在游廊上,欣賞花草繁密的庭院。
喝茶。
「不,我不穿這個。」
從他背後的幔障裡傳出女人的聲音。
廂房裡的李清河面對女侍展示給她的十二單衣,義正嚴辭拒絕。
「大人,這可是博雅大人特地准備的紅梅團菊五衣衣裳。」女侍苦口婆心,「您瞧這粉色……」
「源博雅!」李清河翻了個白眼,大步往門口衝去。
「大人!您沒還沒穿衣服!不可以出去!」
「屁話,我又沒裸著!」
穿著一層小袖,在女侍眼裡形如裸奔的李清河罕見地被氣到跳腳。
「源博雅!別以為我不知道!十二單是命婦以上的高位女官才能穿的朝服!你有本事給我女官朝服,你有本事給我個官啊!」
她不顧女侍的阻攔,一把掀開幔帳。
「年輕人。」
源博雅慢悠悠喝下一口茶,任憑李清河在他身後暴跳如雷,屹然不動。
「在磨蹭下去可要趕不及了。」
「你自己去。」李清河咬牙切齒。
「我真是昏了頭才答應你。」 被那點美酒肴饌騙了!
「清河大人,」源博雅裝模作樣哀嘆,「你若不去,童子丸可是要傷心了。」
自從知道安倍晴明已經變回了八歲,並且神志懵懂還未清醒,二人就默契地稱呼昔日的大陰陽師為童子丸。
乖巧坐在旁邊的童子丸聞言,仰起臉,泫然欲泣去瞅李清河。
「母親,童子丸想吃點心。」
……得,這還有個被點心熱鬧騙走了的小混蛋。
李清河扶額哀嘆。
一場即將打起的惡戰瞬間偃旗息鼓。
「這是你教他的吧?童子丸懵懂還未清醒,連話都說不利索,怎麼會這麼猴精!」
李清河無可奈何,色厲內荏對源博雅放狠話:「別以為你六十歲我就不敢打你。真論年齡我可比你大二百歲!」
「清河大人,你我知根知底,」
源博雅似笑非笑,捉弄人時習慣加上的「大人」後綴冒了出來。他側頭去看氣鼓鼓的李清河,調笑道。
「就不要去論那些虛話了吧?」
李清河再次深深反省自己之前和這個蔫壞男人談論大唐的愚蠢行為。
也許是因為凝滯的思緒重回清明,也許是因為知道面前之人的一生記載,也許是因為喜愛此人的滿腹才華,也許是因為平安京與實在大唐太過相像——
她和源博雅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
源博雅自然也就知道,站在身側的神秘女子其實年不過三十。
「以後別想吃我做的飯了。」
李清河最後連連冷笑。
「吃你的生魚片干章魚腌漬品,沒有高湯的蒸鯉魚吧。」
「!!?!是我錯了!」
源博雅干脆認錯。
受到佛教的影響,食欲同性.欲一樣,被視為低俗之欲。使平安貴族對菜肴口味並無太高要求,「好吃」「難吃」這類話乃禁忌。
但能同安倍晴明做好友的源博雅可不是循規蹈矩之人。尤其齋戒之期,飯菜變得更加難吃後,源博雅毫不猶豫加入了李清河的小灶隊伍。
「算啦。」惡作劇做夠了,源博雅笑眯眯地對李清河說:「清河穿自己的衣服吧?」
「穿我的?」李清河秀眉一挑,來了興致,也不生氣了,抱臂倚上廊柱。
「你可知道我那裡都是些什麼衣服。」
男式襕袍、圓領袍公卿常服、衫襦半臂、從戎缺胯衫、銀甲紅袍……
其中只有一種女子衣裳。
廣袖寬擺,不妨礙踢腿用槍的袖錦繡紗衣大袖衫。
……眾所周知,大袖衫不穿內衣,僅以輕紗蔽體。
很是清涼。
「紗羅制的衣物便算了。」
源博雅心有余悸,「雖然天皇殿下好奇想要見識我私藏房中的唐國女子,特命我不要拘束於你,但此類式樣實在……太過清涼的衣物,好奇大概會變成驚恐。」
「我還是有數的。」
李清河低低笑開,「穿大袖衫,恐怕當場我就要被捉住,當作妖怪燒死了。」
她重新掀開幔障,貓腰走回廂房。「放心,不給你添麻煩。」
源博雅笑意更深。他忽然想起什麼,揚聲朝裡面說。
