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人間冥道】-五
在展昭看來,此刻的夜色與方才同樣濃重,實在是沒有甚麼分別的。
所以,有那麼片刻,極短的時間,他忽然羡慕起端木翠來:做神仙,的確是比凡人要強上那麼
一些,最不濟,目力是要好的多了。
不過,也只是心裡想想而已,並沒有說出來,一來不想助長端木翠的囂張氣焰,二來,萬一她又生出些餿主意,每日旁敲側擊要度化自己成仙,那可夠他受的。
端木翠自是不知道展昭轉了這麼些心思,在旁靜立闔目,默念法咒,俄頃單手抬起,平舉於前,神情甚是鄭重。展昭知她必是凝神作法,當下靜默肅然。
不多時,東向厚重的雲幕之後,忽地光斑耀起,那斑點極小,光卻極亮,展昭直視之下,只覺雙目疼痛酸澀,周遭事物登時模糊。
就聽端木翠急道:「展昭,閉眼!」
展昭依言闔目,饒是如此,雙目還是腫脹跳突,被冷風一激,更是嗆的難受,腳下虛浮,眼淚都流將出來。
正連連噓氣間,端木翠已拉住他,柔聲道:「展昭,你把頭低一低。」
展昭含糊應了一聲,扶住端木翠的身子低下頭來,忽覺目上一涼,卻是端木翠伸手覆住了他的眼睛。
如此一來,目上的灼熱之感立消,沁沁涼意,似有撫慰人心的安詳力度,展昭定了定神,道:「好多了。」
端木翠歉然道:「是我不好,竟忘了曙光乍現之時,你的眼睛是承受不了的……你先閉目歇息,過會再睜開。」
展昭下意識點頭,下頜正觸到端木翠額前細密覆發,心下一悸,知她離的極近,連頭也不敢點了——但不知為什麼,要他此際將頭抬起,心中卻又不願,倒是寧可維持著現下這個彆扭又不舒服的姿勢。
也不知過了多久,端木翠方才將手拿開,低聲道:「展昭,你看。」
展昭聽她語聲雖低,個中卻不乏欣喜之意,睜眼看時,見她左手微微舉起,衣袂稍稍滑落,露出一截皓腕如玉,掌心上方寸許處,虛托著一團繡球大小的玉色柔光,再仔細看時,才知那團玉色只是瑩光漫漲,個中真正散出光來的,只雞子大小,竟由無數針尖般的光點簇擁而成,忽而異彩璀璨如晶石,忽而瑩光爍動如流水,直看的呆住了,連帶著呼吸都悄靜了許多,生怕驚擾了面前這許多睡眼惺忪的曙光之靈。
端木翠目中盡是疼惜之色,柔聲道:「你看,它們也困的很,張開眼睛時,這光便亮些,閉上眼睛時,這光又黯些。赤烏尚能在羲和駕馭的日神車上多睡那麼一會,它們卻不可以,迷迷瞪瞪間就要推搡著出發,為後頭的日神車照出一條路來,若沒有它們,不知道羲和會把日神車駕到哪去,沒准一頭撞進了海裡也說不定。那樣韓愈就寫不出什麼『金烏海底初飛來,朱輝散射青霞開』的詩來啦。」
展昭聽她說什麼「張開眼睛」,只覺匪夷所思:那麼些光點隻針尖麥芒大小,眼神若晃上那麼一晃,只怕就糊成了一片白光,哪還能細究什麼鼻子眼睛?如此想著,心頭慢慢漲開新奇呵憐暖意,驀地覺得這世上事物之美好熨帖,委實難描難畫。
如此貪戀了一回,忽地想起什麼:「你拿走了曙光,人間會怎樣?」
「也不怎樣,」端木翠嘻嘻一笑,「日出會延後一個時辰——這一日,少了一個時辰。」
「不會有人發覺麼?」
「不會。」端木翠狡黠一笑,「展昭,難道你沒發覺,現下跟方才,有什麼不同麼?」
「不同?」展昭沉吟,目光四下一掠,眉峰微皺,「與方才相比,沒有風了。」
「還有呢?」
「還有,似乎……也沒有聲音。」
「還有呢?」
展昭顯然沒有料到會有這麼多的「還有」,又思忖了一回,委實無索,正想苦笑攤手,眼角餘光忽地瞥到宣平城外的營地篝火,脊背驟然一僵。
不管是白日還是夜間,那火光都應是跳脫而躍動的,而不是像現在這般,凝固成眸底一抹靜默可怕的明亮。
「想來你是猜到了,」端木翠的目光亦循著展昭看的方向過去,「不可思議吧,我拿走曙光的刹那,人世間的一切行止就此凝滯,連本該躍動不息的火焰都止於上一刻的情態,更遑論人或草木了。『碧水成玉,雨作懸珠』,說的就是當下了。」
碧水成玉,雨作懸珠?
