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陸小鳳,你果然聰明。」年輕的「清王殿下」輕盈地從竹排上跳下來,像一片落葉一樣靜靜地落到地上,赤足碰觸到地面,連一絲灰塵都不曾驚起,但他說出的話,卻像巨錘一樣敲擊在人的心上,驚起一陣翻天覆地的震顫,「就像楚留香一樣。」
楚留香!
盜帥夜留香,威名震八方。
一百四十年前,武林一代傳奇人物。
陸小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語氣卻淡淡地,「陸小鳳只是一個普通的江湖浪子,最多能算個有點小聰明的傻瓜。比起楚大俠,還有那些棄榮華富貴如敝屐,連這天下至高無上的權力都可以像扔抹布一樣隨手丟棄的人,實在不值一提。」
清王沉默了一下,忽然微微一笑,道:「陸小鳳不愧是陸小鳳。」他摸了摸下巴,笑盈盈地說,「嗯,是這句話吧,江湖中人常常用來說你的。不過,你是怎麼猜到的?」
陸小鳳淡淡道:「這本不是一件複雜的事。山西許家、兗州盧家、九江府董家、順德船塢的船主一家,還有顏家,地域如此之廣,手段如此隱蔽。這個背後之人一定很有勢力。勢力之大已跨越州府,而且黑白兩道皆如此。金九齡曾經說過,他只怕一個人,我曾經以為他說的是我。但後來我知道不是。能讓六扇門總捕頭懼怕的人,不管那個人是誰,他一定在京城。」
「我曾經暗暗探查過京裡幾家大人的府上,卻一無所獲。所以,我開始想,是不是漏掉了什麼。然後,西門吹雪突然發現了葉孤城的蹤跡。葉孤城本來應該在天牢,但他卻出來了。官府卻並沒有發佈通緝榜文,皇上為什麼不放榜文?」
陸小鳳敲了敲自己的腦袋,繼續道,「世上最難還的債是什麼債。不是金錢,也不是『情債』,覃逆少說了一個字,是『人情債』。」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道:「皇上七歲之前是養在清王府的。清王府養了他,也保了他。」
清王垂下眼簾,輕笑一聲,卻沒有說話。
陸小鳳繼續道:「我本來是懷疑清王,現在的清王。但見過他之後,卻總覺得哪裡不對,有哪個環節搭不上。他隱瞞了很多東西,甚至他可能知道幕後主使是誰。覃逆忽然提到了一個人,七王子。七王子是誰?身為御前大內侍衛的殷羨竟然不知道。這個可以自由出入禁宮的人竟好似身世非常神秘。但是,皇上一定知道他的身份。他不是清王的兒子,那他是誰?」
花滿樓臉上的笑容幾不可見地頓了一下,陸小鳳並沒有發現,他聳聳肩,道:「其實,我到現在也說不準他是誰。也許我已經猜到了,也許我猜得並不對。但是,那天晚上,我親眼看到清王,現在的清王,竟然在這個小院的門口行禮。那是一種下屬對上峰,晚輩對長輩的禮節。清王的父親已經去世,他的上司只有皇帝,皇帝卻在皇宮。那麼這個小院裡住著的,是誰?」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將所有的線索連在一起,我忽然得出了一個根本不可能的結論。清王府一定存在一個地位高於清王爺,甚至不遜于皇帝的人。而奇怪的是,皇帝對這個人竟然完全沒有防備和芥蒂。因為即使是『人情債』。要將謀逆罪的葉孤城從天牢裡放出來,也是一件很棘手的事。這樣的人,我只能想到一個。」
忽然頓住了聲音,陸小鳳盯著微笑看著他的年輕俊朗的清王,慢慢道:「一百四十年前曾經權傾朝野對那個位置唾手可得卻棄之如敝的人,第一代的清王爺,朱佑清。」
清王,朱佑清仰頭朗笑起來,他笑得很暢快,也很愉悅。
陸小鳳長長地吸了口氣,繼續道:「像王爺這樣的人,實在是太少了。我用了整整一個晚上去調查,最後發現,王爺竟然真的是自己放棄皇位,而不是有什麼隱情。」
