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陶雲揚壓根兒沒料到自己居然這麼蠢,從台上跳下來時沒量好距離,栽了個跟頭,陷入昏迷,被人送進醫院,擔心他有腦震盪,堅持要醫生幫他做腦部精密掃瞄,一連串的醫療行為直到他醒來都還沒結束。
「你問夠了沒?我就說我只是覺得後腦勺有腫塊,我不住院。」他憤怒的看著醫生,發現有些眼熟。
啊!他想起來了。
「看樣子你想起來了。你這次送進醫院的規模跟上次不同。」醫生邊寫病歷,邊推了推眼鏡,還不忘看琳恩一眼。上次那位冷臉小姐比較隨便,這次是棕髮尤物。
「雲,現在不能離開,樓下都是SNG車。」琳恩聽不懂中文,但她問過隨行的主管,他們正在設法驅散媒體記者。
「一群該死的吸血鬼!琳恩,你也累了,先回飯店休息吧!」陶雲揚揉了揉太陽穴,躺回病床上,任由醫生檢查。
「我可以在這裡陪你。」
「不用了,你語言不通,留在這裡幫不上忙,先回去養足精神比較重要。」陶雲揚斷然拒絕,他有些事想問趙協理。
「可是……」
陶雲揚板起臉孔,「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琳恩悻悻然的離開。
醫生搖了搖頭,「人長得帥,到哪裡都吃香。」
陶雲揚睨了醫生一眼,然後看向護士,「可以幫我到外面找一位趙協理,請他進來嗎?」
年輕護士羞紅了臉,點了點頭,跑出病房。
「小子,我來回看這麼多個,還是上次接你出院那位姑娘順眼,你可別有了新貨忘舊人。」醫生暗喻。
「什麼新舊?她是我的最愛,有名有姓,曾景祥。」陶雲揚中文造詣不佳,當然不懂醫生的意思,覺得他很沒禮貌,居然說人舊,只聽過衣服和車子會變舊,還沒聽過人用舊來形容。曾景祥推開門,剛好聽見他說的話。
陶雲揚以為是趙協理,「趙協理,你……祥祥!」沒想到出現在眼前的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兒。
趙協理明明說他陷入昏迷,所以她想進來看看,卻聽到令她揪心的話……面對他清澈如水的眸子,再加上身份揭露,原本以為他是一介漁夫,以學經歷來說,她是委屈了,所以她以愛為名可以博得他的原諒,至少原諒之前的錯待,結果事實並非如此,她向來自傲的條件,相較於他,簡直是雲泥之別。
這些再次印證出自己的醜陋,曾景祥往後退,轉身想離開。
「不要走!」陶雲揚想要挽留她,大腿卻被棉被纏住,同時絆住跨出去的腳步,他整個人從床上跌下來,額頭撞到地上,痛得他哀號出聲。
她聽到聲響,奔回床邊,扶起他,「你怎麼老是冒冒失失的,這麼不小心!很痛嗎?」
他的額頭紅腫一片,她小心的呵著氣。看他疼痛難耐的表情,她的眼眶也忍不住泛紅。「笨蛋!」她讓他在床沿坐下。
「好暈。」陶雲揚藉機抓住她的手,確定她跑不了。「你不要走!」
「這下天才該不會摔成白癡了吧?」醫生故意這麼問。
「閉嘴!醫者父母心,這種話是你該說的嗎?你還不快幫他檢查。」曾景祥怒瞪了醫生一眼。「如果他有什麼意外,我會找律師告到醫院關門。」
「怎麼每個病人的家屬都喜歡說這句?」醫生咕噥著。「只是額頭腫個包,沒什麼關係啦!」
「你這算什麼醫生……」曾景祥才想發威,卻被他緊緊的摟住。
「你不要走,我有事要跟你說,你聽我解釋。」
「你先讓醫生檢查,有話等一會兒再說。」
「不行,你會逃掉,我們先談。」忍著頭暈,他堅持不放手。
醫生連忙離開,讓他們獨處。
「你想說什麼?」疼痛讓他的眼眶泛起水霧,更顯楚楚可憐,其實該傷心難過的是她才對,這種角色錯置的情況讓她想笑。
「我沒有騙你,一切就這樣陰錯陽差,到後來我想自首也不知道從何說起。我可以去學捕魚,你知道我很擅長學習……」
曾景祥搗住他的嘴巴,「胡說八道什麼?我有怪你嗎?其實我早該察覺不對勁,漁夫怎麼可能對這項產業這麼熟悉,更別提林協理對你讚譽有加,還推薦你認識工研院的人,是我自視過高。」
「所以你原諒我了?」
「哪有什麼原諒不原諒的!」她露出淡淡的笑容。「我去請醫生進來,幫你檢查。」
「你不能走!」陶雲揚敏感的從她的笑容中察覺她的異狀,知道她口是心非。
「我只是去找醫生。」
「我沒事。如果你離開,我情願變白癡,也不檢查。」他鼓起腮幫子。
她明明心煩,卻因為他的模樣忍不住笑出聲,無法克制自己的在他的臉頰印下一吻?