「你穿武將便衣也沒問題,有位武官我想介紹給你認識。」
李清河應下。
「不過我可不想見她……」
源博雅笑容中帶了些苦惱,喃喃自語:「現在這副樣子,不用想那位小姐會做何反應。」
?旁邊的童子丸好奇睜大眼睛。
「不過還有你在。」
源博雅臉上的苦惱很快變成了幸災樂禍,「有童子丸和清河在,她應該沒時間找上我了。」
計劃通
屋外的童子丸懵懵懂懂。
屋內的李清河打了個噴嚏。
※※※※※※※※※※※※※※※※※※※※
光源氏是紫式部杜撰的《源氏物語》的主人公,虛構人物。上到六十老婦下到八歲幼女沒有他不敢的。雖然我不怎麼討厭他,甚至覺得他有點可憐,但是該狠揍的還得狠揍一頓。
魔改他是村上天皇的孩子,把腦袋有點問題,給村上爸爸化生.殖.器的冷泉帝浮雲掉,村上死後直接圓融即位。
前面四人的品評,我個人認為是紫式部整本書中最出彩的一塊,加入了一些簡介,並改動了一小塊作為引子,引起光源氏對「神秘唐國女」的興趣。介意的寶貝可以在評論區提出,我返給你紅包。
《源氏物語》中的雨夜品評發生在光源氏17歲、還沒覺醒獵艷之魂的時候。魔改光源氏已經20歲,是開始獵艷,但還沒對繼母下手的時候。
童子丸小仙童腦袋還不清醒w等遇到#*……?#@&的時候就像個正常八歲小孩啦。
第064章 母愛
李清河麻利套上一身玉白翻領缺胯衫, 露出黑底打褶腰襕, 黑色熟銅挍腰革帶,外罩紅地金錦襴袍, 袖口用手甲和護腕扎緊。足登黑緞翹頭靴,耳垂掛著紋雕花銀墜, 頭發挑起一束用狼頭銀冠豎起,壓住剩下頭發的額飾繞頭一周,細碎的流蘇垂在圓潤的腦後, 隨著步伐同瀑布般的長發一起搖曳,閃爍微光。
她拒絕了女侍想要為她染齒引眉的舉動。而是簡單挑了些眉粉勾勒那對纖細秋波眉,眼角用蘸了朱砂的毛筆繪出一線嫣紅, 最後輕咬朱紙, 掀開幔障走出門。
「這真是……」
源博雅走在牛車旁, 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側頭欣賞挑起簾子和他說話的李清河, 忍不住又道。
「這真是……」
源博雅笑嘆:「這次祗園會有熱鬧看了。不知是女子更傾倒一點, 還是男子更瘋狂一些。」
李清河斜倚車壁, 笑而不答。
什麼是美?
平安京有絕色的女鬼, 也有端莊的女神;不乏俊美的公子, 也有可愛的姬君。
但無論男或女, 人或怪,大抵都有同一種美學。
平安京人對美的追逐如飛蛾撲火, 瘋狂迷醉地在身上堆積所謂的極致之美:繁復艷麗的衣裳層層疊疊, 濃密的長發如紫藤瀉下, 粉面玉琢、白淨無瑕。
纖弱, 憂郁,溫柔,澄澈,是落日時最後一抹鮮紅殘陽,是陰雲遮蔽從空隙拼命燃燒的月光。
正是下一刻就要敗落的櫻花,拼盡全力迸發出生命之紅,灼灼韶華滿枝頭。
這便是平安京人們,迷戀的易逝之美。
可是李清河卻不一樣。
她身上帶著的,是剛健與嬌柔的和諧,力量與美學的統一。
冰冷堅硬的狼頭冠,螺紋雕花銀制耳墜。下頜和脖子交界明顯的溝壑,側臉的輪廓像是危險的懸崖高峰。修長的脖頸,刻刀雕刻出的寬大骨架和利落骨形。即使披著襴袍,也柔化不了平肩與直背形成的兩條垂直線。
而黑色革帶又勒出兩條女性才有的柔軟曲線。平坦緊收的腰腹,挺拔圓潤的臀線。黑底打褶腰襕貼附著勁瘦的長腿,形相清臒,豐姿雋爽。像野獸一樣有力而危險,又洋溢著飽滿的女性之味。
平安京人所鄙棄的方臉配上那雙黑亮閃著波光的丹鳳眼意外的俊美。上庭渾圓飽滿,下庭緊致。略高的顴骨和直挺的鼻梁配上妝後更加艷麗的秋波眉桃花唇,一瞥一笑顧盼神飛,英氣勃發。
什麼是美?
