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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陸小鳳)劍神難逮》作者:水渺淼【完結+番外】

第五十八章(大修)

  半夜三更把皇帝從好眠中鬧醒什麼的,覃逆做起來毫無壓力的說。

  眯著眼的皇帝陛下臉上帶著明顯的不滿。任何一個人被人打擾了睡眠都有權利生氣,而做為天下之主的皇帝陛下,則不僅有這個權利,更是有這份權力為自己的小小起床氣發洩點怒火。

  可是皇帝果然還是個不錯的皇帝。

  他並沒有發怒,只是沉著臉盯著覃逆,沒有說話,但即使覃逆也能從那張臉上看出隱含的意思——「你最好真的有事找朕,否則……」

  大凡上位者表示出「否則」後面帶一串代表你自己可以充分發揮想像力的省略號的意思,基本都是很具有恐嚇犯罪分子和屬下威力的。例如「三千五百萬兩的巨額財產下落不明」案中太平王世子那個「否則……」一出,鷹眼老七等一群號稱天不怕地不怕的江湖豪傑就得像條狗一樣吐著舌頭渾身冒汗,四處奔波,甚至付出自己的性命。

  可覃逆既不是犯罪分子,也不是皇帝的屬下,好吧,不是直線屬下。縣官不如現管,何況她已經被發配到萬梅山莊執行遙遙無期的潛伏任務了。因此,「否則」什麼的,有的聽跟沒的聽一樣,絕對一點壓力都無。

  覃小捕快連眼睫毛都沒挑一下。

  她這副態度落在皇帝眼中,十足十就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有恃無恐的模樣,於是,皇帝陛下氣笑了,「做為一個捕快,你難道不知道擅闖皇宮驚擾聖駕是天大的罪名?」

  覃逆理直氣壯道:「我沒有擅闖,殷羨請我進來的(殷羨:……)。至於驚擾聖駕……做為一個低層小捕快,我都已經無條件犧牲自己的睡眠時間為大明江山奔波了,做為江山主人的皇帝陛下,難道不應該表揚我?反而因為一點小小的睡覺時間就責備我?」

  皇帝陛下一時間睡意全無,瞪大了眼睛,吃驚地看著覃逆。

  覃逆卻顯然毫不為所動,責備地瞥著皇帝,不滿地道:「皇上,你這樣是不對的。你應該更加勤政愛民,以身作則。而不是在屬下累得滿地跑時躺在床上睡大覺。」

  皇帝眯著眼睛盯著覃逆,良久,朗聲大笑:「哈哈,朕長這麼大,頭一回有人驚擾了朕卻還能理直氣壯地指責朕,說朕不對的。睡大覺……朕才剛剛睡下不到一個時辰,就被你鬧醒。你不但不請罪,反來責備朕。覃逆,做為一個好屬下,難道不應該更關心朕的身體?」

  覃逆板著臉道:「我是一個捕快,抓小偷和扶老奶奶過馬路才是我的職責。皇上睡覺的事不歸我管。至於身體……」覃逆上下打量了一番坐在床上的皇帝陛下,「這事兒不是應該由您家太監和那些喜歡撞柱子的大臣管嗎?」電視裡都這麼演的,太監弓著腰一臉奸猾眼珠亂轉「皇上,龍體要緊」或者某大臣一臉忠貞悲憤地大吼「皇上保重,微臣先走一步」,哐!腦漿橫流……

  覃小捕快面無表情地看著「後走一步」的皇帝陛下,腦補著九千歲橫行大明朝滅亡崇禎皇帝拎著腰帶上煤山……自聽說陸小鳳要當御前侍衛後心中積攢的抑鬱之氣終於稍微散了那麼一點點……

  皇帝顯然不知道某人已經腦補到他國破家亡子孫上吊的情形,因此,他的態度還是很和藹的,從床上下來,倒了杯茶,緩緩道:「看來這回你是真不痛快了?莫非朕給你送去的櫻桃真那麼難吃?」

  茶,當然不是給覃逆的。

  皇帝自己喝得慢條斯理。

  覃逆眯著眼睛盯了那杯茶一會兒,臉上已恢復了往日裡的面無表情,她點點頭,道:「確實難吃,而且吃下去肚子還不舒服。從拿到那一刻起,我就時刻想著送回來。可惜俗務纏身,一直沒有時間,以致於耽擱到現在。」

  皇帝放下茶杯,道:「可惜,朕送出去的東西,是不會隨意收回的。」

  覃逆面無表情地眯眯眼:「如果我一定要送回呢?」

  皇帝瞥了她一眼,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況一籃櫻桃呢?」

  覃逆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櫻桃太大了,我只是一個小捕快,肚子太小,吃不下。」

  皇帝看了她半響,神情莫名,忽然又歎了口氣,道:「且先這般吧。待今次事了,朕再收回。」

  今次事了?覃逆盯著皇帝,漠漠道:「皇上果然知道些什麼?」

  皇帝搖了搖頭,「朕什麼也不知道。」

  覃逆緊緊地盯著他,忽然問道:「那麼陸小鳳要當御前侍衛的事呢?」

  皇帝瞥她一眼,搖頭道:「沒有這回事。」

  覃逆道:「沒有?」

  皇帝道:「沒有。」

  覃逆垂下眼簾,腦中盡是思索。

  片刻後,她抬起頭,問道:「那麼葉孤城呢?」

  皇帝沉吟許久,忽然歎息一聲,緩緩問道:「你知道世上什麼債最難還嗎?」

  覃逆眨眨眼,也緩緩道:「情債?」

  皇帝看了她一眼,忽然仰頭大笑。

  月色迷人,覃逆跟她的皇帝上司兼朋友趁著夜色愉快地開了場座談會,卻渾然不知她家西門就在這日花香迷人的清晨,不幸慘遭了人生中最深重的打擊。這個打擊甚至將一向好潔的西門吹雪刺激地連身上的血漬都顧不得清洗。

  為什麼顧不得清洗?

  因為忙著嘔吐。

  可憐的西門吹雪,長劍一出,江湖中人人聞風喪膽。除了覃逆,就連陸小鳳都只有亡命奔逃的份兒。

  可是今天,他卻連劍都拔不出來。

  事實證明,遇到變態,即使西門吹雪,也要退避三舍。

  宮九童鞋很成功地用自己的超級M體質一招擊敗敢在皇帝老兒腦門上蹦躂的西門劍神。

  西門吹雪直接在變身S、M調(河蟹)教師和殺人之間,選擇了沖到河邊嘔吐。順便一說,是在被迫看了一場牛肉湯和宮九的S、M調(河蟹)教片之後。這一失誤導致劍神大人在大吐特吐的同時不得不把腦海裡的小捕快翻出來對自己慘遭荼毒的大腦進行了一遍又一遍的清洗。

  不得不說,西門吹雪活了近三十年,頭一回遭受這樣的刺激。

  覃小捕快對自家西門慘遭宮大變態「調(河蟹)戲」差點連萬梅山莊都住不下去的事一無所知。相比起殺手,她此刻對賊更感興趣,尤其是賊祖宗偷回來的東西。

  於是,從紫禁城出來後,她衡量了一番,便愉快地展開翅膀,飛向南方。

  司空摘星不會因為自己缺錢花而去偷,也從不偷值錢的東西,只有在別人肯出大價錢來請他偷的時候,他才會去偷。

  而這一次他卻沒有收到一分錢。但他的心情卻比以往更愉快、更舒心。

  自由無價。

  天空是那樣遼闊、大地是這樣廣博,甚至就連臭氣熏天的乞丐窩裡,似乎都飄散著淑女迷人的胭脂香……

  覃逆從南邊往回趕時,西門吹雪正沖進了一間屋子,翻開了一個死人的身體。那個死人是個女人,可是翻開之後西門吹雪才發現,這個女人並沒有死。

  女人的名字叫小玉。

  西門吹雪救了她。

  西門吹雪從來不認為孫秀青是他救的,可現在他也終於救了一個女人。雖然這個女人手中握著的那張「老實和尚不老實」的字條讓他心中的疑團更多,對陸小鳳的處境也有些擔心。但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西門吹雪腦子裡浮現的第一個問題,竟然是這個女人是不是陸小鳳的紅顏知己。

  對於這種情況,西門吹雪難得地露出幾分無奈。

  西門吹雪當然沒有親自救助小玉,他找了個小鎮住下,然後給她請了個大夫。最後終於在一個晚霞絢爛的黃昏將她交到了陸小鳳手上。

  「她是你的紅顏知己嗎?」西門吹雪問道。

  「不是。」即使因沙曼的失蹤而很憔悴,陸小鳳還是搖頭,囧囧地回答。「你可以照顧她嗎?」他眼巴巴地看著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搖頭,「你知道這不可能。誰都可以請我照顧一個女人,只有你不行。」

  只有你不行……陸小鳳忽然被這句話打擊到了。他通常聽到的都是「誰都不行,只有你行」,今天竟然聽到了完全相反的言辭,原因是西門吹雪名草有主了。

  西門吹雪竟然有主了。

  陸小鳳欣慰地歎息起來。

  於是乎,當覃逆終於從南邊回來時,她忽然發現在她不再的這段時間裡,他家西門竟然差點有了紅杏出牆,咳咳,紅鸞星動的跡象。還是兩個,一男一女。

  當聽到西門吹雪勇救小玉姑娘,並為之妥善請醫問藥,最後完好無損地交付給陸小鳳童鞋時,覃捕快立刻拍著肩膀對自家男朋友見義勇為的行為進行了一番深切的表揚。其態度的肅穆真誠程度讓人毫不懷疑如果有勳公章在手,她會立刻將之拍到西門吹雪的胸口。

  嗯,前提是,排除表揚辭中間夾雜的那句關於小玉姑娘是否陸小鳳童鞋紅顏知己的身份猜測。

  不管怎麼說,覃警官在此事上還是完美地表現了一個人民警察的良好素養。

  至於……另外一位…… 

  覃逆囧囧地想到了西索大人……

  她此刻已經站在宮九的豪宅裡,親眼見到了宮九。如果說之前她記住了宮九的名字,那麼這一刻,她終於將宮九這個人記住了。

  事實上,世上沒有人能忘記宮九這樣的人。

  就像只要聽說過獵人的人,就都不會忽略西索一樣。

  「西索?何人?」西門吹雪雪目一掃,冷聲問道,基本上他對於能跟宮九這樣噁心了自己一回的人扯到一塊兒的人都不會有什麼好感。

  覃逆卻很有精神,連眼睛都似乎在發亮,她很難得地摸了摸下巴,囧囧有神地道:「西索啊,是一個很難用語言來形容的人。基本上就是一個,你不打他你胸悶手癢,你打了他更胸悶手癢的人……嗯,變態。總之,越打越爽。」

  西門吹雪臉一沉,他現在對「打」這個字眼十分敏感,一提起來,他就想起那日宮九哀哀地求他「打」他的模樣,一想起來,胃裡就天翻地覆。

  而且,越打越爽……這詞用的實在太確切了……

  西門吹雪猛然間發覺,自家小女朋友偶爾會在一個你很難想像的地方拐向另一個十分詭異的方向。例如,對於那個話本裡殺人如麻應該被人道毀滅的東方不敗,還有……眼前的……

  覃逆靜靜地站著,板著一張毫無表情的小臉,除了西門吹雪,沒有任何人發現她眼中的興奮。

  連花滿樓也不能,因為他是個瞎子,而且還是個正神思不屬、精神似乎有些恍惚又似乎茫然中的瞎子。

  花滿樓的異狀覃逆並沒有發覺,她此刻正在看著宮九與陸小鳳。

  宮九正在誘惑陸小鳳。

  財富、美人,無憂無慮、隨心所欲地過一生……

  覃逆忽然發覺,宮九不是西索,甚至,他們根本完全不一樣。

  同樣是殺人無數,她欣賞西索,卻不喜歡宮九。

  同樣是野心和欲、望,西索是一隻貪婪地享受戰鬥與撕碎獵物的快、感的凶獸,而宮九卻只是一個披著狒狒皮掩藏心中見不得人欲、望的奈落。

  不,人家奈落好歹都還抵抗住了四魂之玉的誘惑沒直接吞肚子裡呢。宮九,其實也不過是一個貪圖榮華富貴、權勢名利的蠢人。

  哦,有點變態嗜好的蠢人。

  覃逆想到了皇宮裡的皇帝陛下。推薦陸小鳳做御前侍衛的人是太平王世子,而太平王世子就是宮九。宮九推薦陸小鳳是想要他刺殺皇帝,那麼皇帝陛下呢……覃逆的眼眸忽然暗了暗……

  宮九恐怕永遠也沒想到,陸小鳳要做御前侍衛,最先要見過的人,不是皇帝,而是她。

  因為她手中正好有一樣東西——御前侍衛的頂頭上司,御前侍衛統領的權杖。

  當初覃逆在萬梅山莊啃櫻桃啃得正歡時,就從籃子底下拎出了這麼一樣東西。

  從此消化不良。

  覃逆囧囧有神地看著陸小鳳抖著長鞭準備S、M宮九。

  她其實並不是對眼前這一幕感到興奮,只是對於腦補一身白衣冷峻如雪的西門吹雪被抖M系反調、教的情形,產生了那麼一點點微妙的小激動。

  當然,這一點點小激動完全不足以抵擋覃小捕快的職業責任心。

  宮九死了。

  死在了陸小鳳的長鞭下(陸小鳳:喂!注意下語境,換個說法行嗎?)。

  他的死亡終於結束了這樁三千五百萬兩的巨額財產下落不明以及背後更大的陰謀詭計的案子。

  但是,直到真正結束的那一刻,陸小鳳他們才知道,一切都還沒有完。

  因為,贓物,不見了。                    


第五十九章

  似乎世上百分之八十的犯罪都跟錢有關。那些人不見得有多喜歡錢,卻往往十分需要錢,越大的陰謀越需要。

  夜已退去。初升的暖陽照在院落的牆上、地上、花上、草上、樹上,還有人身上。

  陸小鳳懶散地倚在門廊上,一手持杯,碧綠色的酒在杯中流轉,另一隻手卻捂在眼上,將陽光遮擋在外。

  沙曼溫柔地像一隻波斯貓那樣膩在他身邊。

  「我現在真的想做一個隱形人了。」陸小鳳忽然有些疲憊地感慨。

  沙曼一怔,問道:「為什麼?」

  陸小鳳放下手,有些遺憾地看著她,歎息道:「這樣我就可以再也不管這些煩心的事,趁機隱居,跟你泛舟湖上,做一對隱于江湖的神仙眷侶。」

  沙曼甜甜地一笑,睨了他一眼,嗔道:「只可惜你是陸小鳳,是飛翔在九重天之上的陸小鳳。」

  陸小鳳長長地歎息一聲,「是啊,可惜了,但我為什麼要是陸小鳳呢?我就不能是別的什麼人麼?」

  司空摘星忽然從牆外探進一個頭來,「陸小雞,你果然不想要再做鳳凰,要變成一隻陸小雞或者陸小豬嗎?」沒有人知道他是從那裡冒出來的,也沒有人知道他是什麼時候來的,只是他喊完這句話,餘音未落,卻在片刻間已遠遠而去。

  陸小鳳陡然一個閃身,人也已到了牆外,瞬息間連一片殘影都不留,追了上去。

  沙曼還在廊下。

  不遠處,覃逆和西門吹雪正坐在樹蔭下。

  兩個人都沒有動。

  覃逆收回看向陸小鳳這邊的目光,轉回頭,對西門吹雪道:「陸小鳳也會累?」

  西門吹雪靜靜地看著手中的杯,道:「他是人,當然會累。」

  覃逆道:「我一直以為他是那種到九十多歲駝了背、掉光了牙都還能四處惹麻煩的不死小強。」

  西門吹雪抬頭看她一眼,忽然一笑,道:「他確實能。只是恐怕不能再招惹女人。」

  覃逆眼睛一亮,點頭道:「有理。到時候我就放心了。」

  西門吹雪笑容一哽,到時候……九十歲?

