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Special.04 浮世
在威尼斯已經是第三天。
這三天來兩人就像普通遊客一樣在這座著名的水城中四處遊覽。昆吉塔家族的追兵至今都沒有出現，但沢田確定他們一定會追過來，也許現在就躲在某個角落中監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此時兩人剛吃過午飯，乘著貢朵拉在大大小小的河道間穿梭。兩岸用石頭砌築的建築將高低錯落的陰影投入河面，間或有陽光跳躍著照在身上，打的人懶洋洋。
本鄉坐在船尾打了個呵欠，手裡拿著相機放到眼前，不時對準看中的景色按下快門。取景器中的畫面轉了一圈，最後落在船頭正站著和船夫閒聊的青年身上。
他穿著最普通不過的格子襯衫和休閒長褲，臉上帶著歡快的笑容，就連她都要忍不住以為對方確實是個和朋友一起來威尼斯旅遊的大學生。
沢田的義大利語已經熟練到和當地人都沒什麼差別，船夫大概以為他是剛來義大利的留學生，熱情地向他介紹著威尼斯的奇聞軼事。沢田倒也聽得津津有味，還不時感興趣地問上幾句。
陽光將他的表情暈染得異常柔和，仿佛只是這樣看著就會覺得渾身都充滿了暖意。本鄉透過取景器看著對方，心裡不知不覺竟湧出一股酸澀的甜蜜。
他們有八年沒見，重新相遇半年後的現在，這樣單獨在一起應該還是第一次吧。
她一眨不眨凝視著沢田綱吉的笑容，忽然間想到少年時期和這個人在一起的畫面。那時候他的笑容也是這樣，也許會稍微再帶上那麼點羞澀靦腆，但其中的光芒依舊燦爛如昔。
這樣看著他，就會想到自己，想到這個面目全非的自己。
究竟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有時候也會這樣問，可不管她怎麼努力思考，都得不到答案。
曾經的自己大概早就死去了，現在留下的不過是個為了活下去而活下去的軀殼罷了。沒有願望沒有夢想，只是徒勞地沿著別人為她設想好的道路前進，告訴自己那才是最適合自己的未來。
她已經沒有想要追尋的東西，因為要追尋的東西早在她能得到之前就失去了。
手指一顫，快門被接連按下。本鄉自己也被嚇了一跳，急忙將相機從青年身上移開，裝作不經意地繼續拍攝沿途風景。
沢田聞聲回頭看了眼，本鄉正低頭察看著剛拍好的照片，陽光下她的身影似真似幻，微風拂過，那頭淺金色的長髮迎風揚起，露出底下略顯蒼白的側臉，還有那雙仿佛帶著無機質光芒的碧眸。
他有點想不起來年少時的本鄉玖綠是不是也是這個樣子，但印象中至少應該更活潑一點，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沉默寡言。當初她的笑容也要更加真實，是少女嬌俏的模樣。
當時她突然離開並盛，之後的八年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呢？為什麼最後她會成為彭格列門外顧問的一員呢？
也許他的父親沢田家光會知道原因，但他並不認為對方會如實告訴自己，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潛意識在害怕著得到答案。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本鄉玖綠的那八年一定不是什麼美好的回憶。
正這麼想著，肩上冷不防被人重重一拍，船夫先生一邊搖槳，一邊湊過來沖他眨眨眼，放聲大笑道：「哈哈還說那不是女朋友！小夥子，你可不要小看我們過來人啊！」
沢田渾身一僵，緊接著就羞得滿臉通紅：「真的不是啊！只是同伴啦！」
船夫一臉「我才不相信」的表情，說著回頭繼續划船：「小夥子啊，看你的表情我就知道了，不要不承認。」他的聲音較之剛才的揶揄略顯嚴肅，也要正經得多，「現在不抓緊，等到後悔就來不及了~」
沢田苦笑起來，沒有答話。
他對那個人的感情怎麼會是喜歡呢？他已經有了京子這個女朋友，也很快就會訂婚，他是懂得「喜歡」這份心情的。
那一定是他對京子所懷抱的感情，而不是看著本鄉時既難過又高興的感覺。既想靠近，又因為害怕而止步，如果這才是喜歡，那該是多麼痛苦的一件事情？