美是和諧,美是完善,美是意像,美是愉快,美是豐富之情,美是無法抗拒。
無論是蠶眉黑齒紅赤妝,還是素面朝天不加修飾都是美。但無論哪個國家,哪個朝代,「美」都會被物化,賦予時代的局限和需求。
然而李清河衝破了這種被物化的需求之美,從眼波到舉止都散發著心醉般的喜悅之美。
這中性的,矛盾的,勃發的生機放出不分性別的吸引力,極富衝擊,目眩神迷。
源博雅離開為演奏雅樂做准備,留李清河和童子丸在宴席區。都未落座,隔離男女的屏風也還未支起,李清河就隨意坐在樹下,支起一只腿,而童子丸也乖巧地倚著李清河支起的腿,扒拉李清河紅袍上的金絲線玩,李清河一只手就搭在童子丸的小腦袋上,閉目養神。
兩人之間有一種極其引人注目又無比和諧的強烈氣場,令看到的人都忍不住瞥去一眼,再一眼。
卻無人生出接近的想法。
「這是何等的……!何等的失禮!」
難得出門,用輕紗遮起面目的公卿小姐們聚做一團,竊竊私語。
「在有男人之處不帶鬥笠遮起面目,穿著亂七八糟的衣服,頭發只到腰部,甚至在沒鋪榻榻米的土地上隨意開腿落座!粗野!」
有小姐語氣驚恐,不客氣地批評,忍不住偷望一眼,又像做錯事一樣快速收回視線。
「她竟然不剃眉!」小小的驚呼響起:「也不染齒!」
「啊呀,她好高大啊。」
鬥笠面紗下,有人悄悄緋紅了臉頰,「和京中男子一點也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那可是位小姐!你在想什麼呢?!」
「但是她長得真俊吶……」
一圈兒姑娘皆因這句不知發自誰肺腑的真實沉默下來。
「這是哪家的女公子?從未聽聞過此人。」沉默一會,有人細聲問
「她頭上的,是武冠嗎?」
有膽子稍大一點的小姐細細打量樹下之人,「從未見過的式樣哩。」
「有沒有覺得……這位女公子很像那位……?」
靠在一起的鬥笠裡,分不清是哪個鬥笠下發出的聲音。
「像誰?」
「說的大概是那位摂津源氏的女武士,殘暴嗜血,三十都沒敢娶的——」
「將軍!」
「對,就是那守衛宮禁的禁軍統領,源——」說話人的回答突兀折斷在嘴邊。
被邊上小姐推向側面,說話人面紅耳赤,手腳冰涼地看著面含溫柔母性笑意注視她的甲胄女性。
鬥笠下的她冷汗涔涔,幾乎站立不穩。
「賴、賴光將軍……」
「中納言家的小姐?」
甲胄女性柔聲確認,「啊啦啦,中納言一定很開心,女兒可真是有活力呢。」
中納言家的女兒徹底軟了身子,跌坐於地上。
無人敢去扶她。
沒有再看癱軟的納言小姐一眼,甲胄女性轉頭朝議論中另一個焦點望去。
「啊呀!可愛的孩子呢。」
她面頰飛出兩抹微紅,「博雅三位傳信來說的,便是這位可愛小姐了吧。」
她抬腳向李清河的方向走去。
「可愛的小姐,在這種地方休息,可是會著涼呢。」
李清河睜開眼。
首先闖入視線的高聳飽滿的胸脯。
……
李清河視線上移。
那是一位風雅貞潔,莫名帶著妖艷味道的妙齡成熟女性,正彎腰低頭打量她。
小巧的瓜子臉,櫻桃小口,細長的瑞鳳眼,眼尾優雅的微微上翹,像是含著笑意。眼中含光,流而不動,遠黛蠶眉,溫柔知性。是位有著滿溢的包容力的美女,迷人而富有魅力。
不過這奇妙如佛陀的肉感……李清河眼神奇異。
「啊啦,真是個小壞蛋。」女性以長者的包容嗔道:「往哪兒看呢。」
「相比您,我確實挺小的。」李清河勾起一抹壞笑。
「……博雅說的不錯,」
女性絲毫沒有被冒犯的不愉快,笑容依然端莊,而笑容裡那股使李清河毫不客氣取笑的母性氣息卻消失了。她直起身子後撤一步,鄭重對李清河伸出手。
「您的確很有趣。」
李清河眯起眼端詳那只套著手甲的手,順著那只手重新打量溫柔的女性。離遠了的女性的傲岸胸脯不再那麼搶眼,李清河才發現對方手腳具套輕甲,腹部圍短甲,雙肩也佩戴著大袖肩鎧。
不但是裝束,她也注意到貼身衣物掩蓋下的流暢富有力量的肌肉群。
她輕輕搖醒睡著了的童子丸,迷迷糊糊的男童從她腿上爬起來坐直,李清河這才搭上那只手。
在雙方手指接觸到的那一刻,兩個人不約而同的笑了。
——這確實是位了不得的武人。
——這是位卓絕的武士。
雙方同時確定相似的認知。
「博雅竟然沒有騙人。」女子含笑道:「您真的是唐國的將軍。」
李清河輕快地站起身理了理衣服,對溫柔注視著她的女性重新伸出手。
「大唐懷化朗將,李清河。」
「這是大唐打招呼的方式嗎?」
女子眨眨眼,握上了那只和她相似的手,含笑道:「禁軍統領,源賴光。」
?