  覃逆忽然又道:「不過,到那時候你也老了。」想像了一下西門吹雪彎著腰,拄著劍,滿臉皺紋牙齒漏風卻還一身白衣如雪的模樣……

  西門吹雪瞥她一眼,冷冷道:「你也一樣。」

  覃逆堅定地道:「我是無所謂的,穿什麼都行。但是你,一定要換個顏色,灰的、黑的,總之不能是白色。」

  西門吹雪道:「你現在似乎總對我的衣服顏色有異議。」

  覃逆道:「因為它會讓我想到孫秀青。還有你的劍。」

  西門吹雪淡淡道:「我記得你說你不會記得她。」

  覃逆道:「難道我能對她說她的陰謀得逞了,我現在一看到你就想起她嗎?」

  西門吹雪歎了口氣,道:「事實上她的陰謀的確得逞了。」

  覃逆沮喪地垂下了頭,不情不願地道:「確實。」她忽然又抬起頭,有些期待地看著西門吹雪,「你難道就不可以為我的情緒考慮一下嗎?」

  西門吹雪淡淡地道:「恐怕不行。除非我連劍都不用了,否則即使換了衣服又有什麼用呢?」

  覃逆點頭,道:「你難道就不可以改用刀?」

  西門吹雪僵硬地道:「不行。」

  覃逆面無表情地瞪著他,生氣地道:「男女相處是需要互相包容的,只是要你換件衣服,換把武器而已。你為什麼就不能為我的喜好做一下退讓呢?」

  西門吹雪冷冷地看著她,慢慢道:「你是說「互相包容」?那是不是我退讓了你也會退讓?」

  覃逆點頭道:「是。可以考慮。」

  西門吹雪道:「那好,我很不喜歡你穿著衣服的樣子,你可以脫掉它們嗎?」

  暖日下仿佛襲來一股寒流,冷風嗖嗖而過。

  沙曼在廊下「噗哧」一聲,掩嘴而笑。

  覃逆微微睜大了眼睛,瞪著西門吹雪,半響,道:「我可以理解為你這是在調、戲嗎?」

  西門吹雪把手中的杯放在唇邊,呷了一口,道:「不,我只是在跟你講道理。不過如果你一定要這樣想,我也不會否認。」

  覃逆的目光忽然落到他手中的杯上,同樣碧綠色的酒液在杯中清純流轉,「你不是不喝酒嗎?」她說。

  「我偶爾也會喝點的。」西門吹雪很善解人意地隨她轉移了話題。

  可是覃逆忽然又看了他一會兒,道:「我覺得我應該給你一巴掌。現在打還來得及嗎?」

  西門吹雪抬頭看了她一眼,忽然笑道:「恐怕已經來不及了。」

  覃逆道:「為什麼?」

  西門吹雪道:「因為我會躲。」

  覃逆看著他,道:「你難道就不能不躲?」

  西門吹雪搖頭,道:「不躲的是傻子。」

  陸小鳳從牆外跳進來,就見到沙曼倚坐在門廊笑得一臉紅潤。覃逆和西門吹雪面對面坐著嚴肅地討論著「打不打,躲不躲」的問題。

  覃逆轉頭看他,他的臉上已重新散發出光彩,不再像之前一樣死氣沉沉。她回過頭,對西門吹雪道:「他活過來了。」

  西門吹雪點頭道:「他畢竟還沒死。」

  陸小鳳確實沒死,也確實活過來了。不是沙曼用她的愛情拯救了他,而是司空摘星用他的消息。

  花滿樓目前不在,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宮九死去的那個淩晨他就離開了,臨走時跟眾人打了個招呼,卻沒有透露行蹤。陸小鳳是很擔心的,但是他卻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問。

  覃逆覺得她隱隱猜到了花滿樓此去或許與某個人有關。

  抖擻起精神的陸小鳳發誓要為了他的美人和隱居生活把幕後黑手揪出來。沙曼在旁邊笑得花枝亂顫。

  「清王府。」陸小鳳松了松筋骨,神采奕奕地說,「我得去那裡一趟。司空摘星說他在那裡發現了一樣很有趣的東西。」

  「清王府?」覃逆默默想了一下,道,「是那個一直在京城的王府嗎?」

  西門吹雪卻沒有說話,只是淡淡地喝著他碧綠色的酒。

  清王府,對京城乃至整個大明都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它最大的特殊性就在於它的主人明明是藩王,卻從來不曾就藩。藩王不得奉詔不得入京的規定是自太祖時期便一直嚴格奉行的。但這項規定卻在一百多年前突然有了一次破例。

  眼前是一座王府,任何人都知道它是一座王府,因為它的門匾上寫著敦厚而筆鋒暗藏犀利的三個大字——清王府。低調的石階、低調的大門,甚至連門前兩隻石獅子都低調地趴著。但儘管如此,它還是一座王府。

  王府內卻與府外截然不同。無處不美觀,無處不精緻。

  流水潺潺入耳,怪石蜿蜒嶙峋。穿過丹頂鶴優雅漫步的塘草,紅色漆柱的回廊婉轉通達,直到進入寬敞明亮的大廳。

  陸小鳳和覃逆見到了清王。

  如今的清王,已經是第四代。

  是一個年已四旬蓄著一捋長須的英挺中年人。他穿著一身王爺的服飾,面容淡漠像個出塵的君子,卻又不失威嚴。

  覃逆忽然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這個人。但她卻不記得真有見過這樣一個人。

  清王似乎對陸小鳳幾人的光臨有些驚訝。他微微張了下眼睛,卻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你就是陸小鳳?」淡淡的聲音代表著淡淡的態度。清王問得很隨意,卻又帶著一股長年處於上位的威勢。

  陸小鳳並不是個會被別人氣勢壓倒的人,儘管他是站著的,卻也絲毫無損於他的隨性自在,他聳聳肩,同樣很隨意地道:「我就是陸小鳳。」

  清王似乎掀了掀嘴唇,慢慢道:「我聽說,你跟皇帝喝過酒?」

  陸小鳳隨意找了處座位坐下,他坐得有些不端正,懶懶散散的,道:「我聽說皇帝老爺七歲之前是在這裡長大的?」

  清王微微眯了眯眼睛,道:「陸小鳳,你的膽子不小。」

  陸小鳳淡淡地道:「我的膽子一向挺大。」

  清王諷刺地一笑,忽然厲聲道:「你若是沒有膽子,又怎麼敢來我這裡撒野?」

  陸小鳳轉頭湊過去,在覃逆耳邊道:「你看,我們果然不應該從大門好好地走進來,表現得這麼規矩老實,都被人說是撒野了。」

  大廳中很靜,陸小鳳所謂的耳語,即使正座上的清王,也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覃逆正在認真地思索在哪裡見過這位清王殿下,聞言一愣,順口就道:「你是說,我們應該跳牆闖進來,坐實了撒野的名號麼?」

  陸小鳳合掌一拍,贊道:「有理。」轉頭,卻見清王臉色有些發黑地瞪著他。那目光……陸小鳳一愣,不由得訕訕摸了摸鼻子。

  輕咳一聲,陸小鳳道:「王爺想必聽說了太平王世子一案贓物消失的事。」

  「哦?」清王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眼角,淡淡道,「你不會想說那贓物在我府上吧?」

  陸小鳳慢慢搖了搖頭,道:「當然不是。事實上我來這裡,只是想向王爺討一樣東西。」

  清王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簾,手摩挲著茶杯,慢慢道:「何物?」

  陸小鳳道:「我不知道。」

  清王抬頭,「你不知道?你自己都不知道,卻要來向我討?」

  陸小鳳道:「我不知道那東西的名字,但我知道它的樣子。」

  清王道:「什麼樣子?」

  陸小鳳做了一下比劃,道:「黑黑的管子,一端有把手,可以握在手上,另一端筒口方向可以指著別處。」

  清王想了一下,慢慢道:「聽起來似乎是火銃。這樣的東西,我確實有一把,不過是皇上送過來玩的。你要借?」

  陸小鳳搖了搖頭,「不是,是像火銃一樣的東西,但不是火銃。」

  清王道:「不是火銃?」

  陸小鳳道:「不是。」

  清王忽然笑了一下,搖了搖頭,肯定道:「那我府上沒有。」

  陸小鳳道:「真的沒有?」

  清王道:「真的沒有。」

  直到他們從大廳出來,陸小鳳都摸著他的下邊兩條眉毛,仿佛在思索什麼。覃逆卻是一直在思索,她甚至連話都沒說幾句。臨出大廳,她忽然回過頭,對靜靜地看著他們離開的清王道:「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清王一愣,忽然仰頭大笑出聲,朗聲道:「小姑娘,你這話該在二十年前對本王說。」

  覃逆面無表情地扭過頭,默默地跟著嘴角抽搐的陸小鳳走出了清王府的大門。

  陸小鳳忽然說:「這話其實你在二十年前也不該跟他說。」

  覃逆黑臉扭頭瞪他。

  陸小鳳卻摸著小鬍子,莫名道:「你沒發現嗎?我湊近你時,他看我的眼神像是我拐帶了他的祖宗。」


第六十章

  覃逆對清王的祖宗完全不感興趣,她現在感興趣的是他的兒子。

  「好像有五個吧。」陸小鳳摸著下巴尋思。

  「只有五個?」覃逆不是很滿意地道,「連顏震那個土豪都有十幾二十個兒子,清王堂堂王爺,怎麼會只有五個?」

  陸小鳳無語地道:「這個……大概跟土不土豪沒什麼關係吧?」

  覃逆垂頭思索了一下,道:「那七王子到底是誰?我可以確定從來沒見過清王,卻總覺得他有某些舉動有些眼熟卻又並不是經常見到的熟悉,想來想去,他似乎跟那個七王子有些相似。」

  陸小鳳道:「七王子是誰?」

  覃逆於是講了一下那天在紫禁城碰到七王子的事。

  陸小鳳道:「你為什麼不問一下殷羨?」

  覃逆愣了一下,道:「我忘了。」她當時只記得忙著去找皇帝確認陸小鳳當御前侍衛的事了。「我們可以現在去問他。」有了錯誤及時改正還是好同志,覃逆毫不猶豫地轉身。

  陸小鳳歎了口氣,跟在後面。

  可是,出人意料的是,殷羨也不知道七王子是誰。

  「我們只知道都叫他七王子,可以自由出入皇宮,並不知道到底是什麼身份。」殷三爺是這樣告訴他們的,「如果你們真要弄清這個人的身份,那就只有去問那個人了。」

  那個人,不需要殷羨說明,覃逆和陸小鳳也知道,是皇帝。

  覃逆當下轉身就準備往南書房走,可還沒走到宮牆,她卻突然仿佛想起了什麼,渾身一震,竟停住了腳步,站在原地,久久不動。

  陸小鳳轉頭,然後,他清楚地看到覃逆的眼中竟然有著一絲震驚。

  覃逆跑了。

  她跑得很急切,連跟陸小鳳打聲招呼都沒有。

  只留下陸小鳳一個人在原地暗暗思索。

  ——覃逆想到了什麼?

  ——她為什麼而如此震驚?

  ——她要去哪裡?

  三個問題都不是陸小鳳能回答的,而能回答它們的人已經一溜煙兒跑沒影了。陸小鳳摸了摸小鬍子,又望了眼不遠處的宮牆,終於還是轉身離開。

  他決定去見西門吹雪。或許,西門吹雪會知道覃逆離開的原因。

  可是,事實上,西門吹雪並不知道覃逆離開的原因,反而有些詫異。

  「她走了?」被女朋友拋棄的西門吹雪淡淡地掃了陸小鳳一眼。似乎是在詫異這個人只出去了一次就把自家女朋友弄丟了。

  「嗯,走了。」陸小鳳拉開椅子坐下,給自己倒了杯酒,問道:「她有沒有說什麼?」

  西門吹雪瞟了他一眼,道:「我以為這個問題應該問你。你才是跟她一起的人。」

  陸小鳳肩膀一塌,道:「就是因為她什麼都沒說,我才要問你啊。」

  西門吹雪想了一下,才慢慢道:「她好像提過,皇帝欠了葉孤城情債什麼的。」

  陸小鳳一愣,旋即慢慢張大了嘴巴,直接傻眼。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忽然能理解覃逆為什麼這樣震驚了。

  只是……這震驚也來得太晚了些吧?

  陸小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抹了把臉,將這個坑爹的問題扔在了腦後,果斷決定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夜半,弦月高掛。

  一條黑影從小院中躍出,消失在茫茫夜色裡。

  風還是同樣輕,夜還是同樣靜。但陸小鳳卻知道,這靜夜裡到處都可能有埋伏陷阱,這種風裡隨時都可能有殺人的弩箭射出來。

  靜寂黑夜中的清王府也是靜寂無聲的,連下人僕從也已經悄無聲息地歇下了,給人的感覺,就好像一隻寂靜蟄伏的凶獸微闔著雙目,似睡非睡,隨時有可能睜開眼睛撕開獠牙。安靜,危險。

  王府的鐵衣衛士時不時齊整踏過,鎧甲裹身,長矛尖利閃亮。

  另還有暗處潛伏的。

  陸小鳳已察覺幾處死角都隱隱傳來幾不可聞的聲息。

  他忽然覺得自己這樣的行為不啻於找死。除非運氣好,否則恐怕沒什麼人能探進這座鐵桶般的王府。

  可是,陸小鳳是一般人嗎?

  當然不是。

  除了武功和智慧,陸小鳳顯然還擁有另外一樣非凡的力量,就是運氣。

  所以,他很順利地在黑暗中窩了許久,找到了王府衛士換班的空隙,飛快地一閃身,悄無聲息地潛入了王府。他像遊魚一樣遊上了廊柱的死角,躲過一隊巡邏經過的衛士後,突然飛身掠上了屋頂。

  屋頂上也許有氣窗,屋頂上蓋著的瓦,也不難掀起來。陸小鳳知道江湖中有很多人做案時,都喜歡走這條路。他像是條壁虎般,在屋頂上游走。

  王府很大,他已掀開了第四片瓦。然後,他忽然發現他不必再掀下去了。

  他看到了清王爺。

  清王爺並不在他掀開瓦片的房間裡,他甚至不在任何一間房間裡。他正在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上,只有一個人,一盞燈,往某個未知的地方而去。

  陸小鳳忽然發現他今晚的運氣似乎格外好。他本來想要找到清王爺的住所,現在卻這樣幸運地遇到了他本人。

  他悄悄地跟在了清王爺的身後。沿途看著巡邏的衛士向清王爺問好,便飛快地躲過。

  直到清王爺走到一處偏僻的院落。

  偏僻,是相對於王府的格局而言,並不是對這院落本身的判斷。

  這是一座處在王府北邊邊緣的院落,但它的樣貌修飾卻極為高雅精緻,其華貴程度竟是連皇宮也似稍有不如。

  陸小鳳忽然發現,這裡很安靜,安靜地十分不同尋常,王府的衛士巡邏竟似乎也不從這裡經過,甚至,陸小鳳本人也感覺不到任何暗中的氣息。

  就連暗中潛伏的衛士也沒有。

  陸小鳳忽然停住了腳步,不再上前。直覺告訴他,前面很危險,比這王府中任何一處都危險。

  風中傳來淡淡的花香,荷蓮的清香在夜風中飄得很遠。

  陸小鳳遠遠地隱於黑暗中,然後,他看到了讓他震驚的一幕……

  弦月如勾,樹影幢幢,清色的銀光自枝葉間灑落,碎碎點點。晚風中帶著青草綠樹的清香,也帶著熟悉的花香。

  花滿樓記得這種花香,他想他一輩子都不會再忘記這種花香。

  這是一種真正的花香,處處可聞,處處可見。

  花滿樓看不見,但他可以聞到。他的眼睛雖然不好用,鼻子和耳朵卻都很好。因此,他不但可以聞到花香,也可以分辨出人的不同。

  在夜晚進入叢密的樹林並不是一個好主意,這不僅對瞎子是如此,對正常人也是一樣,尤其是對胖子。

  所以,在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身後的人後,胖子停了下來。

  他轉過身,陰狠地盯著身後的素衣青年,怒聲道:「你為什麼要一直跟著我?」

  花滿樓淡淡地笑著,道:「因為我需要你帶我去見一個人。」

  胖子道:「我不認識什麼人。我甚至連你都不認識。」

  花滿樓道:「你既然說了這樣的話,正好說明你不僅認識我,當然也認識我要找的人。」

  胖子的呼吸猛然急促了幾分,似乎又被他強行壓下,他努力笑了笑,道:「你真的弄錯了,我在這裡一個人也不認識。」

  花滿樓歎息道:「你在這裡也許真的一個人也不認識,但你在雲南一定認識很多,不是嗎?」

  胖子臉色一變,叫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花滿樓淡淡地道:「你知道。你不僅知道我在說什麼,還知道我要找的是什麼人。你還知道很多的事。巴老大,我們不是第一次見面了。」

  胖子的臉色這次是真的變了,他兇狠地說:「誰是巴老大?」

  花滿樓微笑著道:「你。你就是巴老大,雖然你的體重輕了許多,身上的氣味也做了改變,但那股淡不可聞的烤茶香我還是聞得出的。你是彝族人,彝族人有烤茶相親的習俗,因此許多彝族男子從小時起便學習烤茶,這樣根深蒂固積累的茶香,即使你用再名貴的西域香料也是掩蓋不了的。」