幸好這個話題沒再繼續下去，船夫又聊起了其它的事情，沢田松了口氣，下意識又回頭看了眼本鄉。
對方還不知道他們剛才的聊天內容，依舊在擺弄自己的相機，水光中的她褪去了平時的冷淡，好似終於露出了這個年紀女孩子該有的天真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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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威尼斯的這段時間正趕上當地的慶典，今天晚上在聖馬可廣場上還有花車□□和化妝舞會。既然來了，沢田和本鄉當然也要去那裡湊湊熱鬧。
天剛黑，廣場上就點起了大大小小的燈籠、火炬和霓虹燈，星星點點的橙色光芒仿佛無數太陽，將整個廣場照耀得亮如白晝。人們在音樂聲中大笑著喝酒交談，當地人帶著遊客翩翩起舞，場面熱火朝天。
本鄉被這樣歡快的氣氛難得感染，正站在廣場邊看著人們跳舞。恰巧一旁有小販過來兜售面具，她想了想，決定買一個留作紀念。
不料還沒開口，就有人先一步叫住了小販：「我們可以看看您的面具嗎？」
她愣了一下，隨即便看到了遞到自己面前的飲料。「這是給阿玖的，果汁可以嗎？」沢田綱吉將紙杯遞到她面前，燈光下的笑容比白天裡還要溫柔。
本鄉伸手接過，遲疑一番，還是說了句：「謝謝。」
沢田笑笑，下意識伸出手，可就在手掌快要落到她頭頂上時，青年動作一頓，仿佛觸電般將手飛快縮了回去。
本鄉緩緩眨了下眼，而他已經轉過身站到小販面前挑選起面具來。她看不到對方的表情，也不知道剛才他究竟想要做什麼，可在那之前，直覺便感受到了危險。
這不同於戰鬥中真實的荷槍實彈，是本該被埋葬的感情不受控制的前兆。他們都站在危險的懸崖上，如果繼續前進會造成多麼可怕的結果，誰都不知道。
必須快點回去西西里。
她忍不住握緊了手中的紙杯，暗自計算著昆吉塔家族的人什麼時候才會出現。這時，沢田終於挑好了面具，走過來將東西放進她手裡。
那是極具威尼斯地方特色的銀色假面，只有眼部的位置，其上畫著豔麗誇張的圖案，充滿了節日氣氛。沢田的那一張則是半臉面具，戴在臉上就露出鼻子以下的部分。
青年看著那小販走過去，垂頭對本鄉笑道：「不戴上試試嗎？」
女子微蹙了下眉，隱約意識到什麼，但是沒有問，點點頭將面具拿起來。就在面具正要扣到耳後的瞬間，沢田忽然抓住她的手腕，緊接著，一道破空聲猛然劃開酒香漫溢的空氣，夾帶著硝煙氣息呼嘯而至。
沢田將本鄉拉到身後，與此同時，不知何時戴上的X手套噌地燃起金紅火焰，他微一蹙眉，抬起手臂對準正沖他們飛來的子彈，下一秒，那枚子彈就在火焰中溶化消失了。
不用想也知道是昆吉塔的人終於追過來了。本鄉穩住身形，看了眼開槍的人，正是之前賣給他們面具的小販。
沢田低頭看她一眼，臉上絲毫不顯得意外，反而是盡在掌握的自信。然後，他一把拉起本鄉朝廣場外面跑去：「阿玖這邊！」
周圍的人頓時騷動起來，兩人在不明真相的人群中左躲右閃，後面是緊追不放的敵人。
本鄉緊握著之前沢田給的面具，好像一點也不在意身後有多少追兵，視線一直膠著在對方拉著她的那只手上。
即使隔著手套，手掌中仍舊能感受到從他身上傳來的溫度，那是屬於沢田綱吉的。
光是這樣想著，身體就無法控制地戰慄起來。她一個激靈，冷不防把手抽回來，一下子甩開了沢田。
前方的青年腳步一頓，驚詫地轉過頭來：「怎麼了？」
本鄉張了張口，但在她開口之前，昆吉塔家族的人也追了上來，迅速將他們倆人包圍在了中間。
沢田皺了下眉，額上的死氣之火再一次點燃，同時，敵人也一起攻擊過來。
雖然停下的時機與最初設想的不太一樣，但好在也已經避開了人群，可以不用擔心戰鬥傷害到普通人。
相比起沢田綱吉的戰鬥，本鄉玖綠這邊伴隨著不絕於耳的爆炸聲，卻是乾淨俐落的多。沢田注意到那邊的動靜，是因為迅速在空氣中蔓延開的血腥味。
黑暗的街巷被爆炸引起的四溢光芒照得明亮至極，他轉頭一看，正看見本鄉背對著他站在河邊，一個男人大喊著沖她撲過去，臉上卻帶著混合驚恐和瘋狂的表情。
本鄉不為所動，只是微抬手臂。緊接著，那男人面前便豎起一面仿佛玻璃一樣的牆壁。那牆壁好像擁有生命，在男人正準備躲開之前就從四周將他包圍了起來。