???
?????
「可是摂津源氏的源賴光?」李清河不可置信。
「正是。」名為源賴光的女性掩口,「清河竟然聽說過我,真是開心呢。」
源賴光,平安時代中期的大將。父親為鎮守府大將軍源滿仲,母親為嵯峨源氏近江守源俊之女,為攝津源氏始祖。源賴光生於天歷二年,因勇武著稱,擔任禁軍統領,守衛宮禁。其麾下鼎鼎大名的「賴光四天王」,隨賴光南征北伐,留下了很多關於他們執行誅伐,蕩平逆賊,退治魔物的傳說。
……
可是記載上的源賴光,是個高大威猛的男人啊???
李清河呆立當場。
「……媽媽?」
一直坐在李清河腳邊,低著頭揉眼睛的童子丸終於拉著李清河的衣服站起來,一雙因沒睡醒染上霧氣的大眼睛朦朦朧朧抬起。
「媽媽……點心……」
還不能吃點心嗎?
「啊啊啊,多麼可愛的孩子!」
源賴光低頭,正好對上孩童那雙懵懂的眼睛,知性平和的女人令人不可思議的,瞬間變成母愛的化身,狂喜愛憐地一把抱住望向她的童子丸,童子丸的臉徹底掩埋在洶湧的波濤中。
「媽……唔……」
不能呼吸了。
「二位,」一個如山澗清泉的聲音響起,「這位小公子有些難受。」
李清河和源賴光同時看向聲音來處。
源賴光松開童子丸,男孩如蒙大赦拼命呼吸,而源賴光輕蹙蠶眉。
「光華?」
不遠處站著穿著雲鶴紋紫色直衣的光源氏,姿態昳麗,正微笑看著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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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河:男人?女人?男人?女人?女裝大佬?大【Bi】御姐???
李清河黑人問號.jpg
終於找到搭話時機的光源氏:計劃通√
第065章 溺斃
「童子, 來嘗嘗這個。
「童子, 試試這個甘栗。」
「童子,啊——」
李清河:……
「唔……唔唔……」塞不下了。
童子丸的腮幫鼓鼓, 艱難地咀嚼一嘴的零食。
「啊呀!好可愛!」源賴光面頰酡紅,喜不自勝捧臉。
李清河:……
「再嘗嘗這個梨子!」
源賴光拔出身側小刀切好新鮮多汁的梨。
「你要噎死童子了。」
李清河再也忍不住, 阻止了母愛勃發的女人試圖把梨塊塞進童子滿當當的嘴裡的可怕行為。
「哎呀……」源賴光委屈撇嘴,「因為童子實在是太可愛了嘛……」
短短的相處,李清河已經充分理解了, 這是位母愛四射,溫柔可親,但只要稍不順她心意, 就會哭泣、沮喪、撒嬌, 不管是不是當著其他人的面, 都會嚎啕大哭的愛哭鬼。
讓身邊的人都無地自容了, 只能無奈地對她言聽計從的任性女人。
李清河已經能看見姿容美艷的女人眼中的水霧了。
「唔。」這個時候, 童子丸拉了拉源賴光的衣袖。
「梨子、想吃。」嘴裡的點心還沒完全咽下去的童子丸, 一臉認真地繼續求食。
「哦哦哦好!」源賴光眼裡的水汽瞬間不見, 開心地給童子丸喂梨塊。
……當安倍晴明的時候吃的很不好嗎?李清河神情復雜。
變成童子丸的安倍晴明, 根本就是個小飯桶。
她不敢想等哪天安倍晴明恢復正常, 醒來時發現自己像只皮球一樣時會是怎樣的表情。
她決定不去想這個問題,隨便給自己倒了一杯御酒, 仿若隨意問道。
「說起來, 剛才那個男人是?」
光源氏似乎真的只是出於禮貌和善意地提醒, 微笑致意之後, 同源賴光交談幾句,便干脆離去。
但李清河總覺得……對方的意圖並不止於此。
「先帝村上天皇的兒子。」
源賴光的回答絲毫不帶對這血脈的敬意。
「是村上天皇最寵愛的妃子,桐壺更衣留下的唯一皇子。在元服儀式之前,被由皇室降為臣籍,賜姓源,取名光。今年二十一歲了罷。」
「聽起來你不太喜歡他?」李清河來了興趣。
「……我曾受先帝之托,照顧他。」