陸小鳳攤了攤手,道:「儘管很不可思議,但只有這樣的結論才能將所有的線索串聯起來,所有的謎團解開。」
清王朱佑清已經收起了大笑,臉上只帶著淡淡地微笑,他微微眯了下眼睛,語氣中帶著幾分仿佛是懷念,仿佛是暢然,慢慢道:「Eliminated all the possible facts, then whatever remains, however improbable, that's the truth.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事實外,那麼剩下的,不管多麼不可思議,那就是事實的真相。」
陸小鳳的神情一凜,花滿樓也微微一怔,道:「王爺,你跟覃逆……」
清王卻忽然輕笑一聲,打斷了花滿樓的話,看著陸小鳳。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所以,我只能做出這個結論。」他攤了攤手,道,「所以說,這件事本來就不複雜,而最難的地方,就是沒有人能想到一百四十年前的清王殿下居然還活著。這本是一件十分不可能的事。但即使如此——」
陸小鳳面色有些複雜地看著眼前的俊朗青年,摸了摸鬍子,歎息道,「見到這樣的清王殿下,我還是有幾分受驚的。」
朱佑清愉悅地笑著,漫步走上假山旁精美的涼亭,他懶散地往八仙桌旁的太師椅上一坐,長長地頭髮隨意地散落在扶手旁。
陸小鳳和花滿樓也走了過去,卻並沒有坐下,只是不遠不近地站著。
清王撂開袖子,慢悠悠地倒了杯茶,飲了一口,隨手示意道:「來者是客,請坐。」
陸小鳳並沒有客氣,坦然就坐,他拿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和花滿樓都倒了一杯。
清王閒適地眯了眯眼睛,微笑道:「你本來以為會見到一個滿臉褶皺的老頭子?」
陸小鳳點了點頭,「是,直到見到你本人時,我猜忽然發覺,原來這世界真的可以這樣神奇,神奇到已經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
清王淡淡一笑,道:「但卻沒有出乎你的想像。」
陸小鳳一攤手,道:「現在我說完了。可以問了嗎?」
朱佑清垂下眼簾,修長的手指慢慢摩挲著茶杯的邊緣,淡淡地:「請。」
陸小鳳緊緊地盯著他,慢慢道:「為什麼?」
「為什麼啊……」清王並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喃喃地重複了一聲,語氣莫名。
陸小鳳點頭道:「是,為什麼?覃逆曾經說過,這世上的犯罪,無非為財、權、仇。總該有個原因。那麼王爺你呢,你又是為了什麼?財、權,王爺唾手可得,仇,更不可能。那些家破人亡的家族,鴉片膏禍害的小鎮居民,甚至江湖中人,又怎麼可能跟身居京城高高在上的清王爺結仇呢?還有那一百三十二條人命,甚至孫秀青,上官飛燕。」
朱佑清慢慢抬起頭,神色莫名地看著陸小鳳,忽然笑道:「我難道就不會是為了財嗎?你別忘了,那些家破人亡家族的財產,還有宮九那批珠寶,這不都是財嗎?」
陸小鳳歎了口氣,淡淡道:「如果我猜得不錯。那些財物確實不見了,但卻已去了它們現在該去的地方。那個地方卻不會是清王府的府庫。」
花滿樓忽然道:「我已知道了一種武器,火銃,又不是火銃,比火銃厲害很多。司空摘星在王爺的府上見到了那種武器。覃逆說,那叫槍。我只是想問,王爺何必要用這樣的手段呢?富國強兵,護衛黎民百姓又何必要妄害無辜之人性命?」
旭日已升至中天,荷蓮的清香彌散在空氣中,沁人心脾。
朱佑清忽然大笑起來,他笑得前仰後合,連長長的髮絲都隨著他而顫動,「富國強兵,護衛黎民百姓?哈哈哈。花滿樓,你果然是花滿樓。」
