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混戰
章七十
三好鶴見離開的第三年。
還清了家中欠債的愛染照舊在演藝圈裡唱著歌,趕著通告,在綜藝節目上裝傻充楞的賣萌。無事一身輕的她將重心轉移到了生活上,具體表現便是讓跡部不得安生。
一會扯住跡部教導戀愛學,一會不知聽了什麼風聲,定要查出當初在論壇上陷害三好鶴見的人。
為防止她以「過來人」身份不停在他耳邊碎碎念「愛情」,跡部不得不任由她雇駭客請偵探,為了已經過去三年的舊事天翻地覆。掘地三尺,卻最終一無所獲,悻悻然地愛染只得偃旗息鼓。
被折騰得煩了,又不能將青梅竹馬從家中趕出去,跡部只能主動離開別墅,積極開展網球練習以外的新型戶外活動。
不知何時,日本的一群鐵道迷之間興起了一股探訪「秘境車站」的熱潮。偶爾從慈郎購買的雜誌上看到介紹,只有過一次地鐵乘車經歷的跡部鬼使神差地帶著跟班樺地邁上了這冒險旅途。
說是秘境車站,不過是些小而偏僻,幾乎荒廢的小站們罷了。風景也並無太多特別,同樣的只是荒僻和空寂,還有與世隔絕般的孤獨。
起初只是沒有料到。
前前後後將空無一人的小站轉過一遍,再要離開,還須耐心的等上幾個小時。沒有網路,沒有娛樂,連自動販賣機都無,有的只是風吹過時,油漆斑駁的柵門發出的乾澀吱呀聲。
跡部無可奈何的在月臺坐下,身後是沉默的群山和同樣沉默的樺地。綠樹環繞之中,聽著不遠處不知名小蟲的鳴叫,向來喜好熱鬧的他竟意外的感到了一種叫做「禪意」的寧靜。
或許,他想要的,只是一個人安靜安靜而已。
後來,他便時常踏上尋訪秘境車站的旅程,象一個真正的「鐵道迷」般。總是私家車,飛機出行的他對鐵道並無什麼源自內心的熱愛。僅僅是為了找件事情做而已。
坐在沒有公路可以到達的荒僻車站,等待著那一班不知何時才能將他帶回現代社會的列車。
拒絕世界,也被世界拒絕。隔離世界,也被世界隔離。原本就是互為因果。
究竟是三好鶴見不堪重負逃離了他,還是他為達摩克利斯之劍的折磨推開了她呢?
手指在地圖上移動,落在德島縣西北方向。跡部心中一動,在那間編號為D19的秘境車站上劃了個圈。
山手線到東京站,轉東海道本線,特快列車希望號一路西行。為趕在午前到達岡山站,跡部淩晨便從家中出發。從車庫中推出一輛毫不華麗的摩托,拂了拂車座上的灰,跡部跨坐上去。 他還不到拿汽車駕照的年紀,卻又不想驚動管家。
他在山路上回望一眼,月光之中,跡部大宅在黑漆漆的樹影掩映下沉默成一隻林中的獸。
付款取票,放入檢票口,曾經要在鶴見指導下完成的動作,如今他已可一氣呵成毫不猶豫。
靠在希望號舒服的座椅上昏昏沉沉的睡著,隱約間仿佛做了夢。朦朦朧朧又毫無章法,仿佛身處童年就讀的英國那間貴族小學,身邊交錯的卻是來日本後認識的人們。
還有熟悉的那張臉,笑意盈盈地問他,「跡部,怎麼不帶著樺地?」
因為那裡,只想一個人過去。你要一起嗎?他試圖動嘴回答,卻突然意識到——三好鶴見幾時對他這樣笑過。
於是夢便醒了。
揉了揉朦朧的雙眼,跡部抬腕看表,還要一個小時才到岡山站。
斜前方有單身媽媽帶著孩子。小孩子仿佛第一次看到農田,趴在窗沿興奮的大叫。跡部望向窗外。正是八月,田裡一片片拔節孕穗的水稻微彎著頭,在風中有節奏的起伏。
如果沒有爺爺在泡沫經濟時期的順勢而起,如今的他會是怎樣。在這樣的鄉間做著一方地主的繼承人。此時應正放假在家,穿行於這樣的稻田間罷。喜歡的食物一欄,會填上稻米嗎?那樣的他,又會遇到怎樣的人呢?