是了,既然「人世間的一切行止就此凝滯」,原本無一刻停歇的流水靜成了碧玉,天上的落雨也顆顆凝成了懸珠又有什麼稀奇?再想開了去,飛花不能飛,落葉亦不能落吧。
「會有人察覺麼?」
「不會。」端木翠搖頭,「所有人都失了這一個時辰,低眉尚是寅時,抬首已然入卯,他們只會省得今日辰光過的出奇的快,卻不會猜到是被人拿走。」
「這一個時辰,冥道就會顯形?」
「是,但願這一個時辰之內,我會將所有事情了結。」
「若沒有了結,會怎樣?」
端木翠身子微微一顫,頓了頓才輕聲道:「若了結不了,而我又沒有及時歸來,大抵……會與冥道一起消失吧。」
展昭心中一緊,下意識道:「既如此,我與你同去。」
「你不行!」端木翠面色一沉,少有的嚴詞厲色,「展昭,你不可進冥道。原本,我都不應讓你送我的。你遠遠避開去,不可靠近冥道半步。一個時辰之後,若我回來,便同你一起回去。若我不回來,你自己回去。」
展昭垂目一笑,淡淡道:「該怎麼做,我心中省得。」
端木翠見他應的爽快,不禁心中生疑,又添上一句:「這是我的事,你不可插手。」
展昭抬起頭來,含笑迎上端木翠目光,還是雲淡風輕的一個字:「好。」
也不知為什麼,他愈是平靜,端木翠反愈是驚懼不定,低眉間心頭業已有了計較,銀牙一咬,一字一頓道:「該怎麼做,我心中也省得。」
話未落音,忽的後撤開去,眼眸中寒芒乍現,展昭尚未反應過來,就聽身周錚錚金石陷地之聲,急伸手推時,果然便似推在一堵透明磚牆之上,換了個方位再試,亦是如此。
端木翠竟畫地為牢,將他困於屏障之內。
展昭急道:「端木,你這是做什麼?」
端木翠上前一步,伸手輕撫那屏障,嫣然一笑道:「這樣便好的多了,冥道兇險,誰也不知屆時會有什麼狀況,你若隨意走動,撞上些妖魔鬼怪,豈不是讓人擔心?」
展昭強自平心靜氣:「你把這屏障撤了,我就在此地等你,不會擅入冥道。」
端木翠搖頭:「遲啦,展昭,從前我跟你說過多少次,讓你不要做自己力所未逮之事,你有哪一次聽過我來?但凡你以前的行止讓人放心些,今日我都不會這般對你。」
展昭苦笑,他的確已是「劣跡斑斑」,倒也難怪端木翠這麼說他。不會擅入冥道?這話連他自己都不信。
端木翠見展昭無言以對,頓了頓又道:「我這麼做也不全是為了困住你,總之……你好生待在裡頭,什麼妖怪都傷不了你。一個時辰之後,冥道消失,這屏障也就自然打開了。」
第59章 【人間冥道】-六
展昭聽她語氣雖是柔和,但目中透出的決意之色卻是不容置疑,心知拗她不過,惟余默然。
端木翠也不與他多說,逕自念動咒訣,不多時那團玉色便自她掌上緩緩升起,徐徐上行。
展昭禁不住抬起頭,目送那曙光漸高,耳邊聽到端木翠喃喃語聲:「待這曙光掛上中天之時,冥道,也就該顯形了。」
事已至此,展昭也無話可說,沉默了一回,才道:「你多加小心才是。」
端木翠先還有些忐忑,擔心展昭因為自己對他施法而心生不悅,現下聽他語氣,個中並無責備,反多關切之意,心中一松,轉身向展昭道:「你放心,我自然……」
話到中途,忽地生出不祥預感來,這不祥之感猶如極細電光,在腦中瞬間穿刺,稍縱即逝,卻餘下尾梢絲絲縷縷,尖利無匹,向著更深處鑽升,再然後,似是為了驗證她的預感,原本可見度尚可的周遭,刹那間裹入一片漆黑。
這感覺……
很像是走在一條幽閉卻又看不到盡頭的山腹甬道之中,頂上懸著晃動而又昏黃的馬燈,腳步聲在甬道內空響,不知幾許遠處,有水漬自褐色岩壁緩緩下滲,至低凹處凝作細小水珠,那水珠不斷吸附積漬,漸漸脹大滾圓,直到凹處再咬合不住,終於……