笑聲猛然一頓,朱佑清抬起頭,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蓮香,站起身,他的身上仿佛一瞬間染上了高高在上的漠然,沉寂而危險。
「太陽東升西落,月有陰晴圓缺,春夏秋冬,花開花謝,這世間,處處都是天地至理。人也是一樣,新陳代謝,生老病死。可是自古以來,多少帝王、多少人,妄圖長生不老。可是真的長生不老又怎樣?我曾經跟楚留香、胡鐵華、姬冰雁一起縱馬長嘯,遠奔大漠,一起暢笑,一起喝酒。可是如今呢,他們一個個都走了,曾經的故友已化為枯骨,曾經的親人也已埋骨黃土。長河滾滾,歲月流逝,如今,只有我……只剩下我……」
放肆幾近倡狂的長笑聲從清王府邸一直蔓延,在整個京都上空回蕩。
京城的百姓俱都惶惶茫然。
大內侍衛大驚失色。
紫禁城的皇帝陛下猛然站起。
陸小鳳和花滿樓都已站起身,全身戒備。
但是,笑聲卻忽然頓住了。
他們發現清王的臉上看不到一絲笑意,他平靜的眼睛卻有了波動,仿佛是悲愴,又仿佛是淚水,他忽然低聲道:「只有我,被遺棄在時空的漫漫長河裡……」
一句話落,清王忽然閉上了眼睛,仿佛掩去了他所有的情感,所有的激動。
當他再次睜開眼睛時,便又變回了那個面帶微笑,眼睛卻平靜如寒潭深淵的清王爺。
他微微一笑,看著花滿樓,慢慢道:「我總要給自己找點事情做吧。」
這是他的答案,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因為如此。
紅日已經開始偏西,風,慢慢地刮了起來。
陸小鳳忽然抬起頭,他看到了兩個人。兩個白色的身影,一前一後,迅疾卻輕飄飄猶如落葉般落到地上。
葉孤城和西門吹雪。
兩個人幾乎都一塵不染,西門吹雪的臉很冷。葉孤城的臉卻是蒼白蒼白的。
葉孤城並沒有看向西門吹雪,他事實上沒有看任何人。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他落下的地方。
西門吹雪也沒有看葉孤城。他在看另一個人。
朱佑清抬起頭,對上西門吹雪冷冽的雪目,他展顏微微一笑,道:「西門吹雪。」
他的聲音裡似乎還帶有另外一種讓人需要揣摩的意味。但卻又一時難以分辨。
西門吹雪緊緊地盯著他,忽然道:「你用劍嗎?」
朱佑清卻並沒有回答,他只是微微側了側頭,叫道:「葉孤城。」
葉孤城抬眼看來。
朱佑清忽然對著西門吹雪微微一笑,那笑容中似乎有著說不出的愉悅,又似乎還有著幾分狡猾,他看著西門吹雪,慢慢地道:「葉孤城,我要你發誓,今生今世,在你有生之年,不得對西門吹雪拔劍。」
葉孤城愣住了,陸小鳳和花滿樓也都愣住了。
西門吹雪的臉色卻忽然變得很難看,徹底寒如冰霜。
葉孤城的手有些顫抖,嘴唇也在顫抖,他似乎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朱佑清卻似乎也不著急,他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扭頭對他道:「發了誓,我就告訴你一件事,一件你一直都想知道的事。」
葉孤城猛然睜大了眼睛,他忽然看向西門吹雪,手不由得握緊了他的劍,他的臉色慘白慘白的,猶如死人。良久,他忽然放開了握劍的手,猛地閉上了眼睛,又猛地睜開,一字一句道:「我葉孤城今生今世,在有生之年,都不會對西門吹雪拔劍。蒼天為證。」
誓言如錘落,朱佑清看著西門吹雪鐵青的臉色,暢快地笑了起來。
葉孤城道:「我的父母,究竟是怎麼死的?」
朱佑清慢慢收了笑聲,他微微偏著頭,看向葉孤城,臉上也變了一種莫名的似笑非笑。
葉孤城忽然整個人一顫,臉色蒼白地後退了一步。