想像自己的腳毫不華麗地踩在淤泥深陷的稻田裡,跡部下意識皺了皺眉。幸好他成為了現在的他。
岡山站轉土贊線特急,南風五號在琴平町停下時恰好十一點。五十分鐘後的那班土贊線才能夠將他帶去此行的目的地。跡部猶豫著,終於沒有在車站買便當。就算是吃飯,他也希望是在那裡。
「很難等車哦。」
十二點三十,火車在坪尻站搖晃著停下,開門的列車員上下打量著他,面無表情的提醒道。跡部點點頭,一個小步跳上月臺。
他環顧著這間小小的無人車站。同網路上的圖片一致,挑著竹籃的斗笠假人像是普通的賣貨大嬸一般在車站中間立著。木馬凳上的花瓶中插著一支當季的花。不是花店中常見的插花種類,跡部認不出名字,隨手用手機拍了下來。
無人的候車室裡放著一度被盜走又尋回的車站圖章。跡部對收集圖章沒有太大興趣,只是也無別的事情好做,便照例在車票上蓋下一枚圓圓的圖章。
穿過候車室,車站後方是一片長滿野草的空地,一棵棕櫚樹突兀地豎在那裡,昭示著人工改造的痕跡。
「你也是來看秘境車站。」背後突然響起的聲音令跡部心底猛地一跳。他回過頭,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朝他寬厚的笑著,格子襯衫雙肩包,一副資深宅男的模樣。
「唔。」一個人的寧靜空間被打破,跡部有些不大愉快。年輕男子卻絲毫沒有察覺的樣子,眉飛色舞地向他描述自己穿過草叢向樹林深處探索的經歷。
「果真有蝮蛇啊,只差一點我就被咬到了。太危險了,太危險了。」他搖頭不停重複著,「結果錯過了十二點三十這班火車,誒,又要等上兩個小時。你吃飯了沒?」他突然問跡部。
跡部搖搖頭。
年輕的宅男從背後大大的書包裡掏出兩個玻璃紙包裹的麵包,把一個拿在右手,另一個遞向跡部,「快三點才能從這離開,你先湊合吃一個吧,撐不住的。」
跡部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
剝開玻璃紙,他再次猶豫了一下,如此幹硬的麵包看起來實在與美味無緣。咬下一口,果真是「湊合」的味道。
宅男旋開保溫杯灌了幾口,看看皺著眉頭啃幹麵包的跡部,伸直手臂遞過去,「喝點?」跡部的嘴角開始抽搐。喝沾著別人唾液的杯子,這實在太難以接受,不華麗也就罷了,還不衛生。
宅男毫不介意地嘿嘿笑了兩聲,「剛體檢過,沒傳染病。」說著,掏出衛生紙在杯口擦了幾下,「還是學生吧,看著嬌生慣養的,出門不多做準備怎麼行呐。」
「切,跡部大少爺。」有熟悉的聲音在耳邊回蕩。跡部的眉間皺紋更深,他幾乎是奪過對方的保溫杯,象要證明什麼似的惡狠狠灌了幾口——小心地讓唇不要沾到杯邊。
「回到現實世界想吃什麼?」宅男使用的「現實世界」這個說法,讓跡部眉毛一挑。的確,這沒水沒食沒有人煙與世隔絕般的車站,正象身處另一個世界的。
他不假思索,幾乎脫口而出法國名菜,卻突然停住。
「拉麵吧。」跡部撫著淚痣眼神漂移。
之後的兩個小時,兩人坐在月臺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宅男說他是兵庫人氏,最近趁著休年假輾轉在秘境車站之間,還說到自己的學生時代,講起曾經暗戀卻沒追上的女孩,聊起現在沉迷二次元收藏手辦的愛好。
「東京真好啊。」宅男象想起來什麼,滿足地歎息著,「你經常看演唱會嗎?」
演唱會?跡部從來不屑於眾人擠在一處。
「誒,真奢侈。這麼寶貴的機會都不珍惜。」宅男托著腮。
跳上姍姍來遲的列車,坐到阿波池田,兩人不知何時默認成了結伴而遊的關係,在池田町裡尋起餐廳來。
「三好市可真沒什麼特產的,要我說,就去德島,壽司,石頭烤,還有德島拉麵。」宅男碎碎念著。
聽到「miyoshi」的發音,跡部心中一顫,他別過眼睛,指著路邊一家看起來最昂貴的日式餐廳,「就這家。」