  也許是因為已真的被識破,也許是其他什麼原因,胖子、巴老大的臉色急劇變化了一瞬,竟又慢慢恢復了平靜,他淡淡地看著花滿樓,眼神時不時閃過陰狠,表情卻平靜了下來,「這麼說,你就是跟著這股茶香追上來的?」

  花滿樓坦然道:「是。陸小鳳和宮九對決的時候,我突然聞到一股熟悉的香氣,一開始並沒有想起來,後來發現贓物不見了,我才終於想起,第二次見你,臨走時我似乎就從你的身上聞到過這種香氣。但是卻很淡,而且用濃烈的西域香料遮掩。你是彝族人,身上有烤茶的香氣並不奇怪,本也沒有必要遮掩才對。既然這樣,那麼你為什麼還要遮掩呢?」

  巴老大的瞳孔驟然緊縮了一下。

  花滿樓微微一笑,道:「那只有一個答案,你想遮掩的肯定不是茶香本身,而是『沒有茶香』這個事實。」

  弦月懸掛在枝頭,清色的月光照在花滿樓的臉上,他淡淡的笑容也仿佛散發著靜謐的銀光,無神的眸子掩不住智慧的光彩。

  他輕輕地道:「巴老大,告訴我吧,他在哪裡?那個我們第一次見到的、身上沒有茶香的『巴老大』。」

  巴老大靜靜地看著花滿樓,忽然間,他仰頭大笑,粗啞的嗓音驚起一片鳥雀,「花滿樓,我早說過,應該給你用上鴉片膏的。你說,如果給你用了鴉片膏,你會怎麼樣?」他的聲音突然變得陰沉,笑聲裡止不住的惡意。

  花滿樓淡淡地一笑,淡淡地道:「世上從來沒有『如果』。」

  巴老大的笑聲一住,他的表情忽然變得兇狠,像一隻走投無路的猛獸,狠厲地瞪著花滿樓,「你怎麼知道我會告訴你?我不會告訴你的。你難道不知道我如果告訴了你,我就只剩下死路一條嗎?」

  花滿樓淡淡地搖了搖頭,道:「我只知道你如果不告訴我,你才真的只剩下死路一條。但如果你告訴了我,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一線生機……一線生機……」巴老大目光閃爍了一下,他的臉上仿佛一瞬間有了光彩,但下一刻他的目光卻又直直地落向花滿樓的身後,就仿佛那裡突然出現了一隻兇惡嗜人的凶獸,令他恐懼而絕望。他忽然嘶啞著聲音狂笑起來,「花滿樓,你難道不知道,從你出現在我面前那一刻,我就已經沒有了生路……一點都沒有了……」

  花滿樓臉色一變,暗叫一聲不好,踏前幾步。

  話音落盡,巴老大已倒在地上,聲息不聞。

  花滿樓止住腳步。

  他沒有轉身,只是微微側了側頭,臉上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笑意,也看不出氣怒或別的什麼。

  而在他的身後,一個散漫而從容的身影正斜靠在一顆樹旁,清朗的聲音裡帶了幾分真意莫測的笑意,漫聲道:「花滿樓,你要找我,又何必麻煩這些外人呢?」

  花滿樓還是沒有回頭,銀月灑在他的側臉上,神情竟有些霧濛濛的,難以揣測。他緩緩地道:「尊駕何人?」

  那人忽然站直了身體,徑直朝花滿樓走來。

  夜風起伏,花滿樓的袍袖似乎也在跟著浮動。衣袖本來是不可怕的,可偏偏有時候它又的確是最可怕的,尤其是,那是花滿樓的衣袖。

  流雲飛袖。

  沒有人會懷疑它的威力,眼前這個人更加不會。

  於是,他只好站住了,在離花滿樓五步遠的地方。他歎了口氣,喃喃道:「我果然不喜歡你現在的樣子,還是那天晚上……」

  他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看著氣息瞬間有些微妙變化的花滿樓。

  花滿樓似乎對他的話、他的目光都沒有任何表情的變化,只是再一次淡淡地問道:「尊駕何人?」

  那人忽然朗聲一笑,語氣卻仍是那般仿佛輕飄飄地漫不經心:「七王子,他們都叫我七王子。不過,你也可以叫我另外一個名字……」

  夜風吹動了樹葉簌簌作響,那輕飄飄的口中飄出一個輕飄飄的名字卻仿佛也被這夜風吹散在空氣中,聲息不聞。

  但花滿樓卻聽到了。於是,他的臉色就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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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晚霞已落,夜幕即將升起,天空灑下一片暗淡的陰灰色。

  今夜的風有些涼,星星和月亮都躲在了雲層後,似乎已決定不會露面。

  喧鬧的街市已靜了下來。萬家燈火逐漸點起。店面和小攤大多已關門或休攤回家。只剩下一兩家,也已在忙碌著打烊。

  覃逆走在街上,涼風席捲,幾片枯黃的落葉孤伶伶地在地上打著旋兒跌遠。

  覃逆想起剛來永和街的情景。東青領著她挨家挨戶地打聽廁所,花滿樓從樓上走下來……

  那時,覃逆已獨自流落在這個幾百年前的時空許多年,但她從未感到孤獨。她是個很少感懷的人,唯一一點風花雪月的浪漫細胞也多數都用在了言情小說上。

  對於自己無能為力的事,無論後果如何、心情如何,她一向都很少去花時間思索。比如她死亡後,家人的感受……媽媽和奶奶一定會痛哭,爸爸也許也會,爺爺應該不會,那老頭一向好面子,怕是只會把自己關進房間裡,就像當初……

  哦,對了,還有那個大蛋糕……她二十八歲生日的大蛋糕……

  百花樓一向是靜謐的。

  但覃逆卻覺得它今天格外地靜,也許是因為主人不在?還是有其他什麼原因?鈴鐺是寂靜無聲的,腳步也是靜寂無音的,覃逆的輕功非常好,但她卻總覺得踩在這樓梯上意外地沉重,重得她仿佛聽到了樓梯咯吱咯吱的響聲。

  她從來沒覺得百花樓的樓梯是這樣的漫長,漫長到她好似永遠也不會走完。

  可是,再長的樓梯也總會有走完的時候,就像再漫長的生命也總會有終結的一天,再艱難地選擇也總會有必須做出決定的一刻。

  覃逆忽然神情一凜。

  有人?

  她猛地踏前兩步,飛身上樓,手一推,門開了——

  世事有時就是那樣奇妙。

  當你努力想要找到一樣東西的時候,費盡千辛萬苦都找不到。可是當你不再刻意尋求的時候,卻猛然發現它自己跑到了你面前。

  百花樓的門永遠是開著的,花滿樓這裡不會拒絕任何人。

  上官飛燕就那樣站在那裡。

  門開的時候,她回頭,看到了覃逆。

  覃逆也看到了她。

  她們的臉上竟都沒有驚訝的神色。

  覃逆當然不會驚訝,她這個人本來就很少驚訝,即使有,也基本不會表現出來。

  而上官飛燕……

  「我等你很久了。」

  上官飛燕說這句話時,覃逆才注意到她的神色。從前總有人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這句話是不是也可以用在上官飛燕身上呢?

  覃逆記得從前上官飛燕看她的眼神,嫉恨、怨毒……可是現在,也許這些的確還存在,但卻有了另外的東西。覃逆從她的眼中看到了瘋狂、執著,還有……絕望。

  她的目光慢慢地、慢慢地下移,移到了上官飛燕的懷中,那裡,她正緊緊地抱著一株花盆栽種的植物。

  一株枝葉青蔥,翠綠茂盛的草類植物。

  覃逆認識這株植物。她怎麼會不認識呢?她本就是為它而來。

  她知道自己現在應該去奪回它,可是她的雙腳卻仿佛生根一樣牢牢地釘在地上,雙手也如同灌鉛,無力地下垂。她只能用眼睛緊緊地、呆呆地盯著那棵草。

  抱著花盆的手很美,就像她的主人一樣美。那是一雙覃逆一直都很想見到的手,那雙手曾千方百計地隱藏起來,但現在又仿佛拋卻了一切外殼、一切偽裝,就這樣赤、裸、裸地放了出來。那雙手的指尖發白,緊緊地扣在花盆上,仿佛想要將那花盆扣碎。

  但是花盆終究沒有碎,它還完好無損地呆在手的主人懷裡。

  覃逆忽然垂下眼簾,對上官飛燕慢慢道:「你為什麼不走呢?」

  上官飛燕沒有回答,她只是盯著覃逆,目光淬毒一般,仿佛她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仿佛要將覃逆整個人撕裂。但她卻終究沒有撲上來,她本就不可能撕裂覃逆,所以,她只是站在窗邊,抱著那盆植物的手更加緊,也更加白。她怨毒地道:「你為什麼要來?」

  覃逆沉默了。

  她並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不是不能回答,只是不想。她的臉上雖然還是沒什麼表情,但她自己知道,她在難受。她很久都沒有這樣難受了,很久沒有。

  人生中總有一些事情是讓人痛苦的,總有一些選擇是讓人煎熬的。

  因為人總是有感情的。

  可是,做為一個好員警,她更需要原則和理智。這是爺爺很早就告訴她的。

  爺爺是個優秀的員警。她也是。

  因此,上官飛燕月窗而出時,覃逆幾乎毫不猶豫,便追了上去。

  夜幕已然降臨,天穹陰沉沉的,星月皆無,只有冷風颯颯拂過原野。

  腳踩在草地上,一片濕軟。

  白色的身影如風劃過。

  上官飛燕雖然很會躲,很會藏,但她卻並不太會逃。她的武功不是很高,輕功也只有一般。

  所以,當兩個人停下來的時候,一個氣喘吁吁狼狽不堪,另一個卻平靜一如之前。

  「你為什麼一定要追我?」上官飛燕倚在樹上,幾乎是嘶吼著喘出這句話。她用怨毒的眼神死死地盯著覃逆,手中卻還緊緊地抱著那盆植物。

  覃逆沒有理會她的話,只是看著她手中的植物,道:「你為什麼不扔掉它?」

  上官飛燕冷笑一聲,「扔掉它?扔給你嗎?」

  覃逆沉默了。

  上官飛燕冷冷地看著她,憎恨道:「我討厭你!我從一開始就討厭你!你這個女人,竟然敢把我扔進牢裡那種地方。我討厭你的態度,討厭你的臉,我恨不得你死去!」

  覃逆聽著她仿佛發洩般的嘶吼,臉上仍是沒有任何表情,她平靜地問道:「顏震,是你殺的嗎?」

  上官飛燕仿佛愣了一下,忽然笑道:「你怎麼知道他死了?也許他像我一樣死而復生呢?」

  覃逆道:「世上哪有那麼多死而復生的人,如果我猜的不錯,他應該早就死了,後來的他是你假扮的吧。」

  上官飛燕嫣然道:「你說對了。我的易容術一向很好。不過,顏震可不是我殺的。他是自己死的。他是個笨蛋。我對他說只要他死了,就放過其他人,他就自己死了。」

  覃逆道:「那在棺材裡的炸、火藥是你放的?」

  上官飛燕道:「當然。」她的臉忽然仇恨地扭曲起來,恨聲道,「我知道你已到了那裡,也知道你要查看顏震的屍體。我就是想要你死!我知道了用火藥炸死人的方法,我本來想要你那樣難看地死掉的。可是你竟然逃掉了。」

  覃逆的目光忽然變得有幾分奇怪,她有些古怪地看著上官飛燕,道:「你明明知道來拿走這盆植物。卻為什麼不知道那樣低劣的炸彈是不可能炸死我的呢?」旋即,她喃喃思索道,「對了,你一定不是從正規管道知道的這件事。那個人,並沒有告訴你,你並不被信任和喜歡,是嗎?」她用幾分了然的目光看向上官飛燕。

  「住口。」上官飛燕惱羞成怒,她有些瘋狂地看著覃逆,道,「你是誰?你憑什麼這麼說?你為什麼不去死?為什麼不去?都是你!你破壞了我的好事。」

  似乎是被戳中了痛處,上官飛燕怨毒地瞪著覃逆。忽然,她猛地低頭,看向懷中一直讓她猶豫不決的植物,神情一陣狠厲……

  覃逆不由踏前一步,微微瞪大了眼睛。

  箭,一隻冷箭,不知從樹林中何處發出的冷箭。

  冷箭在空中劃過一道光芒。光芒消失的時候,上官飛燕已悶哼一聲,跪在了地上。箭尖從背後穿透了她整個身體。

  覃逆飛身一閃,接住了從她高舉的手上落下的花盆。

  箭還在,箭芒卻已消失,樹林中又恢復了一片寂靜。射箭的人也許已經走了,也許還留在原地,覃逆卻沒有去追。因為,早已沒有必要。

  上官飛燕倒在她面前,就在她的腳旁邊。

  她還活著,卻已將死。

  覃逆的目光已移到手中的盆栽上,青綠色的植物,叢生茂密,生機勃勃。而她的神情卻說不出地黯淡,甚至……哀傷……

  一隻手抓住了她的腳踝。

  覃逆低頭。

  上官飛燕的臉慘白慘白,這是一種死人會有的臉色,但她的目光卻還沒有渙散,她正艱難地抬著頭,看著覃逆。

  覃逆怔住。

  這是她第一次從上官飛燕的臉上看到這樣的神情,怨毒、嫉恨等以外的神情。

  她美麗而漸漸黯淡的眼睛裡滿滿的,只有哀求——

  「求你,不要……」


第六十二章

  天色濛濛,晨曦還未升起,清晨的露水浸濕了柔軟的草地。

  日落而息,日出而作。陸小鳳卻是踩著晨霧走進了客棧,他已經奔波了一個夜晚,疲倦從他的身上爬到了心上。

  他想了很多,他的心裡有很多的謎團,有一些現在還沒有解開,但僅解開的部分就已經足夠讓他疲憊,讓他根本難以相信自己的判斷。他用了整整一個晚上去推翻自己的結論,可是卻越來越覺得只有這種答案更能解釋他所有的疑惑。

  可問題是,這答案本身便根本不可能。

  世上本不可能存在這樣的事。

  陸小鳳破過許多的案子,一件一件都很麻煩,有的很危險,也有的是太過狡猾繁瑣。

  但沒有一件像眼前這件這樣不可思議、這樣讓人難以置信,也這樣……棘手。

  推開客棧的門,陸小鳳見到了花滿樓。

  花滿樓靜靜地坐在靠近窗口的地方,天還未亮,看不太清他臉上的神情,但陸小鳳孤寂飄零的心卻仿佛找到了溫暖的歸宿,暖暖的,落到實處。

  陸小鳳忽然覺得這世界很奇特,人也很奇特。有些人永遠有著一種獨特的魅力,西門吹雪就像初冬寒山上的冰雪,永遠那樣潔淨、冷冽,花滿樓卻仿佛春日的暖陽,無論多陰霾的雷雨天,見到他便仿佛雲散霧開,暖日初升。司空摘星無論悲愁與歡樂,都令人歡快愉悅。覃逆看似並不強大和執著,卻常常讓人覺得她站在那裡,沒有什麼能夠撼動屬於她的那份原則和底線。

  「陸小鳳?」先開口的,是花滿樓,他轉過頭「看向」門口,若非知道詳情,沒有人能從這個舉動看出他居然是個瞎子。

  陸小鳳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走了進來,坐在花滿樓對面,道:「我在思考人生百態。」

  花滿樓微微一笑,道:「有結論嗎?」

  陸小鳳懶懶地倒了杯茶,喝下,道:「或許。」

  花滿樓道:「或許?」

  陸小鳳放下茶杯,歎息道:「或許沒有。」

  花滿樓笑著搖了搖頭,慢慢道:「世事無常,人心本難測。」

  陸小鳳點頭道:「確實。就像我很難理解那些人為了金錢榮華,可以拋棄自由自在的生活。他們肯定也很難理解我這樣的窮光蛋怎麼能那樣快樂地到處亂跑,而你堂堂花家七少爺不去享受錦衣玉食,卻偏偏穿著普通的素衣獨居小樓。」

  花滿樓笑道:「聽你這麼說,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個傻瓜。」

  陸小鳳也笑道:「本來就是。」

  花滿樓搖了搖頭,微笑道:「世界上聰明人夠多了,總要出幾個傻子的。」

  陸小鳳點點頭,從椅子上站起來,透過視窗往外看,手裡還拎著他的茶杯,飲了口茶,他忽然慢慢說道:「不過我們都只是小傻子,比起那些真正的傻子,實在是不夠看的。」

  花滿樓微微側了側頭,道:「連我們都只是小傻子,那大傻子該是什麼樣的?」

  陸小鳳忽地回頭,問道:「好好的龍椅不坐,卻跑去浪跡江湖算不算?」

  花滿樓神情一頓,點頭道:「算。」

  陸小鳳又道:「權傾朝野的大權不要,隨手就扔,算不算?」

  花滿樓道:「算。」

  陸小鳳再道:「譽滿天下,萬民歸心,卻飄然離去,隱遁草莽,算不算?」

  花滿樓道:「算。」他想了想,慢慢道,「我好像已猜到你說的是誰了。只是……」花滿樓疑惑地側了下頭,「為什麼?」

  陸小鳳長歎一聲,懶散癱坐在椅子上,以手遮眼,喃喃頹喪道:「是啊,為什麼?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這卻是我唯一可以做出的解釋。」

