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最遠的距離
桃木色的實木雙開式大門徐徐打開,守衛宣告名帖的聲音略微有些顫抖。
「杜法十八世,露娜利亞·諾裡斯大人。」
氣派的高級會議廳內,所有目光在這一瞬全部鎖定過來。作為此次會議名副其實的主角,這位姍姍來遲的新首領無疑是焦點中心。更讓各大家族首領對出現在眼前的這位人物不得不關注的是,他們在到場後才得到消息,並非那位元名聲顯赫的諾曼公爵,今天將要出席會議的杜法新首領其實是一位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孩,諾曼先生的獨生女。
肩披華貴的白色皮草,露娜身著白色的一字領亮緞禮服長裙亮相,簡潔大方又不失高貴典雅。禮服上沒有任何繁瑣多餘的裝飾,僅僅是在腰胯處用金銀絲線秀著杜法家族的族徽,針腳細緻,明暗交替,一看便知是由頂級的繡工費時費力所繡。幾縷柔軟的深紫色髮絲漾在她的鎖骨處,線條優美的脖頸佩戴著一顆淚狀寶藍鑽石,倘若說禮服的樣式過於單調,這顆耀眼奪目的鑽石便彌補了一切缺點。
在她身後跟著四位呈一字排開的英俊青年,身姿挺拔,他們穿著整齊劃一的寶藍色制服,周身散發出精英特有的氣質。在這宛如深海的底襯下,前面的白色顯得異常搶眼,再加上露娜美麗的面孔和某種讓人無法忽視的氣場,整個會議廳呈現了足足五秒鐘的靜默。
「不好意思,讓大家久等了。」
在靜得能聽到羽毛落地、天使呼吸的聲音之時,露娜的目光平穩地掃過會議室裡的每一張臉,很自然的,她的嘴角綻開無懈可擊的笑容。
「我很榮幸,能出席這次會議。」
露娜自信地說道,以勃艮第口音這麼說道。對於整個歐洲來說,這種口音都是最為高貴典雅的,僅僅只是發出聲音,她就能讓在座的對歷史有一定常識的人清楚地想起一個事實:她是諾曼公爵的女兒,生來就有尊貴的皇家血統。她的曾曾曾祖父是國王的手足,在國王去世後,那位了不起的先代並未覬覦唾手可得的皇位,而是替國王的兒子掃清了所有叛亂,帶給民眾寶貴的和平。他護小王子登上了皇位,還給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把劍,傳授他所有作戰本領和治國方略。因此,忠貞、智慧、勇氣,這些非凡的品質早就融入了杜法的骨血,整個家族以此為榮。
雖說在現代社會,「貴族」這個詞彙似乎顯得迂腐和老舊,但不得不說,對重視家族傳統的各家族首領來說,還是具有相當的說服力。顯而易見,露娜先聲奪人的策略奏效了,看著她如此尊貴的儀態,一部分質疑的眼光逐漸轉化為讚賞和認同。微笑著,露娜昂首前進,在眾人的注目禮中入座,會議開始。
作為今天的焦點人物,會議剛一開始,年輕的杜法十八世就被洪水般的問題所淹沒了。但沒有任何失措,她從容又鎮定地應對著各種或嚴肅或尖銳或調侃的問題,令在場的各家族首領再一次驚訝的是,和不同人交談時,這為年輕的首領竟然能很自如地切換出不同的語言,義大利語、法語、英語、拉丁語、西班牙語,時不時還可以一語雙關……就像真正的皇室公主那樣,她掌握著好幾種語言,且均熟練如母語。
表面上看,語言只是個社交問題,但不言自明的是,能對不同首領以不同的語言進行對話,這說明她對交談的物件有著一定的瞭解,至少知道對方有源自哪裡的血脈。於是,繼年輕美麗和優雅高貴的初步印象之後,在場的首領們又暗自給眼前這位杜法新首領加上了聰穎智慧的標籤,他們絲毫不懷疑,在這場會議結束後,這位和月神同名的杜法十八世將會擁有無數為之瘋狂的追求者。
與在座的其他人不同,早就認識露娜的沢田綱吉心裡的活動更為複雜且劇烈。沒有心思提問,他最關心的問題無法在這種場合親口問她。沉默著,他凝視著會議長桌另一端的她,就在幾分鐘前,當露娜以和所有人都無異的目光從他臉上掃過的那一瞬,沢田綱吉真的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臟正在緩慢下墜。
真的不記得自己了麼?那些一起經歷過的時光,已經徹底從她的記憶中抹除了麼……
當然,沢田綱吉也明白這樣的結果是他自作自受,可強烈的想念與情感又令他抑制不住地難受不已。曾經眼裡只有他的她視他為陌生人,僅僅是這樣想一想,沢田綱吉就覺得胸口脹痛得快要裂開了,就在這時,氣氛融洽的空氣裡傳來一個不和諧的聲音——
「杜法的確是不錯的家族,不過老實說,我根本不想和穿著裙子的人商量正經事,而且還是這麼一個小丫頭。」
會議室驀地靜了下來,作出如上發言的是聖波爾家族的首領,一位有著出了名頑固的年長者。據說在他家族裡任職的女性都必須剪短髮,穿褲裝。在這位老頑固的心裡,似乎一直都認為長相和穿戴華麗的女人很下品,不,或許他根本就是歧視著女性這個性別。
無禮的挑釁發言,大概是想看看杜法十八世會如何應對,一時間沒有任何人出聲反駁這一言論。似乎也瞭解在座諸位的心態,露娜抬眸,微笑著看著那位長者,她仿佛對這位妄自尊大的男士產生了無比的好奇。
「那還真是遺憾呢,閣下,」她溫柔的聲音甚至帶著些許甜蜜,「容我提醒一句,別忘了,您也是被穿裙子的人生出來的。」
不算多高明的說辭,可經由露娜尊貴的語調講出來卻像個高雅的笑話。安靜的室內頓時爆發出一連串哄笑,聖波爾家族的首領則緊緊背靠在座椅上,面紅耳赤,佈滿皺紋的臉孔不住地顫抖。
