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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紅樓)紅樓之拖油瓶》作者:八爺黨【完結】

☆、第五十七章

轉眼便到了年下。朝廷封筆,百官沐休。長安城內張燈結彩,披紅掛綠,路邊的攤子上也開始擺起大紅燈籠、年畫門神、對聯桃符、炮竹花火以及各色過年所用的年貨。紅紅綠綠的映襯著白雪青磚,越發顯出幾分年味兒來。
    商鋪攤子上尋常兩三日都賣不完的豬羊雞鴨等牲畜家禽如今每日開了張都沒剩,大街上人來人往的,都是穿著大毛衣裳置辦年貨的人。哪怕是平日里最捨不得見葷腥的人家,到了這個檔口兒,略有些富裕的也都咬咬牙提上幾斤肉,買些灶糖點心瓜果炒貨,以圖紅紅火火地過個豐年,來年更好。
    更別提那些個原就不在乎吃穿的官紳富戶。不但要精心準備年貨吃食,更得預備好戲酒玩意兒,以求親朋舊友們走動拜訪時,既不失了面子,也不失了裡子。因此剛進了臘月初,長安城中略有些名氣的雜耍班子名角兒小戲兒打十番的,都叫人早早便定了去。陳氏因著早年家中舊事,生恐臨期疏漏,也早早定了一班小戲兒家來。雖當中並無名角兒名伶,其身段兒唱腔亦有可取之處。因又吩咐家中奴僕小子於尤老安人所住內院兒搭建戲台,以備親友來時賞玩。且不必說。
    如今且說陳珪向太子諫言在戶部施行「復式記賬法」以及朝中籌備「養廉銀子」以激勵百官清查吏治諸事,太子並六殿下深以為然。隨後入大明宮請安時,太子便將諸般諫言當面告訴。
    聖人乃英明仁厚之主,最是體察世情,憐恤百官,聞聽太子如此諫言,初時只覺驚艷,再思更覺鞭辟入裡,深以為然。遂於大明宮勤政殿召見諸位閣老商議其事,諸位閣老一致稱贊,皆以為此乃聖人不世出之恩典。而後責令太子掌管戶部、吏部共擬詳細條陳,待政令完備後,擇於年前明旨宣頌,昭告天下。
    此旨一下,滿朝文武皆踴躍感戴,以謝天恩。太子身為儲君,經此一事更得民心無數。東宮一時風頭無兩,最重要的是太子因此得到了聖人的稱贊青眼,將一眾兄弟盡皆比襯的似有如無。
    看著三皇子每日陰沈著臉面卻又不得不強顏歡笑以作恭喜的模樣兒,太子心下愈發喜歡。因想著立功之人,至年下時便親賜了一班戲酒與陳珪,一則為表恩賞,二來也是知道陳珪家道不豐,有意替他作臉兒的意思。
    陳珪千恩萬謝的拜過,又明言自家每年出息少,太子殿下賞賜的御酒也還罷了,陳珪著實養不起這樣一般小戲兒,因而只得帶回去顯擺幾日,待過完年後便將諸人送還東宮。還請太子寬恕其囊中羞澀之罪。
    太子殿下不妨陳珪竟如此實言相告,且言辭詼諧妙語連珠,一時忍俊不住,竟將一口好茶悉數噴出。恰好坐在太子下首的六皇子便被噴了個滿頭滿臉。
    六皇子有些無奈的從袖中掏出一方繡著幾竿青竹的帕子,抬手擦了擦臉面,在太子一疊聲兒的告罪聲中被小太監引著至偏殿更衣洗漱。思及陳珪那一番言辭舉止,六皇子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只覺著陳珪其人縱然手段玲瓏,辦事機謹,然這般巧言令色,滿口胡沁的習慣,著實令人不喜。
    當下且言不著六皇子如何品評陳珪。只說陳珪帶著太子殿下賞賜的戲酒返回家中。一時間早有消息靈通的官宦朝臣得知此事,登門道喜。陳珪少不得帶著滿腔得意的同諸人寒暄。順便將自己早先定的一班小戲兒轉送於人。又將太子殿下親賞的御酒分出三份來送與好友徐子川、髮妻馮氏的娘家哥哥以及尤子玉。也是為著同氣連枝,有福同享的意思。
    陳氏接了哥哥打發人送來的御酒,便向尤老安人及尤子玉笑道:「不如等開祠堂祭祖的時候,便用這御酒供奉祖宗。到底比別的東西更有體面,又是霑恩賜福的。」
    尤老安人與尤子玉聽了,深以為然。尤老安人看著那一壺玉酒,只比看著金山銀山都樂,且向陳氏笑道:「再想不到她舅舅還有這一份體面。可見得太子殿下有多看重了。」
    陳氏也想不到哥哥竟然有此奇遇,亦覺面兒上有光。當下笑著誇贊了哥哥幾句。倒是尤子玉身為朝廷命官,得知陳珪向太子諫言的一應舉措竟然同陳氏想出來的管家法子一模一樣,不覺心下起了狐疑。背著人少不得問了幾句。
    陳氏因忙著打點年下諸事,隨口敷衍了過去。尤子玉見狀,只得罷了。
    那廂陳氏且不理論這事,只顧著張羅闔家大小掃房除塵,預備各色祭祖之物。除此之外,又同大姑娘打點了送諸位族老並族人的年貨禮物,撰寫請各家吃年酒的日期單子,吩咐管事買辦採買過年用的大紅燈籠、門神年畫、大紅紙扎、炮竹、花火等裝點之物。又央求尤子玉親筆寫了對聯,福字,親自盯著小子丫鬟們登高爬梯的貼上……一應大小瑣事樁樁件件都得想到吩咐到,真真是忙的腳不沾地。
    這一日,陳氏正坐在房中同大姑娘查看府上為了過年賞人新打的押歲錁子,有筆錠如意的,有八寶聯春的,有狀元及第的,每錠銀錁子只有二兩重,端得小巧精緻,令人愛不釋手。
    陳氏同大姑娘看了一回,便命人收起。正說笑間,便有丫鬟通傳說「蘭姨娘帶著四姑娘來給太太請安」。
    陳氏一怔,旋即才想起來,因著年下已至,陳氏早已將蘭姨娘並諸位姑娘撰寫的佛經送到廟堂庵寺,恭請和尚姑子道士們誦讀後當面燒給菩薩佛祖,用以祈福。此事過後,陳氏也不能用這法子再折騰蘭姨娘,整日里在佛堂茹素吃齋抄經祈福的蘭姨娘也算脫離了苦海。
    所以這會子才有閒心來給她請安。
    陳氏心下冷笑,擺手吩咐春蘭將人引進來。春蘭答應著去了。一時回轉,便引著蘭姨娘走了進來。房內伺候的小丫頭子立時擺了兩個蒲團上來,供蘭姨娘並四姑娘叩頭請安。
    陳氏留心打量,只見蘭姨娘今日穿著一件寶藍色撒銀菊花的錦緞對襟兒長襖兒,黑緞子鎖邊兒,下身系著一條姜黃色棉綾馬面裙,頭上只輓了個家常的纂兒,插著一根點翠嵌紅寶的三尾小鳳釵,鳳口銜著的珍珠紅寶流蘇隨著蘭姨娘躬身跪拜的舉動不斷搖晃打鞦韆。這一水兒半新不舊的打扮愈發襯得蘭姨娘溫婉安分,同半年前那一身兒嬌俏鮮嫩的模樣兒相比,簡直是判若兩人。
    陳氏略有些興味的挑了挑眉,也不叫起。一旁秋菊早用茶盤捧了一碗茶過來。陳氏伸手接過茶,掀開茶蓋慢慢拂了拂水上的茶葉,輕輕啜了一口,徐徐緩緩地笑問秋菊道:「你從外頭進來,可瞧見二姑娘、三姑娘都在房裡做什麼呢。」
    秋菊見問,因笑回道:「二姑娘並三姑娘正在三姑娘房中做針線,說是年下了,要一人給老太太繡一副抹額,給老爺繡一支荷包,給太太繡一副帕子。如今正到了收尾的時節了。」
    陳氏聽見了,便笑道:「這也是她們兩個孩子的孝心。只是她們人兒小,於針線女紅上倒不大通,不像大姑娘,給老太太並老爺分別裁剪的一套新冬衣,也都做好了罷?」
    大姑娘坐在一旁,眼見著從前在家裡頗為得寵的蘭姨娘和四妹妹跪在當地,已然是坐立不安。不曾想陳氏突地問起她的話來,一時還沒反應過來。楞了一下子,方開口笑答道:「前兒已經做好了。只等著二妹妹和三妹妹的抹額也做好了,一同送給老祖宗。」
    陳氏聽了這話,甚為滿意的勾了勾嘴角,伸手拍了拍大姑娘放在膝上的手,因說道:「我就知道你這孩子,言談舉止再穩妥不過的。你前兒送我的那一套衣裳,我也很喜歡。正想著過年款待自家親友時穿了也叫她們瞧一瞧我女兒的針線。話說回來,我也是喜歡你這副厚道性子。從不抓尖賣快的強出風頭。這才是咱們大家小姐的做派。不拘是做人做事,總得穩穩當當地才好。長輩們見了,也喜歡。」
    說罷,又笑向蘭姨娘問道:「老爺曾經說過,蘭姨娘性情溫婉,最是知書達理的。四姑娘從小跟著你耳濡目染,想必女肖其母。如今眼見著快過年了,不知道四姑娘身為晚輩,給老太太和老爺預備了甚麼禮物?」
    陳氏倒是沒提自己個兒,只是蘭姨娘聽了陳氏這一番話,仍舊羞得滿面通紅。之前蘭姨娘管家時,家裡只有大姑娘四姑娘,大姑娘且是個木頭性子隱形人,四姑娘年紀又小,連東西都拿不穩,自然不必給長輩們準備針線禮物。
    如今陳氏當家,管教著三位姑娘,自然把陳家的那一套活學活用的搬了來。蘭姨娘整日里在佛堂內抄經,也沒注意到這些事情。此刻被陳氏當面逼問,不覺通紅了臉面。
    陳氏見狀,愈發嗤笑的道:「我是才進門的太太,比不得你們都在尤家呆久了的。那些日子我聽底下的人說,大姑娘木訥拙笨,四姑娘伶俐通透。如今看來,只怕是有心人這麼說這麼傳,眾人不辨是非,也就信了。」
    一席話說得大姑娘誠惶誠恐,明知道這一番話是說給蘭姨娘和四姑娘聽的,仍舊有些不踏實。
    陳氏見了大姑娘這麼拘束,面兒上笑容更勝。且吩咐夏荷去她妝台下面的抽屜里取出一隻掐絲嵌螺鈿的黑漆小匣子來,掀開盒蓋,只見裡頭是一副赤金纏絲的金頭面,頂簪、分心、挑心、壓鬢釵、金耳環一應俱全。陳氏當著滿屋子下人並蘭姨娘母女的面兒,笑向大姑娘說道:「我見你前兒新裁了一套鏤金百蝶穿花的大紅洋緞襖子,卻沒合適的頭面配。這個便給了你戴罷。」
    大姑娘見狀,忙的擺手搖頭的道:「府上已經給打了新頭面了。太太還是給二妹妹,三妹妹留著罷。我戴府上打的新頭面便很好了。」
    陳氏聽說,愈發滿面春風的笑道:「府上給打的頭面那是舊例,我給你的是我的心意。你叫我一聲太太,我自然不能虧了你。何況你還是咱們尤家的嫡親大姑娘,你父親只有你這麼個嫡親的女兒,一應吃穿用度自然比那些姨娘生的庶出小姐不同。再者你如今也大了,也該多攢些好衣裳好頭面,將來到了婆家,也好叫人敬重。」
    陳氏說話不注意,倒羞得大姑娘滿面通紅。只低了頭擺弄衣帶,再不言語。
    陳氏這會兒才想起來蘭姨娘並四姑娘還跪在地上似的,忙開口笑道:「瞧我這記性,也是年下事多擾的我頭疼。竟忘了叫姨娘和四姑娘起來了。快些起罷。」
    因命春蘭秋菊將蘭姨娘並四姑娘扶將起來,賜了坐。又命丫頭上滾滾的茶來。這才向蘭姨娘笑道:「姨娘今兒怎麼想起給我請安來了。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一句話落,蘭姨娘早已羞得滿面通紅。待想到女兒的前程,仍舊強忍著羞憤說道:「聽說太太家裡請了宮中的嬤嬤教導姑娘們規矩——」
    一句話還沒說完,只聽二門上小廝們回說「尤家族老並幾位本家年高有德的媳婦嬸子都來了。」
    陳氏見狀,不覺好奇,只不知好端端的尤家族人作甚這時節過來。

  ☆、第五十八章

「這大年節下的,怎地連個帖子都不下,就這麼忽刺巴的趕上門兒來?」陳氏心下暗自狐疑,面兒卻絲毫不露,忙派人通傳二姐兒、三姐兒並後院兒住著的幾位姨娘過正院兒來,又著人至上房給尤老安人傳一句話兒,這才帶了姑娘姬妾丫鬟媳婦等接出儀門。
    尤家本族幾位能說得上話的老嬸子媳婦等已被人引了進來。陳氏見狀,忙笑迎上前寒暄問好,一時接入大廳,見過尤老安人。老妯娌相互說了一句客套話,陳氏眼見已近午時,忙吩咐廚房治酒席預備上等客饌,又命丫頭獻茶擺點心。又命四位姑娘上前見禮。尤家的幾位老嫂子暗暗打量著四個女孩兒的言談舉止,不覺暗暗點頭。
    待細細問了大姑娘幾句話,更是心中有數。笑向尤老安人道:「還是子玉媳婦有手段,也是慈母心腸。這才多早晚工夫,就能把大姑娘調、教的這麼出息。瞧這說話行事,倒不必往年鋸嘴葫蘆似的。」
    大姑娘不慣眾人如此誇贊,少不得緋紅了臉面低下頭去,一雙眼睛卻是愈發的清亮。一旁侍立的幾位姨娘見了,不覺幸災樂禍的看向蘭姨娘。
    蘭姨娘面色略有些蒼白,十分心疼的看著自己的女兒。四姑娘經了陳氏這半年的冷落,小小年紀也知道嫡出同庶出的不同。只是心下難免不平,憤憤地嘟著嘴瞪著大姑娘。
    眾人見了幾位姨娘侍妾的眉來眼去,也都不理論。只長篇大論一些家務人情等事。卻又明顯的做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兒。只等著主人家先一步開口。
    茶過三巡,尤老安人少不得婉轉詢問眾人來意。只聽本族的一位年高有德的族老媳婦姜氏笑了笑,因說道:「她嫂子也是知道的,子玉是咱們尤家一族的族長,陳氏便是族長夫人了。既為族長夫人,又是管家太太,這大年節下,要忙著打點年事,又要忙著預備祭祖酬神之事,我們也是擔心陳氏這頭一年才進門的新媳婦子,這麼些大小事情俱壓在她的身上,生恐她忙碌不來的意思。」
    尤老安人與陳氏聞言,不覺相視一笑。顯見的都不相信姜氏的一番說辭。倘若真是有心幫襯,早些時日怎地不來?如今諸事具已妥協,只等著除夕日開祠堂祭祖了,她們才來,可見都不心誠。
    姜氏想也覺出自己這一番說辭太過牽強,因又笑道:「不過我們也是知道子玉媳婦的厲害手段的。她雖年輕,言語行事卻不年輕,別說她那嫁妝鋪子在長安城內的名聲兒了,便只說她進門這半年,又是清查賬目又是添改規矩的,如今尤家上上下下,誰不知道新太太的手段為人。別說是咱們內宅的女眷了,便是外頭的爺兒們們,因著陳大人在太子殿下跟前兒的得臉體面,也都知道了陳家女眷最是懂得治家理下的。如今長安城中誰不羨慕陳大人的前程際遇。都盼著能娶了陳家的閨女進門,除相夫教子之外,還能幫襯夫家前程的。連帶著咱們做姻親家的女兒也都金貴起來了。只是我們聽了這些話,都覺臊得慌。同樣是管家理事,同樣是在後宅弄了一套新規矩的大折騰一番,人家就能憑此在貴人跟前兒得臉,咱們竟是個木頭樁子了。」
    說到此處,姜氏又笑向陳氏道:「我說子玉媳婦,你如今既進了尤家的門兒,也該好生幫襯你相公才是。倒不好遇事總想著娘家罷。娘家雖好,這女人的終身依靠,還得是夫家才是。」
    陳氏聽了這一番話,登時明白尤家族人的來意了。大過年的不為著登門道喜,竟是興師問罪來了。陳氏向來要強,且又秉性剛烈,那性子就跟塊爆炭似的不點還著呢,哪裡容得了眾人如此歪派指摘。
    當下只覺一腔無名堵在心口窩兒里,不怒反笑,撫掌便道:「哎呦呦,我說怎麼大過年的連個帖子都不下,就這麼白眉赤眼的登門來了。卻原來是找我興師問罪來了。只是我竟不明白了,所謂個家門另家戶,誰家不是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我敬重幾位老嫂子老嬸子是族里年高有德有體面的老人兒,也犯不上手伸的這麼長,管到姪媳婦娘家的頭上罷?我怎麼不知道如今京中還新興了這樣的規矩,夫家族里的人連姪媳婦娘家哥哥升官發財的事兒都能管著了?」
    一句話奚落的尤氏族人滿面通紅,眾人剛要開口辯白,陳氏卻不容人說話,啪的一聲一掌拍在太師椅旁的黑漆雕花的小茶几上,震得幾上的茶盞都微微一顫。眾人心下也不免一驚,只見陳氏柳眉倒竪,鳳眼怒睜,指著眾人喝道:「你們欺負我年輕臉兒軟,又是小輩的媳婦。所以想出了種種法子來轄制我。眼見著我頭一年進門,就得張羅管家祭祖的大事兒,不說來幫襯一把,只顧縮頭兒縮脖兒的白站在一旁,等著看笑話兒。背地裡言三語四,說甚麼我是沒了男人的寡婦,不該再嫁,應該守著貞節牌坊過日子。又不知道我給老爺灌了甚麼迷魂湯,只說老爺圖我顏色好兒,連現成的剩王八都做了,白給人家女兒當爹。還說就我這樣的輕薄婦人,倘或按著前頭舊朝的規矩,都得浸豬籠……背著我嚼舌根子,還只當我是個木頭樁子,甚麼都聽不見。我不與你們理論,都當我是棉花性子,如今都敢借著污七糟八的藉口兒當面騎到我脖子上拉屎!我呸——」
    陳氏掐腰照地下啐了一口,米分面含怒,一雙白果大小的硬紅鑲金大墜子在耳旁亂打鞦韆,其搖震之態恰似應了主人家的雷霆之怒。但見陳氏擼胳膊輓袖子的逼到姜氏身前,一雙鳳目欲噴火一般,纖纖玉指險險戳到姜氏的臉上,因問道:「你今日且當著我的面兒分說明白。我倒想知道知道,我陳氏嫁進你尤家半年,究竟犯了什麼了不得的大罪過,竟惹得你不顧親戚情分,不顧長輩的臉面,就將一頂不敬夫家只顧幫襯娘家的大帽子扣在我的頭上。好不好的,我也豁出去了,便到衙門裡頭鬧一場,我也想知道知道,你們尤家是吃了什麼雄心豹子膽,放著今朝隆恩浩蕩的好日子不過,一位想著前朝的舊規矩舊事,還想以此來轄制歪派人。我們陳家的女人都是行得正坐得直,我且是你們尤家老爺三媒六聘八抬大轎迎娶過門的。我就不信我清清白白一個人,能叫你紅口白牙的說壞了?」
    眾人眼見陳氏先還笑意盈盈和風細雨,又是治酒席又是獻茶獻果子的款待眾人,還只當陳氏是個好性兒的。哪裡想到不過幾句話的工夫,陳氏竟動了雷霆之怒,翻了臉面大吵大鬧起來。後頭還言語含糊地扯上了甚麼前朝今朝,意欲給眾人扣上個「大逆不道」之罪。
    論及言語犀利,顛倒黑白,眾人哪裡能比得上經驗豐富的陳氏。此前之所以登門問罪,亦不過是看到了其中的利益,因此想拿出長輩的款兒,先用言語彈壓陳氏。次後再慢慢回轉勸慰,拿捏住陳氏得些兒好處罷了。
    眼見此事不成,反叫陳氏拿捏住了眾人。尤家媳婦們當下也都慌了。忙的上前拉的拉,勸的勸。眼見尤老安人已經呆愣住了,不覺上前推著她催促道:「那是你的兒媳婦,你好歹也上前勸一勸,叫她息息火氣。真要這麼鬧下去,非得鬧出大禍事來。到時候大家都吃不了兜著走。」
    尤老安人這才反應過來,忙起身上前,伸手拽住正與眾人鬧的不可開交的陳氏。口內一壁軟語安撫著,一壁送到一旁坐下。又吩咐小丫頭子們送了清水、巾帕、靶鏡上前,方姨娘,蘭姨娘等幾位侍妾親自上前,七手八腳的服侍著陳氏盥沐已畢。
    尤老安人又命人替姜氏等幾位老妯娌梳頭理妝。
    一時廳上安穩下來,且換了新茶。同陳氏同輩兒的一個尤家妯娌端了茶,親手捧與陳氏,口內笑著說了幾句和軟話兒。陳氏也不理,兀自冷笑著看人。
    那妯娌無法,只得眼巴巴兒地看向尤老安人。尤老安人也氣這些個妯娌老嫂子們不將她放在眼裡,大過年的竟找這個不自在。又疑心姜氏說陳氏的話沒錯,沈吟了一會子,口內方勸道:「我知道媳婦你年輕,脾氣又燥,忍不得旁人編排你。我也知道你的好處的。你不要同她們計較,只求看著我的臉面,此事就此揭過罷。」
    眾人聞言,也都下意識看向陳氏。
    陳氏窺著尤老安人的神色,只覺她這一番話口不應心。心下不免就是一沈,因又拿手帕子捂住臉,嗚嗚咽咽的哭訴道:「老太太是知道我的。自打我入了尤家的門,上到伺候婆婆相公,下到教養姑娘們,每日里管家理事,樁樁件件哪一樣不是為了咱們家好。那起子黑心爛肺壞了腸子的人不乾好事,眼紅我哥哥得了貴人的意,便來編排我。卻又說不出甚麼確鑿的話來。只顧言語含糊的潑我的臟水。我一個新進門的年輕媳婦,哪裡能經受得住這種七出之過。一時也是慌了。」
    說罷,又起身上前,笑向眾人賠不是道:「我是年輕不知事的人,也沒經過甚麼大陣仗。膽子又小,人家隨口說的一句話,我也當了真。倘或一時情急衝撞了諸位,且擔待我是新媳婦進門罷。」
    眾人經方才那麼一鬧,早已被陳氏的言語行事彈壓住了。生恐陳氏此刻是笑臉兒迎人,倘或她們言語不妨頭再惹怒了陳氏,再鬧出一場來,眾人哪裡還受得了。見陳氏如此放低身段兒,忙也起身賠笑,口內說道:「也是我們的不對,原是好意提醒。只是說話言語不妨頭,竟叫媳婦兒誤會了。」
    陳氏聞言,又是一笑,轉過來滿面春風的寒暄了幾句,又苦著臉向眾人尤其是尤老安人解釋道:「諸位嬸子嫂子的意思,我是明白的。只是本朝規矩祖制如此,後宮娘娘們都不敢妄議朝政,何況我們這些個連書都沒讀過的深宅婦人。我又是剛進門的小媳婦,上頭有婆婆,下頭有女兒,每日還得操管家事。上上下下幾十口子的人,都得聽我一個人一個口來調度指派。我一心只管著內宅方寸大小的地方還嫌精力不夠,又哪裡敢管爺兒們們外頭上朝當班的事兒。比如這半年家裡改規矩的事情罷,老太太也是知道的,我也是先同我們爺商議過了,才敢施為的。又豈敢不顧婆婆相公的意願自行其是。至於老爺為什麼不願意將此事上報朝廷,想是也覺著此乃婦人手段,不屑告訴外人罷了。嬸子嫂子們倘若只以此事便告我個不敬夫家,只顧娘家的罪名兒,我才是六月飛霜也解不了這一份冤屈了。」
    眾人聞聽陳氏如此解釋,只得面面相覷,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只得賠笑應是。
    反倒是尤老安人因前頭聽了姜氏的挑唆,便認定媳婦兒是心有藏掖,不顧夫家體面一心只想著娘家。這會子且聽了陳氏的剖白又是這般合情合理,不覺心下微虛,忙拉著陳氏的手笑言道:「你的好處我是明白的。子玉只有更懂你的,這且不必擔心。這些個老妯娌老嫂子們也是關心本家的意思。你也不要惱了。大家都是親戚情分,一筆寫不出兩個尤字來。將來你老爺要在仕途上走得遠,還得仰仗族人幫扶的。何況常日里相處,豈有個舌頭不碰牙的。事情過了也便過了,再不許存在心裡的。」
    尤老安人這一席話,明面兒上是勸說陳氏,卻也是想借著言語敲打尤家族人的意思。雖說一筆寫不出兩個尤字來,同為尤氏族人,本該同氣連枝。可如今尤子玉既是官身,又是族長,自然比本家那些個沒有功名的族老族人們更有體面。
    因此尤老安人可以接受眾族老們為著本家興旺來尋尤子玉,卻也忍不得這些人找藉口插手尤家的私事,更別提還是這等顛倒黑白冤枉人的事情。
    那些個尤家媳婦們想是也聽懂了尤老安人這一番敲打,不覺面色一變。
    陳氏看在眼中,兀自冷笑。進門半年,她已知道尤老安人是個棉花耳朵慈悲心腸的。臉又軟腦子又笨,人家給個棒槌也能當根兒針,竟是比尤子玉還糊塗百倍的。既然如此,莫若叫她拿捏住老太太的這一副慈悲心腸,也好過聽了旁人的挑唆來給她添堵。
    一旁伺候的蘭姨娘等人眼見陳氏如此潑辣難纏。竟然連長輩妯娌們的話都敢駁回,一番恣意灑落更是彈壓的眾人心窮氣短,再也抬不起頭來。不覺慌了顏色,越發束手束腳,低眉斂目的老實規矩起來。生怕陳氏拿捏完了長輩妯娌,再來揉搓她們。
    原本心下還存有一番大志向的蘭姨娘更是暗中叫苦,只覺自己攤了這麼一位當家主母,便如一座鎮山太歲壓在頭上。陳氏那一番歹毒狠辣,連族老長輩們都轄制不住,不得不低聲下氣的賠了不是,更別提她們這些個比之得臉丫頭還不如的侍妾一流。
    蘭姨娘思及此處,登時把一顆爭榮誇耀的心去了大半,只顧悄悄打量著四姑娘,默默盤算開來。
    陳氏卻不曉得諸位姨娘侍妾們的心事,眼見著眾位妯娌嬸子們已然詞窮氣短,再難成氣候的。她心下一口悶氣方平。也知道剩下的手段再難往前施展了,少不得另轉過一副形容言談來,笑向眾人道:「老太太的話很是。我也知道一家子骨肉,打斷骨頭還連著筋的。豈有為了幾句口舌,就割袍斷義老死不相往來不成。我瞧著如今天色也不早了,眾人罵也罵了,鬧也鬧了,也該餓了。老太太瞧著應該在何處擺飯?」
    眾人實在想不到陳氏方才還大動肝火,這會子竟提起吃酒吃飯的事情來,不覺一怔。還是尤老安人率先反應過來,因笑說道:「便擺在一旁的小花廳里罷。」
    陳氏聞言,笑著答應一聲。且張羅丫鬟婆子們安設桌椅,羅列杯盤。一時廚房治了幾桌豐豐盛盛的席面來。陳氏一壁扶著尤老安人,一壁笑讓眾人入席。自己卻不坐,帶領幾位姨娘在旁布菜服侍。還是眾多媳婦們心下難安,央著尤老安人再三再四的請了,陳氏才笑著坐到了年輕媳婦們那一席。
    眼見著尤老安人動了筷,陳氏方才倒了一杯酒,起身向眾人賠罪,眼見眾人同領了這杯酒,且又再滿上一杯,說了些骨肉親情的套話,眾人少不得再次領了。陳氏且又倒滿第三杯酒,這一回方才圖窮匕見的道:「我的年輕,性子又急。人家說兩句玩話,我也肯當真。不過我這人倒是沒有壞心的。諸位嬸子嫂子們相處長遠了,便知道我了。今日這事兒,我也怪臊得慌的。舉止失宜,且叫諸位見笑了。我且自罰一杯酒。只是一件,我方才也說過了。我是年輕媳婦,最重名聲清譽的。倘或今後有人言三語四,只為著今日之事說我不敬長輩,我也少不得開口解釋一番,說出我並非不敬長輩,只是叫人用前朝規矩擠兌著,一時情急失態的緣由來。屆時少不得言語牽連了諸位,暫且擔待罷。」
    眾多妯娌聞言,登時又變了顏色,只道陳氏還想以此挾制眾人。卻見陳氏仍舊滿面春風的笑道:「不過話說回來,倘若今日之事傳不到外頭去,我也不是那起子多嘴多舌的婦人。咱們只當是三杯酒揭過了一樁事,以後再不提罷。」
    說罷,也不看眾人,徑自仰頭將一杯酒一飲而盡,似笑非笑的看向眾人。
    在座的尤家妯娌們原還想著此事沒撈著好處反惹了一身騷,待會子出了尤家的們,必得好生宣揚一番,也叫眾人知道知道陳氏的德言容功。卻沒想到陳氏料敵以先,三言兩語堵住了眾人的心思。竟叫眾人再不好借機發揮了——
    雖說當今仁厚寬慈,並非那等咬文嚼字之人。況且婦人言辭,原本就是市井閒談,登不了大雅之堂。可要是外頭的言官御史知道了尤家婦人隨口念叨前朝舊俗的話,縱使心下不以為然,待利益關隘時只參尤家一個「傾慕前朝」的罪名兒,這種事兒就跟毛毛蟲掉到了腦袋上,就算不咬人,也膈應人不是。
    也有些人對陳氏的告誡不以為然。只以為陳氏乃尤子玉之妻,世人皆言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倘或尤家當真出了不好的事兒,陳氏身為尤家婦,也斷斷討不了好處。只是轉念一想,又覺陳氏乃陰險歹毒殺伐果斷之人,保不住真能一氣之下,做出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兒。當下也就不敢輕忽對待了。
    陳氏眼見著眾妯娌姑嫂們瞻前顧後,縮手縮腳的窩囊樣兒,心下不斷冷笑,暗道:「不給你們點兒厲害瞧瞧,你們也不知道本姑奶奶的心性手段。」
    一時飯畢,又吃過茶水點心。眼見天色不早了,陳氏才帶著姬妾丫鬟們將眾人送出二門外。口內仍苦留眾人,又說「年下再來,咱們府上有好戲酒吃。」
    其言笑晏晏,寒暄熱絡的模樣兒,再難看出方才是經了一場險些撕破臉的大鬧的。眾多妯娌媳婦們見了,更是膽怯心寒。背地裡嘀咕陳氏是個臉酸辛硬,翻臉不認人的主兒。一時惱了一時好了,也不知道那一副面孔才是真的。
    當下且言不著尤家眾妯娌們,只說陳氏送了人返回內院兒,打發了諸多姬妾,又服侍了尤老安人歇下。這才返回房中。彼時尤子玉也送走了闔府的族老爺兒們們,轉身回房。只見陳氏抱著膀子靠在門上,見了尤子玉,也不請安,也不問好,只冷笑著哼了一聲,竟摔了簾子自己進了門。
    尤子玉不明所以,忙進來問候。只見陳氏似笑非笑的看著尤子玉,口內不緊不慢地說道:「嫁進你尤家半年,我今日才知道,原來你們尤家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我一個人身上。往日里王八脖子一縮頭兒,只想躲在暗處打量著我有幾分本事,看我如何操持家務伺候你們這些個大大小小的主子爺兒們。好不好的,還想拿捏我一回。今日這事兒,我但凡軟了丁點,這會子早任她們揉搓了罷?只不知道,她們這一番算計是自己打的主意,還是同老太太老爺商量過了。想要一家子連成一條藤兒的害我?」
    陳氏說到最後一句,已然怒氣盈腮的罵將起來,伸出一隻手飛也似的揪起尤子玉的耳朵,口內恨恨的道:「說,你究竟打的甚麼主意?」
    尤子玉原還因著族老們的一番話有些想頭兒,此刻見了陳氏如此惱怒不平,早已軟了心腸腿腳,將諸位族老的告誡拋之腦後,恨不得跪在當地的向陳氏賠笑道:「夫人何必如此。他們那些個主意,我原是不知道的。方才我在外書房,也都說過他們了。夫人便是同他們生氣,不好拿為夫撒氣罷?」
    陳氏聽了這話,愈發冷笑道:「你是我夫君,咱們夫妻一心一體的。我如今受了氣,還是你們族人的氣,我不找你撒氣,卻找誰去?」
    又罷,一雙米分拳又狠狠捶在尤子玉的身上,不斷扳著他的身子哭鬧不休。口內又說甚麼「果然是二頭婚,最是靠不住的。這才多早晚工夫,如今顯見的是跟我分了心眼兒了。枕邊人的話且不信,反倒是信了外四路那些不相干的族人的話。好不好也叫個連誥命都沒有的老貨來要我的強。你要是真不信我,疑我跟你不是一條心,今日便寫了休書給我,我還帶著兩個姐兒回娘家。我就不信我是離了男人活不成的,如今幫你操勞家事伺候婆婆教養女兒還不算,還叫這些人來羞辱我。」
    陳氏哭的梨花帶雨。尤子玉不妨陳氏如此剛強烈性之人,竟也有這麼肝腸寸斷,叫人憐惜的一面。登時麻了手腳,又是拱手又是作揖,一疊聲兒的向陳氏賠不是。只求陳氏給她個笑臉兒瞧。
    那陳氏卻下定了主意,定要趁此機會將尤子玉拿捏在手心兒里,今後再不敢疑她半分的。今見尤子玉果然亂了方寸,且趁勢提了無數要求。尤子玉哪裡還管忙的,全都一口氣應了下來,終究哄的陳氏回轉。
    是夜,陳氏果又使出了百般手段將尤子玉服侍的服服帖帖。正所謂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多少宏志皆消磨在紅綃帳里。
    更何況陳氏原是個美人坯子,且又經了先夫之事,心性果毅手段驚人,那尤子玉卻非英雄,只不過面兒上看著精明,內里卻是個實打實的貪花戀色的糊塗人。
    夫妻二人衾內枕邊,柔聲軟語互訴衷腸。不過幾個日夜的工夫,尤子玉早被陳氏哄的忘了姓甚名誰。一心一意只有嬌妻一個,別說後宅的姨娘侍妾嫡庶女兒,便是一個老娘也都忘了大半。直到半年多後陳氏懷了身孕禁止他進房,這一段膩歪才算有個了局。
    此乃後話,暫且不提。欲知後事,且見下回。

  ☆、第五十九章

本朝有制,凡朝中六品以上在京官員及其家眷有誥命者,每遇宮中賜宴,皆得入宮領宴。
    尤子玉身為戶部主事,乃朝廷六品官員,尤老安人身為尤子玉嫡母,按照本朝封妻蔭子之舊制,身上亦有誥命在身。唯有陳氏,雖是尤子玉三媒六聘八抬大轎迎娶進門兒的續弦正室,因其進門前早已孀寡,並非清白之身,遂不可依照夫家官職品級得封誥命。所以除夕領宴之時,陳氏亦不必入宮朝賀,只在家張羅戲酒,恭候婆婆夫君領宴回來,開祠堂祭祖即可。
    陳氏早在進門之前,就已知道自己沒有誥命在身。因彼時有哥哥陳珪極力解勸,又礙於朝規祖制如此,亦無可如何了。
    然事到臨頭,眼睜睜看著尤老安人身著六品誥命朝服,入宮領宴的風光得意,陳氏面兒上雖不顯露,心下到底有些意難平。
    三姐兒最是知道母親心思的,一眼便看出了陳氏的落落寡歡,少不得背著眾人悄聲開導解勸。因又說道:「媽何必如此。依我看來,那入宮領宴也沒什麼好的。媽若不信,且瞧瞧外頭——天寒地凍烏漆墨黑的,連個日陽兒都不見,就巴巴兒地頂著西北風進宮了。又是叩頭又是請安,一番折騰下來連口熱乎飯都吃不上,還得灌上一肚子冷風。簡直就是活遭罪。我還心疼老太太這麼大年紀了,能否經受得住,還慶幸媽不用這麼著。媽反倒羨慕起她們來了。」
    陳氏原還是滿心怨懟,聽了三姐兒這一番話,再細琢磨一番,這一席歪話竟然也有幾分道理。登時掌不住的輕笑出聲。伸手點了點三姐兒光滑飽滿的額頭,口內笑說道:「你呀,也不知道哪裡來的那麼些刁鑽古怪的想法兒。總歸我是說不過你的——我瞧著世人也都說不過你去。」
    三姐兒眼見陳氏心結亦開,少不得開口回道:「您甭管這想法是不是刁鑽古怪,您只說我的話有沒有道理罷。」
    一句話落,忍不住又笑著打趣陳氏道:「能不能憑著夫家得誥命的,有什麼要緊。媽合該想著給我生個小弟弟才是。到時候我來教他讀書上進,只等他出息了去考狀元,來日給媽掙個一品夫人的誥命來,那才是媽的福氣呢。即便是頂著淒風苦雨去受折騰,也心甘情願不是?」
    三姐兒這一番話雖是打趣,卻正中了陳氏的心思。因想著自己嫁入尤家半年多了,肚子卻沒個丁點消息。陳氏由不得心下著急。卻又不好同三姐兒訴說這些個擔憂煩惱,只得悶悶的忍了下來。準備過兩日回娘家時,同母親嫂子商議一番。或是吃藥調理或是求神拜佛,也好拿出個主意來。
    三姐兒這一回可沒留意到陳氏的苦悶。她雖因穿越之事,比尋常女兒們顯得成熟穩重,大人們凡有些事情拿不定主意,也願意同她嘮叨幾句。可正因如此,三姐兒身上少不得有些從上一世的耳濡目染帶來的,浸透到骨子裡的獨、立恣意,這些經歷讓她沒有辦法完全站在古人的立場上思考問題。比如陳氏所惱之事,在三姐兒看來,便不覺如何。
    如今陳氏嫁進尤家才半年,雖是新婚燕爾,按著年齡算也是「老夫老妻」了,何況尤子玉因著先前放縱恣意,身上或有些虧虛不好的症狀。即便是經了太醫的調理,就好比貧匱的土地想要早朝夕間變成良田一般,哪有那麼容易。
    再者說來,子嗣一事亦不好強求。越是心中急切的,反而越不能如意。便是那些個十七八歲的小夫妻,成婚之後三年五載也沒有消息的,大有人在。更不必說陳氏與尤子玉了。因而在三姐兒眼中,只覺著母親很不必如此焦躁。
    只可惜陳氏並不這麼想,那些在背地裡覬覦著尤家家財甚至是覬覦著陳氏嫁妝的人也容不得她如此做想。
    當下且不言陳氏如何焦急子嗣之事。只說尤氏母子將將辰時便領宴歸來,卻是帶回了一個不算好的消息。
    只因飲宴之時,太皇太后突發急症昏厥,當今以孝治天下,眼見太皇太后不好,立即散了筵席,帶領太子並諸多皇子於壽康宮親自守著太皇太后。宮中各級妃嬪亦皆減膳謝妝,於壽康宮侍疾。朝中大臣心系太皇太后之安危,皆無心宴樂。故回家皆散了諸般戲酒。尤子玉身為戶部主事,亦得效仿上峰如此行事。故家來後頭一件事便是吩咐管家潘佑梁帶著家下小廝們拆了戲台,又叫陳氏退了小戲兒。
    一應安排妥當了,這才有心帶領闔家大小男丁女眷開祠堂祭祖。
    想是尤家女眷們家去後同各家爺兒們學了陳氏那一番脅迫拿捏,這一日開祠堂祭祖時,尤家族人一直偃旗息鼓,安分隨時。並未如先前同尤子玉所言的「務必要在老祖宗跟前兒敲打敲打你媳婦」。陳氏見狀,也懶得主動生事。
    一時禮畢,眾族人退出祠堂便至上房。吃了一回茶,又閒話兒幾句。眾族人皆散去。陳氏便扶著尤老安人親送至二門外。一時轉身回來,歸了正坐。早有兩個上房伺候的小丫頭子當地擺了蒲團又獻上熱茶。
    尤子玉便攜著陳氏給尤老安人磕頭敬茶,尤老安人笑著與了壓歲錢荷包銀錁子,尤子玉並陳氏再次磕頭謝過,起身歸坐。
    其後便是大姑娘帶著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給尤老安人磕頭敬茶,接了老太太的壓歲錢後,再次磕頭拜謝。起身至尤子玉並陳氏跟前兒磕頭敬茶,尤子玉並陳氏也給了荷包,裡頭皆裝著押歲錁子。
    再後便是尤子玉的幾個侍妾姨娘上前磕頭敬茶,一一拜過了尤老安人、尤子玉並陳氏。
    最後是闔府的管事、嬤嬤、小廝、丫鬟們,亦按差役上中下行禮畢。接了押歲錁子。這才正式擺了合歡宴。因今年並無戲酒可賞玩,這一頓席面也不過略進了些就散了。尤老安人年事已高,又經受了入宮領宴這一番折騰,身上便有些不好,暫且回房歇著。只等著晚上守歲。
    次日乃是大年初一,因著太皇太后抱恙,當今已免了這一日的宮中飲宴。尤府眾人五鼓起身,不過至祠堂祭拜了先祖。次後回至上房受了眾晚輩的禮。因著宮中之事,也無飲宴之樂,不過是自家消遣而已。
    次日乃是大年初二,陳氏攜夫帶女的回了娘家。拜了父母得了空兒,打發了小一輩兒的自去玩耍,便將一樁心事詳詳細細的告訴母親和嫂子。
    馮氏當年嫁進陳家的時候,也是過了第三年才懷了橈哥兒。頭三年的心浮氣躁,忐忑不安,即便是後頭順順利利的生兒育女了,也是刻在骨子裡頭的。這會子叫陳氏叨叨的,全都翻了出來。以己度人,倒是愈發心疼起小姑子來。
    更何況陳氏嫁到尤家,那情景原比她當年嫁進陳家是麻煩多了。她那會子再是不安焦躁,公公婆婆都是明理兒的人,並未像旁人家,因著她懷不上就給兒子賜姨娘賜通房的。陳珪也並沒有打著為子嗣艱難的藉口兒,往房裡划拉人。
    只因這一條兒,馮氏一輩子都記著公婆相公的恩德。所以後來陳氏調三窩四的與她鬥氣,馮氏就算背地裡埋怨幾句,當面也未同陳氏一樣的。對待兩個外甥女兒更是如同己出。
    何況自陳氏和離回家,姑嫂之間相處了幾年,也不似年輕時節的不能相與。如今眼見陳氏如此焦躁,馮氏別的忙幫不上,唯有央求陳珪從東宮請來的教導嬤嬤,來瞧一瞧陳氏的脈象,或許能給出些宮中妃嬪娘娘們生子的秘方兒。
    陳老太太亦如此作想。
    一時嚴嬤嬤被碧溪引了進來,陳老太太如此這般娓娓道來。嚴嬤嬤雖伺候過宮中主子,亦熟知藥理,終久不是太醫院的婦科聖手。對陳氏的現狀也無可如何。只得將從前伺候主子時,太醫常給宮中主子們開的調理身子的方子與了陳氏。因又笑著安撫了幾句,只說「太太也不要太過心急了,兒女之緣皆由天定,竟是強求不得,莫若順其自然的好。何況太太與姑爺成親不過半載,以後的日子且長著呢。」
    陳氏聽了這話,只得勉強一笑。因說道:「我何嘗不知此事。只是……」
    陳氏思及尤家本族的那些糟爛親戚,少不得一聲長嘆。只待嚴嬤嬤轉身去了,方向母親並長嫂說了前幾日尤家族人登門問罪之事。末了,仍舊好氣又好笑的道:「你們說說,哪裡有這樣倒三不著兩的親戚。連侄兒媳婦的家事都想插手了。叫我幾句話震懾住了,如今才算消停了。」
    陳老太太與馮氏見了,亦跟著唏噓喝罵一回。因又想到尤府內的姨娘侍妾,並前頭兒所出的那位大姑娘,馮氏便問道:「你們老爺的大姑娘今年也有十七八歲了罷。如今可張羅人家了?」
    陳氏一怔,旋即苦笑道:「自打我嫁進了尤家,這半年也不曾得閒兒,倒是尚未騰出手來替她相看。」
    陳老太太聞言,少不得叮囑女兒一回。因說道:「你可緊著些兒,不要犯了糊塗,做出丟了西瓜揀芝麻的傻事兒。我勸你寧可將旁的事情往後挪騰,莫耽擱了這一件。好不好的,也干系到人家的終身。便是外頭的人見了,不說你是沒工夫替她相看,倒像是你這個當繼母的,眼裡沒人,見她不是親生的,就懶怠管教似的。再有那一起黑了心肝爛了肺的小人,背後說一些有的沒的,你便是渾身是嘴,也掰扯不輕了。屆時鬧得夫妻離心就不好了。」
    馮氏在旁,亦周全提醒道:「老太太這話很是。等過了年,你便替她張羅相看起來罷。便是相看准了,待過了問名兒請期大定小定,又得一年的工夫。到時候大姑娘也十七八歲了。」
    陳氏聽了這話,因笑道:「我何嘗不是這麼想的。只是媽和嫂子是知道我的。早幾年在家守制,既不來往交際,也不認得什麼人。如今雖是進了尤家的門兒,卻無誥命在身。誰家有出息上進的小後生,我更是全然不知。我們家那位老太太更別提了。只求嫂子平日里請席吃酒時,多替我留心留心。」
    馮氏聞言,自然滿口答應。
    至晚間眾人回府,陳氏少不得以此賣乖,向尤子玉邀功。尤子玉不妨陳氏將將加入尤家,竟能想著大姑娘的終身,心下更為感念陳氏的慈母情懷。情動之余,忍不住開口許了陳氏諸多好處,並將自己的私房梯己主動交給陳氏收著。
    次後眾人歸家,更衣洗漱,又至上房請安。陳氏少不得同尤老安人提及她央求嫂子留意京中俊傑,替大姑娘相看之事。尤老安人亦是滿口稱贊,因命陳氏從公中撥出三千兩銀子替大姑娘操辦嫁妝,並且將她之前收著的大姑娘親生母親的嫁妝交與陳氏。命陳氏好生打點。
    陳氏倒也不推辭,既收了東西,再替大姑娘張羅籌辦嫁妝時,愈發精心周到。倘若是在以前,陳氏眼見著大筆的銀子從手中過,必定要貪墨些個才能安心。只她如今嫁妝豐厚,每年只算田莊商鋪的出息便有一二千兩的進項,此刻倒是看不上替大姑娘籌辦嫁妝的這幾兩銀子了。又為了在尤老安人並尤子玉跟前兒做臉,陳氏也懶得做出偷雞摸狗的行徑,只大把的銀子撒了出去,採買回來的東西,不拘家什箱籠,藥材香料,瓷器古玩,綾羅綢緞,珠翠頭面,四季衣裳……□□都是如今京中最時興的花樣兒。
    那廂馮氏出門交際時,也不忘留心打探門第相仿人家兒的俊傑少年。今兒問王家的,明兒問李家的,漸漸的京中相熟人家兒都知道陳家姑嫂替尤府大姑娘相看人家兒的消息了。更知道尤家大姑娘人家兒還未相看妥當,陳氏替大姑娘張羅的嫁妝已經準備出大半了。不但將公中撥給的三千兩都花了出去,一並連其生母的嫁妝也都半點兒不漏的與了大姑娘。除此之外,陳氏身為繼母,自己還補貼了五百兩銀子的壓妝錢。
    消息一經傳開,京中相熟人家皆交口稱贊,只說陳氏果然仁義厚道,對待先頭姐姐的孩子都能視如己出。又說尤家大姑娘好福氣,竟得了這麼個不在乎銀錢,一門心思替她籌算謀劃的繼母。比親生母親也不差了。
    倘或換個眼皮子淺且小家子氣的後娘,張羅籌辦嫁妝時只顧全了面子情兒卻不管裡頭,或者再狠了心腸連面子都不顧,只是上下其手從中貪墨的,大姑娘也只得忍著罷了。
    一時間,陳家姑娘的閨名清譽在京中愈發的好。各家各戶皆以迎娶陳氏女為榮。縱使陳珪與陳氏所出的嫡親女兒皆名花有主或不在適齡,陳氏族中的姑娘們倒是愈發的不愁嫁了。
    陳氏冷眼瞧著族人滿口奉承與有榮焉的嘚瑟勁兒,不覺想起幾年前和離歸家時,眾人當面背後的言三語四。
    忙碌之時光陰少。這一番折騰下來,陳氏也就忘了心憂子嗣之事。無心插柳柳成蔭,到了來年五月份時,□□嫁妝預備妥當,陳氏緩過神來掐指一算,才想起自己的月信竟遲了一個月沒來。
    陳氏欣喜若狂,忙的請郎中診脈,果得了喜訊,只說陳氏已有兩個月的身孕。陳氏聞聽此言,登時喜的無可不可。又怕郎中診錯了脈空歡喜,一並又請了兩位郎中來診脈,皆是喜脈。彼時闔家歡騰,尤氏母子中年得子,暮年得孫,險些笑傻了。忙的施粥捨米,齋僧佈道,闔家大小皆賞了三個月的月錢以示同喜。
    陳氏又打發人回娘家報喜。報信的嬤嬤至陳家報了喜,陳老太爺並陳老太太亦覺喜從天降,忙封了上等封賞與來人。又命底下人預備安胎養身的吃食藥材送去尤家。馮氏見狀,恰好也要同尤家眾人商議大姑娘的親事,索性帶著眾丫鬟婆子過府,給陳氏道喜。順便向陳氏提及她替大姑娘相看好的那戶人家姓甚名誰,門第根基如何。
    彼時尤老安人亦在,聽了馮氏的介紹,少不得做主替孫女兒相看一回。大家彼此約定了,假做賞花吃酒的相看了一回,彼此甚覺滿意。
    只可惜福無雙至,天意不遂人意。就在兩家商議著請媒人登門提親的檔口兒,宮中再次傳出噩耗——太皇太后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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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章

