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圖窮匕見 第十八章 密言千金掌中輕
靜靜地等了片刻,不見有人送茶水來,莫離反倒略鬆了口氣。挪動早已僵硬的腳步,她開始小心翼翼地查探四周。
身在之處似乎是間石室,除了牆角一張大床,再無其他傢俱擺設。而剛才走進的那扇門,此刻任憑她如何探尋,竟無法感覺到一絲一毫。
這斗室,彷彿已悄無聲息地變成了一座封閉的墓穴!
狠狠地打了個哆嗦,她緊咬住下唇,強迫自己鎮靜下來,摸索到床沿緩緩坐下。
之前猜想楚留香有可能藏身旁側,才臨時起意問人要茶水。如今那人遲遲不回,看來倒確有幾分希望。只是……原隨雲又在哪裡?
剛才交易場中那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到底是不是他?若是的話,那麼──
思緒驀地中斷,因為黑暗中,此刻竟隱約傳來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樂聲。
猛然站起,莫離渾身緊繃地凝神傾聽。
從石壁中透出的曲子漸漸清晰,蒼茫又悲涼。她不擅樂律,聽不出那是什麼樂器,只覺得似簫非簫的聲音沈鬱中隱含激昂,像有滿腹怨憤無處宣洩,讓人心亂神躁。
怔怔聽著,忽覺眼眶酸澀,抬手一抹才發現自己竟已淚流滿面,心中不禁大駭。
重傷初癒,體內真氣仍有阻塞之處,最忌諱大悲大怒、情緒失控。然而這突然響起的樂聲卻帶著種說不出的魔力,直直戳入她心中最為脆弱柔軟的地方。莫離下意識地摀住了耳朵,卻擋不住這似乎無孔不入的樂聲。一時間情緒起伏,呼吸急促,胸口已隱隱悶痛。
咬緊牙關,她疾步奔向聲音傳出的地方,摸索著將雙手貼上了石壁。
樂聲如此清晰,若非牆壁薄如蟬翼,便是有金屬導音……果然,掌下觸到了一處隱隱震動的地方,顯是有銅管一類的東西嵌於石壁之中。情急之下不及細想,她凝力在腕,猛地一掌拍出!
碎石之聲響起,一股甜膩的香氣突然瀰漫。
無邊的黑暗中,彷彿有朵朵妖蓮剎那綻放,旖旎招展、滿室芬芳。
從來不知道,原來蓮花的香味也能如此媚惑!驟然聞在鼻中,小腹竟無端一熱,心跳加速,雙頰也跟著燙了起來。
「誰?──出來!」莫離又驚又怒,終於忍不住喝了一聲,搶至床邊,胡亂扯下褥單朝石壁破裂處塞去。
然而千里之堤,潰於蟻穴,她終究還是發現得太遲。之前已被樂聲擾亂心神,此刻聞到那詭異的香氣,頭腦一陣暈旋,眼前突然湧現斑斕亂色,雙腿一軟,忍不住跪倒在了地上。
胸中積鬱煩悶,身上卻酥麻發燙,兩相交加的折磨足以使人崩潰。耳邊似又響起那若有若無的悲音,莫離終於緊緊地蜷起了身子,痛哭失聲。
淚水急湧而出,彷彿要將這些日子來所有的焦慮、不安、恐懼和猶疑全部宣洩。她哭得聲嘶力竭,隱約知道自己的情緒失去控制,隨之而來的恐慌卻只有讓眼淚流得更急。頰上好似火燒,胸腔的痛楚已隨著每一次喘息變得尖銳撕裂,卻還是怎麼也停不下來。
神智恍惚中,突然感覺腰上一緊,已被人打橫抱起。
「莫離?」微涼的手覆上她滾燙的臉頰,低沉的嗓音裡多了一絲平日不顯見的驚惶,「莫離!你怎麼了?」
「隨雲!隨雲……」彷彿已分離很久,才終於又回到這熟悉的懷抱!聞著他的體息,心裡的委屈越加翻湧,什麼話都被堵在了喉嚨口。莫離的淚流得更凶,抱住他嗆咳連連。