不需要關注著她的沢田綱吉以及任何人來救場,露娜輕而易舉就解決了那個老頑固,用女性特有的話裡有話的智慧。不過,就在氣氛即將轉好之時,失了顏面的聖波爾家族裡,顯然有人不樂意了,而他表現這種不滿的方式也是近乎野蠻的直接。
一股殺氣忽然撲面而來,包裹著火炎的劍鋒劃破空氣直向露娜的方向劈來。正在偏頭和旁人交談的露娜似乎並未察覺,她身後的騎士也都一動不動。見此情形,沢田綱吉心裡一緊,可就在他開啟死氣模式的下一秒,才意識到自己完全多慮了——
根本沒有回頭,露娜就坐在座位上,穩如磐石。她抬手,暖橙火炎從戒指裡迸湧而出的那一刻似乎產生了某種形態上的變化,在「哐」地一聲劇烈撞擊後,聖波爾家族那位不識好歹的突襲者急速後退,然而已經遲了,他手中覆著火炎的劍居然被斬斷了,右臂赫然多出一道傷口,黑色的制服染上大片血紅。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令所有人瞠目結舌的是,比起突襲者,杜法十八世的反應更快,待他們反應過來時,戴在她手上的大空指環已然熄滅了。
「閣下,這種會議上不應該動手吧?您的下屬未免太不懂規矩了。不過,倘若您只是想切磋一下,我可以奉陪。」
平靜地看著臉色煞白的聖波爾家族首領,露娜目空一切的眼神就好像他和他身後那些男人們不過是幾面透明的威尼斯鏡,不過是冗長無聊會議上的即興節目,她對他們還有什麼能耐感到興致盎然。
頂著無數道目光,被擊退了的男人漲紅著臉,「再來!」
「你就算了,被我固態化的火炎所割傷,傷口流出的血可只有我止得住。」
停頓了一下,露娜語氣淡淡地繼續道,那話仿佛不是對他一個人說,而是說給整個會議廳裡的人聽。
「所以請記住,在挑戰我、挑戰杜法家族之前,先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要麼死,要麼做好跪下來向我求饒的準備。」
鴉雀無聲,在座的諸位首領都這麼盤算著,對杜法這位新首領的評價恐怕還得再追加這麼一條:實力強大。而就在整個空間被沉默所充斥時,作為焦點中心的露娜筆直地看向坐在對角線另一端的人。他頭頂那簇暖色調的光芒剛剛熄滅,但眸子還是和大空火炎如出一轍的顏色。
「謝謝,」笑了笑,露娜用日語誠懇地說:「非常感謝閣下的善舉,彭格列十世。」
四目相對,從露娜的眼神裡沢田綱吉知道,她是察覺了自己險些出手幫忙的動作。那一刻,周圍的人,空間,時間,一切都仿佛不存在了。這樣旁若無人的對視不知持續了多久,然後,同樣露出微笑,沢田綱吉說出了自首領會議開始後的第一句話。
「露娜利亞殿下,我有幸邀請您來彭格列總部做客麼,以杜法家族盟友的名義?」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聽到沢田綱吉的發言,所有人都不得不感歎這位教父級的首領出手太快,就在他們還處在找話題套近乎階段的時候,人家彭格列已經要跟杜法家族結盟了。
不過,出乎首領們意料的是,三秒鐘的安靜後,揚了揚端正秀麗的眉毛,年輕的杜法十八世卻這樣回答:
「做客自然可以,至於結盟……」望著沢田綱吉的眼睛,她風輕雲淡地說:「再說吧,來日方長。」
除了兩位當事人及其下屬,所有人都驚呆了。世界第一黑手黨首領主動拋出的橄欖枝,她竟然敢不接,還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拒絕了,這個杜法十八世到底是怎麼想的?聖波爾家族不足為懼,可如果惹怒了彭格列……
並沒有絲毫不快,更別說是惱怒了,以飽含理解的溫和眼神望著露娜,沢田綱吉點了點頭。
「是我冒昧了。那麼,彭格列隨時歡迎您。」
那聲音無比溫潤且包容,至此,在座百分之六十的人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同一種可能性:沢田綱吉,彭格列家族的這位年輕首領,他或許愛上了杜法十八世。
***
就在那次會議結束以後,杜法十八世的盛名迅速在黑手黨界和上流圈子裡流傳開來,有人誇耀她月神般的美貌,有人欣賞她優雅尊貴的氣質,還有人對她非凡的智慧和敏捷的身手讚不絕口……一夜之間,杜法這位新首領已然成為了一個傳奇。
憑藉露娜利亞·諾裡斯所樹立的威名,申請與杜法結盟的條約幾乎要鋪滿整個辦公桌。與此同時,在確認了年輕的杜法十八世尚是單身後,對其表現出好感的青年男子更是不計其數,僅僅是送來的花束都能鋪就一大片花海。
嘴上雖然不說,得知這種事的沢田綱吉心情委實複雜難言。一方面,他為露娜在會議上出色的表現由衷地高興,可另一方面,每每想到她或許不記得自己了,酸楚的疼痛感覺就在胸腔內化開,悄無聲息的。
這一次,就連超直感都給不了沢田綱吉準確的答案。不過似乎是給了他一個試探的機會,就在三天以後,之前在首領會議上答應沢田綱吉來彭格列總部做客的露娜真的來了。而且,沒有帶太多人,仿佛對彭格列非常信任似的,只有羅蘭一人跟隨在身後保護她的安全。
家族結盟,沢田綱吉正是以這樣的理由邀請露娜來彭格列總部的,可這並非是他目前真正關心的事。友好地交談著,他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一邊參觀著彭格列基地,一邊和路過的人打著招呼的露娜,漸漸地,沢田綱吉意識到,身邊的女孩是真的全都忘記了。