店堂舞臺上有傳統的三味線表演。這十足的日式風味,從小接受西方教育的跡部一向不大能夠欣賞,宅男倒是聽得津津有味,還愉快地在大腿上一下下打著拍子應和。
人情今日薄,似著夏時衣。驀地,跡部記起了這麼一句。三好鶴見一度喋喋不休地重複著它們,感歎命運多舛,人情淡漠。
他至今不知語出何處。
跡部沉默著叉起一塊溜溜滑的羊羹送進嘴裡,黑糖略帶苦感的香味在口腔中散來,滿布每一個角落,每一個味蕾。
「這樣也行!」
對著跡部特別吩咐廚師做的英國菜,三好鶴見拍案而起。
「這都是些什麼玩意。鯡魚,這麼肥膩的魚類竟然也能被當作佳餚,堂而皇之的從一盤餡餅裡探出頭來,還美其名曰,仰望星空。連一點魚頭油都不舍丟棄的窮酸做法。英國紳士的思路真不是凡人所能夠理解的。又獵奇又粗放!」
「麵包裡夾塊烤牛肉,這就是你最愛得約克夏布丁啊。」
她望著他,目光中充滿切切地同情。「跡部,你其實沒有味覺吧。」
「連這種玩意都吃得下去。」
跡部冷笑著以示對她的不屑。
「連最普通的羊羹都可以秒殺這東西好嗎。光是光可鑒人的外表,半透明墨玉一般的模樣都勝過這東西百倍呀,更別說細膩的口感了!怪不得夏目漱石會在英國得了胃病呢!」
三好鶴見像是終於抓住了他跡部景吾的弱點,暢快地持續著攻擊,「我說,跡部君,你啊,根本嘗不出優質素材本真的美好味道。」
品味著口中羊羹細膩清爽的口感,跡部再次叉起一塊送入口中。
「喂,喂,你。」異樣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在,宅男眼神詭異地盯著他的臉。跡部伸出手指在輕輕按在淚痣上,濕潤的手感令他震驚了。
在察覺到之前,他已流了好一會眼淚。
「非常好吃。」他喃喃道,不知是對宅男說,還是對著不在此處的某人。
他們的混戰
章七十一
跡部和宅男交換了通信地址。
儘管是個二次元宅,宅男君卻對古老的寄明信片有著強烈的愛好,分別時笑嘻嘻地說會在秘境車站給跡部寄明信片。
跡部打算一回到東京,就給對方寄張演唱會門票。他在宅男的手機待機畫面上看到了身穿和服的愛染。
至於那幾滴詭異的淚水究竟為何而流,跡部沒有再去思考。或許日式羊羹真的太美味,或許他已不再年少。
三年級下學期,會考結束,跡部做出了令旁人大跌眼鏡的選擇。沒有出國,沒有投考名校——儘管這些對他來說無比順理成章。
他的志願上赫然填寫著直升冰帝大學。
另一個跌破他人眼鏡的,是同樣選擇了直升冰帝大學的花輪天真。
入學式上不小心面對面遇上,兩人俱是一楞。接著便心照不宣的冷笑,仿佛互相嘲笑著對方秘而不宣的用心。
「可憐跡部先生用心良苦,送你從小去英國鍍金,最後卻換到張日本二流大學學歷,不覺難堪麼?」花輪天真抱臂譏嘲道。
「本大爺的美學無論在何地都閃耀著光芒。」跡部微昂下頜,傲然地走開。
他知道自己犧牲的是什麼。
英倫上流社會將孩子送進伊頓公學,不僅僅為其教學品質上乘,更重要是早早的形成一個等級森嚴的貴族圈子,為將來打下人脈與地位的基礎罷了。
他盡可以用砸錢的方式,將冰帝學園初高等部迅速改造成一所沾染貴族氣息的私立中學,卻無法在幾年之內將冰帝大學提高等次。
如同迪拜人豪擲重金依舊砸不出一間世界一流大學。歷史沉積而成的底蘊,這看不見摸不著的虛幻之物,正是一間大學之所以成為名校的最堅實基石。無論聲望還是氛圍,冰帝大學僅僅也只能是二流水準。逞論牛津劍橋,它甚至連早稻田都遠遠不及。
拿著一張冰帝大學的畢業證書躋身社交界,僅在日本本土也是件相當可笑的事情。即便他是業已控制了半個日本金融界的跡部財團的少東。
沒有人會比從小就讀英倫貴族小學的跡部更清楚這圈子的生態。
但凡事總有例外。他對自己說。
那些華而不實的公家後人,幾代之前也不過是普通平民卻自以為血統高貴的財閥公子千金,統統無趣透了。他厭倦這血脈相繼的遊戲規則。
「高貴不存在於血脈,而源與心中。」
——本大爺耀眼的實力光芒之下,所有人都會乖乖閉嘴,心悅誠服地對著本大爺彎下腰。