  「唯一的解釋?」花滿樓陷入了沉思。

  陸小鳳有些煩躁地道:「是啊,唯一的解釋。可是,這答案本身便是根本不可能的。」

  花滿樓喝了口茶,道:「我忽然想起了一句話。」

  陸小鳳挺身坐起,問道:「什麼話?」

  花滿樓慢慢道:「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事實外,那麼剩下的,不管多麼不可思議,那就是事實的真相。覃逆說的。」

  陸小鳳睜大了眼睛,他的眼睛很亮,仿佛黑暗中忽然點亮的兩盞明燈,口中卻喃喃,似乎就是在重複這句話。

  霧靄散開,旭陽從東方升起,驅散了灰白色的朦朧。

  天空一碧如洗。

  陸小鳳忽然長長地歎了口氣,也仿佛是舒出了悶在胸口的一口氣。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了窗戶。

  淡金色的晨曦從窗口泄入。照在他的身上、地上、桌腳、花滿樓的衣角上。

  黎明前總是很久,太陽升起時卻又總是很快。

  陸小鳳忽然又仿佛喃喃自語般道:「可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

  雖然是同樣的「為什麼」三個字,但花滿樓知道,這是一個他無法回答的問題,因為他有著同樣的疑問。

  花滿樓道:「覃逆說過,犯罪總是有動機的。或為求財,或為奪權,或為尋仇。總是有個理由的。」

  陸小鳳道:「是啊,總是有個理由的。可是,是什麼呢?上官飛燕和金九齡是為財,南王世子和太平王世子是為權,那這一次,這個人,又是為了什麼呢?財?他有。權?唾手可得。尋仇?更不可能。那會是為了什麼呢?」

  花滿樓忽然側頭道:「葉孤城呢?」

  陸小鳳猛然轉過身來,「是啊,葉孤城呢?他又是為了什麼?」

  晨曦已然升起,晨露卻未散盡。

  青翠的草地還帶著濕意。

  西門吹雪如同一道白影,飛奔在柔軟的草地上,他的臉上既冷峻冰寒,又帶著困惑。

  他不明白那個人為什麼不停下來。不僅沒有停下來,反而在奔逃。

  他已經是第二次在他面前奔逃了。

  西門吹雪追殺過許多人,可只有這次,讓他非常不愉快。因為他正在追一個不該逃的人。

  他的臉越來越冷,腳步卻越來越快。

  葉孤城知道西門吹雪就在他身後。

  他已是第二次在他面前逃亡。

  太陽已經升起,暖暖的陽光照在馬路上、草地上、山野間……也照在他的身上。可他卻感受不到任何暖意。

  他的整個人連同心臟都是寸寸冰寒的。

  冰冷、孤寂、無望。

  葉孤城喜歡速度,他喜歡自由自在地飛奔。在海上、在白雲城、在月白風清的晚上,他總是喜歡一個人迎風施展他的輕功,飛行在月下。

  但他此刻卻想停下來。

  他多想停下來,停下來面對身後那個人。

  他的腳上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可為什麼他的速度卻在加快?

  葉孤城慘白的臉上忽然浮現一絲淒笑。

  也許他的身體比他的心更加清楚,像他這樣的人,怎麼可能自由自在地在月下奔跑呢?

  陽光鋪灑在小路上,蜿蜒延向遠方。葉孤城仿佛看到一條金色的繩索,牢牢地拴在他的腳上,綁在他的身體上……而繩索的盡頭,卻站著一個人。

  那個人,正靜靜地看著他,臉上帶笑。                    


第六十三章

  小院很偏僻,也很華麗精美,比陸小鳳看到的任何一個地方都精緻美麗。

  包括,皇宮。

  門是關著的。

  陸小鳳和花滿樓就站在門外。

  清王卻站在遠處,遠處的樹蔭下,陰影遮住了他的身體,也遮住了他的臉,但他的聲音卻傳了過來,不大,似乎很平靜,但陸小鳳卻從中聽出了一絲顫抖。

  「自己推門進去吧,他就在裡面。」

  陸小鳳不由得回頭看他,卻只看到他轉身離去的背影。

  那背影,竟似乎帶有幾分寥落與傷感。

  陸小鳳忽然感覺他似乎明白了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明白。

  門,是木門,用最上等的紫杉木、最好的雕工精雕細琢,華麗而厚重。門上刻著的圖案卻是陸小鳳看不明白的,似乎是一件東西。

  一件……似乎破損的東西。

  陸小鳳撫著下巴思索了一下,終於伸手推開了門。

  沉重的木門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在靜寂的小院裡格外清晰。但奇怪的是,小院中並沒有人出來查看。

  小院並不大,卻果然很精緻,很美,幾乎無一處不是巧奪天工。但陸小鳳第一眼看到的,卻是一張桌子。

  一張很普通的八仙桌,普通的木質,普通的造型,唯一不普通的,大概就是它的年歲了。

  是的,這是一張一望即知非常年久的桌子。陳舊的木料已有多處磨損,紅漆斑斑也已掉落多處。但即使如此,這張桌子還是完好無缺地挺立著。它的主人顯然將它保存得非常仔細。

  但現在,這張被主人珍藏的桌子就這樣橫立在他們面前,恰好堵住了進門的路。

  桌子上還放著一個籤筒。

  一個非常非常精緻華美的白玉籤筒,籤筒中卻只有四支簽,竟根根也都是晶瑩的白玉雕成。

  「花滿樓,你說,要不要抽抽試試?」陸小鳳雙手抱臂,頭一側,問向一旁的花滿樓。

  花滿樓微微一笑,「抽籤後,會有人來幫我們搬桌子嗎?」

  陸小鳳摸摸下巴,道:「我猜不會。」

  花滿樓笑道:「我猜也是。」

  陸小鳳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們不抽籤,嗯,直接跳過去?」

  花滿樓道:「是個好主意。可是……」

  陸小鳳扭頭看他,「可是?」

  花滿樓笑道:「可是我比較好奇那簽上寫著什麼。」

  陸小鳳似乎松了口氣,很輕鬆地道:「那麼,抽籤?」

  花滿樓點點頭,道:「你本來就想抽的,不是嗎?」

  陸小鳳認真地盯著那精緻的白玉籤筒和裡面的簽,似乎在斟酌是先抽一根呢,還是直接將四根都拿出來,口中卻道:「可是我有的時候需要朋友的支援。」

  花滿樓笑道:「我以為你任何時候都需要朋友的支援。」

  陸小鳳訕訕,道:「說的有理。」

  陸小鳳終於還是決定先抽一根簽,他忽然覺得有必要測一測今天的運氣,尤其是,在這座讓他感覺比在宮九的貓爪下逃命還危險的小院裡。

  可是,陸小鳳並沒有抽到任何有關他運氣的簽。

  他死死地盯著手中白玉簽上的「簽文」,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仿佛要將他心中所有的壓抑、所有的不安全都釋放出去。他儘量平靜地道:「花滿樓,你猜我的簽文是什麼?」

  花滿樓微微側了下頭,道:「是什麼?」

  陸小鳳慢慢道:「是你。」

  花滿樓一愣,「是我?」

  陸小鳳點頭,道:「是你。我的簽文上只有三個字——花滿樓。」

  花滿樓淡淡笑道:「看來這是為我們準備的。」

  陸小鳳上前一步,將籤筒中的另外三支簽也取出,一根根看過,道:「看來是這樣,這的確是為我們準備的。這本來沒什麼問題。可是現在我卻發現了一個更大的問題。」

  花滿樓道:「什麼問題?」

  陸小鳳緩緩道:「我發現,這籤筒、這四支簽,至少,有十年以上的歷史了。」

  旭日高掛,陽光普照。四周很靜,靜得可怕。寂靜中,只有樹葉在風的吹動下,發出沙沙的聲音,仿佛響在人的心上。

  花滿樓慢慢地吐出一口氣,慢慢地道:「你是說,十年以前,就有人知道我們,知道我們會出現在這裡。」

  陸小鳳道:「也許……更久……不僅僅是你跟我,還有西門吹雪和司空摘星。」

  花滿樓沉默了一會兒,忽然一笑,道:「這個世界很神奇。」

  陸小鳳點點頭,歎息道:「確實神奇。也許我們該感到榮幸,十年前,甚至,也許我們還在吃奶的時候,就已經名聲在外了。」

  花滿樓低笑一聲,道:「有理。」

  陸小鳳忽然又扭頭看了眼那老舊的八仙桌,看了看安靜的四周,笑道:「果然沒人來幫我們搬桌子。怎麼辦?」

  花滿樓道:「跳過去?」

  花滿樓說這句話的時候,陸小鳳已經縱身。但奇怪的是,他不僅沒有往前跳,反而迅速閃身後退。

  不僅是他,當陸小鳳重新落地時,花滿樓也已落到了他的身旁。

  四周仍然很靜,但他們的臉上卻已變得很嚴肅。

  這裡,離門口已有三四丈距離,他們可以很清晰地看到,那張曾經橫亙在他們前面的桌子已變成了一堆破碎的木頭。

  那本是一張被主人十分珍惜的桌子,現在卻只剩下一堆廢棄的碎木。

  將一張老舊的桌子打成一堆爛木頭,這並不難。江湖上許多人都可以辦到。但要在陸小鳳和花滿樓面前做到這一點,還讓他們根本察覺不到出手之人,這卻已不是一個「難」字可以詮釋。

  陸小鳳緊緊地盯著那堆碎木頭,忽然艱難地道:「花滿樓,你……」

  花滿樓忽然淡淡一笑,打斷了陸小鳳,道:「陸小鳳,我突然也有一個問題。」

  陸小鳳垂頭歎了口氣,道:「什麼問題?」

  花滿樓微微一笑,當先一步前行,道:「為什麼籤筒中沒有覃逆的簽呢?」

  為什麼籤筒中沒有覃逆的簽呢?

  他們沒有再遇到危險,陸小鳳卻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一路上很安靜,他們經過很多地方,小橋流水、假山奇石,還有精緻的回廊、美輪美奐的園林。

  但他們卻沒有碰到一個人,仿佛這院中本來就沒有人。

  這院裡當然不可能沒有人。

  仿佛被花滿樓一句話打開了思想的匣子,陸小鳳一直在想覃逆,與覃逆有關的許多事,覃逆藏在心裡的事,他甚至想到了看花小狗。

  然後,他忽然停了下來,花滿樓也停了下來。

  他們聽到了歌聲。

  歌聲從假山後傳來,還有潺潺的流水聲。其實歌聲似乎也並不應該叫歌聲,那只是哼歌的聲音。就像任何一個人在做著他喜歡做的事情時,漫不經心地哼著歡快小調的聲音。

  輕快、歡脫,充滿童趣的愉悅,仿佛童謠。

  或許,這本就是一首童謠。

  一首沒有韻腳、調子奇怪、陸小鳳從來沒有聽過的童謠。

  轉過假山的拐角。

  陸小鳳看到了那個人。

  清澈的小溪像一條波光粼粼的玉帶,灑上了淡不可見的金色,蜿蜒伸向遠方。

  一葉竹排靜靜地飄蕩在溪上。

  竹排上斜躺著一個人,赤足,散著發,長長的頭髮隨性地垂落下竹排,發梢落于水中,靜靜地,隨波飄蕩。

  那人仿佛沒有察覺他們的到來,他穿著如雪般潔白絲滑的上貢雲錦,卻毫不在意它的珍貴,隨意地穿在身上,袖筒搭在竹排邊沿,落濕在溪水裡,淩亂的衣衫被煦風吹得更加隨性。

  他的雙目微微閉著,臉上帶著閒適的笑,淡金色的陽光灑在他的身上、臉上,美好、靜謐,仿佛在回憶什麼美妙幸福的事情,赤著腳趾輕快地一點一點打著拍子,輕快歡脫的小調從他的嘴裡愉快地溢出。

  這是一副很美的情景。

  陸小鳳沒有說話,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這個人。

  這個令他難以置信的人,他的一切都是那麼讓人驚訝,那麼不可思議。

  「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事實外,那麼剩下的,不管多麼不可思議,那就是事實的真相。」

  這話是覃逆說的,花滿樓轉告他的。

  但直到這個人真的這樣出現在他眼前時,陸小鳳才終於相信了他那連他自己都一直無法相信的答案。

  「歌聲很美,詞、曲,都很美。」說話的是花滿樓,他的臉上帶著淡淡暖暖的微笑。打斷別人的歌聲應該是一件很不禮貌、很唐突的事,但此時此刻,花滿樓說出來,卻只讓人感到真誠的讚美。

  歌聲停了。

  竹排上的人慢慢張開了眼睛,扭過頭來。他的臉上並沒有被人打斷的不快,反而神情愉悅地道:「是吧。這是我最喜歡的兒歌了。我曾經很討厭它,後來不討厭了,卻又漸漸忘了它,近兩年又忽然想起來了。就常常坐在這裡,哼著這首歌。」

  花滿樓淡淡道:「人本就是這樣。做孩子時總希望長大,長大後卻又懷念兒時美好的時光。」

  那人聽了,愉快地朗笑一聲,坐起身來,靜靜地打量著兩人。

  他的臉上仍帶著溫暖的笑容,眼睛裡卻很靜,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這樣安靜的眼睛,陸小鳳只在覃逆身上看到過。

  但覃逆的靜又跟這個人的似乎有著根本性的差別。覃逆的眼睛很靜,那是一種很清澈的靜。

  而這個人,卻是深沉,深不見底的。

  一個讓人覺得可靠,另一個卻只會讓人感覺到危險。

  似乎是打量完了,那人靜靜地看著兩人,慢慢道:「陸小鳳。花滿樓。」

  陸小鳳也靜靜地看著那人,忽然長吸一口氣,淡淡道:「清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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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陸小鳳,你果然聰明。」年輕的「清王殿下」輕盈地從竹排上跳下來,像一片落葉一樣靜靜地落到地上,赤足碰觸到地面,連一絲灰塵都不曾驚起,但他說出的話,卻像巨錘一樣敲擊在人的心上,驚起一陣翻天覆地的震顫,「就像楚留香一樣。」

  楚留香!