他說自己很喜歡星星時,她沒有特別的反應;他帶她去看她待過的辦公室,她沒有特別的反應;他給她看那條在魚缸裡孤零零遊著的小金魚,她沒有特別的反應;甚至沢田綱吉覺得拿來試探她太過殘忍的風間聖主動出現在露娜眼前時,她也只是沖他點了點頭,不鹹不淡,不冷不熱的笑一笑,和路過的每個陌生人一模一樣的態度。
儘管臉上是無懈可擊的完美笑容,沢田綱吉的心不知道有多疼。至此他總算是相信了,過去的自己,已經從露娜的腦海中被徹底抹去了。
不是無法接受,更不能責怪她,他知道自己根本沒有資格產生這些想法,所以沢田綱吉只是純粹地感到悲傷。將那些有可能從眸底或者眼角眉梢洩露出的感情悉數隱藏起來,在辦公室裡談論完兩家族結盟的可能性等相關事宜後,偽裝成是忽然想到那般,沢田綱吉無意間提起了杜法家族的詛咒。
談論其他家族的私密事是很失禮的,沢田綱吉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可是為了解決他懸在心頭的那個疑問不得不這樣。好在露娜並沒有生氣,她輕鬆的語氣裡還表達出一種理解。
「杜法歷任首領的平均壽命不超過三十歲。如果彭格列十世指的是這個,您大可以放心,我不受這個詛咒的束縛。具體原因一言難盡,總之我已經擺脫這個大麻煩了,」頓了一下,露娜微微揚了揚下巴,「我會好好活下去,所以您無需擔心跟一個沒多少年壽命的首領交好沒有任何意義,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杜法家族還是由我說了算。」
「是嗎,那就好。」
遺忘他若是露娜此生平安的代價,沢田綱吉覺得自己一點兒都不虧。如果說之前的微笑全部都是強忍悲傷偽裝出來的,這句話,連同沢田綱吉嘴角的笑容,無疑都是發自內心的。他是真的高興,為露娜能擺脫杜法家族的詛咒、長長久久地活下去而感到高興,儘管面前的她好像會錯了意,以為他只是在為家族的利益而慶倖。
「BOSS,是時候離開了,半小時後您還有個約會,和威斯敏特家族的那位先生共進晚餐。」
禮貌地敲了敲門,兼任杜法雨守和管家的羅蘭在門口提醒道。眸光一沉,本打算邀請露娜一起吃晚餐的沢田綱吉微笑著問:
「露娜利亞殿下最近很忙麼?」
「沒辦法,父親大人希望我在今年內結婚,所以要去會晤相親物件。」
相親……
沢田綱吉完美的笑容一僵,不舒服的感覺在胸口擴散,本想抑制住那強烈的不快,不恰當的話卻先一步說了出來。
「對方是什麼樣的男人?」
十分突兀的問題,語氣也怪怪的。對上沢田綱吉的眼睛,定定看了他一會兒,露娜莞爾一笑。
「您這麼問……彭格列十世莫非真的像傳言中那樣對我動心了麼?這下可麻煩了。」
棕瞳稍稍浮現出認真的神色,然而,就好像故意不讓他說任何話,露娜上前一步,近距離望著沢田綱吉的臉。
「我相信一見鍾情,所以在看到您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們或許會成為不錯的夥伴,但是,」她認真的,一字一頓地說:「我絕對不會愛上您。」
「……」
「那麼告辭了,彭格列十世。也歡迎您來杜法做客,恭候大駕。」
言畢,留下一個禮貌的笑容和誠摯的邀請,露娜轉身離開。靜靜地目送她消失在視野裡,沢田綱吉已然記不起自己剛才有沒有跟她說「再見」,棕瞳看向窗臺上的魚缸,就在他出神之際,裡包恩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為什麼不攔住她,明明很在意吧?」
略顯長久的一陣靜默,沢田綱吉垂下眼簾,「是的,我很在意,不想讓她走,更不想讓她去見別的男人,但露娜已經不記得所有事了。」
「那又怎麼樣,」裡包恩不以為然地說:「既然在意就把她追回來,有的是辦法讓她想起來,而且彭格列和杜法聯姻也沒什麼壞處。」
「……」
有那麼一秒,沢田綱吉眸底掠過一抹沉痛,就好像被什麼刺傷了。但很快地,那份情緒就被完美地隱藏起來,沉聲,他的語氣十分平靜。
「裡包恩,我對露娜的喜歡跟那些東西無關,她就是她。所以不要再說那種話了,即便我也知道是對的,但那種想法是對『喜歡』的褻瀆。」
裡包恩沒有說話。聰明如他,大概也感覺到了,身為首領的沢田綱吉此刻內心的沉重哀傷。
「只有我一個人記得很痛苦,但因為我傷害了露娜,現在承擔起這份難受是對那一刻放下了她的我的懲罰,是我應受的。」
他收緊垂放在身側的手,「比起再強迫她想起那些會刺傷她的回憶,還不如就用自己的方式保護她,不管今後露娜喜歡的物件還是不是我,我只希望她能夠幸福。」
古典樂般溫和寧靜的聲線在辦公室裡悲傷地流淌開來,就在沢田綱吉緩緩抬眸時,走廊裡傳來了略顯急促的腳步聲。
「十代目,五月讓我來轉告,請務必把傍晚到晚上的時間空出來。」
「雲守夫人,」看著既像高興又像生氣總之表情有些彆扭的獄寺,沢田綱吉詢問道:「雲雀學長來義大利了?」
「還沒見他,只見到了五月。她說先前被十代目救過一次,所以要還你一個人情,聽說杜法十八世要去約會,五月就以一起吃飯為由把她留下了。真是不可思議,架子那麼大的人居然肯聽五月的……」
這時,沢田綱吉恍然想起,露娜的確是五月小姐的鐵杆粉絲。或許,他有事情求雲雀學長幫忙了。
第59章 幸福的深度
沢田綱吉覺得自己有必要好好感謝一下雲守夫人。出於她的關係,露娜不僅推掉了先前的那次相親約會留下來吃飯,造訪彭格列的次數也漸漸變多了。
