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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安娜·卡列尼娜)歸來》作者:誰心所欲【完結】

Chapter 58

  安娜怔住。有那麼幾秒的時間,就只定定望著自己的丈夫。

  說出這句話後的卡列寧,也顯得有點不自然。

  「安娜,求你,別這樣看著我——」他把安娜的腦袋強行按到自己的胸膛上,「我會感到羞愧的。」

  安娜推開他摁住自己腦袋的手,「你必須要看著我的眼睛,再說一遍,否則我會以為我聽錯了。」

  卡列寧露出尷尬、又愉快的表情,歎氣。

  「我是認真的。安娜,你是無法體會我的這種心情的。每次當我回家,發現你不在家,而是去了沙龍後,我就無法控制地感到失落和焦慮。想到你身處那個到處都是你的愛慕者的地方,我卻根本無法融入這個地方。你和他們談話、說笑,我就控制不住地感到妒忌。哪怕你什麼也沒做,只是安靜地坐在那裡,想到那些男人用愛慕目光偷偷凝視你背影時的情景,我也感到焦慮無比……原諒我這種可笑又狹隘的感情吧。我原本以為這種感情不會再發生在我這個已經活了大半輩子的老男人身上,但它真的發生了,而且牢牢控制住了我,令我完全無法擺脫……」

  「哦不不,阿列克謝……」

  安娜驚詫於他的坦白,但覺得非常有必要糾正他的錯誤感覺。「我很抱歉我讓你造成這種困擾,但是我的所有社交活動都是正當而正常的,而且你知道,我之所以經常去維阿多夫婦的沙龍,是因為在那裡,我有一群志趣相投的朋友,和他們的交往,不止令我感到愉快,而且讓我受益不淺……」

  「是的,是的,我明白,我明白這一切,全是我的錯。但是我依然還是無法控制處自己的這種情感。我知道這樣說會很自私,但我還是渴望回家的時候能第一時間看到你的身影。只有你在,這座房子才象一個家。」

  安娜沉默的時候,他歎了口氣。

  「安娜,有時候我會回想我們之前的那個十年,我很遺憾我們就這樣錯過了那樣一段原本可以有更多美好回憶的漫長時間。自從我們和好,和你在一起,常常讓我感到自己仿佛也年輕了,這真的不可思議。但事實是,我知道我已經不年輕了,我擔心你終於有一天會覺得我的寡淡無趣是如此的令你難以忍受,你愛上了另一個和你志趣相投的男人,最後你還是會離開我……」

  驚詫漸漸退去,安娜若有所悟。

  仔細想了想,她覺得自己仿佛能夠理解他現在的這種感覺。

  畢竟之前,做為丈夫的他確實曾遭到過來自妻子的這樣一次背叛。回想最近這短時間,她確實也基本只關注自己感興趣的事,幾乎沒怎麼考慮到他在這方面的感受。

  設身處地地想一下,如果是他經常出入一個有不少愛慕他的女人的地方,想必自己也不會覺得若無其事吧?而且忘了是在哪來看來的,據說,男人在遭到過一次背叛後,往往比女人更難恢復自信,越是性格內斂的,後遺症也就越大。

  安娜自然覺得自己不會做出他擔心的事,她非常確定。

  但架不住身邊有這樣一個看起來非常較真的丈夫……

  說心裡話,讓她停止或者減少和維阿多夫婦那邊的往來,她不是很樂意。畢竟,這是她唯一真正能感覺到樂趣的社交活動。但現在,讓正遭受假想敵折磨的丈夫感到安心,顯然是她作為妻子的一項職責。

  而且,她其實也挺喜歡這個平時看起來仿佛無所不能的老男人在自己面前表露軟弱一面的舉動。

  有點反差萌。非但沒讓她覺得厭煩,反而激發出了一種想要安慰他的柔軟情感。

  於是她抱住他,湊過去吻了吻他的唇。

  「哦,阿列克謝,不許你這麼說自己。你是最有魅力的男人,誰也比不上你。」

  她的回應讓做丈夫的顯然松了口氣,回吻她之後,他更加緊地抱住她,「安娜,不論我在外面如何,在你的面前,我只是一個普通的,而且老實說,對自己並沒有什麼信心的丈夫。雖然我知道你剛才不過是在安慰我,但我還是感到非常幸福……」

  安娜知道自己必須要給他表個態了。

  「阿列克謝,我很抱歉之前我忽略了你的感受,接下來我會儘量減少參加那邊的活動,這樣可以嗎?」

  卡列寧凝視著她。

  「安娜,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

  海濱大道維阿多夫婦寓所裡的沙龍活動幾乎每天都在舉行。無需邀請函,這個圈子裡的人,只要樂意,從下午三點開始自己過去,或者帶著朋友加入。

  安娜開始有意識地減少露面次數,大約一周後,她去拜訪維阿多夫婦,告別的時候,波琳娜女士詢問為什麼最近一周沒怎麼看到她,「知道嗎親愛的,這幾天沒見到你,我已經收到了不少先生的詢問和抗議,我的沙龍也為此黯然失色了不少。」她笑著說道。

  不想讓對方感到突兀,安娜笑著解釋說,最近一周以及接下來,她需要花更多時間陪著丈夫出席他那個圈子裡的社交活動,「並且,我的兒子謝廖沙快要放寒假了,他回到家後,我需要更多地陪伴他。」

  波琳娜女士立刻表示理解,安娜和她道別回家。

  既然減少了沙龍活動,安娜索性也不怎麼參加彼得堡上流圈的社交活動了。好在她一直在寫作,而且寫作是項非常費時的工作,白天她倒也不至於無所事事。

  這天晚上,將近深夜,卡列寧才回家。

  下午的時候,他已經打發車夫回來,說自己晚上要出席沙皇臨時召集的一個緊急國務會議,讓安娜不必等他回家吃飯。

  安娜自己吃了飯,回書房一直在寫作。

  他回來的時候,她已經上床睡覺了,並且睡得很沉,直到他上了床,這才被驚醒了。

  「你回來了?」她的眼皮依舊很重,懶得睜開,閉著眼含糊問了一句。

  最近特別容易犯困,一沾枕頭就睡過去。

  「吵醒你了,」卡列寧的語氣帶了歉意,「你繼續睡吧。」

  安娜嗯聲,翻了個身,再次睡了過去。

  第二天早上,她醒得有點晚,卡列寧也沒叫醒她,自己起身。

  她終於睡夠了,睜開眼,對著床頂發個短暫的起床呆的時候,臥室的門被推開,卡列寧進來了,衣著整齊,看起來是要出門了。

  安娜徹底清醒過來,想坐起來時,他已經快步來到床邊,俯身把她按了回去。

  「你再睡一會兒吧,早上沒事。」他微笑,「我去辦公廳了。」

  「好。」安娜順從地躺了回去。

  「安娜,」他坐到了床邊,凝視著她,表情浮出一絲歉疚,「下午的那個慈善賽馬會,我可能無法第一時間陪你過去。我吩咐過孔德拉季,他會送你過去。不過,我會儘快結束工作,趕去接你回家的。」

  安娜略微一怔。

  下午的這個慈善賽馬會,是由瑪利亞皇后出面舉辦的。所有門票以及到場人士的捐款都將用於一個兒童慈善項目。安娜自然收到了邀請函。

  卡列寧原本答應過陪她一道出席的。沒想到……

  「好的,沒事。」她很快笑道,「要是你真的抽不出空,我自己回來就行。」

  「不不,我會去接你的。」

  看得出來,他仿佛有點趕時間。所以安娜決定接受他的安排,「好吧。」

  「那就這樣說定,」他俯身吻了下她的額頭,柔聲說道,「你繼續睡吧,那麼我走了,我們下午見。」

  安娜朝他笑了笑,目送他離去的背影。

  在床上繼續賴了一會兒後,安娜終於起床,開始一天的常規生活。

  中午過後,她打扮完畢,坐馬車去往賽馬場。到了後,發現那裡已經人山人海。捐了一筆款項後,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五十多歲的瑪利亞皇后坐在最顯眼的看臺上,邊上是宮廷侍衛和女伴,正用望遠鏡看著賽道上整裝待發的馬匹和騎士,顯得興致勃勃。

  安娜的邊上坐著平時認識的貴婦人,側旁就是貝特西公爵夫人。她用攜帶的望遠鏡觀察場地的時候,聽見她說道:「安娜,看到那個身穿藍色騎士服的騎士了嗎?來自美國的霍爾·盧卡斯先生,他不但帶著他的賽馬來參加比賽,還為今天的慈善活動捐助了兩萬盧布!出手簡直太大方了。哦是的,你跟他關係好像不錯?」

  安娜朝貝特西公爵夫人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確實是霍爾盧卡斯。

  他穿著一身俐落的騎馬裝,臉上帶著微笑,坐在馬背上,顯得英姿勃勃。

  仿佛感覺到這邊有人在看自己,他扭過臉,安娜放下了望遠鏡。

  「我們認識,在維阿多夫婦的沙龍裡有見面。」

  「那個沙龍啊,最近倒很有名氣,我也聽說了。不過老實說,出入那裡的大部分人,在我看來,身份地位還是差了那麼一點兒。出於好心提醒,我覺得你不應該經常過去。」

  安娜笑而不語。

  「我剛才已經投了注,就買這個來自美國的富翁勝出。你不買一點嗎?」

  「我不買。但希望他不會讓你失望。」安娜說道。

  賽馬開始了。

  霍爾騎著他的馬,越過一個個水坑、柵欄以及別的障礙,在比賽快要接近終點的時候,脫穎而出,率先奪得了錦標。

  全場歡聲雷動,看臺上的瑪利亞皇后帶頭站起來鼓掌。

  隨後的頒獎儀式裡,今天的獲勝者受到了瑪利亞皇后的親切接見。彬彬有禮地親吻了皇后伸過來的手背後,他表示,不但會把獎金捐給這個以瑪利亞皇后名字命名的慈善基金,而且每年,他會繼續捐助兩萬盧布。

  他的表態贏得更多掌聲。

  賽馬項目結束,但活動還在繼續。現場開始拍賣瑪利亞皇后和幾位大公夫人一起捐出的一些私人藏品。

  毫無疑問,最後以全場最高價拍下皇后所畫的一副油畫的霍爾盧卡斯再次成為全場的關注焦點。

  「哦上帝啊,我敢打賭,明天開始,彼得堡會有一半的女人會開始喜歡上這個美國人。」

  安娜站起來鼓掌的時候,貝特西公爵夫人這樣說道。


Chapter 59

  拍賣還在繼續。

  安娜坐在看臺上,聞到貝特西公爵夫人不時湊過來時散發出的濃烈頭油香味,忽然覺得有點反胃,想吐的感覺,怕自己失禮,藉故起身離開看臺。

  下來後,呼吸了幾口冰涼的空氣,終於感覺舒服了點。

  卡列寧還沒到,她也不想回看臺了,於是朝賽馬場外的停車場走去,打算坐在馬車裡等卡列寧。

  這時候,聽到身後有人朝自己打招呼,回頭,見是霍爾·盧卡斯。

  他朝她鞠躬,「安娜,不去看拍賣了嗎?」

  安娜停住腳步,笑道:「覺得有點冷,想到車上等我丈夫,他來接我回去。」

  「這裡離停車場有段路。在您丈夫到來之前,能允許我有這個榮幸,送您過去嗎?」他問。

  安娜笑:「自然可以了。」

  兩人朝著賽馬場外慢慢走去,一邊走,一邊談論著剛才的賽馬會。

  「這是一場有意義的活動,」聽到安娜稱讚自己樂施好善的時候,霍爾笑道,「我非常樂於投身類似這樣的活動。事實上,在美國,我父親就創辦了一個慈善基金。我個人的力量自然微不足道,但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貢獻一份微薄之力,這是我的榮幸。」

  「您很了不起,」安娜說道,「象您這樣的人越多,社會就越有希望。」

  快到停車場。

  「哦,我的馬車就在前面了,非常感謝您陪我走了這段路。您要是有事,儘管回去吧。」

  安娜停下腳步,笑著和霍爾道別。

  他也跟著停了下來,仿佛猶豫了下,「安娜,最近都沒怎麼見到你來參加沙龍,聽維阿多夫人說,您比較忙?」

  「是的,」安娜說道,「下周開始,我的兒子就要放假了。另外,還有些別的事。」

  霍爾聳了聳肩,「真的非常遺憾,我原本還期望能更多地見到您,就出版合作的事和您本人進行一些更細緻的交流。如果可以的話,明天晚上,您能來沙龍嗎?我有一位朋友,是個作家,也是個非常出色的翻譯家。他將承擔您作品的翻譯工作,他想和您認識下,就一些細節問題和您親自交流。」

  安娜想了下,正要答應的時候,邊上忽然□□來一個聲音:「對不起,盧卡斯先生,我的太太可能無法過去。明天晚上我們另有安排。」

  口氣十分禮貌,但也非常冷淡。

  安娜扭臉,看見卡列寧朝著自己走了過來,最後停在她邊上,朝顯然同樣意外的霍爾·盧卡斯點了點頭。

  「哦,您來了,卡列寧閣下!」

  霍爾露出有點措手不及的樣子,急忙回禮,「抱歉,我不知道你們明天已經有安排了,那麼改下次吧。」

  「霍爾先生,我很抱歉,因為接下來一段時間,我們都會比較忙。所以,以後有關我妻子著作出版方面的事情,您可以與伏爾古耶夫先生交流,他會轉達給安娜。或者,每個週二晚上,這是我們接待訪客的時間,歡迎您在這個時間上門。」

  卡列寧的口氣非常溫和,但語氣裡的那種不容置疑,卻也非常明顯。

  霍爾起先顯得有點尷尬,但很快就恢復了自如的神態。點頭笑道:「沒問題,我明白了。那麼我先回賽馬場,我想那邊可能還有事找我。」

  「謝謝您送我妻子出來。」

  卡列寧朝霍爾道謝。霍爾看了眼安娜,點頭後,轉身匆匆離去。

  「抱歉安娜,我來得好像有點晚。需要陪你回去嗎?」

  卡列寧挽住了安娜的胳膊,詢問她的想法。

  他現在的語氣不急不緩,顯得十分從容。但安娜還沒從剛才他給自己帶來的驚詫中回過神來,現在聽他發問,哦了一聲後,皺了皺眉。

  「不,不,我不回馬場了。剛才我被你弄糊塗了,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麼介面。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們什麼時候約好明天晚上有事?還有你對霍爾說的那些……」

  卡列寧微笑,打斷了她的質問,「既然不想回馬場了,那麼我先送你回家,可以嗎?」

  他握住她的手,帶著她往車場去。孔德拉季看見他們過來了,急忙趕馬車出來相迎。

  「阿列克謝……」

  「我們先上去吧,有話等下再說。」

  他扶她腰,送她上了馬車,自己跟著彎腰入內。

  馬車開始啟動,平穩地走在鏟過冰雪的寬闊道路上。

  安娜覺得氣悶,並且,老實說,對他剛才主導仿佛控制了一切的局面,感覺不大痛快。上了馬車後,乾脆不再發問,只用沉默來表達自己的不滿。

  卡列寧看了她一眼,「你生氣了?」

  安娜沒有吭聲。

  「明天晚上確實有事,」他顯得耐性十足,解釋了起來,「抱歉我之前忘了跟你提。康斯坦丁·尼古拉耶維奇大公夫婦邀請我們去他家裡吃飯。很多年前我還在海軍服役時,就和大公認識了,我們同是地理學會的成員,就很多事情看法一致,算是談得來的一位朋友。」

