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很莫名地,這陣子我的心總是安定不下來,忐忐忑忑地,並且抓不到原因,以至於沒有提筆的動力,整個人則陷入一種患得患失的極度不安中。
雖然明白這種惴惴根本毫無意義,卻是控制不了這股滋滋直冒的詭譎心悸。
為什靡會這樣?我自問著。
倦嘍?累了?
我幽幽扯開唇,自嘲一笑。
承認吧,應該是失去了那份最原始的快樂——每每想到自己的作品是否可以得到出版社的青睞時,壓力就直撲而來。
追根究柢——
原來呵……原來……
我在恐懼失敗!
「看見沒有,那一棟佔地數百坪的白色歐式建築物,就是我方家的別墅。」方源帶頭領著一干小輩站在前庭,遙指前方耀武揚威地向獨孤漠宣告家大業大的方氏絕非是他這種平凡百姓所可以高攀得上。「我破例讓你跟著過來,就是要告訴你,稱稱自己的斤兩,別妄想高攀你要不起的鳳凰。」
爹地何必這樣損人,他不知道自己這種勢利的嘴臉很讓人討厭。
「爹……」
「不准開口!」他喝道。「你還杵在這裡做什麼,快跟北望進屋去。」有實際的戰果做為倚恃,方源說起話來更是大聲——不過奇怪?他幹麼忌憚獨孤漠。
方嫿腳釘原地,躊躇地望著嚴厲的父親,前方的別墅是間華麗的牢籠,她清楚這次再走進去,插翅再難飛。
「快進去。」方源再道。
「爹地……」她猛地咬住唇,勇敢抬起頭,毅然向她一向最畏懼的父親提出生平第一個要求。「我能不能先不回家,請求您再給我半個月時間休息,我跟北望哥承諾過,只要約定時間一到,我一定返回公司向您報到,然後專心學習,就請您通融答應我的請求好不好?」
「沒得商量。」方源一口否決,這孩子到現在還在作春秋大夢。「你快給我進屋去,否則爹地也會不客氣。」
「爹……」
「先進去吧!」獨孤漠出乎意料的開口阻止方嫿的抗爭行動。
「獨孤漠?」
他點點頭,悠然的目光裡閃爍著某種鄭重的承諾。「放心,再過幾天,我會讓你大大方方的走出這棟牢籠。」
「你說的是什麼鬼話?」方源弄不明白他打哪來的自信?竟敢以保護者自居。「你以為我會答應嫿兒成天做那些無聊事情嗎?」
「你會的!」獨孤漠不跟他爭,卻胸有成竹。
方源有些難堪,這個後生小輩居然用王者姿態睥睨他。「我不相信你能讓我改變主意。」
「那你就好好等待這結果出爐吧!」
「你……」
「方先生,我今天先把方嫿交給你,請你好好疼惜她,你有這樣女兒,該心滿意足了,別強求太多,告辭!」他拍了拍方嫿的肩,深沉的黑眸淡淡掃視默然不語的霍北望,才轉身離開。
「獨孤漠,你真的會來接我?」在他要踏出大門口時,方嫿突然放聲再問。
他步伐頓了頓,立刻又舉步邁開,就算先前有些惱悔自己為什麼要替方嫿擺平這樁干卿底事的無聊問題,讓自己莫名膛入一團渾水之中,此刻也會因為方嫿這聲充滿期待的呼喚,再一次許下相同的承諾。
且當自己瘋了吧!
無妨!
「是的,我會!你等我。」他撂下堅定的誓言,也把方嫿的惴惴給掃除殆盡。
他許下承諾了,他不會棄她不顧。方嫿興奮地放下心中大石,笑靨綻開。當喜上眉梢的她翩然轉身想進屋去時,不期然卻瞥見爹地跟北望哥的臉色好生難看。
「唔……」她怯怯地低下頭。慘了,她剛才胳臂往外彎的表現,可是讓家裡人的面子完全掛不在。
「不像話!」方源怒斥一聲,踏著重重的步伐踱進客廳。
「爹地……」她無奈的想解釋,可是方源怒氣沖沖不理她。
「嫿兒,你剛才實在太過分了,難怪董事長生氣。」霍北望圈住她的腰身,以保護人之姿想護送她上階梯。
方嫿眉宇擰起。
「北望哥,我自己可以走,不用你攙扶。」她不舒服的想榭掰開握住她腰際的大掌。她不習慣他靠近自己。
霍北望眉峰深蹙,卻是摟得更緊。「你是我最重要的寶貝,容不得一點閃失,再說北望哥也不是外人。」
「可是……」迎上他寡淡的臉龐,方嫿突然被一股陰鸞的壓力給箝住,再也說不出半個字,無法反抗的被他兜進客廳,方源審判的架式已經擺好妥當。
「哼!」方源腦門直冒火。
「爹地,您就別生氣,其實事情不是你以為的那種樣子。」方嫿向前安慰怒火沖天的父親,也乘機擺脫霍北望的掌握。
「要我不生氣也行,你得保證從現在開始都聽我的話,不准再寫什麼小說,要把全副的精神放在公事上面,並旦;你還要答應從今以後不再跟那個獨孤漠有任何牽扯。」