源賴光十五歲被父親源滿仲賜予名字、甲胄和武器,作為源氏之人,不停地斬殺反抗京城的逆賊、不歸順的民眾,禍亂一方的鬼怪。
殺,殺,殺,不斷殺,一直殺——
幾乎沒有一天不是全身浴血迎接日落的。
平安京中的人視她為殺神,她所到之處,人皆膽寒。
但村上天皇並不疏遠這樣的她,沒有將她僅僅看作殺伐的劍。
在她於殿上當值時,村上天皇經常同她聊天,以慈父般的溫柔關愛她。
這份關愛,是身為鬼之子誕生的少年源賴光最缺乏,也是渴求之物。
「我那孩子,沒有娘家人照看,孤苦伶仃。希望你能多關照他啊。」
……關愛她的先帝後來這樣拜托她。
「在先帝過世時小皇子才十三歲,還是個孩子。」
源賴光簡短地說:「過得很艱辛。」
李清河眼簾微垂,「皇室血脈帶來的麻煩。」
即使村上天皇為光華公子考慮頗多,怕他一旦被封做無品親王,會招致世人疑忌,因為沒有外戚而一生坎坷,特地將小皇子降為臣籍,賜姓源氏,教他研習輔佐朝政的種種學問。將曾經服侍過小皇子母親的舊人留給他,並為他修繕了宮內和宮外的居所。為他打點好能夠照拂他的人,甚至為他挑選左大臣的女兒做妻子,作為小皇子加冠後的後援,就怕他今後無依無靠。
可在村上天皇病逝之後,源光依然過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我曾將他視作我的孩子,悉心照顧到他十八歲。」
源賴光皺起眉,想是想到了些不愉快的事,「但是他似乎並未將我視作母親,屢次露出想要追求我的意思。」
……你們只差八九歲,視你為母親這件事實在是有點強人所難吧。
看著身邊女子很不開心、甚至非常失落的表情,李清河選擇把這句話咽回去。
「而且那個孩子,好像對女子十分……希望是我想多了。」
源賴光不欲多談,輕嘆口氣。
「他生性柔弱,沒有決斷,偏又才貌雙全,加上宛如浮萍一般的身世,實在太招人愛憐。」
「武者的感覺通常十分准確。」
李清河似笑非笑,將手中御酒送入口中。
「噗——」
「哎呀!你這是做什麼!」
源賴光敏捷地抱著童子丸躲過李清河噴出來的酒。「差點噴到童子身上。」
哢嚓哢嚓啃著點心的童子丸聽到自己的名字,不明所以抬頭:?
「這酒怎麼如此難喝!」李清河以袖掩住嗆咳。
這也太甜了吧!
平安京時,防腐技術並不高,御酒皆是如果漿般粘稠,糖分極高。
毫無防備的李清河差點被甜倒牙。
什麼美酒!源博雅欺她!
「什麼……酒不就是這樣的嗎?」
源賴光倒出一杯嘗了嘗。「沒有問題啊?」
李清河也不多說,變戲法一樣從腰間掏出一壇梨花春,掀開泥封,一股濃郁的梨花酒香飄出。她倒了一點,遞給源賴光。
「嘗嘗這個。」
源賴光接過酒盞,只見盞中澄清透明的液體,完整的梨花懸浮於透明酒液中。
「好香!」
旁邊女子中終於有人忍不住好奇搭話了。
女子們推推搡搡,藤原兼家大人的女公子,超子小姐被推出來,快二十歲的超子小姐人又聰明又美麗,閉月羞花的面容比盛開的芍藥還更有風韻。
這位可愛的超子小姐極其大膽,完全不受貴族禮儀之拘束。和那些閉口不談味嗅之樂的女子不同,她大膽膝行到李清河身邊,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看著正要嘗酒的源賴光。
「你要嘗嘗嗎?」李清河笑著為超子倒了一杯。
「可以嗎?」超子小姐壓抑著興奮輕呼,李清河微笑對她點點頭。
「!這是什麼酒?」
一旁輕啜梨花酒的源賴光驚訝道:「清冽甘甜,味香醇美。」
超子小姐忍不住,捧起酒杯嘗了嘗。
「咳!咳咳!」與嘗遍百酒,辛辣不忌的源賴光不同,饒是梨花酒味並不盛,不擅喝酒的小姐也被嗆得連連咳嗽。
「超子?酒味如何?」有位按捺不住的女子問她。
超子小姐就憋紅著一張臉,拼命點頭。
「這位大人?」