以自家旦那嚴厲聲明不讓她到處亂走為由,五月總是把和露娜約見的地點定在彭格列總部,兩人一起邊喝下午茶邊聊天,偶爾還會在庭院裡散散步、騎騎馬。比起彭格列家族的其他人,露娜對待五月的態度明顯要熱情得多,而五月自身的氣場又完全不輸給身為家族首領的她,兩位年齡相仿的女孩子相處起來沒有任何彆扭,沒過幾天就成為了閨蜜級好友。
雖然杜法十八世來這裡是為了見五月而非沢田綱吉,可畢竟是在彭格列的地盤,沢田綱吉自然可以假裝不期而遇地和露娜碰面,哪怕每次只是打個招呼、閒聊幾句,卻也能稍微拉近一些距離。在短短兩周左右的時間裡,沢田綱吉最大的收穫就是,露娜終於不再叫他「彭格列十世」了。
「又見面了,沢田先生。不過我今天不是來見五月小姐,而是找你簽訂同盟條約。」
嘴角浮現出公主般高貴的笑容,露娜的出現似乎讓彭格列首領辦公室在一瞬間亮了起來。而聽到經由她的嘴巴喚出的新稱呼時,僅僅是這麼一丁點兒微不足道的變化,沢田綱吉也打心眼裡覺得高興。他忽然想到了從前,想到了她曾經因為他不經意間喊出的一聲「露娜」而欣喜得像個孩子的雀躍表情。直到現在,沢田綱吉才徹底理解了她當時的心情。
縱使壓抑著心底的情感,沢田綱吉眸底的溫柔卻更勝平常,「這是我的榮幸,我一直都在期待這一天的到來,」對上露娜藍中沁紫的清澈眼睛,他念她名字的口吻仿佛輕柔聚合的雲,「露娜小姐。」
沒有排斥沢田綱吉這個自作主張的稱呼,露娜向他伸出戴著刺繡白手套的手,微笑著等待他來握。儘管心知肚明這只是象徵著「合作愉快」的社交性握手,在握住她的手的一瞬間,沢田綱吉還是聽到了從自己胸口裡傳來的劇烈鼓動,更奇異的是,真的有一股好似電流的感覺貫穿了全身。
恐怕是他不小心動了不該動的念頭……
克制著心中強烈的感情,沢田綱吉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然而令他有些意外的是,猶如遭到了電擊,前一秒還從容鎮定的露娜猛地把手抽了回去。沢田綱吉下意識地抬眸,映入他視野裡的那張漂亮的臉孔既不是困惑也不是驚訝更不是恐懼,在露娜臉上一閃而過卻被沢田綱吉盡數捕捉的情緒,竟然會是……懊惱?
「失禮了,沢田先生。剛才大概是被靜電打到了。」
「……」
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恢復了平靜表情的露娜,沢田綱吉忽然覺得,在她面前沉睡了許久的超直感,仿佛在這一刻蘇醒了。不僅如此,他還意識到,從他和露娜握手之時就充斥在整個空間裡的突兀心跳聲,似乎並不是屬於他一人的。
——那是,兩顆心臟同時震動的聲音。
某個帶著灼熱溫度的猜想在沢田綱吉腦海中緩慢呈現,若有所思地凝視著辦公桌對面的露娜,他希望能再次從她臉上找到哪怕一絲一毫支持他猜測的證據。然而,就在兩人的目光交匯時,走廊上響起帶著濃郁義大利風格的愉快聲音,聽音色似乎是個十幾歲的少年。
「喲,BOSS,好久不見了。」
出現在門口的少年穿著奶牛圖案的襯衣和黑色西裝,無論是他臉上慵懶自在的表情,還是講話的語氣,亦或是站立的姿勢,都顯現出一種遠超他實際年齡的紳士感覺。
「藍波,好久不見。」
沒有被打擾的不悅,沢田綱吉露出兄長般溫潤柔和的表情,跟藍波打了個招呼,他向露娜介紹道:「這是藍波,彭格列家族的雷守。」
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慶倖,露娜微笑著沖門口的少年點頭致意。簡單地和藍波打了個招呼後,她看向沢田綱吉,以十分善解人意的口吻說:「想必沢田先生還有家族事務要處理,那麼我就先告辭了,結盟的事我們可以改天再談。」
她的眼神,臉上的表情,說話的語速和語氣都頗為從容,就好像當真是在為沢田綱吉考慮。言畢,轉過身,不等沢田綱吉說出任何挽留的話,露娜就邁步向門口走去,然而,還沒能走出辦公室的門,一個黑洞洞的槍口忽然對準了她的眉心。
「站著別動,杜法十八世。」
沒有一個人察覺到他的存在,猶如亡靈般悄無聲息出場的裡包恩此刻就堵在彭格列首領辦公室的門口,舉著手裡的槍攔住了正打算離開的露娜。表情有約莫幾分之一秒的短暫凝滯,露娜的臉色一沉,整個人散發出刺寒般凜冽的氣場。
「世界第一殺手,裡包恩先生麼?請問閣下這是做什麼?」
冷如冰柱的眼神掃過直沖著自己的槍口,平白無故受到如此「禮遇」的露娜顯然非常不快。跟那雙無機質的黑眸對視了兩秒,沒有回頭看身後的人,她只是涼涼道:
「這該不會是你們彭格列特別的待客之道吧,沢田先生?」
沢田綱吉也不知道裡包恩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舉動,但同時他也非常清楚,裡包恩從來不做多餘的事,他之所以這樣一定有自己的原因。不過,眼下這種局面……
「藍波,把火箭筒拿出來。」
既不回答露娜的問題,也不理會微微皺眉的沢田綱吉,裡包恩乾脆俐落地命令道。聽到這句話,沢田綱吉這才意識到他想幹什麼,而露娜的眼神則變得更加銳利了。
姑且不管裡包恩打算做什麼,畢竟身為杜法家族的首領,被人這樣用槍無禮地指著實在有失尊嚴。在冷靜的發問被無視掉後,露娜戴在指間的大空指環上有澄淨的橙色火炎無聲燃起。
「我只說一遍,裡包恩先生,請把你手上的東西移開。」