  他說的這位大公,是沙皇的一個弟弟。年輕時喜歡讀書,是政府中改革派的代表,對俄國海軍做出過很大貢獻,現在擔任國務會議主席的職位。

  「當然,除了吃飯之外,我們也會就最近國務會議裡的一些問題進行探討,安娜,我希望你能陪我一道過去。當然,剛才未經你的同意,我就擅自替你拒絕了盧卡斯先生的的邀請,是我不對,但,還是希望你能諒解。」

  無論是他現在說話的語氣,還是他話裡的意思,都讓安娜覺得沒法反駁。

  「沒問題,我會陪你一道去的,」她點頭,「但是你說的另些話,到底是什意思?老實說,我很驚訝。什麼時候開始,我連自己的事情也無法自己決定了?」

  「你當然有自己決定的權力,但是安娜,除了我在沒有事先征得你同意就告訴了霍爾先生這一點之外,你覺得我這樣的安排有什麼不妥的地方嗎?」他反問了她一句。

  確實就像他說的,出版的事完全可以找伏爾古耶夫先生,或者,週二晚上來家中進行拜訪。

  她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但張了張嘴,又覺得無法反駁。

  「算了,那就這樣吧。」

  最後她這樣說道,口氣有點勉強。

  卡列寧抱了抱她,「謝謝你,安娜,剛才沒在那位先生面前駁掉我的話。」

  安娜笑了笑,沒再說什麼。

  ————

  第二天晚上,安娜跟著丈夫一道去了康斯坦丁大公家中做客。愉快的晚餐過後,卡列寧和大公去了書房,顯然有事要談。剩下安娜和大公夫人坐一起說話。

  大公夫人原本是薩克森-阿爾滕堡公主,三十多年前,十六歲的時候就嫁給了大公。她性情敦厚,品行高貴,一直以來,深得宮廷以及丈夫子女的尊敬。

  因為年齡,加上性格的關係,她不大在宮廷舞會裡露面,安娜也是第一次見到她。對她十分敬重。

  大公夫人似乎對子女教育方面十分看重,一直和安娜聊著這方面的話題,安娜也想在她面前表現出一個貴婦人該有的模樣,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好好坐著說話的時候,突然又感到一陣反胃,極力忍著,才沒把已經湧到喉嚨口的剛吃下去的那些東西吐出來。但臉色已經不大好看了。

  「卡列寧夫人,您怎麼了?」

  大公夫人立刻留意到她的異樣,急忙詢問。

  「抱歉,我大概需要用下盥洗室……」

  安娜忍不住了,用手帕捂住嘴,匆忙起身,沖到了廁所,對著抽水馬桶就吐了出來。直到胃裡的東西全都吐光,這才終於覺得舒服了許多。

  回到客廳的時候,她為自己剛才的失禮連聲道歉,大公夫人笑著擺手,若有所思的樣子,「卡列寧夫人,您是不是懷孕了?我生過六個孩子,對女人懷孕後的這些反應,真是太熟悉不過了!」

  安娜被她提醒,嚇了一跳,立刻回憶自己上次月事來的時間,好像……

  確實是延遲了。

  再,以自己之前和卡列寧的夫妻生活情況來推測,懷孕的話,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見她呆住,表情仿佛有點怪異,大公夫人笑著安慰道:「我能理解你現在的心情。你和卡列寧的大兒子已經十歲了吧?時隔十年再次懷孕,確實會感到緊張。不過別擔心,要是真的是懷孕了,這真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您的丈夫要是知道了,肯定也會十分高興。」

  「哦,是的,但願吧。但也有可能,只是我最近身體不舒服的緣故……」

  「也有可能,」大公夫人表示贊同,「我年輕的時候,有一次也是這樣,以為是懷孕了,迫不及待地告訴了我丈夫,結果讓他空歡喜了一場,因為只是一場誤會。當然,過段時間,你就知道到底是不是懷孕了。」

  「是的,是的……」

  安娜喃喃回應來自大公夫人的好意,心情有點複雜。

  應該是高興?又仿佛有點茫然無措。

  雖然之前,兩人在床上親熱過後,卡列寧不止一次地表達過想要再生一個孩子的願望,但她對此並沒特別強烈的*。

  甚至可以說,她一直沒覺得自己做好生個孩子的準備。總覺得有了謝廖沙,好像差不多也就夠了……

  現在突然被大公夫人提醒,她頓時意識到自己懷孕的可能性。

  安娜勉強打起精神,和大公夫人繼續談著別的話題。

  九點鐘的時候,卡列寧和大公從樓上書房下來,表達了對主人熱情招待的感謝之意後,兩人和主人夫婦道別,上車回家。

  「希望這個晚上讓你感覺過得愉快,」坐在車上後,卡列寧握住安娜微涼的手,「剛才出來的時候,我留意到你臉色仿佛不大好,你身體不舒服嗎?」


Chapter 60

  剛才還坐在裡頭和大公夫人說著話的時候,安娜就已經想好了,再觀察些天,等確證是懷孕無疑後,再把這個消息告訴卡列寧。

  她自己也需要點時間適應這個突如其來的變化。

  所以聽丈夫這樣問,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沒有,我很好。你和大公談了什麼?」

  她問這個,不過是隨心之語,發現他沉默了片刻後,醒悟過來,「哦,我只是隨便問問,不方便就不用說了。」

  「沒什麼不方便的,」卡列寧環臂抱住她,好讓她在自己懷裡靠得更舒服點,「你應該也有所耳聞,一直以來,親王大力鼓吹改革並且身體力行,他的銳意改革雖然為他贏得莫大榮譽,但也遭到了很多保守派的攻擊,他們污蔑他是俄國的雅各賓赤色分子,誣陷他對沙皇陛下不忠,加上他性格耿直,不屑在陛下面前為自己開脫,這一切,都導致了陛下對他開始不信任,或者說,陛下其實也感到了來自于他弟弟身上的榮耀對自己的威脅。無論從我與大公的私交,還是國務會議裡的政治立場來說,我都不希望看到他繼續與沙皇陛下這樣誤解下去。剛才我們在書房討論之後,大公委託我在沙皇面前替他表明心跡,我也希望沙皇陛下能清楚認識到康斯坦丁大公對俄國改革的作用。」

  「很難嗎?」

  安娜第一次聽他對自己提及他的事情,聽起來仿佛牽涉很大,不禁感到擔心。

  「別擔心,」他拍了拍她的背,安慰她,「雖然確實有點難,但以我對沙皇陛下的瞭解,他會明白過來的。只不過,是個時間遲早問題而已。」

  「好吧,希望一切順利……」安娜喃喃說道。

  ————

  幾天之後,安娜的身體情況非但沒有好轉,而且開始變得更加明顯。嗜睡、有時候犯暈,吃了東西就想吐,吐光胃裡東西才舒服。

  卡列寧白天雖然不在家,但也留意到了發生在她身上的某些變化,這天晚上,他想和她親熱,結果被安娜用很累想休息的藉口拒絕之後,他顯得有點擔心,說自己覺得她最近和從前不大一樣,怕她身體出了問題,讓她明天在家準備一下,他會讓醫生過來看下。

  安娜拒絕了他的好意,堅稱自己沒事,只是最近寫稿有點累了,多休息一下就好。

  卡列寧最後妥協了。

  第二天一早,卡列寧照常出門後,安娜睡到九點鐘醒來,剛起床,再次覺得胃裡一陣犯抽,沖到浴室一陣嘔吐,差點把苦膽水都給吐出來。

  終於緩過來後,她確定,自己真的是懷孕了。

  一旦確定了這件事,原先一直搖擺不定的情緒立刻就消失了。

  淡淡的喜悅,還有幾分緊張。

  沒想到自己突然就這樣,成為一個陌生生命的母親。

  低頭看了看還完全看不出什麼的平坦腹部時,她甚至產生一種奇妙的感覺。

  她決定晚上就把這個消息告訴卡列寧。

  他聽了後,應該會很高興。

  ————

  下午2點的時候,她在自己的書房,拆閱著放在她案頭的信件。

  自從小說大獲成功後,她每天都會收到不少信件。有出版商、讀者的來信,也有慕名寫信懇求指點迷津或者想要結識的各種文學青年,當然,有時候也會有幾封冒昧的求愛信。

  一開始,她基本會每天拆閱,漸漸事情多了,或者覺得大部分信件可有可無、甚至惹人厭煩,也就堆在那裡,等有空了再隨意看一下。

  她挑出幾封熟人的信,用裁紙刀逐一拆開後,放在桌上。

  一封是波琳娜女士寫來的,一封是伏爾古耶夫的信,此外,還有一封是在沙龍裡認識的某位元年輕畫家寫來的,他曾和安娜懇切交談,想為她的書畫插畫。雖然那位年輕人現在還不是很有名氣,但安娜看過他的畫,挺喜歡他的風格,所以當時答應予以考慮。

  「親愛的安娜,剛剛收到來自法國的一封電報,因為某些緣故,我與我的丈夫維阿多先生不得不提早結束此次彼得堡之行,決定明天離開俄國,動身回往法國。明天下午兩點,我和維阿多先生會在寓所舉辦一個小型聚會,恭候朋友們的到來,以此作為此次彼得堡之行的告別。如果你能成行的話,我和維阿多先生都希望能在聚會上見到你…」

  看了下時間,是昨天寫來的信。

  「哦天哪!」

  現在已經是兩點了。

  安娜立刻放下信,叫來安努什卡匆忙收拾了一番後,帶上從前一早預備好的贈別小禮物,急忙坐上馬車,往海濱大道趕去。

  她到的時候,告別聚會已經開始有會兒了。看到她現身,維阿多夫婦迎了上來。

  「親愛的,你能來,我真的是太高興了。」

  波琳娜女士笑容滿面。

  老先生用法國人的方式,微笑著貼了貼安娜的面頰,默默不語。

  「實在是太抱歉了,」安娜解釋,「我剛剛才看到你昨天寫來的信。差點錯過。如果真的錯過了,我絕不會原諒我自己。」

  「這完全不能怪你,」波琳娜女士攜著安娜往裡,「是我們的計畫突然改變。不止是你,許多朋友也感到十分驚訝。」

  安娜看到了霍爾·盧卡斯。

  想起幾天前在賽馬場外的那件事,她覺得略微有點尷尬。幸好,盧卡斯看起來非常自然,似乎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這讓安娜感到輕鬆了些。

  「安娜,我的朋友約翰也在,既然你來了,我想或許你有興趣和他認識一下。」他招呼安娜。

  安娜答應了下來,最後與伏爾古耶夫一道,三人找了個相對安靜的角落,坐了下來。

  交談十分順利,談完之後,約翰和伏爾古耶夫繼續討論著一些別的事,安娜站起來時,霍爾盧卡斯朝她走了過來,微笑著道:「安娜,能借一步說話嗎?」

  安娜一怔,隨即點頭笑了下,兩人來到窗臺邊的一處陽臺上。

  站在這裡,大廳裡的人還能看得到,但嘈雜聲已經輕了不少。

  「您有什麼事?」安娜問道。

  「再過幾天,我也要回美國了。彼得堡給我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我會懷念這個地方的。」

  「祝您一路順風,盧卡斯先生。您的慷慨和熱心也讓彼得堡記住了您。希望下次有機會還能再見。」

  他笑了起來,搖了搖頭,「恐怕,我不大再會有機會來這裡了……」語氣充滿遺憾。

  「為什麼?」

  「回去之後,我會接受我父親給我安排的一門婚事,娶一位沒見過面的英國貴族小姐為妻,也會正式接手家族企業的事務。」

  「這是好事啊,恭喜您了,盧卡斯先生,祝您和您的妻子往後健康幸福。」安娜真摯祝福。

  「啊,是啊,謝謝您的好意,我非常感激……」

  他欲言又止。

  「您還有別的事嗎?」

  仿佛下了莫大決心,他終於迎上了安娜的目光。

  「安娜,我知道這種情況下,我還對您講這些,並不是個恰當的舉止。但在我離開之前,我還是希望能讓您知道,我其實一直都對您懷有極大的好感。坦白說,這次我之所以會來彼得堡,唯一的原因,就是想看看我是否有進一步靠近您的機會。但是現在,我明白了,是時候結束我這種單方面感情的時候了。您的丈夫非常出色,我也看得出來,他非常愛您。原本,我打算就這樣離開彼得堡,並不想再用我這樣的告白去打擾您的平靜生活,但猶豫再三後,我還是忍不住想讓您知道我曾對您懷有的情感。這種情感或許並不道德,甚至對您是一種褻瀆。但在我看來,卻非常值得紀念。我希望以後,當您想到我的時候,覺得能比普通朋友多那麼一點點的特殊之處,我也就感到心滿意足了……」

  安娜既驚訝於他突然說的這些話,也感到有點感動。

  「盧卡斯先生,謝謝您曾經對我懷有的好感。我會把它當成是對我的一種肯定。我也很高興您最後做出了正確的決定。希望在不久的將來,您會發現您的妻子才是真正值得您用全部一生感情去對待的那個女人。」

  「謝謝,」霍爾露出笑容,「那麼,希望以後,我們依舊是朋友。」

  「是的。」

  露天陽臺有點冷,安娜打了個噴嚏,霍爾立刻說道:「抱歉,我們進去吧。」

  安娜笑了笑,轉身和他一道離開露臺,剛跨進大廳口時,驚訝地停住腳步,看到卡列寧居然走了進來,邊上跟著維阿多家的門房。

  大廳裡的人,之前幾乎都沒見過卡列寧,驟然見到一個神色嚴峻的陌生人單獨出現,與周圍顯得有點格格不入,紛紛停下交談,看了過去。

  維阿多夫人也覺意外,但還是面露微笑,朝他迎了過去。

  「夫人,十分抱歉,但是這位先生說,他是……」門房解釋了起來。

  「您就是維阿多夫人吧?我常聽內子提到您,」卡列寧朝維阿多夫人鞠躬致意,「很榮幸能見到您,但願您能諒解我的不請自來。」

  「哦,當然了,但是您是……」

  卡列寧抬眼梭巡了下大廳,立刻看到剛從露臺過來的安娜和霍爾·盧卡斯。

  他的眼神略微一暗,但臉上露出微笑,「我是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卡列寧,安娜是我的妻子。」

TOP

Chapter 61

  維阿多夫人再次驚訝。

  很快,她重新露出笑容。

  「原來您就是安娜的丈夫!非常歡迎您來這裡!」

  卡列寧點頭微笑:「非常抱歉,我是來接我妻子的。她最近身體有點虛弱。剛才我請醫生到家,想讓醫生替她看一下,才知道她來您這裡了。因為醫生還在家裡等著,所以只能非常冒昧地登門,還請您和維阿多先生諒解我的失禮之處。」

  他的語氣非常恭敬,充滿了誠摯的歉意。

  維阿多夫人第三次感到驚訝。

  回頭看了眼安娜,露出恍然之色。「原來是這樣!」

  「實在是抱歉,我不知道安娜最近的身體狀況。因為明天就要離開彼得堡,所以想請她過來道個別。」

  快步走到安娜的身邊,她握住安娜的手,關切地說道:「安娜,既然身體不適,就不應該勉強撐著過來的。寫封信或者打發人來告訴我一聲就是,難道我和維阿多先生會因此而責怪你不成?」