發問的女孩子期待地望著李清河。李清河也不多說,酒壇一送,穩穩當當放在酒席中間。女孩子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一人捧一個酒杯,深情認真嚴肅地品嘗。
「梨花!真的是梨花!」
「這裡還有花瓣哩!」
「好辣!」
有不少從未接觸過純釀酒的女子兩頰飛紅。
酒至酣尋,女子這邊氣氛漸漸熱起來,在酒的慫恿下,不少小姐都開始找李清河說話。
「您現在住在博雅大人家中嗎?」
「我只是暫居博雅家中。」
李清河順手喂了童子丸一塊兒唐果子。
後面的女子們心照不宣,掩起嘴吃吃笑。
「想什麼呢。」李清河眼波一橫,笑罵道:「只是暫居而已。」
「暫居,暫居。」源賴光在一旁忍著笑,慢條斯理重復。
「觀您一身衣服很是特別,不像女裝,是什麼式樣呢?」
另一位女子俏生生問,好像對李清河的衣服格外感興趣。表情看上去,宛如天真無邪的童女一般。
源賴光臉上的笑意淡了些。
在看重禮儀的平安京指出女子衣服不合規矩,是非常誅心的。
「唐國式樣。」
李清河似乎沒聽出更深的寓意,耐心地解釋。
「這是缺胯衫和腰襕,下擺的開叉壓褶便於行動,外面是襴袍,腳下是緞子靴。」
她的手指來到頭頂,「這是耳墜,這是狼頭冠。」
「如果你喜歡的話,很可惜我不能送你一套。」
她的語速不急不緩。
「缺胯衫是軍戎制服,襴袍是官員常服,唐國雖並未對民間兵武做太大限制,但玄武手甲和藏甲靴只允許軍中使用。狼頭冠,正五品上武官格式;五品以上通著紫袍,四品五品以上服緋。
「至於滾金紋路,是承蒙聖人恩准,才可使用的。」
而這聖人賜下的繡金滾邊,正在童子丸手裡被揉搓的皺皺巴巴。
「隨意穿著不合品制的衣服,嚴重點可是要砍頭的。」
她輕飄飄的視線,繞著發問女子的纖細脖頸滑了一圈。
李清河視線所到之處像是刀鋒劃過,女子脖子一涼,嚇成縮頭鵪鶉。
「您是唐國武將!」
兼家大人的女公子,超子小姐眼前一亮,「唐國也准許女子任職從軍?像賴光將軍一樣?」
「天策軍中,有四成皆為女子。」
與有榮焉的自豪刻印在平靜的一言一語中。
「朝中殿上人,三成女子,五品之上,四成女子。而掌握機要,商議國政,並負責審查詔令,簽署章奏,有封駁之權的門下省,有五成皆為女子。
「吏部,戶部,禮部,女子幾乎占六成。」
唐朝女性擁有一定的法定繼承權,女性可以單獨為戶主,具有較為獨立的經濟地位。這樣的法律保護,撐起了唐朝女性自由發展的天地。
盛唐時期,有登基制誥、號令天下的女皇帝,有設立幕府、干政決獄的女顯貴;有持錘鑄劍的女匠人,有馳騁疆場戎馬衛國的女軍人;有揮翰作詩的女才子,也有擅長絲竹管弦、輕歌曼舞、色藝皆佳的女藝人……
開放的社會風氣使唐代女性有權利習文讀書、接受教育,唐朝婦女學習詩文更加蔚成風氣:唐太宗長孫皇後喜愛讀書,可以著述;徐賢妃四歲隨父讀書,能誦《論語》、《毛詩》,八歲就能寫文章;武則天文史兼通,故此才能替皇帝批閱奏章、代行朝政,從此登上權利的台階;上官婉兒才華橫溢,處理百司奏表,參決政務,掌管內廷與外朝的政令文告。主持風雅,代朝廷品評天下詩文。
唐朝的女子以自己的才情實力贏得了文士武將的尊重敬慕,沒有人會說「女子無才便是德。」
這便是李清河所深深愛著的大唐。
湊在一起的女孩子們齊齊驚嘆!
「吶吶大人,女子都在朝上做些什麼呢?」
「唐國女子都穿著這樣的衣服嗎?」
「唐國女子都像大人您這麼高嗎?」
「唐國女子都像大人您這麼俊美嗎?!」
「女子那邊似乎格外熱鬧呢。」
屏風另一邊,年僅十八歲的圓融天皇聽到另一邊愈來愈熱鬧的討論,笑道。
「博雅帶來的女子好像非常迷人。」
「是臣的不是。」
源博雅無奈承認。
「臣帶來的是唐國的女將軍,並不了解京中之禮儀,請陛下恕罪。」
「唐國女將軍?」
還帶著少年的好奇心的圓融天皇眼睛一亮。
「是否像賴光一樣?」充滿母性的氣息?