他的心裡忽然有了一種十分不妙的感覺。
朱佑清微微一笑,眯著眼睛看著他,一字一句地道:「是我親手殺了他們。」
葉孤城慢慢地瞪大了眼睛,臉色如死人般慘白,整個人顫抖著,死死地瞪著他。
朱佑清微笑道:「你,要為他們報仇嗎?」
葉孤城凝視他良久,忽然慘然一笑,「報仇?你殺了我父母,又親手將我養大,哈哈哈,為何?為何?你告訴我,這到底是為什麼?」
朱佑清收回目光,垂落了眼簾,慢慢道:「為什麼?大概是你運氣不好吧。陸小鳳、花滿樓、西門吹雪、司空摘星、葉孤城,百分之二十的幾率,我偏偏就抽到了你。」
陸小鳳猛然道:「抽籤?那只白玉籤筒?」
抽籤?葉孤城忽然仰頭長笑,笑聲中帶著說不出的慘然,「竟然是抽籤,一根簽條,我父母的性命……哈哈哈……」他最後看了朱佑清一眼,身形猛然一閃,已絕然消失。
陸小鳳站起身,盯著清王朱佑清,慢慢問道:「最後一個問題,你究竟是怎麼知道我們的?」
朱佑清卻並沒有回答他的話,他忽然轉向院門來路的方向,臉上竟像是突然有了無盡的光彩,唇邊帶笑,連眼睛裡似乎都洋溢著笑意,緩緩地道:「來了。」
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上,一個白色的身影緩緩地走來。
白色的羅衣,金色的鈴鐺。
淡金色的陽光灑在她的身上,素潔、乾淨地宛如山中的精靈。
第六十五章
朱佑清忽然轉過頭來,看向陸小鳳,道:「陸小鳳,你知道嗎?天地有至理,萬物相生相剋,毒蛇出沒之處七步內有解毒物,情花樹下必有斷腸草。」他忽而轉頭,又看向鵝卵石路上那遠遠走來的身影,喃喃道,「這個道理,我一直都知曉,但直到兩三年前才真正相信。」
兩三年前?陸小鳳默默想,似乎覃逆也是兩三年前從扶桑回到大明。
果然,朱佑清又輕輕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這世間,沒有什麼是絕對的,沒有什麼是無敵的,總有那樣一個人或一件東西是用來克住你的。這天底下只有一個人能夠殺我,你不能,皇帝也不能。我曾經以為這樣的人在這個世界不會存在,可是,她來了。」
覃逆已經走近涼亭,慢慢的,逐漸看清了涼亭裡的人。但她卻忽然站住了,沒有走進來,只是站在那裡,靜靜地看著。
涼亭裡有四個人,其中三張都是她熟悉的面孔,但她的目光卻只落在了那唯一陌生的人身上。甚至西門吹雪都沒有吸引到她一絲的注意力。
陸小鳳忽然發現,眼前的覃逆看似與以往沒有任何不同,仍然是那身平常習慣的打扮,仍然是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也仍然是那雙平靜無波的眸子,但他卻又隱隱感覺有些什麼不同。
她看起來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堅定,堅不可摧。但這種堅定中似乎又暗藏著另外一種什麼東西。似乎她已經下定了決心,在情感與理智之間,在放縱與原則之間做出了選擇。
西門吹雪忽然踏前一步。
但比他更快的是,朱佑清,伸出了一隻手。
他的手,是向覃逆伸出的。
西門吹雪頓住了腳步,冷冷地看著清王,卻並沒有說話,只是站住了。
陸小鳳看到覃逆平靜的眸子忽然劇烈地波動了一下,就像忽然被巨石擾亂的湖面,洶湧翻滾了一陣,又迅速恢復了平靜。
她終於抬起了腳步,慢慢的,仿佛每一步都是一個腳印,也仿佛在印證她自己的決心,一步一步走進涼亭。
她的目光始終沒有看向別人,一直都在清王身上。
清王在微笑,不同於他對任何其他人,這微笑,從臉上到眼中,都是真的。他整個人都散發著溫和。
陸小鳳想,這兩個人現在處於同一個世界裡,一個與他們不同的世界。
覃逆忽然移開了視線,淡淡地道:「上官飛燕死了。」