太皇太后乃當今之祖母,先朝武威大將軍之嫡長女。十六歲時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被父親許給他的得意心腹徒轅——便是後來的太、祖皇帝了。
    彼時正值先朝末年,因末帝昏憒殘暴,倒行逆施,只顧淫、樂,不理朝政。朝中黨派林立,宦官專權,皆以傾軋弄權為要事,而棄社稷萬民於不顧。致使民間百姓苦不堪言,官逼民反之事此起彼伏,各地藩王豪強趁勢割據,渾水摸魚招兵買馬,以期顛覆朝廷,改天換日。天下形勢愈發混亂。
    威武大將軍便在此時奉皇命率領朝廷兩萬大軍奔赴各地剿滅叛軍。耗費多年幾近功成之時,最後卻因朝廷奸宦與藩王相勾結,慘死在自己人的算計中。
    威武大將軍死後,太、祖皇帝便打著替老丈人報仇的名義收攬了威武大將軍麾下的泰半兵馬。其後打著老丈人的名號起兵靖難,清君側。最後清著清著,不知怎麼竟把前朝給清沒了,他自己黃袍加身換了天地。
    太皇太后亦因此水漲船高,被封為後。因跟隨太、祖皇帝起事的兵馬至少有三分之一為威武大將軍麾下,太皇太后又是威武大將軍的嫡長女,且跟隨太、祖皇帝秣兵厲馬,徵戰多年,在軍中威信頗高。縱使太、祖皇帝登基後不斷寵幸新晉妃嬪,後宮亦無人敢掠皇后鋒芒。
    太皇太后自幼受父親耳濡目染,雖為婦人,然其文韜武略,聰明睿智,心性果毅,品格端方,種種言辭舉止皆不遜色男兒。亦從不行拈酸吃醋之事,每日只顧教養親子,管理後宮。
    其後太、祖皇帝駕崩,彼時尚為皇后的太皇太后輔佐親子繼位,史稱太宗皇帝。太宗皇帝登基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加封自己的母親為皇太后。其後勵精圖治,休養生息,任用賢能,勸課農桑,種種舉措盡皆明主所為。怎能天妒英才,太宗皇帝登基不過數載,便英年早逝。只留下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兒。
    太皇太后壯年喪夫,中年喪子,歷經白髮人送黑髮人之錐心痛楚,大受打擊。卻又不得不強忍悲痛輔佐親孫——便是當今繼位,又效仿歷代幼主登基之事跡,從朝中挑選六名忠心耿耿、能力出眾之老臣擔任顧命大臣,輔佐幼主治理天下。史稱「內閣」。
    其後幼主漸漸長成,加冠成婚,那些個手握重權的內閣大臣們卻不願就此放下手中的權力,明裡暗裡的阻攔當今親政。彼時君臣之間明爭暗鬥,朝堂氣氛劍拔弩張。
    當今乃少年天子,正是羽翼漸豐,意氣風發之時。眼見自己貴為帝王卻處處受人掣肘,登時龍顏大怒,怒不可遏。幾次三番同內閣大臣們衝突爭執,最終卻因勢單力薄,屢屢處於下風。
    太皇太后一面教導當今聖上帝王之道制衡之術隱忍之法,一面在朝中不斷斡旋爭取四王八公十六侯等功勳老臣們的支持。歷時幾年,終久鏟除了內閣勢力,輔佐當今親政收權。
    眼看當今勝券在握,太皇太后又急流勇退,每日閑居壽康宮,只知拾花弄草,含飴弄孫,教導曾太孫,並不主動過問朝政之事。然太皇太后越是如此淡漠權勢,當今越是信服太皇太后的教導。每欲重大舉措或重要任命,莫不事先徵求太皇太后的建議。即便是朝政繁忙抽不出空閒入後宮。仍不忘每隔三日擺駕壽康宮和壽寧宮給皇祖母和母后請安。
    當今事親至孝,且又重情重義,如今太皇太后已薨,縱使是年事已高壽終正寢,是喜喪。然當今悲慟之情,仍不能稍減。雖礙於宮規祖制,又有百官苦苦諫勸「國不可一日無君,為江山社稷計,懇請聖人稍減哀戚」,因而不能如尋常百姓之家,替祖母守孝三年。然當今亦未遵循「凡帝王守喪一日代期年,故守靈二十七日」之舊例,力排眾議為太皇太后茹素吃齋,守制三個月。
    除此之外,仍舊敕諭天下:凡王公誥命等,皆入朝隨班按爵守制。凡有爵之家,一年內不得筵宴音樂,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
    太子身為國之儲君,因幼年喪母,且被當今接到身邊親自教導。然當今聖人心懸天下,日理萬機,即便是疼愛太子幼年喪母,卻也沒有過多精力照顧太子。因而太子小時便在壽康宮由太皇太后親自撫育。即便是後來長大了住進東宮,太子亦時常至壽康宮探望太皇太后。並且養成了或與父皇有爭執,或心下有存疑,第一時間去壽康宮尋求太皇太后開解勸道的習慣。
    這一點同他的父皇如出一轍。
    太皇太后歷經三朝,先後輔佐兩位帝王登基,其遠見卓識自然不遑多讓。她既悉心撫育太子,又有當今聖人言傳身教,太子耳濡目染之下,其心性品格,手段學識自然深得太皇太后的真傳。
    況且太皇太后身為當今的嫡親祖母,平素最為支持正統,有她在太子身後坐鎮輔佐,哪怕是後來的兄弟們盡皆長成,各個出色,並且對儲君之位虎視眈眈,太子亦不曾太過擔憂。只因他身後還鎮著太皇太后這一座大山。
    如今太皇太后駕薨,太子就如同被人抽去了一根脊梁骨一般。悲慟之余,心下竟隱隱升起一絲六神無主的淒清徬徨。看著身後兄弟們身著孝服滿面悲戚的模樣兒,怎麼瞧都覺著對方是在幸災樂禍;怎麼想都覺著對方此刻正包藏禍心。
    這樣疑神疑鬼的情緒很不對!太子深吸了一口氣,有些頹然的搖了搖頭。對於他而言,太皇太后的身份並不僅僅意味著是他和藹可親的曾祖母,那也是他能安安穩穩的坐在太子的位置,並且在將來父皇大行之後,順利繼位的最有利保證。
    如今這個最大的靠山卻沒了,太子瞬覺若有所失。眼見父皇為江山社稷計,不能周全後輩之禮為曾祖母守孝三年,因而滿面遺憾,落落寡歡。太子亦想起這些年太皇太后對自己的教導撫育,一時衝動之余,待反應過來時,太子殿下已經跪在文武百官皇室宗親面前,懇請陛下允許他為太皇太后守孝三年。
    太子的請求不但出乎陛下的預料,便是文武百官亦大為詫異。待回過神來,紛紛稱贊太子的仁厚至孝。當今聖上亦面露贊許之色,頷首向太子點了點頭,金口玉言稱贊太子至純至孝。卻又以太子殿下乃為國之儲君,亦身兼重任為由,並不許太子殿下守三年的孝。
    實則卻是體恤太子自幼嬌生慣養,只怕經不住守制的辛苦。
    太子殿下見狀,雖頗為感念父皇體恤之情,心下卻是愈發的警醒。何況他對太皇太后的駕薨亦是真心悲慟。聞聽此言,忙開口辯白,只說父皇貴為帝王,所以一言一行身系天下,不可太過悲慟懈怠朝政。然他為太子,上有父皇掌控天下,下有諸多兄弟們輔佐朝政,他一人一心終歸無礙大局。因此願意茹素服孝,為太皇太后守制三年。
    又怕當今憐惜嫡子不肯應允,遂開口勸解陛下道:「兒臣為曾祖母守孝,縱使衣食清苦一些,左不過是叫東宮在吃穿用度上符合禮制罷,倘或認真論起來,終久比不得那些在親長墓前結廬守孝之舉至純至孝。兒臣自幼被曾祖母教養長大,還未來得及侍奉曾祖母。如今卻已是‘子欲養而親不在’。兒臣著實羞愧難當,還請父皇允許兒子為曾祖母盡一盡孝心才是。」
    當今本就是重情重義的秉性,聽了太子這一番話,不覺想起太皇太后對自己的撫育教導之恩,霎時勾起了一段孺慕心腸。再看向太子時,已然是虎目含淚,滿口應下太子的請求。再顧不得甚麼宮規祖制。
    滿朝文武功勳仕宦們見了,也都深感太子仁孝之義,口內只有贊譽稱頌的,更不會出言反對。
    唯有那些個皇子皇孫們,眼見太子竟然趁著父皇為太皇太后的駕薨傷心悲慟之際,假仁假義大出風頭,不覺暗自盤算起來。有些心思簡單忠肝赤膽的,便以此推舉太子之品德高尚秉性醇厚,有些心思鬼蜮另作盤算的,便對此事不以為然。更有些冷眼旁觀只待嬌生慣養的太子自己熬不住辛苦再落井下石的,亦有打著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盤算,準備坐山觀虎鬥的……種種言談行止,莫衷一是。
    目今且說不著宮中局勢的暗潮湧動。只說太皇太后駕薨,舉國盡哀。朝中勳爵官宦之家按諭守制,期年之內不得筵晏音樂,更不得婚姻嫁娶。
    尤老安人乃六品誥命,按朝中律例須得入朝隨祭,每日盡哀守靈,皆未正以後方能出宮家來。其後請陵送葬,尤老安人亦少不得跟隨往復。尤老安人年事已高,哪裡經得起這般折騰,陳氏看著婆婆辛苦,夜間歇息時,忍不住勸說尤子玉向朝中報個病假,只不要折騰老人家了。
    尤子玉聞言苦笑,他何嘗不心疼母親,怎奈此番太皇太后駕薨,聖人極為哀慟,眼見聖人如此,即便是尊貴如皇后、四妃等人,亦不曾藉口病事,不去守靈送喪的。皇太后也是為著權理後宮,才沒有親自送靈。
    上頭貴人都是如此謹慎,他不過是小小一介六品官宦,哪裡有顏面去朝中討情兒,替他母親周旋回轉的。屆時叫眾人知道了,少不得要在背後非議他。
    說到此處,尤子玉忍不住又嘆道:「何況內兄已然替岳母大人報了舊疾,還是以母子之情打動了太子,且走了太子的門路,如今方騰挪出來,不必跟著去奔波勞苦。我又是哪個台面兒上的人物?這會子去部裡告假,人家理我是誰?說不得還要搶白我一頓,參我一個心思不純,侍上不忠罷了。」
    陳氏眼見尤子玉如此為難,只得開口勸道:「你也別太焦躁了。明兒我去問問哥哥,有沒有法子也給老太太報個舊疾,暫且騰挪出來——」
    一句話未盡,卻被尤子玉打斷了,只聽他擺手搖頭的道:「你還是別動這個心思了。你當我沒想過這個主意麼?只是內兄才報了岳母的舊疾,還是托了太子的情兒,如今就有人敢當面背後言三語四的了。他如今正當紅,且處在風口浪尖兒上,朝上朝下少說也有一萬隻眼睛盯著他。只等著尋他的錯處——最好因此能粘連太子的。咱們不能多幫襯些個,也不要給他添麻煩。何況舉喪之事已經過了大半,下剩的不過是送靈而已。咬咬牙挺過去也就完了。你這會子去尋內兄幫忙,只怕他在太子跟前兒也沒這麼大的顏面了。何必白說出來,讓他跟著作惱。」
    陳氏聞言,少不得長嘆一聲,跟著唏噓一回,亦無可如何了。心下倒是慶幸自己因是再嫁之身,沒能承了誥命之澤。否則這會子跟著來來回回地一番折騰,也不知道這一胎還能否安穩。
    夫妻兩個各自沈吟一回,陳氏少不得又提起大姑娘的親事——因著這一回的國孝,少不得又要耽擱了。
    陳氏躺在尤子玉懷中,閉著眼睛盤算道:「大姑娘今年已經十八歲了,尋常人家這個年歲的姑娘們,別說是備嫁出閣,便是膝下的兒女們只怕也能滿地亂爬了。可是大姑娘如今卻……」
    陳氏說著,長嘆了一聲,因又說道:「議親的那戶人家我看都好,性情模樣兒,門第根基也都配得上。那家對咱們大姑娘也是十分的滿意。本來都到了提親換庚帖的檔口兒了,陡然聽聞太皇太后駕薨之時,那家人竟是王八脖子一縮,再沒個消息了。想也是覺著除了孝咱們家大姑娘竟成個二十歲的老姑娘了。就不願意了。」
    尤子玉聽著嬌妻嘮嘮叨叨,也覺著頭疼。因說道:「都是我的錯。這些年因著外頭事兒,也沒放多少心思在她身上。竟把她誤了。實在沒法子,也只能出了孝慢慢相看了。」
    只是到了那會子,門當戶對的人家兒哪裡還有適齡的公子,只怕不是續弦就是繼室,少不得要委屈她了。
    陳氏一想到這些,心裡便有種說不出的憋屈。縱然大姑娘並非她親生的,好歹相處了這麼長時間,且又是替她張羅嫁妝又是替她相看人家的,陳氏也著實耗費了心思。最後卻落得那麼個結果,即便是嘆一聲「天意弄人」,亦難掩寥落惆悵之意。
    素來心大的陳氏都有如此情懷,何況是身為當事人的大姑娘。只因她素來安分隨時,溫柔沈默,深受女戒女訓之教導。哪怕心下落寞,也不肯當面表露的。只是平日里言談舉止,愈發沈默了。
    二姐兒與三姐兒看在眼中,只能想盡辦法的開導解勸。效果都不甚明顯。最後還是三姐兒給出了個主意,叫陳氏帶著大姑娘管家理事,學著看賬做吃食。陳氏也不大懂得庖丁之道,唯一會的便是糟鵝掌鴨信,深得尤子玉的喜歡。陳氏便將這一道菜悉數教給大姑娘。
    三姐兒又搜腸刮肚的尋了好些「女子該自立自強」的故事改頭換面假借先朝事跡的告訴大姑娘。最後尤不過癮,竟自己蘸筆研墨,學著昔年舅舅好友徐子川的喜好,寫了好些的話本兒戲折子出來。
    而在陳氏母女都忙著開解大姑娘的同時,舅舅陳珪也遇見了其「職業生涯」中的又一次轉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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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一章

永嘉四十六年夏,似乎連老天爺也在惋惜這位女中豪傑的辭世一般,這一年夏天的雨水豐沛。陰雨連綿多日不絕,倒使朝中某些諂媚獻上的佞臣們以此歌功頌德,紛紛上折子將太皇太后駕薨一事與這般天象聯繫在一起。聖人縱使悲慟難解,卻也是英明聖德之君,對這些紅口白牙怪力亂神的言辭不置可否。倒是第一時間想到了洪澇之事。少不得下旨督促各州府地方官員好生修繕河堤,清理河道,莫要使河道堵塞河堤決口,糟蹋了民生良田。
    此旨一下,少不得又有朝臣稱頌當今仁政愛民之心。而遠在廟堂之外,日日土里拋食的平民百姓們,卻比朝上的大老爺們擔心的更多。
    原本夏日的雨水勤,大雨傾盆接天蔽日乃是尋常景象。可像今年這般時而接連半個多月都見不著日陽兒的天氣著實少見。那些有經驗積古的老莊稼人見了這樣的天色都開始嘴裡發苦,生怕年景不好遇上洪澇,到時候別說等收成交稅了,便是自家的嚼用來年的種糧只怕都不夠。再艱難些的,賣兒賣女以求活命的苦日子也不是沒有過。
    熟於稼軒的老百姓們或許不懂得甚麼大道理,卻曉得坐在炕頭兒上憂天憂地總歸是無濟於事,還不如每日勤快些的扛著傢伙什兒進地裡通渠排水,哪怕辛苦一些,也好過莊稼地都被泡爛了絕收的好。
    做事勤謹,未雨綢繆。
    可是這麼簡單樸素的道理卻有很多人都不懂。至少河南河北安徽等地的河督大臣們都不懂。直到黃河決口,淹沒了沿河諸州,以致幾十萬災民流離失所的噩耗傳至京城,連帶著當地御史彈劾兩江官員勾結河道總督貪墨二百八十萬兩修河工款的折子一並送到了聖人的御案上,聖人龍顏大怒,下旨徹查的時候,這些人才著急忙慌的各尋門路,各找人情。以求將此事遮瞞過去——
    「……怎麼遮瞞?如今彈劾兩江官員勾結河道總督貪墨工款的折子就擺在聖人的御案上,黃河決口以致沿河諸州幾十萬災民流離失所的消息更是鬧得朝野盡知。倘或此事發生在尋常時節,恐怕還有的遮掩,偏又趕上太皇太后駕薨,聖人憐恤百姓特地下旨命各地官員修繕河堤的旨意之後。可見他們不光是欺瞞聖上貪墨錢款,更是抗旨不尊。太子殿下前幾日才在陛下跟前兒稟明意欲替太皇太后守制三年,如今卻又湯進這趟渾水。只怕那些人見了,更有的說了。」
    東宮外書房內,太子殿下並一乾心腹皆在外書房中密談。討論的便是前幾日八百里急報兩江官員勾結河道總督貪墨修河工款,以致河堤經年失修,大雨決堤淹沒民田之事。
    因兩江官員多為太子門下,河道總督盧煥章亦為太子殿下所舉薦。如今眾人出了這樣大的疏漏,太子身為國之儲君,又與眾人有著那樣的淵源,這會子少不得現在有心人的眼裡,沒少跟著吃掛落遭彈劾。輕些的便參他個失察之罪,重一些的諸如三皇子之類,差點兒沒當著聖人的面兒明指他才是貪墨銀兩致使河堤失修決口泛濫的罪魁禍首。便是那些立場莫名的小皇弟們,也都趁機落井下石,明裡暗裡的提醒當今太子那些門下為了討好太子,時常在三節兩壽時獻上的豐厚孝敬——
    此事若在平日里倒是尋常,放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上,越發顯得太子殿下同兩江官員貪墨工款之事脫不開干系了。
    正所謂三人成虎,即便聖人對太子殿下器重有加,信賴非常,眼見這一筆爛賬,也無法自欺欺人的表示此事與太子並不相干。
    礙於太子乃國之儲君,為了太子的顏面著想,永嘉帝並不曾於人前告誡訓斥。然而在朝會散後,仍舊將太子宣入勤政殿內罵了個狗血淋頭。若不是太子殿下在太皇太后駕薨時提出了以尋常百姓之禮為太皇太后守孝三年的仁孝之舉,勾起了當今的慈父情懷,只怕這會子龍顏盛怒之下,太子殿下的情形會更狼狽。
    然而,即便是聖人不想當眾追究太子殿下在此事中的失察之罪(或者是比失察之罪更為嚴重)。卻也不得不承認,太子殿下被這一件事弄的灰頭土臉,不但因此消磨了先前那些為國為民至純至孝之舉所帶來的好名聲兒,更危險的是因此事險些失了聖眷。
    後一條才是讓太子最為害怕的。所以才會在離開勤政殿後,立即召集自己的心腹臣子,商討該如何應對這件事情。
    方才說話的便是太子的陪讀趙寅,因著聖人那一番態度,他並不贊同太子殿下為此事斡旋遮掩。更恨那些外官魯鈍貪婪,不但不能幫襯太子,為太子分憂,反而捅出這麼大的簍子連累太子。現如今還妄想讓太子站出來替他們周旋此事。豈不是叫太子越陷越深?
    太子殿下聞聽趙寅的一席話,只是濃眉緊鎖,不發一言。
    太子的奶兄石榮見了這般情景,只得上前一步,口內說道:「趙大人此言甚是。然兩江官員與河道總督皆為太子門下,倘或太子此時袖手旁觀,且不說太子會因此擔個失察之罪,讓滿朝文武以為太子並無識人之能……只怕也會冷了底下人的心。」
    須知兩江官員只是太子門下的一部分人。倘或這一部分人出事了而太子袖手旁觀,那麼叫其他人怎麼想。畢竟眾人為太子效力盡忠,也不想太子是個冷情冷性,不顧底下人死活的。
    此言一出,眾人面面相覷,皆不答言。
    太子殿下眼瞅著眾人你看我,我看你,誰也想不出個好辦法來,不覺愈發的頭疼。伸手按了按隱隱跳動的太陽穴,太子殿下看了眼站在眾人身後不言不語的陳珪,心下一動。遂開口向陳珪問計。
    陳珪官職卑微,門第淺薄,此前雖得了太子青眼,有幸入東宮伴駕。可大都是與太子殿下單獨相見,所言談的也都是些風聞趣事沒要緊的話。能夠以謀士的身份參加這種規格的密議還是頭一次,這還是陳珪向太子殿下諫言「復式記賬法」和「養廉銀子」之後的功勞。
    在座的大臣們也都知道陳珪雖在文章學問上不甚精通,於實務上著實有幾分天分。眼見太子殿下如此垂問,不約而同地看了過來。
    陳珪方才默默的聽著眾位大臣議論,他原本是個八面玲瓏,圓滑周到的人,平日里說話行事,最不肯得罪人的。此時得知黃河決堤的前因後果,心下卻生了幾分怒氣。
    聖人言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又有一句老話兒講千里做官只為財。
    當官兒的不是不能貪,而是要分得清輕重,為了一己私慾害得百萬災民流離失所這種損陰德的事情,陳珪自詡是乾不出來的。只因此等舉措不但意味著貪,還意味著蠢。
    當官兒不怕貪,可是怕蠢。貪官亦有能臣乾吏,使治下百姓風調雨順,夜不閉戶。可是蠢官兒就要害人害己了。更荒謬的是如今有那麼一等蠢人,自己蠢尚且不知,反而要自作聰明連累旁人……
    陳珪抬眼瞧了瞧太子與諸位大臣,拱手說道:「敢問太子殿下,此事已然宣揚的朝野盡知。即便是太子殿下出手,可有把握遮瞞的滴水不漏?」
    當然不能,否則太子與列位大臣也不會如此為難。
    陳珪見狀,因又笑道:「這便是了。即便是太子出手,亦不能將大事化為小事,小事化為無事。反而會有泥足深陷觸怒龍顏的風險。既如此,太子殿下又何必出手?」
    「話是這麼說,倘若太子無動於衷,又如何向支持的太子的朝臣交代?只怕三皇子更會因此從中挑撥——」
    「只怕太子殿下有動作了,三皇子會更高興。屆時就不是從中挑撥太子與朝臣的關係了。到時候隨便找個御史參太子殿下一本,證據都是確鑿的。微臣不知道甚麼大道理,只知道讓對手高興的事情,微臣絕對不乾。」
    陳珪笑著打斷石榮的話,拱手向太子說道:「微臣再說句冒撞的話,黃河決口泛濫改道糟蹋民生之事,歷朝歷代皆有,不獨我朝,亦不獨今年。此乃天意,非人力所能更改。也並非是今年有人貪墨銀兩致使河堤失修決口,抓了這一批人殺了這一批人今後就再也不會發生同樣的事。何況此事已然確鑿,即便是太子殿下有補漏之心,也該從賑濟災民,恢復民生處著手,而不是做徒勞無用之功。」
    「……聖人理社稷江山,知百姓疾苦,此乃聖上寬厚仁善之德。太子殿下既為國之儲君,深受聖人教誨,更應該秉持中正。今既有御史彈劾兩江官員勾結河道總督貪墨工款,其中多為太子殿下門人,何況河道總督盧煥章亦為太子殿下舉薦,為避嫌計,太子正應該三箴其口,任由旁人徹查此事。至於查出來的結果是兩江官員確有貪墨然太子並不參涉其中,還是有人妄圖以此事牽扯太子殿下,端看聖人如何作想。」
    眾人聽了陳珪這一席話,腦子卻是愈發糊塗了。石榮忍不住問道:「你是讓太子殿下什麼都不做?」
    陳珪微微一笑,繼續說道:「太子殿下為避嫌計,倒不好親涉其中。倒是可以向聖人舉薦六皇子殿下為欽差大人徹查此事。六皇子殿下秉性耿直,鐵面無私,且身份貴重,又與諸方皆無罣礙。由他出面賑濟災民徹查此事,倒是最恰當的。」
    也是最適合背鍋集怨的。
    眾人何嘗不知六皇子的秉性,聞聽陳珪所言,愈發急了。只怕六皇子這個辦起差來六親不認的榆木疙瘩死腦筋一去,不但要將兩江一帶折騰個人仰馬翻,太子殿下好不容易培養的親信門下,必定要折損泰半了。
    石榮又急又氣,也不待陳珪解釋,直嚷嚷陳珪是有壞心,必定是得了三皇子的好處,故意來拆太子殿下的台。
    陳珪也不急,只向太子殿下說道:「太子殿下以為,倘或由聖裁獨斷,聖人會選誰為欽差處理此事?」
    太子殿下靜下心來想了想,不得不承認陳珪的看法很對。即便是他不開口舉薦六皇子,只怕父皇幾相權衡之下,還會任命老六為欽差大臣,處理此事。既然如此,莫如他搶在父皇之前開口,如此一來,既能彰顯他處事公正,光明磊落,又能顯出自己的識人之明。只是……
    太子殿下皺了皺眉,還是有點兒捨不得兩江的那一批人。
    陳珪與太子殿下相處幾年,自然也知道太子殿下每每要緊之時,便有些優柔寡斷,拿不定主意的毛病。只得開口說道:「太子殿下乃國之儲君,奉聖人之命監理國事,處置朝政。微臣說句冒撞的話,太子殿下為儲君一日,滿朝文武皆是太子門下。既如此,太子殿下又何必將一朝之臣劃分的如此涇渭分明。反叫群臣以為太子殿下是……」
    陳珪說到這裡,輕輕看了眾人一眼,放低了聲量說道:「些許蠅頭小利就能拉攏討好的人。」
    此言一出,滿室皆驚。太子目光悚然的看著陳珪,彷彿被人當頭打了一棒似的。

  ☆、第六十二章

陳珪語出驚人,外書房內不獨太子殿下,便是滿屋子的朝臣都怔住了。呆愣了許久,方才反應過來。各人的表現也都大相徑庭。
    以趙寅為首的,贊同太子殿下壯士斷腕的這一批朝臣,登時津津有味地打量起陳珪,並在心中暗暗估算起來。若說眾人看今日之前的陳珪,不過是個僥倖入了貴人的眼,又有些八面玲瓏阿諛奉承的小聰明,能哄得太子高興,順帶著自己也能得些好處的佞臣而已。
    因而眾人雖被陳珪奉承的高興,卻打心眼兒里並不在意這個人。原因無他,誰會對一個只懂得討好獻媚又性情溫順的玩意兒另眼相看,更遑論提防尊重?
    可是過了今日之後……眾人默默打量著面對太子也能侃侃而談,言辭犀利有條不紊,且又鋒芒畢露殺伐決斷的陳珪,不覺心下微凜。更有心思靈活的,登時放開了眼下的事兒,開始苦苦回想著自己從前有沒有因為態度輕慢或者別的緣故得罪了這個人,順帶著盤算一下今後對陳珪的態度……
    畢竟一個玩意兒不可怕,可是憑借三言兩語就能隱隱說動太子放棄兩江勢力的這般心狠手辣的謀臣,能不得罪還是不得罪的好。
    在座之人既能被門人汲汲的太子殿下封為座上之賓,其心性手段自然都不一般,心中盤算更是如電光火石般,一息間早已轉了好幾個彎兒,還叫旁人看不出來。唯有陳珪這等心細如發時時留意之人,才能些微的覺察到趙寅等人衝他微微點了點頭,眸中隱露贊許之意。看他的神情也不似先前那般輕慢了。
    有人贊譽滿意,更有人不以為然。至少石榮回過神後,回想起陳珪先前的不遜之言。登時勃然大怒,指著陳珪面紅耳赤的罵道:「陳子璋,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如此非議太子殿下。你這般出口不遜……你這是以下犯上!你這是大逆不道!你、你……」
    石榮氣的口不擇言,指向陳珪的手都在哆嗦,面色更是鐵青一片。然而身為當事人的太子殿下卻一反常態的沈默不語。用一種彷彿初見陳珪一般,新奇陌生的目光打量著陳珪。
    陳珪見狀,先是躬身向太子殿下告了罪,又好整以暇地衝著石榮拱了拱手,這才不急不速的解釋道:「太子殿下贖罪。非是微臣出口不遜,實乃局勢如此,我等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陳珪說著,又看了眼端坐在案前若有所思的太子殿下,正色問道:「敢問太子殿下,在您心中,是兩江一隅為重,還是帝王聖眷一世清名滿朝文武天下百姓為重?」
    倘或看明白了這件事,那麼此事該如何取捨,也就無需糾結了。
    果然,太子殿下在聽過了陳珪最後一席話後,原本還有些茫然的眼眸立刻清明起來,面上的神色也不似方才的優柔寡斷,他有些莫名地看了陳珪一眼,沈吟半日,方才出口說道:「時不我待,孤這便入宮請安,向父皇舉薦六弟為欽差大臣,徹查兩江之事。」
    一句話落,陳珪心下更定,忙躬身說道:「太子殿下聖明。」
    趙寅等諸位大臣亦都起身,皆贊太子殿下決策英明。唯有石榮一脈人還有些擔憂太子殿下在局勢的逼迫下捨棄了兩江官員,回有損於太子在百官心中的聲望。只可惜太子主意已定,石榮等人亦無可奈何了。
    太子殿下雖遇事優柔,然既下定了決心,行事倒是果決起來。當即打發宮中太監查探勤政殿的動靜,只待聖人有暇,即刻入宮覲見。只趁著小太監去瞧動靜的空閒,倒是有心打量陳珪一回,思及陳珪今日的言談舉止與從前大相徑庭,不覺笑言道:「今日之陳卿,倒是讓孤刮目相看。」
    陳珪聞言,忙躬身謙辭。
    太子殿下因又說道:「從前與你說話兒,也不見你如何果毅剛強,倒叫孤以為你是個八面玲瓏,不喜與人爭執的性子。今日看來,倒不盡然。」
    陳珪見狀,拱手向太子殿下笑道:「聖人都說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嘛!我這也是為了更好的效忠太子。」
    從前巧言令色哄得太子高興,是為盡忠;如今諍言直諫警醒太子,也是為了盡忠。兩者只不過是手段不一樣,心思都是一樣的。
    縱然陳珪未曾明說,眾人也都明白了陳珪的未盡之意。登時忍俊不禁,有人敬服陳珪的心思巧妙,有人佩服陳珪的言辭機敏,更有一等人面兒上不說,背地裡卻佩服陳珪的臉皮之厚。
    太子殿下看著面前笑口常開說話討巧的陳珪,只覺著還是這副面孔的陳珪更讓他自在舒心,不覺笑著伸手點了點人,面上皆是贊許之意。
    眾人見了,也都知道過了今日之後,恐怕陳珪在太子殿下心中的分量,更重了。
    一時君臣間又說笑了幾句,便有至大明宮哨探的小黃門回身來報,只說當今正在勤政殿批閱奏折。太子殿下聞言,也不敢耽擱,即刻正冠帶入宮,諸位大臣見了,也都起身告退,魚貫出了外書房。
    直至出了東宮,一直被眾人簇擁著走在前面的趙寅才慢慢放下了腳步,笑眯眯地轉過身來,竟是在等後頭正忙著與人寒暄客套的陳珪。陳珪見狀,少不得辭了眾人,上前見禮。
    趙寅便向陳珪笑道:「先生向來八面玲瓏長袖善舞,今日一番言辭,卻是見識深遠擲地有聲。怪不得父親常在家中同我說起先生,只說先生是個最聰明不過的人。」
    趙寅的父親便是朝廷二品大員錦衣軍統領趙弼和了。說來陳珪能順利搭上太子的門路,還真是托了趙弼和的情兒。之後陳珪能以七品芥豆之官從容升任五品員外郎,趙弼和也是功不可沒。因而陳珪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算是半個趙府門客了。
    如今然聽聞趙寅叫他一聲先生,陳珪不覺受寵若驚,忙拱手謙辭,乃說道:「豈敢謬承金獎。大人還是稱我子璋罷。」
    趙寅聞言,愈發滿面春風的改了口,因笑道:「子璋兄同家父乃忘年之交。今日趙某托大叫一聲子璋兄,咱們便各論各的罷。」
    說罷,又笑讓陳珪喚他的字益清。陳珪自然承其好意,笑著改口。
    兩人你來我往又說了幾句閒話兒,趙寅便言道今日同陳珪相談甚歡,眼見天色不早,有意請陳珪一道兒去龍盛樓吃一杯薄酒。陳珪自然知道趙寅的拉攏之意,且他亦有攀附鑽營之心,當即滿口答應下來。
    趙寅見狀,面上笑容更盛。正欲同陳珪攜手而行,只見方才在東宮外書房還同陳珪鬥得烏眼兒雞似的石榮滿面堆笑的走來,向兩人拱了拱手強行加塞兒。
    趙寅無法,只得帶了石榮同去。
    及至到了龍盛樓,上了二樓廂房,點了一桌豐盛席面,推杯換盞相互敬了幾杯酒,趙寅才笑眯眯地說起正事兒來。只提醒陳珪既說服太子殿下放棄兩江門下,如今兩江官員便如釜底抽薪,只怕要做困獸之鬥。他們且不敢嫉恨太子,只怕要將這一筆賬記在陳珪的頭上。
    趙寅說到此處,因又笑道:「從目下局勢看來,兩江官場這一回恐怕是要大換血了。然即便如此,兩江官員勢力交錯,人脈棉厚。子璋兄如今既得罪了他們,倒是不可不防。」
    石榮亦皺眉說道:「方才在東宮外書房,我也不是有意針對子璋兄。實在是兩江官員勢力綿厚犬牙交錯,著實不可輕忽啊!如今太子聽了子璋兄諫言,意欲壯士斷腕,看似沒了後患,卻也失了民心啊!今後再遇上三皇子等人刁難,恐怕就沒那麼容易輕易化解了。」
    石榮這一句話,倒是肺腑之言。顯見的是把陳珪當成自己人了。如若不然,也不會當著他的面兒非議三皇子,更劍鋒直指爭儲之事。並且石榮口中的「民心」,指的也並非是天下黎民,卻是朝中官宦之心。
    陳珪早在向太子殿下諫言之前,便已料到了如今之勢。何況他也有了應對之法。只是不好和盤托出。聞聽趙、石二人所言,陳珪只得苦笑道:「我又何嘗不知。然陳珪人微言輕,既無治世之才,又無鎮國之功,卻蒙太子殿下看重,得以時常出入東宮。有道是士為知己者死,陳某雖非甚麼國士義士,卻也知道何為敬忠職守。今日勸諫太子殿下,也是為此罷了。」
    趙寅與石榮聞言,不覺點了點頭,因又笑道:「好在子璋兄遠在京城,又有太子殿下庇護,一時半刻的,他們也奈何不了子璋兄。待到塵埃落定時,想必以子璋兄的大才,也不必懼怕他們了。」
    陳珪聞言,少不得又是一陣謙辭。
    三人你來我往又吃了幾杯酒,石榮略有些醉意,且要出去方便。登時房中只剩下陳珪與趙寅。趙寅便向陳珪笑道:「子璋兄既有長袖善舞之手段,又有運籌帷幄之才情,如今且又深受太子殿下器重,想必來日前程不可限量。趙某在此先敬一杯薄酒,聊表賀意。」
    陳珪見狀,忙傾身向前,同趙寅碰杯領了此酒。口內笑道:「世人皆言在下性格圓滑手段玲瓏,從不肯輕易得罪人。實不知在下雖不願與人爭執,卻也並非是騎在牆頭觀風向之人。太子殿下對下官有提攜之恩,趙大人亦對下官有舉薦之恩,下官時時不敢忘懷。因此雖官小位卑,人微言輕,卻也願盡綿薄之力。」
    趙寅聞言,意味深長的笑道:「子璋兄果然是個明白人。很多人都以為明哲保身乃中庸之道,可保長治久安。卻不懂得這一套行事在官場上是行不通的。這一點上,子璋兄倒是極為通透。不枉家父那般看重你。」
    陳珪聞言,便是一笑,拱手說道:「不敢當老世翁如此贊譽。說穿了,也不過是食君之祿擔君之憂,盡我所能罷了。」
    趙寅聽了這話,愈發意味深長的勾了勾嘴角,看著陳珪說道:「這已經很不容易了。世人做事,又有多少能做到‘盡我所能’。子璋兄能有如此見識,也不枉太子殿下這般提攜看重。」
    說罷,因又向陳珪不經意的提起,不必擔憂兩江官場之事。「不是趙某自誇,家父在朝廷官宦中倒是有些威望的。待我今日回家稟明父親,想必父親也是願意替子璋兄運籌一二的。」
    陳珪聞言,只笑向趙寅敬了一杯酒,倒是沒再說什麼「肝腦塗地」的現成話。趙寅見狀,倒是愈發滿意了。
    卻說太子入大明宮勤政殿,向陛下諫言推舉六皇子為欽差大臣趕赴中原賑濟災民,徹查兩江官員勾結河道總督貪墨修河工款之事。為保心腹安穩,太子殿下且隱去了陳珪的諫言。卻沒想到世上既沒有不透風的牆,也沒有能完全摸透的人心。沒過幾天,陳珪在東宮外書房的言談舉止,便被不同意太子殿下割捨兩江官場的有心人傳了出去。
    一時間朝野沸然,實在想不到陳珪那樣一個八面玲瓏與人為善,從不肯在人前背後落人褒貶的「老好人兒」,發起狠來竟然如此喪心病狂。那可是兩江官場上上下下幾百名外官幾千口子的人命,陳珪眼皮子都不眨的,三言兩語就能說動太子殿下壯士斷腕。
    其心性冷硬,城府深沈,只從這一件事可見一斑。
    消息傳開後,別說那些與陳珪並不相熟的同僚朝臣,便是與陳珪朝夕相對的親朋好友亦不敢置信。徐子川、尤子玉等人更是在下朝之後即刻攆到了陳家,逼問陳珪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可知道,你這一番諫言之後,便是逼迫兩江官員對你為敵,還有那些沒被太子捨棄的門下官員,指不定抱著兔死狐悲之心,也要看你不順眼了。你如今剛升了五品員外郎,又因‘養廉銀子’一事交好了朝中泰半官員,正是風光得意前程似錦的時候。何苦去躺那個渾水?」
    陳府外書房內,尤子玉跌足長嘆扼腕嘆息,簡直有些痛心疾首。
    徐子川倒是有些不以為然,義憤填膺的向陳珪道:「合該如此。那些個貪官腐吏,一朝為官不思精忠報國,只顧沆瀣一氣,尋常的三節兩壽孝敬銀子尚且餵不飽他們。如今竟敢沆瀣一氣貪墨修河工款,致使黃河決堤糟蹋了多少民生?這些個國賊祿蠹便如跗骨之蛆,吸的都是朝廷的血肉。唯有竭盡鏟除,才能使吏治清明海晏河清,百姓才有安生日子可過!子璋兄此舉,簡直就是大快人心。太子殿下亦為聖德英明之主,不愧是國之儲君。」
    「沒說那些害了百姓性命的貪官兒不該死。只是哪怕他們要死一百次一萬次,也用不著你給遞刀子罷?你又何苦去得罪那些人!安安生生地不好麼?」尤子玉氣急敗壞地看著陳珪,實在想不通陳珪怎麼如此膽大。「難道你如今也想做個濟世能臣?」
    陳珪聞言,險些笑出聲來,好整以暇的擺了擺手,因說道:「我哪有那個心思,去湊那個虛虛熱鬧。本是個俗中又俗的一個人罷了,並不敢有此妄想。」
    「那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尤子玉滿是關切的看著陳珪,恨不得上前摸摸他的額頭,看看是不是發燒燒糊塗了。
    只聽陳珪一笑,淡然說道:「無他,不過是為了敲山震虎罷了。」
    眼見徐子川與尤子玉面面相覷,不明所以的模樣兒。陳珪開門見山的道:「子川兄,子玉兄,不妨想一想,自打我向太子殿下諫言徹查兩江官員之後,朝中可還有什麼言官御史因著一些不足為道的小事,便寫折子彈劾我的?」
    徐子川與尤子玉聞言一愣。旋即想了想,果然自陳珪向太子殿下諫言的消息傳開後,朝中那些個蒼蠅似的只拿著雞毛蒜皮的過錯也要彈劾陳珪一折子的言官御史們都銷聲匿跡了。原本在人後非議陳珪只靠著溜須拍馬阿諛奉承婦人之道才能升官兒的同僚們也都謹言慎行起來。
    似乎一夜間,朝中真沒了原先詆毀陳珪的那些聲音。
    「……舅舅此舉,不過是為著敲山震虎,殺猴儆雞罷了。我們自家人是知道的,舅舅之所以能得了太子殿下的青眼,是舅舅有這個本事。可是外人卻不知道,只當是舅舅時運好。哪怕舅舅向太子殿下諫言在朝中推行復式記賬法和養廉銀子,這算是真才實學了罷?亦有人對此不以為然。更是以為陳珪根基淺薄,出身寒門,便肆意刁難,妄想踩著舅舅以彰自己。如若不然,也不會舅舅向太子討情給外祖母告假這樣尋常的事兒,都有人彈劾說嘴。可見舅舅平日里圓滑太過,讓眾人以為他沒脾氣,就可以隨意欺壓了。如今舅舅略施小計,且叫他們知道知道,舅舅也不光是好性兒,也不是好惹的。」
    「……可見人都是賤皮子,一味的圓滑退讓與人為善只能叫人看輕欺負。唯有恩威並施,才能真正的收攬人心。震懾那些個心懷不軌的。」
    陳府內宅,尤三姐兒一壁吃著井水灞過的西瓜,一壁同眾人談講。只聽得一乾內宅女眷們恍然大悟。馮氏忍不住笑道:「怪不得老爺總和我說咱們家三姐兒是投錯胎了,倘或托生個小子,將來必定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兒。只從今兒一番話出來,我就全明白了。」
    婉姐兒則皺眉問道:「為什麼說是殺猴儆雞呢,不應該是殺雞儆猴麼?」
    三姐兒便笑道:「以兩江官場幾百人的性命前程,震懾朝中那些個欺軟怕硬的跳梁小丑,可不就是殺猴儆雞麼。這才叫做殺雞偏用了宰牛刀。我舅舅當真是大材小用了。」
    眾人聞言,忍不住的又是一陣哄堂而笑。三姐兒眼見眾人已經釋懷放心了,便掩了底下的話沒往外說。
    之所以當眾諫言太子殿下放棄為兩江官員斡旋說情一事,除了私心的殺猴儆雞之外。陳珪最想做的只怕是向太子殿下表明自己的光明磊落全無私心。讓太子殿下明白自己不但能在暇時哄人開心,照吩咐辦事,也可於關鍵時刻諍言直諫分析利弊出謀劃策,以此擴大自己在太子心中的影響力。
    這麼說,舅舅也是下定了主意要向太子殿下效忠了?
    尤三姐兒一想到此事,再思及書中的劇情走向,由不得嘴裡發苦,心生酸澀。
    目今且不說尤三姐兒如何盤算,只說太子殿下舉薦六皇子為欽差大臣徹查兩江之事的前因後果已被六皇子悉數得知。
    六皇子雖秉性耿直,鐵面無私,卻並非是魯鈍之人。恰恰相反,六皇子之所以能在從不結交外官,亦不借助於兄弟勢力的情況下,只憑一己之力便能在弱冠之年被滿朝文武「尊稱」一聲「鐵面閻王」,其聰慧心胸,智謀手段必然不缺。
    他只是不喜同人結黨營私,同流合污,汲汲營營於一些蠅頭苟利罷了。此刻見陳珪竟然吃了雄心豹子膽一般的再一再二的算計他,六皇子不覺好氣又好笑,還在暗暗反省自己是不是表現的太好性兒了些,所以才縱容的陳珪膽敢如此算計他。
    然六皇子經此一事,也隱隱感覺到,陳珪雖然平日里看著八面玲瓏逢人便笑跟個面團兒似的,實則頭腦清醒,城府深沈,心智果斷。他之所以每每算計自己出頭攬事,恐怕也是看穿了自己並不在乎拉攏人心,只想肅清吏治。估計是打著即便自己知道了也不會同他認真計較的主意,況且又自詡是太子殿下跟前兒的紅人,有太子關照庇護,有恃無恐罷了。
    六皇子想明白了這些,面兒上卻不動懂聲色。只在私下面見聖上的時候,以陳珪出身戶部善於理賬且性情圓滑長袖善舞諳熟實務,又是最先向太子殿下提議嚴懲兩江官員為由,向陛下諫言,懇請陛下欽點陳珪為欽差副使,隨他同去江南,一為賑濟災民,二為徹查御史彈劾之兩江官員勾結河道總督貪墨修河工款二百八十萬兩之事。
    永嘉帝貴為帝王之尊,自然知道兒子身邊都有什麼人。更何況他對陳珪這人還有些印象,又因著復式記賬法、養廉銀子和勸諫太子之事,對陳珪感官頗好。
    聞聽六皇子如此諫言,永嘉帝少不得沈吟一回,只覺陳珪其人性情圓滑,長袖善舞,恰好同六皇子寧折不彎,光風霽月的性子形成互補。這兩個人一道兒去江南,倒是有些可取之處。
    永嘉帝想到這些,主意已定,御筆一揮,竟是親擬了封陳珪為欽差副使,與六皇子共赴江南的旨意。又派人傳召太子與陳珪,命其即刻入宮覲見。
    陳珪不妨自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更不曾想常在河邊走,終久濕了鞋。聞聽這消息,登時恍如雷劈。只得收拾了心情入宮面聖。
    彼時永嘉帝也不過說了些勉勵的話,又考校陳珪一回,便讓眾人退下。
    太子殿下也被永嘉帝此舉弄得有些措不及手。雖極力勸解,無奈聖心已定,聖旨已下,此事再無回轉餘地。太子殿下亦無可奈何了。只得在離開大明宮後,向六皇子無奈說道:「六弟倘或是不滿孤舉薦你去江南,只需明言即可。何必將子璋拖下水。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因他一番諫言,只怕兩江官員已將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便是留在京中還嫌扎眼,你還讓他去江南。」
    六皇子聞言便是一笑,向太子拱手說道:「太子殿下盡可放心。陳大人是父皇欽點的欽差御史,又是與我同下江南。就算那些人膽大妄為,也不敢於光天化日之下,做出傷人性命的事來。」
    話音未落,六皇子又向陳珪笑眯眯說道:「何況陳大人極力向太子殿下諫言,舉薦小王為欽差大臣徹查此事。小王正不知該如何酬謝陳大人這一番成人之美。思來想去,只好向陛下諫言,請陳大人與小王同去。也好成全陳大人一番向民之心。」
    陳珪聞言,登時啞然。只能勉強衝六皇子拱了拱手,口內謙辭了幾句。
    太子殿下見六皇子說的如此冠冕堂皇,也是無可奈何。只得搖了搖頭將陳珪帶回東宮,勉勵了一番,又推心置腹的說了一些陳珪去江南辦差,對太子對陳珪本人的好處。「父皇如今顯見的是看重你,倘或你與六弟此次下江南,能夠妥善解決江南的局面,安撫百姓,賑濟災民,便是一樁大功勞。你回京後,自有一番大好前程。」
    陳珪當然也明白太子這一番話。只可惜此去江南危機重重,他又得罪了那麼些人,不知道還有沒有命回來。要是因此應了那句「有命賺沒命花」的俗語。那才真是現世現報現在人眼裡。
    太子殿下也是明白此中危機的。他也不想陳珪這等能哄人開心又能出謀劃策的心腹之人死在江南,遂將自己的貼身護衛撥出了兩人跟在陳珪的身邊,保護陳珪的安危。因說道:「六弟乃皇子龍嗣,身份貴重,況且他又是自幼習武,兵馬嫻熟。且身邊亦有父皇指給他的大內侍衛保護他的安危,我倒是放心。倒是子璋你,不但手無縛雞之力,又是最先向孤諫言徹查兩江官場的,我怕兩江官員因此嫉恨子璋。你此去江南,也要珍重。一路上最好同六弟形影不離方是。」
    說罷,又修書一封交與陳珪,因又囑咐道:「此乃孤寫給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甄應嘉甄大人的一封手書。你與六弟此去江南,倘或局面膠著,難以為繼,不妨拿著孤的手書去拜訪一下甄大人。他即便礙於官場情面不好明著出手相助,至少可保你平安回轉……」
    樁樁件件,皆替陳珪考慮的周周道道,可見其之用心。
    陳珪見狀,更是大為感動。縱使明知自己心性油滑,並非赤膽忠心之人,這會子竟也生出了一番「士為知己者死」的義士之心。