「別任性。」
他緩緩的鬆開手,「你不能走遠喔!」
「不會,我不會走遠。」曾景祥來到門外,看見醫生就站在門口等候。一樣的場景,一樣的人物,一切彷彿才發生,心境卻老了很多。也好,哪裡開始,就哪裡結束,這是最好的結局。
冰封大地,一片蕭瑟的銀色世界,這就是最靠近北極大陸的景色,曾景祥不明白自己發什麼瘋,明明已經知道他不是漁夫,明明知道不可能有未來,卻義無反顧的按照原訂計劃,搭上前往阿姆斯特丹的飛機,再轉挪威,接著搭乘火車,車上有一半的空間是載運貨物,而貨物中鐵定有醃製肉品,發出的特有酸氣讓她幾乎醒來就吐。
她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現在一定很狼狽,甚至開始覺得自己浸泡在嘔吐物中,渾身帶著酸味。
她好難過,委屈的淚水滑過冰冷的顏骨,覺得自己根本是犯賤,大老遠跑來這兒看他居住的地方又怎樣?她一身的市儈氣息,不可能淨化,偏偏要自討苦吃。
反正她這輩子就是想看一次北極光……笨蛋、白癡,曾景祥,你到底想騙誰?北極光?如果不是遇上他,她壓根兒沒想過造訪這麼偏遠的地方。
「小姐,你還好吧?」鄰座的紅髮年輕人擔心的詢問。
她特殊的東方臉孔在這個地方十分突出,尤其她的臉色蒼白,一副隨時可能暈厥過去的柔弱模樣,和高壯健美的基摩婦女截然不同。
「只要這輛該死的巴士不要再搖晃,我就會好一點。」她以流利的英文回答,酸氣溢上喉嚨,她好不容易才壓下去。
「我的名字是弗朗克,奧地利人。你呢?」他的笑聲十分爽朗。
「台灣人,曾景祥。」聊天可以轉移她的注意力。
「你一個女生探訪北極,真的很有勇氣。」
「這股勇氣還不足以揚名立萬,我卻有可能賠上生命,看樣子不值得。」
「如果有幸看見北極光,那麼一切都值得了。剎那間的美麗,是一輩子要看一次的美景。」弗朗克神情嚮往的說。
「所以你已經把好幾輩子的美景都看完了?」曾景祥慧黠的反問。
弗朗克欣賞她敏捷的反應,笑說:「我在哈默費斯特的實驗室工作,現在正要回去。」陶雲揚的實驗室也在哈默費斯特,她可以默背出地址和電話號碼,卻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去拜訪。
「這個地址好熟……啊!是實驗室的地址,你是怎麼知道的?」弗朗克驚訝的問。
曾景祥這才知道自己在無意識的狀態下,居然把記在心底的地址背了出來。
「真巧!剛好有認識的朋友也在那裡工作。」
「誰?說不定我認識。」弗朗克十分高興遇到可以聊天的對象,尤其又是纖柔美麗的女人,她有一股很神秘的氣質,臉龐粉嫩嬌柔,完全看不出年齡。
「我跟他只有一面之緣,也談不上熟。」不想有太多的接觸,她怕會難過。
「我們實驗室裡有來自世界各國的人,唯一的東方人是雲,雖然他是東方臉孔,卻是個混血兒,所以和你也不太一樣。」
雲!原來他的同事這麼喊他。手指末端十分冰冷,她知道自己有點失溫,來到這裡才發現原來她的體力這麼差。
突然,車子緊急煞車,咒罵聲此起彼落。曾景祥緊抓著扶手,感覺頭暈腦脹,全身虛軟,連站起身探究發生什麼事的力氣都沒有,只是緩緩合上眼,藉機休息一會兒。
「雲,你怎麼……你特地來接我嗎?我不是故意沒搭上飛機,就差幾分鐘。」
弗朗克好興奮,沒料到會看見他崇拜的偶像。
雲?不可能!他怎麼可能知道她在這裡?對,他是來接弗朗克……她不敢睜開眼,收斂下巴,期望外套的毛帽有蓋住臉孔。
陶雲揚一上車,沒理會弗朗克,看著臉色蒼白、雙唇顫抖的人兒,她甚至沒有睜開眼,於是蹲下身,輕觸她的臉蛋。
好冰!她睜開眼睛,看進一雙黝黑溫暖的眸子。
