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車子開回宋憶齡家的巷子口,遠遠就見一群人集結在馬路邊,個個都是一副由夢中被驚醒的恐懼模樣;大伙七嘴八舌、議論紛紛,話題全繞著方纔的地震。
宋憶齡的視線掃過一張張臉,但並沒見到自己家人混在鄰居群中,一顆心不自禁地慌亂起來——
大體上看來,剛剛的震度並沒對這附近造成什麼傷害或損失,那爸媽弟妹全跑哪去了呢?出於本能的,她奮不顧身地邊喊著親人邊往家裡沖——
「媽咪?爸?……」
「憶齡!」
她動作快得令邵宗賢來不及阻止,只能趕緊追上前去。
進到屋裡,一片靜悄悄,宋憶齡打亮燈,一間間房搜尋,才發現……他們竟然都處於熟睡狀態!
很明顯的,剛才的天搖地動,並沒將他們由夢境給晃醒,對於家人的後知後覺,宋憶齡委實捏了把冷汗,沒有信仰的她竟也衷心感謝起老天讓這個家安然無恙。
「幸好,一切無恙。」邵宗賢摟抱她的雙肩。
「嗯。」安心之後,她的四肢竟然一陣發軟,只得將重量依靠在他身上。
「不過這樣是很危險的,要是有什麼意外狀況,他們根本來不及避難。」
「我也很傷腦筋,我們家的人警覺性一向不怎麼樣。」
「為了以防萬一,要不要將他們給叫醒?」
宋憶齡考慮一會,點點頭。
「也好。」這條巷子的居民幾乎全跑到外頭去了,就他們有膽子睡得這麼沉,等等會不會再晃可不敢保證,但人清醒著才好準備面對不可預知的餘震侵襲。
一一喚醒大伙,他們個個睡眼惺忪,還搞不太清楚狀況地埋怨著宋憶齡打斷他們的美夢。「鄰居們全跑到屋外避震去了,就只有我們家一個個睡得這麼死!」宋憶齡既憂且氣地開罵。
「大驚小怪!不過就是晃了幾下嘛,瞧大伙這會兒不都還好好的?」弟弟小智咕噥。
「就是說咩。」妹妹小怡打了個呵欠,又往房裡走。「我要繼續睡去了,明天還得上課呢。」「咦?等等!」宋母的聲音突然高了幾度,走到宋憶齡身邊指著家中唯一一位陌生人的鼻子問:「你是誰?」
「他是我朋友,媽咪。」
「伯母,還有各位好,我叫邵宗賢,剛剛憶齡是跟我在一起的。」終於被注意到了的邵宗賢有禮地向宋憶齡家人問候。
「邵宗賢?我怎麼從來沒聽說過你?」
「媽咪!我沒必要每個朋友都得先向你報備吧?」宋憶齡有些慌了手腳,讓邵宗賢在這種情況下與家人見面實在是她始料未及。
「是朋友,還是男朋友?」妹妹踅了回來,尖銳地質詢。
宋憶齡一時語結。
該回答哪一個?朋友?還是男朋友?前者的界限他倆早已跨越,而後者……一旦承認,事情就不再這麼簡單便能打住,反而會有一堆問題接踵而至,其中一部分來自她的家人……
「事實上,我已經向憶齡求過婚了。」邵宗賢一臉誠懇真摯地代為回答。
「求婚?」
除了宋憶齡外,其餘宋家人瞠目結舌地異口同聲。
「你怎麼回答?」宋父衝到了寶貝女兒面前緊張地問。
「我……」
「她答應了?」宋母知道問女兒問不出什麼名堂來,直接找這男的可能還比較快獲得答案。「沒有。」邵宗賢一臉遺憾,但並不放棄。