母親藤原安子早逝,父親也很快病去,十歲便登基、無依無靠的圓融天皇從小受到源賴光的照料,對像母親一樣疼愛他的源賴光有著極大的依戀。
「……」
和小天皇同輩,卻如同父親一樣看著圓融天皇長大的源博雅聽出了小天皇的言外之意,不由得柔和了眉目。
「如果陛下想,可以喚她進宮來陪伴您。」
圓融天皇:☉▽☉!
「可以嗎?」
「博雅三位說的對,」
在宮中當值的光源氏笑道。
「陛下可以喚這位女將軍進宮長談,也是結與唐國之好的一段佳話了。」
源博雅聞言,不禁側頭去看這位年輕俊美的近衛中將。
雖然源氏公子處世甚為謹慎,也並無值得特別傳聞的香艷逸事。與他那位好色的朋友藏人少將相比,源氏公子也許尚不及皮毛。但與陰陽師們交好的源博雅從式神等渠道聽說過這位堂弟的無數香艷之事。
那可真是羞於言語的風流啊。
喜歡柔弱包容的人?
源博雅用寬大的衣袖遮掩快要溢出來的同情笑容。
「光華公子如果好奇,」
源博雅意味深長道。
「說不定很快就能見到她呢。」
「唐國官員為何會出現在此?」
圓融天皇側邊的老人並不為這話中的曖昧所動,而是肅容詢問。
「兼家大人,說來也是不可思議。」
源博雅隨口扯皮,語氣自然極了:「我之前大病一場,是晴明大人用術召喚了這位來自兩百年前的唐國的大人後我才慢慢好轉,並且因禍得福重煥年輕。」
「兩百年前!」
「是,這位大人是唐國玄宗時期的從四品武將。」
圓融天皇:Σ(ゲ°⑸°;)ゲ!
源光贊嘆:「真是奇妙!」
如果他與這位兩百年前的女子結緣,豈不更妙!
本來因為聽聞是位武將,熄了些年頭的源光又重新燃起躁動。
「據說我與這位大人還有些因果未結哩,因果未圓滿之前,這位大人暫時無法回去。」
源博雅道。
「不過似乎這位將軍還帶著孩子?」
旁人插嘴:「難不成這孩子與您也有些因果?」
源博雅的腦袋中猝不及防湧進他和李清河帶著晴明,三口之家和樂融融的畫面,被這可怕的想像嗆得連連咳嗽。
「這話可是高看我了,」他苦笑,「這孩子可不是常人,在這位大人出現時和她也締結了一些緣分。」
「所以她和那個孩子才會留居博雅家中。」
圓融天皇興致勃勃,撫掌大贊。
「不可思議,風雅至極!簡直像天女下凡一樣。」
下凡仙女嗎……源博雅心想。
說不定還真是這樣。
從不知名的地方掉落到這風雅而又妖異的黑暗中,被凡人纏上絲線,動彈不得。
下凡的天女此時在凡間遭遇了不大不小的麻煩。
「唐國連平民都那麼厲害嗎?」
「‘一教兩盟三魔,四家五劍六派’都是什麼呀!」
「女子真的不用蒙紗,隨意四處走動?」
「還能和男人自如交談交往?像男人同男人一樣?」
「一個一個,一個一個來。」
李清河被眾女圍困,苦笑連連。
「真受歡迎呢。」
源賴光抱著童子丸脫離戰場,作壁上觀。
「童子丸還想吃什麼?媽媽給你拿!」
已經熟練地叫上自己媽媽了。
「唔……兩個媽媽?」
童子丸遲鈍地表示疑惑,甩了甩還不清醒的腦袋,不再費勁去想媽媽為什麼變成了兩個,對著不遠處的點心伸出小手。
「想吃蘇蜜!」
小木頭!媽媽怎麼可能有兩個!指望著童子丸來解圍的李清河氣也不是,笑也不是。
突然,在女子們身上的花香檀香圍繞中,她聞到了一股若有若無的腐氣。
嗯?她和源賴光同時抬頭。
「好臭。」
童子丸似乎也有所發覺,點心也不吃了,蘇蜜一扔轉過腦袋埋進源賴光懷裡。
「臭?」有位姑娘不解,細細嗅嗅,「沒有啊。」
她只聞到了花草的香氣。
李清河挑眉:「是覬覦花香的怪物呢。」
源賴光冷笑:「啊啦,哪裡來的臭蟲子。」
兩人幾乎同時刻飛身躍起!——
源賴光身側傳來一聲吼叫,隨之亮起一道白光。而李清河的槍更快,從身側玲瓏囊中直射出來,紅光擦破空間劈到草木間。
而呼救聲才剛剛響起。
「救命!妖怪!」
刀氣與長.槍去的方向,女子的尖叫遲一刻傳來。
「妖怪?!」超子震驚。
祗園可是在八阪神社旁邊!不可能有鬼接近!