  安娜張了張嘴,已經不知道該用什麼去形容自己的感覺了。臉*辣的,定在原地無法動彈。

  「我明白,你是想要親自送我們,我和維阿多先生都非常感動。來吧親愛的,趕緊和卡列寧先生回家吧。」

  維阿多夫人攜著安娜,把她帶到卡列寧的面前,「卡列寧先生,全怪我的疏忽。」

  「不不,您的諒解和寬容才讓我感激不盡。」

  再次鞠躬後,卡列寧來到安娜的身邊,注視著她,低聲說道:「安娜,回家吧。」

  安娜明白了過來。

  他這是反客為主,牽著自己鼻子在走。

  現在她必須要生病了。除非她想當眾和他翻臉,鬧一個明天成為彼得堡頭條的大笑話。

  呼出一口氣。她來到維阿多夫婦面前,做出若無其事的微笑樣子。

  「我真是捨不得就這樣和你們告別。能認識您二位元,真的是我最近以來感到最高興的一件事。希望我們以後還能有機會見面。」

  「哦親愛的孩子——」

  維阿多夫人抱住安娜,拍了拍她的肩,「我和我先生也非常捨不得和你分別,他總說你就像我們的女兒。我們以後可以繼續通信,並且,期待你和你的丈夫能一起來法國,到時候,我讓你看我珍藏的年輕時的登臺照片,維阿多先生可以陪卡列寧先生到附近的林子裡打獵。別看他老了,他可還是一個好獵手。」

  不知道為什麼,聽到維阿多夫人這樣充滿善意的安慰,安娜忽然覺得眼眶有點發熱,笑著點頭。

  「那麼再見吧,期待很快能見面,年輕人,哦,如果您不介意我這麼稱呼您的話,卡列寧閣下。」

  老先生幽了一默。

  「哦當然,」卡列寧一怔,隨即主動伸手過去和他握手,「非常感謝您和維阿多夫人對我妻子的關照。期待下次的見面。祝你們旅途愉快!」

  「那麼再見了——」

  安娜和沙龍裡的其餘人含笑道別後,挽住卡列寧的胳膊。

  卡列寧朝眾人略微彎腰後,隨即帶著安娜離開。

  一上馬車,安娜立刻鬆開挽住他胳膊的手,臉上的笑也沒了。

  「你是什麼意思?剛才竟然讓我在這麼多人面前丟臉!你知不知,剛才我羞愧得簡直恨不得找個地方躲起來!」

  「聽我說。我只是做了一個丈夫在這種情況下該做的事而已,」卡列寧說道,「我覺得你最近身體狀況不好,有點擔心,所以約了你認識的博日蘭醫生,請他下午來給你做個檢查,順道自己也回了家。但是你不在,僕人說你去了這裡。是的,我很抱歉我的出現太過突然,可能確實給你帶來困擾了。但在我抵達前,我並不知道這是維阿多夫婦的告別聚會,我以為只是一個普通沙龍。去一個普通沙龍接自己身體狀態不佳的妻子回家去看醫生,我認為我的出發點並沒有錯。既然維阿多夫婦對我的舉動也表示理解,安娜,我希望你也能諒解我的心情。」

  安娜冷笑:「你總是能為你自己做的任何事情找到一個個聽起來非常順理成章的理由!倘若我無法理解,那就代表我無理取鬧了,是吧?」

  卡列寧用容忍的目光看著她,語氣依舊溫和:「安娜,我知道你現在不高興。我先送你回家吧,醫生還在等著。」

  安娜冷笑。

  一路上,安娜沒再開口說一句話,卡列寧也沒說話。只是不時看一眼她。到家後,卡列寧下車,伸出手要扶安娜,安娜避開了他的手,自己下車,朝裡快步而去。

  卡列寧顯得有點無奈,跟了進去。

  「夫人,您回來了?」僕人出來相迎,「博日蘭醫生在等著您哪……」

  「夫人,」矮矮胖胖的醫生放下手裡的報紙,從沙發上站起來。

  安娜快步走到他的面前,「抱歉讓您空走一趟,醫生。我的身體很好,沒什麼問題。」說完,朝他笑了笑,繼續往二樓去。

  醫生看向隨後進來的卡列寧,攤了攤手,露出不解之色。

  卡列寧趕上,抓住安娜的手,「安娜,讓醫生檢查下。」

  「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我沒事。」

  安娜推開他的手,扶著樓梯把手繼續快步往上,朝著臥室走去。

  目送她背影消失在二樓走廊上,卡列寧回頭,看了眼不解盯著自己的醫生和僕人們,難掩尷尬,想了下,對著醫生說道:「非常抱歉,那麼只好改下次了。」

  「沒問題,沒問題,那麼我先走了。再見,卡列寧閣下。」

  送走博日蘭醫生後,卡列寧立刻上樓,進了臥室。

  安娜正在換衣服,動作有點大,脫下來時,扯斷了一個紐扣,扣子滾落在地,發出一聲輕微的響聲。

  他站在一邊,默默看著她,俯身把掉地上的扣子撿起來,放在桌臺上。

  安娜換好衣服,從他邊上經過,要出去時,卡列寧說道:「安娜,別生氣了。你這樣,讓我非常不放心。」

  安娜面無表情,「你什麼時候放心過我?我知道你很忙。請你走吧,該幹什麼幹什麼。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別這樣,好嗎?」

  他伸手想抱她。安娜奮力掙脫,推開他的手,「別再在我面前裝什麼大度了!你自己心裡清楚,剛才你為什麼要去那裡?哦是的,你說你關心我,醫生在家裡等我。是,我不否認你對我的關心。但是請你捫心自問,你到底是不是借著關心我的藉口在橫加干涉我原本非常正當的社交生活!看著我的眼睛!你敢說,你做的一切都僅僅只是出於關心?」

  卡列寧注視著她。

  「安娜,你的情緒過於激動了。現在我說什麼,你也聽不進去。你的臉色也不大好。我覺得你最好還是先去休息一下。我會留在家裡的。等你醒過來後,我們再談,可以嗎?」

  「我不需要睡覺!既然你不走,那就現在把話說清楚。請你不要回避,回答我的問題!」

  在安娜冷眼旁觀中,他在房間裡踱了幾個來回後,停下腳步。

  「好吧。我承認。我一直想讓你遠離那位霍爾·盧卡斯先生。因為我很清楚,他想把你從我身邊奪走,毀掉這個家庭!我也是男人,所以我比你更清楚,那位盧卡斯先生忽然回到彼得堡,這麼熱心于之前他完全就不關注的出版事業,唯一的目的就是為了接近你。在有過之前的一次失敗經歷後,你覺得我現在會什麼都不做,僅僅只是告訴自己,要相信道德準則對人行為的巨大約束作用嗎?」

  安娜冷笑:「你的意思是說,我是憑了男人對我的另有所圖才得以讓我的作品有這樣的出版機會?」

  「不,我沒這個意思,請你不要曲解我的話!」

  「你在潛意識裡就是這樣認為的!你從沒有尊重過我現在在從事的寫作這件事,認為它是可有可無的用以打發無聊時間的東西,所以一旦我在這方面投入過多精力,你就不以為然加以限制!我告訴你,你錯了,寫作就是我的事業,如同政治是你的事業一樣。我對這件事的認真,絕對不亞於你對政治的感情!」

  卡列寧舉起雙手,「好了,好了,安娜,倘若我之前有流露過這方面的任何情緒而給你造成心理上的傷害的話,我向你道歉。現在我們在談那位盧卡斯先生!我只是想保護我所珍惜的家庭!」

  「盧卡斯先生!是的,我承認,他是喜歡我。就因為別的某個男人對我懷有感情,所以你始終都不相信我。我之前的所有妥協和退讓,都無法讓你相信我!」

  「安娜,我只是不相信我自己。」他的目光看起來有點暗沉。

  「你聽好了,就在下午你到來之前,你所擔心的盧卡斯先生已經決定要回美國結婚。哦對了,還有如你所知,你不樂意我去參加的維阿多夫婦家的沙龍也要隨著他們的離開而解散了。」她用譏嘲的目光看著卡列寧,「現在你應該感到滿意了嗎?所有的威脅都解除了!」

  卡列寧一怔。

  看到安娜露出譏嘲微笑,躊躇了下,說道:「安娜,就算你對我有很多不滿,但我還是要說,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家庭。」

  「是,是為了家庭!」

  安娜哈了一聲。

  「可是除了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難道不也是出於你那過強的控制欲嗎?你想控制住我,讓我在你劃定的範圍內照著你的意志生活下去!就像從前你對待謝廖沙的方式!哦當然,還有娜塔莎!大家全都是孩子,全都不懂事,所以必須要照你的意志生活,因為你的意志理所當然是正確的!我受夠了。我不是小孩子,我知道自己需要什麼!我為什麼要出於卡列寧夫人的頭銜強迫自己去參加我根本就不興趣的各種舞會,卻無法自由地照著我的意志去做我喜歡的事?如果不接受你的掣肘,會被認為是過於自私的話,那麼我承認,我是一個自私的人!」

  「安娜!」

  卡列寧叫了聲她的名,臉色也變得難看。

  看得出來,他在勉強壓抑著情緒。

  「我會好好反省你剛才對我的所有這些指責。但是現在,你顯然是太過激動了。我還是那句話,你躺床上休息一下。睡一覺,有助於你的情緒恢復。」

  「我的情緒前所未有得好!」

  安娜推開他,開門要出去,被他攔住。她繼續推,他索性強行抱她起來,放她在床上,按住她掙扎的兩隻手。

  「聽我的,哪兒也別去。睡一覺。」

  安娜氣極,想掙脫開,無奈雙手被制,臉漲得通紅。

  對峙著,忽然覺得胸口一陣氣悶,那種熟悉的反胃感又湧了上來。

  「安娜,你怎麼了?」

  卡列寧發現她神色不對,急忙鬆開她手。

  安娜一把推開他,翻身起來趴在床邊,哇地一聲又吐了出來。


Chapter 62

  卡列寧吃了一驚,急忙拍著安娜的背,大聲呼叫女僕。

  安努什卡和麗薩聞聲趕了過來,見安娜正趴在床邊吐,急忙上前,拿盆子的拿盆子,遞水的遞水。

  「老爺,夫人是不是懷孕了哪!」

  一陣忙亂過後,麗薩看了眼依舊趴在床邊、還在幹嘔不停的安娜,「最近總見夫人這樣。我看著有點像。」

  安努什卡被提醒,跟著也點頭,「對對。之前我懷孕的時候,也和夫人現在一模一樣!」

  卡列寧定定望著安娜,愣了幾秒後,露出驚喜表情。「安娜,難道你……真的懷孕了?」

  安娜沒回答。

  剛才情緒可能確實太過激動,加上又吐了,現在腦子感覺還暈乎乎的,兩邊太陽穴犯疼,人也軟綿綿的沒力氣。

  卡列寧撲坐到了床邊,試著扶她。

  「你覺得怎麼樣,好點了嗎……哦,是的,立刻叫醫生!快點,快去把醫生追回來!」

  女僕被卡列寧的說話語氣給嚇了一跳,對視一眼後,匆忙應聲,轉身慌慌張張往外去。

  「不必叫醫生了。」安娜睜開眼睛,顯得還是有點有氣沒力,「我沒事了。」

  「真的沒事嗎?」

  卡列寧扶住她兩邊肩膀,幫她坐了起來。

  「是的。」

  安娜靠坐在床頭。

  卡列寧猶豫。看了幾眼安娜後,終於朝還等在門口的女僕點頭,「暫時不用叫醫生。你們先出去吧。」

  「好的,老爺。」兩人關上門,退出了房間。

  「安娜,你感覺怎麼樣?真的是懷孕了嗎?」卡列寧小心翼翼地問。

  「是的。」

  安娜說道。

  和他此刻的忐忑緊張相比,她的表情顯得很平靜。

  但卡列寧並沒怎麼留意她說話的語氣。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她的這個回答給緊緊抓住了,一陣短暫的茫然後,神情迅速轉為狂喜。

  「上帝啊!居然是真的!我們真的又要有孩子了!」

  他猛地站了起來,不停地在地板上走來走去,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表達出此刻他聽到這個消息時的心情。

  「安娜!你是什麼時候開始知道自己懷孕的?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他忽然又撲回到安娜的身邊追問,眼睛裡充滿喜氣洋洋的神色。

  「哦是的!是我自己太粗心了!」沒等安娜回答,他拍了下自己的額頭,露出懊惱而自責的表情,「都怪我,總是不在家!其實早就應該想到是你懷孕了!你真的感覺沒事了嗎?對了,你剛吐過,肚子很快就會餓的。你想吃什麼?」

  「不,我什麼也不想吃。」

  「好的,好的,那麼你一定是累了,想休息了是吧?我扶你躺下來,你睡覺吧,下午我不回官廳了,就在家裡陪你。上帝!我希望上帝能賜給我一個女兒!哦當然,如果還是兒子,我也一樣會很高興。謝廖沙都十歲了!我原本已經不指望再有機會當一次父親了,沒想到……」

  「阿列克謝!請你不要繼續說了。」

  安娜打斷他,扭臉刻意不去看他此刻滿是興奮的眼睛,低聲悶悶說道:「我覺得有必要重新考慮我們之間的關係。至於這個孩子……」

  她猶豫著,停了下來。

  卡列尼的表情瞬間凝固。

  「你在說什麼?」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剛才聽到的話,遲疑了下,他問道。

  「我覺得有必要重新考慮我們之間的關係,」安娜重複,「現在想想,我們當初在一起的決定,做得還是有點過於倉促了。現在我越來越感覺,我們無論是從性格、對事情的看法,還是別的什麼方面來說,並不適合彼此。一輩子很漫長,我們都需要做出正確的選擇。」

  卡列寧沉默了下來。

  剛才因為聽到懷孕消息而露出的所有狂喜表情都已經退去。現在他臉色凝重,緊緊地盯著她。

  「安娜,你是認真的嗎?你不是在說氣話吧?是的,剛才我們確實爭吵了,我對此感到抱歉。如果你是因為還沒從剛才的爭吵情緒裡出來而對我說這種話的話,我不會當真的,我會等你氣消,然後請求你的原諒,可以嗎?」

  「不,我很認真。我說的,都是我此刻的真實感覺。」

  卡列寧定定望著她。

  片刻後,他終於確信了,她不是在說氣話,更不是在故意在用這種話來威嚇自己。

  她的臉色還是有點蒼白,但神情平靜,甚至沒有回避自己的目光。

  他的眉頭皺了起來,目光落到她此刻依舊平坦的腹部,盯了片刻後,忽然問道:「那麼孩子呢?這個已經在你肚子裡的孩子呢?你打算怎麼辦?你不會是想告訴我,你不想要這個孩子了?」

  安娜扭過臉,垂下眼睛,低聲說道:「我還沒想好……等我想好了,我會告訴你我的決定……」

  他忽然抬手捏住她的臉,強迫她轉回頭看著自己,眼神陰鷙,並且隱隱開始現出怒氣,「安娜你給我聽著,關於這件事,你連想都不用想!我絕不會允許你有任何有違宗教和人倫的念頭!」

  安娜的下巴被他捏得有點疼,忍住疼痛冷笑一聲,「你又來了!你只讓別人照你的心意行事!是的,它是帶了你的血緣,但那又怎麼樣?現在不過還只是一團無知無覺的指甲蓋大的血肉而已!既然要重新考慮我們是否還要繼續一起生活下去,如果答案是否定的,留下它有什麼意義?」