清王垂了下眸子,輕輕道:「哦,這樣啊。」
覃逆忽然又看向他,道:「你難道不知道?」
清王抬眼,看著她,溫溫地一笑,道:「我知道。」
覃逆道:「你殺了她。」
清王笑著點了點頭,「我殺了她。」雖然不是他親自動手,但箭手,是他派去的。
覃逆輕輕道:「但她卻求了我。求我不要殺你。」
清王沉默了一會兒,輕輕道:「她本不應該求你,也不需要。」
覃逆看著他,忽然間,好像所有的悲傷一齊湧了上來,她極盡平靜的聲音裡仿佛壓抑著數不盡的傷痛,連蒼白的嘴唇都有些顫抖,「所以我還是來了。我差一點就動搖了,可我還是來了。」
清王有些心疼地看著她,輕輕道:「你總是這樣。」
覃逆也抬眼看著他,她一向平靜的眸子裡仿佛染上了一層山間的水霧,氤氳卻不肯凝聚,她啞著聲音道:「你也總是這樣。你為什麼總是這樣?」
清王忽然一笑,道:「你知道的,我是胡漢三嘛,喜歡做壞事,做了壞事也喜歡留名。我從前就說過,活著的時候叫人死死地記住我,死了以後也要讓人永遠無法忘記。」
他攤了攤手,柔和的眼睛裡仿佛也凝起一層淚光,輕輕道:「你看,我就是這麼一個陰魂不散的。死都死不了,跑到這個世界也是。我早就暗示你我的存在,卻偏偏就是不告訴你我在那裡,藏在角落裡,讓你來找我。」
覃逆眨了眨眼,眼中水霧退去,她點點頭道:「你從小就是一個壞蛋。明明知道我不喜歡捉迷藏,卻總是害我到處找你。爺爺說你從骨子裡壞透了。」
清王輕輕一笑,道:「不是『壞』透了,是『爛』透了吧?我那是在訓練你,你難道不知道員警本來就是要跟罪犯捉迷藏的嗎?」頓了頓,他忽然又嘀咕道,「那老頭恨不得我一出生時就掐死我,他不止一次這麼說。」
覃逆沉默了下來,清王也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半響,她忽然問道:「孫秀青呢?」
清王偏頭看了西門吹雪一眼,有些戲謔地看著覃逆,輕笑一聲道:「你不知道西門吹雪娶了她嗎?」
覃逆一愣,眨了下眼睛,囧囧道:「我一直以為他跟陸小鳳的紅顏知己私奔了。」
清王大笑起來,憐憫地看了黑線的陸小鳳和冷臉的西門吹雪一眼,道:「看來翻版電視劇的禍害不輕啊。」都跨越時空長廊了。
風,輕輕地吹過,太陽已經西斜,涼亭裡的溫度慢慢降下,不冷,只是有些涼。
暖暖的春日仿佛變作了悲涼的秋。
清王柔柔地看著覃逆,風吹動他長長的頭髮,他慢慢向覃逆伸出一隻手,輕輕道:「逆逆,來,我們喝一杯吧。」
覃逆的手倏地收緊,指尖發白,她的臉色也有些白。只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清王。
清王輕輕看了她一眼,回身走到八仙桌旁,端起茶壺,起手徐徐,倒了兩杯茶。
風吹動他的廣袖,茶水在杯中漾漾波動。
覃逆卻沒動,她的目光忽然落到清王長長飄飛的頭髮上,道:「你怎麼留這麼長的頭髮?」
清王拿著茶壺的手一頓,淡淡道:「身體髮膚授之父母。生養我一場,這也許是我唯一能留給他們的東西了。」
茶壺放落回桌上。
覃逆卻還站在原地不動。
清王柔和地看著她,慢慢道:「我殺了很多人。最早的時候六歲,我帶著侍衛出宮,遇到了撞上我偷荷包的小乞兒,很戲劇吧?」
覃逆沒說話,靜靜地看著他。
清王笑笑,繼續道:「戲劇裡是怎麼辦的?哦,通常都是大人有大量地放過小乞兒,幫他們或收他們做手下。可是——」他緩緩地在桌旁坐下,淡淡道,「我為什麼要按照劇本走呢?呵呵,我偏不,我叫侍衛追著他們找到他們的老窩,然後一個不留,全部殺了。」
花滿樓道:「一群……小乞兒?」
清王笑著點頭,「是啊,一群小乞兒,最大的約莫十四五歲吧。」
花滿樓歎了口氣。