緊盯著裡包恩黑漆漆的眼睛,若有若無的殺氣隨著露娜一字一頓道出的話語緩緩滲透進空氣中。這一次,露娜的話有了回復,神色沒有絲毫動搖,裡包恩穩穩地說:
「放心,我並沒有惡意,只是希望杜法十八世能夠配合。」
配合?露娜蹙起眉,很顯然對這一說辭並不滿意,「恕我實在想像不來您有什麼好意。」
「等一下你就懂了。不想受傷就放聰明,一旦被我這樣用槍指著,就連沢田綱吉也要仔細考慮一下到底該不該亂動。」
冷冰冰的槍口未移動分毫,目光折向後方,裡包恩的語氣染上些許不耐煩。
「藍波,我數到三,再不拿出來就一槍嘣了你。」
「其實吧,那個不是……」
撓了撓蓬鬆柔軟的頭髮,再一次被點了名的藍波少年似乎有些為難。不過,看到裡包恩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後,聳了聳肩膀,他還是拿出了對方指定的東西。
然後,下一秒,那個火箭筒模樣的東西直沖露娜站定的方向飛了過來。由於被裡包恩的槍脅迫著無法順利躲閃,只聽「砰」地一聲,被火箭筒精准打中的露娜,她的身影即刻被一片粉色的煙霧所包圍了。
***
身體被失重的感覺所包裹,輕飄飄的,在猶如時間長河的神秘隧道裡極速墜落了幾秒鐘後,當露娜再次睜開眼睛時,眼前出現了這樣的景象——
連綿不絕的純白花朵,隨風飄散著芬芳,在頭頂絲.絨般輕快明朗的蔚空映襯下,那廣袤無垠的純白色花海看上去甚至閃動著光芒。宛如夢幻般的美麗景致,讓露娜一時難以分清這究竟是現實還是虛幻。
波維諾家族的十年後火箭筒,露娜在學習黑手黨內部的常識時對這個東西也略有耳聞,雖然尚不清楚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想到此刻呈現在她眼前的恐怕是未來的世界,露娜的眼神漸漸黯淡下來。
這個時候的世界,自己早就不存在了。因為不可能活過三十歲的她,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十年後」……
儘管的確是件悲傷的事,由於那是露娜自己所選擇的命運,想起來倒也覺得坦然。知道十年後火箭筒對調的時間僅有五分鐘,露娜也就既來之則安之,決定以愛麗絲夢遊仙境的心態欣賞一下眼前這難得的景色。不過,正當她打算邁步向花田深處走去時,後方的花叢裡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
有什麼東西藏在裡面麼?
側過身,露娜警惕地看向不遠處聲音傳來的方向。茂密的花叢再次搖晃了幾下,忽然,有個小小的身影從花叢裡鑽了出來。
穿著乾乾淨淨的襯衣和背帶褲,那是一個目測不超過五歲的小男孩,他有著一頭毛茸茸的淺棕色頭髮,帶著嬰兒肥的白皙小臉上,那雙藍紫色的大眼睛好像鑽石一樣亮晶晶的。 似乎一點兒也不認生,就在看到露娜的那一瞬間,小男孩主動朝她小跑過來,站定在露娜腳邊後,他一臉委屈地仰起頭,竟然伸出雙臂對著她做了一個「抱抱」的動作。
好可愛的小孩,這是露娜的第一反應。落向小傢伙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放軟放柔,就在露娜隱約覺得眼前這個小男孩長得有些面熟時,一道隱約帶著哭腔的軟糯童聲猶如一道驚雷在露娜的耳畔炸開——
「媽媽~終於回來了,我好想你吖。」
撫上小男孩頭頂的手猛地一頓,露娜的表情驟然凝固了。毫無疑問,她是被「媽媽」這個稱呼給驚到了。
「爸爸說你坐上銀河鐵道的列車去很遠的地方旅行了,媽媽好壞,為什麼不帶我去……」
不知道是因為露娜沒有抱他還是想到了其他難過的事,又說了兩句,小男孩的眼淚刷地一下湧了出來。看著他沾滿了淚水的粉嫩小臉,露娜的心口一下子變得好難受。
「乖,不要哭了……好孩子是不會哭鼻子的……」
本能地覺得這個孩子無比親切,儘管露娜的確是第一次見到他。蹲下.身來,她掏出手帕,溫柔替他拭去臉頰上的眼淚。然而,就在這時,露娜的餘光裡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佇立在成片的白色花海中靜靜地望著這邊,他的周身仿佛勾勒著一層溫馨的光輝。
那是沢田綱吉。準確來說應該是十年後的沢田綱吉,是她水原露娜此生,本不可能見得到的沢田綱吉。
「露娜。」
她聽到他輕輕地叫了自己的名字,聲音和她所熟知的一樣溫柔,可偏偏那一刻,她連抬頭看向他的勇氣都沒有。
「媽媽?爸爸在叫你呢。」
興許是小孩子天生的敏感,方才還哭個不停的小男孩看著模樣有些古怪的露娜,眼淚汪汪的大眼睛裡寫滿了憂慮,「為什麼不理他,你和爸爸吵架了嗎?」
難怪她會覺得這孩子看起來面熟,除了瞳色外,他根本就是沢田綱吉的翻版。
露娜自己最為清楚了,她從來都沒有忘記過沢田綱吉,即便發生了那件事,她也從來沒有恨過他,她記憶裡的他仍舊是閃閃發光的。可既然她拒絕了沉眠七十六年的計畫,她就無法活過三十歲,與其讓心愛的人承受她逝去的痛苦,露娜寧願在有生之年看到沢田綱吉重新找到新的幸福。
可是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未來?她不是已經下定決心要把喜歡他的心情永久封印麼,為什麼還會跟他結婚?為什麼還會有小寶寶?最揪心的是這麼可愛的他這麼小的時候就已經沒有媽媽了,他的傻瓜爸爸還騙他說媽媽去旅行了……
太差勁了!實在是太差勁了!