  盜帥夜留香,威名震八方。

  一百四十年前,武林一代傳奇人物。

  陸小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語氣卻淡淡地,「陸小鳳只是一個普通的江湖浪子,最多能算個有點小聰明的傻瓜。比起楚大俠,還有那些棄榮華富貴如敝屐,連這天下至高無上的權力都可以像扔抹布一樣隨手丟棄的人,實在不值一提。」

  清王沉默了一下,忽然微微一笑,道:「陸小鳳不愧是陸小鳳。」他摸了摸下巴,笑盈盈地說,「嗯,是這句話吧,江湖中人常常用來說你的。不過,你是怎麼猜到的?」

  陸小鳳淡淡道:「這本不是一件複雜的事。山西許家、兗州盧家、九江府董家、順德船塢的船主一家,還有顏家,地域如此之廣,手段如此隱蔽。這個背後之人一定很有勢力。勢力之大已跨越州府,而且黑白兩道皆如此。金九齡曾經說過,他只怕一個人,我曾經以為他說的是我。但後來我知道不是。能讓六扇門總捕頭懼怕的人,不管那個人是誰,他一定在京城。」

  「我曾經暗暗探查過京裡幾家大人的府上,卻一無所獲。所以,我開始想,是不是漏掉了什麼。然後,西門吹雪突然發現了葉孤城的蹤跡。葉孤城本來應該在天牢,但他卻出來了。官府卻並沒有發佈通緝榜文,皇上為什麼不放榜文?」

  陸小鳳敲了敲自己的腦袋,繼續道,「世上最難還的債是什麼債。不是金錢,也不是『情債』,覃逆少說了一個字,是『人情債』。」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道:「皇上七歲之前是養在清王府的。清王府養了他,也保了他。」

  清王垂下眼簾,輕笑一聲,卻沒有說話。

  陸小鳳繼續道:「我本來是懷疑清王,現在的清王。但見過他之後,卻總覺得哪裡不對,有哪個環節搭不上。他隱瞞了很多東西,甚至他可能知道幕後主使是誰。覃逆忽然提到了一個人,七王子。七王子是誰?身為御前大內侍衛的殷羨竟然不知道。這個可以自由出入禁宮的人竟好似身世非常神秘。但是,皇上一定知道他的身份。他不是清王的兒子,那他是誰?」

  花滿樓臉上的笑容幾不可見地頓了一下,陸小鳳並沒有發現,他聳聳肩,道:「其實,我到現在也說不準他是誰。也許我已經猜到了,也許我猜得並不對。但是,那天晚上,我親眼看到清王,現在的清王,竟然在這個小院的門口行禮。那是一種下屬對上峰,晚輩對長輩的禮節。清王的父親已經去世,他的上司只有皇帝,皇帝卻在皇宮。那麼這個小院裡住著的,是誰?」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將所有的線索連在一起,我忽然得出了一個根本不可能的結論。清王府一定存在一個地位高於清王爺,甚至不遜于皇帝的人。而奇怪的是,皇帝對這個人竟然完全沒有防備和芥蒂。因為即使是『人情債』。要將謀逆罪的葉孤城從天牢裡放出來,也是一件很棘手的事。這樣的人,我只能想到一個。」

  忽然頓住了聲音,陸小鳳盯著微笑看著他的年輕俊朗的清王,慢慢道:「一百四十年前曾經權傾朝野對那個位置唾手可得卻棄之如敝的人,第一代的清王爺,朱佑清。」

  清王,朱佑清仰頭朗笑起來,他笑得很暢快,也很愉悅。

  陸小鳳長長地吸了口氣,繼續道:「像王爺這樣的人,實在是太少了。我用了整整一個晚上去調查,最後發現,王爺竟然真的是自己放棄皇位,而不是有什麼隱情。」

  陸小鳳攤了攤手,道:「儘管很不可思議,但只有這樣的結論才能將所有的線索串聯起來,所有的謎團解開。」

  清王朱佑清已經收起了大笑,臉上只帶著淡淡地微笑,他微微眯了下眼睛,語氣中帶著幾分仿佛是懷念,仿佛是暢然,慢慢道:「Eliminated all the possible facts, then whatever remains, however improbable, that's the truth.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事實外,那麼剩下的,不管多麼不可思議,那就是事實的真相。」

  陸小鳳的神情一凜,花滿樓也微微一怔,道:「王爺,你跟覃逆……」

  清王卻忽然輕笑一聲,打斷了花滿樓的話,看著陸小鳳。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所以,我只能做出這個結論。」他攤了攤手,道,「所以說,這件事本來就不複雜,而最難的地方,就是沒有人能想到一百四十年前的清王殿下居然還活著。這本是一件十分不可能的事。但即使如此——」

  陸小鳳面色有些複雜地看著眼前的俊朗青年,摸了摸鬍子,歎息道,「見到這樣的清王殿下,我還是有幾分受驚的。」

  朱佑清愉悅地笑著,漫步走上假山旁精美的涼亭,他懶散地往八仙桌旁的太師椅上一坐,長長地頭髮隨意地散落在扶手旁。

  陸小鳳和花滿樓也走了過去,卻並沒有坐下,只是不遠不近地站著。

  清王撂開袖子,慢悠悠地倒了杯茶,飲了一口,隨手示意道:「來者是客,請坐。」

  陸小鳳並沒有客氣,坦然就坐,他拿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和花滿樓都倒了一杯。

  清王閒適地眯了眯眼睛,微笑道:「你本來以為會見到一個滿臉褶皺的老頭子?」

  陸小鳳點了點頭,「是,直到見到你本人時,我猜忽然發覺,原來這世界真的可以這樣神奇,神奇到已經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

  清王淡淡一笑,道:「但卻沒有出乎你的想像。」

  陸小鳳一攤手,道:「現在我說完了。可以問了嗎?」

  朱佑清垂下眼簾,修長的手指慢慢摩挲著茶杯的邊緣,淡淡地:「請。」

  陸小鳳緊緊地盯著他,慢慢道:「為什麼?」

  「為什麼啊……」清王並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喃喃地重複了一聲,語氣莫名。

  陸小鳳點頭道:「是,為什麼?覃逆曾經說過,這世上的犯罪,無非為財、權、仇。總該有個原因。那麼王爺你呢,你又是為了什麼?財、權,王爺唾手可得,仇,更不可能。那些家破人亡的家族,鴉片膏禍害的小鎮居民,甚至江湖中人,又怎麼可能跟身居京城高高在上的清王爺結仇呢?還有那一百三十二條人命,甚至孫秀青,上官飛燕。」

  朱佑清慢慢抬起頭,神色莫名地看著陸小鳳,忽然笑道:「我難道就不會是為了財嗎?你別忘了,那些家破人亡家族的財產,還有宮九那批珠寶,這不都是財嗎?」

  陸小鳳歎了口氣,淡淡道:「如果我猜得不錯。那些財物確實不見了,但卻已去了它們現在該去的地方。那個地方卻不會是清王府的府庫。」

  花滿樓忽然道:「我已知道了一種武器,火銃,又不是火銃,比火銃厲害很多。司空摘星在王爺的府上見到了那種武器。覃逆說,那叫槍。我只是想問,王爺何必要用這樣的手段呢?富國強兵,護衛黎民百姓又何必要妄害無辜之人性命?」

  旭日已升至中天,荷蓮的清香彌散在空氣中,沁人心脾。

  朱佑清忽然大笑起來,他笑得前仰後合,連長長的髮絲都隨著他而顫動,「富國強兵,護衛黎民百姓?哈哈哈。花滿樓,你果然是花滿樓。」

  笑聲猛然一頓,朱佑清抬起頭,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蓮香,站起身,他的身上仿佛一瞬間染上了高高在上的漠然,沉寂而危險。

  「太陽東升西落,月有陰晴圓缺,春夏秋冬,花開花謝,這世間,處處都是天地至理。人也是一樣,新陳代謝,生老病死。可是自古以來,多少帝王、多少人,妄圖長生不老。可是真的長生不老又怎樣?我曾經跟楚留香、胡鐵華、姬冰雁一起縱馬長嘯,遠奔大漠,一起暢笑,一起喝酒。可是如今呢,他們一個個都走了,曾經的故友已化為枯骨,曾經的親人也已埋骨黃土。長河滾滾,歲月流逝,如今,只有我……只剩下我……」

  放肆幾近倡狂的長笑聲從清王府邸一直蔓延,在整個京都上空回蕩。

  京城的百姓俱都惶惶茫然。

  大內侍衛大驚失色。

  紫禁城的皇帝陛下猛然站起。

  陸小鳳和花滿樓都已站起身,全身戒備。

  但是,笑聲卻忽然頓住了。

  他們發現清王的臉上看不到一絲笑意,他平靜的眼睛卻有了波動,仿佛是悲愴,又仿佛是淚水,他忽然低聲道:「只有我,被遺棄在時空的漫漫長河裡……」

  一句話落,清王忽然閉上了眼睛,仿佛掩去了他所有的情感,所有的激動。

  當他再次睜開眼睛時,便又變回了那個面帶微笑,眼睛卻平靜如寒潭深淵的清王爺。

  他微微一笑,看著花滿樓,慢慢道:「我總要給自己找點事情做吧。」

  這是他的答案,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因為如此。

  紅日已經開始偏西,風,慢慢地刮了起來。

  陸小鳳忽然抬起頭,他看到了兩個人。兩個白色的身影,一前一後,迅疾卻輕飄飄猶如落葉般落到地上。

  葉孤城和西門吹雪。

  兩個人幾乎都一塵不染,西門吹雪的臉很冷。葉孤城的臉卻是蒼白蒼白的。

  葉孤城並沒有看向西門吹雪,他事實上沒有看任何人。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他落下的地方。

  西門吹雪也沒有看葉孤城。他在看另一個人。

  朱佑清抬起頭,對上西門吹雪冷冽的雪目,他展顏微微一笑,道:「西門吹雪。」

  他的聲音裡似乎還帶有另外一種讓人需要揣摩的意味。但卻又一時難以分辨。

  西門吹雪緊緊地盯著他,忽然道:「你用劍嗎?」

  朱佑清卻並沒有回答,他只是微微側了側頭,叫道:「葉孤城。」

  葉孤城抬眼看來。

  朱佑清忽然對著西門吹雪微微一笑,那笑容中似乎有著說不出的愉悅,又似乎還有著幾分狡猾,他看著西門吹雪,慢慢地道:「葉孤城,我要你發誓,今生今世,在你有生之年,不得對西門吹雪拔劍。」

  葉孤城愣住了,陸小鳳和花滿樓也都愣住了。

  西門吹雪的臉色卻忽然變得很難看,徹底寒如冰霜。

  葉孤城的手有些顫抖,嘴唇也在顫抖,他似乎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朱佑清卻似乎也不著急,他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扭頭對他道:「發了誓,我就告訴你一件事,一件你一直都想知道的事。」

  葉孤城猛然睜大了眼睛,他忽然看向西門吹雪,手不由得握緊了他的劍,他的臉色慘白慘白的,猶如死人。良久,他忽然放開了握劍的手,猛地閉上了眼睛,又猛地睜開,一字一句道:「我葉孤城今生今世,在有生之年,都不會對西門吹雪拔劍。蒼天為證。」

  誓言如錘落,朱佑清看著西門吹雪鐵青的臉色,暢快地笑了起來。

  葉孤城道:「我的父母,究竟是怎麼死的?」

  朱佑清慢慢收了笑聲,他微微偏著頭,看向葉孤城,臉上也變了一種莫名的似笑非笑。

  葉孤城忽然整個人一顫,臉色蒼白地後退了一步。

  他的心裡忽然有了一種十分不妙的感覺。

  朱佑清微微一笑,眯著眼睛看著他,一字一句地道:「是我親手殺了他們。」

  葉孤城慢慢地瞪大了眼睛,臉色如死人般慘白,整個人顫抖著,死死地瞪著他。

  朱佑清微笑道:「你,要為他們報仇嗎?」

  葉孤城凝視他良久,忽然慘然一笑,「報仇?你殺了我父母,又親手將我養大,哈哈哈,為何?為何?你告訴我,這到底是為什麼?」

  朱佑清收回目光,垂落了眼簾,慢慢道:「為什麼?大概是你運氣不好吧。陸小鳳、花滿樓、西門吹雪、司空摘星、葉孤城,百分之二十的幾率,我偏偏就抽到了你。」

  陸小鳳猛然道:「抽籤?那只白玉籤筒?」

  抽籤?葉孤城忽然仰頭長笑,笑聲中帶著說不出的慘然,「竟然是抽籤,一根簽條,我父母的性命……哈哈哈……」他最後看了朱佑清一眼,身形猛然一閃,已絕然消失。

  陸小鳳站起身,盯著清王朱佑清,慢慢問道:「最後一個問題,你究竟是怎麼知道我們的?」

  朱佑清卻並沒有回答他的話,他忽然轉向院門來路的方向,臉上竟像是突然有了無盡的光彩,唇邊帶笑,連眼睛裡似乎都洋溢著笑意,緩緩地道:「來了。」

  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上,一個白色的身影緩緩地走來。

  白色的羅衣,金色的鈴鐺。

  淡金色的陽光灑在她的身上,素潔、乾淨地宛如山中的精靈。                    


第六十五章

  朱佑清忽然轉過頭來,看向陸小鳳,道:「陸小鳳,你知道嗎?天地有至理,萬物相生相剋,毒蛇出沒之處七步內有解毒物,情花樹下必有斷腸草。」他忽而轉頭,又看向鵝卵石路上那遠遠走來的身影,喃喃道,「這個道理,我一直都知曉,但直到兩三年前才真正相信。」

  兩三年前?陸小鳳默默想,似乎覃逆也是兩三年前從扶桑回到大明。

  果然,朱佑清又輕輕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這世間,沒有什麼是絕對的,沒有什麼是無敵的,總有那樣一個人或一件東西是用來克住你的。這天底下只有一個人能夠殺我,你不能,皇帝也不能。我曾經以為這樣的人在這個世界不會存在,可是,她來了。」

  覃逆已經走近涼亭,慢慢的,逐漸看清了涼亭裡的人。但她卻忽然站住了,沒有走進來,只是站在那裡,靜靜地看著。

  涼亭裡有四個人,其中三張都是她熟悉的面孔,但她的目光卻只落在了那唯一陌生的人身上。甚至西門吹雪都沒有吸引到她一絲的注意力。

  陸小鳳忽然發現,眼前的覃逆看似與以往沒有任何不同,仍然是那身平常習慣的打扮,仍然是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也仍然是那雙平靜無波的眸子,但他卻又隱隱感覺有些什麼不同。

  她看起來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堅定,堅不可摧。但這種堅定中似乎又暗藏著另外一種什麼東西。似乎她已經下定了決心,在情感與理智之間,在放縱與原則之間做出了選擇。

  西門吹雪忽然踏前一步。

  但比他更快的是,朱佑清,伸出了一隻手。

  他的手,是向覃逆伸出的。

  西門吹雪頓住了腳步,冷冷地看著清王,卻並沒有說話,只是站住了。

  陸小鳳看到覃逆平靜的眸子忽然劇烈地波動了一下,就像忽然被巨石擾亂的湖面,洶湧翻滾了一陣,又迅速恢復了平靜。

  她終於抬起了腳步,慢慢的,仿佛每一步都是一個腳印,也仿佛在印證她自己的決心,一步一步走進涼亭。

  她的目光始終沒有看向別人,一直都在清王身上。

  清王在微笑,不同於他對任何其他人,這微笑,從臉上到眼中,都是真的。他整個人都散發著溫和。

  陸小鳳想,這兩個人現在處於同一個世界裡,一個與他們不同的世界。

  覃逆忽然移開了視線,淡淡地道:「上官飛燕死了。」

  清王垂了下眸子,輕輕道:「哦,這樣啊。」

  覃逆忽然又看向他,道:「你難道不知道?」

  清王抬眼,看著她,溫溫地一笑,道:「我知道。」

  覃逆道:「你殺了她。」

  清王笑著點了點頭,「我殺了她。」雖然不是他親自動手,但箭手,是他派去的。

  覃逆輕輕道:「但她卻求了我。求我不要殺你。」

  清王沉默了一會兒,輕輕道:「她本不應該求你,也不需要。」

  覃逆看著他,忽然間,好像所有的悲傷一齊湧了上來,她極盡平靜的聲音裡仿佛壓抑著數不盡的傷痛,連蒼白的嘴唇都有些顫抖,「所以我還是來了。我差一點就動搖了,可我還是來了。」

  清王有些心疼地看著她,輕輕道:「你總是這樣。」

  覃逆也抬眼看著他,她一向平靜的眸子裡仿佛染上了一層山間的水霧,氤氳卻不肯凝聚,她啞著聲音道:「你也總是這樣。你為什麼總是這樣?」

  清王忽然一笑,道:「你知道的,我是胡漢三嘛,喜歡做壞事,做了壞事也喜歡留名。我從前就說過,活著的時候叫人死死地記住我,死了以後也要讓人永遠無法忘記。」

  他攤了攤手,柔和的眼睛裡仿佛也凝起一層淚光,輕輕道:「你看,我就是這麼一個陰魂不散的。死都死不了,跑到這個世界也是。我早就暗示你我的存在,卻偏偏就是不告訴你我在那裡,藏在角落裡,讓你來找我。」

  覃逆眨了眨眼,眼中水霧退去,她點點頭道:「你從小就是一個壞蛋。明明知道我不喜歡捉迷藏,卻總是害我到處找你。爺爺說你從骨子裡壞透了。」

  清王輕輕一笑,道:「不是『壞』透了,是『爛』透了吧?我那是在訓練你,你難道不知道員警本來就是要跟罪犯捉迷藏的嗎?」頓了頓,他忽然又嘀咕道,「那老頭恨不得我一出生時就掐死我,他不止一次這麼說。」