「你們怎麼認識的?」
「上網。」
「認識多久?」
「半年多了。」
「你住哪?做什麼的?」
「我住台北,是個工程師,這兩天剛好出差到高雄來。」
「家裡有些什麼人?」宋母一副身家調查模樣,盤問著人家祖宗十八代。
「父母和一個妹妹。」邵宗賢始終微笑著有問必答。
「媽咪!」宋憶齡卻聽不下去,忙不迭喝止。
「我關心一下有什麼不對?」宋母理直氣壯,沒住口的打算。
「伯母沒錯。」邵宗賢笑著應和,並以眼神暗示宋憶齡,沒關係。
「我姊的事情你全都瞭解嗎?」護姊心切的小怡也站到母親身邊來幫著問。
「該瞭解的應是都瞭解了。」邵宗賢不知她指的是什麼,只能給個模稜兩可的回答。
「小怡。」宋憶齡出聲制止妹妹往下說。
對於此刻的狀況,她沒有絲毫心裡準備,一切發展得過於唐突,就怕她還沒坦白的事倒讓家人給說溜了嘴。
「那麼你能心無芥蒂地全數接受?」小怡才不受姊姊的嚇阻。
邵宗賢的答案尚未脫口,毫無預警的,又是一陣天搖地動,重量、體積較為輕小的傢具物品,全像被裝了發條似的上下左右跳動,連天花板上的水晶燈都像隨時可能砸下來,嚇得宋憶齡頻頻尖叫。
「先不談這些,房子晃得挺厲害的,大家先到外面避避好嗎?空曠的場地比較安全些。」他真誠地對宋憶齡的家人說。
「嗯,走吧。」一家之主率先離開屋內,大伙立即尾隨。
邵宗賢不忘體貼地摟著如驚弓之鳥的宋憶齡往外走;而此舉,宋母悄悄地看在眼裡。
至於邵宗賢,他也發現到了,由宋憶齡家人對她的交友情形如此緊張且謹慎的態度來看,她曾向他提及的「過去」或許沒他想像中單純。
她到底曾發生過什麼事?
但願,她的坦白不會讓他等太久……
在台灣而言,百年難得一見的強震,震垮了許多人的家園,也震碎了許多人的心……
這次的震央在南投集集,是個非常美麗的地方,由於事發突然,且在凌晨時分,許多人都還沉浸在夢鄉,當房屋倒塌時,壓根措手不及,就這麼糊里糊塗地被帶走……
山移地裂、風雲變色,一夕之間,美麗的城鎮竟形同廢墟,令人觸目驚心!
台灣只是個小島,根本無力承受那麼大的撼動,震央之外,也是災情慘重。
看著媒體夜以繼日不間斷地報導關於災區的情形,那場景簡直就像是戰爭——
因為生活在安定的國度,所以當新聞播報他國的戰亂時,對宋憶齡而言,那只是一則新聞罷了,但沒有想到在她生活週遭竟也會發生這樣教人痛徹心扉的生離死別……來自地底的怒吼,宛如世界末日,而遭殃的其實不只有台灣,莫非是大自然已經對人類忍無可忍了?
隨著時間的流逝,救援行動漸漸改為搜救,被埋在土礫堆中的確實人數其實很難百分之百地確定,數字只是個統計出來的「應該」。
也許是那樣的感同身受太過強烈,一時間,人人將所謂「同胞愛」發揮得淋漓盡致,甚至,連種族、血統都不再重要,真的就像個世界村,所有人攜手相連、齊心協力要共同度過這個難關。
然,就定義而言,「人性」指的到底是好或壞?