清王道:「這是我來到這世上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殺人,所以記得比較清。宮裡那些杖責啊,太監宮女的不算。之後嘛,還有很多很多,我活了一百多年了,那些死在我手上的人也很多很多,大部分我連名字都不知道,少有的幾個也漸漸淡忘了。其實,我也從來都沒想過要記住他們。有什麼要緊的呢,他們從來就不是我想要記住的。可是有一些,我卻又記得很清,連細節都清楚。楚留香、胡鐵花……甚至水母陰姬、無花……陸小鳳、花滿樓、西門吹雪、葉孤城……」
風很涼,清王的聲音很輕,很淡,他倚在椅背上,抬頭目光遙遙地望向天際,仿佛穿越時間、空間,看到他曾經記憶裡的一切,「真奇怪,是不是?有時候親身經歷的東西竟然比不上那些白紙黑字更加清晰。」
陸小鳳看著清王,這個人,他活得太久了,把什麼都看淡了,權勢、錢財……生命對他已經沒有了意義,他什麼都不在乎,人命也是一樣,甚至包括他自己的命。
他唯一剩下的、在乎的,就只有過去回憶中那些讓他留戀的東西了。
陸小鳳忽然看了眼覃逆,又想起了那首童謠,曲調古怪的童謠……
清王收回目光,笑笑地對覃逆道:「逆逆,我做了很多壞事。劫財、殺人、販毒,對了,還有陸小鳳在意的那一百三十二條人命呢。甚至——」
清王低頭一笑,卻沒再說下去,他看著覃逆道,「不論是哪一條都足夠定我死罪了。法網恢恢,冥冥中自有天意。你說是不是?」
他柔和地看著覃逆,仿佛鼓勵,又仿佛蠱惑,「胡漢三總是要死的,即使他『又回來了』,不是嗎?」他輕輕一笑,帶著幾分回憶道,「那會兒逆逆多生龍活虎啊,那麼小點,拎著菜刀滿屋追我,還奶聲聲地吼『無論回來幾次,潘冬子都要砍死你』,呵呵……」
清王呵呵地笑起來,他似乎很愉快。覃逆卻差點撐不住,嘴唇幾不可見地顫抖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
良久,她忽然閉了閉眼,抬起腳步,一步步走來,走到八仙桌前,走到清王的對面。她的目光緊緊地盯著他,好一會兒,緩緩地,她的視線移向桌子上的茶杯。
茶水清澈透明。
覃逆端起杯,忽然深吸一口氣,目光清澈,道:「哥,我們喝一杯。」
第六十六章
青山,綠水。碧波粼粼。
一葉竹排泛于江上。
覃逆坐在竹排上,絕美的臉蛋,白色的羅衣,金色的鈴鐺懸在手腕腳踝,靜靜的,泛著淡淡的光芒。
細細的飛灰從她的指間灑落,落于江中。江水流淌不息,清澈潺潺,流向遠方……
靜靜地立在竹排上,覃逆遙遙地望向江水流去的方向,腦中仿佛又響起那首童謠:「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兩岸走……」
西門吹雪站在岸邊,遠遠地看著她。
陸小鳳走過來,「擔心?」
西門吹雪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竹排的覃逆。
煦日映春,暖暖地灑在江上、竹排上、人身上,覃逆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也許很久,也許只是片刻。
當她回到岸上時,西門吹雪還站在岸邊。
迎上他的目光。
覃逆慢慢地走了過去,站在他面前,仰頭看著他,靜靜地道:「我跟哥哥不一樣,他是活在過去的人。而我只活在現在。」
西門吹雪眼中染上一層暖意,他忽然一笑,那笑竟就如春日的煦陽一般,暖暖的。
覃逆輕聲道:「他沒想殺你的,只是……」
西門吹雪輕輕打斷她,道:「我知道。」
覃逆猛地抬頭看他。
西門吹雪靜靜地看著她,道:「我知道。不管他是什麼樣的人,做了什麼樣的事,他是個好哥哥。」
覃逆眼中氤氳上一層水霧,她眨了眨,水霧消失,臉上漾起笑容。忽然,她轉頭看向江面,喃喃道:「他一直都是個好哥哥。」