  「夠了!這是我的孩子!我絕不容許你有半點傷害它的念頭!」

  卡列寧猛地從床邊站了起來,在房間裡再次來回走動。

  和剛才因為興奮而來回走動不同,這一次,他的腳步顯得急促而焦躁,表情充滿了憤怒和不解。

  忽然,他了停下來,目光陰沉地看著她。

  「安娜,你老老實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又愛上了別的男人?是誰?或者,伏倫斯基再次回來找你了?」

  安娜扶住額頭,「沒有,我告訴過你,沒有任何別的男人!是我們之間自己出了問題!」

  「沒有別的男人……」他重複了一遍她的話,「那麼,你真下定決心了嗎?你一定要這麼做嗎?」

  「我剛才說過,我還沒想好,等我想好了,我會告訴你的。」

  「我實在是無法理解你的腦子裡現在到底在想什麼!」卡列寧忽然咆哮起來,表情憤怒無比,「如果你告訴我,你現在愛上了別的男人,所以要離開我,甚至不想要這個孩子了,我或許還能理解!但是就在剛才,你否認你愛上別的男人,接著,你又堅持說和我很難一起再生活下去,考慮不要這個孩子!你一定是瘋了!」

  他猛地轉身,大步朝著門口走去,開門出去後,砰地一聲,重重關上了門,腳步聲迅速消失。

  坐著發呆片刻後,安娜懶洋洋地躺了下去,扯過被子把自己蓋了起來。

  剛才他的怒吼聲仿佛還在她的耳邊迴響。從沒見他這麼失態過。

  安娜覺得眼睛又澀又漲,仿佛有點想哭。而且,頭疼得厲害,兩邊太陽穴突突地跳,整個人難受極了,根本沒法想事情。

  還是象他說的那樣,先睡一覺吧。

  說不定,等醒過來,她的腦子會清楚一點。

  她閉上眼睛,極力想要睡著的時候,忽然,門又被推開,熟悉的腳步聲再次靠近。

  等了許久,沒聽到動靜。

  她終於扯下被子,睜開眼,見卡列寧站在床邊,低頭正看著自己。

  他的目光依舊陰沉,但剛才沖她怒吼時的那種憤怒神情已經不見了。

  兩人對望片刻後,他目光裡的最後幾分陰沉之色也消退了。

  他忽然歎了口氣,俯身靠了過來,抓住她的手,湊過去吻她的手背。

  「安娜,別這麼對我,好嗎?難道你對我就沒半點愛嗎?如果有一點點的話,求你也別這樣對我……我真的無法接受……」

  「我不知道……」她的神情略微茫然,「阿列克謝,你還記得吧,你在處置娜塔莎那件事後,曾對我說,任何感情都不是純粹的感情,是有附加條件的。我承認這話有道理。但我不知道我們之間那種感情的附件條件是什麼。請你讓我想一想。不要逼我。等我想明白,我會告訴你我的決定的。」

  他的神情漸漸再度僵硬,注視著她的目光也恢復了陰沉。

  「你的意思是說,你依然有可能決定要離開我,並且不要這個孩子?」

  安娜垂下眼睛不去看他。

  「聽著,決定權不在你的手上!至少對於孩子這件事,我說了算!你必須要生下它!如果你不要,我會撫養他的!」

  仿佛失去了最後的一分耐性。他放開了她的手,從床上站了起來,聲音聽起來又冷又硬。

  「我認為接下來你適合留在家裡,哪裡也不要去。等你什麼時候想清楚,終於能做出正確決定的時候,我們再來談論關於我們之間是否還能夠繼續生活下去的事!」

  他再次轉身,關門離去。象剛才一樣,腳步聲迅速消失在門外的走廊上。


Chapter 63

  當晚,卡列寧沒回臥室睡覺。睡在了書房。

  第二天,醫生在卡列寧的陪同下再次來家裡。在卡列寧的全程監視下,安娜只好默默接受了醫生的檢查。

  檢查完畢後,醫生表示,她現在身體基本沒什麼問題。但為了保證安全,需要充分休息。

  接下來,安娜就發現,她現在不止無法出門,走到哪兒都僕人亦步亦趨地跟著,睜大眼睛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甚至在幾天之後,當她終於感覺精神不錯,想進書房繼續之前停了好幾天的小說時,發現書房門也被鎖了,根本進不去。

  問僕人,僕人誠惶誠恐地表示,這是男主人的意思,房間鑰匙也在他那裡。

  氣得肝疼,忍無可忍的感覺。

  一個下午,一直在等卡列寧回來。

  枯等到晚上九點,外面黑咕隆咚,終於等到他回來了。

  看到她還坐在客廳裡,原本顯得有點面露疲色的卡列寧看了眼安努什卡,臉色不悅。安努什卡急忙解釋:「我都不知道勸了多少次了,夫人非要等您回來不可。」

  卡列寧瞥了眼從沙發上站起來的安娜,脫下帽子和外套後,一語不發地朝樓上去。

  安娜立刻跟了上去。

  跟到書房門口時,卡列寧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眼她,「已經不早了。你不去睡覺,還跟到這裡做什麼?我不會是有這種榮幸,能得到你的諒解了吧?」

  安娜指著對面房間的門,「去打開!」

  卡列寧推開書房門,進去。

  安娜跟了進去,「你什麼意思?讓人跟著我就算了,現在居然連我寫作的權力也要剝奪?」

  卡列寧坐到書桌後,面無表情地說道:「醫生說了,你需要充分休息。寫作是項非常耗費精力的事情,出於為你健康考慮,所以我建議你接下來暫停這件事情。等生完孩子後,有的是時間繼續做你喜歡的事。」

  安娜氣結,看著他打開公事包,拿出一疊東西,低頭開始快速翻閱起來。

  「你太過分……」

  「哦對了,」他像是忽然想了起來,抬頭看向她,「我已經通知了伏爾古耶夫先生關於你因為懷孕所以不得不暫停連載的事,如果這違反了契約,我會負責由此造成的損失,並且向他致以歉意。伏爾古耶夫先生表示理解,連載完你已經交給他的那個中篇後,就會停止。他真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對吧?」

  他說話的語氣,完全就象一台機器,冷冰冰的,甚至最後反問她的時候,連個升降調都沒有。

  安娜氣得渾身發抖,順手抓起放桌上的一本書就朝他丟去,跟著又抓起一疊信紙,繼續朝他丟。

  信紙在半空散開,掉了滿地。

  「你太過分了!」

  除了這句話,她現在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眼睛也開始有點泛紅。

  卡列寧原本漠然的表情動了動,站了起來,仿佛想過來的樣子,但很快,臉色又沉了下來。

  「安娜,只要你感到痛快,這個房間裡的所有東西,你都可以朝我砸來。但是還是希望你能明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肚子裡的孩子。雖然你不想要它,但對我而言,它非常重要。我希望你能理解。真的不早了,你去睡覺吧。我還有點事。」

  聽到他這樣冷冰冰的腔調,安娜終於忍不住,眼睛裡湧出了淚花。

  「你太過分了……」

  這時候,書房外的走廊上忽然傳來一陣歡快的腳步聲,仿佛有人正朝這裡奔跑而來。門跟著被推開,謝廖沙出現在了門口。

  「哦爸爸,媽媽!我回來了!他們說你們在書房!」

  安娜沒有防備,驟見謝廖沙出現,吃了一驚。

  她記得明天才是學校放假的日子。

  沒想到卡列寧今天就派人去接了,這麼晚才到。

  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慌忙背過身,低頭飛快擦了下眼睛。

  謝廖沙嚷完,就留意到滿地狼藉。仿佛覺察到了什麼,看了眼自己的父親,再看向背對自己的安娜。

  「爸爸,媽媽——你們這是怎麼了?」

  臉上的笑消失。他輕聲問道。

  卡列寧瞥了眼安娜,立刻朝謝廖沙走去,「我們沒事。你剛回家,去吃點東西,然後去睡覺。麗薩,帶謝廖沙回房間——」

  卡列寧沖著已經追到門口的女僕喊時,安娜已經轉身,臉上帶笑,朝著謝廖沙走了過來。

  「我們沒事。剛才不小心把桌上東西弄到地上而已。真是抱歉,沒有去學校接你回來,路上冷吧?走吧,我送你去房間——」

  「哦不不,還是我來陪謝廖沙回房間吧。交給我吧!」

  麗薩偷偷看了眼亂糟糟的書房,急忙牽住謝廖沙的手要帶他走。

  「爸爸,媽媽真的沒事嗎?」

  謝廖沙遲疑了下,問自己的父親。

  「是的,她沒事,我們都沒事——」卡列寧朝兒子露出微笑,「哦對了,確實有一件事,需要告訴你。謝廖沙,你媽媽懷孕了。也就是說,你很快就要當哥哥了。」

  謝廖沙睜大眼睛,露出又驚又喜的表情。

  「上帝啊!是真的嗎?」

  他一下掙脫開麗薩的手,朝著安娜撲了過來,「媽媽,你真的懷孕了,要給我生個弟弟或者妹妹了嗎?」

  安娜有點尷尬。在謝廖沙充滿期盼的目光注視下,終於勉強點了點頭,笑了下。

  「太好了!媽媽,你不知道,我一直想當哥哥!我會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我會帶著弟弟玩打仗遊戲,會保護妹妹!」

  卡列寧唇邊露出微笑,「好了,現在你可以回房間了。你媽媽現在懷孕了,要多休息。她也要去睡覺了。你以後不要讓她太勞累了。」

  「好的。我知道,以後我會陪著媽媽的!哦上帝啊,我實在是太高興了!那麼我先走了。晚安爸爸,晚安,媽媽!」

  和滿心歡喜的謝廖沙道了晚安後,安娜看著卡列寧開始彎腰下去,收拾剛才被她丟到地上的書和紙片。

  心依舊塞得牢牢。

  看了一會兒後,轉身要離開時,忽然聽到身後傳來卡列寧的聲音:「你也看到了,不止是我,謝廖沙也非常想要一個弟弟或妹妹。就算你不顧我,你總不至於忍心讓他也失望吧?」

  安娜腳步頓了頓後,離開了書房。

  ————

  謝廖沙的寒假生活開始了。

  不止是現在,以前也一樣。有了他的加入,這個家庭裡,剩下成員的相處方式就和兩人世界時有所不同。

  睡了好幾個晚上書房的卡列寧回到了臥室。

  但和從前不一樣的事,現在他們基本沒什麼交流。通常卡列寧回臥室時,安娜已經睡著,或者假裝睡著了。

  卡列寧自然不會試圖去弄醒她,連爬上床的動作,都是輕手輕腳的。

  在謝廖沙的面前,兩人表現得都很正常。早晚餐,有時候三人能齊齊坐到一起的時候,安娜也會接卡列寧的話。

  但是她自己心裡清楚,兩個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了。

  隨了時間一天天過去,她早就掐了不要這個孩子的心思。

  或者說,當初因為這個而惹怒卡列寧,導致了現在這種局面的時候,她的這種心思原本就不是十分強烈。

  只是當時情緒失控的情況下,閃過腦子裡的一個念頭而已。

  當然,她現在根本沒再去和卡列寧過多解釋什麼的念頭。

  對於那次導致兩人決裂的吵架,她也沒有後悔。

  直到現在,她依然還是覺得他的獨斷專行令人無法忍受。

  但現在,只能先把孩子生下來。別的事情,等以後再說了。

  大約一個月之後,有一天,她發現自己那個書房的門開了,她可以自由出入了。

  但是她現在也沒心思去想寫小說的事了,或者說,沒那個精力。

  隨著孕期增加,她的反應也越來越厲害,從早到晚,幾乎就是在吃了吐,吐了吃的反復折磨中度過的。

  現在她只祈禱怎麼才能儘快結束這種可怕的經歷,盼著能儘快生下這個折磨她的孩子。

  時間過得飛快,二月底,謝廖沙結束了寒假,依依不捨地和安娜告別。

  臨走前,他一本正經摸著安娜已經顯腹的肚子,和裡頭的弟弟或妹妹說再見的情景,讓安娜忽然覺得有點感動。

  過去的兩個月,有他的陪伴,安娜覺得自己心情好了不少。

  送走謝廖沙後,安娜就繼續做著孕婦能做的事。

  看書、發呆、吃東西、睡覺……

  一個白天過去,晚上天剛黑,她就早早上床睡覺了。

  卡列寧最近仿佛越來越忙。除了上床各自睡覺外,安娜和他的碰頭的次數仿佛也越來越少。

  她現在已經開始習慣和他的這種相處模式了。

  唯一讓她覺得鬧心的,就是有時候一覺醒來,會發現自己不自覺地滾到了他那邊。

  他的手還會搭在她的身上,就像以前兩個人好的時候那樣。

  ————

  一覺醒來,也不知道幾點了。

  她是被一陣突然的胎動給弄醒的。

  有時候伸手去摸,仿佛都能感覺到一個小拳頭或者一隻小腳丫緊緊頂住自己肚皮,然後漸漸消失。

  這種感覺有點奇怪。一開始,她很不習慣,但最近,她漸漸仿佛找到了其中樂趣,有時候躺床上睡不著無聊時,就會用最容易發生胎動的仰面姿勢躺著,等待著下一次不知道什麼時候突如其來的胎動。

  像是沒有預約的約會。

  等那陣胎動消失後,安娜忽然覺得床邊似乎有人。

  睜開眼睛。果然發現,邊上的一張椅子裡,多了個黑乎乎的人影。

  房間裡沒點燈,光線有點暗。

  但很容易認出,這個身影就是卡列寧。

  她只是有點奇怪。顯然已經是深夜了。既然他回臥室了,為什麼不上床睡覺,只是這樣坐在床邊。

  而且憑直覺,她覺得他似乎有心事。

  想了下,她翻了個身,開口問道:「你在做什麼?」語氣是平淡的。

  仿佛太過沉于自己的思緒,沒留意到她已經醒了。突然聽到她的聲音,他似乎突然被驚醒,動了動肩膀。

  過了一會兒,安娜聽到他低聲說道:「安娜,明天我送你去彼得高夫莊園過段時間。你覺得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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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4

  安娜愣了愣。

  「為什麼?」

  「接下來我可能會越來越忙。回來總是那麼晚,會打擾你的休息。我想莊園那邊可能更適合你待產。另外,我知道你並不願意和我碰面,應該也會樂意接受我的這個建議的。謝廖沙從學校回來的時候,會直接送到莊園和你一起。」

  安娜的第一反應,是他終於對現狀覺得忍無可忍,所以想要送自己單獨去莊園待產了。其實最近兩個月,兩人之間的相處方式也清楚地證明了這一點。

  對此她自然無所謂,甚至覺得確實就像他說的那樣,這種安排更合自己的心意。

  但真聽到這樣的話從他的嘴裡說出來,她還是覺得心裡不大舒服——像是有根原本還模模糊糊的軟刺,突然就變成了尖銳鋼針一下橫紮進來似的。

  忍住心頭的不快,她的語調也變得更加冷淡了。

  「可以,我接受這種安排。」

  「好的。」他沉默了片刻,「那麼明天我就送你過去。」

  他站了起來,轉身離開了書房。

  這晚他沒回臥室。

  麗薩和安努什卡夫婦,以及家裡另外兩個男僕都被派去和安娜一道去了莊園。第二天,卡列寧送安娜到了莊園,伸手扶她下了馬車,兩人站在莊園門口時,他神色凝重地望著安娜,將言未言,眉頭微鎖。