  覃逆沉默了下來,清王也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半響,她忽然問道:「孫秀青呢?」

  清王偏頭看了西門吹雪一眼,有些戲謔地看著覃逆,輕笑一聲道:「你不知道西門吹雪娶了她嗎?」

  覃逆一愣,眨了下眼睛,囧囧道:「我一直以為他跟陸小鳳的紅顏知己私奔了。」

  清王大笑起來,憐憫地看了黑線的陸小鳳和冷臉的西門吹雪一眼,道:「看來翻版電視劇的禍害不輕啊。」都跨越時空長廊了。

  風,輕輕地吹過,太陽已經西斜,涼亭裡的溫度慢慢降下,不冷,只是有些涼。

  暖暖的春日仿佛變作了悲涼的秋。

  清王柔柔地看著覃逆,風吹動他長長的頭髮,他慢慢向覃逆伸出一隻手,輕輕道:「逆逆,來,我們喝一杯吧。」

  覃逆的手倏地收緊,指尖發白,她的臉色也有些白。只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清王。

  清王輕輕看了她一眼,回身走到八仙桌旁,端起茶壺,起手徐徐,倒了兩杯茶。

  風吹動他的廣袖,茶水在杯中漾漾波動。

  覃逆卻沒動,她的目光忽然落到清王長長飄飛的頭髮上,道:「你怎麼留這麼長的頭髮?」

  清王拿著茶壺的手一頓,淡淡道:「身體髮膚授之父母。生養我一場,這也許是我唯一能留給他們的東西了。」

  茶壺放落回桌上。

  覃逆卻還站在原地不動。

  清王柔和地看著她,慢慢道:「我殺了很多人。最早的時候六歲,我帶著侍衛出宮,遇到了撞上我偷荷包的小乞兒,很戲劇吧?」

  覃逆沒說話,靜靜地看著他。

  清王笑笑,繼續道:「戲劇裡是怎麼辦的?哦,通常都是大人有大量地放過小乞兒,幫他們或收他們做手下。可是——」他緩緩地在桌旁坐下,淡淡道,「我為什麼要按照劇本走呢?呵呵,我偏不,我叫侍衛追著他們找到他們的老窩,然後一個不留,全部殺了。」

  花滿樓道:「一群……小乞兒?」

  清王笑著點頭,「是啊,一群小乞兒,最大的約莫十四五歲吧。」

  花滿樓歎了口氣。

  清王道:「這是我來到這世上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殺人,所以記得比較清。宮裡那些杖責啊,太監宮女的不算。之後嘛,還有很多很多,我活了一百多年了,那些死在我手上的人也很多很多,大部分我連名字都不知道,少有的幾個也漸漸淡忘了。其實,我也從來都沒想過要記住他們。有什麼要緊的呢,他們從來就不是我想要記住的。可是有一些,我卻又記得很清,連細節都清楚。楚留香、胡鐵花……甚至水母陰姬、無花……陸小鳳、花滿樓、西門吹雪、葉孤城……」

  風很涼,清王的聲音很輕,很淡,他倚在椅背上,抬頭目光遙遙地望向天際,仿佛穿越時間、空間,看到他曾經記憶裡的一切,「真奇怪,是不是?有時候親身經歷的東西竟然比不上那些白紙黑字更加清晰。」

  陸小鳳看著清王,這個人,他活得太久了,把什麼都看淡了,權勢、錢財……生命對他已經沒有了意義,他什麼都不在乎,人命也是一樣,甚至包括他自己的命。

  他唯一剩下的、在乎的,就只有過去回憶中那些讓他留戀的東西了。

  陸小鳳忽然看了眼覃逆,又想起了那首童謠,曲調古怪的童謠……

  清王收回目光,笑笑地對覃逆道:「逆逆,我做了很多壞事。劫財、殺人、販毒,對了,還有陸小鳳在意的那一百三十二條人命呢。甚至——」

  清王低頭一笑,卻沒再說下去,他看著覃逆道,「不論是哪一條都足夠定我死罪了。法網恢恢,冥冥中自有天意。你說是不是?」

  他柔和地看著覃逆,仿佛鼓勵,又仿佛蠱惑,「胡漢三總是要死的,即使他『又回來了』,不是嗎?」他輕輕一笑,帶著幾分回憶道,「那會兒逆逆多生龍活虎啊,那麼小點,拎著菜刀滿屋追我,還奶聲聲地吼『無論回來幾次,潘冬子都要砍死你』,呵呵……」

  清王呵呵地笑起來,他似乎很愉快。覃逆卻差點撐不住,嘴唇幾不可見地顫抖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

  良久,她忽然閉了閉眼,抬起腳步,一步步走來,走到八仙桌前,走到清王的對面。她的目光緊緊地盯著他,好一會兒,緩緩地,她的視線移向桌子上的茶杯。

  茶水清澈透明。

  覃逆端起杯,忽然深吸一口氣,目光清澈,道:「哥,我們喝一杯。」                    


第六十六章

  青山,綠水。碧波粼粼。

  一葉竹排泛于江上。

  覃逆坐在竹排上,絕美的臉蛋,白色的羅衣,金色的鈴鐺懸在手腕腳踝,靜靜的,泛著淡淡的光芒。

  細細的飛灰從她的指間灑落,落于江中。江水流淌不息,清澈潺潺,流向遠方……

  靜靜地立在竹排上,覃逆遙遙地望向江水流去的方向,腦中仿佛又響起那首童謠:「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兩岸走……」

  西門吹雪站在岸邊,遠遠地看著她。

  陸小鳳走過來,「擔心?」

  西門吹雪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竹排的覃逆。

  煦日映春,暖暖地灑在江上、竹排上、人身上,覃逆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也許很久,也許只是片刻。

  當她回到岸上時,西門吹雪還站在岸邊。

  迎上他的目光。

  覃逆慢慢地走了過去,站在他面前,仰頭看著他,靜靜地道:「我跟哥哥不一樣,他是活在過去的人。而我只活在現在。」

  西門吹雪眼中染上一層暖意,他忽然一笑,那笑竟就如春日的煦陽一般,暖暖的。

  覃逆輕聲道:「他沒想殺你的,只是……」

  西門吹雪輕輕打斷她,道:「我知道。」

  覃逆猛地抬頭看他。

  西門吹雪靜靜地看著她,道:「我知道。不管他是什麼樣的人,做了什麼樣的事,他是個好哥哥。」

  覃逆眼中氤氳上一層水霧,她眨了眨,水霧消失,臉上漾起笑容。忽然,她轉頭看向江面,喃喃道:「他一直都是個好哥哥。」

  轉過身,她看著西門吹雪,道:「他是個壞蛋,天生的壞蛋。販毒、殺人、販賣軍火……他做了很多壞事,甚至參與一些非法的研究。我很小的時候,他就被爺爺逐出家門了。我有個舅舅,可是他被人殺死了。殺他的人是個精神病人。殺人償命,但是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法律不會制裁。媽媽哭得很傷心。哥哥——」

  覃逆歎了口氣,淡淡道,「他不但殺了那個精神病人,而且因為對方是個傻子,既不會悔悟也不會心痛,就把那人的女兒也弄地身敗名裂跳樓自殺了。那時他只有十二歲,又沒有證據,沒人能拿他怎麼辦。他對爺爺說,他這麼小,法律根本不會判刑,最多進教養所,如果爺爺真的要大義滅親,等他出來,他就把那一家人全部一刀一刀宰了。爺爺氣瘋了,直接把他趕出了家門,只說當作沒有過他這個孫子。後來,他再也沒有回過家,卻常常到學校看我。再後來——」

  覃逆的聲音一頓,說道:「有一天,我回家,奶奶和媽媽都在哭,媽媽哭得撕心裂肺,爸爸在安慰她,眼睛卻也紅紅的,爺爺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後來我知道,哥哥死了。他們在研究非法藥品,實驗室爆炸了。」

  覃逆轉過頭,看到陸小鳳和花滿樓已經走到了身邊,她慢慢地道:「MATRX3319。上官飛燕一直不讓我看到她的手,所以,我知道這世上有一個人知道以手辯人的方法,也知道我的前世。花滿樓的那棵四季常青的植物讓我對這人的身份有了猜測範圍,但那時並不敢肯定是我哥哥。因為爆炸中死了好多人,參與研究的不只他一個,他們中也有人會認識我。」

  陸小鳳道:「所以,你一直在找上官飛燕。」

  覃逆點點頭道:「是啊。但後來,我猜到了。」她轉頭看著潺潺流動的江水,道,「喪心病狂的人很多,但會引我去找他,卻又不傷害我的人,只有一個。」

  轉過身,覃逆繼續道:「MATRX3319就是那藥物的名稱,細胞永生。哥哥曾經告訴過我的東西,他說他其實並不是很在意永不永生,只是很想看看,違背了生老病死,會發生什麼樣的事。」

  陸小鳳歎了口氣,「他現在已經知道了。」他忽然又皺了皺眉頭,不解道,「可是,我還是不明白他為什麼一定要你殺死他呢?」

  覃逆道:「因為在這世界上,他只想死在我手裡。」

  陸小鳳訕訕地摸了摸鼻子,大概是實在無法理解有些人的想法。

  西門吹雪道:「你在茶水裡下了什麼?」

  覃逆沉默了一下,道:「凡毒蛇出沒之處七步內有解毒之物,這世上沒有什麼東西是絕對無解的。那株植物是做過特殊處理的,將它的葉子磨成粉,再配上暮顏花粉,就能消除MATRX3319帶來的一切效果。」

  花滿樓輕輕歎息,「果然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嗎…」

  尾聲

  長陽道,青草幽幽。

  四匹馬撒蹄飛奔。

  陸小鳳揚聲道:「聽說朝廷準備出臺禁煙敕令了。黃泉之夢和堰石鎮(還記得那個被鴉片禍害了的小鎮嗎?)的慘狀都被公佈天下了。」

  花滿樓笑道:「也許這就是清王的目的。」

  陸小鳳沉吟了一下,搖頭道:「不好說,那個人,我猜不透他在想什麼。」

  他的目光轉向覃逆。

  覃逆正在認真地騎馬,即使來到這世界這麼多年,她對於這種生物型座駕還是不太習慣,如果可以,她更喜歡方向盤。

  分出一份心思聽到兩人的對話,她沉思了一下,為難地道:「……其實,我也不是太清楚……從小到大捉迷藏,我從來就沒有找到過他,爺爺說,變態的思維是常人無法理解的,所以,我找不到他是正常的。就是這一次,也是陸小鳳找到的。」

  陸小鳳囧囧地回過頭來,他已經知道「變態」這個詞了,這話……難道說,他跟變態能互相理解?

  西門吹雪笑道:「陸小鳳不愧是陸小鳳。」

  陸小鳳不善地盯著他,道:「我嗅到了『婦唱夫隨』的味道。西門吹雪,你要小心點。我聽覃逆說他們那個世界女人是可以休了男人的。」

  西門吹雪淡淡道:「放心。這種事情不會發生。」

  覃逆道:「沒錯,我是不會有問題的。有問題的是西門吹雪,我哥說他將來會拋妻棄子,跟他的劍私奔。所以,要我覷空砍斷他的手臂,以防萬一。」

  西門吹雪:「……」

  花滿樓低聲一笑,道:「西門莊主,看來,你果然需要多加小心。」

  陸小鳳乍舌道:「百足之蟲亡而餘威猶在,有這麼一個大舅子,西門吹雪,你也是夠有福氣的。」

  馬嘶長嘯,四騎飛奔。路邊的林木悉數後退。

  花滿樓忽然勒住了馬。

  路旁的樹下站著一個人。

  陸小鳳扯著韁繩,愕然道:「清王。」叫完,又搖了搖頭,「不可能,你不是。」

  來人不是清王朱佑清,但卻與清王至少有七八分相似。

  花滿樓淡淡道:「七王子。」

  覃逆同時叫道:「七侄兒。」

  花滿樓一愕,旋即低笑。

  路旁微笑的貴公子一噎,抽了下嘴角。旋即看了花滿樓一眼,笑道:「我叫覃衍。可以跟各位同行嗎?」

  花滿樓沒有說話,不知在想什麼。

  陸小鳳也看了眼花滿樓,道:「你要去哪裡?」

  七王子覃衍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居然是一塊捕快權杖,笑道:「永和街的捕快另有重任,現由我接替。」

  覃逆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盯著那個捕快權杖。不知該慶倖侄兒浪子回頭,還是該感慨大明皇家血脈都阻擋不了覃家人的員警詛咒。

  但是,不管如何,做為前輩、長輩,覃逆覺得有必要提醒一句,「七侄兒,我必須要嚴正聲明,做為覃家人,做為一個好捕快,絕對不可以因私廢公或者以權謀私。」

  自動遮罩掉那句「七侄兒」,七王子微笑道:「當然。」

  覃逆點點頭,轉頭看向花滿樓,想了下,小聲道:「順便問一句,花滿樓,你會做我家侄兒媳婦嗎?」

  陸小鳳差點被口水嗆住。

  花滿樓微笑道:「下輩子都不可能。」

  西門吹雪淡淡道:「沒想到你居然能想到這樣的事情。」

  覃逆轉頭看他,「有什麼大不了的,我以前還叫陸小鳳去勾、引過東方不敗呢。這種事我看的多了。男男、女女,還有一個案子,女主人和他家的狗——」

  西門吹雪扯過覃逆的韁繩,「駕」一催馬,兩人兩馬飛奔而去。

  留下陸小鳳瞪大了眼睛,目瞪口呆。

  另有花滿樓和覃衍兩個心思莫名的人,相對詭異微笑。

  ————

  皇宮中。

  皇帝陛下放下手中厚厚的文卷,揉了揉太陽穴,站起身走到窗前。

  和煦的風隨著打開的窗戶吹了進來,桌上的文卷被吹開一瞬,隱約可見上面幾個大字「新式海陸空三軍……」

  皇帝遙遙地望著濯園的方向,喃喃道:「父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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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衍花(bl)

  晨霧消散,旭日初升。太陽公公微笑著爬出山頭。金色的陽光懶洋洋地灑滿大地每個角落,屋脊、窗棱,窺視著早起勞碌的人們。

  清晨的永和街有著一種寧靜安詳的繁忙,仿佛是害怕吵醒仍在晨眠中的鄰里街坊,人們本能地低聲交談,安靜而秩序地開始一天的勞作。

  「啊——」

  一聲短促的驚叫突兀地打破寂靜。

  正踩著貨架子拿東西的老人一腳一個踩空,眼見就要摔下。

  一道身影飛快掠過,一個旋身,老人被帶著安全著陸。旁邊驚叫的中年阿嬸急忙奔過來,頻頻道謝:「實在是太感謝您了,覃捕快,要不是您,我阿公怕就摔著了……真是太謝謝您了……覃捕快,您真是個大好人……」

  「不用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被反復道謝的青年一身貴氣,風度翩翩,俊美的臉上帶著溫和而親切的微笑,十分地和氣,平易近人。

  將受了驚嚇的老人放到地上,體貼地關心完老人的身心健康,又謙和地應對了中年阿嬸一再頻繁的謝意,然後轉頭向周圍親切問好的街坊鄰居們一一致以微笑的問候,青年一直保持著和善親切的笑容,轉身離開。

  身後傳來街坊們熱情洋溢的讚歎聲。

  「覃捕快真是個大好人。」

  「是啊,覃捕快實在是太好了。」

  「跟前一位,那位姑娘覃捕快一樣好,人長得好,心腸也好。實在是咱們永和街的貴人啊。」

  「是啊是啊,我們真是太有福氣了,才會遇上覃捕快這樣的好人。」

  「只是……唉,可惜了……」

  「是啊,可惜了……」

  「唉……」

  讚美之詞竟然以搖頭歎息做結尾。

  青年一路保持著親和的微笑對沿街的街坊鄰居們繼續致以問候,並繼續收穫無數讚美感謝之詞,順便,也捎帶了一路的惋惜憐憫。

  不用懷疑,青年相信他如今的神態舉止,乃至臉上恰到好處的微笑,都絕對是最符合良善標準的。既讓人感到親切友好,又易令人生出同情憐憫。

  親切友好!同情憐憫!

  該死的「親切友好」!該死的「同情憐憫」!

  更該死的是,這一切竟都還是他自己求來的。

  覃衍僵硬地保持著微笑,轉過一個無人的角落,才終於長長地舒出一口氣,狠狠地揉了下臉上的肌肉。滿肚子都是無法宣洩的鬱結,還有,對某位不知從東海哪個犄角旮旯泡泡中憑空冒出的所謂「姑姑」的怨憤。

  他爹死了。於是,他這位憑空冒出的便宜姑姑就認為她作為他唯一還在世的「長輩」,就該理所當然地接管他。有鑒於他曾經是個壞蛋,他就應該被好好教導。

  天知道,那僵屍臉的死丫頭比他還小幾歲呢!

  這是論私。

  至於論公。據他便宜姑姑講,他做為一個壞蛋,幹了那麼多壞事,雖然主犯已經認罪服法(他爹,她哥),但他作為為虎作倀的從犯,就算死罪可免,最起碼也該活罪難饒。可惜,因為他後臺過硬(他家皇帝老哥),竟然無法無天地逃脫了律法的責罰。

  做為一個根紅苗正的覃家人,怎麼可以任由這種事情這樣囂張地出現?