如同球場上逢得對手方得盡興,遊戲就是要如此增加些難度才會有趣。 就讓他最後的任性一次,在殘酷的長大成人之前。
二流大學嗎?他狠狠地揮動手中球拍,倒是相當適合花輪天真那愚劣的女人。
兩年前,一度棄家而去的花輪佑介回到日本,在父母門前長跪不起,痛哭流涕,終得家人原諒重新踏入花輪家大門。
這個沒什麼商業才能的無用男人重歸家族後,只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便是將被父母捧在手心說不聽動不得的花輪天真胖揍了一頓。
原本便理虧,加之跡部財團從融資管道施壓,天真那慣女如狂的父親——花輪製造的現任副董花輪康平竟未提出異議。
「可真是的,沒想到那麼跋扈任性的女孩子,在佑介姐夫面前卻特別老實。」愛染眨巴著眼睛,「據說,佑介姐夫一巴掌扇下去的時候,連花輪康平都心疼的臉直抽,花輪天真卻一言不發,只是默默流淚,任憑他揍。簡直乖巧的不象她。」
揍女人這種事情,跡部向來嗤之以鼻。看到花輪天真頂著腫起的臉出現在學校,也並不感到愉悅。倒是被她害到險些家破人亡的愛染覺得通體舒泰,少在他耳邊聒噪幾句「鶴見鶴見」,令他得了幾天清靜日子。
「誒,我爸爸也有錯,擅自向地下錢莊借貸,只想拯救好不容易做起來事業,完全不考慮家人因此遭到危險。出了事又不敢承擔,躲起來鬧自殺。」
一切平息下來後,愛染托著腮坐在跡部家旋轉樓梯上。
不是不怨的。動盪中,她半是自願半是犧牲地被推到這風雲莫測的世界。幾乎喪失自尊地在金錢面前卑躬屈膝。
「不過呢,母親過世後,送我和姐姐從小去英國貴族小學讀書,就算是小社長的虛榮心,我和姐姐也有份參與。得了這金錢的好處,如今負擔起應得的惡果,我也沒資格抱怨。」她伸了個懶腰,沖跡部燦然一笑,搖擺著上樓午休。
當年債主上門兵慌馬亂之中,跡部將自己這青梅竹馬接來日本,藏在跡部大宅,原是一時權宜之計。雖然不妥但情有可原。如今一切平定,愛染的父親卻依然躲著,絕口不提接女兒回家的事情。
大約還懷著一絲與跡部財團攀親結戚的妄念。卻為這一己之私將愛染置於尷尬的境地。
放下手中無酒精香檳杯,他步出寬闊的門廳。早已等候在旁的管家遞上外套,用複雜地眼神注視著從小服侍到大的小主人。
儘管仍被允許居住在跡部家大宅,跡部景吾卻已失去了動用此間財物的權力。對他擅自作出的魯莽決定,遠在英國的跡部老爺怒不可遏,連夜飛回東京,給這個從小給足自立空間的兒子劈頭一掌。
當跡部老爺雙腳踏上東京土地的時刻,跡部景吾強制轉學慶應義塾的手續已迅速操作妥當——他的偏差值極高加持家世背景,走保送流程入校幾無障礙。
然而,一貫與父母關係融洽的跡部景吾卻在父親不容置喙的決定前展現了超出了一個少年人的冷靜與頑固。
「你知道自己將來是要做什麼的!」跡部老爺失望地跌坐進沙發。「四年,人生中沒有幾個四年可供浪費在這裡。」
「我知道,父親。」
「你這是徹底的非理性行為。放縱!」
「我知道,父親。」
他脊樑挺立如一塊鐵板 ,暴力與溫柔在跡部景吾面前雙雙敗下陣。
他拒絕就讀慶應,即使冰帝大學的班主任委婉地在課堂上告知他,他的學籍已經不在這裡。跡部冷冷的笑,傲慢地打了個響指。忠心耿耿的樺地走來,提起他的書包,同他一起消失在冰帝的校園裡。
他管理名下的財產,或者整日泡在劇院裡,卻決計不踏入慶應的大門。
跡部早就有屬於自己的投資,即使被老爺子斷了經濟來源依然可以活得很自在。只是,不能再動用跡部家的司機,而他又還沒到拿汽車駕照的年紀。如今出行有些不大方便。
接過管家遞來的外套,他向車庫走去。那忠心耿耿的老人時刻盼望著小主人同老爺和解,可惜無法遂願。
推出那輛毫不拉風的摩托,跡部皺皺眉跨坐上去。
新國立劇院今晚有一場法國劇團巡演的《蝴蝶夫人》,今晚他打算去那裡消磨一下沒有功課和作業的時光。
離開席時間還早,他信步走去劇院休息區,然後,僵立當場。