  「謝謝您親自送我到這裡,」安娜說道,「如果沒別的事,您可以走了。

  他的神色變得有點怪異。

  「那麼……我先走了。謝謝你願意替我生下這個孩子。等他出生後,如果你還堅持,我會和你離婚的。」

  他朝她略微點頭,隨即轉身,匆匆離去。

  安娜覺得有點茫然,怔怔目送載著他的馬車朝彼得堡的方向疾馳而去。

  ————

  莊園裡的生活很平靜。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週末謝廖沙回來時,有時候是卡列寧親自送他,有時是僕人代送。卡列寧自己來的時候,除了會詢問她的身體狀況外,安娜發現,他看著謝廖沙時的目光也比以前柔軟了許多。

  他沒有一次在莊園裡過夜。送謝廖沙來之後,當晚就會回彼得堡。但卻會利用那個下午的時間陪謝廖沙一起度過。

  有一個下午,他帶著謝廖沙去划船釣魚,釣到了一條很大的鱒魚,終於實現了謝廖沙長久以來的心願。

  有一個下午,他們父子去樹林裡騎馬。回來的時候,謝廖沙用驕傲的口氣告訴安娜,他的父親誇獎了他的騎術,認為他長大後,絕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騎兵。

  「但是爸爸又說,接下來他會比以前更忙,恐怕不能經常來這裡陪我們了……」

  他的語氣裡,充滿了遺憾。

  父子間的相處變得日益融洽,這原本是件好事。

  但不知道為什麼,對於卡列寧的這種變化,安娜卻有些不安。

  他總給她一種感覺——仿佛突然意識到與兒子相處時的珍貴,所以在努力抓住機會,好儘量多地與他在一起的感覺。

  這確實有點反常,不像她所瞭解的那個卡列寧。

  進入四月份,安娜懷孕已經六個月了,即便穿著厚重衣服,也掩蓋不住她日益臃腫變形的身體曲線。

  這裡卻依舊沒半點春天的氣息。整天陰雨連綿,氣溫依舊很低。這幾天,房間裡還必須燃著壁爐才不至於會覺得冷。

  卡列寧已經一個多月沒露面了。最近幾次,謝廖沙都是由僕人送來的。

  雖然之前,已經經由謝廖沙的口知道他可能會減少過來的次數。但這依舊讓安娜覺得不安。有時候,半夜醒來,下意識伸手去摸邊上,發現空空如也的時候,禁不住就會心驚肉跳,仿佛覺得會有什麼事情發生。接著,她就別想睡著,基本是在輾轉反側中度過。

  又過了一周。

  週末的時候,送謝廖沙來的,依舊是孔德拉季。

  讓謝廖沙進去後,她叫來孔德拉季,詢問卡列寧的近況,「最近為什麼都是你接送謝廖沙?先生呢?」

  孔德拉季朝她脫帽彎腰,恭敬地說道:「先生很忙,沒空接送謝廖沙,所以一直由我接送。哦,對了,之前先生讓我告訴您,等他這陣子忙過後,他就會來這裡看您和謝廖沙。」

  他說話的時候,安娜觀察他的表情,並沒發現什麼異常。

  孔德拉季顯然在講述事實。

  男僕離開後,安娜終於安心了些。

  但隨著接下來兩次,依舊沒見到卡列寧後,安娜終於坐不住了。

  她決定回彼得堡親自去看下。

  如果卡列寧真的是太忙,或者說,是因為受夠了自己,所以不再踏足莊園,沒關係。

  她會立刻回到這個地方安心過完接下來臨生產前這幾個月的時間。

  象現在,這樣整天無法約束自己的思緒,她實在是受不了了。

  所以這個週末,等謝廖沙離開後,週一一大早,安娜坐上馬車,吩咐車夫送自己回彼得堡。

  她是中午時抵達的。

  整座房子顯得冷冷清清。大門緊閉。拍門之後,只有滿臉驚訝的老門房和管家伊萬諾維奇現身,迎接她的歸來。

  家中原本的其餘僕人都不見了蹤影。

  老門房起先露出又驚又喜的樣子,但緊接著,眼睛裡又流露出悲傷的神色。

  「夫人……老爺他……」

  「卡比東諾奇!」

  伊萬諾維奇制止了老門房接下來的話,恭敬地請安娜進去。

  「他怎麼了?」

  之前的疑慮仿佛在這一刻得到了證實——證實是個壞消息。

  安娜覺得心臟猛地緊縮,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突然捏住。懸了起來的感覺。

  「他到底怎麼了?」

  沒得到任何回答,她的表情變得嚴厲,音量也驟然提高。

  「非常抱歉,夫人,」伊萬諾維奇終於開口,語調低緩,「一周之前,家裡來了第三廳的人,帶走了老爺,說是去接受調查。」

  心臟像是被重重擠壓了一下,安娜突然覺得呼吸不暢。

  「到底怎麼回事?」

  「一個多月前,第三廳的廳長忽然換了人。原來的列莫涅夫一直在接受新任廳長關於他受賄和結黨的秘密調查,老爺受到了牽連。最近我一直在探聽消息,但非常遺憾,所有調查都在秘密進行,我並沒有打聽到更多的近況。但是在被帶走前,老爺說他會回來的,讓我們先不要告訴您這個消息……」

  安娜扶住身邊的一把椅子,慢慢坐了下來,扶額不動。

  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年初的時候,卡列寧忽然要送自己離開彼得堡。

  那時候他應該就已經預感到自己會被捲入一場政治上的風波。

  原來困擾了自己這麼久的擔心,竟然都是真的。

  第三廳是歸沙皇直接轄制的一個秘密員警機構,完全不受制於任何別的政府機構,甚至高高淩駕於法律之上。

  在那裡,一切只遵循沙皇的心意。

  她完全不知道原來的那個廳長怎麼會徹底自絕于沙皇,更不知道卡列寧為什麼也會被牽連進去。

  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她連下一步該做什麼都不知道。

  難道真的只能坐在家裡枯等,等著卡列寧自己回來?

  一夜無眠。

  儘管知道希望渺茫。但第二天,安娜還是試著給從前有過往來的貝特西公爵夫人以及另外幾個丈夫是政府高官、平日關係還算可以的貴婦人們各自寫了信,向她們打聽情況。

  比起伊萬諾維奇,他們應該能夠知道更多的□□消息。

  但是和她預料的一樣,投出去的信猶如石沉大海,沒有半點回音。

  焦慮彷徨的安娜想到了自己的哥哥奧勃朗斯基。

  雖然他在莫斯科官廳擔任一個不大不小的官職。但他交遊廣泛,消息靈通,或許他應該能知道些內情。

  就在安娜決定明天一早就去電報局給他發電報的時候,非常巧,這天晚上的十點多鐘,冷寂了好些天的家中來了一個訪客,正是安娜預備明天去求助的哥哥奧勃朗斯基。

  他風塵僕僕,臉上一改平時總是笑嘻嘻的模樣,表情顯得嚴峻而沉重。

  安娜立刻將他迎進書房,坐下後,向他問詢情況。

  奧勃朗斯基表示,他在聽說了這件可怕的事後,立刻就向四處打聽消息,尋求説明的管道。但此事是沙皇親自督辦,在允許公開前,嚴令一切調查都要嚴守秘密,所以費了很大周折,今天才終於從一個秘密管道得知了詳細□□。

  「整件事情,要從年初沙皇陛下遭遇的那次劇院刺殺說起……」

  ————

  新年剛過,宮廷裡的慶祝氣氛還沒落下帷幕,沙皇就又一次遭遇了暗殺。這一次,襲擊地點在劇院門口,而襲擊的實施者,則是來自波蘭的一群愛國激進分子。

  雖然當時,沙皇只受了點輕傷,但遭遇的驚嚇和隨後的憤怒可想而知,當即就簽發了一個報復性的聖諭,命令國務會議中止已經拖延了很久遲遲沒有做出決議的關於波蘭問題的討論,直接將波蘭王國變為俄國的一個行省,並且因此,和一直主張在這個問題上尋求和解政策並進行自由化改革的康斯坦丁大公產生了更大分歧,撤銷他原本兼任的波蘭王國總督的職位。

  事情原本就算過去了。但沒想到的是,接著,一直深受沙皇信任的第三廳廳長列莫涅夫被人檢舉,稱他之前暗中收受了來自波蘭的一筆巨額賄賂,目的就是利用沙皇對他的信任,暗中促進國務會議通過之前由康斯坦丁大公和包括卡列寧在內的一批自由主義大臣提出的波蘭問題和解方案。沙皇因此勃然大怒,撤銷了列莫涅夫的廳長官職,下令對他進行徹底調查。

  隨著調查深入,從彼得堡到莫斯科直至地方各省,越來越多的官員被牽涉到列莫涅夫的案子中來。而卡列寧的宿敵斯特列莫夫,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就在上個月,一道關於卡列寧私下與原第三廳廳長列莫涅夫有交往的秘密奏摺被呈到了沙皇面前,奏摺裡,附帶原列莫涅夫家僕親筆畫押的證詞,證明去年某月某日,卡列寧確實秘密拜訪過列莫涅夫,兩人在書房裡密謀良久,過後卡列寧離去,似乎達成某種密議,但具體內容不詳。

  「安娜,就是這封告密信,讓卡列寧最後被徹底捲入了這件事。我拼命打聽消息,今天終於打聽到了點最新情況。那個列莫涅夫,似乎得到了斯特列莫夫的某種暗示,現在完全變成瘋狗了,死死咬住我妹夫不放,聲稱他確實參與了波蘭人賄賂一事。而妹夫在接受訊問的時候,也承認有過這樣一次拜訪,但堅稱只是普通的不便說明的私人事由,在審訊官要求他具體解釋時,他卻拒絕做進一步的澄清!」

  一口氣講完後,奧勃朗斯基抓起面前的杯子,咕咚咕咚喝完了杯子裡的水,最後「砰」地放在了桌上。

  安娜呆住了。

  去年發生的女大公那件事,她原本早就忘記了。怎麼也沒想到,陰差陽錯之下,現在竟然又這樣浮出水面,而且變成了卡列寧獲罪的證據!

  「上帝啊!老實說,我實在是想不明白,他到底為了什麼私下去見列莫涅夫?又有什麼事情是不能公開說明的!我簡直快要發瘋了!」

  「這件事我想我清楚。其實和我有關。」

  她把去年發生的那件事講了一遍。

  奧勃朗斯基呆住了,愣愣地看著安娜。半天,他終於回過神,狠狠拍了下自己的腦袋。

  「竟然有這樣的事!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喃喃地說道,「就算他說出真相,那只瘋狗得到斯特列莫夫的授意,為了自保,現在也絕不會承認,他只會一口咬定我妹夫參與了波蘭人賄賂陰謀。除了白白毀掉你的名譽外,別無作用!」

  安娜心亂如麻,長長呼吸了幾口氣,勉強穩住情緒後,問道:「這件事,最壞的可能是什麼?」

  「最壞?撤職?不,不,這還算好的了。或許會像當年的十二月黨人那樣被流放到西伯利亞吧!哈,誰知道了!上帝保佑!」

  因為緊張,奧勃朗斯基不停眨著眼睛,嘴唇也開始哆嗦起來。

  安娜再次扶額,閉上了眼睛。

  奧勃朗斯基看了眼她的肚子,哀歎了一聲,「好吧,妹妹,我知道跟你說這些,其實也沒用,徒增你的煩惱而已。你懷孕了,肚子都這麼大了,確實不適合聽這些壞消息。你先去休息吧。事情交給我吧。晚上我就住你家裡,我必須要在彼得堡留一段日子,我會想想辦法,看能不能幫助到我妹夫……」

  安娜睜開眼睛,向給自己帶來消息的哥哥表示謝意後,慢慢回到了樓上的房間。

  ————

  第二天一大早,她來到康斯坦丁大公的家,見到大公夫人後,為自己的冒昧表達歉意。

  「非常抱歉,本來不該這麼一大早來拜訪您的,但是有件急事,只能請求您的幫忙。」

  大公夫人請她入內,坐下後,安娜說出了自己昨天晚上考慮了許久的決定:「您應該也知道了我丈夫現在的情況。對於他不願意透漏的關於和列莫涅夫私下往來的內情,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了。事實上,這和去年卡斯多夫斯基女大公被驅逐一事有關。」

  講述了一遍那件事的經過後,安娜說道:「我必須要求見沙皇陛下,向他講述事情的真相。我知道,現在以我的身份,我是沒有機會見到沙皇陛下的。我請求您幫幫我,讓沙皇陛下同意見我一面。我知道您能做到!」

  大公夫人驚訝萬分。站起來,在房間裡來回走了幾趟。最後說道:「卡列寧夫人,我理解你現在的心情,我也非常同情你。確實,雖然我的丈夫現在也遭到陛下的猜忌,甚至被軟禁在家中,徹底失去了行動自由,但我還是可以帶你入宮去見陛下的。沙皇陛下是個矛盾異常的人。他的身體裡,同時存在著改革和保守主義兩種傾向。過去,他就一直在這兩個極端搖擺不停。所以他重用像大公和您丈夫那樣的大臣,也讓斯特列莫夫那樣的守舊派進入權力中心。這次,因為刺殺而導致的列莫涅夫案子徹底引發出了陛下對於自由主義大臣的質疑和不滿。盛怒的他現在不止打壓我丈夫,包括您丈夫,恐怕也是受了大公的牽連,這才受到這麼嚴厲的對待。這一點我必須要向您道歉。但有一點,我想提醒您,以目前的情況來看,僅僅憑著你的一面之詞,想讓他相信你,繼而無罪釋放卡列寧閣下,我覺得並不十分有把握。除非你能……」

  她停了下來,看著安娜。

  「讓卡斯多夫斯基女大公幫助作證!」

  安娜脫口道。

  「是的。但是我知道,這應該有很大難度……」

  「不,不,只要您肯答應能幫我見到沙皇陛下的面,我一定能求得女大公的證明!非常感謝您,我知道我該怎麼做了。我會儘快再來找你!」

  安娜辭別,匆匆登上馬車離開。


Chapter 65

  經過一段綿延數千公里的鐵路之旅,接著又坐了整整一天的馬車,數天之後,安娜最後終於抵達了位於歐洲腹地的巴伐利亞,站在了一座矗立於湖光山色間的古堡門前。

  離開彼得堡後的卡斯多夫斯基女大公就住在位於茵夢湖畔的這座古堡裡。

  但是很不巧,穿著華麗宮廷制服的管家表示,女大公在幾天之前去了慕尼克,在那裡,她或將締結一門婚姻,未來的丈夫,可能是摩納哥的亞伯特親王。當安娜詢問她的歸期時,管家表示無法給她明確答覆。

  「但是,如果您願意,您完全可以在這裡等。」管家看了眼安娜的肚子,語氣倒顯得很真誠,「茵夢湖和這座以它來命名的古堡古老而迷人。我想應該可以讓您在愉悅心情中等到女大公的歸來。」

  多日的路上跋涉,讓安娜的雙腿變得腫脹不堪。剛剛下馬車的時候,如果沒有隨行僕人扶著,雙腿軟得差點無法支撐住她的體重。

  道謝過後,她拒絕了管家的好意,立刻返回馬車上,改而往慕尼克趕去。

  兩天之後的傍晚,她終於抵達了慕尼克近旁的菲森。

  這裡,就是巴伐利亞王宮的所在地。

  這座皚皚阿爾卑斯山下的古老小城,在夕陽的暮暉下,到處充滿了中世紀的浪漫氣氛,大街小巷,林立著無數巴羅克風格的教堂,是漫步者的最好天堂。

  安娜無心於身外的這一切。她找到了女大公那座位于王宮近旁的宅邸,向管家告知自己的來意後,管家告訴她,女大公入宮參加一個舞會了。請她預約後,下次再來拜訪。

  「很抱歉,但是我必須儘快見到女大公閣下。我知道這樣的要求很不禮貌,但請允許我在這裡等她回來,多久我都能等!」

  這個看起來趕了很多路才來到這裡的俄國女人和她現在說出的話,令管家感到很驚訝。

  她的臉色有點蒼白,但兩頰卻泛出淺淺潮紅,雙眼炯炯而明亮,加上隆起的腹部,給人一種不健康的亢奮感覺。

  管家自然知道女主人從前的特殊取向。

  他再次看了眼安娜隆起的腹部,甚至禁不住猜測,這是否是女主人從前沒有解決好的風流後遺症之一?以致于對方大腹便便了,竟還一路從彼得堡追到了這裡……

  考慮到女主人或許即將就要嫁給摩納哥親王,從此開始正常的婚姻生活,這個俄國女人的突然現身,是否會是一個不利的變數?