喉嚨發熱,鼻腔湧上酸澀的情緒,能夠坦然面對短命詛咒的露娜在這一刻卻忽然好想大哭一場。眼淚在眼眶裡打著轉,卻在下一秒,柔和的陰影從上方投落而下,露娜憋住淚水抬起頭,蹲在她面前,十年後的沢田綱吉正溫柔地望著她,對她微笑。
「又見到露娜了,好幸福啊。」
就是這樣一句話,讓露娜的眼淚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溫柔的神色並沒有絲毫改變,未來的沢田綱吉握住了露娜的手,用柔和到極致的眼神望著臉上滿是淚水的露娜。然後,就好像知道她為什麼哭一樣,他輕柔地說:
「沒有逞強,露娜,這是我真實的想法。不要擔心我會悲傷,露娜留給了我很多很多美好的回憶,只要想起來就會覺得很高興,露娜一直都在我心裡,一直在我身邊,因為懷抱著這份懷念,我的世界從來不曾孤單過。」
出不了聲,露娜垂下眉梢,流露出太久都沒在臉上顯現過的脆弱表情。伴隨著輕微顫抖,她以全副身心聆聽著來自未來的沢田綱吉的那些話。
「雖然沒能一直在一起,雖然也很捨不得露娜,但和露娜一起那些短暫的時光裡,到處都散落著瞬間的幸福與感動。這或許像黎明到來就消失無蹤的星星一樣虛幻,但是那些細微的光芒卻會在心中繼續閃爍。」
未來時空的沢田綱吉更用力地握緊了露娜的手,笑著說出了他的心情。
那是純粹的,理所當然的,一直都想要親口這麼對她說的話——
「我愛你,露娜。你給了我那麼多閃爍的星星,讓我的世界變得如此美好,謝謝你,謝謝你讓我過得這麼幸福。能和露娜相遇,能夠被露娜愛著,能夠愛著露娜,這一切就是我此生最幸福的事,所以……」
那是溫柔得足以融化一切的聲音,仿佛帶著能夠引出人心底最真實想法的魔力。然而,五分鐘時間悄然流逝。沒能聽完他的話、甚至來不及再看小寶寶一眼,露娜的身影就被再一次騰起的粉紅色煙霧所籠罩,消失在未來那片白色的花海中,就好像,從來都不曾出現過。
第60章 守望的理由
彭格列首領辦公室內充斥著異常凝重的氣氛,就在這個時空的露娜去往未來後,房間裡所有人都沉默了。
粉紅色的煙霧消散,她原本站立的地方卻沒有任何人出現。根本不需要出聲詢問原因,在場三位瞭解波維諾家族火箭筒性能的人都很清楚,眼下這種情況究竟意味著什麼——
不存在的人是無法被交換回來的,未來那個時空已經沒有露娜了。
之所以用那種極端的方式脅迫了身為杜法十八世的露娜,裡包恩就是想要看看她是否說了謊,也就是說,在他的猜想中本來就有十年後的她已經死亡的這條可能性。然而,當藍波猶豫著說出某個事實後,就連裡包恩的神情也變得凝重起來。
「打中杜法十八世的並不是十年後火箭筒,而是經過嘗試新研製出的五年後火箭筒,我今天就是來向BOSS彙報成果……」
尚不清楚露娜對沢田綱吉的特殊意義,停頓了片刻,藍波不由自主地感慨道:「即便是五年後,那位杜法十八世也才不到三十歲吧,看來有關杜法家族的那個傳言是真的。」
沒有說話,沢田綱吉的棕瞳靜靜地凝視著露娜消失不見的地方。伴隨著錐心的痛楚,他腦海中忽然有兩個不同的聲音迴響開來。
——「最近一次的哈雷彗星出現在1986年。假設1986年的時候,你十五歲,抬頭仰望星空的時候看到了它,愛了它,無法忘了它,還想再見它,你就要努力活到九十一歲。」
——「我從初代杜法的典籍中找到了打破『詛咒』的方法,並且證明了它的可行性。但是,如果要對露娜施行這一方法,她必須沉睡至少七十六年才會蘇醒。因此,一旦啟動了這一計畫,彭格列十世,你此生不可能再見到醒著的她了。」
——「因為它的施行需要被施行者意願上的同意,否則就無法成功。當我發現她喜歡你的時候,就預感到你的存在會成為這一計畫的絆腳石,即使不去問她我也知道,那孩子寧願少活幾年也不願意與你分開。我也嘗試過去刪除她腦海中有關你的記憶,卻發現那是徒勞的。那孩子腦海中的你是閃著光輝的,跟周遭的景象截然不同,我根本無法刪除。」
——「你對她而言是最特別的存在,然而對我這個父親來說,你卻是露娜記憶裡的病毒,倘若無法抹消掉你身上的光亮,不願配合那一計畫的她,即便是在藥物的幫助下也只有幾年好活。比起救活她再啟動計畫,我決定直接讓她進入沉眠狀態,從今天開始,那個計畫就會啟動。」
——「杜法歷任首領的平均壽命不超過三十歲。如果彭格列十世指的是這個,您大可以放心,我不受這個詛咒的束縛。具體原因一言難盡,總之我已經擺脫這個大麻煩了,我會好好活下去,所以您無需擔心跟一個沒多少年壽命的首領交好沒有任何意義,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杜法家族還是由我說了算。」