「這場躲貓貓我贏了!而你這小騙子,明明說不會走遠,居然跑到這麼遠的地方,讓我找得好辛苦。」他親了下她的臉蛋,將她緊緊的擁入懷裡。
「你……找我做什麼?」曾景祥眼眶泛紅,哽咽的開口,「我配不上你!」
「配不上的評論標準是什麼?在我的心底,你是最好的。」
淚水滑落她的臉頰,「你明知道我的意思。」
「你覺得自己迎合社會利益的角度來評論我是錯的,所以在知道我的身份後,開始躲著我。可是你知道我的身份的那天,是你最後的任職日,而且你已經決定要來哈默費斯特,對嗎?」陶雲揚抹去她的淚水,擔心濕氣會帶來更多寒意。相處這麼久,他不曾看她落淚,這淚水讓他心疼。
他輕吻她的眼睫,試圖平息她激動的情緒。
「你……你怎麼……」體力和精神都瀕臨崩潰邊緣,她的意識有些渙散。
「鄭總裁告訴我的,你該知道,我跟瑞曾有同窗之誼,甚至結成死黨。」
「我……我好難過。」她陷入黑暗中。
「祥?祥?」陶雲揚嚇壞了,不明白她怎麼會突然暈倒。
弗朗克連忙制止他搖晃曾景祥,「她一上車就又吐又落淚,應該是暈車導致的體力透支。」
陶雲揚檢查她的脈博,確定一切都正常後,連忙抱著她衝下車,疾步走向一旁等候的直升機。
「馬上到醫院!」
弗朗克提著行李,才要跟著下車,直升機已經升空了。
這……他也想搭舒服的直升機啊!
陶雲揚將曾景祥送進醫院,在檢查的過程中,他一直握著她的手。「怎麼了?她到底是怎麼回事?」
「應該是長途旅程勞累,導致體力透支。」
「她平常身體很好,也有做運動的習慣。」陶雲揚很擔心,她時常搭乘飛機到世界各地出差,精力旺盛,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
「懷孕的女性本來就不該長途跋涉。」醫生簡短的回答。
「懷孕?」他一時之間呆愣住了。
准爸爸的反應千奇百怪,醫生早就見怪不怪,轉身交代護士,要她將注意事項告訴准爸爸。
小寶寶?他和祥有小寶寶……一個會像她的娃娃……
「這是哪裡?」曾景祥睜開眼,溫暖、明亮是第一個感覺。眼前佇立的陶雲揚四肢僵硬,發生什麼事了嗎?她覺得自己好像睡了一覺,卻沒忘記睡前發生的事。
他追來了!從台灣追到哈默費斯特,但這裡是哪裡?她想坐起身,卻發現自己渾身無力。
「你在做什麼?」陶雲揚嚇出一身冷汗,趕緊抱住她。
「你怎麼了?你也不舒服嗎?」曾景祥看見點滴架,角落有精密的儀器,知道這裡是醫院。怎麼他們跟醫院似乎特別有緣?
「嫁給我!嫁給我!明天我馬上去找教堂,你接受基督教儀式嗎?還是我要準備什麼?」他的眼神狂亂,話語毫無章法。
「醫生說……我只剩一個月的壽命?」她不得不往壞的方向思考。
「呸呸呸,不准你詛咒自己。醫生說,我們再八個月後要當爹地和媽咪了。」
媽咪?她顫抖的手輕撫著腹部,「我……我不知道!我一點感覺都沒有。」
「嫁給我,好不好?讓我一輩子守著你這個大寶貝,和我們共同擁有的小寶貝。」他將她圈入懷裡,緊緊的,捉住的這個小人兒是他的幸福。
她將擁有一名長相酷似他的天使,溫柔的撫著肚子,這一切就像夢。
「我……不要!」
八個月後
曾景祥身穿雪白柔軟的孕婦裝,四肢依然纖細,行動自如,一點也不顯得臃腫,加上窈窕的背影,根本不像孕婦。透著店面的玻璃看著自己,她不得不承認老一輩的智慧,懷女寶寶確實會讓媽媽變漂亮。
「真不公平,想我當初懷孕時,醜得像擱淺的胖鯨魚,怎麼你就完全沒有?」
白淨蓮嫉妒的瞪著曾景祥。
「祥姊變得好漂亮,難怪陶這麼著急。」
「你還不打算嫁嗎?真要等寶寶出生?」白淨蓮現在閒著當貴婦,前幾天隨著丈夫到法國,隨即趁他不注意,溜到奧斯陸。悶死了!那傢伙一天到晚開會,還硬要她陪在身邊,他不嫌煩,她都覺得悶。