  他猶豫不決。

  但最後,或許是因為對方的身體情況,或許是受到對方神情裡的那種堅定所影響,他終於還是勉強答應下來,讓她入內等待。

  安娜坐在了一張鋪了紅底金絲線繡墊的皮椅上,雙手合攏,垂在雙膝上,等待女大公的歸來。

  剛才那個管家的感覺其實並沒錯。

  從她決定到巴伐利亞開始,她就調動了自己全部的精神力量,讓情緒一直處在亢奮裡。

  只有這樣,她才感覺不到任何疲憊想要停歇下來的念頭。

  只有這樣,她才能說服自己,儘管她想要達到的目的會很難,但只要竭盡全力,那就一定會有希望。

  不去試,又怎麼知道沒希望?

  現在她終於來到此行的最後一站,只等她需要見的人回來了。

  一直等到淩晨,一輛華麗的馬車才終於從宮廷方向駛來,停在了大門外。

  僕人紛紛跑去迎接。

  剛從宮廷舞會歸來的女大公回來了。

  安娜動了動因為久坐再次變得有點麻木的雙腿,慢慢站起來,轉向門口方向。

  卡斯多夫斯基女大公出現在門口。

  「殿下,非常抱歉,有一位訪客還在等著您。原本,我是不該讓她這樣進來等待的。但是考慮到她的身體狀況,加上她的堅持……」

  管家低聲向女主人解釋。

  女大公隨意抬起頭,看到安娜的時候,腳步定住,睜大眼睛盯著她瞧。

  至少過了五六秒之後,她的臉上才終於有了表情,露出顯得有點古怪的笑容。

  「是您!卡列寧夫人!」

  視線落到安娜隆起的腰腹上,停留片刻後,接著,快速朝她走了過來,「知道嗎,就算有人告訴我,阿爾卑斯山頂的雪峰全部融化,也比不上此刻看到您時給我帶來的驚訝。您怎麼會來在我這裡?」

  安娜朝她走了過去。

  「很抱歉這麼毫無徵兆地過來打擾您。我原本以為您在茵夢湖堡,到了那裡後,才知道您現在在這裡。所以我又趕到了這裡。請原諒我的冒昧登門。」

  「哦不不,能看到您,絕對是個很大的意外,或者說,驚喜——」女大公做了個略微誇張的動作,「但是您為什麼突然會來找我,我想原因一定非常耐人尋味。唔,讓我想想,您是覺得您丈夫先前加諸在我身上的一切還不夠令您滿意,所以繼續來這裡聲討我?還是說,您忽然意識到了我們之間友誼的可貴,開始想念我了?」

  安娜仿佛沒有覺察到女大公話裡話外帶著的些微嘲諷之意,平靜地說道:「事實上,我這次來找您,是有求於您。」

  女大公一愣。隨即哈了一聲。

  「果然,我還是沒那種榮幸。但是卡列寧夫人,我的好奇心這才真的被您給勾出來了。您的丈夫是沙皇座前的紅人,您本人,據我所知,剛出版的書也很成功,名聲大顯,象您這樣的,又有什麼地方需要有求於我?我不會是聽錯了吧?」

  「您沒有聽錯,」安娜說道,「我之所以到這裡,是因為您的幫助對我來說,非常重要。」

  女大公聳了聳肩,眼睛裡露出疑惑之色。「什麼事?」

  安娜把彼得堡的近況和自己的打算講述了一遍,女大公露出恍然之色,「您不會是想說,您希望我能給您做證,證明我確實對您有過冒犯,以致於惹怒了您的丈夫,以此好讓俄國皇帝相信您丈夫和第三廳廳長的接觸與波蘭人行賄案無關?」

  「是的。」

  「哈,」女大公露出譏嘲之色,「親愛的,您是不是太天真了。就算我不在乎讓俄國皇帝知道我喜歡女人這件事,是的,我確實不在乎這一點。但,在您丈夫曾經那樣對待過我,令我陷入一段時間的無助境地之後,您怎麼還可能指望我現在替他作證?」

  「是,我知道一般人絕對不可能會同意我的這個請求。我知道您和別人不大一樣,所以我千里迢迢地趕了過來,希望您能用您的胸襟和大度去證明一個事實。那確實是事實。」

  「您的話很打動人心,卡列寧夫人,但您憑什麼認為我能對您和您丈夫展露我的胸襟和大度?您恐怕不知道,直到現在,每當我想到他施加在我身上的,我仍深切地感受到一種強烈的羞辱。」

  「您能允許我說我的心裡話嗎?」

  「當然。」

  「公主殿下,雖然我現在是來求您提供幫助的,但老實說,直到現在,我還是無法接受您當初對我做出的那件事。您應該記得,那時候我對您說,我尊重人的各種感情傾向,那只是感情的不同表現方式而已,不能因為絕大數多人的不認同而把那種感情傾向視為洪水猛獸。但您當時採取的方式,卻真的是錯了。請您設身處地地想一下,您的愛人如果差點被別人用她無法接受的方式所羞辱,作為另一半,難道您會無動於衷?我相信您一定會採用比我丈夫更加激烈的方式。是的,當時他是趕走了您,這種舉動被您認為是加在您身上的恥辱,但對於他來說,卻是一個丈夫對妻子的維護,我認為毫無值得指摘的地方。」

  「所以您就理所當然地認為,我會答應幫您的這個忙?」女大公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和不值得深言的人試圖深言,這是失言。但可以深言,卻輕易放棄的話,這是失人。確實,我們之間的往來有限,本就在我為自己慶倖,可以在彼得堡結交到一位與眾不同值得深交的朋友時,卻被那件意外發生的事情給打斷了。當時您確實做錯了,但您最後依然還是尊重了我的意願。就是這一點,讓我覺得還是沒有看錯您。所以不試一試就放棄的話,我絕不甘心。這就是我來到您面前的唯一動力。」

  女大公抬了抬眉,開始在客廳裡走動。

  安娜屏住呼吸,儘量不露自己此刻其實相當緊張的情緒。

  她確實沒信心能說服女大公。

  但就像她剛才說的那樣,如果不試一試就放棄,她不甘心。

  女大公走到一張掛毯前,用手玩著掛毯上垂下的須珞,回頭說道:「卡列寧夫人,您應該也聽說了,我可能要結婚了吧?」

  「是的,」安娜答道,「在茵夢湖堡的時候,可敬的管家曾提過一句,說對方是摩納哥親王殿下。」

  「是啊,他現在就是我兄長王宮裡的貴客,」女大公鬆開掛毯,走回到原來坐的椅子邊,「說起來,這還要拜你丈夫所賜。」

  安娜一愣。

  女大公冷哼了聲,「您丈夫真的令人咬牙切齒!老實說,當時我原本就和兄長關係不和,在我的領地,也遭遇到了反對的聲浪。當時離開彼得堡後,我甚至要為接下來去哪裡而感到愁煩。就在我最茫然的時候,亞伯特親王出現了。他真是奇怪的人。明明知道我對男人沒興趣,還是對我展開了猛烈的追求,幫我解決困擾了我許久的領地反對問題。甚至,因為看到我終於可能正常地嫁給一個男人,我的兄長也開始主動和我緩和關係……」

  她聳了聳肩,「真是諷刺。現在我好像不得不嫁給他了。你會覺得好笑嗎?」

  「不,不覺得好笑,我會覺得這是一件雙贏的好事。」安娜謹慎地說道。

  「怎麼說?」

  「亞伯特親王娶到一位他想要的王妃。他對您如此上心,我想絕不僅僅只是出於政治聯姻的考慮,應該也是被您身上那種與眾不同的氣質所吸引。而您,公主殿下,您慢慢會知道,除了女人,世上有些男人也是值得去愛的。」

  「比如,就像你的丈夫?」女大公再次看了眼她的肚子,「你為了救他,竟然挺著這麼大的肚子找到了我這裡?」

  「如您所說,公主殿下。」安娜平靜地說道,「只要他能平安回家,我願意做一切我能做得到的事情。」

  沉默片刻後,女大公忽然笑了起來。

  「好吧,親愛的,我一直命令自己不要被你說服,但是事實是,我好像無法拒絕你的請求,但是讓我就這麼輕易原諒您丈夫,我實在是做不到!」

  她再次站了起來,象剛才一樣,在邊上走來走去,最後仿佛下了決心。

  「我要您答應我一件事。至於什麼事,等以後我想到了,我再告訴您。」

  「沒問題!」

  安娜立刻應了下來。

  「好吧。」女大公露出笑容,「那麼說吧,我該怎麼幫您?」

  ————

  數日之後,風塵僕僕的安娜終於回到了彼得堡。

  甚至來不及做片刻的停歇。回到家,換了身適合入宮的衣服,披上一件能遮住身材的斗篷後,安娜立刻就去了康斯坦斯大公的家。

  大公夫人告訴她,沙皇現在在距離彼得堡幾十公里外的離宮夏宮中。

  她可以帶她去求見。

  一段馬車旅程之後,在傍晚的時候,安娜終於抵達了建在芬蘭灣森林裡的那座宮殿群,跟隨大公夫人進入後,大公夫人入內,她站在大宮殿外,安靜地等待回音。


Chapter 66

  大約一刻鐘後,宮門裡走出來一個侍從。

  「您是卡列寧夫人?」

  「是的。」安娜朝前一步。

  「請您跟隨我進來。」

  安娜跟著那名宮廷侍從往裡,經過一道金碧輝煌的走廊,最後被帶到一扇門前。

  「陛下就在裡面。您請進去。」

  宮廷侍從朝安娜略一躬身,轉身離去。

  安娜最後整理一番身上衣物,深深呼吸口氣後,手搭在了鎏金門柄上,推開。

  這是間書房。

  沙皇亞歷山大二世身著藍色便服,站在深紅色胡桃心木書架前,雙手背在身後,人朝著門口方向而立,神情嚴肅。

  在他的注視下,安娜走到他的面前,屈膝行禮。

  「我允許您坐下和我說話,卡列寧夫人,」沙皇抬手比了下邊上的一張椅子。

  「感謝您的好意,但我還是覺得站著更能表達我對您的敬意。」

  「好吧,如果您堅持的話,」沙皇聳了聳肩,繼續背著手,開始在書房裡慢慢走動。

  「坦白說,卡列寧夫人,鑒於目前您丈夫涉嫌正在調查的那件案子,原本我是不應該答應見您的。但是亞歷山卓說您有重要的事必須要見我,所以考慮過後,我決定還是給您這個機會。什麼事,說吧。」

  「非常感謝您給予的這個機會,陛下,」安娜朝他再次屈膝以表示謝意,「英明如您,應該已經猜到我求見的目的,是和我丈夫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有關。是的,我之所以懇求康斯坦丁大公夫人帶我來這裡並獲得這寶貴的覲見機會,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沙皇看了她一眼。

  「如果您允許我多說點,我想告訴您,從大概年初開始,我就一直待在彼得堡外的莊園裡等待我腹中孩子的降世,而我的丈夫,他則一直忙於工作,大約半個月來看我一次。直到兩周之前,因為一直沒有他的消息,我心生疑慮,才終於知道發生在他身上的這件事。他被指控接受賄賂參與了操縱國務會議通過針對波蘭的和解法案!而所謂的證據,就是一份來自前第三廳廳長家僕的口供,指認去年我丈夫曾與對方有過一次私人性的會面!陛下,您無法想像我聽到這個消息時的那種震驚之感。我唯一的念頭,就是要讓陛下知道去年我丈夫造訪前第三廳廳長的真實情況。」

  沙皇摸了摸嘴唇上修剪得十分整齊的鬍鬚,「我聽說,卡列寧承認那次見面,卻不肯說出目的,讓我派去的首席調查官感到十分惱火。」

  「真相在這裡。因為涉及第三個人的*,同時也為了更詳盡表述,我把經過全都寫了下來,請陛下過目。看過之後,您自然就明白了。」

  安娜拿出預先準備好的一份呈折。侍從接過來,送到沙皇的面前。

  沙皇低頭閱覽。表情漸漸露出掩飾不住的驚詫之色。

  「竟然有這樣的事!」

  他放下呈折,繼續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忽然停下,「卡列寧夫人,看到這個,讓我確實感到非常震驚。但是光有你的單方面辯解還不夠,我需要求證。要知道,列莫涅夫可是信誓旦旦一口咬定,他們那次會面談及內容和波蘭問題有關。」

  「陛下,我不敢在您面前妄自揣測前第三廳廳長到底是受了什麼人指使才這樣咬住我丈夫不放,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訴您,他在撒謊!這是我的證明。」

  她再次取出一封用火漆封口的信,呈交了上去。

  沙皇看完,盯著信末卡斯多夫斯基女大公的簽名和印鑒,臉上的訝色更甚。注視安娜片刻後,忽然問道:「我很好奇,您究竟是如何說動她,肯為您和您的丈夫做出這樣一個證明的?這簡直讓人覺得難以置信。」

  「是,最後終於能夠說服她,我也感到十分慶倖。但遠遠不止是慶倖,更增添了我對今日求見陛下之舉動的信心。女大公之所以願意摒棄前嫌為我丈夫作證,我想最重要的原因是這是真相,她尊重真相,並且有寬容的胸襟。」

  「卡列寧夫人,您這麼說,是否意味著,倘若我不解除對卡列寧的懷疑,則表示我是個是非不辨的人?」沙皇的表情看不出什麼喜怒。

  「不不,我絕不敢對您有這種不敬之念。十幾年前,陛下您衝破重重保守力量的反對,毅然啟用了包括我丈夫在內的一批自由主義大臣。當您的手在廢奴詔書上簽下您的名字時,您就因為您的這個決定註定成為載入史冊、甚至能與彼得大帝比肩的沙皇。沒有人能質疑您的勇氣和睿智。」