  ☆、第六十三章

聞聽聖人欽點陳珪為欽差副使,與六皇子同下江南賑災查案,朝中百官有人喜有人憂,有人幸災樂禍有人無可奈何。
    趙寅等人前些時日還在慶幸陳珪遠在京城,且有太子殿下庇佑,即便兩江官員恨他入骨卻也是鞭長莫及。因此還動了請趙弼和出面斡旋,為兩方化解恩怨的心思。這話音兒還沒散呢,形勢便已直轉而下,趙寅等人不覺怔愣住了。鬧不明白聖人是個什麼意思,卻也知道陳珪此去無異於羊入虎口,簡直是九死一生啊!
    趙寅見狀,不覺唏噓。一壁心下感嘆著陳珪這是什麼命,好容易得了些聖眷優寵,卻得拿命來換,一壁在趙府治席請酒為陳珪踐行。
    席前趙弼和將陳珪請入書房,詳詳細細地替陳珪分析了目下兩江官場的局勢,包括兩江官員勾結河道總督貪墨修河工款一事——其中誰人為主謀,誰人為從附,誰人罪重,誰人罪輕,誰人能拉攏,誰人需戒備……最後又修書幾封交給陳珪,明言此中乃是陳珪抵達兩江之後,可單獨去拜訪爭取的門生故舊。
    陳珪一一聽過,登時奉為圭臬。又再四的謝過趙弼和的提攜照顧之恩。趙弼和擺了擺手,因笑道:「此去江南一行,雖是危機重重,當中卻有大機遇在。子璋可知道,為何陛下會欽點你為欽差副使,同六皇子同下江南賑災查案?」
    陳珪聞言一愣。他陡然聽聞聖上旨意,心下早已是方寸大亂。且又忙著收整行裝南下,哪裡還有工夫琢磨這事兒?何況這不是明擺著麼,必定是六皇子不喜他每每算計,所以夾私報復罷了。
    趙弼和眼見陳珪面上一片懵懂,便知道陳珪沒有體會到聖人此舉的深意。不覺心下一笑,向陳珪詳詳細細解釋道:「此去江南,須以賑濟災民安撫百姓修繕河道肅清吏治為重。其中,徹查兩江官員勾結河道總督貪墨工款一事更為重中之重。既有黃河決口糟蹋民生在前,又有言官御史彈劾密報在後,此事必然確鑿。所以聖人龍顏大怒,下旨命人嚴查徹查。然聖諭是聖諭,底下人當差做事也要有個分寸。這案子必然要查,可究竟要查到多深,牽連多廣,難道真要把兩江官場掀個底朝天,從上到下全都砍頭問罪不成?真要是如此,縱然太子殿下顏面無光,可是陛下的臉上也不好看罷……要知道兩江官員雖大多為太子門下,河道總督亦為太子殿下所舉薦,可若是沒有聖人御筆親批,這些個官員有一個算一個,誰能到得了任上?」
    「……如今言官御史彈劾兩江官員勾結河道總督同流合污貪墨工款,乍看上去是太子殿下用人不當,有失察放縱之罪。可劍鋒直指太子之人卻不曾想過。太子即便有錯,他也是太子,只是儲君而已。頂頭兒上的還有一位真龍呢!」
    趙弼和說著,伸出食指笑眯眯的指了指天。陳珪聽了這一番話,不覺豁然開朗恍然大悟。論及掌控全局、洞察聖心一事,他果不如趙弼和這等浸、淫朝堂多年的老狐狸。思及此處,陳珪心悅誠服的向趙弼和躬身一拜,口內說道:「聽公一席話,果然勝讀十年書。趙公此番鞭辟入裡,下官便是不明白的,此刻也都明白了。」
    趙弼和仍舊是滿面春風的笑著,擺手說道:「子璋你性情圓滑,手段玲瓏,且又遇事機敏,心有成算,更是太子殿下看重的人。聖人便是看重了你這一點,所以才命你去江南。既能表明太子殿下秉持中正之心,且又能與兩江官場留一脈生機。六皇子縱然天資聰穎,鐵面無私,諳熟實務,但是由他來徹查此案,只怕也不能掌握好這個度!」
    陳珪聞言,又思及六皇子遇事手段,不覺連連點頭,欣然贊同。
    話已至此,余下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端看陳珪深陷局中時能夠領悟幾分做到幾分罷了。正如趙弼和所說,猜中聖人的心思不難,關鍵是此去江南賑災查案時,既要圓了聖人與太子殿下的顏面,又能叫百官信服萬民稱頌……所以難的是如何把握這個火候。
    趙弼和想了想,最後只向陳珪交代了「戴罪立功,功過相抵」八個字,至於具體該怎麼做……趙弼和也是不知道的。他畢竟是武將出身,能想到這些,已然不容易了。
    陳珪赴了趙家的踐行宴。去時憂心忡忡面沈如鐵,回時步履從容腳步輕快,這樣的變化有心人看在眼裡,倒也猜到了一兩分。只可惜看花容易繡花難,眾人仍舊不看好陳珪這一次的江南之行。
    而在尤府內宅,尤三姐兒亦從陳氏的口中得知舅舅陳珪已被聖人欽點為欽差副使,不日將同六皇子一同南下賑災查案。在尤子玉的口中,此番南下自然是危機重重,性命攸關,陳氏聽著尤子玉長吁短嘆,也不免慌了手腳。大晚上的就要張羅備車回娘家。
    尤老安人見狀,少不得開口勸慰一番,又嗔著尤子玉道:「外頭爺兒們的事情,你總跟你媳婦說個甚。她如今肚子里正懷著哥兒,最受不得驚嚇擔憂。咱們著緊還來不及,你還嚇她。真要是……」
    尤老安人為避晦氣,沒敢說底下的話,又狠狠的戳了尤子玉一指頭,恨恨的道:「看我怎麼收拾你!」
    尤老安人罵完了尤子玉,仍回頭拉著陳氏的手笑道:「媳婦莫怕。你哥哥能被聖人點了欽差,那可是聖眷隆恩天大的福氣,別人求也求不來的。他這一去,顯見的是立功去了,只怕回來還得高昇呢。到時可不就是四品大員了麼。何況他是跟著六皇子殿下一同下江南,又不是自己形單影隻的去。那些人多大的膽子,還敢在皇子跟前兒弄鬼不成?」
    陳氏聽了這話,大覺有理,也慢慢放下心來。尤老安人又說道:「何況今日也晚了。你如今身子重,就這麼忽刺巴的過去,只怕親家們也要擔心。莫如今晚好生休息,明兒一早再去不遲。左右朝廷要撥賑濟銀子糧草藥材衣裳鋪蓋,也不是立等著明早就走了。」
    陳氏見狀,只得罷了。尤老安人又叮囑陳氏好生吃保胎藥,千萬別著急害怕存在心裡雲雲。
    那尤子玉見陳氏嚇得這麼著,心下也十分後悔。忙順著尤老安人的話說了幾百句幾千句的勸慰,又哄著陳氏回房歇息了。
    這廂尤三姐兒也回了臥房。卻也是坐立不安。受前世今生兩輩子的生活環境所限,尤三姐兒此時還想不到陳珪此去江南所代表的皇權角力,但她卻知道大災之後必有大疫,生怕舅舅此去江南……
    尤三姐兒躺在榻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索性披衣起身,命蓁兒研墨鋪紙,將書架上看過的相關書籍、策論翻開來,又結合自己在後世看過的資料,卻是點燈熬油的寫了幾沓紙的災後重建、防疫防病之法。又將囑咐舅舅多帶一些長於治疫的太醫、藥材諸事一一記在紙張。
    待覺事無巨細再想不到要說的,回過神來時,早已是雄雞唱白天色大亮,尤三姐兒竟是在窗下奮筆疾書了整整一夜。
    一旁伺候的蓁兒見了,少不得掩口笑道:「姑娘有這用功習學的工夫,倘或托生個小爺,只怕也能下場考狀元了罷?」
    三姐兒熬了一夜,此時卻不覺困倦,仍舊精神奕奕地笑道:「若論寫八股策論,我卻是不行。這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
    說罷,自己收拾了案上筆墨,乃命小丫頭子舀水洗漱,且又穿戴好了,至二姐兒房中尋了二姐兒,又至大姑娘房中坐了一回,待上房有動靜了,則三人同去上房給尤老安人請安。
    一時吃過早飯,打發尤子玉上朝。陳氏早等不及了。乃命二門上的小廝預備馬車,帶著兩個姐兒回娘家。
    彼時陳宅上下亦都忙著給陳珪打點行裝,預備出行之事。母女兄妹廝見過,陳氏少不得拉著哥哥一長一短的問話。陳珪昨兒已得了趙弼和的分析,此刻心神大定。聞聽妹妹詢問,也不過挑揀著能回的回了。左不過是些報喜不報憂的好話。
    尤三姐兒靜坐在旁,話並不多。只在舅舅看過來時悄悄向他使了個眼色。陳珪恍然,一時尋了個藉口,舅甥兩個躲進了小書房。尤三姐兒便將自己撰寫的幾沓災後重建的條陳交給陳珪,陳珪低頭翻了幾張,不覺莞爾一笑。但見紙上字跡龍飛鳳舞,大開大合,除筆鋒力道因腕力不足而略顯綿軟外,竟然與自己的字跡有八成相似。
    三姐兒便笑道:「舅舅覺著如何,我這筆字可還入眼?」
    陳舅舅恬不知恥,點頭笑道:「甚佳,甚佳。」
    陳府上房內,眾人又說了一會子話,陳老太太眼見舅甥兩個沒了影蹤,忍不住開口笑道:「見天兒的鬼鬼唧唧的,也不知道又跑哪兒去說悄悄話兒了。」
    陳老太爺是知道外孫女兒與眾不同頗有些見識的,聞聽此言,不以為然的道:「既是他兩個單獨說話,想必也是有關朝中的事兒。說給你們也是聽不懂的。」
    因說及此,又向孫子陳橈皺眉說道:「你倒是個小爺,合該跟去聽聽。來日科舉下場做文章,言之有物總好過堆砌辭藻。」
    陳橈聞言,少不得起身應是。只得徹身而出,逶迤行至小書房。彼時陳珪舅甥兩個正說到請太醫蒐集藥材之事。因說此次黃河決堤受災之地甚廣,只怕朝廷撥的賑災銀兩糧食藥材且不能夠,還得防著當地與附近州縣有不法奸商哄抬物價,引起騷亂,又怕洪水堵塞官道,難以通行……
    尤三姐兒便向陳珪提議,能否在京中率先聯繫幾家商號糧行藥材鋪子,看看能否以朝廷的名義比市價低一些的徵收米糧藥材衣物鋪蓋,又說倘或大水擱道,賑濟災民時可否「以工代賑」,且災後重建時,可從福建閩西一帶採買番薯玉米種子,據說此物產量甚高極易存活,想必來年就能恢復元氣……
    舅甥兩個逐條商議。尤三姐兒徹夜不眠寫出的條陳方法,有些是陳珪早已想到的,有些是壓根兒沒留意到的,也有些是尚不明白須得問個清楚的。更有一些是尤三姐兒本沒想到且由陳珪補充上的。也都一一的蘸筆記在紙上。
    陳珪因想到此去江南,除賑濟災民外,還得同六皇子清查吏治,追繳貪墨河道工款一事,不免向三姐兒笑道:「可有清查賬目的好法子?」
    三姐兒見問,倒是想到了自己在後世看過的一則趣聞,便向陳珪笑道:「不論甚麼賬,都是人做的,即便看上去天衣無縫,終有違和之處。只是大多數人不諳於此,看不出來罷了。舅舅只需在查賬時,從牢中提幾個因做假賬被關進去的賬房先生,恩威並施一番。他們熟門熟路,必能查出端倪。」
    陳珪一怔,旋即朗然大笑,指著尤三姐兒笑罵一聲「好促狹鬼」。
    一時舅甥兩個商議完了,陳珪便想趁著自己還沒動身之前去拜訪一下未來的兒女親家——即京中裕泰商行的少東家胡志遠。
    除了是想說服裕泰商行出手相助之外,也是存著一份但有立功,也不好便宜了外人的私心。
    那廂尤三姐兒看著舅舅陳珪匆匆而去。正要起身回上房時,就見一直躲在書房內不曾說話的表哥陳橈一臉敬服驚懼的看著他。
    尤三姐兒:「……」
    敬服也就算了,這滿臉的驚懼是怎麼回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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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四章

話說陳珪自出家門,便一路直奔裕泰商行,意欲尋胡志遠商談以賑災錢款低價採買賑災物資之事。只是路走了一半兒,陳珪又是心下一動,卻是想到了這般行事的莽撞不妥之處。旋即吩咐四名轎夫轉向回府,將方才同三姐兒商議的賑災條陳重新整理謄抄一遍,這才往袖中一塞,匆匆再至東宮。
    及至見了太子,陳珪奉上奏疏條陳,如此這般細細回明。
    太子隨聖人協理國事,也見過不少文採斐然、辭藻精妙、言語犀利、動人肺腑的奏疏密折。然而像陳珪這般文筆樸素、數據詳實、條理清晰、事無巨細,甚至連所需賑災物資之具體數目都一一列在其上的這種堪稱奇葩的奏疏條陳,此前卻不曾得見。
    這一回,也算是大開眼界了。
    太子殿下一壁笑,一壁坐在案前翻閱條陳,陳珪便向太子殿下諫言,意欲用朝廷撥下的賑災銀兩向京中各大商號採買糧食藥材等物,並向太子殿下解釋了為什麼這麼做的原因。
    太子聞言深以為然。旋即命東宮小太監至六皇子府傳話兒。一時六皇子匆匆而至,三人又在外書房商議了能有五六頓飯的工夫。眼見事無巨細再無不妥,這才一同去了大明宮,請聖人的示下。
    聖人心系百姓,又深知奸商誤國的可恨之處,聞聽此言甚為務實,又豈有不應之理。旋即看了陳珪獻上的條陳,也覺新奇,少不得留下細看。又命太子與六皇子、陳珪一同處理此事。
    這樣既能賺錢又能在皇帝跟前露臉兒的巧宗兒,陳珪秉著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心思,便向太子殿下和六皇子舉薦了裕泰商行。
    太子門下鹽商巨賈無數,自然也有心思以此獎賞些人。只是陳珪為他心腹,況且這法子又是陳珪想出來的,太子殿下也樂意給陳珪一個體面,遂欣然笑應。倒是六皇子孤家寡人的,也不識得甚麼商行商號,並不以為意。
    一時眾人商議妥當各自散了。陳珪臣晚又至裕泰商行尋胡志遠。怎奈茲事體大,胡志遠身為裕泰商行少東家,尚且不敢獨斷專行,遂又尋了老父親——便是裕泰商行的老東家胡桂雍當面。
    胡桂雍少年家貧,從一介小小學徒白手起家,創下如今家業,其心性堅毅手段圓滑目光敏銳尚在眾人之上。聞聽陳珪此言,登時覺察出了其中妙處。不但滿口應了陳珪的話,更開口提議,將一應藥材糧食等皆以比市價低三成的嫁給賣給朝廷,除此之外,又捐銀十萬兩,資助朝廷賑災。
    陳珪聞言大喜,不免代朝廷代太子謝過胡老先生深明大義。當晚又在裕泰商行同胡家父子吃過了一席酒,方才盡興而散。
    陳珪走後,胡志遠且對父親的決定表示不解。直問何不直接將藥材糧食捐給朝廷,反而半賣半捐的廢了二遍事?
    胡桂雍未曾解釋,只美滋滋的飲過燙好的惠泉酒,但笑不語。
    目今且說兩江地區受災嚴重,六皇子與陳珪一行人身負欽差重任不日南下。因所帶物資甚多,為免沿途有盜匪橫行,劫擄賑災物資,永嘉帝遂派遣三千錦衣軍沿途護送。
    正所謂兒行千里母擔憂。自陳珪走後,陳家老幼日日夜夜為陳珪懸心,端得吃不好睡不穩。旁人猶可,陳老太爺陳老太太年事已高,陳氏又懷有身孕,都是經不住折騰熬煎的。
    眼見陳氏日日懸心,人都變得消瘦了。三姐兒無法,只得向眾人提議道:「咱們日日在家擔驚受怕,終久無用。要是叫舅舅知道了,反而心疼自咎。既這麼著,莫如叫府中的女眷丫鬟閒來無事做些禦寒保暖的冬衣棉被——也不必衣料華貴繡工精湛的,只耐用即可。屆時裕泰商行的商隊南下時,便央了他們一同送過去。既是全了咱們體恤災民的一份心意,也能打發晨光,免得大家整日里胡思亂想。」
    三姐兒這主意倒好,陳家女眷們不獨自己這麼做了,馮氏轉頭還告訴了娘家並與陳家相熟的世交舊友。陳氏回家,也命家中姑娘姨娘丫鬟婆子等剪裁衣裳,尤老安人見狀,又將此事告訴了與尤家相好的人家兒。
    其家各有姻親,於是一傳十,十傳百,漸漸京中泰半官宦人家之女眷皆聞知此事,並競相效仿,有捐錢的,有捐物的,最後都輾轉送到了兩江受災之地。受災百姓得知此乃京中貴人女眷捐獻之物,皆感恩戴德。當地言官御史聞聽此事,或是真心求善,或是意欲以此事討好聖人和太子的,皆上書稱贊不絕,只說唯有聖人仁政愛民,方有民間百姓得此教化,因而天子腳下,賢德輩出。深宅女眷亦有心懷天下之德雲雲。
    奏疏由當地州府層層上傳,直至內閣。又有內閣大臣上呈陛下,聖人與太子方知此事,更覺與有榮焉。聖人更是下旨嘉獎了率先提及此事的幾家女眷。除賞賜金銀玩意兒外,且將各家女眷凡有誥命者皆提了一等。
    此旨一下,各家女眷感恩戴德,皆跪謝皇恩。
    唯有陳氏,雖在封賞之列,卻因是再嫁之身並無誥命,只得了些金銀玩器,登時鬱鬱寡歡。又不好開口抱怨的,只得整日躺在床上唉聲嘆氣,偏又推脫身上不好。
    嚇得尤氏母子見天兒圍著陳氏團團亂轉。一會子問吃茶不吃,一會子又問吃果子不吃。一會子又著人去請脈息好的老大夫來看病,一會子又罵幾個姨娘侍妾懶骨頭,不肯過來給太太侍疾……一日少不得要折騰個三四回,反鬧得陳氏不得安寧,愈發頭疼了。
    三姐兒見狀,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只得背著人悄聲勸慰陳氏。又說了好些哄人笑的俏皮話,這才哄的陳氏漸漸回轉了。
    這日,尤家三位姑娘都在正房內陪著陳氏說話兒。尤家大姑娘比眾姑娘年長幾歲,針線上的活計也更嫻熟。況且她自陳氏進門後,多得其照料,心下對陳氏頗為感激,只沒什麼可以報答一二。今見陳氏懷有身孕,遂點燈熬油花了兩個月的工夫做出一套大紅洋緞的斜襟兒小襖兒,襖子的前襟兒和兩處肩膀上還繡著幾幅童子抱魚蹴鞠圖,圖上的童子白白胖胖憨態可掬活靈活現……陳氏並二姐兒三姐兒見了,都贊大姑娘的繡工好。
    一時又有小丫頭子送來井水灞過的葡萄西瓜,陳氏懷著身孕且不敢吃,只讓三個姐兒多吃一些。
    二姐兒隨手拿起一塊西瓜吃了一口,便皺了皺眉,撂在一旁,因說道:「今年的西瓜不甜,沒有往年的好。」
    大姑娘在旁,因笑道:「想是今年的雨水勤罷。」
    尤三姐兒聽了,便說瓜果不甜也還罷了,只怕雨水太勤糟蹋莊家,今年的收成可能不大好。便提議過幾日去兩處莊子上瞧一瞧,「倘或收成太不好,咱們也學著那些積善的人家兒,減免幾成租子罷。那些個佃戶風裡雨裡的辛苦了一年,也不容易。何必叫他們來年也吃不飽肚子。左右咱們家還有商鋪買賣,也不差這一項上的銀子。就算是給弟弟積陰鷙了罷。」
    陳氏原本是個不敬鬼神的潑辣性子。只如今懷著身孕,倒是愈發信了這些話。此刻聞聽三姐兒所言,亦有些動心。只是到底捨不得到手的銀子,想了想,遂笑道:「先去瞧瞧再說,倘或年景可以,便罷了。倘或實在艱難,即便是蠲了這一年的租子,倒也不值什麼……」
    正說話兒間,只見二門上該班的小丫頭子進來通傳,只說張家太太登門拜訪。
    陳氏與幾個姐兒聞言,不覺一愣。陳氏只覺不大好,皺眉說道:「這不年不節的,也沒下個帖子就來了……不會是出了什麼事兒罷?」
    三姐兒心下也有些想法,只聽了陳氏一番話,反倒笑勸道:「張伯父雖不是官身,卻也是伺候聖人的。尋常比咱們這樣的人家還有些體面,能有什麼事兒呢?左不過是幾日不見,特來瞧瞧媽罷。何況以咱們兩家的關係,原也用不著那些虛虛客套。」
    陳氏聽了這話,也覺在理兒。因命小丫頭子先將人引到正堂上坐,又說道:「給張太太上茶,就說我即刻就來。」
    那小丫頭子答應著去了。這廂陳氏並兩個姐兒換過了見外客的衣裳,便由二姐兒、三姐兒扶著至正堂見客。
    張華的髮妻邱氏帶著一雙兒女張華張妍等在正堂內,三人皆是坐立不安,急的在堂內團團亂轉,面上皆露焦急之色。
    陳氏不免心下大驚,忙進入廳中,細細打量邱氏。只見她臉上的妝容也不均勻,眉目之間更顯憔悴。一雙眼睛也紅紅的,眸中含淚,顯見的是遇著難事兒了。
    見了陳氏進門,邱氏猛地站起身來,三步並做兩步的到了陳氏跟前兒,拉著陳氏的一雙手,尚未開口,豆大的淚珠兒滾滾而落。嗚嗚咽咽的哭訴道:「……我原不該來找你的。我知道你如今懷著身孕,不能操心受怕,我也是沒辦法了才來找你的。只求你務必想個法子救救你兄弟才是……」
    陳氏聽了邱氏這番顛三倒四沒頭沒尾的話,心下越發著急,忙的開口問道:「嫂子這是說的什麼話。你我兩家本是親家,合該同氣連枝守望相助的。只是張大哥他到底怎麼了,你且說個明白,我也好幫你出主意不是?」
    說罷,又將邱氏送到原處坐下,自己也在旁坐了。
    邱氏這才淌眼抹淚兒的道:「你兄弟他……遭人陷害吃了官司……如今被人一紙訴狀告到衙門……你兄弟也被抓進大牢里去了……」
    陳氏聞言,心下又是驚異又是糊塗,忙又問道:「張大哥可是替聖人經管皇莊的。何況他性情圓滑辦事謹慎,最知道什麼人惹不得。他又能得罪了什麼厲害人物?即便是得罪了人,有什麼話私底下說不開,怎地竟鬧到了告官下獄的田地?」
    邱氏見問,只得哭哭啼啼地當面告訴。這些事情三句兩句的卻也說不清楚。待陳氏細細聽了一回,方才知道原來張華不是得罪了人,而是有人看中了他這差事……

  ☆、第六十五章

這件事情要想說明白,還得從幾年前調任來的那位鎮守太監身上說起。雖然世人都說太監是沒根兒的東西,既無子嗣之憂,便將一顆心思都與了方孔兄。除此之外,六親不認。然人生在世,既吃五穀雜糧,便少不得有七情六慾。前兩年新到任的督守太監王靜忠,從某種程度上講,便是個還算顧家的人。
    這王靜忠少年家貧,且又是個天閹,昔年家鄉鬧蝗災,赤地千里顆粒無收,王靜忠為了全家能活命,便狠了狠心把自己賣了幾兩銀子,經老太監援引立了文書,淨身入宮。在宮里摸爬滾打了二十來年,好容易巴結上貴人,當了個監察收租的鎮守太監。出宮後的第一件事兒便是派人至家鄉尋了父母兄弟,又從同族中挑了個伶俐乖巧的子侄過繼到自己名下,承了香火。那孩子的父母,也沾帶著得了些香火情兒。
    又因王家祖祖輩輩都是土里刨食兒的老百姓,乍一見了這經管皇莊吃皇糧的好差事,少不得動了心思。明裡暗裡的同王靜忠說了幾次,又明言倘或自家接了差事,也虧不了王靜忠的好處雲雲。
    王靜忠聽了這話,也著實有些眼饞皇莊的進項。少不得掂量輕重,心下暗自起了盤算——只是能拖賴皇恩充當此役的莊頭,大都是背後有靠山,上頭有故舊的老人兒,王靜忠雖為鎮守太監,卻是輕易不敢驚動。
    掂量來掂量去,王靜忠便將主意打到了張華父親——張允的頭上。蓋因張允雖充此役,卻是繼承了其父,也就是張華之祖的差事。
    張華之祖既死,少不得人走茶涼,張家的某些厲害關係也就淡了。縱使張允每到年節時仍不忘送禮走動,終究比不得先祖在時的交情。何況張家的背景勢力同其他幾個莊頭相比,也薄弱了些。
    王靜忠自忖身後有貴人撐腰,並不將張家放在眼裡。因此他不但要奪了張允的差事,更想借此機會飽餐一頓,算計出張家的家常才罷。
    豈料萬事俱備時,張家的姻親陳珪卻陰差陽錯入了聖人的眼,其後又巧言令色巴結上太子一脈,在朝中混的風生水起。那王靜忠且算圓滑老道之人,見了這幅情景,便不敢輕易動作,只得熄了此心。
    直到此次陳珪諫言太子殿下徹查兩江官場之事捅了馬蜂窩,又被聖人欽點為欽差南下賑災,滿朝文武皆以為陳珪此去凶多吉少,王靜忠本著自撈油水,也是為了討好貴人的意思,終久按捺不住的出了手——先是調唆人一紙狀書將張允告上衙門,只說他假借皇莊之名,低價爭買良田卻是替自己謀私利,反而敗壞了聖上清名。然後又告張允一個賬目不清的罪過,只趁著衙門將張允押入大牢時清查賬目,參張允一個貪墨糧餉,以次充好。
    只這麼兩項雙管齊下,妥妥的便能拿下張華皇糧莊頭的差役。還能坑出張家的全部家財。
    最關鍵的是這些罪狀樁樁件件鐵證如山,張家即便是想辯駁,都辯駁不了。
    邱氏急的亂哭亂罵,只會說道:「誰家當差不是這麼著,偏說我們的不是。難道我們老爺當真清廉了,旁的莊子上就能饒過了我們?天下烏鴉一般黑,他若是真的大公無私,為什麼不去查旁人?真要是不怕得罪人,就從頭到尾的查一遍,我也佩服他。」
    陳氏與兩個姐兒都聽明白了。不覺相視一眼,都有些為難。三姐兒便向邱氏道:「伯母這話說的很是。只是那王靜忠背後的貴人到底是誰,伯母可知道?」
    邱氏哭聲一頓,細想了想,因說道:「只恍惚聽見人說是賢妃娘娘,也並不曾聽得真切。」
    賢妃娘娘……那不就是三皇子的生母麼。
    三姐兒只覺心下一沈,這件事情恐怕沒戲了。別說他舅舅如今還在江南忙著賑災一事,即便是舅舅回京了,如今王靜忠拿著張允貪墨錢糧,以公謀私的證據想要發落人,舅舅也不好回轉的。
    總不好讓舅舅去求太子,再讓太子蠻不講理以勢壓人罷?
    三姐兒想了想,因向邱氏道:「此事已然證據確鑿,又在衙門裡過了明路,只怕難以回轉。我如今倒是有個將功折罪的法子,卻怕伯母做不得主,須得當面見過伯父才是。」
    邱氏過來尋陳氏討主意,也是實在沒法子了所以才病急亂投醫。此刻聽見三姐兒這一番話,不覺一怔。旋即面露茫然的看向陳氏。
    陳氏見了這模樣兒,忙的開口笑道:「嫂子且聽一聽三姐兒的說法。這丫頭向來主意大,連我都聽她的。」
    邱氏見狀,也無可奈何了。只得看向三姐兒。
    三姐兒先是將王靜忠與賢妃娘娘三皇子的關係,三皇子與太子殿下的不睦簡練交代了一些,又明言自家為什麼沒辦法求人說和——蓋因兩方壓根兒就不是一路人。眼見邱氏都聽明白了,也都諒解了,這才說道:「目今王靜忠便是拿捏著伯父的把柄,不但要搶了伯父的差事,更想借此敲詐一大筆銀子。前者已經是鐵證如山且過了明路,我倒是沒法子。不過後者倒是可以斡旋一下的。」
    邱氏見狀,忙問道:「怎麼辦?」
    三姐兒冷笑道:「他王靜忠欺負張家沒人,又仗著自己有貴人撐腰,所以做事情半點兒不留後路。卻忘了我舅舅再是處境艱難,如今卻是遠在江南替聖人替朝廷替太子殿下辦事兒呢。這等不顧大局且又吃相難看的奴才,想必也是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幾天。如今就請媽想法子遞了舅舅的帖子到錦衣軍統領趙大人的門上。如此這般詳細回說,想必趙大人即便不管張伯父的事情,也斷然不會允許三皇子的狗,欺負替太子殿下辦差的人。」
    眾人聞聽此言,又是明白又是糊塗。陳氏更不知道,自己一介婦人如何能拿著哥哥的帖子去尋趙大人。
    三姐兒見問,當著張家眾人的面兒,且不好說什麼。只等著又寒暄客套了幾句話,陳氏也不許張家三口就這麼孤零零的家去,便留著人在客房住下了。
    母女三人因此回房,屏退了眾人,開了門窗,以此防備隔牆有耳。三姐兒這才低聲向陳氏出主意道:「媽要是想遞帖子到趙府,如今卻有兩個法子。一個是央求舅母去拜訪趙夫人,經由女眷之口傳話。二則是叫老爺拿著舅舅的名帖去見趙大人。」
    只是這麼一來,尤子玉很可能借著此事同趙府牽上線。至於這個局面是否是陳珪回京後想看到的,誰也無法保證。畢竟宦海沈浮,今日是盟友,明日便可能是競爭對手,何況舅舅與尤子玉同屬戶部,兩人先前又是隸屬關係,如今顛倒了個兒,這當中的關係就更是微妙。
    論情論理,三姐兒都不想看到這樣的局面。只是如今陳氏母女三人在陳家住著,方才張家來人,顯見的驚動了老太太,只是不知為何還沒出面罷了。尤家本族的親戚們更是因著先頭陳珪獻上復式記賬法和養廉銀子那一筆功勞來鬧過一回,三姐兒不得不防。
    果然,陳氏在聽過三姐兒這一席話後,也是一愣。沈吟了半日,方才向三姐兒問道:「你怎麼想?」
    三姐兒當然不想因著些許小事同舅家生分了。何況陳氏如今能拿捏得住尤子玉,雖有陳氏厲害之處,卻也是尤家式微,比不上陳家勢盛,因而尤家眾人輕易不敢得罪陳氏之故。倘或兩家形勢調轉個來回,且看尤家的那一門難纏的親戚,便知道尤氏母子能安然順遂的掌管族中這麼多年,也不是什麼好相與的。
    正所謂男人有權就變壞,且如今又是陳氏懷孕,陳家最為緊要的檔口兒。不得不防。
    三姐兒思及此處,因又說道:「我們在舅舅家住了那麼些年,舅舅的秉性為人我們是知道的。來尤家不過半載,尤家那些個親戚們可鬧過幾回了。若不是媽性子剛強,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又肯撐腰,只怕要吃了虧呢。」
    陳氏心下好笑,伸手戳了三姐兒一指頭,笑著道:「好個小滑頭。你心裡既定了主意,還跟我瞞神弄鬼的。」
    笑過一回,陳氏便道:「咱們家並沒有你舅舅的名帖,我還得回一趟陳家才行。」
    說完這話,陳氏便揚聲□□蘭秋菊進來替她換出門的衣裳。一時帶著兩個姐兒回了兩家,尋到長嫂馮氏如此這般娓娓道來。馮氏聞言,忙派人去外書房尋了陳珪的名帖送至趙府。待得了趙家的應允,立刻備車過去相見。
    這裡陳氏母女在陳家等了兩三個時辰,馮氏方才回轉。見了陳氏母女,只笑著說了趙家的回信,令眾人放心——差事恐怕尋不回來,人身家產卻是安全無虞。至於壞了事兒的王靜忠,也少不得作繭自縛,咎由自取,且被趙寅尋了個空子使人參了個貪墨銀兩,以公謀私之罪,也被擼了鎮守太監的職位。此乃後話。
    目今且說陳氏母女聽了這一番話,方才安心,見天色不早,只得告辭回家。及至到了尤府,尋張家母女交代了一番,喜得邱氏念佛不迭。趕著陳氏道謝。正說話時,尤老太太派人來傳晚飯,眾人少不得一齊到了上房。
    果然飯後吃茶,送走了張家三口,尤老太太好似不經意的提起了陳氏央長嫂拜訪趙家一事,因又笑道:「你如今身子重,何必辛苦折騰。只告訴你老爺一聲,叫他代你過去不就完了。什麼事情也能說個清楚。」
    陳氏見狀,心下早有準備,因笑道:「那時情急,我愁得了不得。哪裡還能想得那麼周全。偏老爺又在朝上當班,也沒個能出主意的人。我只好回了娘家,央求父母嫂子罷了。」
    因又說當時還想尋老太太討個主意的,偏老太太又歇中覺,她也不好為了女兒親家的事情煩著老太太,也就罷了。
    尤老太太早知道張家來人,只因張家乃是陳氏先夫家的親戚,尤老太太見了便有芥蒂。何況張家母子三人來的寥落倉促,顯見的是求人上門。尤老太太生怕沾惹了麻煩,所以才不肯相見。只由著陳氏款待罷了。哪裡能想到後面的事情。待她歇完了午覺問起這事兒,陳氏早帶著兩個姐兒回了娘家了。
    此刻又聽陳氏如此說,尤老太太心下早已悔之不迭。早知如此,白日里就不必拿大,反倒錯失了讓兒子在貴人跟前兒得臉的機會。
    尤子玉倒是沒他母親想的那麼多,見事情都已完了,也只笑言道:「事情都已妥當了。等明兒張家兄弟從牢里出來,咱們也給他備一桌薄酒洗塵,也算是慶賀他有驚無險,除除晦氣。只是可惜一點,如今張家兄弟既沒了皇莊上的差役,也不知今後可有什麼進項。倘或因此敗落了,倒是可惜了咱們家二姐兒的人品。「
    說者無心,聽者卻是有意。尤老太太原沒想到這一層,如今聽了兒子這一番話,心下卻開始盤算開來。她倒不是有什麼壞心,只是單純不喜張家的身份——總叫她想起兒媳婦乃是再嫁不貞之人,連個誥命都封不上,心裡少不得犯膈應。
    尤老太太守了一輩子寡,性情自然有些孤僻。當年經不住兒子苦求,只得認了陳氏進門。如今難道還要忍得兒媳婦同先夫家的親朋故舊年年往來寒暄不成?只聽著族中那些長舌婦的風言風語,也能叫她把腸子都氣斷了半根兒。更何況二姐兒、三姐兒如今既入了尤家族譜,便算不得趙家的人。先前的甚麼指腹為婚也應該做不得數了……
    尤老太太思及此處,剛要說話,便聽陳氏笑眯眯說道:「我也想過了。張家兄弟這皇糧莊頭的差事顯見的沒了。我尋思著既然他精於稼軒之事,又是替聖人經管莊子的,總比尋常莊稼人強些個。既有這麼把好手藝,且別浪費了。莫如去江南投奔我哥哥。如今我哥哥在江南負責賑災安民,說什麼要鼓勵災民多種番薯玉米,來年收成卻比種糧食還高。只一二年內就能恢復元氣了。恰好張家兄弟過去了也能告訴百姓如何栽種。倘或因此立了功勞,再捐些銀子走走門路,求個外省知縣的實缺,也算是搖身一變成了官身了。總比先頭兒當差役的還強些。」
    尤子玉聽了這一番話,也笑贊大善,因說道:「倘或真能如此,,也算得上是因禍得福了。」
    尤老太太見狀,只得默默的將先前的話咽了下去。權等看看再說。
    左右二姐兒今年才十二三歲,離著及笄出閣還遠著。
    陳氏且不知道尤老太太這一番思量。這一日她奔波的也累了,且又挺著大肚子,便向老太太告了乏,任由尤子玉扶著她回了正院安置。
    夫妻兩個枕邊衾內的臥下,陳氏仍舊笑問尤子玉,可曾因著先前老太太的話心生芥蒂,埋怨她行事不周全?
    尤子玉先還沒想明白,其後回過味兒來,不覺笑著打趣陳氏心眼兒小,只會把人往壞里想。陳氏被尤子玉摟在懷中,冷哼一聲,倒打一耙的道:「究竟是我把人往壞里想,還是有人把我往壞里想。你們自己知道。」
    說罷,一使性子的扭過身去。背對著尤子玉。
    尤子玉最受不得陳氏在被窩兒里轄制他,何況這件事上尤子玉還真的沒有多想。眼見如此,少不得又心疼又委屈,湊上前去低聲下氣溫柔小意的哄了千百句,又叫陳氏顧念著懷中胎兒,不要動氣使性子。
    陳氏反拿捏了這句話說尤子玉只疼她肚子里的不疼她,嚇得尤子玉忙開口辯解了幾千句。陳氏便說老太太介意她是再嫁之身,總有隔閡戒備。所以也看不慣她同先前的幾家親戚往來。
    這件事情倒是真的。尤老太太在張家一事上做的太明顯,連尤子玉都感覺到了。一時有些不自在,好在陳氏並沒因此抱怨老太太如何如何,只摟著尤子玉擰耳朵吹氣的告誡,不許尤子玉聽了老太太偏心的話猜疑她。
    尤子玉但見陳氏容色嬌俏,吐氣如蘭,整個身子都酥了半邊,哪裡還有反駁的心思。
    陳氏好容易轄制籠絡了尤子玉,心下卻在盤算。該怎麼打消老太太的顧慮。
    經了趙家死鬼那一樁事,若說她嫁到尤家後沒有私心,她自己都不相信。只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她縱有私心,卻沒做出對不起尤家、對不起尤子玉的事兒。
    如今尤老太太和尤家本族的那些親戚們卻是翻著花兒的離間她們夫妻兩個,這樣的舉動即便是不經意的,也叫陳氏起了警惕之心——
    「……剛從做冬衣棉被這一項上得了好處,便想趁著我哥哥不在,算計起我陳家的人脈來,果然是群餵不飽的白眼兒狼!」陳氏躺在榻上,右手無意識地撫摸著已經顯懷的肚子,一壁暗暗咒罵,一壁盤算著應對之法。
    豈料還未等陳氏盤算出個主意來。這日尤老太太接了帖子出門道惱,家來時卻將陳氏召入上房,又是鬼祟又是得意的向陳氏說了一件事兒。