一場災難,使人性中溫暖善良的一面展露無遺,相對的,另外那自私貪婪的一面卻也無所遁形……
那夜,認為應該不會再有強烈的餘震發生後,整條巷弄的居民便紛紛回到屋內,畢竟隔天不是假日,該上班上學的還是得去,不養足精神不行。
稍後邵宗賢原打算找家旅館休息一下就開車北上,但母親竟出人意外地留他暫住一宿,而其他人也沒反對,只默默地各自回房。
如此看來,她的家人似乎是接受他了對嗎?呵,這急轉直上的情勢,她還真有些消化不良。「宗賢?」這是宋憶齡第一次主動打電話給他,這些天他不方便上網,兩人只好以電話聯繫。
因為這次地震而嚴重受創的不只有建築物、道路、土地等等,連電力也大受影響,高壓電塔的倒塌造成南電無法北送,不得不對北部地區施行分區限電。
「憶齡?發生什麼事了嗎?」邵宗賢的聲音顯得憂心忡忡。
「沒有啊,沒發生什麼,為何這麼問?」宋憶齡被他給嚇了一跳。
「沒事就好,因為我第一次接到你打來的電話,還以為怎麼了。」
「喔!非得有事才能打給你呀?」
「你明知我不是這個意思。」邵宗賢趕忙澄清。
「呵,開個玩笑啦,我只是要告訴你,照這情形,中秋節我不上去了。」
唉,以往的中秋是月圓人團圓;今年中秋則很遺憾的,月圓依舊,但許多家庭卻因此次震災而天人永隔,再也難以團圓了。
「嗯,另外再找個機會好了,中部道路坍成那樣,太危險了,你來,我也不放心。」
「那如果你有和其他人聯絡的話,就幫我說一聲吧。」
「OK。對了,有件事我一直想問問你,但勇氣不足……」他忽地支支吾吾。
「什麼事?」
「你爸媽……對我印象如何?有說我什麼嗎?」他的問題像是瞬間往她心底注入一股暖流——他會那麼在意她家人對他的看法,不正代表著他很重視她?「他們沒說什麼,但我想他們對你的印象是很不錯的。」
「真的?那對於我們兩個人的事,他們就是不反對了?」
「這個嘛……」她偷笑著,故意吊他胃口。
「怎樣?」他緊張且急躁地追問。
「應該是吧。」
「你真壞!害我的心像搭了一趟雲霄飛車!」他佯怒道。
「呵呵……這個嘛——」門外忽傳母親的叫喚聲,宋憶齡於是為談話作結:「宗賢,我媽咪大概有什麼事找我,就這樣了,改天再聊。」
「那你快去,但先啵一下。」
「啵——」一記響亮的啵,沒等他的回應,她便掛上話筒,趕緊去開門。「什麼事?」
「楊家的人找你。」
「誰呀?楊啟猶?」為何媽咪的神色看來如此凝重?
「出去就知道。」
隨母親進到客廳,令宋憶齡萬萬想不到的,坐在沙發裡的人竟然是楊啟猶的母親與弟弟!是錯覺嗎?為何他們兩人的神情竟與母親相同?
「你們怎麼會來?發生什麼事了?漢漢呢?」宋憶齡反射性地以為是孩子出了事。
「他好好的在家裡,只是今天來找你不太方便帶著他。」楊啟猶的弟弟答道。
而楊母的眼眶已忍不住地發紅,裡頭泛著一絲淚光。
「到底什麼事?」
「不管你怎麼想,我們只是覺得這件事無論如何都該讓你知道一下……地震的前一天,我哥剛好到台中出差。」
「台中?」聽到這,宋憶齡對他接下來的話已有一股不祥的預感。
「很不幸的,他住的那家旅館在當天晚上也因承受不了強烈的震盪而倒塌了,他……沒來得及逃出來……今天……我們收到警方的通知……救難人員找到了……他的屍體……並從他皮包裡的身份證……確定了他的身份……」說到後來,他也哽咽得幾乎難以成語。
宛若青天霹靂!宋憶齡整個人霎時僵住——
「憶齡……」宋母站到她身後擁緊她,給予無言的撫慰。
「地震當天……我的一顆心就惶惶……難安……但我一直安慰自己……說啟猶不會有事……他一定會逃過這一劫……我一直在等他的電話……沒想到……沒想到等到的居然是……這樣的消息……」楊母的嗓音悲慟瘖啞,語畢泣不成聲。
宋憶齡覺得體內似乎有什麼東西被瞬間掏空了,她想說些什麼,但喉嚨艱澀地發不出一絲聲音;她感覺到眼淚就要奪眶而出,然而淚水並沒有滑落她的臉頰,她的腦子錯綜複雜,可是下一秒鐘卻變成空白一片——
她的每一個細胞、每一條思路,好像就這麼停掉了,週遭接著發生些什麼,她再無感覺……
「邵宗賢嗎?我是憶齡的媽。」
突然接到這通電話,邵宗賢有說不出的驚訝。
「請問伯母有什麼事?」
「你有辦法找個理由到高雄來嗎?」她是從宋憶齡的電話簿裡找到這號碼的。
「是不是憶齡怎麼了?」他的聲調立即變得驚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