滴答一聲,正落在因驚恐而收縮不定的心臟之上,濺起更小的水滴,一顆又一顆,沿著溫熱心壁四下滑落,急回頭時,頂上馬燈漸次熄滅,憧憧霧影瞬間逼近,驟然映於眸中的影像除了黑暗,還是……黑暗。
端木翠魘住了。
她的瞳孔漸漸張大開來,眼底眸光一點點渙散,喉嚨似是被什麼扼住,喘不過氣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耳畔忽的嘈雜難耐,車馬轔轔人聲鼎沸,連那金鼓鳴響鍋碗磕碰之聲都無一不備,端木翠顱內劇痛,直欲炸裂開來,正痛楚間,驀地自千聲雜混中辨出展昭聲音來,似是發自無窮遠處,焦急喚她:「端木,端木。」
這聲音,終將她自六神失主元神潰散的邊緣喚回來。
清明意識一點一滴彙聚,繼而渾身戰慄,喉底逸出低低□□,冷汗涔涔而下,雙膝一軟,扶住那屏障軟軟滑坐於地。
聲響不大,展昭卻立時停下了——方才驟然降下黑幕,伸手比於眼前亦不得見,巨闕抽出,渾無劍光,端木翠又突然偃了聲息,直叫他心急如焚,於咫尺方圓內換步移位,慌忙拍那屏障,不住口的喚她,心下一陣涼似一陣,忽然聽到她的聲音,簡直是欲狂喜了。
凝神聽了一回,辨出端木翠氣息似是在右首身後,遂摸索著屏壁轉回身來,向著端木翠所在方位慢慢屈下身去,不確信道:「端木,是你在外面麼?」
端木翠氣息未勻,有氣無力在外壁叩了兩下,低低應了一聲。
展昭聽到她應聲,一顆心終落回實地,兩腿一軟,亦扶住屏障慢慢滑坐下來,這才省得胸口滯漲的生疼,後背一陣冰涼,裡衣已盡數汗濕了去。
一時間內外竟都無話,兩人背靠屏障而坐,俱是精疲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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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默是展昭先打破的。
「端木,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端木翠沒有回答,卻下意識地坐直了身子,冷風吹過,鼻端掠過絲絲血腥味道。
冷風……
冷風?!
方才還在說,人世間的一切行止皆已凝滯,既已凝滯,就不該有風。
既然有風……
難道,已經到了冥道?
端木翠脊背寸寸繃緊,人在目不能視時,聽力便似乎分外殷勤,也許,殷勤的過分了些。
有極細小的怪異聲音,起自不知幾許遠處,呢喃著危險氣息,更要命的是,她竟能辨出那聲音是向這邊過來,不緊不慢,卻如漸沉砝碼墜壓繃緊長弦。
端木翠睜大眼睛,徒勞地向四周看過去。
現代科學業已普及:我們之所以看到東西,是因為有光反射映入我們的眼睛。
所以端木翠什麼都看不見,映入她眼睛的,只有黑暗。
「端木?」展昭似已覺出不妥。
端木翠定了定神,輕聲道:「等我一下,我喚出三昧真火照明。」
語畢便是衣料窸窣摩挲的聲音,展昭雖目不能見,亦猜到她是作法念咒。
誰知等了時許,仍不見亮光。
別說不見亮光了,連方才能聽到的衣袂窸窣之聲都息了去。
展昭剛剛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
他覺得自己幾欲失去耐性——困在這方圓之地,瞎子般四下摸索,與端木翠近在咫尺卻如隔天涯,更可氣的是,端木翠似乎根本就不瞭解他的擔心,忽然就大半天不出聲,簡直是要活活把人急死。
如此一想,更覺胸口悶痛,下意識伸手撫住,手肘正觸到腰帶。
忽的便心下一動:公孫策將這制好的腰帶送于他時,曾說過夾層之中會有「救命之物」,裡
頭……會不會有火摺子?