「莫離,你──」身下突然變成了柔軟的床褥,原隨雲頎長的身軀覆上,胸抵著胸,雙腿扣住她的,將她顫抖的身子牢牢禁錮在懷中,「莫離,冷靜些,你這樣真氣會走岔的!」
「我……」 情緒躁亂,她不安地扭動掙扎著,本能想要靠得更近,「隨雲,你說過……我以為你……」
「噓。」溫熱的唇瓣吮去爬滿她雙頰的淚水,隨即封住她的櫻唇,截下她近乎無意識的低喃。修長的手指鬆開對她手腕的箝制,遊移到她胸前,探入衣襟,扯鬆了腰帶,貼上她光裸的肌膚。
「莫離,別哭了,沒事的,別哭……」溫熱的唇瓣刷過她的耳垂、頸側,輕吻她的鎖骨,喃喃低訴著不著邊際的話。原隨雲靈巧有力的手指帶著熟悉的力度,沿著她的胸脯、腰側一路往下,撫摸逗弄她身上最為敏感的地方。
他雖不懂醫,卻自幼習武,深知重傷初癒便真氣走岔,對她的傷害會有多大。而在情人之間,最快也最有效的撫慰方式,確實只有一種。
黑暗中,他的體溫和氣息佔據她的所有,驅逐了恐慌和煩亂,直到她的哭音變成低吟,呼吸和心跳都因為另一種情緒而波動……
已經記不清是什麼時候開始,這個男子,一直是她想要相守一生的人。可是為何此刻激情過去,躺在他的懷中,她卻只覺得心頭一片空空蕩蕩?
渾身痠軟,使不出半點力氣,疲憊到了極點卻又了無睡意。剛才那一切激烈的情緒彷彿海潮,漲了又退,水沫消散後,只剩一片荒蕪淺沙,終究什麼也沒有留下。
耳邊突然聽見一陣叮叮的金屬敲擊之聲,聲音雖輕,在這寂靜中卻宛如震雷。她狠狠打了個激靈,原隨雲擱置她腰上的手立刻一緊。
「島上石壁裡都埋有銅管,四通八達,以此傳迅。這聲音是告訴所有人,下一場交易即將開始。」從背後環抱著她,他附在她耳邊低聲說道。
她默默地點了點頭,木然無語。
「莫離……」
一聲輕扣打斷了他的話,有些模糊的聲音隔著石壁傳來:「原公子,下場交易將要開始,島主有請。」
「知道了。」
「那麼,公子──」
「我知道了。」原隨雲的聲音依然不大,只是陡然沉下幾分。
外面靜默片刻,傳來一聲恭敬的「是」,隨即便沒了聲音。
仔細替她拉攏衣襟,原隨雲遲疑片刻,輕輕扳轉她的身子,將她摟進懷中:「莫離,我……」
「隨雲。」聽出他聲音中明顯的猶豫,她將額頭抵在他胸膛,搖了搖頭。
丁楓到底是什麼身份?蝙蝠島背後藏著什麼野心和目的?英萬里又是被誰所殺?本有滿腹的疑問,可是此刻卻突然一句也不想問。
以前的她從不曾真正明白,原來一片漫無邊際的黑暗竟是如此可怕!沒有星光,沒有火燭,費盡全力卻什麼也看不見的無助感,幾乎能將人逼瘋。而他,卻在這樣可怕的黑暗中生活了十幾年。如今她竭盡所能還給他的,也不過只是一個光影模糊的世界罷了。
也許,對他來說這份補償實在太過貧乏;也許……這從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隨雲,你……」在呼吸可聞的距離,她微抬起身,強忍著眼淚沙啞問道,「這些年來,你可曾真正開心過?」
一瞬間,她能感覺到他的身軀陡然僵硬。然後,他的額頭輕輕抵上她的,有什麼溫熱的液體滴在她臉上,順著她的眼角滑落面頰。
「莫離,胡思亂想什麼呢?」原隨雲的雙手框住了她的臉,聲音極其低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音。