  ☆、第六十六章

尤老太太同陳氏在上房裡說了什麼,旁人不得而知。只曉得當晚尤子玉下朝家來,聽了尤老太太的一番叨咕,接連幾日都興奮的無可不可。其後對待大姑娘的態度也驟然轉變了好些。又是噓寒問暖又是送金玉玩意兒,又時時叮囑大姑娘好生跟陳氏學習管家理事……樁樁件件體貼細緻,直叫大姑娘受寵若驚之余,根本摸不著頭腦。
    二姐兒三姐兒見了,先還只當尤子玉是偶然觸動了慈父心腸,並不以為意。倒是蘭姨娘滿心酸楚,只等著尤子玉去她房裡歇息的時候兒,私下裡哭鬧埋怨了幾回,只說尤子玉不疼四姑娘了。尤子玉在陳氏還沒進門兒的時候,還是蠻喜歡蘭姨娘的。何況四姑娘又是他的親閨女,自然不曾另眼相待。
    眼見蘭姨娘如此誤會,尤子玉少不得同她解釋了幾句。又說事情還不十分准,為家裡姑娘名聲計,叫蘭姨娘千萬莫要漏了口風兒。之後蘭姨娘再見了大姑娘,其形容舉止又換了一副模樣兒,這回連三姐兒都瞧出不對來了。只得背著眾人悄問陳氏。
    陳氏先還支支吾吾不肯應答,次後被三姐兒問的煩了,又想到三姐兒雖然年紀小,卻不是那等貧嘴快舌的,不免含含糊糊地應了一句道:「是為著大姑娘的婚事罷了。」
    三姐兒心下一驚,不免想到了書中的情節。忙地開口細問。果然陳氏便說了上回老太太給人家出殯道惱,不知怎麼竟搭上了寧國府,得知人家正經太太沒了要續弦的消息。回來便同她和尤子玉說了。其後尤子玉在外頭運作了一番,果然搭上了這條線。
    三姐兒聽得驚心,聯想到書中的情節,忙開口勸慰陳氏好些「齊大非偶」的話,豈料陳氏並不在意,反說三姐兒想的太多。待三姐兒再想勸慰時,陳氏便顧左右而言他,只隨意打發了三姐兒罷了。
    三姐兒見狀,也只得按捺住心思回房寫信。又在上頭附了幾張這些日子回想起來的,舅甥兩個當時沒想到沒討論的賑災防疫的細節——也不知道管不管用,聊勝於無罷了。只等著張允安排好了家中老小一應事務,動身下江南時,交給他一同捎帶過去。
    這日,第四封信正寫到一半兒時,便見陳氏滿面竊喜的走了進來,打發了屋內不相干的丫頭,挨著三姐兒身旁坐下,悄聲說道:「我才從上房老太太屋裡來,你猜這回老太太叫我過去,是為了什麼?」
    三姐兒正想著江南的事兒,一壁寫信一壁漫不經心地問道:「為了什麼?」
    「竟是上回我說的,給大姑娘相看人家的事情,差不多有八分准了。」陳氏愈發的湊近三姐兒,神神叨叨地說道:「這回咱們尤家可是燒了高香了,顯見的要同國公府成了親家了?」
    三姐兒寫字兒的手一頓,一滴墨從筆尖兒上滴下污了信紙,三姐兒只得將兔毫筆撂在雕刻著姜太公釣魚圖的硯台上,又將案上的信紙團成一團扔進一旁的紙簍里,一壁回說道:「前些日子我問媽,媽不是不願意說麼。這會子怎麼又要說了?」
    「我之前不告訴你,是嫌你廢話太多。何況這也是為著大姑娘的名聲兒好。如今都有八分准了,還藏掖個什麼。」陳氏滿面堆笑,推了推三姐兒的肩膀說道:「你可知道當年跟著聖祖皇帝打天下,只有這賈家因著功勳彪著,才能一門就封了兩位國公?便是到了如今,滿京中提起榮寧二府,誰不羨慕那一等一的權勢富貴。真真是從天降下了一個聚寶盆,怎麼就砸到咱們家了。」
    三姐兒不以為然,聽了這話便道:「便是聚寶盆,從天而降砸頭上也要砸死人的。何況他們家那樣的門楣,咱們這樣的人家豈可高攀得上?」
    陳氏同三姐兒話不投機,只得笑道:「門第高攀不上沒關係,只要八字兒匹配得上就好了。」
    陳氏一壁說,仍舊止不住滿心的喜歡,滿面春風的笑道:「哎呦呦,真不知道這大姑娘上輩子是積了什麼福,我原還可惜她好端端的一個姑娘,既守了家孝又遇上國孝,硬生生耽擱了這幾年,眼見著成了老姑娘沒人要,等出了孝不是給人當填房,就是給人當後娘。我還覺著怪可惜的。偏生她就遇上了這麼個天大的喜事兒……」
    「……你說怎麼就能這麼巧呢。偏生是那會子寧國府珍大爺的媳婦沒了,正張羅著出了國孝再娶一個續弦。要說咱們家的門第,原配不上甚麼公府侯門的管家太太。即便是續弦繼室,願意巴結這門親事的官老爺們也有的是。誰曾想到天緣湊巧,偏生那位珍大爺的父親修仙求道的迷了心竅,不知聽了哪個牛鼻子老道混說,非說甚麼娶兒媳婦也要合了八字,才能助他的運勢。如今得了咱們家大姑娘的八字兒一合,果然是天作之合。你說這事兒要是真成了,這大姑娘可就搖身一變成了國公夫人了……」
    三姐兒翻了翻白眼,不以為然的道:「哪裡來的國公夫人。他們家世襲的爵位,如今到了賈珍這一代,因著子孫不爭氣,早已降到了三品威烈將軍的虛銜。偏他們家好大喜功,不肯將國公府的牌匾摘下來,只充公府侯門的罷了。
    陳氏聽了這話,從鼻子里哼出了一聲,因說道「我說你今兒說話怎麼陰陽怪氣的。何況你小孩兒家家的懂個甚麼。只以為隨著你舅舅多看了幾回邸報,就能知道這些個功勳仕宦家裡頭的事兒了。我且老實告訴你罷,別說那寧國府的珍大爺現如今還襲著三品的爵,便只是他們家看門兒的小廝,也比尋常外省的七品知縣有體面。要不世人怎麼都說宰相門前七品官兒呢。甭管怎麼說,那也是世襲正三品的威烈將軍。你大姐姐倘或真能嫁過去,那便是正三品的誥命……哎呦呦這命格兒可真夠金貴的了,也不枉我疼她一回……咱們家也算有了侯門公府的姻親了。」
    三姐兒看著陳氏搖頭晃腦喋喋不休嘖嘖稱嘆的模樣,忍不住皺眉長嘆道:「我瞧這事兒不靠譜,且不說咱們家跟寧國府門不當戶不對八竿子打不著的,便是真的給大姐姐相看人家,也得先打聽打聽那個寧國府是個甚麼家風門楣,那位珍大爺又是個甚麼人品性格兒,萬一要是個不妥當的人……咱們可怎麼放心把大姐姐嫁過去呢?」
    陳氏聞聽此言,少不得擺手嗤笑道:「你也忒肯操心了。別說我不是她的親娘,便是她的親娘,上頭還有老太太老爺呢,也輪不到我做這個主兒。何況不拘人家是什麼人品性格兒,那也是國公府的門第,正經兒的世家弟子。若論平常,咱們家還高攀不上呢。」
    「……再者說來,你大姐姐過了年可都十九了,十九歲的老姑娘,可不是咱們挑挑揀揀議論人家兒的時候了。先頭那戶議了親的人家為什麼沒了消息,你也是知道的。既是這麼個情形,便是出了孝,能相看的人家左不過是喪妻失偶的老大人們,再不就是家道貧寒考了幾次也不中用的老光棍兒,算來算去還不如那位珍大爺呢。至少人家家世好,相貌好,身份貴重,舉止風流。只除了有個十來歲的兒子,便再無不妥的……這麼個四角俱全的好親事,過了這個村可就再沒這個店了。所以這事兒若真成了,那才是她們尤家祖墳里冒了青煙兒呢!」
    再說了,倘或大姑娘真的嫁進了寧國府,有這一門姻親在,尤子玉的前程也就有了保障了。等她肚子里的一落地,倘或是個男胎,有一個在國公府當管家太太的姐姐。今後這前程富貴結交的人脈可就更沒的說了!
    三姐兒看著陳氏滿臉竊喜真心實意的模樣兒,只覺得兩人著實有代溝,根本聊不到一塊兒去。只得說道:「我只聽說榮國府的老太君長幼不分,把承爵的大老爺趕到馬棚邊兒上的小偏院兒住。自己卻帶了小兒子媳婦住在正院兒里。生了個帶玉的哥兒,便宣揚的全天下沒有不知道的。可見是戶輕狂沒規矩的人家兒。大姐姐本來就性子軟,不肯與人爭執的。倘或嫁進這樣的人家,只怕有苦頭吃了。我勸你們也不要被權勢富貴迷了眼睛,還得替大姐姐考慮才好。」
    陳氏沒想到三姐兒竟說出這麼一篇話來,原還滿心滿意的替大姑娘歡心。此刻聽了三姐兒一頓搶白,登時氣的柳眉倒竪,掐腰啐道:「今兒沒玩了是怎麼的?我瞧你才是滿嘴的胡沁。誰家過日子沒個狗皮倒灶的事兒,偏你就拿著人家的短處不放。人家好不好,也是侯門公府,大戶人家。你瞧著不好,你還般配不上呢。說什麼為了權勢富貴賣女兒,這話忒難聽。別說他們還沒將大姑娘送給什麼王爺宰相的當小妾,便是真送過去了,那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大姑娘命該如此。退一萬步,也輪不著你一個後娘帶來的妹妹替她可憐。你……哎呦……」
    陳氏說著,只覺腹中陣痛,忙的捂住八個月大的肚子哎呦個不停。三姐兒見狀,忙上前扶著陳氏在榻上靠著。又命小丫頭蓁兒去喚郎中來。陳氏任由三姐兒替自己順氣安撫,一壁說道:「我說你今兒這話跟我說說也就罷了,當著人可別亂說話。好不好的,別叫人家背地裡罵你,說你是見不得人好!」
    三姐兒暗地裡翻了個白眼,也不敢同陳氏爭執。一時小丫頭子帶著郎中進來診了脈,並沒有什麼病症。不過開了復安胎的方子去了。
    這裡三姐兒服侍著陳氏在自己房中睡下。眼見陳氏吃了安胎藥睡得安穩了,方才出了房門,只在園子里閒逛了一回。如今乃是秋盡冬初,園中百花凋敝,枝葉枯黃,並無可賞之處。
    三姐兒也有些經不住冷風吹,便轉了身子回房。至大姑娘門前經過,只見房中並無人在,只有門上兩個小丫頭子坐在門檻子上翻紅繩兒。見了三姐兒,忙起身問好。
    三姐兒便住了腳,向兩人問道:「你們大姑娘呢?」
    其中一個回說方才上房派人來找,大姑娘這會子正在老太太房裡說話兒。
    三姐兒聽了這話,便不再多問,徑自回房續寫書信。剛動了沒有兩筆,只見二姐兒手裡捧著一碟兒棗泥山藥糕進來,因笑道:「廚房裡才做的熱糕,我瞧著不錯,帶來同你一起吃。」
    說罷,一壁將糕放在桌上,一壁挨著三姐兒坐了。悄聲兒悄氣兒地咬耳朵道:「你方才同媽在屋裡吵些什麼,吵的那樣大聲兒,連我在那屋裡都聽見了……」
    三姐兒無可奈何的翻了翻白眼。並沒答言。
    二姐兒卻沒留意到三姐兒的神情,只滿臉艷羨的說道:「真好。聽說大姐姐出了孝就要嫁到寧國府去了。到時候便是正三品的誥命夫人了。」
    三姐兒心說那可不是什麼良善人家。何況有了善始未必有善終,沒個一二十年興許就要抄家滅族的了。
    只是這話總不好現在說,只能擺手說道:「還沒定准呢,況且又是在孝中,且不要亂說。叫外頭聽見了,對大姐姐不好。」
    二姐兒便悄悄笑道:「我省得的。我也只是跟你說了便罷。除你之外,叫我去跟誰說呢?」
    正說話間,只聽見外頭有人說話兒。三姐兒少不得揚聲問道:「誰在外頭?」
    一時蓁兒掀了簾子,大姑娘帶著貼身服侍的兩個丫頭進了來。面兒上含羞帶怯的,向三姐兒說道:「聽我屋裡的小丫頭子說三妹妹方才找我,我也不知三妹妹有什麼事兒要同我說,便過來瞧瞧。」
    二姐兒三姐兒忙起身笑著讓座,又命蓁兒倒茶來。
    大姑娘便在窗下坐了。也不知想到了什麼,面兒上扭扭捏捏的,倒把她不好意思的。三姐兒度其言行,便曉得尤老太太只怕將寧國府一事同她說了,不覺暗暗地皺了皺眉——
    只瞧大姑娘這副形容模樣,恐怕也是極願意的。三姐兒思及此處,不覺想到方才陳氏囑咐她的話,所謂疏不間親,倘若連大姑娘自己都沒覺出不好,她卻說出那些話來,反倒像咒人似的,會不會因此招人埋怨枉做小人。
    可是不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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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七章

尤三姐兒想了想,既然結親之事木已成舟自己且做不得主,這會子倒不好再行那等潑涼水討人嫌的事。何況大姑娘乍聞婚事,少不得存著才子佳人天作之合的小心思。自己便是有心提點,也犯不著在這會子紅口白牙忠言逆耳的掃興。
    只是這直諫之語暫且不說也還罷了。她同大姑娘相處一回,好歹也做了兩年的姐妹,平日里說說笑笑,一道學規矩做針線,也沒紅過臉兒的。便是衝著這一段情分,也不好冷眼瞧著大姑娘一腳踩進坑里卻不提醒一句。怎麼著,也得想法子幫襯些個……
    正沈吟間,只見二姐兒正笑著趴在大姑娘身上,同她咬耳朵的打聽寧國府上的人事。倒把大姑娘羞得只顧低了頭擺弄衣帶,扭扭捏捏的說道:「我這幾年都在家裡守孝,也不出去走動的,哪裡知道外頭的事情。妹妹說的,我也不得而知。」
    三姐兒打量著大姑娘羞羞怯怯卻滿面憧憬的模樣兒,心下便是一動,倒是想到了提點大姑娘的好主意。
    思及此處,尤三姐兒先向二姐兒擠眉弄眼的笑了笑,故作促狹的向大姑娘笑言打趣道:「大姐姐不知道寧國府的人事並不要緊。你求求我,我叫鋪子上的管事好生打聽一番,回來說給你聽,如何?」
    大姑娘聽了這話,一張白淨的臉面早已羞得紅布一番,忙起身捶向三姐兒,口內罵道:「你要死,居然說這些混賬話來打趣我。看我捶你的肉不捶。」
    三姐兒見狀,一壁笑,一壁躲到了二姐兒身後,由著二姐兒去攔大姑娘,自己則站在後頭笑眯眯說道:「大姐姐何必羞惱呢。這也是人之常情,難道你不想知道寧國府內的情形?」
    一句話說動了大姑娘。大姑娘猶猶豫豫地站住了,一壁用手絞著帕子,一壁低聲說道:「這只怕不好,叫外人知道了,必定要笑話我不守規矩的。」
    二姐兒三姐兒聽了這話,忍不住相視一笑,旋即在桌旁坐下,三姐兒故意指使大姑娘道:「這也不難,我正口渴呢,你倒一杯茶給我,我替你出個主意,如何?」
    大姑娘素來知道三姐兒的心性智謀並非尋常閨閣女兒能比,聞聽此言,恰好自己也有此心,便向桌上的茶隔上取了茶碗,先用溫水過了一過,向暖壺中倒了半碗茶遞與三姐兒,口內說道:「就你促狹,有什麼鬼主意說來我聽聽?」
    三姐兒吃了半碗茶,聞言便笑道:「我方才不是說了麼,叫鋪子上的管事多打聽打聽他們兩府里的事兒。只做的機密些就是了。即便是因此漏了些口風兒叫那府里的人知道了也不怕……反正咱們兩家如今正議親呢,媽身為管家太太,派底下人打探一二也是人之常情——」
    正說話間,只聽有人突地開口附議道:「這話說的很是。明兒就叫何財家的進府一趟,把事情交代給她,叫她回去了好生囑咐她男人她兒子,務必將那兩府里的人事打探明白了,也好叫咱們家大姑娘心裡有個成算。」
    眾人猝不及防,反倒嚇了一跳。循聲望去,但見陳氏攏了床幔靠在大引枕上,笑眯眯說道:「睡了大半日,口好渴,也給我倒一杯茶來。」
    大姑娘見狀,忙漱盞倒茶,親捧與陳氏,陳氏一口吃盡了。三姐兒便向陳氏笑道:「媽怎麼醒了,方才睡得可好?」
    陳氏便道:「你們這麼笑啊鬧啊,我便是睡得再沈,也要被你們吵醒了。何況不過是午後小憩一會子。」
    說罷,又拉著大姑娘的手兒在身旁坐了,笑眯眯說道:「方才我和三姐兒還說呢,也不知寧國府里是個什麼情形。人家是侯門公府,鐘鳴鼎食之家,咱們這樣的門第,原本高攀不上的。何況嫁過去給人家當繼室當後娘,這處境卻更加艱難了。今後或是受了委屈,或是怎麼著,咱們家也沒那個能耐替你撐腰,都得由你自己擔待著罷了。你臉面又軟,性子又慈悲,輕易不肯與人紅臉兒爭執的。我原打算著給你說一門家世簡單人又上進的人家兒,你嫁過去了不過三五日就能適應的。誰曾想到天不湊巧呢……」
    「……如今你父親做主,把你許給了寧府賈家。那可是個門第顯赫的人家兒,家大業大規矩大,主子奴才的脾氣只怕也大。你這一嫁過去,倘或能得了你相公的喜歡還好,只怕世家子弟都有那一等喜新厭舊的脾性,今兒朝東明兒朝西,不過三年兩載的便厭了,不顧你的死活。或者那家裡頭再有個刁奴欺主的,你也轄制不住……」
    幾句話說的掏心掏肺,字字句句皆是站在大姑娘的立場替她操心,竟不像尤老太太方才那一席話,只顧舌燦生花的說那府里好,又滿口的叫大姑娘嫁過去後多提攜幫襯家裡頭的。大姑娘向少聽到這麼掏心窩子的話,只覺每句話都中了自己的心事,險些紅了眼眶兒。
    陳氏嘮嘮叨叨這麼些話,也不過是為了以情動人罷了。眼見大姑娘已經聽了進去,不覺又是一笑,伸手摩挲著大姑娘的一頭青絲,開口說道:「你雖不是我肚子里爬出來的,我也帶了你這幾年,也把你當親生女兒似的疼。如今見你有了好歸宿,我是既高興又擔心。想來當娘的都是如此,只怕你嫁低了受委屈,又怕你嫁得高了將來受氣……好在你如今跟著我學管家理事,又跟著嬤嬤學習規矩,那些底下人糊弄主子的話你也知道一些,公門侯府交際往來的事兒你也懂得,只不過你從前是靦腆姑娘,也沒個機會施展罷了。只過了那府里,可就不能這麼面團兒似的性子了。」
    大姑娘聽得百感交集,忙淌眼抹淚兒的點了點頭。陳氏摟著大姑娘又說了一回話,便指著尤三姐兒笑道:「我如今身子重,也懶怠動彈。家裡外頭的事兒一大半兒都托付給你三妹妹了。你今後多向你三妹妹學些管家理事轄制人的手段,將來也好用得上——只別學她那副刁鑽古怪的脾氣,真要是學了,只怕男人都要嚇壞了。」
    大姑娘聽了這話,少不得破涕為笑。三姐兒聞言,無可奈何的翻了個白眼,卻見陳氏正一臉意味深長的看著她,不覺一怔。
    只聽陳氏繼續向大姑娘說道:「今後家裡的事兒都交給你處置。你學了這麼長時間,也該歷練歷練。從來內院兒裡頭管家理事,不拘公府侯門還是小門小戶,大意思都差不離兒的。你若是能管著家裡的事兒出不了大錯,將來到了那府里,也縐不了大褶兒。也叫那府里的人瞧瞧,咱們雖是小門小戶的出身,卻也能掌得起家的。」
    大姑娘聽了陳氏這一席的蠱惑,早已忘了方才那份淒楚徬徨,一雙眼眸異彩漣漣,面頰緋紅,顯見的是被陳氏忽悠了去。三姐兒在旁都有些不忍直視。只由著陳氏勸慰了好些話,才將大姑娘打發走了。二姐兒也被陳氏支回正院兒取東西。
    三姐兒便笑著挪到陳氏旁邊,挨著陳氏身下的坐褥坐了,笑眯眯說道:「媽方才還說我是見不得人好兒,怎麼這會子反倒囑咐的比我還囉嗦起來?」
    陳氏冷笑一聲,伸手戳了戳三姐兒的額頭,因罵道:「要不是你方才吃飽了撐的沒事兒找事兒,我又何必做那個好人替你圓場。我知道你的心思,不過是打著叫何財去哨探人家府上的私密,好叫人知道那府上沒規矩,從主子到奴才都不好相與,借此給大姑娘提個醒兒罷了。你做的這麼多,也不知道人家今後領不領你的情兒。」
    三姐兒不以為然,摸著額頭笑嘻嘻的道:「她領不領情兒,是她的事兒。我同她相處一回,卻也要盡到我的情義。不過是為著問心無愧罷了。哪裡想得那麼多。」
    陳氏最看不得三姐兒這麼一副笑嘻嘻沒算計的樣兒,聽了這話,登時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冷哼道:「平日里見你機靈通透,誰知也是個沒成算的蠢貨。一門心思為了旁人打算卻不說出來,便如同媚眼兒拋給了瞎子看,有個屁用。不過這事兒做的也不差!如今大姑娘顯見的是攀了高枝兒,要當國公夫人了。你這會子拉她一把,幫襯一回,將來她得了意,或是在那府里過的艱難,便愈發能想到你的好處。倒是比那老太太一味挑唆她顧著家裡的強。只是這麼一來,少不得要勞累你多調、教她一回。我如今身子重,實在沒那個精力照管她——」
    尤三姐兒聽了這話,忙接口笑道:「這是自然。這麻煩既然是我自己攬的,這會子哪好叫媽煩心。倘或因此累壞了媽,豈不是我的過錯。媽就放心把這個事兒交給我罷。」
    陳氏冷眼瞧著尤三姐兒躍躍欲試的模樣兒,不覺冷笑一聲,狠狠戳了三姐兒一回的道:「這會子倒知道甜言蜜語的來哄人了。怎地不是方才罵我是叫富貴權勢迷了心竅的腔調了?人家都是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你倒好,專懂得胳膊肘兒往外拐!」
    三姐兒知道陳氏不過是嘴上厲害,再不往心裡去的,只得摟著陳氏傻兮兮的笑,扭股糖似的纏在她身上。陳氏也不過是隨口罵上幾句解恨,眼見三姐兒服軟了,也就不再多說。只推著三姐兒笑道:「快起來罷,別壓壞了你弟弟……」

  ☆、第六十八章

這日過後,陳氏果然將尤府管家之權悉數托付給大姑娘,並當著眾人的面兒囑咐家中管事媳婦多幫襯大姑娘些個,莫要欺負大姑娘年輕靦腆,就做出兩面三刀站乾岸兒之事。倘或有人敢仗著自己有些體面便對姑娘不敬,叫她知道了,決不輕饒。
    這些管事媳婦們大都經歷過陳氏的手段,早已被鈐束的心服口服,此刻得了陳氏的吩咐,自是唯唯應諾,一個個兒的都低眉斂目的答應著。陳氏看著眾人束手乖覺的老實模樣兒,心下自是十分滿意。口內卻笑向大姑娘道:「別看她們這會子答應的漂亮。你若是輕信了,到時候保管吃虧。還得自己醒著點兒神才是。凡事多思多想,在心裡多掂掇幾個過子,你是個實誠的人,可別叫她們三言兩語哄騙了去,被賣了還替她們數銀子呢。」
    大姑娘聽這話說得有趣,不覺低頭抿嘴兒的樂。堂下管家媳婦子見了,也都笑著湊趣兒道:「太太這話可是屈死老奴們了。太太的英明神武,闔府上下滿京城誰不知道。便是朝廷上的大官兒都要倒退一射之地,我們是哪個牌面兒上的人,豈敢在太太跟前兒瞞神弄鬼的,豈不是老壽星上吊,嫌命長了。」
    一句話未盡,堂上早已是哄然大笑。陳氏也掌不住笑了,口內說道:「少說這些奉承話來哄我。你們素日的眼裡沒人,心術厲害,難道我不知道?但凡我倏忽了一星半點兒的,只怕都要被你們吃了。現如今我身子重,精力不濟,只好托付大姑娘當家,只怕你們有人仗著自己是府里的老人兒,保不准要弄出甚麼幺蛾子來。我可提醒著你們,眼瞅著便是年下了,今年是國孝之年,老爺又是朝上的官兒,府里該守甚麼規矩,大姑娘便是閨閣女兒一時不懂,你們可都是辦老了事兒的。倘或因此疏漏了,給老爺惹了麻煩,或叫外人笑話我們尤府不懂規矩,我可唯你們是問!」
    陳氏一番話擲地有聲,眾位管家媳婦子聽了,忙開口答應著。內中便有陳氏當家時頗為倚重的幾個媳婦子陪著笑臉兒的道:「太太慈母心腸,我們也都知道的。不過是為著大姑娘年紀大了,也該經歷些管家理事,叫外頭人瞧瞧咱們尤家姑娘的規矩品格兒。既是太太的一番慈心,老奴們必定照辦。太太只管放心便是了。」
    陳氏聽了這話,愈發滿意的笑了笑。便指著大姑娘說道:「你如今既要管家理事了,有什麼話想要吩咐告誡的,只管同她們明說就是了。」
    大姑娘聞言,忙起身賠笑道:「太太已經說的很好了,我並沒有什麼可說的。」
    陳氏見大姑娘如此軟弱靦腆,不由得面色微沈,開口說道:「我說的是我說的。如今我叫你說。」
    大姑娘聞言一怔,登時有些不知所措的立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陳氏見狀,少不得心下微嘆。緩和了臉色柔聲說道:「現如今底下人都在,從明兒開始也都要聽你的吩咐行事。你就隨便說兩句罷。」
    大姑娘想了想,便學著陳氏素日管家的模樣兒笑言道:「太太如今身子重,又是疼愛我年紀大了也該學些管家理事的學問,所以才將家裡這一攤子事兒托付給我。我身為女兒,一要為太太盡孝,二也不能辜負太太的期望,打從明兒起,便要接起管家的事兒。咱們尤家是有規矩的人家,今後如何聽差辦事兒,也都有舊例可行。我乍然理事,自然有做的不周全的地方,倘或哪兒錯了,還請諸位嬤嬤們明白告訴。我知過即改。倘或因此便欺負我年輕不知事,躲在一旁看我的笑話兒,我也不同你們理論,只管告訴了太太,請太太替我做主便是。」
    眾位管家媳婦們聽了,只得躬身應是。
    大姑娘也不知道自己表現如何,只得惴惴的看向陳氏。
    陳氏先是擺了擺手,示意眾人退下。待房中只剩下她和大姑娘並幾個貼身丫鬟的時候,方才開口說道:「意思倒也明白。只是太過綿軟了些,倘或裡頭真有刁奴欺主的,只怕更要看輕你了。」
    大姑娘見狀,低了頭羞慚慚的道:「我沒管過家,說的不好,叫太太失望了。」
    陳氏聽了這話,擺了擺手便笑道:「這倒不妨事。誰也不是天生就會管家的,都是歷練出來的罷了。你如今還小,況且又沒經歷過這些的,一時有些發怯也屬尋常。時日長了便好了。」
    說著,便要起身。大姑娘見狀,忙上前扶著。陳氏便指著春蘭秋菊說道:「我素日管家,都是她們兩個幫襯我。如今我便命春蘭協助你管家理事,命秋菊替你□□你身邊的銀碟兒銀瓶兒,她們兩個自小跟你一起長大,都是忠心耿耿再無二意的,我瞧著都很好。今後你要是出門子了,她們也都要陪嫁過去的。倘或只有忠心沒有手段,就不好了。」
    大姑娘聽了這些話,心知陳氏果然方方面面都替她想到打點到了,再不用她操一點子心。又想到陳氏去歲替她籌辦嫁妝的盡心盡意,更是滿心感激。因想到便是親生母親,也不過如此了。不覺淌眼抹淚的道起謝來。
    陳氏見了大姑娘這副形狀,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忙將大姑娘攬在懷內,伸手拍了拍大姑娘的背,口內說道:「好端端的,你又哭什麼呢。快別哭了,仔細外頭天冷,風煽了臉。明兒該嚷著疼了。」
    說罷,又命小丫頭子舀水來替大姑娘淨面梳妝。
    一時大姑娘梳妝已畢,眼見房裡並沒外人,便拉著陳氏的手說道:「因我從小便是個姑娘家,老太太老爺都不大喜歡我。我母親雖然心疼我,然她同我一樣,也是個面團似的性子。有時候也會埋怨我為什麼不是個小子。後來母親沒了,家裡越發沒人管我。不怕太太笑話,當初蘭姨娘當家的時候,我連飯都吃不飽的時候也有過。也只有太太進了門,我才享了幾年的好日子。吃穿用度是嫡女的例,太太待我也如自己女兒一般的疼愛。我不是個木頭人,我心裡感激太太。只是口裡說不出來罷了。太太倘或不嫌棄,我今後只稱太太母親了。」
    說罷,大姑娘又哭了,因跪在地上向陳氏叩頭道:「母親。」
    陳氏不曾想大姑娘竟有這麼一出,忙的要扶大姑娘起來。只是自己身子重不好動彈,遂命春蘭秋菊將大姑娘扶起來。因摟著啼哭不止的大姑娘道:「好姑娘,我也知道你的心。快別哭了,你的福報大,眼瞅著便是國公夫人了,今後只會越過越好。氣死那些黑心腸爛肝肺的人。」
    陳氏說這話,也不知道是指蘭姨娘還是指別的什麼人。一壁攬著大姑娘在身旁坐了,一壁笑著說道:「我已經打發何財家的派他兒子去打聽榮寧二府的事兒了。你也知道這兩府的名聲兒,雖在長安城內威風赫赫,卻也是出了名兒的沒有規矩。不過你且放心,咱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即便他們家是仕宦大家,你舅舅如今在太子跟前兒也有些體面的。有你舅舅替你撐腰,決不能叫他們欺負了你就是了。」
    大姑娘知道陳氏口內的舅舅並非是她的親舅舅,而是陳氏的親哥哥陳珪。陳珪這人的厲害圓滑之處,大姑娘雖是內宅女兒,因著兩家的姻親關係,也是有所耳聞的。況且從老太太向日嘮嘮叨叨地一些話,大姑娘也知道那位陳舅舅是個最護短不過的人。倘或是陳氏出面請他照付自己的話,想必那位陳舅舅也不會反駁。因此聽了陳氏這話,大姑娘心下越發安穩了。
    是晚,尤子玉下朝家來,一家子親親熱熱吃晚飯的時節,便詫異的發現大姑娘口口聲聲稱陳氏為母親,殷勤侍奉,陳氏待大姑娘也愈發的親暱自如,態度也隨意了很多,便如對待二姐兒三姐兒一般。尤子玉心下十分納罕,面上卻絲毫不露,直等到夜裡安寢的時候,才笑問陳氏究竟為何。
    陳氏便將白日里的事兒詳略得當地說了一遍。尤子玉聽了之後,默默良久,不發一言。最後也只是長嘆一聲,摟著陳氏說道:「夫人當真是賢妻良母,同夫人相比,我這個當父親的,倒是自愧不如了。」
    陳氏聽了這話,便笑道:「男人家只管操心外頭朝上的事兒也還罷了。內宅的事兒還有我呢。」
    尤子玉見了陳氏這般賢惠,心下越發滿意。
    唯有尤老太太不喜陳氏同大姑娘太過親厚,背地裡念叨了好幾句,一說陳氏刁鑽油滑,專會捧著熱灶燒,又罵大姑娘狼心狗肺。無奈大姑娘充耳不聞,尤老太太還巴望著大姑娘嫁到寧國府後好生幫襯娘家,也不敢太過得罪,只好放任自流罷了。
    又過了幾日,何財的小兒子何旺升經人介紹,結交了都中一位賣古董的名叫冷子興的人,據說乃是榮國府二房太太王夫人最得用的陪房——周瑞的女婿。其人素來交遊廣闊,好賣弄見識,且又貪杯,吃醉了幾杯便無話不說無話不談。諸如寧榮二府的內宅私密,經他一張口內也說了不知多少。
    何旺升身負重任,見此情景不過請眾人吃了幾次酒,便將兩府上上下下的私密事打探了十之七八。

  ☆、第六十九章

陳氏吩咐心腹陪嫁打聽寧榮兩府內宅私密之事並未隱瞞尤氏母子,所以何旺升這廂才登門回話兒,那廂尤老太太便得知了消息,忙命貼身大丫鬟如意過來哨探。陳氏見狀,索性帶著三個姐兒到了尤母上房,隔窗向何旺升一長一短的詢問些兒話,又命何旺升將打探來的消息原原本本回說明白。
    那何旺升見主母如此吩咐,先答應了一聲是,旋即將從冷子興口中打探來的消息娓娓道來。不過是又一版的「何旺升演說寧榮府」。只因時間早了幾年,榮國府尚且沒有賈璉迎娶王熙鳳,賈珠病逝李紈守寡之事;不過寧國府的局勢同書中相比,卻無太大變化。此時倒不必一一記敘。
    尤老太太、陳氏並幾個姐兒聽了何旺升這一席話,不覺微微沈吟,心下各自盤算開來。尤老太太十分滿意寧府的人際關係——雖是侯門公府,相比榮府而言,上頭既無公婆要孝敬,中間也沒有一家子的妯娌需要攀比,下頭只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哥兒,因著年歲大了要進學讀書的緣故,大抵也不會在內幃廝混。所以大姑娘一嫁過去便能接手管家之事,且無人約束監管,更能恣意的幫襯娘家。
    思及此處,尤老太太面上笑容更甚。拉著大姑娘的手兒不斷邀功買好兒。只說若不是她這個當祖母的百般惦記斡旋,大姑娘哪裡能說上這麼好的親事。因此大姑娘嫁過去後,務必要飲水思源,時刻想著幫襯娘家外家才是。
    「……你是咱們尤家的女兒,倘或你父親你外家過的寥落不堪,你臉上也沒有光。在榮府妯娌面前也抬不起頭來,唯有你父親你外家在京中站住了腳兒,才能更好的幫襯你,替你撐腰。你在妯娌親戚面前也更加硬氣不是?」
    「……我跟你父親含辛茹苦養了你十來年,如今又給你定了一門好親事,送你去公府侯門當誥命夫人……你也不瞧瞧滿京城有誰家的姑娘能有這樣的命。你要惜福,要知道感恩,今後飛黃騰達了可不要忘了娘家外家……也該是你好生回報家裡的時候了……」
    這一席話車軲轆似的翻來倒去,打從婚事初定到如今,尤老太太已經拉著大姑娘嘮叨了不下千百遍,大姑娘早已聽得耳朵里生了繭子。又有陳氏私底下的那一番噓寒問暖籠絡人心珠玉在前,愈發顯得尤老太太這一番勸說自私自利。因而大姑娘面上兒雖不顯,心下卻有了抵觸情緒。只是礙於自己是晚輩的身份——況且素來和軟靦腆,不好當面反駁罷了。
    陳氏也厭煩了尤老太太這些話,忙的出聲向何旺升問道:「你方才那些話言之範範,不過是將兩府的主子們略略提了一句,哪裡稱得上是內宅私密?正所謂驢糞蛋子表面光,家醜不可外揚!誰家私底下沒有些狗皮倒灶的事兒,面兒上不還是一片祥和的處著?你這幾日又是請客又是吃酒的陪著,難道就打聽出這些虛虛客套來?」
    何旺升聽了這話,不免跪在廊下叩頭喊冤,口內百般的叫屈。
    尤三姐兒見狀,便開口說道:「好了,你也不要做出這麼委屈的樣子來。我且問你,寧府里那位珍大爺同先頭兒那位珍大奶奶可好不好?那位珍大奶奶又是個怎麼樣的脾性,怎麼年紀輕輕地,說去就去了?」
    眾人一聽,便知這話問的實在。陳氏忙開口吩咐道:「快說。你可打聽出什麼消息來了?」
    那何旺升見問,因開口說道:「小的只聽那冷子興說過,寧府的珍大老爺原就是個不惜讀書的性子。以前有他父親敬老爺管束時還好些,自打敬老爺迷上了修道煉丹,將那世襲的官位與了珍大爺做,自己跑到城外和道士們胡羼,珍大老爺便也在寧國府里稱王稱霸起來。先頭兒那位珍大奶奶是個賢惠慈善的玻璃人兒,且又是書香門第大家閨秀,原還勸諫一些。豈料珍大老爺非但不肯聽從,反而變本加厲,一味的關起門兒來同姨娘侍妾們胡鬧。在外頭也是吃酒買醉,無所不為。珍大奶奶看不過眼,同珍大爺爭執了幾回,反遭珍大老爺好一頓搶白。後來那位珍大奶奶的娘家在任上犯了事兒,想求珍大老爺援手些兒個,珍大老爺也不曾理會。珍大奶奶急氣怒之下一病不起,勉強扎掙了大半年,就、就撒手去了……」
    眾人聽了這話,不覺嚇了一跳。陳氏忙開口問道:「你說什麼?你說先頭兒那位珍大奶奶是被珍大爺氣死的?」
    何旺升聞言,遲疑了片刻,猶猶豫豫的道:「這話小的不敢亂說。只是小的聽人提起那位珍大老爺,都說那是個說一不二的霸道人。更何況如今既是一家之主,又是一族之長,愈發無人敢違拗了。珍大爺如此,那位珍大奶奶也是個有氣性的,兩個人針尖對麥芒……」
    陳氏聽了這一席話,忙轉頭看向大姑娘。大姑娘也是一臉的忐忑不安。尤老太太卻不大在意,擺手笑道:「爺兒們們氣性剛強些,不愛聽夫人嘮叨也是有的。何況那些個大戶人家出來的千金小姐們,明仗著自己娘家得用,在夫君跟前兒半點兒也不相讓的大有人在。想必珍大爺便是因此不喜歡珍大奶奶。不過咱們家大姑娘卻是最溫柔靦腆不過的,即便是將來……也必然不會同珍大爺有什麼爭執便是了。」
    陳氏不大贊同老太太的話,皺眉說道:「話雖如此。可人非草木,世上有幾人能眼睜睜看著老丈人家落了難反而袖手旁觀幸災樂禍的?更犯不著落井下石將自己的髮妻活活氣死。可見這位珍大老爺不光是無情無義,亦且薄幸糊塗……還有寧國府的那些個姨娘侍妾們,行事如此輕狂霸道,可見平日里也不是些省油的燈。」
    尤老太太聽了這話,不覺輕笑一聲,看著陳氏笑道:「你也太肯動怒了。說什麼珍大老爺薄幸糊塗,我倒是覺著先頭兒那位珍大奶奶不懂得什麼叫三從四德。須知女兒出嫁從夫,自然是要以夫為天的。那位珍大奶奶不思相夫教子,反而仗著自己的家世好就對相公橫眉怒目的,相公自然煩心。時日長久,便是夫妻情分也都沒了。我瞧著倒是那位珍大奶奶咎由自取。倘或她在娘家繁盛時懂得做事情留些後路,好好兒的服侍相公教養兒子,也就不會有後日之憂了。」
    陳氏聽出尤老太太的一語雙關,不怒反笑。因說道:「這話好沒意思。倘或珍大老爺是嫌棄先頭兒那位珍大奶奶家世好脾氣大,當初為什麼求娶?難道就為著攀附岳丈家的勢利不成?倘或真是如此,便該有伺候大家千金的準備。而不是端起碗來吃飯,放下碗就罵娘。等著岳丈家敗落了就幸災樂禍隔岸觀火!我說那位珍大爺若果真是這樣的人,咱們家大姑娘還是別嫁過去的好。別到時候羊肉沒撈著,反惹得一身騷!」
    尤老太太聞言大怒,待要開口訓斥陳氏,又曉得自己的言語沒有陳氏犀利。何況陳氏如今還懷著尤家的骨肉,眼瞅著便要臨盆了。尤老太太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著兒媳婦還得看著大孫子,只得勉強笑道:「這話倒是不必。咱們家大姑娘的性子我比誰都知道,最是溫柔和順的,斷然做不出那等依仗家世狐媚子霸道給相公沒臉兒的事兒。」
    陳氏冷笑,只用手扶著肚子,並不接話兒。
    在座三個姐兒見此形狀,少不得相視苦笑。尤三姐兒忙輕咳了一聲,開口岔話,向窗外廊下的何旺升揚聲問道:「這兩府的主子們如何,我們是知道了。你再說說這兩府得臉兒的奴才們都是個甚麼德行。須知閻王好見小鬼難搪,大姐姐嫁過去是要當家理事的,親戚妯娌們再不好,面兒上情分總是有的。只怕那起子下人拿大搗鬼,仗著自己在那府里呆了三四輩子,又欺負大姐姐是個剛進門的靦腆媳婦,且家世門第又比不得國公府……」
    那何旺升站在窗外廊下,聽了滿耳朵的婆媳機鋒,心下也是一陣苦笑。此刻聞聽三姐兒所言,忙開口將寧榮二府得臉奴才們的勢力背景一一說明。
    尤三姐兒見狀,索性吩咐老太太房裡的如意取筆墨來,將這人脈關係一一記下。又悄悄提點著大姑娘還想問些什麼,倘或不好意思明問出聲,可向她耳語說明,尤三姐兒再揚聲追問。
    大姑娘聽了這話,起先還有些不好意思。待過了一會子,也有些忍不住便向尤三姐兒咬了幾次耳朵,尤三姐果然一一的問明白記妥當了。
    那時天色已近掌燈時分。尤老太太與陳氏也將心中狐疑之事事無巨細的打探明白,直問的口乾舌燥接連吃了好幾杯茶,這才心滿意足。
    陳氏眼見天色不早,便命廚房預備一桌豐盛客饌賞給何旺升。又命貼身丫鬟春蘭回房取了十兩銀子賞給何旺升。尤老太太見狀,少不得也賞了十兩。這廂何旺升感恩戴德的謝過,又去下頭吃過了晚飯,這才告辭出府。
    是晚,尤子玉回府時,陳氏便將白日之事一一告訴。尤子玉且摟著陳氏長吁短嘆了一回,終究也沒提出兩家婚事作罷之議。陳氏見狀,也就無可奈何了。因勸著尤子玉去蘭姨娘屋裡睡,自己也好安然睡下。
    豈料到了半夜的時候,陳氏突然發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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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章