心念至此,再無遲疑,伸手解下腰帶暗扣,將那夾層之物倒於手上,先入手的是兩粒金瓜子,隨手棄去,再入手是個小小的桑皮紙包,想來是包著些祛毒醫傷的藥末,亦丟了去,直到一個扁圓的粗糙捲筒滾入掌中,這才如釋重負,對於遠在聚客樓的公孫先生,幾乎是要生出崇敬之情來。
說起來,也是際會巧合,那日衣坊將新做的新衫送到,不知是不是開封府定制衣物的人說了是做給展護衛的,那未謀面的繡娘尤為上心,官服常服都是尋常樣式,編排不出花樣來,便在這腰帶之上做起文章,料子自然上好,針腳極是細密,重層按繡,普通一條腰帶,做的且厚且寬且精心,張龍趙虎他們便打趣說,如此腰帶,炎夏時系了必捂出痱子來,隆冬時用便剛好,不顯臃腫還能擋風,不止擋風,必要時還能救命,過來一刀亦能擋半刀。
說笑時便引來了公孫策,將那腰帶翻來覆去看了好久,最後被那句「必要時還能救命」引發了靈感,樂顛顛捧著腰帶去了,第二日送返來,將正中鑲飾玉處改作了暗扣,得意道:「展護衛,裡頭多了夾層,我放了些緊要物,必要時真可救命的。」
其時腰帶內設夾層倒也不稀奇,展昭笑笑接過,隨手按拿,摸到金瓜子形物,想到錢財確是不可或缺,也便一笑置之,那時正值炎夏,這腰帶用著頗為不便,自然束之高閣。說起來,還是去歲入冬時重又翻揀了出來,想不到今日竟派上了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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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摺子的光一晃,身遭丈餘果然便暈糊著亮了起來,展昭一眼看見端木翠低頭立於屏障之前,心頭一松,語中卻不覺有氣:「你明明在外面,為什麼不說話?」
端木翠先是不動,一動不動,如同泥塑木雕。
終於抬起頭時,一張臉煞白,連嘴唇都露出灰敗頹色。
囁嚅了許久,終於開口喚他。
「展昭。」
如果聲音有顏色,此際她的聲音定是透明的,輕飄飄像是一陣風就能吹作支離破碎,偏偏每個
字卻還能將他的耳膜撼的鼓振不休,這鼓振不適之感自耳膜向內,灼過喉間,直抵心室。
「我使不出法力來了。」
第60章 【人間冥道】-七
一時間,展昭不知道該去如何消化端木翠的話。
或者說,他是不相信。
端木翠平日裡是極喜歡說笑的,但是這個笑話,真的一點都不好笑。
展昭的喉頭艱澀的滾動了一下,忽然覺得嘴唇乾的厲害。
端木翠睜大眼睛看他。
展昭一直都很喜歡看端木翠的眼睛,生動的像是能猜透任何人的心思,更重要的是,她的眼睛裡是有笑意的。
委屈的時候,得意的時候,促狹的時候,佯作惱怒的時候,他都能準確無誤的自她眸底撲捉到星子一樣撲閃而過的笑意。
這笑,如同帶著暖意的光,那般乖巧的籠住他心頭最柔軟的角落,似是時刻提醒於他:縱使宦海無常、江湖險惡,人心詭詐,這世間,總還是有值得守護的美好事物。
可現下,她的眼睛裡蓄滿淚水,柔弱無助而又驚惶,展昭幾乎是要心疼起來。
「端木,你別慌。你仔細想想,除了法力,還有什麼辦法可以打開這屏障?」
他反是最先冷靜下來的那個。
或許是被他聲音中的溫和力度所感染,端木翠似乎平復了些,喃喃道:「我的血也可以。」
「這就好。」展昭語氣更加平靜,「用你身上的尖銳什物把你的手劃破,把這屏障打開。」
端木翠心亂如麻,一時無法定心,展昭的話便似為她指出一條路般,當下略略點一點頭,抖抖索索便去摘取腕上的穿心蓮花。
展昭不易察覺的舒了一口氣,將火摺子又舉高了些,這才發覺端木翠身後不遠處竟是一個黑魆魆的洞口。
難道,這便是冥道入口?
展昭心中作如是想,面上卻不動聲色,屏障未破之前,有些事情,他不想去提醒端木翠。
端木翠許是太緊張了,穿心蓮花既解,卻未能拿住,鏈子滑落地上,忙俯身去撿。
展昭本待將火摺子舉低些,方彎下腰,忽覺心頭一緊,猛然轉過身子,將火摺子向著屏障另一端照將過去。
茫茫墨色之中,現出憧憧黑影,舉目間不知幾許,亦不知火光照不見之處是否還有更多,竟都是向著這邊過來的!
早已聽到怪異聲響,知道這周遭必有蹊蹺,沒成想竟來的這麼快!