根本無需動用精明的頭腦去分析推敲,沢田綱吉全都明白了。
露娜為什麼沒有按照諾曼先生的計畫沉眠,為什麼要假裝不記得他,困擾著他這麼多天的疑問,全部在這一刻、在沢田綱吉最不忍接受的悲愴現實下迎刃而解。
「裡包恩,藍波,」垂著眼眸,沢田綱吉似乎是想掩蓋眼底浮現出的深沉哀傷,「你們先出去,我有話對她說。」
……
五分鐘後,當露娜回來時,辦公室裡只有沢田綱吉一個人在。
縱使察覺出周遭的氣氛有些古怪,由於滿腦子都裝著未來那個令她意想不到的狀況,思緒已然呈現混亂的她很難顧及得到這邊發生了什麼。簡而言之就是,她沒想到沢田綱吉已經知道未來的她已經不在了。
露娜不知道她的眼眶是不是還泛著紅,但她努力表現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待召喚她回來的那股粉紅色煙霧徹底消散時,像高貴的白天鵝那樣環顧了一下四周,她沉下嗓音,以飽含威儀的眼神注視著距自己幾步之遙的沢田綱吉。
「想不到彭格列家族這麼無禮,看來與閣下締結盟約的事我需要再多花點兒時間仔細考慮了。」
就好像是耗盡了全部的耐心那般,拋出這句話,露娜不等沢田綱吉回答就俐落地轉身離開。可令她心裡微驚的是,她再一次被攔了下來,不是裡包恩,這一次不讓她走的人是沢田綱吉。
白皙纖細的手腕被他緊緊地攥住,沢田綱吉覆著一絲隱痛的棕眸定定地看住她,那毫不動搖的筆直目光簡直像是要把露娜看透似的。
「彭格列十世,這是什麼意思?給我鬆開!」
如果說突如其來的肢體接觸只是令露娜的內心開始慌亂不已,下一秒,沢田綱吉說出的那句話卻讓她的心臟在一瞬間發出怦然巨響。
「……露娜。」
垂下眉梢,喚出她名字的沢田綱吉感到胸口脹得滿滿的,疼痛得就要脹裂似的,「不要再假裝了,我都知道了。」
瞪視著他的露娜肩膀猛地抖了一下,抿緊了嘴巴,她的表情好像快要哭了。但那僅僅是一瞬間的事,露娜立刻又恢復了冷靜的神色,冷冷地望著沢田綱吉,意識到了某個關鍵問題的她蹙起眉頭。
「知道我活不過三十歲麼?那又如何,這種事情似乎跟閣下沒有關係吧?大不了彭格列不要跟短命的杜法結盟就好,我是無所謂。」
以帶刺的尖銳語氣說完,露娜試圖甩開沢田綱吉的手,但對方覆在她手腕上的力道沒有絲毫鬆懈,反而越來越緊了。
「怎麼沒關係,露娜明明就記得我。因為記著我所以才不願意實施那個計畫,難道不是麼?」
沢田綱吉語氣平靜地說著,卻又以堅決不容許對方逃避的認真眼神望向她,「結盟與否我也無所謂,但是露娜,跟我結婚。」
身體一震,露娜瞬間愣住了。但才一轉眼,她的表情就轉變為烈火般的恨意。那是沢田綱吉先前從未在露娜臉上見到過的表情。
「別自以為是了,沢田綱吉!記著你是因為討厭你討厭到了骨子裡,我是為了看你後悔自責的樣子才拒絕那個計畫的!」
白皙的臉頰由於情緒激動而泛紅,露娜怒聲大叫道:「還說什麼結婚,簡直笑死人了!別說這種不可能的事了,你的罪惡感就那麼薄弱麼?不記得你和你的彭格列對我做過什麼殘忍的事了麼?我嫁給誰都不會嫁給你的!」
猶如狂風暴雨般激烈的聲音從露娜纖弱嬌小的身體裡爆發出來,然而,儘管那發言聽起來如此尖銳刺耳,沢田綱吉的眼神和表情也沒有絲毫動搖。垂下眸光,筆直地迎上露娜的視線,他的眼神裡充滿了不忍和疼惜。
「真的那麼討厭我的話,露娜……你為什麼要哭呢?」
眼淚不知不覺中在露娜臉上匯成湍急的河流,待沢田綱吉染著哀傷的溫和音色傳來,她才知道自己就要潰不成軍。用力搖頭,像是要否定自己內心的真實,露娜一邊向後退著一邊拼命地搖頭。
「我是在後悔遇到你,我就是討厭你!全世界最討厭的人就是你了!如果我的時光回溯能力沒有限制,真希望這輩子都不認識你,沢田綱吉,我最討厭你了!」
仿佛沒有聽到那些針尖般硬冷銳利的話語,一步步靠近著不住掙扎著後退的露娜,直到她的身體貼上背後的牆壁無路可退的時候,沢田綱吉低頭看著她的臉。
「是麼?露娜既然已經這麼討厭我了,那再表現得惹人討厭一些也都無所謂了。」
鬆開了攥著露娜手腕的手,沢田綱吉用身體和雙手把她封在自己面前。貼有印花壁紙的牆壁滲來些許涼意,露娜竭力隱藏著脆弱的雙眸近距離映出他的面孔,有些悲傷,又帶著一絲非同尋常的危險感覺。
「討厭我也沒關係,我知道自己喜歡露娜就夠了。杜法就和彭格列聯姻吧,如果還有其他人想和露娜結婚,那就是與彭格列為敵,我願意奉陪。」
沢田綱吉的眼神,過分靠近的距離,還有他這番少有的霸道宣言,無不令露娜的心臟劇烈鼓動。緊接著,沒有任何預兆,沢田綱吉忽然俯身,吻住了露娜輕輕顫動的嘴唇。
……!