跡部設想過許多次,在無數可能性的排列組合下,不同的時空不同的場景,他們以不同的姿態和面貌重逢。卻從未想到,重逢會以這樣的形式展開。
圓桌一側,握著可樂杯的花輪天真笑得天真得象個無辜的孩子,另一側,那張熟悉的臉寵溺地望著她,「天真,別鬧了。」
他聽到手指關節握緊的響聲。
三年不見,她的頭髮短了許多,皮膚微黑,她咯咯笑著轉過臉,望見跡部時有一瞬間的楞神。三好鶴見站起來,大方地喊著名字招呼他。她長得更高了,纖纖瘦瘦,踩著一雙舒服的平底鞋。
跡部立在原地,沒有靠近沒有走遠。
「天真。」鶴見彎腰同天真低聲耳語幾句,天真不甘不願的跳起來,氣鼓鼓地瞪了他一眼——乖乖的走開了。
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來坐一會?我猜,你要看晚場的蝴蝶夫人。離開場還早,不如坐下來敘個舊。」
「真是感人的情誼。」跡部冷著臉坐下,久別後的第一句話充滿刺耳敵意。
「對啊。我這人脾氣特別好,你又不是不知道。」鶴見笑眯眯的,「只要有人說喜歡我,我就受不了啦,即使她出賣我,指示人發帖敗壞我名譽。」
見跡部不說話,鶴見抬手替他叫了杯咖啡,「藍山,不加糖。」
「我沒搞錯吧。」她笑嘻嘻地望著跡部,得到微微頷首的傲嬌肯定後,她開心了起來,「可不是嗎,做了這麼久小跑腿,我怎麼會搞錯呢!」
「你都不表示一下吃驚嗎?據我所知,你沒有調查出天真指示那兩個女孩子串通發帖的事情。我告訴你這樣的big news,你就別裝淡定了嘛。」
「不用確鑿證據,本大爺也猜到是她。」沉默的跡部終於出聲,他抬手拿過餐單。
「哦,來點甜點嗎?提拉米蘇,還是更甜一點的歐培拉。」鶴見話多得令人吃驚。跡部放下餐單抬手喚服務生,「兩份黑糖羊羹。」
「哇。」鶴見捂住嘴巴,「感覺你好像變體貼了耶!被女孩子調教過了?」
「有沒有人說過你話太多。」
「抱歉,你知道我很久沒法說日語,強烈的發言欲望堆積起來了吧。不過跡部你不用勉強自己吃羊羹的。蛋糕我也喜歡,女生都喜歡吃蛋糕。」
「是本大爺要吃。」跡部更正她的自說自話。
三好鶴見仿佛被雷劈過一般,微微曬黑的臉僵成一塊焦炭,嘴巴震驚地大張,「你不是最瞧不上這些日式點心麼。」
跡部的面色一沉,銀色的蛋糕鏟在幼滑的羊羹上來回切割著,他緩緩開口:「你說的沒錯。」
他頓了頓,「羊羹的確比約克夏布丁細膩。」
「果然是被雷劈了。」三好鶴見輕聲嘟囔,「雖然我很高興你終於擁有了對食物的鑒賞能力,可是呢,跡部,你依然愛吃約克夏布丁吧。」
跡部抬眼看了看她。
「就是這樣,你接受了羊羹,但還是吃約克夏布丁的跡部景吾。」鶴見的手指在空中有力的繪畫著,「別試圖逃避自己的欲望。」
「哦,要對本大爺說教?」跡部終於嗅到了一絲不對勁,他目光灼灼地盯著鶴見,試圖將她的大腦鑽出個洞來。
「嗚哇。」三好鶴見眨巴著眼睛,「果然跡部就是跡部!」
目的已經敗露,她也不多做徒勞的遮掩,諂媚的訕笑著,「誒,您大人有大量啊,這可是我的任務呀。你不知道我那個弟弟多麼崇拜你,你令人大跌眼鏡的直升了冰帝,他都快哭出來了。」見跡部露出不相信的表情,她連忙補充,「哦,當然,這只是個修辭手法。」
「他實在看不下去心目中的英雄現在的樣子,托我來打探情況呢。」
「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你知道,我是個體貼的好姐姐,弟弟的請求,怎麼會不答應呢。」
騙子。跡部在心中低聲回答。
「你認為本大爺很落魄?」他向椅背靠去,審視著面前的少女。
「我怎麼敢!」鶴見狗腿地為他叫服務生續杯,「大爺您就算落魄也比我風光體面一百倍好嗎,您那張蝴蝶夫人首演的票可是我排隊都搶不來的!」
「知道就好,本大爺的人生還輪不到你指手畫腳。」