展昭牙關緊咬,轉回身時,見端木翠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起身來,一手攥住穿心蓮花的扣鉤抵於腕間,眼睛,卻是死死盯住他身後的。
「展昭,那是……」
「打開屏障。」
「可是……」
「你不要管那麼多,先打開屏障!」展昭幾乎是吼將出來。
端木翠咬了咬唇,心一橫,便將扣鉤生生按入腕內,再狠狠一旋,鮮血立時湧出,很快滑過手腕,滴落地上。
扣鉤在血肉內旋攪的痛楚,把端木翠痛清醒了。
她忽然抬起頭來,含淚道:「展昭,打開了屏障,你怎麼辦?」
該死!
展昭心頭一沉,垂下的手死死攥拳,他方才那般催促於她,就是怕她清醒過來權衡甚麼全域考量什麼輕重,沒想到還是功虧一簣。
「端木你聽我說,」展昭喉頭發緊,只想先穩住她,「你先打開……」
端木翠不住搖頭,慢慢向身後的黑暗退了過去:「不行的展昭,你出了屏障是自尋死路。放你出來,兩個人都會死……一個人死總好過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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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摺子的光終是飄渺黯淡,端木翠的身形很快就隱於黑暗之中。
展昭僵立半晌,忽然重重一掌擊於屏壁之上。
屏壁固若金湯,力道反擊回來,腕骨折斷般痛。
展昭卻不覺,他生平從未有一刻如此際般,痛恨端木翠的上仙身份。
他亦痛恨那些句句屬實卻摧人肝腸的大道理。
端木翠的說辭固然合理,即便放他出來,也敵不過冥道妖魔,一人死總好過兩人蒙難。
可是,要他苟全性命於屏障之內,眼睜睜看她去死,他是斷做不到的。
所以,明知無濟於事,仍是拼足了全身氣力,向著那道看不見的屏障擊出一掌,又一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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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擊出了多少掌,只覺胸腹間氣血翻湧,踉踉蹌蹌退開去,撐住屏壁勉強支住身子。垂目處,眼角餘光瞥到一個又一個臃腫怪狀黑影自屏障旁過去,喉頭一哽,眼前立時模糊起來。
有幾次,黑影該是撞在屏障之上,撞了幾回之後知道此路不通,才慢慢掉個方向,重又前行。
看來,都是些腦子不靈光空具蠻力的蠢笨妖怪,擱著以往,怎麼可能會是端木翠的對手?
偏偏現在,任何一個,都能輕而易舉殺死端木翠。
展昭闔上雙目,強迫自己不要再去想這件事,直到火摺子灼到他的手,才猛然睜開眼睛。
屏障週邊,正對著他的,竟是一具直立的慘白人屍!
明知那人屍進不了屏障,展昭還是禁不住心頭巨震,連手心都汗濕了去,俄頃強自定神,將火摺子稍舉高些,這才發覺說那是「人屍」並不妥當。
確切的說,那只是一具「人形屍」,徒具人的輪廓,五官手足並精細處卻都不備,很像是孩童玩耍時捏的泥人,粘好了軀幹頭顱四肢,尚不及進一步加工。
火光躍動處,那「人形屍」表皮似是泡于水中多日,入目處另人作嘔的慘白,展昭強壓心頭不適,疑竇更增:這怪模怪樣物事立於近前,究竟所為何來?
剛有此念頭,那人形屍已有異動。
但見它表層皮肉蠕動起伏不休,光禿禿的腕處漸漸抽伸出指節,原本圓滾滾的頭顱四下亂撐變換形狀,不多時面上已凹凸成五官形狀。
展昭這才省得它是要幻作人形,心頭更覺嫌惡,方將頭扭向一邊,那怪屍竟也移了位置,大有不站在他對面不甘休之勢。
再看了一回,展昭突然覺得那怪屍化作的人形,眉眼處似有三分熟識……
何止是熟識……
電光火石間,展昭只覺手足發冷:面前站著的,不正是自己嗎?
那怪屍咧嘴一笑,伸臂虛撈,手中便多了一件同展昭所穿一般無二的衣裳,慢條斯理將衣裳穿上,又盯住展昭端詳了一回,有樣學樣,漸次將腰帶、發帶、佩劍諸物補齊。
展昭再忍不住,怒道:「你是什麼人?」
那人並不答話,卻似是發現什麼,彎下身去,伸出手指在地上抹了一抹,又將手指豎於眼前,頗為玩味地盯住指尖的血跡出神。
那是端木翠的血。
那人看了片刻,慢慢張開嘴巴,血紅肉舌竟伸出尺餘長,在指尖繞了一回,舔盡血跡,於口中細細咂摸。
再然後,他似是發覺什麼,轉頭向端木翠消失的方向看了許久,露出極其怪異的笑容來,也不管展昭在屏壁內如何怒聲引他注意,亦轉身跟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