尤三姐兒正在睡夢沈酣之際,陡然聞得外頭一陣騷動聲,不覺從夢中驚醒。直坐起身來,撩開床帳問道:「外頭是怎麼了,怎地如此吵鬧?」
    外間兒值夜的蓁兒也早醒了,忙的披衣起身,燃燈掛幔,又將搭在熏籠上的衣裳拿過來替尤三姐兒披上,這才回道:「太太夜裡發動了。正院兒值夜的丫鬟婆子便將太太挪到了產房,又傳接生婆子進去接生,又命人燒水預備東西的,鬧吵吵的就都起來了。
    尤三姐兒聞聽此言,也知道陳氏臨盆的日子就在這幾天,忙地起身穿衣,推門出房,恰好遇見了聽到外頭動靜也推門而出的大姑娘並二姐兒,三人只不過相互點了點頭,誰也沒心思說話兒,只一路快跑著趕至正院兒。
    但見院兒內早已是燈火通明,人聲鼎沸,丫鬟婆子們用大銅盆盛著熱水來來往往有條不紊。尤老太太、尤子玉並尤家的幾位姨娘侍妾都在月台上守著。
    大抵是膝下荒涼多年無子的緣故,尤老太太與尤子玉倒是頗為緊張陳氏這一胎。彼時聞聽陳氏發動,忙得披衣起身,也不梳洗,隨意穿戴了大毛衣裳便趕了過來。這會子也不顧大冬天的夜裡風硬,正守在產房外頭急得團團亂轉。尤老太太雙手合十仰面朝天不住的求神拜佛,只求陳氏能生出個小子來替尤家綿延香火。尤子玉更是搓手拱肩的來來回回不停踱步,時不時心煩意亂的問一嘴「怎麼裡頭還沒個動靜」?
    一旁的蘭姨娘見了,少不得柔聲勸慰幾句。因笑道:「女人生孩子都是這樣,太太素來身子結壯,何況又有太醫並宮中嬤嬤時不時的診脈保養,必定能夠母子平安。」
    尤子玉聞言,胡亂的點了點頭,剛要開口說什麼,只見三個姐兒身披大氅,鬢松髻墮的行了來。尤子玉便咽下了要對蘭姨娘說的話,只向三個姐兒問道:「你們怎麼過來了?」
    大姑娘聞言,低眉斂目的答道:「聽說母親發動了,我們都不放心,想過來瞧瞧。」
    尤子玉聽了這話,又是胡亂的點了點頭。待要說什麼,只張了張口兒,便見伺候在產房內的春蘭掀簾子出來,只向小丫頭子要廚房早就預備好的吃食。那小丫頭子答應著去了,尤子玉忙幾步躥上前拉住春蘭的衣袖,口內問道:「你太太怎麼樣了,怎麼裡頭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春蘭聞言,忙開口說道:「太太很好,只是這會子餓了,吩咐我們送吃食進去。」
    話音剛落,只見方才去了的小丫頭子捧著一碗人參□□粳米粥匆匆而至。春蘭見狀,忙上前接過粳米粥掀簾子進屋。
    尤子玉見狀,登時又急的團團亂轉。又礙於規矩習俗不敢進產房,只趴在窗上窺著裡頭的燈影兒,但見裡頭影影綽綽的也看不出個眉目來,不覺愈發著急起來。
    那天已過了三更,風愈發硬,夜愈發冷,宿風凜凜,侵肌裂骨,穿堂風吹得人透心涼兒,幾個姨娘早已受不住的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心下抱怨連連,口內卻只敢同尤老太太建議道:「這會子夜深風冷,倘或一時著了風寒,大年節下的可不好相與。老太太年事已高,受不得冷風吹,還是進屋裡坐坐,吃一杯熱茶暖和暖和罷?」
    尤老太太滿心滿腦只想著自己的寶貝孫子,這會子哪有心思躲風避寒,聞聽此言,只覺得是幾個姨娘奸懶饞滑,登時便是滿心的不高興。剛要開口訓斥,只聽尤三姐兒在旁笑道:「這幾位姨娘說的很是。老太太年事已高,可得善加保養。倘或因此偶然了風寒,叫母親和弟弟怎麼過意得去呢?還是進屋裡吃杯茶暖暖身子罷。也好養精蓄銳,今後好生照顧弟弟不是?」
    尤老太太聽著尤三姐兒一口一個弟弟的叫著,登時喜得眉開眼笑。伸手拍了拍尤三姐兒的小手兒,口內說道:「怪不得你母親那樣疼你,還是你會說話。你母親這回一定能給你生個小弟弟。到時候咱們尤家才算有後了……」
    尤三姐兒聞言,少不得就著尤老太太的話頭兒又勸了幾句,又向一旁站著的大姑娘使了個眼色。大姑娘心下瞭然,登時走上前扶著尤老太太進了內院兒正堂。又張羅著屋內伺候的小丫頭子上滾滾的茶來。
    尤三姐兒跟著眾人折騰了大半日,腹內早有些飢餓。她料想旁人大抵也是如此,便吩咐下人去廚房傳話,預備些清粥小菜當做夜宵。又命人將尤子玉叫進來吃茶暖身,哄著尤老太太也吃了大半碗。
    她可不想尤老太太在這一日里折騰出個病症來,屆時被尤家族人拿做把柄似的說嘴。
    一時用過夜宵,眾人少不得都在堂上等待。天上不知何時飄灑了青雪,大雪沸沸揚揚搓綿扯絮一般。被夜風夾雜著胡亂一裹,鑽往人的衣領袖口兒里鑽。
    尤老太太並尤子玉幾次三番想要出去,都被尤三姐兒勸住了。她自己卻是坐不住的,只仗著素昔身子結壯,披著大氅守在產房外頭哨探消息。因嫌天冷,又命婆子籠了四個火盆兒在腳下。那火燒的旺旺的,即便是冷風刮骨,也覺不出什麼。
    又不知過了多早晚工夫,眼瞅著東方魚白天色大亮時,忽聽產房內隱隱約約傳來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尤三姐兒打了個機靈,忙的縱身撲到產房外頭,揚聲問道:「媽可是生了?」
    只是動作間腳下沒注意,不小心踢翻了一個火盆兒。只聽「豁啷」一聲,銅盆翻叩,燒的通紅的炭塊兒登時迸將開來,西北風忽的刮過,那火星子亂飛亂濺,竄得老高,倒將眾人嚇了一跳。
    待回過神來,就聽產房內負責接生的嬤嬤揚聲笑道:「太太生了一位小爺,足有六斤六兩重。」
    彼時尤子玉正好扶著尤老太太走出來,聞聽這話,登時欣喜若狂。滿院子里伺候的丫鬟婆子們也都紛紛簇擁著上前道賀道喜。更有人湊趣討好獻殷勤的拿著方才尤三姐兒激動之余踢翻了火盆兒的事情奉承道:「方才三姑娘剛踢翻了火盆兒,那火竄的有那麼老高,接生嬤嬤便說太太生了一個哥兒,足足有六斤六兩重。可見咱們這位哥兒生來便是帶福的。所以剛剛下生,咱們尤府便有了紅紅火火的好兆頭。」
    尤老太太與尤子玉早已笑的合不攏嘴,哪裡還受得了這般奉承討好兒。忙的開口賞月錢賞酒菜。這才笑著進房,先站在火盆兒前烤去身上寒氣,這才湊上前去看自己的寶貝孫子。
    彼時尤三姐兒則趁著眾人忙亂之際,打發人回陳家報喜。然後轉身進房,只見尤老太太抱著已經熟睡的嬰孩兒立在當地,尤子玉並家中幾位姨娘都守在旁邊瞧個不住。尤三姐兒也沒去湊那個熱鬧,只在火盆兒前驅散寒氣後徑自進了裡間兒去看陳氏。
    陳氏折騰了整整一宿,此刻倒還精神。正捧著一碗糖蒸酥洛吃的歡。她身旁坐著大姑娘並二姐兒,正笑著說一些討喜道賀的話兒。眼見尤三姐兒進來,陳氏便向三姐兒笑了笑,開口問道:「去看過你弟弟了麼?」
    尤三姐兒搖了搖頭,開口說道:「還沒呢。老太太抱著不撒手,老爺和幾個姨娘都在旁瞧個不住。我見那邊兒圍得滴水不漏,便先過來瞧瞧媽?」
    說罷,關切的問道:「媽覺得怎麼樣,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陳氏搖了搖頭,因笑道:「我又不是初次產育的新媳婦兒,先後生下了你姐姐和你,有經驗著呢。只是那會子餓得不行,這會子吃過東西,倒覺好受多了。」
    說話間,陡然聞聽外間兒小嬰兒的哭鬧聲,陳氏柳眉倒竪,揚聲喊道:「孩子怎麼哭了,快給我抱進來。」
    尤老太太聞言,忙抱著嬰兒進了裡間兒。尤子玉並幾位姨娘也都呼啦啦的擠了進來。本就不甚寬綽的裡間兒登時擠得滿滿當當,陳氏有些不耐煩,一壁接過嬰兒抱在懷內,一壁向幾位姨娘吩咐道:「勞累你們昨兒夜裡跟著折騰了大半夜。想必這會子也都乏了,都回去睡覺罷。」
    陳氏的心性手段諸位姨娘都是領教過的。也知道陳氏素來說一不二的脾氣。諸位姨娘聽了這話,忙的開口應是,紛紛退了出去。唯有蘭姨娘戀戀不捨含情脈脈的看了一眼尤子玉。怎奈尤子玉一顆心都被寶貝兒子在籠絡住了,一雙眼裡除了陳氏與兒子外,再看不見別的。
    蘭姨娘見狀,登時黯然失色的躬身告退。尤老太太見狀,忙開口向陳氏道:「想是我孫子餓了,快些叫奶娘——」
    一句話尚且沒說完,就聽陳氏斬釘截鐵的道:「叫什麼奶娘。我自己的兒子,難道我自己不會餵奶麼。當初兩個姐兒都是我自己奶大的,所以如今才能聰明伶俐,貼心懂事。這個兒子我也要自己餵養。」
    尤老太太聞言,不覺一怔。忙開口勸道:「這話是怎麼說呢。咱們這樣的人家,豈有自己奶孩子不請奶母的道理。叫外人見了豈不笑話兒。何況——」
    一句話又沒說完,只見陳氏冷笑一聲,且吩咐春蘭放下床帳遮掩,自己則解衣撩襟兒,一壁餵孩子吃奶,一壁笑言道:「別人家的規矩是別人家的,我們陳家素來沒有這個規矩。打從我母親教養我和哥哥開始,我們陳家教養子女就從不假人之手。我們陳家子女的教養如何,想必老太太和老爺也是有所耳聞的。難道由我自己撫養兒子,老太太老爺還不放心麼?」
    陳氏都說了這話,尤老太太與尤子玉也不好再堅持什麼。只是尤老太太先前還打著陳氏生了孫子後,由她抱到上房獨自教養的主意,所以才精心備下了幾位奶娘。如今陳氏發話要自己奶孩子養孩子,她預備的奶娘沒用了不說,豈不是連她打的主意也沒處落實了?
    尤老太太思及此處,還是有些不甘心。剛要開口說什麼,就聽陳氏向尤子玉問道:「外頭掛弓箭了麼,派人給各處親戚們報喜了麼?不是我說你,成日間也不知道忙什麼,這麼大的事情還用得著我提醒你?這到底是不是你親兒子,還是你對我們娘兒兩個不滿意,所以才藏藏掖掖的不肯通知親戚們……」
    數落的尤子玉連連告饒,忙的起身出去不提。
    這廂尤老太太仍不死心,口內兜兜轉轉的提著奶娘之事。陳氏早就看穿了尤老太太的打算,只是她那會子身子重,懶得同老太太憋氣鬥法,所以故作不知。這會子連孩子都生完了,自然也有精力應對尤老太太。當即開口便道:「不是我信不過老太太。只是我這個當娘的,從來看不過那些個妖道奶娘罷了。就不說她們也有自己的兒女要餵養,能否盡心侍奉主子了。我最討厭的便是有一等奶娘,仗著主子們小時候吃過她們幾口奶,便挾恩恃功的作威作福起來。在家裡矜功自伐無所不為也還罷了。更有甚者,竟仗著同小主子們關係親厚便挑唆的小主子們不與自己的親爹娘親近,反倒與她們這些不相干的賤人親近。從前我在趙家時,趙家那個老不死的便想借著奶娘的口兒挑唆我們母女不合,叫我發現了,登時打了四十個板子將人攆出去。打從那以後,我餵養孩子再不肯假借旁人之手。我想老太太是個慈悲心腸的明白人,必然不會做出趙家老虔婆才會做的那些糊塗事兒罷?」
    尤老太太經陳氏這麼一頓搶白,登時有些臉面中燒。忙開口賠笑道:「媳婦兒這話是怎麼說?我當然不會那麼做。何況我選出來的奶娘,也都是最和氣老實不過的——」
    一句話沒說完,陳氏便笑道:「我就知道老太太不是那樣的人。所以奶娘之事就不用提了。俗語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老太太既然知道我的心,便當是可憐可憐我,成全了我罷。」
    陳氏話已經說到如此,尤老太太也是無可奈何了,當下只有答應的份兒。
    陳氏為了生孩子已經折騰了一個晚上,這會子也有些乏累了。懶得同尤老太太虛與委蛇,只笑言老太太年紀大了也不好連日折騰,該回去歇息了。免得明日累出病來,到了孩子洗三的時候叫外人瞧見了,那才不像話。
    尤老太太聞言,也顧忌著陳氏這一番話,只得無可奈何的去了。
    登時房內只剩下三個姐兒,陳氏餵完了孩子系好衣裳,又命春蘭秋菊掀帳掛幔,因笑向大姑娘道:「這個老太太,教養自己孫女兒的時候,便一味的挑唆人巴結夫家幫襯娘家。掉過頭來當著自己兒媳婦的面,又是滿口的三從四德,要求女子出嫁從夫。卻不知道自己的媳婦兒原也是別人家的閨女兒孫女兒,可見她這人自私自利,並不懂得什麼叫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麼個糊塗心腸立身不正的人,我怎麼放心把我的兒子托付給她教養?」
    大姑娘不妨陳氏竟與她說了這些話,不覺又是一怔。
    便見陳氏仍舊是滿面春風的笑道:「你生性溫順靦腆,御下慈悲寬泛,可見是個心腸不錯的厚道人兒。所以我才喜歡你。只是我終究不是你的親生母親,也不好當著老太太的面兒駁回甚麼。也只能私底下勸勸你罷了。須知天底下的好人未必就能有好報,但是眼明心亮的人從來不易受人哄騙。你如今就要嫁到公府侯門做國公夫人,屆時一舉一動只怕有一萬隻眼睛盯著。你心下也要有些成算,替你自己考慮考慮,不要別人說甚麼你就是甚麼才好!」
    大姑娘聽了這一番話,不覺感動得滿面通紅。當即眼淚汪汪的看著陳氏,口內說道:「並不曾想母親如今懷著弟弟那般辛苦,卻還要為我思慮著想。女兒實在不孝……」
    陳氏見了,愈發頭疼的擺了擺手,口內說道:「你不要總是這麼著,我也不過是白囑咐一句罷了。你都這麼大了,思慮事情也該有自己的想法。你要嫁過去的人家兒,外頭瞧著威風顯赫,裡頭卻難保乾淨。我說句不怕討人嫌的話,只怕糟心的日子還在後頭呢。你若是自己立不起來,我這個當娘的便是再操心著急,總不能替你過日子罷……」

  ☆、第七十一章

陳氏嘮叨了大姑娘一回,但見懷中嬰兒吃飽了奶已經睡熟,不覺放低了音量,雙手搖晃起嬰兒來。
    大姑娘見狀,也知道陳氏勞乏一日,必定辛苦,遂帶著兩個姐兒躬身告退。
    一時尤子玉在府外掛好了弓箭並打發小廝們至各家報喜,徹身回來時,先在熏籠前烤去了寒氣,這才轉身進房,裡間兒靜悄悄的,陳氏已經摟著兒子在房內睡下了。
    尤子玉就這麼悄悄坐在床榻邊兒上探著頭兒往里瞅,只見剛出生的小嬰兒皮膚紅紅的,臉皮皺皺的,小小的一個人兒被包在一張大紅撒金緞子面兒純白棉綾里兒的襁褓里,正閉著雙目安睡。
    尤子玉只覺著一顆心登時化了春水一般,伸手摸了摸陳氏有些蒼白的臉頰。
    大白天的,陳氏到底不曾睡熟。被尤子玉這麼一碰,登時驚醒了。睜眼時只見尤子玉笑的傻兮兮的,一雙眼睛一會兒看著她一會兒看著兒子,都快不夠用了。
    陳氏不覺嗤笑出生,眉目含嗔的瞪了尤子玉一眼,口內笑道:「瞧你這傻樣兒……」
    尤子玉聞言,少不得又是嘿嘿一笑,彎著腰湊近陳氏,生怕驚醒了寶貝兒子似的低聲顯擺道:「我有兒子啦!」
    「廢話!」陳氏聽著尤子玉的話,又瞪了他一眼的道:「我能不知道麼,還是我生的。你擱我跟前兒顯擺什麼。」
    尤子玉聽了陳氏一句話,仍舊笑的合不攏嘴,握著陳氏的手說道:「我是說,我有兒子了,尤家香火有續了。你是我們尤家的大功臣。」
    陳氏聞言,因想到尤老太太打的那番主意,心下越發膩歪。不覺冷笑一聲,向尤子玉說道:「既然我是你們尤家的大功臣,那你可聽我的?」
    尤子玉笑眯眯道:「聽,怎麼不聽。打從今兒起,在尤家內宅,你說什麼便是什麼,我再沒半個不字兒的。」
    陳氏便笑道:「你少哄我。我現在就有一件事兒要問你,我瞧你怎麼回。」
    當下便把尤老太太有意將孫子接到她跟前兒教養的事情說了一遍。因又笑:「我可告訴你,這孩子是我十月懷胎好容易生下的。誰也別想把他從我身邊搶走。便是老太太也不中用。你最好想法子打消了老太太的主意,倘或真的惹惱了我,咱們大家都不得消停。」
    尤子玉也是知道陳氏的脾氣性格兒的,聽了這話,哪有不信之禮。忙賠笑說道:「老太太也是喜歡孫子的意思。俗語說老兒子大孫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即便是老太太將孫子抱過去養,你還怕她虧待咱們家哥兒不成?」
    陳氏聽了這話,愈發來氣的道:「她虧不虧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好容易過了鬼門關才生下來的兒子,可不是為了給別人養的。你要是不聽我的話,等我好些了自己去跟老太太說。我也知道你是個沒用的,關鍵時候兒丁點兒靠不住!」
    說罷,伸腿踹了尤子玉一腳,乾脆利落的將尤子玉踹下床榻,陳氏翻身背衝著尤子玉,冷笑著道:「你也走罷。我瞧你們一家子就來氣。」
    尤子玉捂著酸疼酸疼的屁股苦笑搖頭,起身挨蹭在床榻上陳氏躺著的褥子上,伸手推了推陳氏,因笑道:「我還沒說什麼呢,你怎麼氣性這麼大。快別生氣了,小心月子里生氣做下病來。等明兒老太太好些了。我跟她說還不成麼。」
    陳氏這才轉怒為喜,轉過身來衝著尤子玉道:「這話才對,你就該這麼疼我疼兒子,這麼知冷知熱的,才不枉費我替你操持家業,生兒育女的辛勞。你回頭見了老太太,也要好生兒的跟她說明白了。即便是我不肯把兒子送給她養,也是為著老太太年事已高,精力不濟的緣故。何況老太太當年也不是沒教養過大姑娘。你也瞧見大姑娘現在是什麼脾性了,那般逆來順受怯弱靦腆的,一點兒也不像咱們這樣官宦人家出來的閨秀小姐……你還敢把哥兒給她教養,真不怕老太太溺愛驕縱,養出個比閨閣小姐還要靦腆含糊的哥兒來?」
    一席話說得尤子玉冷汗淋灕,苦笑連連,忙開口說道:「也不至於此。當初我父親早亡,老太太一個人把我拉扯這麼大,不也挺好的麼?」
    陳氏聞言冷笑,心說就你這糊塗昏憒樣兒還叫好?那世上真沒有不好的人了。只是口裡卻不能這麼說,只得賠笑著道:「老太太養你的時候才多大,這會子多大年紀了?別的不說,只昨兒半夜折騰了這麼一會子,方才便嚷嚷著渾身酸疼了。我只怕待會子還不好,就得派人去請郎中診脈來。咱們哥兒如今還小,正是喜歡夜裡哭鬧的時候,我也不忍心叫老太太天天這麼折騰受累。還是我自己勞累一些,自己帶著哥兒罷。」
    尤子玉聞言,也是辛苦陳氏日夜操勞的意思,隨口便說了要給哥兒找奶娘的事兒。陳氏聞言,登時大怒,柳眉倒竪,鳳眼圓瞪的指著尤子玉罵道:「少放屁。誰敢背著我給哥兒找奶娘,仔細他的皮。」
    尤子玉猝不及防,竟嚇了一跳。待回過神來,忙的賠笑詢問陳氏這是如何道理?陳氏便將方才說與尤老太太的那一番話如此這般重復了一遍,因向尤子玉笑道:「這也是我的一番心事罷了。老爺若是憐惜我,便聽我的。若是信不著我,我只好帶著哥兒姐兒自請下堂回娘家。不論怎麼著,誰也別想出幺蛾子,離間我們母子就是了。」
    陳氏話說到如此,尤子玉也是無可奈何了。只得衝著陳氏拱手作揖,好一陣的賠不是,又說自己本無此意雲雲。正說話間,陡然聞聽外頭回事人回說「陳府老太爺老太太並當家太太哥兒姐兒來看太太」,尤子玉夫婦又驚又喜,忙的將人請進來。
    一時陳家眾人進門,先在熏籠前烤暖了身子,這才魚貫進入裡間兒看視陳氏並剛出生的哥兒。因著陳老太爺也在,況且兩家又是姻親世交,通家之好,所以尤子玉倒是不必躲出去的。
    陳老太太並馮氏還預備了送給陳氏並哥兒的表禮,左不過是些嬰兒衣衫綢緞襁褓金手鐲金鈴鐺金項圈長命鎖之類。當中便有一個巴掌大鑲金嵌寶的長命如意鎖,下頭還綴著金流蘇鑲紅寶的墜腳,乃是遠在江南的陳珪得了妹妹有孕的消息後,掐著時日托人送回來的。也叫陳氏帶過來了。
    陳氏瞧著那塊做工精緻樣式小巧且黃金燦爛的長命鎖,愛的什麼似的。當下便給哥兒戴上了。彼時哥兒也被人語聲兒吵醒了,閉著眼睛嗷啕大哭。陳氏不過將他顛在懷內哄了哄,哥兒便住了哭聲,又感覺到脖子上帶了東西,不覺伸手擺弄起來。
    陳老太太並馮氏見了,都笑著說道:「這孩子倒是個好哄的,不哭不鬧,好生伶俐。」
    說得陳氏登時笑了。又問哥哥陳珪多早晚才能回來,馮氏便笑道:「你哥哥上回來信時倒是提過一句。只說賑濟災民查辦貪墨一案,諸事都已妥協,你哥哥也給聖人並太子殿下寫了條陳折子。原本年底就該回來了。只是六皇子不知怎麼又給陛下呈了一道折子,陛下看過之後,便命他和六皇子留在江南,盯著江南官員們幫襯百姓弄什麼……哦對了,叫災後重建。這麼一來,今年年底就回不來了,最快也得明年六七月時才能回京。你哥哥得了這信兒,遺憾的什麼似的,只說不能親眼看著外甥出世了。所以便托人送了幾包袱的好東西,都是給他外甥的見面禮。我都包好了給你拿過來了。」
    馮氏說著,便指了指陳家送來的表禮。
    陳氏與尤子玉聞聽此言,少不得又是一陣道謝。尤子玉因笑道:「這是聖人看重子璋,方才有留用之舉。可見子璋在江南的差事一定辦的很好。想來子璋再回京時,必定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馮氏聽了這話,也含笑回道:「我一個婦道人家,並不懂朝廷上的事兒。妹夫既然這麼說了,便承您吉言罷。」
    陳氏聽了這話,不免心下一動,待要開口問什麼,只是看著尤子玉笑容中略帶寥落的樣子,思來想去,倒是不曾問出口。
    這廂陳老太爺已經抱著哥兒逗弄了好一會子,又笑問尤子玉哥兒可曾起了乳名不曾?
    尤子玉見問,便賠笑說道:「才剛下生,還沒來得及取名。」
    話是這麼說,實則卻是尤子玉打從知道陳氏懷孕之後,每天閒暇時間便是翻書閱文,只想給寶貝兒子起個好名字。如此日積月累,幾個月後,尤子玉記下的好名字已經不下百十個,即便是他挑挑揀揀,精益求精,這會子也有點兒難以抉擇。
    聞聽尤子玉這般回應,陳老太爺沈吟不語,滿面的躍躍欲試。
    尤子玉不覺心下一動,開口笑道:「泰山大人年高有德,況且教養的兒女各個出色。倘或不嫌棄,不妨給哥兒取個小名兒罷?」
    陳老太爺亦有此意,又見尤子玉如此周全貼心,不免含笑撫須,擺手說道:「我也不是什麼學識淵博,飽腹經綸之大儒。更不敢越俎代庖,只是給外孫子起個小名兒倒還使得……」

  ☆、第七十二章

陳老太爺給外孫子起的乳名簡單明瞭——就叫「寶兒」,取其如珠如寶之意。高度概括了尤陳兩家長輩們喜迎新生的雀躍之情。
    尤子玉夫妻兩個見狀,少不得在口中念叨了幾遍,也覺著朗朗上口。正欲含笑答應時,陡然聞聽屋外有人說道:「這可使不得。老親家給哥兒起的乳名太好了,只怕要招小鬼兒的眼。還得取個賤名兒才是,越賤越好養活的。」
    眾人循聲望去,卻是得了消息的尤老太太被丫鬟扶著趕了過來。直到了跟前兒,口內仍是百般的不依。直說陳老太爺給起的乳名太過珍貴,恐怕哥兒擔不起。合該換些賤名字才好。
    陳老太爺聞言,不著痕跡的皺了皺眉,開口笑道:「這倒也無妨。聖人雲子不語怪力亂神,咱們這樣的官宦人家兒,終久比不得那些個鄉野愚民,哪裡會信這些鬼話。何況寶兒將來是要進學入仕的,倘或取個乳名太過卑賤粗鄙,叫外人知道了反招人笑,會說咱們尤家並非正經讀書人家,所以才學那些個愚民愚婦之舉。」
    尤老太太聽了這話,心下一噎,待要開口反駁,卻被一旁的尤子玉笑著開口攔下了。因又說道:「岳丈大人所言甚是。當今聖人素來不喜鬼神之說,咱們身為臣子的,更該懂得上行下效。依我說寶兒這名字就很好,咱們尤家盼星星盼月亮盼了這麼些年才盼來的嫡長子,可不就是如珠如寶的麼。」
    尤老太太見兒子都這麼說了,心下也是無可奈何。只是仍舊有些不滿,口裡碎碎叨叨的嘀咕著。陳老太太看在眼中,頓覺尷尬。
    陳氏也是一陣怒從心頭起,目光冷冷地瞪了尤子玉一眼。尤子玉心下一凜,忙的開口向尤老太太問道:「母親勞累了一夜,早也乏了,怎地沒回房歇一歇。眼看便至年關了,倘或母親這會子累壞了,可叫我們如何是好?」
    尤老太太見問,因回說道:「我原也想著回房睡個回籠覺。偏得知親家一家都來了。我怎好捨了親家們自己去歇著,叫外人瞧著也不像。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尤家是故意冷落人似的。」
    陳老太太聽了這話,開口笑道:「老親家實在是多心了。我們都沒這麼想。」
    尤老太太賠笑道:「我知道親家母是個不會多心的人。不過防著外頭人言三語四說閒話罷了。您也是知道的,自打半年前子璋同六皇子殿下奉皇命下江南賑災查案,聽說因著差事辦得好,還得了聖人幾次嘉獎。現如今朝上官員誰不交口稱贊。都說子璋這次賑災有功,查案明白,等回京時必定能再升一級的。屆時他可就是大權在握的四品封疆大吏了。老身在此倒是先向親家公親家母道喜了。」
    陳老太爺與陳老太太聞聽此言,忙的擺手搖頭,口內謙辭不已。
    尤老太太因又說道:「……我們家子玉生性魯鈍,比不得孩子他舅舅天資聰穎手段活絡,又有太子撐腰,因此在升官兒這件事兒上我倒不敢強求。只是盡我所能不拖累他也還罷了……好叫親家公親家母知道,我私心裡是這麼想的,待孩子他舅舅回京之後再升一級,那戶部員外郎的缺兒豈不是空出來了?咱們家子玉雖然不是什麼聰明伶俐的人,可是在戶部熬了這麼些年,些許資歷還是有的。俗語說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們說等孩子他舅舅升上去了,能不能舉薦子玉接任戶部員外郎的缺兒?」
    陳老太爺與陳老太太並不曾想到尤老太太居然說出這麼一番話來,登時面面相覷面露驚愕。
    尤子玉也覺得十分尷尬,忙的想要將這話岔過去。還未來得及開口時,便聽陳老太爺已然笑道:「朝廷如何考核官吏,選拔官員,此並非吾等所能幹涉。不過尤陳兩家乃是姻親,正所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總是要守望相助相得益彰才好。等到我兒回京之後,倘或真有機會,老朽會囑咐他在貴人跟前兒替女婿美言幾句的。」
    尤子玉聽了這話,不覺大喜,忙的向陳老太爺長鞠一躬,道謝不迭。
    尤老太太也是喜出望外,滿口兒的稱贊陳老太爺是個明白人,「倒是比我這個婦人家更知道規矩體統的。」
    陳老太爺聽尤老太太這一番話著實不像,也不去理論。只笑著轉過臉兒去逗弄寶貝外孫子。
    一時寶兒又困了睡覺,眾人生怕吵醒寶兒,遂離了裡間兒去外頭坐下說話兒。尤老太太忙命丫頭們看茶,因見陳氏在旁招待陳家眾人,不覺笑言道:「媳婦兒昨兒折騰了一整夜也不曾好睡,現如今還是回去歇息一下罷。有我和你老爺在這裡招待親家們。很不必你跟著伺候。」
    陳老太太也是心疼女兒的,聽了這話,忙命陳氏回房補覺,因又笑向尤老太太道:「親家果然是個慈悲心腸的和善人兒。蕙姐兒能有幸嫁到尤家,真真是她的好福氣。」
    尤老太太聞言,心下十分喜歡,有道是花花轎子人抬人。尤老太太還想著奉承好了陳家人也好幫襯自家兒子的。因此忙的開口笑道:「老親家這話誤了。我們尤家能娶到陳氏這樣的兒媳婦,才是三輩子燒了高香的。要不是她給我們尤家添了丁續了香火,我即便是……到了底下也沒臉見老太爺的。」
    尤子玉雖生性優柔,卻也是至純至孝之人。聞聽此言,忙開口打斷道:「大喜的日子,況且又是大年節下,母親何必說這樣的話。叫兒子怎麼過得去呢……」
    尤老太太因這一番話想到早早便去了的尤老太爺,又想到自己一個寡婦辛辛苦苦這麼些年總算將獨子拉扯大,眼見著他成家立業,娶妻生子,到了今日才算是正正經經的松了一口氣。不覺也是眼圈兒微紅。見了尤子玉那般模樣兒,不覺也笑道:「這話正是呢。瞧瞧我,還真是越老越糊塗了。這大喜的日子,我說這些晦氣話做什麼。沒的叫大家掃興。」
    說罷,又命大丫鬟吉祥捧茶來漱口,只說不好叫晦氣話沾帶來年。
    陳老太太見此形狀,也不覺笑勸道:「老親家不要如此。須知從今以後,這日子必定是越過越紅火,越過越親香的。您老可要好生保養身體,健健康康的守著寶兒成大成人,成家立業,娶妻生子,也給您老生一個重孫子才是。」
    一句話哄的尤老太太掌不住笑了,連連點頭稱是。因又想到寶兒出生時尤三姐兒踢翻了火盆兒導致火星竄了三尺來高的喜事兒,不覺拿出來說了一遍。眾人聽了,都忍不住念佛的說好。
    兩日之後便是寶哥兒的洗三禮。尤陳兩家的親朋好友,世交舊故全都來道賀添盆。那一日的熱鬧喧囂著實不必細說。
    唯有張允的太太邱氏因上次登門時覺察出尤老太太的不喜,生怕自己再次登門會給陳氏憑添煩擾,因此並不曾親至。卻也打發了家下僕人將精心預備的洗三賀禮送至陳府上,央求馮氏登門道賀時順帶替她道喜。
    陳氏見狀,雖覺著有些對不住邱氏,礙於尤家眾人的顏面態度,卻也無可奈何了。只好借著長嫂馮氏的口向邱氏表達謝意。又叫邱氏閒來無事可去陳府逛逛,不要總在家拘著才好。
    尤三姐兒卻還記著張家伯父在遭了牢獄之災沒了皇糧莊頭的差事後,為了博一個出身,早在十月底便啓程下了江南投奔她舅舅。既然舅舅陳珪在家信中明言他得了聖上旨意年下不能回京,想必張允這一個年也是回不來的。
    也就是說張家今年只剩下邱氏帶著一兒一女守著祖宅過年,這麼一想,倒是頗為淒清寥落。
    思及此處,尤三姐兒不覺長嘆一聲。陳老太太並馮氏見了,少不得取笑三姐兒人雖不大心事卻不小,又問三姐兒緣何嘆氣。
    三姐兒只見前來道喜的堂客都圍著陳氏和寶哥兒轉,並不曾留意她們這廂。便將心中所憂之事原原本本的說了。
    陳老太太與馮氏聽了,也少不得滿心唏噓。馮氏沈吟一回,開口建議道:「張家兄弟今年不能回京,相公今年也不能回京。姑太太和兩個姐兒也得呆在尤家,這麼說來不光是張家,便是咱們家人丁也少了許多。既然兩家都有思親之苦,莫不如將張家太太並張家哥兒姐兒接到咱們家,大家彼此親親熱熱的過一個年,豈不解了思親之情,又能更熱鬧些?」
    陳老太太聞聽此言,深贊其妙,忙開口笑道:「這主意很不錯。咱們兩家乃是通家之好,況且又是姻親,倒不必太過外道兒的。只是這樣的事情,你我倒不能做主。待家去後問問你父親的意思,再派個人去探探張家太太的口風兒罷……」
    正說話間,只見陳氏抱著已經洗完了澡的寶哥兒走過來笑問大家說什麼呢。陳老太太並馮氏便住了口,只推脫閒來無事,說些閒話罷了。
    陳氏見狀,明知並非如此,倒也並未刨根問底兒。又有前來賀喜的各家堂客們都曉得陳家如今的權勢富貴炙手可熱,皆湊過來寒暄奉承。一時倒也將先前的話岔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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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三章

寶哥兒的洗三禮之後,便近了年關。因著還在國孝之中,凡朝中有爵制人家皆不可筵宴音樂,所以尤家這一年亦不曾預備戲酒,不過是些家宴小集共聚團圓罷了。
    如今且說陳老太太與馮氏家去後,果然同陳老太爺商議了請張家母子來陳家過年之事。陳老太爺念著兩家的姻親情分,不過略微忖度,便含笑應了。又想到張允不在,邱氏一個女人帶著哥兒姐兒獨居京中且不容易,也不待年節正日,只趕著臘月二十八就將人接了過來。次後又按著陳家的規矩為張華張妍姐弟兩個預備了新衣並壓歲錢,又囑咐陳橈好生陪伴張華,莫要拘束了他……如此這般樁樁件件的交代明白了,這才罷休。
    邱氏看在眼中,愈發感激陳家。每每於無人時拉著一雙兒女嘆息道:「真真是沒有想到,陳家竟然是這麼重情重義的人家兒。怪道世人都說日久見人心,患難見真情。咱們張家真是燒了幾輩子的高香,才能得了這麼一門好姻親。你們姐弟兩個可要惜福,今後要好生待著二姐兒才是。」
    張華聽了母親這話,不覺臉面一紅,憨憨的點了點頭傻笑不語。
    張妍看在眼中,笑向邱氏道:「媽這話說的極是。我瞧著弟妹也是最好不過的。不拘是相貌人品,家世性格都沒的說。況且又是讀書知禮的大家小姐。我最喜歡的便是她那份溫婉從容,從不仗著自己家世好就橫行霸道掐尖賣快的。我們幾個打小兒一處長大,認識了這幾年,姊妹們相處都是最有盡讓的。等將來二姐兒過門後,我們只有更和氣的,再無爭執吵嘴的道理……倒是弟弟他生性左強,只怕偶爾會氣著二妹妹。我只把醜話說在前頭……倘或弟弟敢對二姐兒不好,咱們全家都不饒他。」
    張華原本臊的滿面通紅,立在原地束手束腳的。聽了這話,反倒是心下一噎,梗著脖子的道:「誰說我對二妹妹不好?我只有敬她讓她的理兒,怎麼會對她不好。你們也忒渾說了。」
    一句話未落,邱氏與張妍早掌不住的笑了。張妍笑的前仰後合的,差點兒流出淚來,索性猴兒在邱氏的身上,指著張華笑道:「媽你快瞧弟弟這傻樣,連正經話玩話都分不出了,認真要同我惱了呢。」
    邱氏也沒想到張華竟能這麼著,忙的招手兒摟過張華笑道:「我的兒,你姐姐是想打趣你來著,你怎麼也分辨不出來?快別惱了,我們都知道你同二姐兒青梅竹馬,打小兒就是最好不過的。你只會疼她敬她,豈有欺負她的道理兒。」
    張華聽了這話,越發燒的面色酡紅,兀自憤憤地瞪了張妍一眼,悶聲悶氣地道:「孔夫子有雲: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果真如是。我不同你們說話,我去溫書。」
    一句話說完,果然轉身去了。
    這廂張妍仍笑的腹中作痛,猴兒在邱氏懷中,用手指著張華的背笑言道:「媽你瞧瞧他,當真生氣了。還說什麼‘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他以為我聽不出來,他這是用聖人的話罵我呢。哼,等明兒我見了二妹妹,非得同她好生說道說道。我倒要瞧瞧,他張華可有本事當著二妹妹的面兒,也說什麼‘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他要是真敢這麼說,我才服了他!」
    邱氏聞言,只得伸手戳了戳妍姐兒的額頭,口內笑道:「你也罷了,成日間只知道欺負你弟弟,這毛病兒多早晚能改?」
    張妍聽了這話,不覺嘻嘻的笑道:「為什麼要改呢?我倒是覺著我現在很好。三妹妹素來行事,不也是如此麼。那可是得了聖人贊譽的。可見我們女兒家,合該性子剛強些兒,莫要太過和軟怕事了,叫一群男人成日間三從四德的約束著,只圖個沒用的賢良名兒,連聲大氣兒都不敢喘,終久也無意趣。」
    邱氏聞聽此言,只覺頭疼不已。忙的開口說道:「你三妹妹這般行事,是因她素來剛強急智有大主意,倘或謀起事來,倒比外頭的男人還強些。所以她舅舅也是認真看重她,凡議起事來,都是有商有量的。之前我還不知道,可是上回你父親下江南投奔陳大人,不是替三姐兒捎了幾封信麼。我們都以為那不過是些尋常家書,並沒在意。後來你父親寫信回家時我才知道,原來陳大人在南邊兒因著賑災之事鬧的焦頭爛額束手無策,眾人都以為他沒轍了。豈料陳大人看了三姐兒送去的書信後,第二日就想到瞭解決問題的辦法。你父親說這當中絕非偶然。可見你三妹妹之所以能恣意過活,也是她有本事的緣故。你可莫要因此學了她這脾氣卻學不到她的本事,反倒弄出個畫虎不成反類犬來。」
    張妍原不過是隨口一說,為的是堵邱氏說她欺負人的話。並不曾想倒因此引出邱氏這一套的長篇大論來。又見邱氏口口聲聲說她不如尤三姐兒,縱使心中也明白自己不如,可是聽邱氏這麼一說,年輕女兒難免有些氣盛,登時便有些不自在。
    待要說什麼,又覺著不過幾句閒話,認真計較了也沒意思。待要不說罷,卻又覺著心裡堵得慌。思來想去,妍姐兒遂冷笑一聲,開口說道:「媽這話好沒意思。難道三妹妹聰明伶俐有主意,我就是個蠢笨呆拙沒腦子的?媽既這麼喜歡三妹妹,怎麼不叫三妹妹做你的女兒,還要我這個畫虎不成反類犬的蠢女兒做什麼?」
    邱氏不妨妍姐兒竟然說出這麼一席話來,不覺一怔。旋即回過味兒來,看著轉過身扭過臉兒,一雙手不斷纏著手帕子的女兒,登時忍俊不住,開口笑道:「我的傻閨女呦,方才還笑話你弟弟呆呆笨笨地,不懂得玩話正經話,行動就給人臉子瞧,這會子你不也撂臉子了?可見得你們兩個是親姐弟了,只這麼一根筋愛使小性兒的,也不知道是隨了誰。」
    妍姐兒原還有些氣惱的,聽了邱氏這席話,倒把一腔的惱意跑開了。忍不住的笑道:「人家都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崽兒會打洞。我跟弟弟都這麼個脾性,自然也是隨了爹媽罷了。要不怎見得陳家的人都生的聰明伶俐,所以二妹妹三妹妹耳濡目染,也都比我們強呢。」
    這一句話倒是把張家眾人都歸到蠢人裡頭了。邱氏聽了這話,不覺笑罵一聲,只聽妍姐兒繼續笑道:「三妹妹原就伶俐聰明,我比不得她,我也不惱。只是好笑那些個以讀書舉仕安身立命的人,成日里滿口的詩詞文章家國天下,真遇到事情,恐怕還不如個閨中婦孺來的有用。」
    邱氏聽了這話,反倒是憂心忡忡地長嘆一聲,摟著張妍的肩膀說道:「所以世人都說女子無才便有德。身為女兒身,倘或太要足了強,也並非好事。譬如你三妹妹罷,如今年歲還小,倒也看不出什麼。待過幾年大了,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倘或還是這麼著,只怕就不好辦了。」
    張妍聽了這話,反倒不以為然,開口笑道:「這有什麼呢?三妹妹那樣聰明爽利,既會管家理事,又會賺錢做生意,一張嘴就像抹了蜜似的,最會哄人開心。我倒是覺著,不拘三妹妹嫁到了什麼樣的人家兒,都會叫自己過的好好兒的。」
    邱氏聽了這話,倒是一怔。沈吟了半日,因笑道:「這話也有幾分道理。想必是我誤了……」
    正沈吟時,只見妍姐兒不自覺的打了個哈欠,邱氏見狀,登時笑問道:「什麼時辰了?」
    妍姐兒便扭頭看了看案上擺著的金自鳴鐘,因笑道:「原來已是亥時三刻了,怪道我都覺得困了。」
    邱氏聞言,便笑道:「都這麼晚了,你也快回房歇息罷。明兒早起,還得鬧一日呢。」
    妍姐兒不覺笑著點了點頭,欠身告退。
    一時回至客房,洗漱安置。不必細說。
    只說尤府內宅,被邱氏母女念叨了一個晚上的尤三姐兒正盤過了這一年的嫁妝賬,意欲撂筆洗漱,就寢安歇。陡然聞得屋外有人說話,不覺揚聲問道:「誰在外頭?」
    一句話未落,只聽門外之人笑回道:「是我。妹妹歇下了麼?」
    尤三姐兒聽見是大姑娘聲音,忙地吩咐小丫頭子開門,自己則披衣起身笑迎上前,將大姑娘迎入內室坐下,又命蓁兒獻上一碗糖蒸酥洛,這才笑道:「夜已深了,這會子吃茶倒不好。大姐姐吃一碗酥酪罷。」
    大姑娘笑著謝過,因又說道:「這麼晚了還打擾妹妹歇息,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
    尤三姐兒便笑道:「姐姐這話是怎麼說?我也是才盤完了這一年的賬目罷了。並不曾睡下。」
    大姑娘聞言,便笑著寒暄了幾句。尤三姐兒知道大姑娘這麼晚才來,必然是有事相商,只怕又不好意思自己開口,少不得問道:「大姐姐這麼晚來找妹妹,不知所為何事?」
    大姑娘見問,倒也並不曾開口說什麼。只是把頭一低,神情扭捏的用手指纏著手帕子,未語倒是先紅了臉面。復又抬頭掃了眼屋內伺候的大小丫鬟們。
    尤三姐兒見了這情景,心中便明白幾分。登時摒退了眾人,這才向大姑娘笑道:「大姐姐有什麼話,儘管同我明說才是。」
    大姑娘眼見房裡沒人了,面兒上的羞赧倒還少了些。遲疑片刻,方才扭扭捏捏地說道:「論理兒,我還是個沒出閣的姑娘,這件事兒倒不該是我操心的。更不該由我的口中提出來。倘或傳將出去了,別說是我一個人,便是尤家姑娘們的清譽,只怕都壞了。只是妹妹也知道家中的情形——老太太和老爺不必說了,母親如今正忙著照顧弟弟,也是□□無暇。倘或我自己再不明言……」
    大姑娘說到這裡,只覺底下的話再說不出口。只好拉著尤三姐兒的手,憋的滿臉通紅的道:「托母親的福,叫我管了這幾日的家,又同妹妹學了好些管家理事的道理兒。我如今也能明白一二了。知道當今主母該做些什麼才好鈐束下人……」
    「……不瞞妹妹說……前兒我私下偷偷看了母親替我準備的嫁妝單子……一切都很豐厚,再無不好的。只是我想求妹妹一件事……能否同母親提一提……把嫁妝單子里的壓箱銀子挪用了……替我置辦一間鋪面的……」
    大姑娘說到這裡,面上緋紅更甚,死死低了頭聲音細不可聞的道:「我也知道我這些話太不像了。只是妹妹也是知道的……那位何管事當日曾說過的……那寧榮兩府上上下下都是一顆富貴心,兩只體面眼。別說我這小門小戶的女子嫁過去做繼室,便是正經的大老婆,倘或門第家世差了丁點兒,都要受著她們的鈐束議論。何況是我?我也只是想著——」
    大姑娘語無倫次,話還沒說完,便叫尤三姐兒打斷了。只見尤三姐兒拉著大姑娘的手笑言道:「姐姐竟不必說了。這都是我和媽的疏忽,竟忘了這件事兒了——」
    一句話還沒說完,慌得大姑娘擺手搖頭的道:「不、不、不,母親和妹妹已經對我很好了。說句不像的話,母親為我操的心,便是親生母親也不過如此了。我心中只有感激的。哪裡……」
    尤三姐兒不等大姑娘說完,也開口笑道:「既然如此,大姐姐也放心罷。今兒天色晚了,倒不好叨擾母親。等明兒一早沒事了,我必定同母親細說此事,待過了年就操辦起來。」