曾景祥把玩著牛奶杯,「你和娃娃的求婚回憶都很美,但是那傢伙,遲鈍也就算了,居然把醫院當做定情場所,我不能接受這種三番兩次的行為,一點都不浪漫。」
「我以為你是個講求實際的人。」白淨蓮打趣的說。其實她早就猜出來了。
「祥姊,你喜歡什麼樣的求婚場合?」敏淑娃受人之托,此次任務就是打探出她的結婚條件。
「我也不會形容,但至少要讓我有難忘的回憶。這輩子我只打算嫁這一次。」
高難度!敏淑娃可以想像陶雲揚皺著眉頭的表情。「你的想像呢?你總有想像過吧?」
「我希望可以找出我們生活中曾有的片段,就算是小小的人事物也可以讓感動延伸。」啊!小寶寶開始動了,看樣子她也感受到媽咪的快樂。好吧!她承認自己只是希望延長這段追求的時間,她喜歡讓人捧在手掌心的感覺,尤其愛看他傷腦筋的模樣。或許懷孕的女人個性丕變,等她生完小寶寶就好了。
這些,就是她們的女人對話。敏淑娃一五一十的告訴陶雲揚。
果然,他緊蹙眉頭,「生活的片段?」
啊!豁然開朗,他想到要送什麼了,連忙上網搜尋。
「你在找什麼?」敏淑娃好奇的觀看,這是手工娃娃的製作網站。他要送娃娃?可是祥姊對玩偶這類東西沒有偏愛啊!他們共同的回憶究竟是什麼呢?
一個月後
陶雲揚露出神秘的笑容,捧著圓形的紅色小禮盒。「這個送你,我的求婚禮物。」
「你已經送我很多東西,不要再亂花錢。」嘴巴這麼說,曾景祥白嫩的小手拉開緞帶。
謎底揭曉,是一個丑貓玩偶。
她漲紅了臉,「你……你這個大笨蛋!」
這種東西……要她怎麼跟孩子解釋它的紀念由來?
「為什麼生氣?你不是說要有紀念性?這玩偶我是找德國Steiff做的,我覺得作工很精細啊!」他的想法真是異於常人,但轉念一想,或許正因為如此,所以她才會愛上他。好吧!她承認這個丑貓玩偶的觸感很棒。
「你有想過,如果孩子問起關於這個玩偶的故事,我們要怎麼解釋嗎?」她決定將難題丟給他。
故事?陶雲揚恍然大悟。該怎麼說?可以回答因為這玩偶才有你的存在嗎?當然不行!否則第一個宰了他的就是景祥。
「一定要有故事嗎?不可以說你或者我喜歡玩偶嗎?」
曾景祥睨了他一眼,「你好好的想一個故事,等我認可的那天,就是我們舉行婚禮的日子。不准你找別人問,你要自己想。」
這……他抓了抓頭髮。從小他就不愛看童話故事,總覺得既無趣又幼稚,世界上哪有這麼多公主?他六歲就會提出這樣的疑問,現在卻要他編一個故事,簡直是……
「好,我會在你生寶寶前想一個故事給你。」
尾聲
「……醜貓吉吉在好心主人的幫助下,不但回復原來的容貌,它的毛髮也變得光亮柔軟,它的眼睛是璀璨的琉璃珠,而這些都是主人感謝吉吉擔任求愛傳遞者,決定給它的鼓勵。」美麗的小女孩抱著醜貓玩偶,紅艷的小嘴咬著小手指,微偏著頭,看著親愛的媽咪。
「所以醜貓是媽咪和爹地的介紹人?」
「對啊!這是秘密,小吉吉不能告訴爹地。」
「為什麼?」小女孩一臉困惑。她很喜歡爹地耶!而且丑貓也叫吉吉,和她的小名一樣,這件事她想跟爹地分享。
「因為它是醜貓,但你是爹地心目中最美麗的小公主,你想讓爹地把醜和你聯想在一起嗎?」小女孩只有三歲,但對美麗很有自己的看法。醜?不行,她不喜歡!好吧!這就當成她和媽咪的秘密。書房裡,陶雲揚參考最新出版的童書,只要有關貓的,他全部買回來翻閱。
故事、故事……已經三年了,他還是想不出來,倒是老婆最近又懷孕,想到這裡,他不禁露出傻笑。
不行,他不能再分心,要趕快想出一個可以讓祥祥認可的故事。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