  沙皇摸了摸胡齜,沒有說話。

  「我的丈夫,他自然不是完人。就這件事本身而言,他確實有私心,我也無意在您面前為他做完全無罪的辯護。但是陛下,我可以問心無愧地告訴您,對於您因為信任而讓他承擔的責任,這麼多年來,他從來沒有絲毫懈怠過!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他為推行陛下所宣導的改革而投入的精力和努力。一天二十四小時,他幾乎天天早出晚歸,回家之後,繼續還要在書房工作數小時。有次我曾責備他,為什麼不把事情交給他的秘書們,他回答說,這是要呈給陛下過目做最後決定的,所以他必須躬親職守。只有最後剩下的那點時間,才是屬於我和孩子的。在陛下的面前,我也無須遮掩什麼,這應該就是導致我們從前婚姻危機的一個重要原因。他根本無暇關注工作之外的人和事,包括他的妻子和孩子。但是感謝上帝,後來他用他的寬容原諒了我作為妻子在之前給他帶來的背叛和傷害,而我也充分認識到了他身上那些足以吸引我的優秀品質。這樣一個對工作、對家庭都擔負起百分百責任的人,現在卻面臨著關於他職業操守的嚴重指控與卑鄙誣陷!陛下,現在站在您面前的我,並不僅僅只是作為他妻子在說話,更是作為一個瞭解他的人,在為捍衛他的名譽而說話!」

  安娜說著的時候,一陣激動,最後幾乎是嚷了出來的,眼睛裡甚至隱隱浮現水光。

  她說完之後,書房裡便陷入了一陣寂靜。

  沙皇注視著安娜。

  安娜也覺察到自己剛才的失態。

  定了定神,朝他屈膝致歉,「非常抱歉,陛下。我為我剛才的無禮向您道歉。」

  沙皇聳了聳肩,對著侍從說道:「送卡列寧夫人回彼得堡吧。路上慢點。」

  「陛下——」

  沒得到任何答覆,安娜試圖再開口。

  「您先回去吧,卡列寧夫人,」沙皇朝她做了個手勢,「我答應你,我會充分考慮你今天所說的話。」

  雖然依然不甘心。但也知道,該說的,她差不多都說了。

  她也不可能強迫沙皇現在就給她什麼明確答覆。

  關於這件事,他或許確實需要考慮。

  「好吧。那麼我告退了。非常感謝您給了我今天的覲見機會。」

  安娜行過禮,隨了宮廷侍從離去。

  能做的一切,她都已經做了。

  接下來,她只有等待。

  ————

  距離彼得堡幾十公里之外,就是依附于俄國的芬蘭公國。

  一個月後。

  一輛馬車穿行在濃密郁森的森林裡,朝著建在山崗上的一座白色小城堡而去。

  抵達之後,一個男人從馬車裡跳下來,急匆匆往城堡趕去。

  他終於抵達。

  門關閉著,附近也看不到任何人。

  他推開虛掩的門,走了進去。

  裡面也靜悄悄的,連個僕從也沒有。

  窗簾全部緊緊閉合,遮擋住外面的陽光,顯得大廳有點陰森。

  男人看了下四周,目光最後落到大廳盡頭通往樓上的那座迴旋式樓梯上。

  他沒任何停留,繼續朝著樓梯走去,快抵達盡頭時,忽然,樓梯旁的一扇門被推開,陽光立刻從這扇門裡湧了進來,朝著對面的男人直直照射而來。

  略微有點晃眼。

  男人抬手遮擋陽光時,看到門裡走來一個騎士裝扮的人,手上執一柄劍。

  等眼睛適應了光線,他看清楚了。

  對方其實是個女人。

  一個穿了騎士裝的女人。

  她的身材健美,雙腿修長,騎士裝令她英姿勃發,神采完全不輸任何一個男人。

  「是您!」

  男人認了出來,聲音裡略帶訝異。

  「是我,卡列寧閣下!」

  卡斯多夫斯基女大公站在他通往樓梯的通道口,聲音冰冷,表情倨傲。

  「那麼,告訴我我妻子在這裡,讓我來這裡找她的人,就是你了?」

  卡列寧問。

  ————

  直到昨天,在經過將近兩個月的被控生活後,卡列寧才終於獲得徹底自由,走出第三廳的秘密監獄,回到了家中。

  無心應酬那些聞訊前來向自己道賀的舊日朋交同僚,第一件事,是想見到自己的妻子安娜。

  但她卻不在。

  僕人說,昨天她收到了一封信,接著,就坐馬車出門了。現在還沒回來。管家不放心,派人也莊園找過。但得到的回報,說她沒去那裡。

  她現在懷孕已經七八個月了。會去哪兒?

  就在卡列寧心急如焚的時候,有人送來了一封信。

  就是在這封信的指引下,他一路趕到了這裡,芬蘭灣的小白堡。

  ————

  「是我。」女大公的聲音聽起來冰冷,「您應該知道,您現在能夠跑到這裡來找您的妻子,我是幫了大忙的。不錯,我原本根本不會去做什麼證的。但是你的妻子最後說服了我,我答應了。昨天我給她寫了封信,邀請她來這裡做客。出於之前對我幫助的回報,她自然過來了。」

  「您想幹什麼?她現在在哪裡?」

  「您放心吧,我能對一個孕婦做什麼?」女大公冷冷說道,「我告訴她,你已經回家了,並且會來這裡接她,所以她現在正在欣賞著窗外的森林湖泊美景,心情想必也是不錯。」

  「我要立刻見到她!」

  卡列寧朝著樓梯快步走去,卻被一柄遞到胸前的劍給攔住了去路。

  「卡列寧閣下,您應該還沒忘記當初施加在我身上的羞辱吧?現在我要求和您進行一場洗刷我恥辱的決鬥!」

  說完,「叮」地一聲,一柄錚亮的銀色鐵劍被擲到了卡列寧的腳下。

  卡列寧立著,不動。

  「怎麼?你害怕了?哦是的,我好像應該給您留點時間去找助手,或者好讓您先克服一下恐懼的心理,然後再來接受我的挑戰?」女大公的語氣充滿了蔑視。

  卡列寧注視著她。

  「看來,我好像不得不接受您的挑戰,女士,雖然這在我看來,對您仿佛有點不公平。」

  「廢話少說!等我的劍刺入你的身體,你就會明白,你此刻的這句話可笑到了怎樣的地步!」

  女大公挽出一個漂亮的劍花,劍聲發出輕微的呼呼之聲。

  卡列寧摘帽,脫去外衣,俯身拾起劍,折了折劍身,鬆開,劍身彈了回去,震顫片刻後靜止,恢復成原本的筆直模樣。

  「來吧!讓我看看你到底有沒有資格去保護樓上的那個女人!」

  隨了一道叱聲,女大公的劍尖朝著卡列寧快速刺來。

  ————

  幾個試探性的交手後,卡列寧終於明白,眼前這個女人為什麼要向自己挑戰了。

  無論從劍術、步伐、靈活還是力量,各個方面,她的表現都非常出色,而且看得出來,她經常練習。甚至可以說,她的劍術完全不亞于任何一個男人。

  反觀自己,上一次摸劍到底是什麼時候,他已經記不清了。五年,還是十年之前?

  在她咄咄逼人的攻勢之下,卡列寧接連後退,漸漸被逼到了一個角落。

  女大公面上的譏嘲之色更濃。手中的劍卻絲毫沒有放鬆,劈劈啪啪的交劍聲中,劍身疾風暴雨般地從各個角度朝對手攻擊而去。

  七八個回合後,原本堪堪只能招架的卡列寧終於找回了點感覺,開始慢慢挽回劣勢。

  女大公神色變得凝重,攻勢更加淩厲。

  繼續你來我往幾個回合後,卡列寧開始感到焦躁起來。

  上帝可以作證,他現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儘快見到安娜。

  他有許多的話想要跟她說。

  他現在只能速戰速決!

  但被這個女人這樣絆住,也不知道要糾纏到什麼時候,而且說實在的,他確實沒有必勝的把握……

  仿佛被絆了一下,他的身形略一趔趄,手上劍忽然也慢了下來,露出一個明顯破綻。

  女大公看準時機,嬌叱一聲,手中劍立刻毫不猶豫地刺向他未加任何防備的左胸,卡列寧仿佛反應不及,身體只來得及往側旁略加躲閃,劍尖刺入了他左邊臂膀。

  握住劍柄的手心傳來一陣劍尖入肉的實在感。

  女大公大喜,準備拔出繼續擴大戰果時,忽然,眼前一道劍光掠過,面門感覺到劍身帶出的一陣微風,幾乎在眨眼間,對方的劍尖已經頂在了她的咽喉處,距離她的皮膚,不過數毫之遙。

  女大公握著劍的手倏然停在半空,整個人僵住。

  「你輸了,女士。」

  卡列寧忍住左臂傳來的被劍刺傷後的疼痛,冷冷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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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終章

  「卑鄙!你竟然使詐!」

  女大公反應過來後,怒聲斥責。

  「我只是採用了一種規則範圍內的能夠儘快結束這場決鬥的措施而已。」

  卡列尼收回劍,「當」一聲拋在地上,壓住左臂開始慢慢流血的傷口,繞過女大公往樓梯上去。

  「我不會承認這個結果的!你必須要繼續和我決鬥,直到分出勝負……」

  「親愛的,我認為你確實是輸了。他贏了這場決鬥。」

  女大公用劍尖試圖繼續阻攔卡列寧的時候,剛才那扇門裡走進來一個金髮男人,微笑著說道。

  「亞伯特,你本來就不贊成這場決鬥,自然站在他的一邊!」

  「親愛的,我向來只站在真理的一邊。」

  卡列寧看了眼那個黑髮男人,在他們鬥嘴的時候,仰頭看向二樓,正要繼續往上去時,樓梯口忽然出現一個大腹便便的女人身影。

  自然就是安娜。

  她應女大公的邀請來到這裡,認識了那位元亞伯特親王。

  過得還算愉快。

  雖然女大公請她在這裡安心做客,欣賞小白堡周圍的動人風光,並且告訴她,她會把她現在的去向告知彼得堡家中的人。這樣,只要有任何關於卡列寧的新消息,他們就會第一時間送來。

  但她心情絲毫沒有放鬆。更無心欣賞什麼森林風光。

  如果不是上次欠了女大公一個大人情,她是絕對不會跑到這裡來的。

  現在她哪裡也不想去,只想坐在彼得堡的家裡,等著卡列寧回來。

  剛才她在樓上房間裡小憩時,厚重的柚木門也沒完全擋住樓下大廳傳來的劈啪交劍聲。

  她被吸引了出來,想看個究竟時,竟然看到卡列寧站在樓梯的下端,仰頭正看著自己。

  幾個月不見,他比她印象中要消瘦不少。

  但眼睛卻更炯炯有神。

  但是為什麼,他正捂住左邊胳膊,看起來仿佛……受傷流血?

  「阿列克謝!」

  「安娜!」

  兩個人幾乎同時出聲,同時朝著對方奔去。

  只不過,一個往下,一個往上。

  「哦不不,你站在那裡別動,我上來!」

  卡列寧看到她比自己上一次看過時要大了許多的肚子,見她搖搖晃晃要朝自己跑來,膽戰心驚,慌忙出聲制止,說著話時,幾步並作一步地跨過樓梯,奔到了安娜的面前。

  「安娜!」

  他不顧一切地張開雙臂,把她緊緊地抱在了自己的懷裡。

  接著,充滿思念和感情的吻就如雨點般地落到了她的臉上,最後,他吻她的唇。

  她仿佛忘了反應,只剩被動地接受他的親吻,眼淚卻控制不住地開始往外湧流,甚至打濕了他的臉龐。

  「你回來了……終於回來了……」

  最後,她只剩這樣低低的嗚咽之聲。

  「是的,我回來了!我有許多話想跟你說……」

  卡列寧抱起安娜,抱著她往對面一間開著門的房間裡大步走去。

  ————

  「看看,見到這樣的一幕,難道你竟沒有半點感動,或者羡慕?」

  亞伯特親王靠在一樓樓梯邊,仰頭看著卡列寧把安娜抱進房間,兩人身影消失後,扭頭看向女大公。

  女大公握著手裡的劍,劍尖點在地上,依舊怔怔望著已經空無一人的二樓樓梯走廊。

  「就算你堅持再和他決鬥一次,也要等他和他的妻子訴完衷腸之後了。現在沖上去,你不覺得太煞風景嗎?」

  亞伯特親王拿掉她手裡的劍,示意她挽住自己的臂膀,「這段時間裡,或許我可以陪你到外面走走。小白堡附近這片森林的風光,我敢說,絕對是獨一無二的……」

  ————

  夕陽漸漸西沉。

  殘陽卻並不如血。象冬日壁爐裡散發出溫暖火光。

  「……你真傻,為什麼故意讓她刺傷你的胳膊……」

  安娜已經替他包紮好傷口,忍不住還是低聲埋怨。

  好在只刺到皮肉,並沒傷及骨頭。

  但即便這樣,也足夠讓她感到心疼。

  這讓她想起之前在彼得高夫莊園外遇刺時的一幕。

  那一次,他也是因為她受了傷,還差不多就是同個部位。

  卡列寧半靠在床頭,眼睛含笑,唇角含笑,整個人從頭到腳,仿佛全都散發著笑意。

  雖然已經和她親熱了很久,但他現在還是捨不得放開她,依舊緊緊抱著她,讓她的頭靠在自己沒有受傷的一邊胳膊上。

  「雖然很慚愧,但還是不得不說,」他低聲說道,「如果不使詐,說不定我就敗在了她的劍下。她一定繼續阻撓我來見你。我無法理解女大公,我甚至有點怕她了。她和我認知中的任何女人都不同。所以我寧願讓她刺一劍,這樣我不但能立刻見到你,還能博得你的憐憫之心……」

  安娜為他表露出來的厚顏無恥感到好氣又好笑。但別說責備,就連嘲笑,她也覺得捨不得。

  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躺在他的身邊,和他說著話,就覺得是一種莫大的幸福。

  「安娜,你瘦了不少……」

  卡列寧凝視她,目光充滿憐惜,「當我知道我失去自由的這兩個月時間裡,你在外面為我做的一切後,我的感動、驕傲和幸福感,都是前所未有的,完全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你也瘦了,阿列克謝……」

  安娜抬手,輕輕撫摸他的臉頰,「現在你回來了,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但是我也很抱歉。因為這件事,導致了你的免職。我實在是無法理解,既然你獲得了名譽上的清白,那就表示你是無辜的。既然無辜,沙皇為什麼還要免你的職?我知道政治對你的重要性,我很抱歉,真的非常抱歉……」

  卡列寧哈哈一笑,收緊摟住她的那邊胳膊。

  「親愛的,如果是在從前,我可能確實會感到遺憾,甚至是不平。但現在,當我得知沙皇的這個決定時,我沒有半點失望感,真的沒有。我甚至感到很輕鬆。安娜,這樣我就終於可以徹底丟掉我那該死的揮之不去的工作使命感。辦公廳沒有我,其實依然會運轉得很好。從現在開始,我所有時間都屬於你和謝廖沙,哦當然,還有你肚子這個快要出世的孩子,你無法想像我是多麼期待它的出生。知道嗎,一度我曾經羡慕過列文的生活方式。我原本以為我這輩子都不可能擁有他那樣的生活。但現在,這終於可以變成現實了。我們可以長期住在莊園裡,做一對可能偶爾依然會鬧點情緒的農場主夫婦……」