「您根本在為難我。」兩樣都是她最在乎的寶貝,她都割捨不下。
「為難?」方源拍桌站起,指著方嫿的鼻尖咆哮道。「你可知道那個男人的真正身份?」
她毫不遲疑的點頭。
「知道你還敢跟那種人攪和在一塊。」
「他是個好人。」她辯解。
「什麼好人,他是在作戲給你看。他早知道你是方氏的千金小姐,是我們方家唯一的繼承人,所以他故意親近你,想博得你的好感,讓個性單純的你喜歡上他,進而控制你的感情,然後就利用你,一步一步圖謀我們方氏企業的財產。」
她無奈。「您太多心了,獨孤漠不是這種人。」
「嫿兒,董事長的懷疑是有事實根據的,獨孤家族是出了名的狡猾毒辣之輩,一旦被他逮住機會,他就一定會把目標啃到屍骨無存才肯罷手,他們都是歹毒的吸血鬼,這點是毋庸置疑的。我知道你被他所迷惑,才會一直替他辯解,不過只要你肯花一點時間去商界打聽,你就會明白董事長和我所說的全是真話。」
「你們真的誤會他了,就算獨孤家族真如你們所形容的一樣恐怖,但獨孤漠絕對是個例外。」他怎麼可能會對她有所圖謀呢,從相遇開始,全是她自個兒巴住人家黏著不放,獨孤漠也是被她纏到束手無策,才答應暫時收留她,怎麼說都是她在打他的主意,是她圖謀人家才對。
「你真的中毒太深。」方源氣呼呼地!「算了,我也不跟你爭辯,反正不准你再跟獨孤漠見面,現在回你的房間去好好反省反省,過兩天就跟我到公司去學正經的工作。」
方嫿識相的不再還嘴,太清楚跟固執又專制的爹地是吵不出個共識來的,好在她還可以在家裡反省個一、兩天,就趁這兩日,趕緊追寫小說的進度,寫多少都算是成績。
她得趕快完成她的第一部著作。
他的俊美無儔不僅能夠輕易博敢女孩子的芳心,他寬闊的胸膛更是眾家女子奢望佔有的天堂;如果他能夠愛上她,她深信!她將會是全天底下最幸運的女孩子了,只是——
霍北望不請自來地闖進方嫿的閨房,站在書案前,一頁一頁翻閱書桌上那疊小說原稿——這就是方嫿所寫的小說,而隨著故事內容的發展,他的臉色也愈來愈難看。
怎麼會這樣?
方嫿怎麼可以寫出這樣的一篇故事來?
小說裡頭的男主角意指何人?
在他看來,故事裡頭的種種形容都像極了獨孤漠。
即便使用的並非本名,但只消翻看過幾頁,從劇情的發展走向,以及男女主角的邂逅模式,幾乎就是方嫿與獨孤漠認識及相處的翻版。
他愈看愈心驚!
怎麼會這樣?又怎麼可以這樣?原以為這丫頭只是找到一個暫時寄居的地方專心寫作,卻沒料到獨孤漠給她的震撼會是如此嚴重;如果這小說的男主角真在隱喻獨孤漠,那么女主角對他的崇拜與愛慕,是否也意味她情繫於他……
他怎麼可以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怎麼可以!他五指倏緊!
「北望哥?」剛沐浴完畢,方嫿一推開浴室門板,就是看到霍北望站在她的書桌前,低頭翻看她的作品。她驚詫得叫出聲!沒空理會濕漉漉的頭髮還沒有弄乾,拔腿衝過去就要搶下她的寶貝。「你怎麼可以沒經過我的同意就隨便翻看我的東西,這是很不禮貌的行為你知不知道——還我!」她跳起來搶,但霍北望俐落地閃過她撲來的小手。
「北望哥!」她錯愕看他。
霍北望幽幽轉冷,十足侵略地抬眼凝睇她。「這就是你的作品?」
「是呀!」他的模樣好詭異。
「這個故事是真實的?」霍北望厲眸愈來愈陰狠。
方嫿不答反道:「快還我。」她猝不及防地伸手再搶,霍北望卻又輕易閃開。
「告訴我這個故事裡頭的男女主角指的是什麼人?」他毫不放鬆的厲聲再問。
方嫿惱了。「故事就是故事,是我編造出來,沒有隱喻任何人,稿子還我。」
「不還,除非你老實承認這裡面的女主角其實是你的化身,而那個男主角則是隱喻獨孤漠,對不對?」
「胡說八道。」她嬌斥,可惜臉頰的紅暈卻讓她的否認顯得毫無說服力。
「我的懷疑是真的。」霍北望咬牙迸話,向來掛在臉上的斯文面具彷彿被揭開般,露出最原始的本性。
「北望哥……」方嫿大驚,連連後退,她從來不知道霍北望是這麼恐怖的人。
「你承不承認?」他步步進逼。
「我……」
「你說不說?」
「不關你事!」她抱著頭吼道。
霍北望被她的叫聲震醒,意識到自己方纔的行為太過嚇人,連忙收斂倏揚的情緒,恢復一貫的冷靜模樣。