「得了吧。你現在臉上就差寫著『幫幫我』了。這麼遊手好閒一點都不適合你,跡部景吾君。」鶴見托著腮,絲毫不管對面少年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其實我一點都不懂,你這麼做想要證明些什麼呢?證明自己也可以很接地氣,還是證明自己不需要那一張紙?你明明知道你需要,非常強烈的需要那張紙。」
鶴見拿起蛋糕鏟,將羊羹迅速地分割成均勻的小塊,推到跡部面前,「這幾年,跡部財團總算從不景氣的製造業中脫出身來,在日本金融界站穩腳跟。可是,放眼世界,這點成績在華爾街依然毫無發言權。想成為國際化遊戲玩家,不是把總部設在英國就能做到的。」
在跡部瞪眼之前,鶴見兩手一攤,「我大學讀的數學。」
「你不是天才,從來都不是。國中時代,你每天在私人網球場練習比誰都勤奮,你手不離書,絲毫不給自己懈怠的機會。但你從來只將光鮮亮麗一面示於人。跡部,你的自尊心那麼高不可及,怎麼會忍受偏安日本一隅。你是天生屬於戰場的人。別叛逆了,一點都不適合你。你不是在次等的世界中自定規則,自封為王就會感到愉快的人。」
有那麼一瞬間,跡部無懈可擊的面目上現出了一絲裂隙。他抬手去拿蛋糕叉。
「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的口才非常糟糕。」叉起一塊鶴見分好的羊羹,跡部慢條斯理地放入口中。
「別提了,我早就說過這個活我幹不來。我只不過曾做過您大爺的小跟班而已,我說什麼有用嗎?」鶴見無可奈何的搖著頭,「可他們說,我至少比樺地口才好。」
鶴見口中的他們是誰,不用明說,跡部也猜得到七八分。忍足,宍戶,愛染,與他和她共同交集的每個人都曾對他苦口婆心。他冷著臉灌下一口咖啡。粗劣咖啡豆燒出的鄙陋香味嗆得他幾乎吐出來。
鶴見注視著他不為所動的冷漠表情,終於認清了自己的失敗。她放棄地搖了搖頭,緊緊抱住可樂杯。
「其實你也一樣對不起我,跟花輪天真半斤八兩!」三好鶴見惡狠狠地吸了一口可樂,憤怒而絕望,「我忘卻前嫌來做好人關懷你的前途,你但凡知點好歹就該從了我。」
「我一點都不想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跡部景吾。」
他們的混戰
章七十二
跡部的手停了一瞬。送到半途的羊羹從叉尖掉落,墜在桌面鈍鈍地輕響。他低哼一聲,嘴角浮起一種說不清是笑還是冷嘲的怪異弧度。
「你說的沒錯。本大爺欠你的。」他看到達摩克利斯之劍轟然墜下,在大地劈出一條可怖的傷口,猶自發出「滋滋」的響聲。
一把劍,只有將發未發才是可怕的。此刻,塵埃落定,他反倒能毫無負擔的直面結局。
仿佛被自己的發言驚到,三好鶴見楞了楞,伏在桌上不接腔。
「本……」
「其實。」
半餉,兩人同時開口,跡部眼神示意她先。鶴見依舊伏在桌上,「當初,我曾用後援團名義同工廠壓價的消息確實是天真放出的,但實際操作的卻是另外兩個人。曾被後援團制裁的濱田立夏,還有曾為她向我求援未果的日上惠香。」
記憶中絲毫沒有這兩個名字的蹤影,跡部眉頭緊鎖,無意識地撫摸著淚痣。
「說起來還要謝謝跡部君,聽說你去年突然重新調查起這件事。那兩個女孩子像是嚇到了,輾轉找到我的聯繫方式,深切地同我懺悔了一番。」
「唔。」跡部正盯著三好鶴見頭頂那道筆直的中分,這種成人感的髮型總會襯得人有些嫵媚。
「你知道嗎?因在外校bbs上辱駡後援團成員而受到懲罰的濱田立夏其實是無辜的。真正做了這件事的,是日上惠香。被發現後,她為了自保,將嫌疑推給了自己親愛的好友,又為了保護好友,跑來向我求援。人性複雜得可怕對不對?我想,日上陷害朋友的舉動是真心實意,保護朋友的心情卻也是真真切切的。不要笑哦,這還不是最可笑的。」
鶴見眯起眼睛,一臉自嘲。