  ☆、第七十四章

次日一早,尤家三個姐兒梳洗畢,先至上房尤老太太處請安。彼時陳氏正抱著寶哥兒同尤老太太閒話兒。尤老太太因著先頭兒陳氏拒了奶母之事,又借她年高體邁精力不濟為由,並不許她將寶哥兒抱養在身邊,心中正不痛快。每欲言語滋事,不免又想到那日陳家眾人登門道賀時,陳老太爺當著兩家人的面兒,冷一陣熱一陣的態度,生怕自己多事反倒惹得親家對兒子不滿,連累了尤子玉的仕途,因此尤老太太並不敢肆意妄為。縱使意難平,也不過酸言酸語的出出氣罷了。
    陳氏聽在耳中,也不在意。只抱著兒子端然坐於下首,一會兒要茶一會兒要點心,將上房伺候的丫頭們支使的團團亂轉。末了還笑向尤老太太道:「老太太別怪我多事。您也是知道十月懷胎的辛苦的。何況我如今要餵養寶哥兒,須得保證奶水充足,所以吃喝上就不能太過隨意——這也是為了你們尤家的香火不是?」
    尤老太太聽了這話,登時便笑道:「既然媳婦兒覺得餵養寶哥兒辛苦,不如就叫奶母們餵寶哥兒吃奶也還罷了。何必又要自討苦吃呢?」
    陳氏聞言,也是一陣的笑聲不絕。口內則道:「老太太這話竟不必說了。咱們之前不是已經說的很明白了麼。我的寶哥兒與別人家的小子不同,可是老爺年近半百才有的獨子。既是一脈單傳,自然要更寶貝些兒個。那些個知人知面不知心的賤胚子怎麼配給我們寶哥兒餵奶?更何況老爺的身子骨兒,老太太您也是知道的。原就算不得結壯,所以哥哥請來的東宮太醫也都說了,等寶哥兒下生後,更要著緊照料才是。俗話說病從口中入,禍從口中出,寶哥兒既然先天略有不足,咱們平日里餵養寶哥兒,就更應該精心。那些個奶母外頭看著老實,內里是不是偷奸耍滑的我們也不知道。何況奶母給哥兒餵奶,在吃食用度上更有忌諱。我是寶哥兒的親娘,為了寶哥兒好,即便是種種忌口我也沒有怨言。安知那些個奶母也是如此?倘或面兒上老實心裡藏奸,背著咱們偷吃偷喝的,咱們也不知道,將來豈不是害了寶哥兒?老太太您怎麼口口聲聲地……就不知道我的心?」
    尤老太太聽著陳氏這一篇話,心下更不自在。剛要開口反駁,眼裡瞧見尤氏三姊妹,不覺笑向幾個姐兒道:「你們瞧瞧,你太太多伶俐的口齒。我不過是為了心疼她,所以才請了幾個奶母家來。到了她這口中,竟像是老太太我不知道體恤孫子似的。真真是……委屈了我這一片心吶!」
    尤家三個姐兒聽了,但笑不語。一時蘭姨娘也帶著四姑娘過來請安。尤老太太正有一腔無名無處撒,見了姍姍來遲的蘭姨娘母女,不覺冷笑道:「大家都來了,你們才來。如今顯見得是咱們家治下太寬,什麼阿貓阿狗都蹬鼻子上臉兒的興頭起來。你瞧瞧外頭什麼天色了?你怎麼不吃了午膳再來?」
    蘭姨娘母女被訓斥的滿面通紅。四姑娘人兒笑面子薄,登時臊的哭出聲來。蘭姨娘忙跪地磕頭,向老太太解釋道:「原是我的錯。只因昨兒晚上四姑娘一時貪玩睡得晚了,今兒早起我便沒叫她起來。所以才過來晚了。還請老太太責罰。」
    尤老太太聞言,尚且沒開口,只聽一旁抱著寶哥兒的陳氏笑眯眯道:「大年節下,好好兒的又哭什麼,沒的晦氣。老太太便是看在我和寶哥兒的臉面上,不要同四姑娘生氣了。她年紀還小,正是貪玩貪睡的年紀,比不得她幾個姐姐們。何況昨兒晚上不獨四姑娘,便是我們所有人,都睡得不早。只不過大人心中都有事兒,便是睡得晚了,也能起得早罷了。這四姑娘如今正是長身子的時候,叫她多吃多睡,個頭兒才能長得快,這也是好事兒。」
    蘭姨娘聽了這話,忙碰頭有聲的說道:「太太說的是。是奴婢沒有及時叫醒四姑娘,是奴婢的錯。」
    四姑娘眼見自己的親姨娘為了自己叩頭賠罪,滿面謙卑,一時又是委屈又是羞臊,少不得哭得更大聲。尤老太太見狀,心下愈發煩躁,登時撂下臉面訓斥了幾句。
    恰好尤子玉在前院兒打發走了前來拜年的下峰,正一面賞雪一面逶迤轉回內宅。至內院上房掀簾子進門時,便見了尤老太太訓斥蘭姨娘並四姑娘,陳氏抱著寶哥兒給說情的這一幕,不覺暗暗的皺了皺眉,面兒上卻笑問道:「可是四丫頭惹了母親生氣?母親莫要動怒,還需惜身保養才是。」
    說罷,又故作惱怒的看著四姑娘問道:「說,你怎麼惹了你祖母生氣,還不快給你祖母賠罪。」
    一句話未落,只聽陳氏接口笑道:「老爺可別冤枉了四姑娘。這件事情並不是四姑娘的錯,倒是蘭姨娘,不曾看著時辰將四姑娘叫起罷了。要罰就罰蘭姨娘,可不與四姑娘相干。」
    四姑娘聽了這話,心下越慌,忙地磕頭哭道:「不要罰我姨娘。是我自己昨夜貪睡今兒早上沒起來,以致誤了給祖母請安。老爺太太只罰我便是了。不要罰我姨娘。」
    尤子玉聞言一怔,並不曾想尤老太太又斥又罵的大動肝火竟然只為了這麼件芝麻綠豆般的小事兒,不免看向陳氏。只見陳氏笑言道:「因素日並不是由我教養四姑娘,我竟不知道原來四姑娘也是個純孝的丫頭。既是四姑娘給蘭姨娘求情——況且又是大年節下不宜觸霉頭,我便向老爺求個情兒,求老爺向老太太求個情兒,饒了蘭姨娘四姑娘這一回,莫要罰了罷?」
    此言一出,陳氏雖未開口明言,倒是側面定下了尤老太太就是為了那麼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大動肝火的不慈之舉。尤子玉登時便有些不是滋味的看了尤老太太一眼,口內縱使不好說什麼,只得賠笑央求道:「既是這麼著,老太太可否饒了四丫頭一回?」
    尤老太太有些發懵。她知道尤子玉必然是誤會了,但是她也不好當著尤子玉的面兒承認自己是看不上陳氏,為著指桑罵槐,所以才用言語斥責四丫頭。唯有笑意勉強的伸手招兒過跪在地上的四姑娘,拉著她的手兒向尤子玉笑道:「這話不用你說。四丫頭也是我的親孫女,難道我會不疼她?只是怕她被蘭姨娘□□的愈發憊懶了,將來添了許多毛病改不回來罷了。」
    尤老太太的解釋雖然牽強,然為尊者諱,尤子玉身為人子倒也不好質疑什麼,只得賠笑稱是。
    唯有蘭姨娘順著桿兒往上爬,聽了尤老太太一番話,登時跪在地上碰頭有聲,開口央求道:「賤妾知道自己出身寒微,見識鄙薄,不能勝任教養姑娘之責。還請太太看在四姑娘也是老爺骨肉的情分上,繼續教養四姑娘罷。賤妾給太太叩頭了。」
    蘭姨娘的算盤打得精,卻也是看出陳氏的厲害有些灰心罷了。蓋因她冷眼瞧著,自打陳氏嫁進尤家,不但御夫有術,且在尤三姐兒的幫襯下快速掌握了尤家內宅大權,又替尤子玉生了嫡長子,樁樁件件一出接一出的上演,就連老太太並外院兒的管事買辦們都沒能在陳氏的手底下討得了好兒,更別說自己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眼瞅著就要人老珠黃的姨娘了。
    蘭姨娘雖然是個掐尖賣快喜好顯擺的輕薄人兒,卻也很有自知之明。自打旁觀了陳氏吊打尤家親戚的種種舉動,便知道單論手段心性,自己這輩子也別想正面贏過陳氏。
    至於耍陰謀詭計暗害了陳氏這等小伎倆,蘭姨娘既沒膽子也不屑去做。只因她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明白自己雖然出身官宦之家,到底是罪臣之女,且又是以尤子玉侍妾的名分被抬進尤家的。
    本朝有祖制,凡妾不可以立為妻。
    尤子玉身為朝廷六品主事,且又有仕途向上之心,自然不會做出寵妾滅妻以妾充妻之事被人菲薄,給言官御史彈劾他內幃不修的機會。
    更何況尤氏母子貪慕虛榮,當初既娶陳氏孀寡為妻,看重的便是陳家的權勢富貴,意欲以婚事聯姻爭得陳家幫扶,以便在朝中形成守望相助之勢。又怎能容忍仕途大業被內宅一個卑賤的姨娘破壞?
    所以蘭姨娘看得十分明白。知道陳氏既有夫家敬重,又有父兄撐腰,且替尤家生子有功,這當家太太早已是穩如磐石。倘或她真的想不開要對陳氏出手,別說目下已無機會,即便僥倖成功,陳家眾人可都不是吃素的,也不會放過她。即便真的有個萬一放過了,屆時也不過是尤子玉守孝一年,再娶繼室罷了。再進門的繼室,恐怕也容不得她這個替老爺生兒育女的「寵妾」。
    既然得不償失費力不討好,蘭姨娘就不會犯蠢。
    更何況陳氏雖然性情潑辣剛烈,也曾借抄寫佛經之事狠狠懲戒過她,但自蘭姨娘服軟老實後,陳氏倒也不曾背地裡使出陰謀詭計的害她。縱使仍舊膩歪不喜,也不過是不聞不問冷眼相待,權當內宅里沒她這個人罷了。
    陳氏品度良久,又思前想後,最終還是為了女兒的前途,忍羞含臊的準備抱住陳氏的大腿。所以才會有今日四姑娘給尤老太太請安起晚了的事兒——
    蘭姨娘原本打算著,不拘尤老太太與陳氏怎麼開口,她都會想法子順著這話提出想要陳氏教養四姑娘之事。就算陳氏此時不允,蘭姨娘過後仍會向陳氏表白效忠,只求陳氏的諒解。可憐天下父母心,蘭姨娘相信一個和離改嫁都不忘帶著自己女兒的人,總歸會有一副慈母心腸。
    只是蘭姨娘並沒想到,自己竟然一頭兒闖進了尤老太太與陳氏的鬥法中。如今尤老太太借著發作四姑娘之事敲打陳氏不成,反倒被尤子玉撞個正著。倒是給了陳氏扮賢良裝大度的契機。
    果然陳氏一面連消帶打的給老太太上了眼藥兒,一面向尤子玉開口替她們娘兒兩個求情。蘭姨娘索性趁此良機將心中思慮之事當面拋出——
    她就不信陳氏能做出賢良裝了一半就過河拆橋的蠢事!

  ☆、第七十五章

蘭姨娘語出驚人,不獨陳氏沒有想到,便是尤老太太與尤子玉也為之愕然。最先反應過來的卻是四姑娘本人,聽了蘭姨娘一席話,登時嚇的打了個嗝兒,旋即哭得更厲害了,一雙小手兒拽著蘭姨娘的衣擺哭鬧不休,口內含含糊糊地喊道:「我不要離開姨娘,我不要太太,我不要……」
    哭聲一陣兒比一陣兒高,連寶哥兒都有些嚇著了,也跟著啼哭起來。陳氏只覺得腦仁兒生疼,忙地站起身來顛哄寶哥兒,口內哄道:「哦、哦、寶哥兒不哭,不哭……」
    一壁哄親兒子,一壁又勸蘭姨娘的道:「你先哄哄四姑娘。大過年的不要總招她哭,去年過年就哭個不停,今年又哭……我說你們母女兩個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怎麼就喜歡在大喜的日子里招晦氣呢?成天哭哭啼啼地,也不怕來年走了背運!」
    說罷,又低頭向四姑娘笑道:「快別哭了,都要哭成個小花貓兒了。怪可憐見兒的,你別聽她們混說,沒人要把你從你姨娘身邊搶走,那都是你姨娘哄你的話。也就是你小孩子家家的才會認真罷了。」
    蘭姨娘並不曾想陳氏三言兩語就回絕了她的懇求。心下著實不甘,忙的開口說道:「賤妾並非一時衝動,而是思量許久。還請太太開恩罷。賤妾見識淺薄,著實教不好四姑娘,並不想因此壞了尤家姑娘們的清名兒,知道太太慈母心腸,還請太太——」
    「哎呀我說你這人怎麼就知道添亂呀?」陳氏頗不耐煩地打斷了蘭姨娘的話,順手兒將寶哥兒在懷中調了個個兒,彼時寶哥兒已然乖乖收住了眼淚兒,只睜著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著陳氏。陳氏被兒子看的心裡軟軟的,語氣也和緩了許多。
    「……我如今只帶著寶哥兒一個,都快忙不過來了。哪裡還有時間幫你帶四姑娘。你沒瞧見我現在連管家的事兒都交付給大姑娘了?何況四姑娘從小兒就跟在你身邊,這麼多年也都習慣了。你是她的親生母親,由你帶著她,不獨是我,便是老太太老爺也都放心的。四姑娘也離不得你。你說你好好兒的出這個幺蛾子,我也懶得去尋思你是怎麼想的,只說句實話給你聽罷——我這一個人一顆心一雙手,只撲在這小祖宗的身上還嫌不夠,著實沒精力再看顧別個了。你也別嫌我沒有慈母之心,說句最實在不過的話兒,便是我親生的二姐兒、三姐兒,我如今都管不過來了。」何況是別人肚子里爬出來的種?
    陳氏說著,便向蘭姨娘笑道:「你若是誠心要將四姑娘托付給我,且等著寶哥兒滿了週歲之後,咱們再商議罷。現如今咱們家這情景你也看到了,我著實是分、身無暇了。」
    蘭姨娘被陳氏這一番肺腑之言說的一愣一愣的。都忘了如何應對。四姑娘也是呆呆的跪在地上,一雙手仍舊死死拽著蘭姨娘的衣擺不松開,人卻不哭了,只仰頭看著陳氏。一雙紅彤彤的眼睛眨巴眨巴地。
    陳氏看也不看這對兒母女,只抱著寶哥兒笑向尤老太太並尤子玉道:「老太太老爺別嗔我不懂事,我這也是實話實說罷了。便是尋常人家,看待哥兒也比姐兒更緊要一些,何況寶哥兒是咱們尤家唯一的男丁,我真是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摔了,一時片刻也離不得呢。」
    尤老太太雖然看不上陳氏,這句話卻說到她心坎兒里去了。當即開口附和道:「媳婦兒這話很是。還是好生照料寶哥兒最為緊要。」
    說罷,又嗔著蘭姨娘道:「你太太這會子正忙得焦頭爛額的,你就不要給她添亂了。左右四丫頭跟在你身邊那麼多年,也不差這一時片刻的。你且安安生生地等著寶哥兒過了週歲,你太太得閒兒了,你再提教養四丫頭的話也不遲。」
    尤子玉這會子也反應過來了,忙得開口附議尤老太太並陳氏的話。
    蘭姨娘看在眼中,只得應是。心下卻暗罵尤老太太果然是個糊塗蟲——「這會子倒是想起替兒媳婦賣好兒了,有這個瞎起哄的工夫,何不借著讓太太教養四姑娘的藉口,將哥兒抱到自己屋裡養。屆時也算是她們兩家都得了益。如今這麼不尷不尬不上不下的又算什麼?顯見的老太太也是個沒成算的老貨。」
    蘭姨娘心下暗暗腹誹,面上卻絲毫不露,仍舊帶著四姑娘恭恭敬敬地向尤老太太尤子玉並陳氏叩頭請安。滿屋子的姨娘侍妾見了,都湊上前稱贊老太太老爺太太的慈悲。實在卻在心中暗暗笑話蘭姨娘偷雞不成蝕把米。當中尤以前年沒了親女兒的方姨娘為最,一壁服侍著尤老太太三人吃茶吃點心,一壁舌燦生花的吐出幾籮筐的奉承話,只除了巴結老太太老爺太太外,仍舊句句指桑罵槐的落在蘭姨娘身上。
    蘭姨娘面兒上滴水不漏,只做充耳不聞。四姑娘年紀尚小,倒是有聽沒有懂。
    大姑娘並二姐兒三姐兒見了,只得相視一笑,並不肯多言。
    陳氏也懶得理會府中姨娘們的雞飛狗跳,她抱了寶哥兒整整一個早上,手臂早已酸乏不迭。眼見著尤子玉袖手在旁只顧傻兮兮的看著兒子發笑,心中之氣便不打一處來,起身便將寶哥兒塞到尤子玉懷中,口內則道:「這是你兒子,你只在旁看著做什麼,也抱一抱他才是。」
    尤子玉猝不及防,只覺懷內被硬塞了兒子,小小的嬰兒四肢都軟軟的,抱在懷裡又輕又暖,好像沒有骨頭似的。尤子玉登時慌得手腳無措,一並連四肢都僵硬了,偏生寶哥兒好像知道事兒似的,只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尤子玉,口內哈哈的笑。尤子玉只覺著透過兒子烏黑的瞳孔都能看到自己的面容,心下越發軟的一塌糊塗。忙地也低下頭湊近寶哥兒,父子兩個鼻尖觸著鼻尖,尤子玉放柔了聲音的道:「寶哥兒,寶哥兒,叫爹,叫爹呀!」
    陳氏聽的噗嗤一笑,指著尤子玉笑向尤老太太道:「瞧老爺這傻樣兒,寶哥兒才多大點子,哪裡會說話了?」
    尤老太太也掌不住的笑出聲來。看著尤子玉懷中的寶貝孫子越發眼饞,忙地伸手笑道:「快給我抱抱。」
    尤子玉聞言,忙地抱著寶哥兒上前,輕輕遞到尤老太太的懷中。尤老太太到底是有經驗的老人家,熟門熟路的將孫子抱在懷中輕搖輕拍著,舒坦的寶哥兒不覺又閉上了眼睛要睡覺。
    尤老太太見了,便笑向尤子玉並陳氏道:「寶哥兒喜歡睡覺是件好事兒,小孩子喜歡睡覺,長大了必然聰明。」
    陳氏聽了這話,忍不住的笑道:「這小子是昨兒夜裡折騰的狠了,所以這會子有點掌不住了。」
    尤老太太接口便道:「小孩子都喜歡夜裡貪玩白天睡。當年我生子玉的時候,他也是這麼愛折騰人,偏生又粘著我,只在我懷中就沒事兒,到了奶母懷中就又哭又鬧的,我哪裡忍心聽他哭鬧,況且那會子年輕精力好,少不得將他抱在懷中片刻不離,鬧得我幾天幾夜都不能合眼的日子都數不清了。直到他上了三四歲大小,略微懂事了,才算好了。」
    尤老太太這一席話情真意切,聽得尤子玉頗為感慨。便是陳氏也少不得長嘆一聲,唏噓的道:「所以老話兒總說不養兒不知父母恩。我當初在家裡當姑娘的時候,哪裡能想到那麼多。直到後來嫁人了,給人家當了媳婦吃得虧多了,又生了兩個姐兒,才知道為人之母有多不容易。」
    尤老太太聞聽此言,少不得也勾起了自己守寡多年的心酸不易,登時嘆息道:「你是個有福氣有運道兒的,你父母兄弟又疼你,所以你還算好的了。倘或遇上我這樣的……我當初嫁給子玉他爹沒幾年,子玉也才三四歲大的時節,他爹就沒了。我一個人……」
    尤老太太說到這裡,突地住了口,轉而笑道:「瞧瞧我,越老嘴裡越沒個把門兒的,大過年的說這些晦氣事兒做什麼。」
    陳氏見狀,忙的笑道:「都是我的錯,好好兒,竟招出老太太這些話來。」
    說罷,又見尤老太太摟著寶哥兒的樣子越發吃力,不覺笑著上前道:「寶哥兒這兩日養的越發沈了,老太太快放下罷,仔細累著了。」
    即便方才同陳氏說話兒頗為投契,尤老太太也捨不得將寶貝孫子拱手讓人。聞聽陳氏所言,忙笑言說道:「寶哥兒並不沈,我抱著他還好。況且他都睡了,便這麼著罷。等寶哥兒醒了再說,別亂折騰吵醒了他。」
    陳氏聞言心下暗笑,只不好就這麼累壞了尤老太太,因笑道:「昨兒晚上半宿沒睡,誰知道寶哥兒多早晚能醒。老太太快別這麼著,倘或累壞了您老人家,那可都是寶哥兒的罪過。」
    說罷,又命春蘭秋菊回房取寶哥兒的被褥來,直吩咐道:「便鋪在老太太這屋裡的炕上,叫老太太看著他睡。」
    尤老太太一聽,忙的叫住春蘭秋菊兩個只說「不必了」,又吩咐自己的大丫鬟吉祥、如意進內室取小被子小褥子來鋪在炕上,笑向陳氏道:「打從我知道你懷了哥兒,就叫他們預備下了。現如今我屋裡寶哥兒的各色東西都是現成兒的。今後寶哥兒在我屋裡就用這些個,倒不必兩頭兒折騰,現如今外頭冷,倘或搬來挪去的存了涼風,反倒不好。」
    陳氏聞言,只笑著贊了一句老太太好細心,倒也罷了。
    一時眾人在尤老太太上房吃過午膳,方各自散了回房歇息。因著寶哥兒尚在熟睡,尤老太太便命吉祥如意兩個將寶哥兒仔細包裹妥當,隨陳氏送回正院兒。並不曾想陳氏卻叫住了吉祥如意,笑向尤老太太道:「老太太方才的話很是。寶哥兒年幼身子弱,經不起這麼折騰。大冬天里來來回回的抱來抱去,倘或一時受了風寒就不好了。就讓寶哥兒在老太太這屋裡睡罷。等吃過晚飯,我再將寶哥兒抱回去。」
    尤老太太著實想不到這一層意外之喜,受寵若驚之余,竟是脫口謝過了陳氏。陳氏便笑道:「老太太謝我做什麼呢。寶哥兒是我的兒子,也是老太太的寶貝孫子,難道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只是擔憂老太太年事已高,寶哥兒太過鬧騰反倒折騰的老太太經受不住罷了。」
    尤老太太已經笑的合不攏嘴,一壁給寶哥兒掖了掖小被子,一壁笑道:「我就知道媳婦兒是最賢惠不過……有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你也放心,寶哥兒在我這兒,絕對不會有什麼差錯的……」
    陳氏聽尤老太太說的語無倫次,只笑不語。
    一時出了上房的門兒,順著抄手遊廊回正院兒時,尤子玉仍舊心下不解,不覺開口問道:「你前些日子還為了這事兒同老太太鬧,怎麼今日又變了主意呢?」
    陳氏見尤子玉不會說話,登時不滿的衝他翻了個白眼兒,口內說道:「我只是不同意老太太給寶哥兒塞奶母罷了。那也是害怕奶母們面兒上忠厚心裡藏奸,照顧寶哥兒不經心反倒挑唆的寶哥兒同我們生分的緣故。我什麼時候說不許老太太疼孫子了?難道在你心中,我就是那麼不講理的人?
    可不就是麼!
    尤子玉在心底暗搓搓的應了一句,到底不敢當面說出來,只得賠笑說道:「我當然知道夫人不是那樣的人,不過白問一句罷了。我不會說話,夫人可不要同我一般見識。」
    陳氏並未答言,只似笑非笑的看了尤子玉一眼。那眉眼含情的繾綣風流直叫尤子玉心魂一蕩,險些把持不住。又礙於一眾女兒們皆在後頭跟著,倒不好輕易動作。只伸手握住陳氏的手一捻。
    陳氏啪的一聲將尤子玉的手甩開,索性抱著膀子靠在抄手遊廊的柱子上,且看了大姑娘一眼,方才向尤子玉說道:「還不是為了你的緣故。我這幾日只顧忙著寶哥兒的事兒,倒是冷落了幾位姑娘。二姐兒三姐兒倒還罷了。可是大姑娘的事兒卻拖延不得——畢竟是女兒家的終身大事,我偏生因著寶哥兒疏忽了,直到昨兒夜裡才忽地想起來。你且聽我細說便明白了。」
    當下便將大姑娘嫁妝中並無生財之路的擔憂詳詳細細說明白了。大姑娘原還打算央求三姐兒尋個沒人的空兒將此事緩緩地說給陳氏聽。哪裡想到陳氏竟先她們一步的想到了。並且為了籌辦此事,竟然還將寶哥兒托付給了老太太……
    大姑娘登時感動的眼圈兒都紅了,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尤子玉也是滿面的唏噓感嘆,口內一疊聲的稱贊陳氏果然是個賢惠人兒。又說此事原不該陳氏操心的,「等明兒我吩咐府中的買辦,將此事好生辦理了。總不要辜負了夫人這一片心思。」
    陳氏便笑道:「大姑娘也是你的女兒,合該如此。」
    尤子玉聞聽此言,心下越發感慨。卻不知道陳氏驟然提出此事,除了是有耳報神向她通風報信以便她搶在大姑娘開口之前就賣個人情兒拉攏人心之外,竟是還有別的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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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六章

陳氏當著大姑娘的面兒向尤子玉提及多備嫁妝之事,不但贏得尤子玉滿口稱贊,更叫大姑娘感激涕零,無以復加。登時便覺著一股子燥熱自胸口湧出,席捲周身,如異物哽住了喉,更叫人眼眶發熱,止不住潸然落淚的衝動。
    只是大正月里,倒不好痛哭出聲,掃了大家的興頭兒。大姑娘只得慌忙垂下頭去,竭力止住淚水,心下卻愈發覺得暖暖的。尤三姐兒人小步緩,落在其後,眼見著大姑娘如此動容,不覺微微一笑。
    眾人說說笑笑著走進正房,外頭天寒地凍已經飄起了清雪,陳氏先在小丫頭子的服侍下脫了大氅,且在熏籠前烤去寒氣,與眾人分長幼的坐了,這才命小丫頭子倒滾滾的茶來。
    一時獻茶畢,又獻了點心瓜果。尤子玉親手撥了個橘子遞給陳氏,口內笑言道:「夫人連日辛苦,吃些水果補補身子。」
    陳氏聞言嗤笑,因說道:「聽老爺這話就不誠心。我怎麼沒聽說吃橘子能補身子呢?莫不是哄我呢罷?」
    尤子玉聞言,頓時尷尬不迭,忙的擺手笑道:「怎麼會是哄人。常言道天生萬物,各有所用。就如這甜橘罷,其皮可……」
    尤子玉說著,少不得一陣的掉書袋,從橘皮講到橘肉,陳氏一壁笑盈盈地聽著,一壁漫不經心地吃橘子。只等尤子玉掉完了書袋,這才笑眯眯的道:「原來是我孤陋寡聞了,沒想到橘子還有這麼多的好處。顯見的老爺博學強識,每日家雜學旁收的,所以連吃個橘子也能說出這麼多的道道來。」
    尤子玉最見不得陳氏這副淺笑嫣然、風流輕薄模樣兒。更何況自陳氏有孕到十月生子,他縱然有時留宿正院兒,卻從未同陳氏親近過。這麼長的時間……先前為著子嗣計,他倒還能忍。如今且見著陳氏眉目繾綣,身段兒風騷的樣兒,倒是再也忍不住了。
    當即便故作威嚴的輕咳兩聲,卻是向大姑娘、二姐兒並三姐兒吩咐道:「昨兒夜裡寶哥兒鬧得厲害,你太太為了照顧寶哥兒,一夜也不曾好睡。她已經很累了。你們不要在這裡煩她,讓她好生歇息一回,你們退下罷。」
    大姑娘、二姐兒、三姐兒聞聽此言,少不得面面相覷。心下偷笑一回,只得應是。
    一時尤家三個姐兒起身告了退,尤子玉又打發了屋內伺候的小丫頭們,這才笑向陳氏道:「我也很累了。我們這便安置罷。」
    陳氏瞧著尤子玉那眸光閃爍的樣兒就知道他沒打好主意,不覺照著尤子玉的臉輕啐了一口,整個人歪歪斜斜地靠在太師椅上,下身還瞧著二郎腿,纖纖玉指卻在青花瓷的茶蓋碗上滑來滑去,一雙如春水般的明眸斜睨了尤子玉一眼,口內故意拉長了聲調的道:「哦,老爺昨兒累了,想睡了。可是妾身不累……這可如何是好?」
    尤子玉只瞧著陳氏在眼前蕩來蕩去的一隻繡花鞋,早已把持不住了。猛地站起身來三步並作兩步的走到陳氏跟前,彎腰將陳氏一下子打橫抱起,口內氣喘吁吁地道:「你不想睡,那就被老爺我睡一覺罷……」
    目今且說尤子玉與陳氏在房內廝混了一個下午,且不知道乾了什麼。只曉得晚飯之前,陳氏特地換了一身大紅緙絲滿地繡金百蝶穿花的對襟長襖兒,下罩一條湖綠盤錦素面棉裙,腳上的繡花鞋也換了一雙,就這麼米分光脂艷的隨著尤子玉一同到了上房給老太太請安。
    彼時寶哥兒也醒了,正趴在上房東屋裡的炕頭兒上看尤老太太搖撥浪鼓兒。尤老太太頭上的金銀簪子腕上的翡翠鐲子全都褪淨了,原本盤的整整齊齊油光水滑的發髻也因著一下午的折騰變得有些凌亂。整個人看上去更顯老態。
    陳氏看在眼中,少不得心下暗笑。面上卻絲毫沒有顯露,仍滿面春風地笑向老太太請安。
    寶哥兒自陳氏回房還不到半個時辰就醒了。醒來後因不見了陳氏,又哭又鬧的找娘。尤老太太捨不得寶貝孫子哭,也捨不得將寶貝孫子拱手讓人,只得使出了渾身解數百般的哄孫子高興。就這麼彎腰弓背的陪著寶哥兒玩了一個下午,整個人都酸疼酸疼的。
    眼見著寶哥兒自打見了陳氏就忘了她這個祖母,眼睛亮晶晶的伸出藕節似的小胳膊要抱抱。尤老太太止不住的一陣心酸,口內罵道:「這個小沒良心的,也不顧你祖母老天拔地的陪你玩了一個下午,就知道找你娘。」
    陳氏笑眯眯的將寶哥兒抱在懷中顛了顛,寶哥兒則乖乖的用一雙手臂環住陳氏,小腦袋不住的向陳氏胸前拱,一股子嬰兒獨有的奶香味鋪面而來。陳氏一壁輕拍寶哥兒,一壁笑向老太太道:「哪裡是想我這個娘,想是他餓了。老太太容我給寶哥兒吃口奶罷。」
    尤老太太聞言,忙指著裡間兒說道:「這倒是,玩了一個下午,想是餓了。你快進去罷,別餓著我寶貝孫子。」
    陳氏笑著答應了,一時抱著寶哥兒進了裡間兒,尤子玉仍舊戀戀不捨的往里瞅。尤老太太瞧著不像,只得輕咳一聲,向尤子玉囑咐道:「你太太如今要照看寶哥兒,夜裡只怕脫不開身,白日里再休息不好,夠她熬的。你也要體貼她才是。」
    尤子玉聞言,少不得老臉一紅。剛要開口說什麼,只聽門外一陣腳步響,有丫鬟進來笑道:「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並幾位姨娘來給老太太請安。」
    話音未落,只聽一陣環佩叮噹,鶯歌燕語,早有尤家姑娘並姨娘們在丫鬟婆子的簇擁下掀簾進門。及至廳上,先向老太太昏定,又見過了尤子玉,且相互廝見過,方各自落座。
    尤子玉因見了大姑娘,便想起下午陳氏同他說起的要替大姑娘添置嫁妝的事兒,少不得向老太太回明。
    尤老太太聞聽尤子玉所言,低頭沈吟了一回,方才笑道:「這倒是我們倏忽了。如今大丫頭的婚事已經是今非昔比,倘或還按年前置辦的那抿子嫁妝,倒是略顯寒酸了。」
    說罷,又道:「陳氏倒是個心思細膩的,連這一點都能想到。倒是不枉大丫頭喚她一聲母親。」
    尤老太太說到這裡,刻意頓了一頓,這才轉臉向大姑娘笑言道:「倒是比你的親生母親還強些兒個。」
    大姑娘聽了這話,心下自是不好受的。登時站起身來,低眉斂目束手而立。
    尤子玉見狀,細不可查的皺了皺眉,笑向尤老太太道:「大過年的,母親提這些做什麼呢。」
    尤老太太冷笑道:「我只笑你那位岳丈家端的是鼠目寸光。明明是他們家的閨女福薄,想不得咱們尤家的富貴,所以才早早去了。偏生在他們家眼中,好像是咱們尤家虧待了人似的。前幾年為著討嫁妝一事跟咱們家大鬧了一場,因著沒討著好處,一氣之下就連大丫頭都不管不問了。等明兒得知大丫頭的婚事,倘或他們家真有骨氣,就不要找上門來,認真做出個老死不相往來的樣兒,也叫我道一聲佩服。」
    大姑娘聽了這話,登時臊的臉面通紅,愈發把頭垂了下去。尤二姐兒尤三姐兒瞧著可憐,也都悄麼聲的陪著大姑娘站了起來。屋內坐著的幾位姨娘見狀,也都即刻起身。蘭姨娘也抱著四姑娘起來了。
    尤子玉見了,也只得長嘆一聲,口內勸道:「都已經是過去的事兒了。老太太不提了罷。」
    尤老太太聞言,越發冷笑的道:「提不提的,沒什麼要緊。不過白囑咐一句,叫你們爺兒兩個都醒著點兒神罷了。」
    一句話未落,只見陳氏已經奶完了寶哥兒,從裡間兒出來。瞧見外頭眾人都沈默不語束手而立的,不覺笑道:「哎呦呦,這是為了迎我和寶哥兒的罷?我竟是沒這個臉面沒這個福分,大過年的,且別折了我的壽,快都坐下罷。」
    尤老太太經由陳氏這麼一下子的插科打諢,倒也掌不住的笑了。眾人見狀,這才齊齊坐了。
    尤老太太仍舊拍了拍自己的身邊,叫陳氏抱著寶哥兒更自己坐在炕頭兒,一壁指著大姑娘向陳氏道:「你下午同你老爺說的話,你老爺方才都告知我了。可是我和你老爺都疏忽了,倒難為你還想著。你是大丫頭的嫡母,按理兒這操辦嫁妝的事兒也該由你張羅。你就多費心罷。」
    陳氏同尤子玉商議此事,便已早有此意。此刻聞聽尤老太太的囑託,倒是眼珠子一轉,口內笑道:「論理兒,這件事兒合該由我操辦。只是我如今要帶著寶哥兒,倒是分、身無暇了。老太太您說,該怎麼辦呢?」
    這有什麼「該怎麼辦」的,在尤老太太心中,便是一萬個大丫頭加起來也比不得寶哥兒的一個手指頭。
    聞聽陳氏如此說,尤老太太登時便計上心來,剛要脫口而出,不覺想到陳老太爺那日的一番話,心下猛地一緊,又看了看尤子玉,這才笑言道:「自然是寶哥兒最為緊要。他小人兒家家的,可得看顧好了。莫要輕忽著了風寒。倘若你抽不出空來,索性擔個名兒,再吩咐買辦幫你操辦便是了。倒也不是什麼大事兒。」
    一語剛落,只見大姑娘面色忽地白了一下,旋即低頭不語。一雙手也死死攥住手帕子,攥的指節都有些發白了。
    二姐兒人小個子矮,況且又挨著大姑娘坐,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大姑娘面兒上的泫然欲泣。心下也止不住的嘆息一聲。
    卻見陳氏又笑言道:「哎呦我的老太太,這可是替大姑娘操辦嫁妝的事兒,合該我親力親為才是,哪裡能叫底下人張羅。倘或傳了出去,叫外人見了,還以為是我這個當母親的對女不上心似的——便是大姑娘臉上也不好看。依我的意思,少不得老太太多操勞些兒個,替我在白日里照看照看寶哥兒,我也好抽出身來去替大姑娘操辦嫁妝。晚上我再將寶哥兒接回去。老太太覺著可好?」
    好,當然是好。怎麼不好。
    尤老太太原也有這個打算的,只是前些日子被陳老太爺敲打的厲害,何況又系著兒子的前程仕途,一時倒不敢觸怒陳氏的。此刻聞聽陳氏主動提及讓她看顧寶哥兒之事,哪裡還有不好的。登時滿口的答應下來。
    陳氏早料到如此,因又向老太太提議叫夏荷冬梅幫著照看寶哥兒。尤老太太知道陳氏是不放心她,登時便有些不自在。只是這幾日陳氏挾陳家之威同她硬碰硬的鬧了幾回,且叫老太太心驚膽戰的。縱使心下不滿,面兒上卻不敢表露,只得笑應了。口內仍說勞累了陳氏。
    陳氏便笑道:「勞累又能如何?一個是我的兒子,一個是我的閨女,說不得要我掙一回命罷了。」
    大姑娘先是經了老太太的一番不傷心,且又聞聽陳氏這些話,早已感動的淚眼汪汪的。卻又礙於大年節下,不好表露出來。只得默默的用手帕子擦了擦眼睛,復抬起頭來,一臉孺慕的看著陳氏。
    陳氏故作不知,仍笑問老太太老爺這置辦嫁妝的錢該從何而出?又問替大姑娘選的商鋪買賣該選擇什麼行當什麼地段的,諸般瑣事尤老太太一概不知。何況她此時的精力早被寶哥兒牽制住了,哪裡還能看到別人。只得任由陳氏並尤子玉全權處置。
    尤子玉乃是外間爺兒們,哪裡管的女兒家的嫁妝,少不得也全權托付給陳氏罷了……