「對不起,我太激動了,沒嚇著你吧!」他溫和的想靠近她。
她又退,忍住害怕,輕顫說道:「沒關係,只要你把稿子還給我就沒事了。」她心之所繫,容不得任何損傷。
「這稿子對你而言!很重要?」他玩味,目光又變得凌厲。
「當然。」她點頭如搗蒜。「這半本稿子可是我的心血,它不僅是個故事,它還記錄著我人生裡頭最重要的一段過程,萬一丟了、或者被毀了,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好。重寫嘛?不!我害怕我無法抓住當時的感動。」
她不打自招了。
霍北望不善地幽幽道:「換言之,這個故事取材於你真實的遭遇,而女主角對男主角的傾慕之意,也是你的心情寫照嘍!」
「嘎!」她彈起來,拚命搖頭否認。「你別看得這麼嚴重,還把這個故事當真,我其實是……」
「你不必解釋了。」這妮子向來不會撒謊,並且情緒都會完整地寫在臉龐上,要知道他認識她十年有餘了。「我瞭解,我統統都瞭解,你不必緊張,我會這麼問只是想要——」他冷冷盯著手上的稿紙。
「想要什麼?」
他弔詭地搖晃稿紙。「你把獨孤漠描敘得太過完美,他跟你筆下的人物其實是完全相反的。他只不過是個被獨孤家族轟出來的失敗者,並不像你所描寫的那般,是所謂的屠龍英雄,你太高估他。」
「不管他是不是,北望哥,麻煩你先把稿子還給我好不好?」
「聽我把話說完。」
「北……」
「聽我說!」
「哦。」稿子在他手上,她不得不暫時委屈。
「嫿兒,北望哥不會騙你,那傢伙不過空長一副好相貌,骨子底其實沒一點本領,他只是用他的外表迷惑你,讓你以為他是個絕妙人物,他這位空心大佬會如此處心積慮,全是為了想從你身上撈些好處。」
她水眸溜地又一轉。
「你亂說。」方嫿出人意表地跳過去想奪回稿子。
「我說的是事實,不信的話找拿證據給你看。」霍北望卻輕輕鬆鬆的又再度閃過她的小手。「嫿兒……」
「拜託你還我。」她全部心思只放在那疊稿紙上。
「我不會還。」
「北望哥?」她一驚。
他陰陰笑了。「並且,我還要把你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徹底從你腦袋裡拔除掉。嫿兒,以後不許你做白日夢、或者碰槁紙。」嘶——
「北望哥……」她尖叫!「不要哇!你不要撕去我的心血……不要啊……」方嫿瘋狂的衝前去搶,但霍北望仗著身高,一舉高手臂,就輕輕鬆鬆的撕掉那五萬多字的作品,一張一張的猛撕,撕成細細的一片一片,從頂上撒下,淋在她的身上。
她的夢、她的故事……就這麼被毀了,疼痛的滋味瀰漫胸臆,她連彎下腰去撿的力氣都沒有。
「不要……」她只能站在原地看著心血被毀盡。
霍北望撕完後,走過去,按住她的肩道:「嫿兒,醒過來,你該懷抱的,是更遠大的目標,寫這種無病呻吟的東西,是在辱沒你。」
沒了……
「嫿兒。」盡情撕掉那疊礙眼的東西後,霍北望的笑臉顯得那般得意,捧住她防精緻臉蛋,他安慰她。「不要露出這種失魂落魄的表情來,這種東西對你我而言一點都不重要,撕了它才好,這樣你才可以把全副精神放在正事上。」
她僵直的身體一退,她討厭被他觸摸到的感覺。
「別碰我。」她抗拒著。
「為什麼?」他卻轉而環住她的柔腰,要讓她的嬌軀依附過來。
「霍北望!」他怎能這麼大膽。
「嫿兒。」他一驚!她從來沒有連名帶姓喊過他,這是頭一回。「我知道你現在很生氣,但我所做的這一切全都是為了你好,就算不是我出手,董事長也一樣會這麼做,你不要把氣出在我身上。」他扮無辜。
他說得也沒錯,只不過!
「我不怨你,但請你放開我。」他的接近比她的小說被毀掉還要來得難受許多,她討厭極了。而獨孤漠接近她時,她就不會產生這種噁心的感覺。
霍北望只得放手,不過臉上依舊漾著一抹討好的笑。「嫿兒,請你原諒我吧!我也是責任在身。」
她退到離他最遠的地方去。「夠了,我好累,不想再跟你說話,麻煩北望哥出去。」
「好,我出去,我不打擾你休息。」今天先到此為止。「不過明天一早請準時起床,你必須執行董事長的命令。」
她暗暗歎息,疲憊應聲。「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