「更可笑的是,天真將我的把柄告訴了濱田立夏。那位應該憎恨自己好友的濱田立夏,卻找到日上惠香聯手陷害我。你知道濱田在電話裡對我說什麼?她說,惠香只是太膽小太軟弱了,對栽贓她的那件事,惠香一直很沮喪,不將仇恨推到我身上,惠香將永遠不得安寧。多真摯的友情,她不但原諒陷害自己的好友,甚至還為了好友的身心健康犧牲一個無辜的我。她對我說抱歉,說她當時給我打了警告電話,就是想我躲起來少受一點傷害。」
跡部垂下眼睛,望著杯中倒映著天花板燈光的深色液體。她們的惡意讓她陷入困境,而他的謊言最終壓垮了她。此刻,講述著這些的她,卻平靜得如同這一泓液面,看不出下麵蘊藏的情緒。
「你瞧,希望我不受傷害,又為了朋友心裡好過而傷害我,這是什麼邏輯。她同我解釋的振振有詞,希求我的諒解。你說,還有比這更搞笑的事情嗎?」
跡部不知應該如何回答。鶴見訴說的那個故事過於荒謬,怪誕到無法用理性理解,用邏輯推算。這齣戲仿佛由世界上最拙劣的劇作家蹴就,就連最低俗的舞臺都不堪上演。可它卻在現實中真實的發生了。或許它只是無數荒唐故事中最普通的一個,或許每一秒都有更不可思議的荒誕發生,這世界上永遠都不缺自私或愚昧的靈魂。
而他,也曾參演其中。
於是他沉默,端起那杯已經涼透的咖啡。
三好鶴見意味不明地盯住他拿著咖啡杯的手,直到目送至唇畔,方如大夢初醒般坐起來,發出一種含糊不清的調子,「有時候我又覺得自己懂得她們。就好像,我下意識地責怪著陷害我的那兩人,卻對真正出賣我的天真視而不見。天真於我,重要得超出背叛。正如日上惠香于濱田,比我重要得多。其實我們都一樣,不過是感情親疏而已。這樣想,好像又失去了怨恨他人的立場。」
她無可奈何地聳聳肩,笑了笑。「瞧,我總是這樣,笨拙又糊塗,凡事都想不清楚。」
那口咖啡停留在唇畔,久久沒有動靜。跡部眯起雙眼,卻看不到他心中問題的答案。
む那麼我的位置又在哪裡?比謊言輕,或者比原諒更重?め
看不透,從過去到現在,輕易看穿球場對手弱點的他的雙眼,卻從來看不透他想要看到的——僅僅是一個少女的心情。
「啊。」鶴見低頭去看手機,發出吃驚的聲音,「你那場蝴蝶夫人快開場了吧。」她並不抬頭,手指在鍵盤上飛快的移動著。
跡部沉吟著,「你。」他略略遲疑,「本大爺可以再去拿張票。」不幹不脆的邀請,完全不似他平時狂放的風格。
「誒?」鶴見抬眼瞥了他一眼,「比起再拿一張票,倒不如,你願不願意同我去看這個。」她揚了揚手中兩張悲慘世界音樂劇戲票,「天真又生氣了,發消息來說她不要看了。」
「你不用去哄她?」跡部揚了揚眉,絲毫不掩飾對那個名字的厭惡。
「不用呀∼」鶴見眯起眼睛笑得象只狡猾的貓,「我自有我的辦法。」
忍不住勾起嘴角,跡部將那張炙手可熱的蝴蝶夫人戲票隨意地塞給一個頭頂冒青煙的路人,「進場吧。」他向劇場走去。
「哦,還有一個小時才開場。」鶴見在他身後提醒,跡部不無尷尬地回身。
「再坐一會吧,你的咖啡已經冷了,要不要來杯可樂。」
跡部不動聲色地看了眼那杯幾乎未動的咖啡,招手叫來侍者。兩人便各捧一杯可樂,在圓桌兩邊沉默相對。直到一方看了看表,終於說出「快開場」三字箴言,沉悶的魔咒瞬間鬆開束縛,兩人幾乎同時舒了一口氣,站起身來。
燈火通明的劇場裡相鄰而座,不聊上幾句仿佛便會通身不適。鶴見愁苦地皺著眉,仿佛正絞盡腦汁尋找話題。跡部注意到她的糾結,移開視線望著空曠的舞臺。
「呐,跡部君是什麼時候看的原著小說?」跡部尚未及回答,場內突然陷入一片黑暗。所有的燈熄滅了,剛剛挑起的話題,便同這黑暗的劇場一起沉入了無邊寂靜之中。
低沉悲壯的奏鳴聲中,拉纖苦力們痛苦掙扎的身影自深重的黑暗中漸漸現出。跡部聽到身旁細微的悉索聲,鶴見直起上身,專注地注視著前方。
舞臺上芳汀高唱著「I dreamed a dream」墮入不歸路,在擁抱珂賽特的幻覺中漸漸死去。此時,冉阿讓與沙威正立於她病床前對峙。兩人激烈地爭唱,一刻不得停歇地聲張著自己,緊張與沉重不斷交織,劇情到達了第一個□。
跡部捕捉到身旁輕微的聲音。「真的不會改變嗎?」那一聲輕得仿若飄絮,是歎息或是疑問?