冰冷唇瓣上覆上的溫熱觸感令露娜的大腦「嗡」地一聲,倒吸一口冷氣,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狀況後,露娜用盡全力將沢田綱吉推開,隨即便抬起手朝他臉上甩了一巴掌。
「啪!」
清脆的聲音響起,沢田綱吉左側的臉頰立刻變紅了。睜大眼睛瞪著他,露娜努力不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
「離我遠點兒,沢田綱吉。再也不會,再也不會讓你手無寸鐵的侵犯我的世界了……」
刻意忽略了手掌和心中那火辣辣的疼痛感,露娜看向沢田綱吉的表情充滿了盛怒、痛苦和怨恨,那雙冷如冰柱的視線幾乎要將他射穿。既沒有露出受傷的眼神,更沒有惱怒,沢田綱吉只是望著露娜,似乎想要對她說什麼,可又偏偏什麼都說不出來。
然後,就好像再也不想見到那張臉似的,死死咬住嘴唇,露娜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
露娜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彭格列基地的,她只知道她再也不會踏入這裡半步。出了大門,家族的車子就等在那裡,面無表情地坐進了車裡,露娜看向窗外。從眼前開過的車輛,每張陌生的面孔,每個變換的光影,全都漸漸模糊,好似失去了本來的面目。
胸口好疼,打過沢田綱吉的手更疼,好難過,難過得幾乎沒辦法呼吸,但是,她偏偏不能讓別人看出來她在難過,更不可以哭。
回到杜法總部,一路上都是行禮問好的下屬。頭也不抬,昂首挺胸向前走,露娜以一副高冷的態度假裝自己沒有受傷。然而,就在她即將到達那個只屬於她的小空間時,在杜法富麗堂皇的大廳裡,露娜撞上了一個人。既沒有道歉更沒有走開,那個人伸出微涼的手貼在露娜的額頭上。
「……我們家小公主有什麼心事麼?」
清冷磁性的聲音從頭頂上方落下,露娜抬起頭,諾曼公爵正垂下修長的眼眸注視著她,蒼白冷峻的面孔覆著一層淺淺的無奈和慈愛。
鼻子一酸,在父愛的關懷之下,露娜好像一下子卸下了所有防備變得脆弱不堪。溫柔地撫摸了一下她的腦袋,諾曼帶著強忍哭聲的露娜來到了他專屬的那間書房。
「在這裡哭就不會被別人看見,但是露娜,只允許你哭一小會兒。」
那溫醇的嗓音這麼一說,露娜忍了一路的淚水終於潰堤。雖然諾曼公爵不許她哭太久,足足有半小時的時間露娜都在吸著鼻子,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一顆顆滾落下來,紛紛打濕了裙擺。
從復活之日起,縱使遇到再艱難的事,露娜也一次都沒有哭過,哪怕是獨自一人的時候她也從來不哭。可一個人所能承受的悲傷總是有限的,深知這一點,以全副身心疼惜著女兒的諾曼靜靜地等候她全部發洩出來。
拉著厚厚窗簾的古樸書房裡,壁爐中燃燒跳動的火焰將整個房間染上溫暖的色調。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在露娜終於停止了哭泣後,望著她腫得像小核桃一樣的眼睛,諾曼淡淡地說出了他思慮良久的事。
「我不看好沢田綱吉,可如果露娜非他不可,我願意妥協。」
難過得垂下眉梢,聽到父親這句話的露娜臉上沒有半分喜悅,搖了搖頭,她喃喃地說:
「不可以,我只有那麼短的時間,如果和他在一起,等我走後不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麼?換位思考一下,『他不在』這三個字我只要想一想就覺得心好疼,看著我死綱吉該有多難過啊,這種事已經發生過一次了,我不想他難過第二次了。」
回應這傷感發言的是漫長的一片靜默,諾曼如同沉眠般闔上眼眸,很久之後才道:「我當時對沢田綱吉說,我女兒是要多愛他才能原諒他。不止不恨他,還為了能再次見到他而放棄長久活下去的機會,現在又是這樣……我真的被你打敗了。」
「對不起,父親……」
深知辜負了他多年的心血,露娜輕輕說。擺了擺手,諾曼露出釋然的表情。
「不過也很不錯,此生能遇到如此喜歡的人,這不是每個人都有的幸事。雖然這份幸福可能過於短暫,要知道,有時候,幸福太漫長就不太像幸福了,正是因為短暫,幸福更顯得彌足珍貴。事已至此,我希望你們能夠珍惜,未來的他不是已經給了你答案麼,比起悲傷,他收穫得更多。」
「我當然也想和他在一起,每天早上睜開眼睛就能看到他,這種事我想一想都會開心得掉眼淚。」
好像在訴說著只能在夢境裡實現的事,露娜的眼神有些閃亮,卻也哀傷而虛幻。話語頓了頓,她神情寂寥地低下頭,語氣中充滿了不忍,「可是,並不是這麼簡單。我身上流著杜法家族受到詛咒的血,跟他在一起,以後的小寶寶也會和我一樣。除了要承受我不在的痛楚,我們的孩子或許也比他還離開得早,那樣的話,綱吉他……太可憐了……」
無法反駁這一客觀存在的殘酷事實,找不到什麼安慰的話,諾曼沉默了。
「所以,就這樣吧。」
像是對父親說,又像是對自己,抬手擦了一下眼角的淚水,露娜努力地擠出笑容,「有生之年能遠遠地看著他就好了,就這樣吧。」
是的,這樣就足夠了。
……
一直到傍晚時分,露娜才離開了書房,臨走前還從書櫃裡取出了一本《銀河鐵道之夜》。
晚上,處理完一部分家族檔的露娜召喚出老虎形態的茲納,靠著它坐在臥室的床上。正準備讀這個故事時,有輕叩門扉的聲音傳來。將書擱在手邊,露娜應了一聲,擔任著管家的羅蘭端著一杯剛熱好的牛奶走了進來,將它穩穩地放下後,本該就這此離開的他忽然將目光定格在露娜臉上。
「怎麼?」
注意到露娜紅腫得有些不像話的眼睛,他忍不住關心地詢問,「殿下,您的眼睛……」
通常情況下,在等級森嚴的杜法家族,身為「騎士」的人是不可以對自家BOSS評頭論足的,更不能進BOSS的臥室。不過羅蘭算是例外,因為他不僅是杜法家族的雨守兼管家,又是教授露娜法語和攻擊術的老師,同時還跟她有那麼一丁點兒勉強算得上兄長關係的血緣。
「看到一個感人的故事,所以不小心哭了。」舉起手邊的書示意了一下,露娜鎮定自若地答道。
「《銀河鐵道之夜》麼?」
「嗯,就是喬班尼和康潘內魯拉一起踏向銀河鐵道路程的童話故事。」
湛藍色的眸底浮現若有所思的神色,很顯然是讀過這個故事,縱使羅蘭也認可它是個好故事,卻不覺得這個故事具備讓自家BOSS哭成這樣的殺傷力。
於是,本著對公主殿下無尚的關心和愛戴,希望能替她分憂的他不動聲色地動用了一下自己的能力。在讀出困擾露娜的真實原因和那句「死妹控,大晚上的趕緊從我的臥室裡出去」後,象徵性地咳嗽了一聲,羅蘭露出優雅溫和的微笑。
「那我就不打擾殿下了,不過要記得趁熱喝牛奶,睡個好覺。」
「知道了羅蘭。謝謝你,晚安。」
很配合地端起床頭熱度剛剛好的牛奶,露娜點頭回答的樣子罕見地帶著點兒天真可愛。從房間裡退出來,回想到幾小時前收到的那封署名「彭格列十世」的秘密信件,羅蘭覺得自己很有可能會成為露娜殿下擔任首領後杜法家族出現的第一個「叛徒」。
到底要不要寫一份呢,有關自家BOSS真實想法的報告書……
望著窗外夜幕中漫天閃爍的繁星,羅蘭糾結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