  ☆、第七十七章

陳氏要替大姑娘張羅陪嫁商鋪,其實最省事的法子便是央求尤子玉在戶部充了官價的商鋪中挑選兩個地段好的直接買下。屆時不拘大姑娘是賃出去收租子還是自己經營,至少每年都能保證一定的進項。
    當初陳珪替陳氏張羅嫁妝鋪子,用的便是這個方法。
    然而陳氏出於種種考慮,最後卻並未向尤子玉提及此事,而是打發了何財的兒子何旺升在長安城內街市繁華地帶不斷閒逛,意欲謀取正在經營的鋪子盤下來。
    用陳氏自己的話解釋,是覺著大姑娘並非長於經濟之人,況且自幼長於深閨,也不知道外頭買賣行情的事兒。倘若從戶部做官價的商鋪中直接選兩個被抄沒的接手重做,一來並不懂得其中行情,二來也不認得來往顧客及本行當上的人,只恐將來吃虧。
    倘或能在外頭直接盤下別人正在經營的買賣,即便一時多花幾兩銀子,可是那鋪子里的貨物顧客都是現成的,只需尋個靠譜的管事經管著,一年下來利潤方面到不需要太操心了。且比將鋪子盤下後只賃出去收租子的強。
    因著尤老太太與尤子玉都不管這些,大姑娘縱然跟著陳氏學了些管家理事,到底是個不通世情的姑娘家,聞聽陳氏如此言論,一時懵懵懂懂,倒是點頭應是。
    唯有尤三姐兒是長於俗務的,聞聽此言,便覺出不大對頭。因而私底下少不得詢問陳氏些個兒。
    陳氏從來做事兒都不大防著三姐兒,聞聽此言,仍舊笑言道:「我之所以這麼提議,確確實實也是替大姑娘打算的意思。你也是咱們家打點賬目經管買賣的老人兒了,自然知曉這其中的道理。這戶部每年抄沒的家財雖然不少,可是真正的肥肉都有一萬隻眼睛盯著呢,且輪不到你老爺去撿那個便宜。下剩的那些湯湯水水邊角料,我也瞧不上眼——再怎麼說,你大姐姐將來也是要嫁到國公府的人。倘或嫁妝預備的太寒酸,反倒惹人笑話,連我也覺著沒臉。有道是施恩不盡興,莫如不施恩。替大姑娘操持嫁妝的事兒我既然大包大攬的攬了下來,自然不能做的太寒酸。總得要辦的漂漂亮亮的才是我的心意。再說了……替大姑娘置辦嫁妝是花的公中的錢,又不是花了我的梯己銀子。我又何必摳摳搜搜跟割我的肉似的。也犯不著替尤家公中省錢不是?」
    尤三姐兒聽了這話,不覺笑言道:「媽這番話我自然是相信的。只怕媽不但不想給公中省銀子,還打著花的越多越好的心思罷?」
    陳氏早想到尤三姐兒人小鬼大,必定能猜出她的盤算,也不以為意。只伸出了纖纖玉指戳了戳尤三姐兒的鼻尖兒,口內笑道:「我就知道你是個鬼機靈。這件事兒你知道也還罷了。莫要告訴別人。到時候好兒多著呢。」
    尤三姐兒不以為然,手捧清茶輕啜了一口,因說道:「依我說,媽一年光是嫁妝上的進項就不少了,何況在尤家每月還有月例銀子,各色使費,不愁吃不愁穿的,何苦做這些事情。叫人知道了,沒的笑話咱們是見錢眼開。」
    陳氏聞言,不覺冷哼道:「你小孩子家家的,知道個什麼。即便是朝廷上打仗還不差餓兵呢,何況你我。我現如今撂著我自己寶貝兒子不管,專替他尤家的大姑娘操辦嫁妝,難道還不該收些辛苦錢?何況我即便是收了,將來也花不到外人的頭上去。即便是叫人知道了,又能怎麼樣?」
    說罷,又向尤三姐兒冷笑道:「再者說來,你以為我不出手,叫外頭那些管事買辦的張羅此事,他們就能幹淨了?俗語說肥水不流外人田,便宜了他們還不如便宜我。至少我這會子收了銀子,必定把這事情辦得漂漂亮亮,再不丟了他們尤家的顏面。」
    尤三姐兒幫著陳氏管家理賬這麼些年,自然明白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何況陳氏原就不是什麼純良至善的聖人,倘若以清廉聖潔的標準來要求她,也是不合理的。
    用陳氏自己的話來說,人吃五穀雜糧必定有七情六慾。又想馬兒跑又不給馬兒吃草,這世上哪有這麼多便宜佔盡的事情呢。
    譬如陳氏自己,即便在置辦嫁妝時略吃些孝敬虛報些價格兒,只要最終交給大姑娘的鋪子是地段好進項好的,且尤家自己也不覺吃虧,不就完了。何必那麼較真兒呢。
    總比尤家先前那些貪了銀子不辦事兒,逼急了就進些劣質貨敷衍主家的管家買辦們強多了。
    尤三姐兒聞言好笑,因笑向陳氏道:「有道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媽倘或真的這麼想,之前又為什麼處置那些個管事買辦的?前幾年又為什麼處置何管事呢?」
    陳氏聞言也是嗤笑,指著尤三姐兒道:「你少在我跟前兒瞞神弄鬼的。我雖讀書少,卻也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應該做。就說一直替咱們家經管嫁妝鋪子的何管事罷,當初我是信他,所以才將那幾處商鋪全權交與他處置,結果他辜負了我的信任監守自盜,被我知道了,自然是要罰他——別說我罰他幾百兩銀子,身為奴僕,原這一身一命都是主人家的,倘或我認真惱了送他去見官,那也是他咎由自取與人無尤。我不過是罰他幾百兩銀子,過後還叫他管著幾處商鋪,他還得感恩戴德呢。再說尤家的那些買辦管事罷了,貪墨銀錢倒是小事,打著主人的旗號在外頭橫行霸道無所不為替主家招禍,難道這樣的奴才還不該打發了事。你要是將我同這些人比,我是不依的。至少我沒那麼蠢。」
    可不是麼,如今陳氏主動擔了替大姑娘操辦鋪子的事兒。以她的盤算,必定是要麻煩裕泰商行的。以陳家和裕泰商行的姻親關係,屆時陳氏看中了那家鋪子想要盤下來,不拘是請胡家做中人還是其他,難道胡家還能獅子大開口,反幫著別人同自家姻親抬槓不成?
    果然,這廂尤三姐兒正暗自沈吟,那廂陳氏已然著盤算道:「……我是這麼打算的,這選商鋪的事兒,我和你老爺都是外行,唯有何管事經了這麼些年,眼光判斷都可以信任一二。屆時他瞧中了哪家鋪子,我便請你胡伯伯幫忙相看相看,再將那家鋪子的老闆約出來詳談——倘或能盤的下來,便是多花些銀子也不值什麼。須知要沒有你胡伯伯的面子在裡頭,人家肯不肯盤給咱們還是兩說呢。」
    正說話間,便有尤老太太打發吉祥來找陳氏,只說寶哥兒午睡醒了,老太太請陳氏過去。
    陳氏便知道寶哥兒這是餓了要吃奶,登時便掩住了口,帶著三姐兒一同至上房來。
    果然寶哥兒正因餓了哭鬧不休。陳氏見了,二話不說便抱著寶哥兒進了裡間兒。
    一時屋內只剩下尤老太太與三姐兒。尤老太太對陳氏帶來的兩個拖油瓶原不大在意。這會子也沒什麼可說的,只是又不好兩相沈默著不言語。想了想,便向貼身大丫鬟如意吩咐道:「廚房裡新炒了面子茶,我嘗著還不錯。給三姑娘也倒一碗來。」
    如意欠身答應著去了。尤三姐兒也少不得起身道謝。
    尤老太太擺了擺手示意尤三姐兒歸坐,因又笑道:「聽說你們兩個姐兒跟大丫頭處著不錯?」
    尤三姐兒少不得應是。尤老太太便笑道:「那就好好相處著罷。大丫頭眼見著便要嫁到寧國府了,她一進門兒就是正三品的誥命。屆時往來的也都是各侯門公府人家兒的誥命夫人。認識的人多了,將來在你的親事上也能幫襯些個。」
    尤三姐兒志不在此,聞聽尤老太太所言,頗有些不以為然。只是她不會蠢到當著老太太的面兒駁回甚麼,只能低頭不語。
    尤老太太還以為尤三姐兒是臊了,不免笑道:「果然是個女兒家。你才多大點子,也知道不好意思了……」
    話還沒說完,只見陳氏抱著寶哥兒從裡間兒出來了。
    尤三姐兒見狀,忙起身迎向陳氏,且又笑著逗了逗陳氏懷中的寶哥兒。寶哥兒似乎也很喜歡自己這個姐姐,見了尤三姐兒後,竟然伸出一雙藕節似的小胳膊,向著尤三姐兒要抱抱。
    尤三姐兒長了這麼大,倒是沒抱過寶哥兒這麼大點的孩子,不覺嚇了一跳,一時間竟有些不知所措的看向陳氏。
    陳氏樂得她們姐弟兩個多親近一些。見此形狀,忙笑著將寶哥兒塞給尤三姐兒,又教她如何抱孩子才舒服妥當。那寶哥兒一到了尤三姐兒懷中,索性將一雙小胳膊死死的摟住尤三姐兒的脖頸,又將一顆還帶著奶香味的毛茸茸的小腦袋枕在尤三姐兒的頸窩中。
    霎時間,尤三姐兒只覺著懷中一沈,一股子奶香味撲面而來,整個人都被弄得癢癢的,也嚇得僵僵的不敢動彈。
    寶哥兒卻不曉得尤三姐兒這一番緊張態度,一味在尤三姐兒懷中拱來拱去的尋了個舒坦姿勢,還頗為得意的吹起了泡泡。
    尤老太太見狀,少不得笑道:「自打寶哥兒下生這幾個月,倒是很少粘著人。今兒卻賴在三姐兒懷中不下來了。看來他們姐弟倒是挺投緣的。」

  ☆、第七十八章

尤三姐兒向來不與尤老太太過多交涉,因此聽了這話,一時間倒不知尤老太太究竟何意。只得但笑不語。
    陳氏則笑眯眯接口道:「她們兩個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弟,自然彼此投緣親近。況且三姐兒愛穿紅,小孩子喜歡新鮮顏色也是有的。」
    說罷,又命春蘭將寶哥兒從尤三姐兒懷裡抱出來,口內仍笑道:「快接過來罷。三姐兒年紀還小,倒沒有什麼氣力,別累壞了她。」
    尤老太太微微一笑,猛地想起什麼似的,向如意吩咐道:「我記得年前有子玉的下峰登門拜訪,倒是孝敬了兩匹大紅羽紗。既然三姐兒愛穿紅,就扯些尺頭兒給她做鬥篷罷……」
    想了想,又補了一句的道:「一並連大姑娘、二姑娘、四姑娘每人都做一件兒,也給寶哥兒做一件兒外頭穿的小衣裳。倘或還有剩,就給你太太也做一件兒鬥篷。」
    陳氏不妨尤老太太竟然說出這些話來,忙的起身賠笑道:「哎呦呦,這可使不得。我聽說這大紅羽紗貴得很,市面上一匹都要六七十金呢。且又浸雨不濕,華貴無匹。這麼好的東西,給二姐兒三姐兒豈不可惜了?畢竟那兩個孩子還在長身子,過了這兩年竟穿不了了。還是給老太太做一身兒鬥篷罷。」
    尤老太太便笑道:「我這老天拔地的,比不得你們這些年輕媳婦姑娘們,哪裡還好穿紅著綠的。你聽我的話,就這麼辦罷。叫她們一人裁出一件兒鬥篷來,外出走動時別人瞧著也好看。」
    陳氏見狀,只得謝過。
    一時三姐兒將寶哥兒交給春蘭,少不得也起身道謝。母女兩個又陪著尤老太太說笑一回,直至吃過晚飯,這才抱著寶哥兒並那兩匹大紅羽紗回了正院兒。陳氏在燈光下看著略有浮光閃映的兩匹紗,口內因笑道:「這個老太太,也不知道是抽了哪門子瘋,今兒倒大方起來。」
    又命秋菊明兒傳外頭成衣行內最有名的裁縫師傅來,仍舊笑言道:「既是老太太的吩咐,咱們且得辦了。等明兒叫姑娘們都來我院兒里量體裁衣。」
    說罷,仍笑向尤三姐兒道:「你倒是有命。也不知道哪裡對了老太太的脾胃。據我所知,她即便是待她親孫女,且沒有這麼大方呢。不過無事獻殷勤……我且瞧著罷了。」
    尤三姐兒看著陳氏沾沾自喜的模樣兒,沈吟一回,疑惑問道:「該不會是……老太太打著嫁妝鋪子的主意罷?」
    陳氏聞言,不覺一愣。忙地轉頭問道:「這話怎麼說?」
    尤三姐兒便笑道:「老太太年輕守寡,這麼些年教養兒子撫育孫輩,還得打點應對尤家的親戚並世交故舊們。僅憑一己孀寡,卻能將尤家上上下裡裡外外打點的不說井井有條,卻也沒出什麼大亂子。媽不會真以為老太太是個糊塗人罷?」
    陳氏聽了這話,少不得沈吟不語。半日方笑道:「這會子胡思亂想的,究竟沒什麼緊要。等著老太太出招罷。反正有便宜不佔王八蛋。不拘她要幹什麼,我先把好處收進來,其餘的事兒,到時候再說。」
    尤三姐兒聞言,莞爾笑道:「竟沒想到媽還有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魏晉豪情。」
    陳氏撇了撇嘴,笑向尤三姐兒道:「少跟我面前掉書袋。我可不吃這一套。」
    至次日,陳氏果命家下人從外頭請了手藝不俗的裁縫師傅來給姑娘們量尺寸,因著做過了四位姑娘的鬥篷並寶哥兒的小衣裳後,竟不夠陳氏再裁剪的。陳氏索性將余下的尺頭包好了送給大姑娘做嫁妝,口內仍笑道:「這些尺頭若單提出來,倒是不夠做衣裳的。待你嫁到寧國府後,倒是可以用來打點人。既闊綽又大方。你留著罷。」
    大姑娘見狀,忙的起身推辭。陳氏也不待大姑娘開口,一雙手按在大姑娘的肩膀上叫她坐了,口內笑道:「聽我的沒錯。就這麼辦了,你要再說什麼。囉囉嗦嗦弄得我好頭疼。」
    大姑娘見陳氏如此,只得起身道謝,笑著受了。因又說道:「偏了咱家的好東西了。」
    陳氏便笑道:「既是咱們家的,不給你們卻又給誰去。」
    其後幾日,乃是家宅閨中瑣事,倒無可記敘之處。
    轉眼便進了三月,人間芳菲,百花爭妍。
    是日,陳氏正帶著大姑娘、二姐兒並三姐兒在家裡閒話。剛說到昨兒吃的一道炸鵪鶉味道不錯,想吩咐廚房今兒再做一盤來,就聽門外有回事人回說「何財家的來給太太請安」。
    陳氏心下一動,便知道定是何旺升在外頭找鋪子之事有了眉目。忙命人將何財家的引進來。
    傳話兒的小丫頭子答應著去了。一時徹身回來,果然引了何財家的進門。
    那何財家的先是躬身向陳氏並三個姐兒行了禮,又奉承了幾句好聽話,這才轉入正題。
    果然正如陳氏所料,那何旺升於長安城內尋尋覓覓了幾個月工夫,終於找到了兩處符合陳氏要求的鋪子。
    兩間鋪子都在鼓樓西大街上,一間是在東段兒左近,是做綢緞布匹生意的。每月進項倒還不錯,有進貨渠道,且客源也比較穩定。幕後的大東家因要隨夫家到南邊兒上任,所以想盡快打發了在長安的產業,也好換些現錢打點上下,做上任後的準備。也有怕鞭長莫及,這邊兒的管事弄鬼的意思。
    另一間則是賣胭脂水米分香料的,在鼓樓西大街中段兒附近。其鋪面的大小同那間綢緞鋪子差不多,只是那家香料鋪子的少東家因欠了放貸的錢,被人逼債。所以情急之下想要脫手換銀子,價格也要的較高。不過勝在地段好,倒也有人問津。
    何財家的將這兩家鋪子的狀況原原本本說個明白,便束手立在一旁,等著陳氏的示下。
    陳氏回頭看了大姑娘一眼,因笑道:「你怎麼看?」
    大姑娘聞言,少不得臉面殷紅,忙低了頭擺弄衣帶,羞羞怯怯的道:「一切都聽母親的吩咐。」
    陳氏聞言,便是一笑。回過頭來問何財家的,「這兩家鋪子都要的什麼價兒?」
    何財家的見問,忙開口回道:「綢緞鋪子連著裡頭的存貨共要價五百六十兩,香料鋪子要價七百兩。」
    這個價格倒是比陳氏想的更高一些,不覺皺了皺眉。沈吟不語。
    尤三姐兒見狀,知道陳氏要同何財家的私下說些話兒,忙起身笑道:「媽不是說晚上還要吃炸鵪鶉麼,我這就吩咐廚房做了來。現如今日子暖了天長了,下午不睡倒有些困了似的。我倒要回去補一覺才是。」
    尤二姐兒聞聽此言,忙也笑道:「大白天的睡覺有什麼趣兒。我昨兒看了一本書,裡頭有一句話我不大東,你過來我念給你,你幫我講解講解。」
    大姑娘忙的起身笑道:「妹妹們要論書?那我也跟過去湊個熱鬧,也聽聽文辭雅言。」
    陳氏見三個姐兒如此伶俐通透,少不得笑言道:「既這麼著,你們先去罷。到吃了晚飯時再來。我叫廚房再做兩道你們愛吃的。」
    大姑娘與二姐兒、三姐兒皆笑稱是。一時魚貫退出正房。登時房內只剩下陳氏、何財家的並一應心腹丫鬟。陳氏少不得一長一短的問些買賣行當上的事兒,又問這價格還有沒有下壓的餘地雲雲。何財家的見問,一一的應了。
    且不提陳氏與何財家的如何商議,只說大姑娘跟著二姐兒三姐兒到了二姐兒臥房,心裡仍舊懸著操辦嫁妝鋪子之事,難免有些心不在焉。
    二姐兒三姐兒見了,少不得相視一笑。同大姑娘寒暄些閨閣趣事。
    至晚飯時尤子玉下朝歸府,欣然飯畢。陳氏乃命幾個姐兒並姨娘們各自去了,便將何財家的先前所提之事當著尤老太太與尤子玉的面兒詳詳細細的說個明白。話里話外竟是難以取捨,要將兩處鋪子全都買下的意思。
    尤老太太與尤子玉只想著拿出一千兩銀子替大姑娘置辦嫁妝,聞聽陳氏所尋商鋪之價格明顯超乎預算,不覺心下問難。
    不過尤氏母子兩個都知道物有所值的道理,也並未因此事而埋怨陳氏如何。
    陳氏便笑道:「倘或以我的主意,咱們大把的錢都淌水兒似的花出去了,這會子為了三二百兩的斤斤計較,反倒不值。何況那兩個鋪子我是沒親眼見過,不過鼓樓西大街兒這個地段我是知道的。那地方的鋪子,可不是說有就有的。只怕過了這個村兒就沒這個店兒了。」
    尤老太太與尤子玉聞聽此言,不覺有些動心。
    陳氏見了,少不得又說道:「何況給大姑娘置辦嫁妝,將來也是要給寧國府看的。這麼體體面面的,不說大姑娘,便是咱們尤家臉上也好看。到時候大姑娘只怕越發感激老太太與老爺的體恤疼愛之心……大姑娘在寧國府有了臉面,能說的上話,將來還不是得好生幫襯娘家。」
    尤老太太與尤子玉之所以替大姑娘說了這一門親事,為的不過是想要借此機會攀附寧國府。聞聽陳氏所言,越發動心了。
    陳氏口內仍舊不停,絮絮叨叨的道:「老太太老爺別怪我說話實誠。常言道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咱們尤家為著大姑娘,幾千兩銀子都花出去了。難道還捨不得這一抿子小錢……」
    一句話未落,尤老太太與尤子玉相視一眼,早已定了主意。尤老太太因笑道:「我的話果然是不錯的。你這個當後娘的不但賢惠知大局,更是滿心滿意的替大丫頭打算,竟比她的親娘還強一些。我原就說了這件事情由你操持,你既然這麼定了,我們自然也是沒意見的。」
    尤子玉聞言,也在旁附和。又笑向陳氏道:「這一陣倒是辛苦你了。」
    陳氏聞聽此言,笑盈盈的道:「當不得老太太老爺稱贊。這些原是我該做的。」
    既得了尤老太太與尤子玉的應允,次日一早,陳氏果然拿了對牌到賬房上開了票子,支了銀子,又命何財家的取了銀子交付那兩家商鋪的東家,之後如何辦理過戶之事,皆由何財家的小子何旺升一手操辦。
    又過了幾日,何旺升辦妥了一應瑣事,少不得再次登門問安,將兩張房契呈上。
    陳氏收了房契,又命春蘭預備上等封封賞何旺升,且另備了五十兩銀子,算是打賞何旺升這幾個月來的辛苦奔波。
    何旺升接過賞兒,少不得磕頭謝恩。陳氏又問了幾句自家鋪子上的買賣生意,便命人送何旺升出府。
    這廂陳氏拿著兩張房契至上房向尤老太太回話兒。尤老太太眼見房契,不覺喜得眉開眼笑。滿口的稱贊陳氏辦事利落,果然是個懂得管家理事的。
    陳氏聞言,少不得謙辭幾句。尤老太太因又說道:「這鋪子已經置辦下了,媳婦兒可想好了任誰為管事?」
    陳氏一愣,剛要開口回話兒,就聽尤老太太看似不經意的道:「我也聽說了你命人將吳氏的陪房從莊子上接回來,且□□了一段時日,專為著給大丫頭做陪房陪嫁到寧國府的。這也是你的心思細膩,倒沒什麼不好的。只是吳氏心思淺白,又是寒門小戶出身,她帶來的陪房也並不懂得這些經濟之道。倘或驟然叫他們經管大丫頭在鼓樓西大街的兩處商鋪,反倒不妥。倒不是懷疑他們的忠心,只怕他們沒有這個能力罷了。」
    陳氏聽出尤老太太這一番話意有所指,當即沈吟片刻,笑言問道:「這倒是我的疏忽了。不知道老太太有何打算?」
    尤老太太聞言,便笑道:「我如今年事已高,倒不願意理會這些家下瑣事。要不是為著大丫頭,我也不會尋思這些個。也都是一片疼愛之心,只怕她吃虧罷了。你也是知道的,大丫頭性子慈悲,臉面又軟,人家說幾句好話,她就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吳氏的陪嫁縱然比旁人同大丫頭親近些。但是他們能不能得用,且都是不一定的事兒。我說句實在話……倘或他們真的得用,當初就不會被蘭姨娘攆到莊子上去。你說呢?」
    陳氏垂眸沈吟了片刻,只得笑道:「老太太這話很是。」
    尤老太太便是一笑:「我知道你的心,也體諒你的難處。你是後頭進門的,大姑娘且又大了,你是近也不是遠也不是,這當中的尺寸著實不好拿捏。所以你便想著將吳氏的陪房叫回來,到時候即便是出了什麼差錯,那也是先頭兒那位的事兒,倒不與你相干——」
    陳氏聽了這話,忙的起身辯白道:「老太太這麼說,媳婦兒真真是委屈死了。我只把大姑娘當成自己的親閨女看,哪裡會這麼想呢。」
    尤老太太見陳氏如此,也不在意。仍笑眯眯的道:「你也說了是把她當成親閨女看,到底不是真閨女。便是有些藏掖,那也是人之常情。何況你身為繼母,一舉一動已經做得很好了,再沒有可挑剔之處。我也不是為了這件事情尋你說話兒。」
    尤老太太說到這裡,不覺沈吟片刻,開口說道:「我這裡有個人,乃是外院買辦曾武家的小兒子。名叫曾國棟。今年也有三十歲了。平日里跟著他爹在外院兒當差,也是知道這些買賣行當上的事兒。你覺著……撥他給大丫頭經管鋪子,可好?」
    陳氏聞言,登時不知該怎麼回。只聽尤老太太又笑道:「我記著大丫頭的嫁妝鋪子裡頭是有一間賣綢緞布料的罷?也不知道那綢緞鋪子里有沒有大紅羽紗可賣……對了,你之前說買這兩處鋪子,統共花了多少銀子來著?我老了,精力不濟,竟有些記不得了。」
    陳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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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九章

陳氏沒想到尤老太太幾個月前送了兩匹大紅羽紗,她和三姐兒還在私底下討論說笑一回,後見尤老太太並未開口多事,還以為這件事就完了。沒想到竟然應在這個上頭。
    只是尤老太太想借大紅羽紗之事討情兒也還罷了,倘或想捏著她的把柄說事兒,那可不能夠。
    陳氏心下好笑,面兒上卻看不出來,仍舊笑言道:「綢緞鋪子連著裡頭的存貨共要價五百六十兩,香料鋪子並存貨要價七百兩。兩個鋪子統共是一千二百六十兩,因著東家要價兒死,再者有人跟著爭,我也沒還價。只一千二百六十兩將兩處鋪子兌了下來,下剩的過戶之瑣事,都是何旺升一手經辦貼的銀子。我才見了他,命下人賞他五十兩——哪有奴才替主子辦事兒,反倒自己拿錢貼補的。倘或穿了出去,也是不像。」
    陳氏一壁說著,一壁伸手點了點那兩處鋪子的房契,因笑道:「一應票子都在各處存了賬的。老太太可是要查一查?」
    陳氏在賬房上提銀子,都是經了尤老太太和尤子玉的應允的。此刻去查,當然查不出什麼來。至於外頭的事兒,一應往來都有何旺升操辦,並無旁人跟著,買鋪子的價格也在市情上。尤老太太自然說不出什麼。聞聽陳氏所言,只得擺手笑道:「我不過是白說一句罷了。哪裡要查賬。你也太肯較真兒了。」
    陳氏聞言,但笑不語。
    尤老太太則不再提陳氏買鋪子的價格之事,仍舊在經管鋪子的人手上打轉。陳氏知道尤老太太既提出此事,必定是拿准了要安插曾國棟的。何況老太太的思慮也對。
    大姑娘的親生母親吳氏生前是那樣一副脾性,她的陪嫁也都是庸庸碌碌之人。否則也不會被蘭姨娘尋了空子攆到莊子上。這樣魯鈍平庸之人,不拘忠心與否,辦事能力上必定要打個折扣的。倘或真用了這些人替大姑娘經管嫁妝鋪子——生意虧本了還算小事,倘或因此得罪了什麼不該得罪的人,豈不是給大姑娘添麻煩?
    只是曾武的兒子……
    陳氏想了想,不覺笑言道:「這個曾國棟到底如何,我是不知道的。想是老太太常年居於內宅,也不大清楚。不過是聽潘嬤嬤同您說的罷?」
    曾國棟乃是買辦曾武的兒子,曾武的媳婦是尤府內宅內廚房的頭兒,也是潘嬤嬤的女兒。尤老太太之所以向她舉薦曾國棟,想必跟潘嬤嬤不無關係。
    果然,尤老太太聽了陳氏這話,心下大不自在。登時冷淡了臉面,開口說道:「卻是潘嬤嬤同我舉薦的。她說她這小外孫生性伶俐通透,辦事機敏。只是如今並沒個好差事能替主子效忠罷了。」
    陳氏便笑道:「這話說的不老實。他如今跟著他父親在外頭擔任買辦之事。怎麼就不是替咱們尤家盡忠?想是嫌棄那買辦之職不好,不夠體面罷了。」
    尤老太太並不答言。
    陳氏也沒想揪著此事不妨,同老太太過意不去。只是就這麼應了尤老太太,難免叫人覺得她好拿捏。今後得寸進尺,那就不好了。
    因而陳氏只裝作沒看見尤老太太的不虞之情,口內笑道:「我是常在內宅的,並不知道外頭的事兒,自然也不知道那個曾國棟怎麼樣。平日里同老爺說話,也不見老爺說他的好兒。倒是從老爺口中,經常提起潘總管的小兒子潘元興很不錯。潘元興今年才二十七歲,是老爺外書房的隨從。平日里也是跟著老爺出出進進的,見了不少世面。老爺往常也說想要提拔一二。只可惜並沒有可遇的時機。如今要替大姑娘選拔經過鋪子的管事,我倒是想起了他。不知道老太太覺得如何?」
    若從這兩個人本身而論,尤老太太是一個都不認識。不過是潘嬤嬤從家下人口中得知陳氏替大姑娘操辦嫁妝鋪子,所以才得了這個想頭兒,私底下同老太太說明罷了。
    陳氏不想任由尤老太太拿捏,卻也不想為了這點小事得罪了尤老太太。所以尤老太太提出的曾國棟她不認可,轉口兒提了潘元興,卻也是潘嬤嬤的親孫子。
    一個外孫子,一個親孫子,手心手背都是肉。陳氏倒想知道潘嬤嬤怎麼選——
    想必不論潘嬤嬤怎麼選,最終都要得罪了一家。不是兒子就是閨女罷了。這也是叫潘嬤嬤知道知道,為了一己之利向老太太進言無所謂,但是為了自己的利益為難她卻是不能夠。
    陳氏的這一番盤算敲打,尤老太太一時倒沒留心。她原還對陳氏駁了她的提議感到不滿,旋即又聽陳氏提起了潘元興,且這潘元興又是自己兒子稱贊過,也覺得不錯的,又是潘嬤嬤的孫子,算來陳氏也不算駁了自己的顏面。
    尤老太太自忖這個人選倒也可以接受,不免笑言道:「我如今不曾管家理事,這些小一輩的人也都不大知道了。還是你明白事理。你既覺得他不錯,那就是他了。」
    之後尤老太太打發了陳氏回房歇息,一壁命人宣潘嬤嬤進來說話。
    一時潘嬤嬤到了,尤老太太便命潘嬤嬤陪著自己摸骨牌。因笑向潘嬤嬤提及安排潘元興任大姑娘陪嫁鋪子管事之事。又笑言道:「我原是想薦曾國棟的。只是陳氏說她沒聽過這個人,倒是時常從子玉的口中聽到潘元興做的不錯。我想著都是你們家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既是潘元興得了他們夫妻的眼緣,就叫潘元興過去也還罷了。曾國棟的差事,今後再說罷。」
    潘嬤嬤聞言,登時心下叫苦。只是尤老太太與陳氏既已拿定了主意,她也無可奈何了。只得陪著老太太心不在焉的抹了一回骨牌。至晚歸家時,女兒果然在家等著消息。瞧見潘嬤嬤回來,忙的迎上前去,端茶倒水,伺候寬衣。又給潘嬤嬤捏肩揉腿的道辛苦,又問潘嬤嬤曾國棟之事。
    潘嬤嬤無法,只得硬著頭皮同女兒明言,並且反復強調這是陳氏的主意。她女兒聞聽如此,心下大不自在。登時便撂了臉面,當著自己的哥哥嫂子就冷笑一聲,開口說道:「我們家的小子笨嘴笨舌的,自然什麼都不好,所以在外院兒當了這麼些年差事,也不曾得了主子的歡心。倒是元興會說話會辦事,又貧嘴貧舌的慣會哄人開心。所以老爺喜歡,連太太也知道元興這個人……娘既然這麼說,我也是沒辦法的。誰讓我們家國棟沒那個福分,沒能托生在潘家呢。只差了這麼一個姓兒,果然是不行的。」
    潘嬤嬤聽著女兒這麼說,不覺皺了皺眉。剛要開口說話,只聽潘嬤嬤的兒子潘佑梁已然開口斥責道:「妹妹這話是怎麼說?難道母親替國棟到老太太跟前兒說項,還是母親辦錯了事兒不成?」
    潘家姑太太聽了這話,只是冷笑道:「我可沒這麼說。哥哥可別紅口白牙的冤枉人。我知道你們潘家的男人都慣會說話的,連主子都喜歡。我怎麼敢同你爭嘴呢?」
    說罷,徑自起身道:「天也晚了,我還得回家做飯,就不多留了。」
    一句話未落,竟然轉身甩簾子的走了。
    潘嬤嬤見狀,氣的渾身亂戰。止不住向兒子潘佑梁哭道:「真真是兒女都是債啊。你說我成日間奔波勞苦為的是什麼?你們都不知道我的心。」
    潘佑梁家的見了婆婆如此,少不得暫且按捺住喜悅之情,上前勸慰開解。因說道:「母親休要哭了。小姑她也是一時接受不了氣急了,才口不擇言。過後醒過神兒了,必然還給母親賠不是的。何況這都是老太太太太們的決定,母親也沒辦法左右不是?母親能想著在老太太跟前兒舉薦孫子外孫子們,已經是很好的事兒了。」
    好說歹說,方才將潘嬤嬤解勸開了。一時又服侍潘嬤嬤洗過臉。潘嬤嬤這才嘆道:「倒是我先前想差了。只想著哄老太太開心,討老太太的情兒,卻忘了太太了。還好太太只是心存不滿,並非是認真惱了我厭了我,所以才會叫元興給大姑娘陪嫁。我明兒還得進府一趟,到底給太太賠個不是才好。」
    潘佑梁夫婦聞聽此言,不覺沈默半日。因開口問道:「母親向太太賠不是,倘或叫老太太知道了……只怕是不妥罷?」
    潘嬤嬤聞言,苦笑著搖頭道:「你們如今也是在府里當差的。太太是個什麼樣的事兒,你們難道不比我知道?倘或咱們家認真惱了太太,別說是老太太,只怕老爺都保不住我們的。」
    潘佑梁夫婦聽了這一席話倒是深以為然。俱都點了點頭。潘佑梁想了想,因說道:「太□□典,指了咱們家小子給大姑娘陪房。將來到了國公府里,元興一家子也是要改頭換面了。這可是好事兒。母親怎可為著此事向太太賠不是的。倘或傳了出去,豈不叫人說咱們家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反倒不好聽。莫不如明兒我同媳婦兒進府里向太太磕頭謝恩,再孝敬些好東西給太太,說些軟和話。太太也是個明白事理的人,必定懂得我們的難處的。」

  ☆、第八十章

翌日,潘佑梁夫婦果然帶著兒子潘元興進了府,先是到上房給尤老太太叩頭謝恩,聽尤老太太一回教導,次後又至正院兒給陳氏磕頭。彼時三位姑娘也在陳氏房中閒話說笑,陳氏當著大姑娘的面兒,好生囑咐了潘元興一回。只說「你是老爺看中的人,老爺常跟我提起你,說你忠心伶俐會辦事兒。今後你跟了大姑娘,凡事務必以大姑娘為重。倘或叫我知道你有兩面三刀陽奉陰違之事,我定然不依的。」
    潘元興聽了這一番敲打,只得碰頭有聲,詛咒發誓的表忠心。陳氏也不以為然,不過略提點幾句,就叫眾人退下了。
    一時眾人都至上房給老太太請安,順道吃午飯。陳氏便向尤老太太提及討要潘元興夫婦的身契,意欲轉交給大姑娘。尤老太太先還不大樂意,無奈陳氏巧言令色,舌燦生花,句句都說得老太太心花怒放,最後糊裡糊塗地,也就隨了陳氏的意。
    這廂陳氏又命大姑娘好生收了眾人的身契。大姑娘也知道這是題中應有之意,當即謝過了老太太陳氏,感恩戴德地受了。眾人少不得閒話一回,說的也都是大姑娘嫁妝之事。尤老太太便問可還有不妥之處。
    陳氏便笑道:「大件兒基本上都有了,下剩一些零碎東西,且得寧國府那邊兒登門提親,兩家交換了庚帖之後才好認真準備起來。」
    尤老太太聞聽此言,不覺點了點頭,也就不再多問。
    轉眼又過了兩三月余,國孝已除。家家戶戶皆預備戲酒,恢復了往來交際。那些有適齡兒女的人家兒,也都明裡暗裡的相看起來。寧國府也趁勢派了媒人登門提親。
    因著兩家早已有了默契,這一番提親不過是走個過程,其後交換庚帖、合八字,一應流程瑣碎繁雜,還好陳氏經驗豐富,倒也游刃有餘。
    合完八字便是定下小定之期,兩家依照舊俗交換了文定之禮。男方不過送了些金戒指金耳環金項圈金鐲子及綢緞料子並聘書,女方亦回了自己親手所作的針線——不過是些衣裳鞋襪、荷包香囊之類。並無可記敘之處。
    接著便是下聘請期——因著寧國府乃功勳仕宦之後,鐘鳴鼎食之家,其權勢富貴自然不在話下。所以這一回的聘禮縱然只是依府內舊例照辦,在尤府這樣人家看來,仍舊是異常豐厚,誠意十足。
    因著這一份厚厚的聘禮,尤家眾人皆覺面上有光,尤老太太更是笑的合不攏嘴。每每同世交舊故閒聊說話之時,開口必先提及「吾家貴婿」如何如何。其張揚炫耀之態,令人不忍直視。
    且每常赴宴歸來,都少不得拉著尤家眾人好一番學舌。自詡平生最得意之事,莫過於端著架子冷眼看著那些原不愛搭理她的誥命夫人們變著法兒的巴結奉承拉關係。
    尤老太太每提及此處,不免唏噓感嘆道:「我青年守寡,獨自一個人將子玉拉扯這麼大,這麼些年風風雨雨,什麼苦頭沒吃過。卻從來沒想過我也能有這麼風光得意之時。這全都拖賴了大丫頭的好福氣好命格兒,竟然能嫁到國公府里做夫人。我瞧著今後咱們家但有榮耀顯達之時,俱都現在大丫頭的身上。」
    說罷,仍招手兒叫過大姑娘到身邊,頗為慈愛的摩挲著她的脖頸,口內嘆道:「真真是個好福氣的丫頭。可見我跟你老爺沒白疼你。」
    大姑娘聞聽此言,只得低了頭,滿面嬌羞的不言不語。
    一時尤子玉下朝歸家,亦是滿面風光步步生威。自打他們尤家同寧國府結了姻親的消息傳將出去,朝中那些個同僚上峰對他的態度簡直是判若兩人。若說從前乃是公事公辦,其後因著尤陳兩家結了親,礙於陳珪的顏面,亦不過是相互敬讓,如今那些人再同他寒暄說話的時候,卻多了幾分巴結奉承,眼紅羨慕。每每下朝之後,更是百般的請席吃酒,尋情兒套關係。就連他的老上峰也一改常態的同他剖白交心,言辭之間不但沒了先前一貫的高高在上,更是放低了身段兒的請他今後多加照顧。前倨後恭謙和備至,再不復當年似近若遠之矜持傲然。
    直叫尤子玉揚眉吐氣,一並連人都年輕了好幾歲似的。連在家裡外頭說話兒時的聲氣兒都挺硬起來了。
    樂得陳氏背地裡只同三姐兒說嘴,果然是男人在世,無權不行。
    眼見尤子玉歸家後連官服都不換,就這麼風風火火的進了後宅上房,尤老太太與陳氏不覺相視一笑。還未開口時,只見尤子玉已然揚聲笑道:「可算是今兒脫了空兒,能早回來一時。你們可不知道,我這些時日被他們煩著請席吃酒,你說推脫又不好,這麼接連著來,我這身子又哪裡受得住。真真是叫我叫苦連天啊!」
    說罷,又笑向陳氏道:「你說這人也怪,先前我見著子璋被他們請席灌酒之時,我還羨慕的了不得。只想著什麼時候我也有這一回風光得意。豈料如今真遇著此事,反倒覺不出好兒來了。」
    陳氏聞言,一壁笑,一壁命人將灶上早已溫著的補湯端來,親自捧與尤子玉,口內笑道:「我們婦道人家,哪裡知道外頭朝上的事兒。我只知道飲酒傷身,老爺合該多加保養。快將這碗補湯喝了。」
    尤子玉伸手接過補湯,口內笑應了一句「多謝太太」,次後將補湯一飲而盡。視線掃過一旁的大姑娘,不免想到自己這一番風光得意皆繫於彼沈,難得放下了身段兒,溫言溫語的道:「大丫頭今兒在家可好?倘或想吃什麼玩什麼,都跟你太太說。真真是韶光易逝,猶記得你母親剛去時,你還是個那麼點子大的小姑娘家。一轉眼,竟也是要嫁為人婦的大姑娘了。須知給人做媳婦終久比不得在自家當姑奶奶,你也要學著三從四德,管家理事,這方面多跟你太太學,要賢良溫順才好。」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尤子玉不自覺的看了眼陳氏。陳氏似笑非笑的斜睨著他。尤子玉登時尷尬的輕咳了一聲,忙轉口問道:「對了,怎麼不見寶哥兒?」
    陳氏見問,剛要答應,只聽門上回事人回說有人遞了拜帖要見老爺。尤子玉聞言,登時狐疑不已,仍向大家笑言道:「多早晚了,怎麼這時才來?」
    不過尤家近日因傳出與寧國府的聯姻之事,早已成門庭若市之勢。此刻有人登門,亦不足為奇。尤子玉因知此事,也不過是隨口抱怨了一句,便命人將外客引到外院正廳內上座看茶,自己則回房退了官服換了常服,這才步履從容的趕至外院兒。
    這裡且不提尤子玉接見外客之事,只說尤家女眷們眼見尤子玉匆匆而來匆匆而去,不覺笑言取笑。尤老太太因說道:「多大年紀的人了,還是這麼風風火火的性子。倒是叫我想起了他執意要娶你的那幾年……」
    尤老太太說到這裡,不免想到了陳氏的哥哥陳珪。登時問道:「聽說你哥哥南下辦差,如今也差不多該回京了罷?」
    陳氏見問,笑回道:「前兒聽我嫂子說,我哥哥倒是來家書了。信中說會在七月底八月初回京敘職。」
    尤老太太聞言,不免點了點頭。沈吟片刻,方才說道:「子璋賑災辦案,可是立了大功的。想必這次回京,聖人也會褒獎的。」
    陳氏聽了這話便笑道:「升不升官的,我一個婦道人家,且不知道。我只盼著哥哥能快些回來,到時候闔家過一個團圓中秋,也還罷了。」
    尤老太太聞聽此言,倒是甚為贊同,亦頷首笑道:「這話倒是不錯。等你哥哥家來那天,你也帶著幾個丫頭和寶哥兒回去瞧瞧。這也是我們的心意。」
    陳氏聽了,忙起身道謝。尤老太太點了點頭,笑向大姑娘道:「既是你太太的娘家,那也是你的外家。回頭見了你舅舅,記得給他叩頭請安。畢竟你成婚那日,還得橈哥兒背著你出門子呢。」
    大姑娘聞言,忙起身答應了。尤老太太見狀,愈發欣慰的點了點頭。
    原本陳氏並非大姑娘的親生母親,且尤子玉膝下只有寶哥兒一個男丁。這種情況下,大姑娘出門子時,可請尤家本族的堂兄來背大姑娘上轎。不過尤老太太與尤子玉幾經考慮,最終還是同陳氏商議了,請陳橈背大姑娘上轎。一則是想借著陳家的勢告訴寧國府,自家並非沒有背景只懂得上門打秋風的窮親戚,二則也是想顯示同陳家的親密之情。
    大姑娘歷經種種,早已將陳氏視為親母。聞聽此言,豈有不應之禮。
    陳氏對大姑娘也是一腔慈母之情。何況能與寧國府搭上關係,此事於她於陳家,都是有益的。因而陳氏只回家同父母嫂子商議一回,陳老太爺陳老太太並馮氏登時都應了。
    這麼一來,陳氏與大姑娘更是愈發親密。
    眾女眷正說話間,便有老太太的丫鬟吉祥抱著寶哥兒從內室出來。只見剛剛睡醒的寶哥兒睜著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盯著眾人,眼見陳氏在座,忙伸出一雙藕節似的小胳膊,笑嘻嘻的要抱。
    陳氏忙的起身將寶哥兒抱了過來。寶哥兒早已熟門熟路的拱在陳氏胸前想要吃奶。陳氏見狀,少不得笑罵了一句小吃貨——這還是從三姐兒口內學來的。
    尤老太太見狀,捨不得寶貝孫子挨罵,只得笑著替孫子辯解道:「這麼大點的小孩子,可不就是除了吃就是睡麼。咱們家的寶哥兒已經很懂事了,你這個當娘的還嫌棄他。還不快抱了我孫子去吃奶。」
    一句話未落,只見尤子玉已然打發了前來拜訪的外客轉回內宅。剛剛進了正門,就像眾人笑道:「你們猜方才那人是誰?說來也是奇怪,連我也不認得這麼個人。不過是粵東來的一位將軍奉命回京敘職,因聽說咱們家同寧國府結了親,便下帖子來拜。也沒說幾句話,倒是送了一小簍茯苓霜……」
    尤子玉說著,不免笑向尤老太太、陳氏並幾個姐兒道:「我聽說他們那地方千年松柏最多,所以單取了這茯苓的精、液和了藥,不知怎麼竟弄出這怪俊的白霜來。用人奶或牛奶和著每日早起吃一盅,又補身又養顏。打從明兒起,你們也都吃起來。到時候咱們全家都吃的白白胖胖的,那多好。」
    尤子玉說完這一句話,不知想到了什麼,仍向陳氏笑道:「對了,你明兒吩咐個小子,也送兩包給岳家。就說我這個當女婿的,也沒什麼好東西孝敬。不過是借花獻佛罷了。」
    陳氏聽了這句話,少不得起身道謝。尤子玉十分闊綽的擺了擺手,因笑道:「你我乃是夫妻,最最親密不過的一家人。這麼點子小事兒,你同我道什麼謝呢。」
    說罷,倒是想到了一件事兒可用來打趣陳氏。只是礙於老太太並幾個姐兒都在座,竟不好說出口。
    唯有熬過了晚飯,且心不在焉的吃過了茶點瓜果,又閒聊一回,各自散了。同著陳氏回了臥房時,才按捺不住的摟著陳氏覥顏笑道:「我聽說那茯苓霜用人奶和了吃是最好不過的。竟比牛奶還強些。我如今接連吃酒身子虧,只求夫人多疼我一些罷……」