然後，那個透明的長方體倏然炸裂，沢田甚至沒看清楚整個過程是如何發生的，耀眼的光芒便再一次照亮整片街道。
他震驚得幾乎忘記反應，差點就被敵人抓住空隙。好不容易將自己的對手全部放倒，沢田這才有機會趕到本鄉那邊。
剛才看到這幅場景，除了小部分人將他拖住，其他人都把本鄉作為了目標。他們大概是考慮到不將本鄉解決，便很難集中圍剿彭格列十世，才作出了這一判斷。
但這樣一來，本鄉的壓力就大了不少。
她除了結界術之外就沒有其它武器，身體能力方面自然也比不上身強體壯的男人，而且她肩上還帶著傷，時間一長漸漸落了下風。
此時她被兩個人纏住，專心對付前面那人的同時終於還是被背後的敵人抓住了空隙。眼看著對方抽出藏在衣服裡的匕首朝她背心刺去，本鄉想要防禦已經來不及，乾脆趁機先解決手邊的敵人。
然而預料之中的疼痛並沒有落下，千鈞一髮之際，一道火焰疾馳而來，她身體一輕，才發現自己被沢田半攬進懷中，向一旁退了開去。
敵人的匕首堪堪擦過青年後背，本鄉吃了一驚，急忙抬頭，卻發現對方正皺著眉盯著自己，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是不悅還是擔憂，複雜得令她無法移開目光。
然而沢田很快放開了她，專心投入到戰鬥中。他的加入令情勢大幅扭轉，剩下的敵人很快就被解決，根本就不需要本鄉插手。
她有些無措地站在一邊，目光一閃，冷不防瞥見青年背後的那道血痕。
莫非剛才的匕首並沒有完全躲過去？
本鄉心中一震，好像這才回過神：「阿綱！」喊聲脫口而出，沢田被她這一聲怔了下，隨即緩緩回過頭來。
昏暗光線下，他的表情模糊不清。可她已來不及管這些，只感受到從未有過的焦急。
——他受傷了，是因為她才受傷的。
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身體好像已經不屬於自己，連理智都無法控制。
她不停告訴自己對方沒有事，只是擦傷而已沒有關係，可雙腿還是不聽使喚地跑了過去，雙手隨即緊緊拉住了他。
「你……」本鄉張了張口，卻不知道如何說下去才對。
沢田低頭看著她。女子臉上的血跡還沒擦去，紅色的斑點現在看來就如一滴墨蹟，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麼，無意識地抬起手將指尖落在對方臉上那點污漬上，黏膩的觸感令他整個人都顫抖了一下。
可他還是有些恍惚。這究竟是怎麼了？為什麼會覺得這樣難過呢？
「阿玖……究竟發生了什麼……」
終於還是問了出來。
腦海中不停迴圈著剛才的畫面，他看到她抬起頭來的那個瞬間，身畔火花綻開，奪目的光芒映出那張淡漠的臉，她面無表情，眼中倒映著火光，頰邊一點鮮紅恍如花朵盛放。
為什麼她會看起來那麼悲傷呢？為什麼要用那種方式戰鬥呢？
就好像根本就沒有顧及過自身，只是想著儘快結束戰鬥。
他閉了閉眼，緩緩擦去對方臉上的血漬，表情卻始終不曾舒展。
本鄉完全沒有料到他的這一動作，只能傻傻地站著，任由對方的手指撫過臉頰，那溫柔的觸感終於打破她心底最後一層防線。
「阿綱……」她仰頭望著眼前的青年，終於怔愣地伸出雙臂，緊緊抱住了對方，「為什麼是笹川京子……」
第83章 Special.05 同歸
沢田綱吉如夢初醒，整個人猛然涼了下來。
他慌亂地想要推開本鄉，但好幾次抬起手臂都沒有勇氣狠下心拒絕。他聞到從她身上傳來的氣味，是一股淺淡的水果香氣，混合著周圍的血腥味，有種說不出來的奇怪感覺。
本鄉整個人都在顫抖，就好像置身於冰天雪地，而他是唯一的溫暖。他大概是被蠱惑了，抬到半途的手臂終究徒勞地垂下，任由對方將頭埋在他懷中。
她的問題他無法回答。他也想知道那是為什麼。
為什麼，阿玖你直到現在才出現呢？
之後，兩人回到旅館，一路上都沉默無言。本鄉又恢復了往常冷淡的神情，幫他包紮背後的擦傷，動作熟練流暢，最後還不忘叮囑他睡覺注意、不要碰水，就好像之前的擁抱不過是幻覺。
沢田稍微有點松了口氣，可又覺得自己不說點什麼不行。
心存僥倖之類的想法未免太不負責任，他不能讓事情這樣不明不白。就算之後本鄉再也不提，他也無法不給她一個交待。
更何況……回去之後差不多就是他和京子的訂婚儀式了。
她是他的責任，也是他從十四歲開始就一直懷抱的夢想。