而此刻李清河和源賴光已經趕至呼救之地。
只見一名全身□□、面貌怪異的男子俯撐在地上。那人膚色淺黑,鼻梁高挺。瘦高個子,精瘦的胸脯上肋骨清晰可見。額上生出兩個尖突,像角一樣,閃爍的眼睛睨視著三人。他嘴角向兩邊開裂,牙齒暴露,從心髒處穿出的□□把他胸前染成猩紅,右手還被刀氣割裂,筋骨藕斷絲連,垂在一旁。身體自腰以下長著獸毛,下身是獸腿,手上是女人衣服的碎布。
而他身下是衣衫不整的呼救女孩。
炙熱的血液從槍尖低落到女孩的臉上,引起一陣劇烈顫抖。李清河提著槍尾,將被釘穿的惡鬼甩到一邊。
「呵呵呵呵……」
男鬼即使被釘透心髒,割裂右手,也只是萎頓了一些。此時邪笑著爬起來,鮮血和著淚水,在鬼的臉上流淌。那充滿憎惡和哀怨的雙眼望著趕來的二人。
「生人的味道……」
「臭蟲就要有臭蟲的自覺,龜縮進臭水溝瑟瑟發抖,心驚膽戰於何時被一刀誅伐,說不定還能苟延殘喘。」
源賴光平舉手中太刀,冷冷一笑,徹底化作冷徹的武人。
「既然敢現身人前,就做好去死的准備。」
太刀刃長二尺四寸三分,雕物為一側素劍,另一側為梵字。鎬造,庵棟,地肌小板目,刃文為直刃與丁子文相交。
此刀正在低低地渴血嗡鳴。
「天雷恢恢!」
寒光流轉,太刀橫掃。
「不對,你不是……你是牛——」
被雷光擊中的惡鬼的驚恐哀嚎還未衝出口,便被碾為一灘血霧。
李清河擋住可怖的血霧,也擋住來自宴會方向張望的視線,慢慢伸手,摸了摸顫抖的女孩的鬢角。
「沒事了。」她輕聲哄著,「別害怕。」
像初生幼鹿一樣細弱顫抖的女孩牙齒不停打顫,而李清河就耐心地梳理女孩被扯得亂七八糟的長發。
「嗚嗚嗚嗚啊——!」
女孩終於撐不住,扎進李清河懷抱裡,崩潰地大哭。
「發生什麼了?」
這是聽到這邊喊叫,正要繞過屏風查看的男子們。
「啊呀!」
女子們慌忙去摸鬥笠和外衣。
平安京的貴族女孩兒,在婚前是不可以讓陌生男子窺見真容的。
連頭發絲都不行。
「啊啦啦,趁機過來窺探小姐們的真顏可不是什麼好習慣。」
源賴光立刀,轉身大力揚出一刀。迅猛的刀氣掀起了地上的輕紗鬥笠和女孩子們的外單,絹紗絲綢在空中紛紛揚揚,一片驚呼中,闖到這邊的男人只能看到漫天的繽紛五彩,來不及遮擋面容的女子們都掩於這輕紗屏障之後。
「各位大人,鬼已誅殺。」
源賴光穿過這一片飄揚的彩色,單膝跪至圓融天皇前,沾了惡鬼之血的臉恭順低下,邪異氣息和溫柔語氣衝撞,帶著強烈懾人的震懾力。
「讓陛下受驚了。」
但源光沒有注意到源賴光。
他的注意力全被李清河奪走了。
從漫天飛舞的絲綢縫隙裡,他看到了眉目似水的李清河輕聲安慰哭泣的女子,脫下外衣將她細心裹起,慢慢擁入懷中。
那雙眼睛的溫柔流淌,流淌到懷裡不停哭噎的女孩身上,讓人心甘情願溺水而亡。
一同被溺斃的,還有光華公子柔弱的心。
「……母親。」
那是他曾無數次幻想過的,桐壺更衣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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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河:未婚的我來到平安京,多了一家便宜老小。
童子丸:媽媽!
源光:媽媽!
李清河: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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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氏自視自己是柔弱的人,視那些柔弱的女性和自己是同類。
其實是個可憐人【牙疼】
圓融天皇十歲即位,被源家藤原家擺布操縱,是個可憐孩子【心疼】
這一章,某個平安老刀露了把臉。
我愛唐朝【振臂高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