  「阿列克謝,你說的都是真的嗎?你真的不遺憾嗎?」

  安娜強行從他臂彎裡掙脫出來,睜大眼睛凝視著他。

  他回望,沐在夕陽斜照下的目光顯得柔和而平靜。

  「安娜,相信我。這失去人身自由的兩個月時間,對於一生的物理時間來說,可能非常短暫,甚至可以忽略不計,但對於實際的我來說,卻漫長得仿佛已經過了一輩子。我想了很多。想我花費了前半輩子一直在做的事。我意識到,對於政治,我其實已經失去了年輕時的那種熱情和理想,現在的我,更多的,不過是出於一種習慣驅使,逼迫自己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繼續做著相同的事而已。我也在想我和你的事。我們曾經的決裂、複合和現在的危機。你不知道,每當我想到你真的可能已經下定決定會和我分開,而我什麼也不能做,甚至現在,連人身自由也被剝奪,我就沮喪得無法入眠。我整夜整夜地醒著,反復回憶你曾指責過我的那些話。安娜,你罵我罵得沒有錯。我明明是個習慣獨斷專行的人,吝於給予你我的信任,拒絕別人的一切反抗,卻非要把我的這種惡劣品格用關心和愛護的名義包裹起來,一旦你有所反彈,我就覺得是你虧欠了我。現在想想,我是多麼的可笑。還有娜塔莎。我以為我把她當自己女兒一樣看待。但我終究還是愛她不夠。我只延續了我兄長做父親的風格,並且理所當然地認為她應當順服,因為大人的經驗是經過現實無數次錘煉證明的,所以天然地具有正確性。我卻忽略了她也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喜怒和渴望幸福的心情。在我禁閉的那段日子裡,我意識到,我有多渴望能再次獲得你的愛,我想她也就有多渴望能獲得她自己理想中的生活。但是已經遲了。等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的粗暴已經改變了她的一生……」

  他的聲音漸漸低沉。

  安娜的眼睛裡,隱隱開始有淚光閃動。

  「不不阿列克謝,我應該向你道歉才對。這兩個月,不止是你,我也想了很多。我的任性自私和冷酷,也給你帶去了許多原本沒必要的困擾。有時候你的決定確實讓我感到生氣,但那也是因為我首先無法帶給你足夠的信任感。這一點我必須要向你道歉。還有娜塔莎,在這件事上,我也愈發深刻感覺到了自己的自私和冷酷。如果那時候,換成是我肚子裡的這個孩子,倘若她是女兒,她長大後,告訴我她不想嫁給她不愛的人,就算已經有婚約,就算和你徹底決裂,我也絕對不會坐視不管的。在她和伯爵的婚禮上,我們都曾送上過祝福。現在,我們還欠她一個道歉。雖然她現在可能已經不需要了,甚至會鄙視,但是我們還是有必要為我們當初的□□和冷漠向她道歉。」

  卡列寧沉默。

  片刻後,說道:「雖然我難以想像這種情況……但是我承認,你說得有道理。我會考慮的。」

  安娜吻了吻了他的唇。「我愛你,阿列克謝。以前我好像從沒對你說過這句話。」

  「我也愛你,安娜。現在我想我明白了,關於你曾質問過我的愛你的所謂附加條件,就是想愛你。就這麼簡單。」

  安娜微微一笑,繼續吻他。

  卡列寧捧住她的臉,凝視著她。

  「安娜,我也不能保證以後我們就會沒有任何分歧和爭端了。但是答應我,不管怎麼樣,不要再隨意說要分開了。」

  安娜笑,「知道了,親愛的阿列克謝。」

  說完,再次吻住他的唇。

  ————

  兩個月後的一天清晨,安娜在莊園裡順利生下一個六斤八兩的女兒。

  卡列寧欣喜若狂,給女兒起名為阿芙羅拉,意思是司晨女神。

  一周之後,娜塔莎和丈夫一起來莊園看望新生的孩子。午餐過後,卡列寧把娜塔莎單獨叫到書房。

  「叔叔,您有什麼事?」

  見他只在書房裡不停來回走,卻始終沒有說話,娜塔莎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

  「啊,你最近過得還好嗎?」

  卡列寧停下腳步,終於問了這麼一句。

  「還行,」娜塔莎聳了聳肩,語氣十分平淡,「他很忙,但我對他沒什麼不滿。男人本來就是這樣。叔叔您之前,不也這樣嘛!」

  「是的,是的……」卡列寧點頭。

  娜塔莎等了一會兒,見他似乎並沒別的事,於是說道:「那麼我去看阿芙羅拉了。她真是個可愛的女孩,看起來就像個天使,誰見了,都會情不自禁地愛上她。」

  「啊等等——」

  卡列寧叫住侄女,終於下定決心,在她奇怪的注視目光下,略微困難地說道:「娜塔莎,其實,我是想對你道歉……」

  「道歉?您向我道歉?」娜塔莎露出驚詫之色。

  「是的,道歉。」

  這個詞一旦說出口了,接下來的,仿佛也就沒那麼難了。

  「娜塔莎,我確實是想向你道歉,為之前你的婚事。剛才你說過得還行,我不知道這是否是你的真心話。我希望這是真的。因為這樣,我才會覺得更容易說出接下來的話。雖然,你和伯爵的婚事一早是你父親定好的,作為監護人,我的職責也是幫助履行這樁婚事。但是,在一開始遭遇到你的反抗時,我原本是有能力可以做些別的什麼事情去幫助你,或者至少讓婚期延後些,好讓你有更多的時間去接受這件事,從而讓局面不用變得那麼對立的,但是我卻完全沒有。當時我的唯一反應,就是用更加強硬的手段去壓制你,最後終於如願完成了我作為監護人的責任。現在回想起來,我為自己當初的冷酷感到後悔。你的嬸嬸安娜也一樣。她為自己當初沒有盡心幫助到你感到內疚。我知道現在對你說這些,完全沒有意義了。但安娜覺得,我們還是有必要讓你知道我們現在的態度。現在,除了希望你和伯爵能過得幸福外,我們也希望你能原諒。我知道你從小就是個善良聽話的孩子,所以更有必要讓你知道我們現在的想法……」

  隨著卡列寧的話,娜塔莎臉上剛開始的驚詫表情漸漸消失。

  她的眼睛裡,漸漸有淚花閃現。

  最後眨了下眼睛,眼淚倏然滾落了下來。

  「娜塔莎,非常抱歉帶給你的傷害。以後我會好好彌補你的……」

  卡列寧見她突然哭了,感到慌張起來,於是不住反復重複著這句話。

  「哦不,叔叔——」

  娜塔莎用力搖頭,「我只是太意外了。沒想到您竟然會因為這件事向我道歉。是的,一開始,我確實怨恨你們,我覺得你們是奪去了我幸福人生的罪魁禍首。所以我曾迷失過一段日子。在被安娜嬸嬸罵哭,然後,我跟著我丈夫離開彼得堡時,我再次陷入另一種迷惘,覺得十分沮喪,仿佛我的人生就此就要結束一樣。但是後來,當我知道您出事後,我簡直急瘋了,並且,我也非常害怕,我害怕就此真的失去你,那樣這個世界上,我就徹底沒有了親人。那時候我天天在上帝面前祈禱,只要您能平安回來,我就決計不再去怨恨你。感謝上帝,後來您終於沒事了。我也聽說她為了你,勇敢去覲見沙皇陛下的事。我對她既感激,又感到敬佩。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成為她那樣的女人。」

  現在輪到卡列寧驚訝了。

  他定定地望著自己的侄女。

  娜塔莎擦去臉上的眼淚,露出微笑,「也是通過這件事,讓我對我現在的這個丈夫有了更多的瞭解。在您出事的時候,他對我說,以他現在在彼得堡的地位,他恐怕無法幫上什麼實際的忙。但他一直在盡力為我打聽消息,陪在我身邊,安慰我,一再告訴我,說你一定會沒事的……他是個好人。並且……」

  她猶豫,臉上露出忸怩之色,最後閉上嘴,沒再說下去。

  卡列寧沒注意到侄女最後的那句話。他只明白了一件事。

  娜塔莎告訴她,她已經不再怨恨他和安娜,並且,和伯爵相處真的不錯。

  他被一種由衷的喜悅之情所感染,朝著娜塔莎走了過去,張臂抱住了她的肩膀。

  「娜塔莎,我的孩子,真高興你能這麼想,我會告訴你安娜嬸嬸的,她聽了,一定會很高興。」

  娜塔莎笑道:「或許您不介意由我自己告訴她吧?」

  「哦當然,當然,這樣更好。她說她也要向你道歉。」

  卡列寧微笑。

  ————

  晚上,謝廖沙在和妹妹晚安吻後,回到自己的房間去睡覺了。

  小女兒吃飽了奶,躺在搖籃裡甜甜睡去。

  卡列寧低頭看著搖籃裡的阿芙羅拉,忍不住伸手,拇指輕輕撫過她幼嫩的臉龐。阿芙羅拉咂吮了下小嘴巴,舉起握得緊緊的一隻小拳頭,送到嘴邊咂吮起來,發出清晰的吧嗒吧嗒聲。

  卡列寧抬頭,看向搖籃對側的安娜。

  她正低頭凝視著阿芙羅拉,眼睛、唇角、臉頰,無一處不帶著柔和的笑容。

  他覺得仿佛從沒見過這麼美的妻子,禁不住凝視著他,忘了挪開眼睛。

  安娜覺察到對面的丈夫在看自己,抬起眼,朝他笑了笑,「有什麼好看的?」

  「很好看,很好看……」

  他喃喃說道,探身過去,吻住了她的唇。

  ————

  三年之後。彼得堡。

  某晚八點,冷清了差不多大半個月的家裡,來了一位心寬體胖的訪客。

  卡列寧開了瓶上好的酒,接待小舅子奧勃朗斯基。

  看著他喝酒時意氣風發紅光滿面的模樣,忍不住竟然暗暗有點妒忌起來。

  幾度出軌被妻子抓個現行,現在居然還能獲得妻子多麗的愛。至少,多麗不會象安娜,在丈夫因為不樂意她去巴黎,兩人拌了幾句嘴之後,就不顧做丈夫的心情,帶著一雙兒女三人瀟灑去往巴黎,把他一個人撇在家裡。弄得他現在每天從官廳回來,只能孤零零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大房子裡轉悠……

  這個傢伙,還真是命好。自己總在外瞎逛,但無論什麼時候回家,都能看到妻子等待他回去的身影……

  卡列寧略微走神。

  「親愛的妹夫,大家都說,自從你重新被召回彼得堡後,沙皇陛下對你就愈發器重。等著吧,等康斯坦丁大公從國務會議主席位子上退休後,那個位子說不定就是你的了,再也沒有人比你更適合這個位子了……」

  卡列寧沒什麼興趣去接小舅子的奉承話,揚了揚眉。

  「哦對了,安娜和孩子們呢?怎麼一直沒看到她們?」

  坐下來滔滔不絕地說了十幾分鐘話後,奧勃朗斯基才想到了自己的妹妹和侄子侄女。

  卡列寧原本不想和奧勃朗斯基說這個的。

  但現在,可能是喝了酒的緣故,心情居然變得更加沮喪。尤其是看到小舅子得意洋洋的樣子,愈發覺得自己孤單可憐。

  原諒他吧,外表再成熟的男人,心裡其實也住著個小孩子。

  他忍不住就說了出來。

  當得知安娜帶著謝廖沙和阿芙羅拉去了巴黎參加她第三本新書的法語版首印慶祝會,而把做丈夫的卡列寧一個人給撇在家裡成為一塊望妻石後,奧勃朗斯基露出不以為然之色,語重心長地說道:「親愛的妹夫,請原諒我接下來要說的話,並非對你的不敬,而是我真的覺得,你對安娜太過縱容了,這是一件有損男子漢氣概的危險事情。女人嘛,你太寵,絕對會慣出她一身的毛病。咱們都是文明人,自然不能像鄉下佬一下打老婆。但遇到她想幹你不樂意的事時,你必須要拿出做丈夫的氣魄,大聲讓她知道,這是你的意願,她必須絕對服從!」

  卡列寧喝了口酒,悶悶地說道:「你知道的,她從來就不會聽我的。」

  奧勃朗斯基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目光看著他,最後說道:「那就沒辦法了。我勸你還是趕緊去接她回來吧。知道嗎,在俄國,男人到了四十,就覺得自己老了,但在巴黎,那裡的男人,到了五十歲的時候,還恬不知恥地聲稱自己是小夥子!所以,你知道的……」

  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卡列寧。

  此時無聲勝有聲。

  事實上,在安娜帶著孩子們走後沒幾天,卡列寧的腦子裡就有了個想法。

  但是一直無法下定決心。

  他一直沒忘記,幾年前,自己因為一時衝動跑去維阿多夫婦寓所去接安娜,結果導致她大發脾氣,甚至差點釀成可怕後果的那段經歷。她認為他不尊重她。

  現在想起來,還是心有餘悸。

  但現在,被小舅子這麼一說,他忽然覺得自己確實應該去。

  「你真的這麼認為嗎?」

  他向小舅子求證。

  「當然!」

  奧勃朗斯基誇張地揮舞著手,「你可是她的丈夫!孩子們的父親!去見他們,這是你天經地義的權力!」

  「你說得很對!」

  卡列寧忽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撇下奧勃朗斯基匆匆往外去。

  「哎,你去哪兒?」

  奧勃朗斯基有點吃驚,沖著他背影問道。

  「去巴黎!」

  「現在?」

  「是的!」

  奧勃朗斯基嚇了一跳,終於從椅子上彈了起來,「等等啊親愛的妹夫!剛才我和你談的那件事……」

  卡列寧已經走掉了。

  ————

  半個小時後,在漫天風雪中,卡列寧登上了最後一班離開彼得堡的火車,踏上了西行之路。

  幾天之後,他就能見到安娜和孩子們了。

  坐在車廂靠窗邊的位子上,看著風雪中漸漸被拋在身後的那個熟悉的火車站,他忽然想起了多年之前,他第一次在這裡遇到安娜時的情景。

  說第一次,自然是錯誤的。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在他的潛意識裡,總覺得從那一次見面開始,安娜仿佛變得和從前有所不同。

  所以他一直固執地覺得,那是他們第一次的相遇。

  那時候,他剛得知謝廖沙自己偷偷逃離學校,懷疑他是去找莫斯科的母親了。所以他急著去把兒子帶回來。

  那時候,他的心情是憤懣而無奈的。

  然後,也象現在一樣,就在火車開始啟動的時候,他看到了她在月臺上的身影。

  紫衣,戴著紫色面紗。

  月臺上那麼多的人,但他卻第一眼看到了她。

  也是從那一刻,他們之間,開始了接下來的故事。

  現在,她人在巴黎。

  他去接她回來。

  他覺得這一次,或許他真的有必要認真考慮小舅子的話了。

  是時候在妻子面前樹立男人威信的時候了。

  必須要讓她知道,違逆丈夫意願行事的嚴重後果。

  最嚴重的後果……

  他或許可以考慮讓她再懷孕一次,繼續生個屬於他們的孩子。

  在生下阿芙羅拉後,她就拒絕再次生孩子。

  對!停止那些她堅持,而在他看來十分可笑的避孕措施,讓她再生個孩子,這就是對她的最大懲罰了!

  就這麼決定了。

  卡列寧愉快地想,唇角露出一絲笑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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