轉過身,她看著西門吹雪,道:「他是個壞蛋,天生的壞蛋。販毒、殺人、販賣軍火……他做了很多壞事,甚至參與一些非法的研究。我很小的時候,他就被爺爺逐出家門了。我有個舅舅,可是他被人殺死了。殺他的人是個精神病人。殺人償命,但是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法律不會制裁。媽媽哭得很傷心。哥哥——」
覃逆歎了口氣,淡淡道,「他不但殺了那個精神病人,而且因為對方是個傻子,既不會悔悟也不會心痛,就把那人的女兒也弄地身敗名裂跳樓自殺了。那時他只有十二歲,又沒有證據,沒人能拿他怎麼辦。他對爺爺說,他這麼小,法律根本不會判刑,最多進教養所,如果爺爺真的要大義滅親,等他出來,他就把那一家人全部一刀一刀宰了。爺爺氣瘋了,直接把他趕出了家門,只說當作沒有過他這個孫子。後來,他再也沒有回過家,卻常常到學校看我。再後來——」
覃逆的聲音一頓,說道:「有一天,我回家,奶奶和媽媽都在哭,媽媽哭得撕心裂肺,爸爸在安慰她,眼睛卻也紅紅的,爺爺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後來我知道,哥哥死了。他們在研究非法藥品,實驗室爆炸了。」
覃逆轉過頭,看到陸小鳳和花滿樓已經走到了身邊,她慢慢地道:「MATRX3319。上官飛燕一直不讓我看到她的手,所以,我知道這世上有一個人知道以手辯人的方法,也知道我的前世。花滿樓的那棵四季常青的植物讓我對這人的身份有了猜測範圍,但那時並不敢肯定是我哥哥。因為爆炸中死了好多人,參與研究的不只他一個,他們中也有人會認識我。」
陸小鳳道:「所以,你一直在找上官飛燕。」
覃逆點點頭道:「是啊。但後來,我猜到了。」她轉頭看著潺潺流動的江水,道,「喪心病狂的人很多,但會引我去找他,卻又不傷害我的人,只有一個。」
轉過身,覃逆繼續道:「MATRX3319就是那藥物的名稱,細胞永生。哥哥曾經告訴過我的東西,他說他其實並不是很在意永不永生,只是很想看看,違背了生老病死,會發生什麼樣的事。」
陸小鳳歎了口氣,「他現在已經知道了。」他忽然又皺了皺眉頭,不解道,「可是,我還是不明白他為什麼一定要你殺死他呢?」
覃逆道:「因為在這世界上,他只想死在我手裡。」
陸小鳳訕訕地摸了摸鼻子,大概是實在無法理解有些人的想法。
西門吹雪道:「你在茶水裡下了什麼?」
覃逆沉默了一下,道:「凡毒蛇出沒之處七步內有解毒之物,這世上沒有什麼東西是絕對無解的。那株植物是做過特殊處理的,將它的葉子磨成粉,再配上暮顏花粉,就能消除MATRX3319帶來的一切效果。」
花滿樓輕輕歎息,「果然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嗎…」
尾聲
長陽道,青草幽幽。
四匹馬撒蹄飛奔。
陸小鳳揚聲道:「聽說朝廷準備出臺禁煙敕令了。黃泉之夢和堰石鎮(還記得那個被鴉片禍害了的小鎮嗎?)的慘狀都被公佈天下了。」
花滿樓笑道:「也許這就是清王的目的。」
陸小鳳沉吟了一下,搖頭道:「不好說,那個人,我猜不透他在想什麼。」
他的目光轉向覃逆。
覃逆正在認真地騎馬,即使來到這世界這麼多年,她對於這種生物型座駕還是不太習慣,如果可以,她更喜歡方向盤。
分出一份心思聽到兩人的對話,她沉思了一下,為難地道:「……其實,我也不是太清楚……從小到大捉迷藏,我從來就沒有找到過他,爺爺說,變態的思維是常人無法理解的,所以,我找不到他是正常的。就是這一次,也是陸小鳳找到的。」
陸小鳳囧囧地回過頭來,他已經知道「變態」這個詞了,這話……難道說,他跟變態能互相理解?