  於是,覃衍本來自請到永和街當捕快「近水樓臺先得月」的逍遙美事,立刻就變成了苦逼無比的「勞動改造」。

  鑒於他「認罪態度」良好,他親愛的姑姑決定臨時兼職法官,從輕發落,只判了他個「有期徒刑二十年」,服刑地點就在永和街。

  並且,那面癱臉的死丫頭竟還自始至終都不忘盡職盡責,十分正式地將「判決書」一式三份。分別交給犯罪當事人(他本人)、犯罪當事人家屬兼本朝最高長官他皇帝老哥,另有一份還專門跑去六扇門備了個案底。

  順便,她還沒忘私下抄錄一份交給其好友花滿樓,提醒善良美好的花公子小心壞蛋的「狼子野心」。

  花公子臉上掛著春暖花開般溫柔的笑容,接過「判決書」,並十分誠摯地請她放心——「想跟花家成親的,不管是男是女,首先要身家清白,為人正直善良。正在服刑的犯罪分子絕對不在此列。」

  這是花滿樓的原話,他說這話時,笑容格外溫暖。砸在正勤奮追人的新任覃捕快心頭,直接媲美冰雹霜降,劈裡啪啦,烏雲罩頂。

  尊貴的七王子就這樣悲催了,唯一的出路是——爭取減刑。

  此前,覃衍也曾寫信回京城求助。

  皇帝陛下接到自家親弟弟的上訴後,立刻對其不幸遭遇表示了深切的理解,並賦之予滿滿的同情,極為體貼地安慰他「好歹服刑地點就在永和街,比起被發配到不知哪個犄角旮旯,二十年後回來,發現心上人已妻妾成群、兒孫滿堂……不幸中之大幸也。」

  至於判決書,皇帝陛下表示,朕雖然是天子,可天子也有做不成的事,所以——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皇帝陛下心裡十分清楚,對某些腦袋在某種情況下堅持不肯轉彎的人,比如,寧肯只拿二兩銀子啃豆包,也不肯升職六扇門漲薪的某某,某些事不能太較真,於是乎,死道友不死貧道,咳咳,死弟弟不死哥哥。

  尤其是貌似那位某某最近還突然有了個不得了的身份(需要說明一點,皇帝陛下對某人這個身份跟他弟弟一樣,嚴重不感冒),雖然是不能拿出去見人的,但皇帝陛下完全有理由相信,自己前一刻駁回那個所謂的「有期徒刑二十年」,後一刻就有可能在自己床頭看到某二八少女面無表情地對著自己喊「侄兒」,這種事情……已將近而立之年的皇帝陛下嚴肅表示,絕對不允許發生!

  覃逆把減刑的衡量標準直接放權給了花滿樓。

  花滿樓對此也頗感興趣。在仔細詢問了有關「有期徒刑」「減刑」等相關常識後,花公子深深地搖頭歎息,感慨現代律法的人性化和嚴肅性,並友好地提醒小覃捕快:按照量刑標準,那位被判有期徒刑二十年的覃姓犯人應該被判「死緩」,最起碼也該是個無期。

  公正無私的小覃捕快當即深沉地表示,「死緩」是肯定不行的,因為死刑覆核肯定通不過,犯人哥哥權勢太大,恰好負責審核,肯定不會批。其實她最初是希望犯罪分子能堅定意志、負隅頑抗到底,這樣她就可以按律量刑,直接一個無期,既懲罰了壞蛋伸張了正義,又為永和街善良淳樸的老百姓們添了個長期的免費勞力。她還可以趁機彰顯一下「鐵面無私」「嚴格執法」的不凡氣概。

  一舉三得!

  可惜,犯罪分子太不爭氣,還沒等問,他自己就招了(其實彼時七王子殿下壓根就沒想到還有審判這一坑爹環節)。

  覃衍租下了他便宜姑姑的小屋。

  沒錯,是租!租金一月二兩銀子,充分體現了覃逆對小屋和一月二兩這個數目的執著,儘管她已經被金龜土豪西門吹雪拎上了萬梅山莊的豪華婚床。

  按覃逆的想法,二十年也是個好數字,正好她到萬梅山莊執行任務(潛伏)二十年,到期後再回永和街。壞蛋侄兒滾蛋,正義姑姑歸家。從此繼續她扶老奶奶過馬路、領小朋友們排排走、話本小說與奶茶花茶搭配的美好片警宅女生活。

  西門吹雪對此的表現是,一聲冷哼。

  覃逆很乾脆地充耳不聞。

  日漸漸西斜,黃昏漫來,霞滿西天。

  又到了一天結束的時候,覃衍終於松了一口氣,腦子裡盡是「終於又熬過一天」的解放感。

  花滿樓曾難得地對他和顏悅色說過一句話,「當你誠心地幫助別人時,也能從別人的笑容和感激中獲得愉快和滿足。」

  覃衍也很難得誠懇地表示,他完全沒感覺到,除了臉僵。那些大叔大媽老人小孩簡直神煩。

  花滿樓直接轉身上樓,乾脆俐落地留給他一個素衣翩然的背影,附帶一句話——「請繼續服刑吧,覃公子,您還有滿滿二十年的刑期。」

  「不,是十九年零三百四十八天。」

  覃衍笑盈盈地咽下了這句話,很聰明地沒往自己黑得不能再黑的黑歷史上添墨加色。

  在沒有陸小鳳、司空摘星等串門的日子裡,百花樓一如既往地靜謐美好,花香怡人。

  許是因為人美好,連帶著這小樓也總給人以美好溫暖的舒心感。只要不是心存惡意,無論是誰,來到這裡,都會感到身心順暢。

  小樓的樓門前,趴著一隻半大的狼耳小狗,耳朵尖尖的豎著,毛髮黑亮順遂,正眯著眼睛懶洋洋地曬著黃昏的陽光,金燦燦的,為它的黑色短毛鍍上一層漂亮的霞光,小尾巴有一下沒一下愜意地甩著。

  突然間,仿佛嗅到了什麼。

  小狗甩尾的動作一頓,飛快地睜開眼睛,瞄了眼正走過來的人影,又懶懶地合上了眼睛,繼續先前甩尾巴的動作,仿佛與之前毫無異樣。

  覃衍臉上掛著笑容,眼睛卻盯著那小狗,慢慢走過來,一人一狗間的距離越來越近。

  忽然,覃衍腳步微微一頓,左腳驟然突兀地往另一側一伸。幾乎是立刻的,小狗猛地跳起,儼然早已蓄勢待發,渾身黑毛愉快地炸起,沖著膽敢越過雷池的某人就開始精神抖擻地蹦跳著狂叫。

  安靜的空間瞬間被打破。

  正在二樓搬運花木的人微微一側,從視窗往下看,若非熟識之人,定然不會想到,這人竟然是一個瞎子,因為不僅他的動作與常人幾乎無異,而且臉上還掛著溫暖和煦沒有一絲陰影的笑容。

  聽到樓下的動靜,花滿樓微微笑著,顯然已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覃衍輕輕抽搐下嘴角,隱晦地瞪一眼那打了雞血般興奮狂吠的小壞狗,心中冷哼,這狗仗人勢的小東西,早晚燉了你吃肉。抬眼又將目光落到二樓微笑的人身上。

  感覺到落到自己身上的視線,花滿樓笑容不變,轉身就抱著花盆回屋了。

  覃衍看著空蕩蕩的二樓,笑容也是未變,目光又一轉,卻又落回百花樓門前。

  看花還在大門前歡快地狂吠。

  它的左側豎著一個牌子,上書:狗兒可入(覃逆手筆)。右側也豎著一個牌子——覃公子止步(花滿樓著墨)。

  覃衍臉上的笑容終於裂了一條縫,陰惻惻地瞪了看花一眼,冷哼一聲,轉身走向自家小租屋。

  
番外二 衍花(bl)

  陸小鳳的朋友們常說陸小鳳是個混蛋。

  覃衍也是個混蛋。

  但與陸小鳳不同的是,陸小鳳也許是個可愛的混蛋,而覃衍卻徹頭徹尾都是一個可恨的混蛋。

  許多人都恨他,因為他幹了許多壞事。他從小就幹壞事。儘管他學過子曰論語,通讀經史子集,他瞭解什麼是對與錯、是與非,知曉古代先賢所教導人們的該有的良好道德觀。

  但他卻從沒覺得這些與他切身有什麼關係。

  因為他有個性格異于常人的父王。

  他的父王有一張非常年輕漂亮的臉,有著風華絕代的迷人姿容,但事實上,他已經一百多歲了。奇異的是,一百多年的歲月給他帶來了含珠內蘊光華內斂的風采,卻獨獨將滄桑與風霜遺漏在時間的沙漏中。即使內心已經腐朽,靈魂早已疲憊,他從父王口中聽到的仍然是郎朗的笑聲,是詭譎莫測的心思帶來的數不盡的困惑與煩擾,甚至恐懼。

  他的父王是一個可以一邊告訴他「生命應當受到尊重」「殺人償命」,一邊微笑著要他親手去剝奪一個無辜孩童生命的人。

  那時的他,困惑、害怕,可是他最終還是選擇了結束那個無辜孩童的生命。因為他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

  「你殺了他,或者,我殺了你。」

  這是父王給他的選擇。

  直到現在,覃衍都不清楚,父王這樣做究竟是為了將他教導成一個心狠手辣的壞蛋,還是僅僅只覺得看到年幼的他掙扎在良知與罪惡間很有趣。

  他本人更傾向於後一個猜測。

  因為他父王說這話時的表情,清晰地表明他對後一個提議更加感興趣。覃衍想,他大概很想看看自己的兒子堅貞不屈、視死如歸是什麼樣子的。所以,在看到小小的覃衍做出選擇後,才會失望,失望于他兒子的選擇太過沒有趣味,沒有挑戰性。

  覃衍從來都猜不透他父王的心思,從來都不知道父王在想什麼,究竟想做什麼,為什麼這麼做。直到後來,他慢慢長大了,才慢慢看清了一點。

  他的父王,活得太久了。

  久到生命對他而言,已經沒有了意義。不論是別人的生命,還是他自己的生命,以及……他這個兒子的生命。

  覃衍知道,父王說「殺了他」,並不是一句戲言。也許那時父王的確不會真的殺他,但留下他的理由絕對不會是什麼心軟、心疼、父子情深。不殺他,只會是因為他沒興趣動手。其實同樣,即便父王殺了他,也不會是什麼心狠手辣兇殘弑子。因為生與死,對父王來說,早已沒有任何意義。

  覃衍不是父王唯一的兒子。

  他很早就知道身居皇宮內的太子實際上也是他的哥哥。父王親口告訴他的,他說這件事時非常高興,意氣風發,但卻不是為了自己的兒子會登上皇帝寶座,而是「歷史改變了,不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呢,終於又找到一件有趣的事」。

  那個本應該登上皇位的小皇子已經被父王親手掐死了,人不同了,歷史自然也會不同。

  父王已經很多年沒有親近女色,也沒有孩兒出生。他那位太子兄長之所以出生,只是緣于父王的一時突發興起,而他,則是這場一時興起捎帶的偶然。

  他和皇帝兄長在清王府的輩分很高。

  如今的清王,儘管已年過四旬,卻還是他們的孫輩。

  清王曾在一次酒後感慨「曾祖的性情越發難測了」,從清王的口中,覃衍知道在那些曾經的歲月裡,他的父王也曾經與友人攜手大漠,為朋友兩肋插刀,曾經在朝堂上意氣風發、指點江山,也曾經與「曾祖母」有過夫妻情深,與兒女有過歡笑天倫。

  歲月改變了這一切。

  「塵歸塵,土歸土。」

  覃衍曾在一次無意中聽到父王這樣念過。

  後來,覃衍想,他的父王一生做過很多事,有對的,有錯的,有善的,有惡的,有傾天之功,也有滔天罪孽,但他最後悔的,卻一定是謀求了這永恆的生命。

  父王的時間早已停止,覃衍曾經以為,它會繼續一直這樣停止著,直到有一天,這世上再也找不到任何有趣的事來延續他那殘存的一點點生命激情。

  直到那一天……

  紙,是普通的紙。

  兩張普通的公文。至少它看起來很普通。

  可是,覃衍卻從父王的眼中,神情中,甚至舉止中,都看到了激動、興奮,還有不容錯認的情感。

  情感!是的,情感!這種隨著最小的孫兒老去而逝去的東西竟然重新在他父王身上煥發。

  驚異中,覃衍看向那兩張看似普通的公文紙。

  紙上的內容既普通又不普通。

  普通的是,它確實是兩張公文,不普通的是那公文的行文格式。一份上書「自我檢討書」,另一份是一張「申請逮捕書」。

  而它申請逮捕的人,如果覃衍沒有錯認,那說的應該是……

  西門吹雪?!

  是什麼人居然這麼白癡,竟然會寫出這樣的公文,做出這樣的事?

  覃衍當然不會真的認為這人是白癡,因為他的父王不會為一個白癡這樣激動。他已經跟了他的父王許久,久到足以確信他激動的原因絕不會是因為那逮捕令的目標是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陸小鳳、司空摘星、葉孤城、老實和尚等等許多人,很早覃衍便已經知道他們。早到他們都還沒有出道,他便已從父王口中聽到了這些人。

  父王談起他們時總會有些許不同,或許是期待,或許是嘲諷,或許是不以為然,但每到那時,父王總會不自覺地提到楚留香、胡鐵花這些傳說中的人物。他在將他們進行比較。

  對於楚留香等人,覃衍或許會抱有一點點景仰,畢竟,但凡已成為傳說的東西,總會讓人多那麼一絲興趣。但對於陸小鳳、西門吹雪等,他卻更多的是不以為然。

  覃衍是個聰明的人,也是個驕傲的人,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比陸小鳳等人差。他也確實不比他們差多少,所差者不過善與惡,正與邪。

  尤其是,葉孤城,從小看到大,葉孤城不過是他父王手中的一把刀,一把悲哀沒有自由的刀。所以,無論白雲城主的名氣多大,天外飛仙有多麼不凡,不凡到令江湖人趨之若鶩,避之若蠍。在覃衍心中,他始終都更多是記得那個站在父王面前沉默而悲哀的身影。

  覃衍並不討厭葉孤城,他甚至還有那麼一點點同病相憐。他們都是父王打發無聊時間的小玩具。

  葉孤城從來不敢也不會違逆父王,他也不敢。

  雖然在他憤怒的時候常常會想「老而不死謂之賊」,但他卻從來都不會說出口。

  他不想惹怒父王,因為他不知道父王如果真的生氣了,會發生什麼事,也沒有人會知道。沒有人能猜透父王的想法。

  但有一次,為了有一個人,他卻真的做出了這樣一件事。

  花滿樓。

  覃衍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就深深地記住了它。

  那正是他第一次殺人後,他在自己的生命與那無辜孩童的生命中選擇了自己。那時,年幼的他,正處在第一次剝奪一條無辜生命的無措和恐懼中,然後,他從父王遺憾的口氣中聽到了花滿樓的名字。

  「人都是這樣啊,在自己與別人的生命中,只會選擇自己,哪怕為此墮入深淵。世上終究只有一個花滿樓。」

  世上只有一個花滿樓。

  在他最狼狽最不堪的時候,他聽到了這個名字、這句話,仿佛在他脆弱的心上狠狠地劃了一刀。

  後來,他去了花家,他在暗處見到了花滿樓。那時的他只有十幾歲,那時的花滿樓也只有十幾歲。

  十幾歲的花滿樓還做不到穿山越嶺如平地,他雖然大體上還算行動自如,卻也會在某些地方停下來,摸一摸或者側耳聽一聽。

  少年時代的花滿樓長得很漂亮,臉上總掛著溫暖的笑容,與人說話時聲音輕輕的,卻含著幾分少年的清朗,與暖暖的笑意。

  這樣的少年,樂天,寬容,優雅,從容……仿佛世上一切的美好都彙聚在他的身上……

  許多人見到這樣的花滿樓,都會忽略他眼盲的事實。除了對他心存疼惜的家人和……一些有心之人。

  覃衍就屬有心之人。

  他始終記得花滿樓是一個瞎子。

  瞎子,不應該笑得那樣開懷,不應該活得那樣坦然,不應該像陽光一樣溫暖、寬容。瞎子,應該沮喪,應該陰暗,應該怨恨……

  覃衍討厭花滿樓!

  世上只有一個花滿樓。

  覃衍不信。

  他不信有人會在自己的生命與別人的生命中做出與他不同的選擇。不信這樣一個瞎子能贏得他那妖孽般的父王發自內心的稱讚。更加不信……

  會有這樣一個人將他襯托地那樣不堪!