  ☆、第八十一章

因著粵東官員向尤府進獻茯苓霜一事,尤家上下倍覺體面。陳氏身為尤家宗婦,見夫君得臉兒於人前,自然也是與有榮焉。是夜,夫妻二人如何消磨春宵且不必多說。
    只說次日一早,尤家眾人梳洗畢,果然按著尤子玉所言之法服用了茯苓霜。陳氏自己用的是牛奶和茯苓霜的法子,只覺奶香濃郁,香滑細膩,味道著實不錯,不免笑著稱贊了幾句。
    那尤子玉也是吃了人奶和的茯苓霜——味道尚且不說,單單是這一味吃法就讓他心馳魂蕩,只覺妙不可言。眼見陳氏在旁笑贊不語,也跟著附和道:「著實玄妙,著實玄妙。只是不如昨兒晚上那般吃法來的——」
    一句話還沒說完,正在妝台前梳頭的陳氏早已眉梢含情的斜睨了過來。一雙明眸黑白分明,如秋水般的眼波輕輕在尤子玉的身上一掃。尤子玉登時便覺著整個身子都酥了半邊,當即嘿嘿的笑出聲來。打從床榻上起身,慢慢踱步至陳氏跟前兒,伸手接過陳氏手中的畫眉筆,笑眯眯說道:「今兒我替夫人畫眉可好?」
    「你給我畫眉?」陳氏聞言,只對鏡自招,且向鏡中的尤子玉挑了挑細細的柳葉眉,似笑非笑的問道:「你會麼?」
    尤子玉聽了這話,便笑道:「會不會的,有什麼緊要。最重要的是閨房之樂。」
    說罷,尤子玉果然持著畫眉筆,弓著身子在陳氏跟前兒細細打量,然後小心翼翼地替她描了描眉。半日,頗為自得的勾了勾嘴角,扳著陳氏的雙肩對鏡照了照,自己也衝著鏡中人問道:「夫人覺著可好?」
    陳氏傾身向前,攬鏡自照細細打量了半日,方才輕笑一聲,斜睨著尤子玉問道:「老爺倒是很會畫眉。平日里沒少練罷?之前都給誰畫過眉來著?」
    尤子玉最愛陳氏這副拈酸吃醋的風流模樣,聞聽此言,不覺笑言道:「夫人可是醋了?夫人大可放心,我這輩子除了夫人你,卻還不曾給別的女人畫過眉。」
    一句話未落,只聽派去上房哨探動靜兒的小丫頭子回話兒說老太太已經起了。陳氏暫且按下了口內的話,只笑向尤子玉點了點指頭,口內說道:「先去給老太太請安,晚上回來我再細細的收拾你。」
    尤子玉聞言樂得一笑,忙拱手作揖的求情討饒。夫妻二人你來我往的調笑了一回,方才命春蘭抱著寶哥兒,至上房給老太太請安。
    彼時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並尤家幾位姨娘都到了。正在上房廳內陪著老太太說話兒。因說到昨兒粵東的官兒進獻的茯苓霜很好,老太太還特特問了陳氏,「寶哥兒可吃了不曾?」
    陳氏便笑著接口道:「他小孩子家家的,哪裡敢給他亂吃東西。只恐他沒那麼大福分經受,反倒受折騰。」
    尤老太太一聽這話,細細尋思也覺有理。便不再多問。陳氏則趁勢笑言道:「昨兒老爺吩咐我,只說讓我派兩個小子送兩包茯苓霜回家,也是孝敬爹娘的意思。我想著,這麼金貴的東西,倒不好隨意打發個小子送去的,恰好我也想回家探望探望爹媽和嫂子——」
    陳氏話還沒說完,尤老太太已然明白了。登時擺了擺手,笑言道:「你不必說了,我都知道了。合該是這個道理。你便親自回去一趟罷。」
    陳氏聞聽此言深得己意,忙起身道謝。尤老太太又說道:「我想兩位老親家多日不見寶哥兒,必定想念。如今外頭風清氣爽,日頭正好兒,你也帶著寶哥兒回去給兩位老親家請請安罷。」
    陳氏亦有此意,聞聽此言,倒不推辭,口內只說「還是老太太想的周到」。
    尤子玉在旁,倒是心下一動,立即指著大姑娘向陳氏笑言道:「你這次回家,把大丫頭也帶過去。那也是她的正經岳家,今後也要多加走動的。此時多多熟悉了,今後也好相處。」
    大姑娘聞言,心下喜歡,忙的起身應是。旋即又衝二姐兒,三姐兒笑了笑,眉目之間欣喜之情溢於言表。顯見的是真心把陳家當做外家,樂意親近的意思。
    蘭姨娘看在眼中,不覺羨慕非常。她也想開口央求陳氏把四姑娘也捎帶上的。只可惜尚未來得及開口,已經從她的神色中窺探出端倪的陳氏搶先說道:「哎呦呦,老爺可真是會給人家添麻煩。本來我這次家去,是想同爹媽嫂子商議一下哥哥歸家及如何置辦中秋節禮之事。偏老爺叫我帶這個去帶那個去,到時候我照顧孩子們尚且不能,還怎麼同爹娘嫂子商議正事兒呢?」
    尤子玉聽了這話,不覺笑道:「偏你喜歡訴苦。大姐兒、二姐兒、三姐兒都那麼大了,哪裡還是淘氣憨玩的年紀。唯有寶哥兒年歲小,可岳丈岳母必定十分想念了。你這會子說不想帶他過去,也不怕岳丈岳母知道了,捶你的肉。」
    陳氏原也不是真心抱怨的意思。不過是為了借尤子玉的口兒堵上蘭姨娘的嘴。聽了這話,少不得笑言解釋道:「老爺英明決斷,真真是冤枉死我了。我可沒有偷懶兒偷空兒的意思。您是不知道我們家兩位姑奶奶的難纏——哪裡像大姑娘,平日里最是溫順乖巧,從來只有幫襯我,再沒有給我添煩的時候。寶哥兒雖然淘氣,可有老爺子老太太和嫂子疼愛,倒也顯不著我。唯有二姐兒、三姐兒,湊在一處最會鬼鬼唧唧的,我一雙眼睛盯著她們,錯眼不見就能給我惹出羅亂來。真真叫人頭疼死了。老爺若不信,不妨跟我一道兒家去瞧瞧。那時你才知道我的話——只說她們是個女兒家且還罷了。倘或是個小子,只怕上房揭瓦都盡夠的。」
    尤老太太和尤子玉也是知道陳珪最喜歡三姐兒的,聽了這話,也不覺笑道:「二姐兒聰慧,三姐兒機敏,我們瞧著都很好。何況小孩子家家的,就該活潑些才好。莫要被拘束得緊了,反倒跟木頭人一樣。」
    話音未落,只聽挨著蘭姨娘坐的四姑娘突地開口,理直氣壯且又憤憤不平的道:「老爺太太為何只說三位姐姐和寶哥兒,卻不提我?難道只因我不是太太親生的,是庶出,所以就必定低人一等?連去外祖家都不肯帶我麼?」
    一句話出口,四下皆靜。尤家幾位陪侍在旁的姨娘們且不說了,便是尤老太太並尤子玉都是心下一動,偷偷看向陳氏的臉色。
    只因自打陳氏進門後,雖不曾在吃穿用度上苛刻了四姑娘。但她堅持嫡庶有別,一味的將三位嫡出的姑娘捧得高高兒的,卻從來不肯叫四姑娘逾越半步。平日里交際走動,乃至回娘家也從來不肯帶四姑娘。對內對外只說四姑娘年紀還小,且離不得親姨娘,帶去外頭且不好照管的。
    前幾年四姑娘還小,懵懵懂懂的也不知道這其中的道理。想是這一年長大懂事了,自然體會出嫡庶之別,自然心下意難平,況且又有蘭姨娘耳提面命,所以才有今日之事。
    只是……
    陳氏冷眼瞧著蘭姨娘面露期許,四姑娘尚且有些憤憤怨懟的面容,不覺冷笑道:「四姑娘這話說的,我竟有些不大明白了。所謂嫡庶之別,自然是嫡出為尊,庶出為卑,難道不應該麼?」
    一句話落,陳氏卻不再同四姑娘計較,反而衝著蘭姨娘說道:「四姑娘年紀還小,她不懂事,我不怪她。我只想問問蘭姨娘平日里是怎麼教導四姑娘的?」
    蘭姨娘聞言,忙的起身賠罪,尚未開口,四姑娘又插言道:「姨娘不必同太太賠罪。姨娘並沒有做錯什麼。原是太太不喜歡我罷了。」
    一句話出,驚得幾位姨娘們全都戰戰兢兢地站了起來,連尤老太太並尤子玉都有些不贊同的皺了皺眉。
    蘭姨娘已經嚇得跪在當地,碰頭有聲,只向陳氏連連討饒的道:「太太息怒,太太息怒。這都是賤妾的錯。是賤妾沒能教好四姑娘。所以四姑娘才會口出怨懟之言。還請太太念著四姑娘年紀尚小,饒了她罷。」
    陳氏聞言,卻是不怒反笑,先是叫起蘭姨娘——蘭姨娘且不敢起身,仍舊跪在地上。甚至不放心的將四姑娘拉著跪下,口內又是求老太太,又是求老爺。其哀戚之色,就連原本有些幸災樂禍的尤家姨娘們都有些不忍,隱隱生出一絲兔死狐悲之心。
    陳氏卻沒理會蘭姨娘的討饒。只好整以暇的捧著茶碗輕啜了一口,這才慢條斯理的說道:「蘭姨娘很不必向我賠罪。只因四姑娘說的很對,我原就不喜歡她,所以才不肯同她親近。她也不喜歡我,所以這麼些年我將四姑娘交給蘭姨娘撫養,除一應吃食用度按照舊例撥給外,也不去理她。即便是她很少來給我這個嫡母跟前兒請安伺候,我也從不理論。這不是挺好的麼?我還以為我們之間是有默契的。怎麼今兒聽四姑娘說話,竟是對我多有怨懟的?」
    一席話落,蘭姨娘剛要答言。只見陳氏擺了擺手,並不許蘭姨娘回話,直問四姑娘道:「你說罷。你對我有什麼不滿呢?」
    四姑娘聞言一愣。她到底還是個七八歲的孩子,縱使心中不滿,也只是一味抱怨。哪裡能想得清楚是為什麼如此。如今聽見陳氏問她,只得含怨帶怒的說道:「因為太太不喜歡我,待我同三位姐姐都不一樣。」
    陳氏便笑道:「可是你也不喜歡我。你既然不喜歡我,我又為什麼要喜歡你?我又不是犯賤,喜歡拿著熱臉往人的冷屁股上貼。」
    聞聽陳氏言語粗俗,尤家眾人都有些忍俊不住。
    四姑娘又是一愣,旋即想了想,又說道:「可是我是爹的女兒。你不應該不喜歡我。」
    陳氏嗤笑道:「我還是你爹名門正娶的太太呢。你不照樣不喜歡我!」
    四姑娘:「……」
    過了半日,已然有些發懵的四姑娘猶猶豫豫的道:「可是我才八歲……」
    言下之意,陳氏已然成年,怎可同區區孩童計較。
    就聽陳氏壓根兒都不曾尋思,脫口便道:「我年紀雖長,卻是你的嫡母。當日進門時,且不見你尊敬長者,孝順嫡母,平日里也不向我請安,逢年過節連一針一線都不見你的。你既無心敬我,這會子憑什麼要我憐恤幼小,一視同仁?」
    四姑娘幾句話全被陳氏嗆了回來,一時啞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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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二章

陳氏三言兩語便堵得四姑娘啞口無言。眼見四姑娘立在當地一張小臉兒憋的通紅,一雙眼睛也淚汪汪的好似受了多大的委屈,蘭姨娘心疼不迭。忙的跪地求道:「太太開恩。四姑娘年紀還小,一時左強些也是有的。還請太太多加憐惜,多加照管——」
    一句話還沒說完,陳氏已經不以為然的擺了擺手,打斷蘭姨娘的話,口內說道:「性子左強些沒什麼不好。譬如說我罷,早些年遇上了那麼些糟心事兒,倘若不是我自己剛強些,恐怕也沒了今日的好處。只是為人處世,既然是要強,就該要自己的強,而不是一味的強求別人退步忍讓,寬恕縱容。蘭姨娘你說我的話在不在理兒?」
    蘭姨娘聞言一怔,不覺愣愣的看著陳氏。
    只見陳氏繼續說道:「我是個粗鄙之人,不懂得什麼大道理。只知道別人怎麼對我,我就怎麼對人。可我聽說蘭姨娘卻是出身官宦之家,也是讀書識字,知書達理的官家小姐出身。怎地竟不知道好生教導四姑娘為人處世的道理?」
    蘭姨娘忙的要開口辯解。陳氏卻不容蘭姨娘說話兒,仍舊笑言道:「……我知道,四姑娘年紀小,原不懂得什麼嫡庶之別,長幼禮教。不過是別人說什麼就是什麼,人云亦云罷了。興許在她看來,我這個嫡母不夠好,不是我做的哪裡不對,只是因著蘭姨娘當初得寵管家的時候,疼女之心切,但凡府里最好的吃穿用度,悉數用在她的身上。老太太老爺最疼她,家中丫鬟婆子最是恭維她,其風光得意時,連她的嫡出姐姐都得退一射之地。所以她便覺著那時的日子好。待我進門兒了,因看重嫡庶親疏,對大姑娘,對我的兩個姐兒都更好一些。待她不過是規矩體統,兩相對比,她就覺著我待她不好了。我說的可對?」
    蘭姨娘被陳氏一席話戳破了心思,不覺又羞又臊,登時滿面通紅的辯解道:「太太誤會了。四姑娘並不是那樣想。她只是孺慕太太,也想同幾位姑娘們玩在一處罷了。絕無怨懟太太的意思。」
    陳氏聞言,不覺嗤笑了一聲,開口說道:「這話說的不老實。你要非得說四姑娘對我並沒有怨懟之心,只有孺慕之情,這話別說是我了,恐怕連老太太老爺並幾位姨娘們,連帶著家中丫鬟婆子們都不會信的。不過我也懶得同你理論,只是提醒你一句,莫要自作聰明罷了。你自以為聰明決算,卻不想想除你之外,這屋裡也沒誰是傻子!」
    陳氏說著,不覺看了尤老太太並尤子玉一眼,口內冷笑道:「我身為繼母,雖不是那等良善賢惠到可以著書立傳之人,但從吃穿用度上,也沒有苛待你們娘兒兩個。我聽說當初蘭姨娘管家時,大姑娘身為嫡長女,卻時常有食不果腹之窘,方姨娘的女兒雖同是庶出,但也不過二三年間,就一病沒了……蘭姨娘也稍安莫燥,我並非指摘你包藏禍心,想要害人。只是這些個事兒都發生在你管家之時,可見你縱使無心,也有輕忽怠慢之過。將心比心罷,如今你們娘兒兩個在我手底下過活,好歹是吃穿不愁,衣食無憂,還有閒心怨懟我待你們不如己出,不如嫡出,顯見的是日子過得還不錯,所以才有這個精神折騰這些事兒。可見人都是貪心不足,步步緊逼,得寸進尺的……不過你們越是這麼著,我倒越是好奇。不知在你們心中,我究竟要怎麼做,才算是個賢惠良善的太太呢?」
    陳氏說到這裡,不覺冷笑連連,百般譏諷的問道:「是該對庶出的四姑娘如同嫡出的大姑娘一般,還是該對四姑娘比對大姑娘還好?是該對蘭姨娘所出的四姑娘如同我的二姐兒、三姐兒一般,還是待四姑娘比對二姐兒、三姐兒還好?或者將四姑娘帶回我們陳家,也說服我們家老太爺老太太哥哥嫂子待四丫頭如同己出……只是這又難辦了。誰不知道我們陳家最是注重嫡庶之別,別說是蘭姨娘所出的四姑娘了,便是我們陳家自家,連個姨娘侍妾的都沒有,更遑論是庶出的哥兒姐兒。倘或大家彼此一處玩耍時,偶有口角紛爭,四姑娘就不管不顧的偏說是我們家的哥兒姐兒仗著自己是嫡出,就欺負她是庶出的怎麼辦?到時候淌眼抹淚兒的跑回家來,同老太太老爺告我的狀,我豈不是百口莫辯了……」
    陳氏這一席饒舌的話出口,只聽得眾人頭暈腦脹。她自己卻是目光灼灼緊緊盯著尤子玉笑言道:「怪不得世人都說後娘難當,這一樁事兒著實難辦。我倒是想聽聽老爺的看法。您覺著我該怎麼做才好?」
    尤子玉方才聽了四丫頭聲嘶力竭的一番質問,原還有些憐惜心疼。此刻聽了陳氏這一番咄咄逼人,卻不由得心虛氣短。忙的言辭閃爍,擺手笑道:「常言道男主外女主內,方才有家宅興旺之象。四丫頭的事兒乃是後宅私密事,當然得由太太做主。」
    說實話尤子玉也無法指摘陳氏的做法。蓋因陳氏喜好雖然分明,但是她扯著注重嫡庶親疏的大旗行區別對待之事,從根兒上就杜絕了別人置喙之辭。正所謂母慈女孝,現如今陳氏待四姑娘乃本分之內,吃穿用度並未苛待,還念著她年紀小,讓她跟著親生母親在一處。如此舉止便是傳到了外頭,即便會有人說陳氏做的不夠好,但絕不會有人說陳氏做得不對。
    可若認真計較起來,四姑娘自陳氏進門後,從無晨昏定省,連每年年節之時,三個姐兒都有的針線孝敬也從未有過。今日更是忤逆陳氏,口出怨懟,這樣的舉止縱使能勉強解釋為四姑娘年紀還小,且不懂事。倘或傳了出去,仍舊會有人指摘四姑娘沒有教養,忤逆不孝。
    所以尤子玉縱然心下有些為難,口裡卻當真說不出什麼——他也是朝廷命官,倘或家事不修,也怕言官御史彈劾的。
    陳氏聽著尤子玉四兩撥千斤的話,越發的冷笑連連。轉頭兒又問尤老太太道:「老太太怎麼說?」
    尤老太太聞言,一時也有些語噎。然看著當地立著委屈的不行的四姑娘,卻又有些心疼。只得訕訕說道:「媳婦兒竟是多慮了。她一個小孩子家家的,哪裡會想到那麼多。不過是貪戀著玩伴,且羨人有,怨己無罷了。」
    陳氏聽了尤老太太這句話,愈發拿住了把柄似的冷笑道:「正是因為小孩子家家的童言無忌,所以說出來的話才叫人寒心。何況什麼叫羨人有,怨己無?倘或世人都這麼想,那都別過日子了——我還羨慕皇帝老子的女兒不愁嫁呢,有個屁用,難道我還能找根兒腰帶抹脖子吊死了,再托生個公主去?」
    陳氏一句話未盡,堂上眾人早已掌不住的笑了。就連一直憤憤不平的四姑娘臉上也閃過一絲笑意。尤老太太只得說道:「偏你這一張嘴跟刀子似的。我們加起來也說你不過。也不知道你那舌頭牙齒是怎麼長的。」
    陳氏也陪著尤老太太一起笑。笑過了一回,只見方姨娘一壁服侍著老太太吃茶,一壁唏噓感嘆道:「我打從見了太太的第一面起,就知道太太絕不是個含糊弄事之人。眼睛里也揉不得沙子。蘭姨娘同四姑娘覺著太太不好,我卻只恨太太為什麼不能早幾年進門。倘或太太能早些進門……想必我那苦命的女兒也不會就這麼撒手去了。她走的時候才七八歲大。我……」
    方姨娘說著說著,便想到自己那個薄命的女兒,忍不住淚沾滿襟,哽咽難言。
    尤老太太乃是年高經久之人,最聽不得人的哭聲。眼見方姨娘如此,她也跟著悲從中來。一時廳內只聞嗚咽之聲,陳氏與尤子玉見了,忙笑上前去開解勸道。又將寶哥兒放到尤老太太跟前兒哄她開懷。
    蘭姨娘與四姑娘見狀,愈發覺得尷尬。
    好容易將尤老太太解勸住,天色已近午時。尤老太太便命陳氏母女吃過了午飯再走。陳氏笑言應允。
    尤老太太見了,便命小丫頭子將飯擺在隔壁的小花廳。陳氏忙張羅著安設桌椅,羅列杯盤。蘭姨娘趁勢又上前去,向陳氏賠罪。
    陳氏原本就是個炮竹性子,一點就著,也是個藏不住話的。眼見蘭姨娘每每如此,少不得開口說道:「你不要總是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兒來向我賠罪。實話告訴你罷,別說是你這一套,便是比你還厲害十倍百倍的難纏之人,我也不是沒見過。正如我方才所說,為人處世,性子剛強些沒什麼壞處。不過自己立得住跟一味想要別人的強,那是兩碼事兒。我知道你的意思,不過是為著四姑娘好,所以才費心籌謀。只是我也告訴你一句話……你既然知道我是個什麼脾性的人,與其想著磨纏我,不如好生教導四姑娘。她年紀小,這會子沒人跟她計較!倘或再這麼著,等過幾年,你且看看?」
    「……說句掏心窩子的話。那是你的親閨女,又不是我的。你就這麼教也行,教出個狐媚子霸道沒教養且又蠢的丫頭來,等她嫁了人,你且瞧瞧她婆家還有沒有我這等好性兒!」

  ☆、第八十三章

蘭姨娘被陳氏一席話數落的滿面通紅。一時擺飯畢,陳氏又轉身親扶著尤老太太入席用膳。尤老太太便向陳氏笑道:「你也坐下罷。安安穩穩的吃碗飯,等會子還得帶著哥兒姐兒回娘家呢。」
    陳氏聞言,含笑應是。這才在尤老太太的下首告了座坐了。也不敢實坐,仍舊側略著身子斜坐了,時不時替尤老太太並尤子玉夾菜布讓。
    幾位姨娘皆伺候在側。只等著尤老太太、尤子玉夫婦並四個姐兒都吃過了,方才下去吃飯。
    一時飯畢,用過茶點,說笑一回。便有二門上的小廝進來回話兒,只說馬車並跟車的女人們已經預備妥當。陳氏聞言,向尤老太太告了辭,帶著大姑娘、二姐兒、三姐兒並寶哥兒上了馬車去了。
    彼時陳老太太並馮氏正在家中打點針線,聞聽陳氏帶著哥兒姐兒登門,少不得迎到廳上。大家彼此廝見過,說笑了一回,陳氏便將早已預備好的兩包茯苓霜交給陳老太太,口內笑道:「這是昨兒有粵東的官兒來拜訪我們家老爺,特特送了一小簍茯苓霜。老爺叫我送兩包給爹媽嫂子橈哥兒婉姐兒嘗嘗鮮兒。我今兒早起用牛奶和了吃了一碗,覺著味道還不錯。」
    陳老太太與馮氏聞言,不覺相視一笑。陳老太太笑道:「我也聽說過這茯苓霜的。聽說不僅補身,還能養顏,端得是個好東西。你如今剛生養過,且得給寶哥兒餵奶,正該多加保養。自己留著吃也還罷了,何必巴巴兒地送給我們。」
    陳氏聽了這話,也笑著回道:「媽這話可說不著我。原是您的好女婿——我們家老爺時時刻刻想著您二老的,只說您二老年歲大了,合該補一補身子才是。因此昨兒晚上特地囑咐我,務必要派人給您二老送了來。我正想著回來一趟,一來叫您二老瞧瞧寶哥兒,二來也是問問大哥什麼時候能回來。」
    聞聽陳氏所言,馮氏笑回到:「你哥哥前些時日寫信回來的事兒你也聽說了。只說快則七月底,慢則八月初,就能回的。」
    陳氏笑言道:「這麼說來,必定能趕上今年中秋了?這倒是件好事兒。」
    馮氏也笑言道:「說的不就是麼。你說前兩年,你哥哥的官兒不大,成日里在家閒晃時,我還覺得煩膩。如今官兒是越做越大了,卻是時常一年半載的也見不著面兒。真真是……」
    陳氏看著自家嫂子如此唏噓感嘆,不免笑著打趣道:「嫂子放心罷。我哥哥是個什麼脾性,你難道不知道的。別說他如今只在江南呆了一年半載,便是呆個三年五載的,他也不會給你帶個姨娘回來的。」
    馮氏原本心中也有些顧慮,聞聽陳氏所言,反倒笑出聲來。只得說道:「我自是信你哥哥的。我只是心疼他一個大男人,出門在外的,也沒有個好人兒照料他罷了。」
    陳老太太聽了這話,便笑道:「這倒也無妨。我如今出門走動,只聽他們都說子璋建了大功,這次回來,必定能再升一級的。到時候便是朝廷四品官員,不拘是在京為官,還是外放,屆時叫他帶著你們娘兒們就是了。」
    馮氏聽了,越發覺著為難,因又說道:「好叫老太太知道,我哪裡想得著那麼遠的事兒。何況老太太叫我們隨著老爺上任,屆時我們還惦記著老太爺老太太,終歸不如在京做官兒,一家團圓的好。」
    陳老太太聽了這話,不覺沈吟不語。半日,方才笑道:「算了,難得蕙姐兒家來,不提這些有的沒的掃興。」
    說罷,因見著一旁靜坐的大姑娘,不覺笑道:「大姑娘的婚期也在九月底罷。色、色嫁妝可都預備妥當了?」
    陳氏聞言,忙笑回妥當了。陳老太太便道:「妥當就好。妥當就好。女孩兒家的終身大事,務必要謹謹慎慎,全都周全了才好。」
    馮氏也笑著打趣道:「老太太這話很是。所以我連添妝都已經準備妥當了。只等著大姑娘曬妝那日了。」
    陳氏聞言,順口說道:「添妝不添妝的,倒沒什麼要緊。反正我也不擔心你這個做舅母的會薄待外甥女兒。只是白提醒一句,務必要囑咐橈哥兒好生鍛鍊身子骨兒,莫要成婚當日,背不動他姐姐上花轎就是了。」
    一句話未落,眾人早已掌不住的噴笑出聲。大姑娘更是臊的一張臉跟蒙了紅布似的。忙低下頭撫弄衣帶。
    陳老太太見了,只拿手帕子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淚水,指著陳氏笑罵道:「好個猴頭兒,真真是一張刻薄犀利的嘴,也不知道你那舌頭牙齒是怎麼長的。竟然連你自己的閨女都打趣起來。」
    二姐兒聽了這話,不覺想到早起在尤府發生的那起子爛事兒。少不得開口笑道:「祖母這會子說媽的嘴利,卻不知道早起在家時,媽的嘴竟比這會兒還犀利百倍千倍的呢。」
    說罷,便將早起之事原原本本和盤托出。
    陳老太太與馮氏不妨還有此等風波,不覺相視一眼,皺了皺眉。馮氏便向一旁坐著的婉姐兒道:「我們大人說話兒,你姊妹白坐著也是無趣兒。你帶著姊妹們到後頭去玩罷。莫要拘束了。」
    婉姐兒聞言,登時起身應是。
    陳老太太因想著待會子的話叫孩子們聽了不好,便指著寶哥兒說道:「也把寶哥兒帶了進去,放在裡間兒炕上罷。廚房裡還有新做的銀耳馬蹄羹,你服侍著寶哥兒吃一碗。」
    最後一句話,卻是向陳氏身旁的大丫鬟春蘭說的。
    春蘭聞聽老太太吩咐,立即欠身應是。又向諸位主子們告了退,方才抱著寶哥兒跟著幾位姑娘到了後宅婉姐兒的住處玩笑說話兒不提。
    一時陳老太太眼見哥兒姐兒們魚貫退出,又擺手屏退了閒雜人等,只留各人心腹在內。這才向陳氏皺眉說道:「你也太肯較真兒了。那些個姨娘侍妾庶出丫頭的,你若是不喜歡,便只當她們不存在,當面兒敷衍過去也就是了。過後或賞或罰,還不是你幾句話的事兒。只要不很離了格兒,誰也挑不出不是來。何苦炮仗似的說出那麼些有的沒的。倘或傳將出去,人家豈不說你輕狂?便是那邊兒的老太太老爺見了,只怕也要暗中嘀咕,不說你不慈,也要說出幾句睚眥必究的話來。你這是何苦來的?」
    陳氏聞言,不覺冷笑道:「我原本也沒想裝出個賢良樣兒來。我只是不耐煩那起子小人,背地裡罵我厭我,當面兒還想求我討好處,這世間哪有那麼便宜的事兒?」
    馮氏聽了這話,少不得也勸道:「容我說句忠言逆耳的話,姑太太這話說的雖然有理,但也稍嫌刻薄了。有些個事兒,咱們女人家心裡明白也就是了,沒必要全都叨叨出來。」
    陳氏也知道自己拿爆炭似的性子很不討喜,聞聽此言,不覺默默不語。
    她也是知道不妥的,只是有些時候,不吐不快罷了。
    馮氏眼見著陳氏明知不妥,卻梗著脖子不以為然的模樣兒,不免想到了自己當初剛剛嫁進陳家時,與小姑子劍拔弩張之態。彼時她常受陳氏刁難,不說恨陳氏恨得牙根兒癢癢,卻也是膩煩至極,哪裡又能想到今日姑嫂親如姊妹之勢。
    馮氏思及此處,不免笑道:「老話常說刀子嘴豆腐心。姑太太這一張嘴就是太厲害了,偏偏又生得一副赤城心腸。倘或遇到個面厚心刁的,難保吃虧。所以你也聽我一句勸罷,好好兒的改改你這性子。如今你亦嫁為人婦,凡事須得三思而後行,多考慮考慮你婆婆你老爺的想法,比不得先時在家的恣意隨性了。」
    陳氏聞言,少不得撇了撇嘴,因說道:「我如今連兒子都給他尤家生了,我還怕什麼。我可不信他尤家敢為了一個賤婢和一個庶出的丫頭兒,來要我的強。」
    馮氏聽了這話,只得笑言道:「你倒是不傻,也知道自己如今有了兒子,才算是在尤家站住了腳兒,何況又有娘家給撐腰,再不怕他們言三語四的刁難人。所以頭幾年那蘭姨娘央你好生調、教四姑娘,你只敷衍過去便罷。如今聽她算計你,就有底氣當著你婆婆你老爺的面兒連消帶打的駁了回去。我說的可對?」
    陳氏聞言一愣。她原還沒想到這麼多。今兒突地聞聽馮氏挑破了這一層,才猛然發現,自己可不就是這麼想的麼。因明仗著寶哥兒是尤子玉唯一的子嗣,所以才有恃無恐?
    眼見陳氏滿面沈吟,馮氏繼續笑道:「倘或姑太太真是這麼想的。那也該想到一句話才是。俗語說凡事留一線,日後好想見。姑太太即便是為了寶哥兒,也不該把事情做絕,徹底得罪了蘭姨娘四姑娘才是。」
    陳氏聞言,不覺又是一愣。只聽馮氏徐徐勸解道:「常言道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理兒。姑太太因仗著寶哥兒在尤家是一代單傳,咱們陳家又向來護短兒,所以不把蘭姨娘母女放在眼中。肆意得罪也不以為意。卻不想想你今日得罪了她們,她們不能把你怎麼樣。倘或記恨在心,或者恨屋及烏,想著拿寶哥兒撒氣,也好叫你知個教訓……寶哥兒才那麼點子大,你一個人一顆心一雙眼,難道就能保證日日夜夜都護他周全,絕沒有個疏漏偷空兒的時候?」
    馮氏一席話正中陳氏的內心。陳氏登時便有些慌了,忙的咬牙切齒的道:「她們敢?我揭了她們的皮!」
    馮氏冷笑,因說道:「真到了那個節骨眼兒上,你便是親手殺了她們都不頂用。倘或傳將出去了,只怕還有人會以為是你平日苛責太過,所以才逼得那雙賤人鋌而走險。到時候你既傷了寶哥兒,又失了名聲兒,恐怕還要惹得你婆婆你老爺怨懟,老太爺老太太你哥哥和我為你傷心,何苦來哉?」
    陳氏啞然。半日,方才問馮氏道:「那我今兒都已經說了那些話……可怎麼辦才好?」
    多年相處,馮氏最是知道陳氏的慈母心腸,因而她拿著寶哥兒的安危來勸說陳氏,自然一勸一個准兒。
    陳老太太眼見陳氏自亂陣腳慌亂不迭的模樣兒,不覺笑看了馮氏一眼,眸中滿是贊許之色。她這個女兒,自幼千尊萬寵,牛心左性慣了的,也只有馮氏這般嚇一陣哄一陣的才能鎮得住她。換個人來,恐怕真不頂用。
    馮氏見陳氏真心相問,登時握著陳氏的手笑答道:「其實也不難。蘭姨娘如今想要巴結奉承你,為的不過是四姑娘的前程婚事罷了。你若是一口回絕了她,她眼見希望全無,自然會抱恨在心。到時候為了撒氣,或者受人挑唆鋌而走險,也未可知。你要知道尤家本族現如今也不是一條藤兒一顆心,多得是人看寶哥兒如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你們夫婦斷子絕孫,才好拿捏你們這一房。你可不能給他們鑽空子的機會。」
    陳氏聞言,深以為然,連連點頭稱是。
    馮氏繼續說道:「……所以你如今要吊著蘭姨娘和四姑娘才是。要給她們點兒甜頭嘗嘗,要讓她們知道你這個當嫡母的不是不管她,而是恨鐵不成鋼。只要四姑娘願意做個孝順女兒,你也願意做個慈母的。你只要把這話的意思傳到了。蘭姨娘那麼精明的人,豈有不知之禮。由她去規勸四姑娘,屆時你也順水推舟,做出個母慈女孝的模樣兒來,到時候你在你婆婆你老爺跟前兒也好交代了。她們母女兩個也有了希望——說句不好聽的,四姑娘今年才七八歲大小,等她談婚論嫁且得等個七八年之後再說。到那時候寶哥兒也大了,也立得住了,你也沒了後顧之憂。到時候想要如何拿捏她們母女,還不是你這個當主母當嫡母的一句話的事兒……何況女生外向,到時候你將四姑娘調、教好了,再許一門親事。那也是咱們家寶哥兒的助力不是?你若是怕她來日仗著夫家之勢飛上枝頭變鳳凰,反倒壓在你的頭上作威作福,給你臉色瞧,你也可以把她許個家世不俗但人際複雜,且夫君爛泥扶不上牆的人家兒,到時候你既得了她夫家的助,也能叫她只有仗著娘家的勢力才能在夫家立住腳兒,一輩子都不用怕她翻出大天兒去。如此一舉多得之好事,你何苦弄得這麼怨聲載道,哭天喊地的?」
    陳氏聞聽長嫂這一番長篇大論的教訓之詞,早已怔愣住了。根本反應不過來,只能呆呆的點頭稱是。
    陳老太太眼見女兒如此,不覺笑向馮氏道:「瞧瞧咱們家的這個蕙姐兒呦,也是這麼一大把年紀的當家太太了。性格兒還是當年的淺白直率,你叫她跟個炮仗似的同人嗆聲兒,她慣會的。你叫她做這些當家太太該做的事兒,她反倒兩隻眼睛一懵,不知該如何試好了。」
    馮氏聞言,便笑著奉承陳老太太的道:「那也是老太爺老太太疼寵姑太太的緣故。倘或是換了旁人家,且又經了那麼些事兒,哪裡還能有這一副赤子心腸。」
    正所謂花花轎子人抬人,好話誰人不愛聽。陳老太太聽了馮氏這一番話,也覺欣喜。當即拉著馮氏的手笑道:「你也是個好的。還望你多提點蕙姐兒才是。她也就是你的話,才能聽進去幾分。」

  ☆、第八十四章

陳氏帶著幾個姐兒家來,原為的是送茯苓霜,兼同爹媽嫂子商量哥哥歸家之後張羅中秋佳節之事。卻沒想到被馮氏拉著勸了好一通的話,整個人都有些渾渾噩噩的。
    倒也沒心思再提別事。
    及至下晚回尤家之後,陳氏少不得趁眾人都回房休息時,拉著尤三姐兒將馮氏先前勸她的話和盤托出。因問尤三姐兒有什麼好主意。
    尤三姐兒對蘭姨娘四姑娘原沒有什麼感覺,當然也對馮氏那一席危言聳聽的話不以為然。蓋因馮氏與蘭姨娘素未謀面,不過憑著自己日常所聽之後宅陰私事揣摩人心。所以才怕蘭姨娘獻好不成,圖謀不軌。
    但是尤三姐兒同蘭姨娘母女同在一個屋檐下,幾年相處下來,她並不覺得蘭姨娘是個心狠手辣——或者說她並不覺得蘭姨娘有那個膽子做出對陳氏,對寶哥兒不利之事。
    陳氏聽了尤三姐兒這一番分析利弊,不覺心下大定。因笑道:「我就說麼,應當不至於此。那個蘭姨娘倘或有這個本事,老爺也不會……」
    話未說完,自覺失言,忙的掩住了口。
    尤三姐兒看著陳氏略不自在的模樣兒,笑著勸道:「不過舅母一席話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兒,我也要勸母親一句話,只是不曉得母親聽不聽罷了。」
    陳氏聞言,嗤笑道:「你跟我說話還這麼故弄玄虛的做什麼?還不快快說來?」
    尤三姐兒見狀,少不得笑言道:「四姑娘今年也有七八歲了。平日里由蘭姨娘教導著,我也不知道她識不識得字,念不念得書。媽何不從外頭請一位女先生來教四姑娘讀書?」
    陳氏聞言,頗為詫異,忙的開口問道:「好端端地,你說這個做什麼?她又不是我的親閨女,我可懶得替個白眼狼兒操心那麼些。何況這京中不讀書的女兒家也多。豈不聞女子無才便有德的道理?」
    尤三姐兒當然知道時下世道對女子的禮教約束森嚴,且不喜女孩兒讀書的人家甚多。
    只是她乃從後世穿越而來,已經習慣了不分男女皆可讀書之權。想當初驟然穿越,為了讀書一事磨纏了陳氏許久,還好外祖一家疼愛,終讓她心想事成。如今到了四姑娘的頭上,尤三姐兒也理所當然的想要四姑娘讀書——倒不是為了示好或者其他,只是覺著不論哥兒姐兒,只要條件允許,都應當讀書識字,不說明理知義罷,至少也不用作個睜眼瞎子。
    尤三姐兒的某些想法,陳氏素來是不大懂的。不過這麼些年陳氏聽尤三姐兒的話已經習以為常,因此此刻雖然不以為然,仍舊細問尤三姐兒為什麼要這麼提議。
    尤三姐兒便道:「到沒有什麼好說法兒,只不過是想著聖人言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反過來豈不就是己所欲之推之於人麼?我幼時想要讀書之心切,母親也是知道的。也是仗著素有母親疼愛,外祖一家縱容,所以才能讀書識字。及至後來,舅舅又從東宮接來一位教養嬤嬤,每日教我們言談規矩,這都是很好的。當年大姐姐得了母親的照拂,也能同我們一處念書學規矩,我想她也是感激母親的。如今家中只有四姑娘不曾念書學規矩——」
    「不瞞母親說,因著四姑娘年歲太小,況且向來不肯與我們親近的緣故,我們與她自然也不親近。但親近與否是一說,叫不叫她讀書識字又是另一說。媽若是不喜歡帶著她去外祖家,大可以在家裡為她聘請一位女先生,一個月也不過是幾兩銀子的事兒,倒費不著什麼。媽只當是仁至義盡罷了。」
    陳氏向來恩怨分明,是個最為爽利的人。因此也愛聽尤三姐兒這麼乾脆利落,絲毫不含糊的話。聞聽此言,少不得細細尋思一回,因說道:「你的話也有些道理。我確實不大喜歡她那個脾性,被她姨娘教的倒三不著兩的,我一瞧見她那副輕狂樣子就覺著討厭。之所以不帶她去你外祖家,也是怕她心思偏執滋生口角煩擾之故。不過你說得對,咱們家三個姐兒都是正經念過書識過字的,單剩她一個沒書念,倒也沒什麼意思。何況咱們尤家也不差那幾兩銀子,倘或傳將出去了,好像是我這個當嫡母的故意不叫庶出的丫頭念書似的。」
    尤三姐兒聞聽陳氏如此說,少不得笑道:「正是這個意思。媽只當花幾兩銀子買個安心便是了。如若不然,媽這回搪塞過去了,下回搪塞過去了,那蘭姨娘只顧在老爺去時吹吹枕頭風,說不定哪天老爺瞧她們母女可憐,竟向媽開了口。媽豈不是答應也不是,不答應也不好?」
    陳氏聞言一笑,纖纖玉指點了點尤三姐兒的額頭,笑罵道:「好你個人小鬼大的促狹鬼。竟也知道什麼叫枕頭風了?」
    尤三姐兒嘻嘻一笑,捂著額頭的道:「我什麼不知道呢,只不過懶得多說罷了。」
    母女兩個嬉笑一回,便聽外頭該班的小丫頭子回說老爺家來了。尤三姐兒聽聞,忙的起身時,尤子玉已經掀簾子進門。眼見陳氏與三姐兒在屋內閒話,不覺笑道:「三姐兒也在,同你母親說話?」
    尤三姐兒躬身應是,且給尤子玉見過禮。便告了辭,回房歇息去了。
    陳氏則替尤子玉寬衣解帶,一壁提及方才同尤三姐兒商議過的,請個女先生家來教四姑娘讀書之事。
    尤子玉聞言一愣,旋即狐疑問道:「好端端地,你怎麼想起這個事兒來?」
    陳氏因笑道:「並沒什麼。只是覺著四姑娘如今也大了,也該學一學為人處世的道理。咱們家三位姑娘都是在陳家跟著婉姐兒念書學規矩的。只是四姑娘年紀太小,這會子即便跟了去,她連字兒也識不得幾個,哪裡能跟得上婉姐兒的課。既然學不到什麼,莫不如不去。就在家裡好生請一位女先生,先從最基礎的《千字文》、《百家姓》一類的學起罷。」
    尤子玉聞言,少不得再次感嘆一回陳氏的賢良淑德。因握著陳氏的手感嘆道:「夫人就是個刀子嘴豆腐心腸的人。今兒早起聽你在上房的話,還以為你很不喜歡四丫頭。卻沒想到你對四丫頭考慮的如此周全。反倒是四丫頭……被她姨娘調、教的著實不像了些。要我說來,即便是請個女先生教書,也莫要教那些沒有用的書,只教些《女德》、《女訓》、《孝經》之類,合該叫她知道知道,什麼叫做孝順。」
    陳氏聽了這話,只得笑道:「老爺何必認真動怒。四姑娘現在還小,再大些就好了。何況同乖巧溫婉的大姑娘相比,我也著實不大喜歡四姑娘罷了。」
    陳氏越是這麼說,尤子玉越是對蘭姨娘和四姑娘不滿。當下又拉著陳氏的手兒說了好一番的話。陳氏一壁替尤子玉換了家常衣裳,一壁笑言道:「好了,時候也不早了。我們去上房給老太太請安吧。」
    尤子玉聞言,欣然應允。
    一時相攜到了上房,請安見禮後各自歸坐。陳氏當著滿屋子姑娘侍妾,丫鬟婆子的面兒,向老太太提及請女先生教四姑娘讀書之事。原本以為尤子玉都同意了,此事必然水到渠成。哪裡想到尤老太太聽聞此事,卻是滿臉的不以為然。只向尤子玉並陳氏說道:「何必呢,世人都說女子無才便有德。依我瞧,女兒家呆呆笨笨的就很好,只要曉得相夫教子,三從四德也還罷了。沒的讀甚麼書,難道還能像哥兒似的,考個狀元不成?」
    一句話未落,蘭姨娘同四姑娘的臉兒登時變得煞白,四姑娘憤憤的張了張口兒,待要說甚麼,蘭姨娘嚇得猛拽四姑娘的衣袖不叫她說。一番舉動皆被人看在眼中。登時便有同蘭姨娘素來不和的方姨娘幸災樂禍的勾了勾嘴角。
    陳氏只當沒看見似的,仍舊笑勸尤老太太,口內說出許多女兒家讀書的好處來。因又說到尤家三個姐兒也是念了書學了規矩的,不好薄待四姑娘一個。又說四姑娘同其他三個姐兒年歲相差太大,況且基礎又不同,即便是在一處念書,終究沒什麼用。所以還是另請女先生單獨教導才行。
    最後又品度老太太的心意,只說請女先生的束脩不必從公中出,陳氏自個兒掏嫁妝銀子。尤老太太聽聞陳氏這麼說,也還罷了。
    蘭姨娘母女不妨陳氏竟然如此態度,心中又是感激又是羞愧。只待晚飯過後,各自散了時,悄向正院兒給陳氏磕頭道謝。
    陳氏自詡家大業大,倒是不差這幾兩銀子,只不過是聽從三姐兒諫勸,花錢買個安心罷了。也不圖蘭姨娘母女感恩戴德的,只淡淡的寒暄兩句,便推脫身上乏了請蘭姨娘母女回去。
    蘭姨娘並四姑娘見了,反倒覺得訕訕的。只得告了退退下。
    之後陳氏如何請先生家來教四姑娘讀書,又如何替大姑娘操辦婚事,安心教養寶哥兒,不過後宅瑣事,無可記敘之處。
    如今且說轉眼便到了七月末八月初,陳珪並六皇子不負皇命,已在江南妥善安置災民,督促兩江官員籌辦災後重建事宜,且查明瞭言官御史彈劾兩江官員勾結河道總督盧煥章貪墨修河工款一案,遂回京敘職。此時欽差儀仗已經到了長安城外。
    消息傳到尤府的時候,三姐兒喜得一蹦三尺高,忙的央求陳氏允她去外祖家見舅舅。
    陳氏向少看到尤三姐兒這麼跳脫的模樣兒,不覺莞爾。登時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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