西門吹雪笑道:「陸小鳳不愧是陸小鳳。」
陸小鳳不善地盯著他,道:「我嗅到了『婦唱夫隨』的味道。西門吹雪,你要小心點。我聽覃逆說他們那個世界女人是可以休了男人的。」
西門吹雪淡淡道:「放心。這種事情不會發生。」
覃逆道:「沒錯,我是不會有問題的。有問題的是西門吹雪,我哥說他將來會拋妻棄子,跟他的劍私奔。所以,要我覷空砍斷他的手臂,以防萬一。」
西門吹雪:「……」
花滿樓低聲一笑,道:「西門莊主,看來,你果然需要多加小心。」
陸小鳳乍舌道:「百足之蟲亡而餘威猶在,有這麼一個大舅子,西門吹雪,你也是夠有福氣的。」
馬嘶長嘯,四騎飛奔。路邊的林木悉數後退。
花滿樓忽然勒住了馬。
路旁的樹下站著一個人。
陸小鳳扯著韁繩,愕然道:「清王。」叫完,又搖了搖頭,「不可能,你不是。」
來人不是清王朱佑清,但卻與清王至少有七八分相似。
花滿樓淡淡道:「七王子。」
覃逆同時叫道:「七侄兒。」
花滿樓一愕,旋即低笑。
路旁微笑的貴公子一噎,抽了下嘴角。旋即看了花滿樓一眼,笑道:「我叫覃衍。可以跟各位同行嗎?」
花滿樓沒有說話,不知在想什麼。
陸小鳳也看了眼花滿樓,道:「你要去哪裡?」
七王子覃衍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居然是一塊捕快權杖,笑道:「永和街的捕快另有重任,現由我接替。」
覃逆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盯著那個捕快權杖。不知該慶倖侄兒浪子回頭,還是該感慨大明皇家血脈都阻擋不了覃家人的員警詛咒。
但是,不管如何,做為前輩、長輩,覃逆覺得有必要提醒一句,「七侄兒,我必須要嚴正聲明,做為覃家人,做為一個好捕快,絕對不可以因私廢公或者以權謀私。」
自動遮罩掉那句「七侄兒」,七王子微笑道:「當然。」
覃逆點點頭,轉頭看向花滿樓,想了下,小聲道:「順便問一句,花滿樓,你會做我家侄兒媳婦嗎?」
陸小鳳差點被口水嗆住。
花滿樓微笑道:「下輩子都不可能。」
西門吹雪淡淡道:「沒想到你居然能想到這樣的事情。」
覃逆轉頭看他,「有什麼大不了的,我以前還叫陸小鳳去勾、引過東方不敗呢。這種事我看的多了。男男、女女,還有一個案子,女主人和他家的狗——」
西門吹雪扯過覃逆的韁繩,「駕」一催馬,兩人兩馬飛奔而去。
留下陸小鳳瞪大了眼睛,目瞪口呆。
另有花滿樓和覃衍兩個心思莫名的人,相對詭異微笑。
————
皇宮中。
皇帝陛下放下手中厚厚的文卷,揉了揉太陽穴,站起身走到窗前。
和煦的風隨著打開的窗戶吹了進來,桌上的文卷被吹開一瞬,隱約可見上面幾個大字「新式海陸空三軍……」
皇帝遙遙地望著濯園的方向,喃喃道:「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