  他想要毀掉那耀眼灼目的笑容,毀掉那樂觀寬容的愉悅。

  他做到了。

  他成功地在花滿樓的心上、笑上劃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但他卻並沒有感受到成功的快樂。看到花滿樓再也掛不住笑容,哀傷地抱著小女孩的屍體時,他感覺到了罪孽,還有……心痛……

  他想起了父王的話:「別那麼做,你會後悔。」

  他生平第一次沒有聽從父王的話。

  世上只有一個花滿樓。

  覃衍蒙上了雙眼,沉浸在黑暗的世界裡,沒有一絲光亮,他想像著從此再也不見天日,再也看不見碧藍的天空,看不見碧波粼粼的湖水,看不見人臉上的表情是善是惡,甚至連近在手邊的茶盞、近在腳下的咫尺路途、近在唇邊的菜肴都看不見……像一個廢物一樣……

  覃衍想,他一定會瘋的。他會不計一切代價,不擇手段重見光明,哪怕挖人換眼……

  原來,世上真的只有一個花滿樓。

  少年時代的覃衍也許還會繼續不甘,不平,會鑽牛角尖,但已然長大成人的覃衍卻更加容易看清事實,也能坦然接受自己的失敗和錯誤。

  他已經過了期待父子親情的青蔥歲月,也已經不會再為父王那些詭譎的言行而輕易動搖。他可以坦然地面對一切,即使他的確壞事做盡。

  世上的確只有一個花滿樓,可也同樣只有一個覃衍。

  對這個同樣獨一無二的覃衍來說,他想說的是,他十分慶倖這世上還有一個花滿樓。

  除了花滿樓這件事,覃衍再沒有違背過父王的任何命令,甚至警告。

  花滿樓有一個朋友,是個絕色的美麗少女。這個少女不只美麗,而且奇特。這個明明該是一個東洋人的少女,卻說著一口流利的中原話,有著一個標準的中原名字。

  覃逆。

  「覃」這個姓並不常見,不,應該說十分少見,兩個「覃」姓同時出現,總會讓人聯想到一些關係。

  覃衍是清王府的七王子,清王殿下的親生兒子,但從他出生起,他就不姓「朱」,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要姓「覃」。覃衍自己也不知道。兒時,他甚至還懷疑過他其實不是他父王的種。很多人大概都這樣懷疑過。

  他父王對這些猜測的反應是愉快的朗聲大笑。

  他父王告訴他,讓他姓覃,是他做為父親對他這個兒子最大的恩賜。

  他一直都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直到覃逆出現。

  「我的妹妹,你的姑姑,她來了。」

  說這句話時,覃衍從他那妖孽般風華絕代的父王臉上看到了毫不掩飾的溫情,那是一種非常深刻的感情,以致于從來都讓人摸不到真實心思的清王殿下頭一次在兒子面前撕開了所有的遮掩,赤luoluo地將心底深藏的一部分敞開。

  覃衍本來是好奇的。他幾乎有些迫切地想去看看這個憑空冒出來的奇怪姑姑。

  但他卻硬生生遏制了自己的腳步。

  清王殿下支著下巴倚在竹椅上,臉上帶著笑,長長的烏髮任由風兒頑皮地吹拂,「別去,我的兒子,別去打擾她。」

  覃衍迎上那雙如深潭般冰寒的眼睛,垂目,輕輕一笑,「是,父王。」

  覃衍果然沒去打擾覃逆。

  直到一切終結。

  
番外三 花滿樓(bl)

  自古以來,大凡說到時間、時光,人們總是喜歡用「飛逝」、「荏苒」這之類的詞表示流逝太快,快得讓人不舍,讓人惋惜。

  可是,當日子是用「熬」地來度過時,還會有人嫌自己時間過得太快嗎?

  不,有一個詞,叫「度日如年」。

  非常精闢!

  精闢到覃衍現在每天清早起來,都會迎著日出感慨一下,這就是他如今的真實寫照。

  熬過一個日出沒什麼了不起的,難得是熬過一千多個日出。

  覃衍熬了三年了。他自己都佩服自己,回首前塵,一千多個日出啊,多驚人的數目。更驚人的是,他還得繼續熬下去,還有十七年!

  這個更龐大的數字足以將他剛剛升起的那點小滿足徹底打落塵埃。

  得感謝在父王手下磋磨了半輩子,不然,他可能還真的堅持不下去。

  對著鏡子調整好面部表情,微笑四十五度角,覃衍轉身出門。

  才剛拉開門,就看見對面斜刺裡剛剛下樓的花滿樓,一身素衣,淡雅如仙,臉上帶著微笑。此情此景映入眼簾,仿若一縷春風吹散了覃衍心頭又一個討厭的日出帶來的陰霾。

  只是……覃衍的視線不自覺下落。

  為什麼每次見到七童,他的腳邊都會有這麼一隻礙眼的小跳蚤蹦來蹦去?

  仿佛是感受到熟悉的惡意,正繞著花滿樓撒歡的小看花突然一頓,旋過身,對著斜對面那惡意的來源就是一陣狂吠。

  「汪!汪汪!汪……」

  覃衍眯了眯眼,慢慢踱了過去。

  看花立刻叫得更猛烈了。

  覃衍歎息一聲,神情憂慮,「七童,你說看花怎麼就長不大呢?這都三年了,同齡的狗那個不是狗高馬大威風凜凜的,只有它,一直這麼小。不過它倒是比其他的狗聰明許多。」說完,又蹲□,細細盯著沖到他腳下繼續狂吠的看花打量一番,幽幽道,「該不會是狗心眼太多,脾氣太壞,墜的吧?」

  說這話時,覃衍一直沒有看向花滿樓。

  花滿樓沉默了一下,慢慢道:「約莫……是拜覃公子您令尊所賜的吧。」

  覃衍一窒,乾咳一聲,站起身來,誠懇道:「唉,我父王實在是太不厚道了,不過老人家嘛,難免做事有些糊塗。」

  花滿樓微笑,「確實。不過年輕人若也做事糊塗,就未免讓人難以原諒了。」

  覃衍聞言眼角一抽,立刻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總該給人悔過自新的機會吧。」

  花滿樓笑笑點頭,「既如此,永和街的安寧就繼續拜託覃捕快你了。」

  覃衍這回是真的抽了,跟在花滿樓身後,可憐巴巴地問:「七童,敢問我還要服多久的刑?」

  花滿樓悠然地踱著步子往前走,「不是二十年嗎?我以為覃捕快接到的判決書上說的已經很清楚。」

  覃衍咬牙,「已經三年了,難道一點都沒有減刑嗎?」

  花滿樓腳步一頓,回首,「哦,覃捕快這麼急著走嗎?也好,現下立時離去也可。七童會幫覃捕快向西門夫人說清楚的。」

  覃衍低頭,沉默了一會兒,忽然一笑,抬起頭來,看著花滿樓,滿眼都是奪目的光彩,笑道:「不,還是不用了。我們覃家人,做了錯事是不會逃避責罰的。況且永和街這裡人傑地靈,乃是我千辛萬苦所思所想之地,便是人走了,心也是留在這裡的,離開又有何意?七童以為如何?」

  花滿樓聞言淡淡一笑,仿佛對他話中的露骨暗示毫無所覺,輕笑點頭,「如此,七童就不打擾覃捕快了。妨害公務的罪名,便是七童也是擔不起的。」

  說完,便轉身邁上了另一條街道。

  覃衍盯著花滿樓的背影,神情似晴似陰,心思莫測。

  花滿樓,花七童,世人都知他寬和大度,良善從容,卻又有幾人知曉,他實際上竟也會如此難纏,軟硬不吃?

  覃衍懶洋洋地靠在牆上,眯著眼,盯著牆角一棵半黃半青的小草,不知在想什麼,半響,他忽然笑出聲來。抹了把臉,重新掛上標準的親和笑容,轉身邁向永和街,又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花滿樓站在街角,聽著覃衍離開的腳步聲,良久,幽幽地歎了口氣。

  回到百花樓,小看花迎面歡快地搖著尾巴跑過來,即使花滿樓看不到它的樣子,也能想像出它可愛的小舉動,內心的一絲憂慮隨即沖淡。

  側頭看向樓內,花滿樓笑道:「有客人?」

  樓上響起陸小鳳的聲音,「花滿樓,你出門了?有酒嗎?」

  花滿樓笑著邁步上樓,「酒自是有的,而且是好酒,不過卻不一定要請你喝。」

  陸小鳳哈哈大笑,「壞了壞了,一向對朋友最大方的花滿樓竟然變得小氣了,一定是有人得罪你了,這個人實在太過分。」

  「這個人最過分的其實是害得你陸小鳳沒酒喝吧。」花滿樓微笑著在陸小鳳對面坐下,手裡拎著一個酒罈,敞開的口中散發著濃郁的酒香。

  陸小鳳急忙跳起來,一把扯過酒罈,拎起一個杯子,倒滿,一口灌下。

  花滿樓無奈地搖頭笑笑,「你似乎很累?」

  陸小鳳道:「又困又累。」

  花滿樓笑道:「什麼事竟能讓你這樣疲累?」

  陸小鳳歎了口氣,「換了是你,被人從南追到北,從東追到西,從嶺南追到草原,從山東追到玉門關,足足九十八天沒睡過一個好覺,沒喝過一口熱茶,能不又困又累?」

  花滿樓搖頭一笑,「確實不能。追你的一定不是美女?」

  陸小鳳搖頭,「恰恰相反,不但是美女,而且是絕色美女。」

  花滿樓笑道:「我不知道你原來已經改姓柳了,還是你準備做和尚?竟連美女也不喜歡了。」

  陸小鳳歎息,「我既沒有改姓柳,也沒有準備做和尚。更沒有不喜歡美女。只是這個女人,她有些不同。」

  花滿樓道:「有什麼不同?」

  陸小鳳道:「她是個寡婦。」

  花滿樓的表情一瞬間有些奇怪。

  陸小鳳仿佛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問題,輕咳一聲,彌補道:「最重要的是,她穿著孝服。還帶著兩個不到十歲的孩子。」

  花滿樓歎了口氣,「一個穿著孝服的女子,帶著兩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卻能跟著你從南追到北,從東追到西,從嶺南追到草原,從山東追到玉門關,足足九十八天,她一定有著十分難為的事,也一定沒有其他的路可以走了。怪不得你要跑。」

  陸小鳳幽幽地歎息一聲。

  花滿樓微微側了下頭,忽然笑道:「這樣的女子,她已經追了你九十八天,想必也一定會追你一百一十八天。」

  陸小鳳沮喪地歎了口氣,「這樣的女子,她已經追我到了草原大漠,想必也一定不會放過百花樓。」

  說著,他站起了身,花滿樓也站起了身。

  樓下馬車停下的響動聲已經停止,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即使沒有見到人影,也已可以從這腳步聲中想像出女子輕柔的身姿。

  門開時,花滿樓聞到了一陣清香,不是任何胭脂水粉的香氣,也不是任何一種花香,只是女子的清純的體香。

  「陸公子,花公子。妾身有禮。」女子嬌柔的聲音響起,伴著一個福禮。

  陸小鳳不太自然地摸了摸鼻子。

  花滿樓微微笑著點頭。他多少已明白了陸小鳳避之不及的理由。這女子,不是江湖中人。

  陸小鳳跟許多女人打過交道,尤其是美女,神針山莊的薛冰,怡情院的歐陽情,無名島的沙曼……她們大概算起來,都算是江湖中人。江湖女子,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比普通良家女子要開放許多。

  陸小鳳已經又坐回了桌前,重新拿起了酒杯,他的臉上已恢復了平靜,仿佛剛才因女子到來無奈歎息的人並不是他,他也沒有因為女子的出現而尷尬。他在倒酒喝。

  花滿樓卻沒有坐下,他只是微笑著請了女子坐下,自己走到了窗邊,照料起花草。透過窗戶向樓下,花滿樓可以聽到覃衍回來的聲音。

  此刻並不是放衙時間,覃衍卻提前回來了。永和街上沒有太大的秘密,百花樓前的馬車一定已經作為一則新消息傳了出去。

  覃衍的腳步由急到緩,在見到花滿樓站在窗邊的身影後,徹底恢復平穩。

  從樓下看到花滿樓,覃衍的目光飛快地在樓前的馬車上轉了一圈,直接飛身縱上了二樓。

  看花正在警惕新的敵人——兩匹拉車的高頭大馬,沒防備宿敵趁虛而入,憤怒地掉頭沖著二樓視窗就是一陣狂吠。

  覃衍踏在窗欄上,蹲著身體,正正地面對著花滿樓。他的舉動本來並不算雅觀,但由他做出來,卻意外地貴氣從容,竟也並不會讓人覺得失禮。

  屋裡的女子仿佛未曾見到這樣的場面,短促地驚叫一聲。

  覃衍看了她一眼。

  女子絕美的臉上仿佛染上一層白霜,低垂下頭,再也不敢看覃衍。

  覃衍轉頭看花滿樓,「你沒事吧?」

  花滿樓已讓開身,聞言一頓,頭微微側了一下,仿佛避開他的眼睛,笑道:「本就沒事。」說完,似乎又覺得語氣太過隨意,補充道:「有勞覃捕快掛懷。」

  覃衍仿佛沒有聽到他後一句話,從窗欄上跳下,笑道:「看起來是沒事,不過,我姑姑早說過了,七童心好宜騙,便是知道別人騙你,也會因心軟老實上當。我可不能叫七童你在我這裡受了什麼傷害,姑姑會不饒我的。」

  陸小鳳從覃衍跳上窗欄,便已轉過頭來,兩隻眼睛在花滿樓和覃衍身上轉悠。

  覃衍自看到陸小鳳,就已經知道麻煩是從何而來。當下一笑,便淡淡道:「姑姑也說了,陸小鳳這人雖有趣,是個還算不錯的混蛋,但卻慣愛搶我們捕快捕頭的差事。實在可惡。但更可惡的是,他自己愛管閒事招惹人就算了,還偏偏要拉上別人。」

  陸小鳳尷尬地摸著嘴上兩撇小鬍子,想要張口反駁,卻又想起那句「姑姑說」,便又不好開口了。想起面癱臉的前任小覃捕快,不免也就想到了捕快相公西門吹雪。還是老實閉嘴吧,不然下回四條眉毛加起來只怕也請不出西門吹雪了。

  花滿樓也沒有開口。

  開口的,竟是那個女子。

  這是誰都沒有想到的事。陸小鳳、花滿樓,包括覃衍,都有些詫異地看向了她。

  「這位公子說錯了。並不是陸公子招惹妾身,委實是妾身無奈,走投無路才求到陸公子這裡了。妾身也知麻煩諸位公子,然家有冤屈,公婆、夫君一家屈死,求告無門。妾身聽聞陸公子聰明絕頂,又急公好義,是個大大的好人,這才帶著兩個孩兒上門求見。只求陸公子看在孤兒寡婦的份兒上,幫我一家洗脫冤屈……妾身……妾身……妾身給您跪下了……」

  那女子原似乎有些懼怕覃衍,但說到最後,卻仿佛連這懼怕也忘了,只嚶嚶哭了出來,說著就要給陸小鳳下跪。

  陸小鳳的人就仿佛一隻踩上彈簧的龍蝦,一躥兩丈高,直接從八仙桌前彈到三米外。

  那女子被陸小鳳的舉動嚇了一跳,蹲□的動作也停下了。

  花滿樓歎了口氣,輕聲道:「既然有冤,為何不去官府?」

  女子輕泣道:「公子有所不知。妾身夫家姓徐。家中行商,也算薄有資產。五個月前,我家夫君外出辦貨,許久未歸,家中擔憂,請人打探,不想竟得來消息,說我家夫君醉酒落湖,溺斃而死。其後不到數日,公公婆婆竟雙雙一場急病,就此去了。府衙判定我家相公是意外溺死,公婆屬病故,只說已結案,不肯再查。」

  覃衍沉聲道:「既如此,你怎麼知道你夫君公婆之死有冤?」

  徐娘子似乎還有些害怕覃衍,怯怯地看他一眼,垂頭低聲道:「我家夫君有肝病,大夫囑咐戒酒,因此夫君從不飲酒。公婆身體一向康健,從未生疾,又怎會雙雙同時病故?」

  徐娘子說完,又低頭輕泣起來。

  屋中暫時沒人說話。

  覃衍和花滿樓都在沉默。陸小鳳卻有些尷尬,他的確破過不少案子,但那也都是江湖中的,這次這個聽起來跟他實在是有點不搭。

  樓下忽然傳來孩童的哭聲,徐娘子一驚,慌忙站起身,對三人致歉,匆匆忙忙下樓去看孩子。

  覃衍摸著下巴思索了一會兒,突然一笑,對陸小鳳道:「恭喜陸大俠,您的名字已經出得江湖,入得內宅。婦孺皆知。聲名遠播。」

  陸小鳳臉上一抽。

  花滿樓低頭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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