這一晚上，沢田睡得並不安穩，早上天未亮就醒了過來，之後再也無法入睡。微弱的光芒正從窗簾縫隙間投入，他借著這點光亮側身打量睡在隔壁床上的本鄉玖綠。女子臉上帶著不易察覺的笑容，也不知是不是錯覺，此時的她看起來要比之前平靜溫柔得多。
沢田心裡煩惱，終於還是起床穿好衣服，小心翼翼地開門去了外面。
旅館位於一條石拱橋旁邊，此時天空將醒未醒，河道街巷皆寂靜無聲，他俯靠在橋欄上，漫不經心地翻出手機查看信息。
彭格列方面來了消息，說是針對昆吉塔家族的討伐已經開始，就等著他回去。拖延時間的計畫成功，他和本鄉今天就可以啟程。
也就是說，他沒有時間繼續猶豫了。
——必須做出選擇。
他兀自煩惱著，根本沒有發現樓上他們那間房間的窗簾已經拉開。
窗戶被打開了一點，晨風從視窗呼呼灌入，本鄉倚窗而立，一眨不眨注視著橋上那個青年的背影，眼中有微弱的光芒。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從包裡翻出相機，對準那人按下快門。
就在這時，金色的光芒忽然破雲而出，一下子照亮了整條河道。取景器中的景象瞬間都如同鍍上了金光一般，對方的身影完全淹沒在光芒中，好像就那麼消失了蹤影。
她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這個預感在中午得到了驗證。
沢田對她說了彭格列方面的消息，表示下午就會有人來接他們回去。於是在那之前，他們和前幾天一樣繼續遊覽威尼斯。
這次兩人沒有坐船，而是選擇了步行。本鄉跟著沢田走在威尼斯蜿蜒曲折的河岸邊，最後來到一片並不熱鬧的海灘。
人群的喧囂漸漸從耳畔退去，沢田難得一路沉默，似乎在專心考慮著什麼，始終愁眉不展。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久，周圍幾乎已經看不到其他人影，她終於忍不住上前拉住了他：「阿綱。」
沢田猛地停下腳步，好像這才回神，隨即長長吐了口氣，勾起嘴角笑了笑：「怎麼了，阿玖？」
本鄉微蹙著眉咬住嘴唇，仿佛終於下定了決心，毅然抬起頭注視著他，碧眸一眨不眨的：「昨天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我。」
果然還是來了。
沢田心中一震，臉上苦笑了一下。
「阿玖，我……」他斟酌著用詞，感覺到拉著他手臂的那雙手顫抖了一下，「訂婚儀式已經開始準備了，我……做不到……」他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千言萬語最後還是變成那一句話，「真的……對不起……」
話音落下的同時，那雙手又是一顫，緊接著，如同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一般頹然鬆開。
本鄉玖綠踉蹌著向後退開，望著他的那張臉比平時還要蒼白。他沒有見過她這樣可怕的表情，就連在戰鬥時都沒有見過。她的臉上血色盡褪，但也只是一瞬，緊接著，對方突然笑起來，笑容是從未有過的豔麗。
「啊啊，我明白了。」
她看著他，眼角彎起。地中海激烈的海風呼嘯而來，一下子吹亂了女子那頭淺金色的長髮。她的衣裙在強風中不住搖擺，整個人卻是靜止的。
「我們該回去了，BOSS。」
這是一切的結束，也是一切的開始。
沢田綱吉再也無法忘記，那日慘白的陽光和海風中女子模糊的身影。她的時間就此靜止，再也無法前進一步。
後來兩人乘坐彭格列總部派出的直升飛機，一起回到西西里。
針對昆吉塔家族的打壓緊鑼密鼓地進行起來。之後又過了不到半年，沢田綱吉與相戀多年的女友笹川京子訂婚，同時正式繼承彭格列，成為新一任的首領。
那時的沢田綱吉意氣風發，光彩奪目。但只有他的守護者們知道，這位赫赫有名的彭格列繼承人在訂婚儀式當晚喝得酩酊大醉，被嵐守獄寺隼人攙回房間休息的時候突然在半途中笑著笑著就哭了起來。
如同孩子一般，號啕大哭。
——阿玖。
他始終呼喚著同一個名字，可已經再也得不到回應。
他知道，並不是希望還是絕望如此簡單的問題，他將那個人最後的光捏碎了。
親手。
虹光盡頭~After Stor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