臺上,沙威正對冉阿讓怒吼著,「Man like you can never change!A man such as you!」微微斜過眼睛,借著舞臺的微光,他看見鶴見全神貫注的側臉上,那道映著幽蘭色微光的淚痕。
他轉過頭,禮貌地視而不見。
當街壘裡的青年們高歌著理想而死去,當沙威痛苦地徘徊在地獄和人世之間。跡部身旁的輕聲嗚咽終於壓抑不住,轉為斷斷續續地抽泣。源源不斷的淚水從她的眼睛湧出,滴落在衣襟,裙,洇濕了地面。
跡部感到必須做些什麼了。他並無常備紙巾的習慣,無法象電視劇中上演的那樣,體貼的遞上一張供少女拭淚。胳膊上有不經意觸碰的微微癢感。鶴見將手搭上他身旁的扶手,無法克制住的顫抖著。幾乎是不加思索的,跡部伸出了手。
鶴見的手冰冷,潮潮的是自臉頰擦下的淚水。跡部緊握著那只手,試圖傳遞一種安慰的力量。鶴見沒有掙扎,順從地任他握住自己的手。
舞臺上正轉到歡樂的場景,大難不死的馬呂斯同珂賽特舉行了婚禮,而鶴見的眼淚更加洶湧。
熟讀原著的他們都知道,在這歌舞昇平的時刻,那個失去了天使的老人正在教堂中孤獨的等待死神。
「我討厭馬呂斯。他是個偽君子。」鶴見抽噎著靠近跡部。
「他,只是個不成熟的年輕人。」並非裝出歷盡千帆的口吻,跡部的聲音低沉,評判著臺上的他,或是台下的他。
鶴見的抽噎聲突兀地停歇了,沉默了一會,她輕聲回答,「你是對的。」
走出劇場,鶴見依然在無聲的哭泣。仿佛被打開了禁錮已久的龍頭,淚水象不要錢一樣嘩嘩地從她眼裡湧出來,倒不知道究竟在哭些什麼了。跡部看不透,無法理解,但他沒有說話。
他們一前一後地向外走著,在他們的身體之間,是兩隻交疊在一起不曾鬆開的手。
街邊的人聲漸漸散去,坐在劇場外的花壇邊沿,鶴見足足哭滿了十七分鐘。跡部握著她的手,默默無聲地站著。到後來,鶴見已經不再去擦那些洶湧的液體,任由它們在臉上肆虐,沿著瘦削的下巴,修長的脖頸往下流。
好像突然間的事情,如同開關被按下,鶴見呈現出一種回到現實世界的迷茫,意識到街邊號泣的尷尬,「不用介意,跡部。我沒事。」她低著頭。
跡部試圖開個玩笑寬慰她,「Just a little fall of rain。」他神使鬼差地念出了這句劇中的臺詞。
鶴見忽地抬眼看他,帶著一種幾乎是苦澀的笑意,「Yes,the rain can』t hurt me now。」
一滴不識趣的淚滴掛在她小小的下巴尖上,將墜未墜,跡部專注地盯著它,一秒,兩秒,三秒,他忍無可忍,彎下腰細細地將它拭去。直到對上鶴見愕然的眼神,他才意識到剛剛順理成章的動作有多麼的不妥。
他湊近了她的臉,而她正望著他,眼睛因淚水而迷離。
好像非接吻不可了。跡部的腦海裡閃過這樣的念頭,他俯□去,在他作出行動之前,坐在花壇邊沿的鶴見突然動作起來。兩隻細長的手臂繞過他的肩膀,圈住他的脖頸,在驚詫之前,她溫柔的唇輕輕地貼上了他的。
鹹鹹的帶一點苦澀,眼淚的味道。
一瞬間,跡部腦中閃過的最後一個念頭是,他已經兩個小時沒有補潤唇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