「我──」
不等她來得及說什麼,石壁中又響起金屬扣擊之聲,比方才更急促了些。原隨雲頓了頓,緩緩吐出一口氣,動作輕柔地將她扶起:「我先去看看,你在這等我,別離開。」
「可是剛才……」
「沒事的,這裡不會有人來。」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柔荑,低聲道,「莫離,我不會再讓你傷到分毫。在船上時我就應該先派人送你回去,這蝙蝠島,你本不該來的……」
她聞言一怔,忍不住蹙起眉頭,可手心卻突然一癢,便感覺他開始在她掌中寫字。
黑暗中,莫離全神貫注辨認著掌心的每個筆劃,幾乎屏住了呼吸。直到他匆匆寫完,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她才如夢初醒,努力尋回自己的聲音:「我──好,我在這裡等你便是。」
「嗯。」
「隨雲!」聽著他整理衣服的悉窣聲,她突然又開口道,「你回來後,我有話問你。」
也許是聽出此刻滲透她語氣的僵硬和疏離,原隨雲沈默了片刻,才低聲道:「好。」
轉身緊緊抱住她,他埋首在她的肩頭,深吸了一口氣,半晌方才緩緩放開。靜靜走向石壁,只聽見咯啦一聲輕響,剛才她無論如何也摸索不到的門,在他掌下輕易開啟。
黑暗中,莫離聽著石門重新合上的聲音,怔忡了許久,終於慢慢地收攏手掌,緊緊閉上了眼睛。
睜開雙眼,胡鐵花看到的是一片星子黯淡的夜空。
身下依然是冰冷堅硬的石塊,卻已不再是地牢裡的漆黑一片。濕冷的海風吹拂,他的口中隱有鹹味。
眼角瞥見一點火光,側頭便看見張三直挺挺地躺在不遠處,一個渾身黑紗的蒙面人正蹲在他身邊,專注搭脈。那人空著的手中托著一盞琉璃燈,暈黃的燈火更襯得素手纖纖,柔若無骨。
聽見胡鐵花的動靜,那人抬起頭來,直視他道:「你總算醒了。」
她的聲音柔和,聽著讓人感到說不出的舒服。面紗下,一雙妙目似比星光更明亮,雖然人只是半蹲在地上,隨意的姿勢卻顯得無比優雅從容。
胡鐵花怔了怔,瞳孔驟然收縮,大喝一聲,跳起來劈面揮出一拳。
他的拳風迅急、招式淩厲,蒙面女子卻只是定定看著他,不閃不避。電石火光的瞬間,胡鐵花心頭隱覺不對,卻已來不及撤招。
旁側陰影中驀地搶出一條人影,砰一聲接下了那挾帶雷霆之勢的一記重拳。不等胡鐵花喘過口氣,那人又接連搶攻,將他逼離蹲著的女子身邊。
轉瞬已交手十來招,胡鐵花突然一個倒縱遠遠退開,叫道:「清風十三式!」
年少時在楚留香船上,高亞男最愛使清風十三式給他看,因此他雖然不知其中劍意奧妙,對那些招式卻再熟悉不過。此刻對方以掌代劍,卻也瞞不過他。
眼前的人同樣黑巾蒙面、體態輕盈,似乎也是女子。想起之前在原隨雲船上發生的事,胡鐵花緊緊握起拳頭,怒聲道:「你──殺死華真真,嫁禍金靈芝的人是你!」
「你錯了。」那人一把扯下蒙面的黑巾,脆聲說道,「我沒有死。」
微弱的火光下,她的容顏秀靜,赫然正是華真真!
胡鐵花張了張嘴,腦筋卻似突然打成了一團死結,什麼話也說不出。
「現在沒時間解釋了,事不宜遲,請你先跟我去救人。」
「你……救人?要救誰?」胡鐵花扭頭看依然蹲在張三身邊的另一名女子,「她又是什麼人?」
「沒時間解釋了,先救金姑娘要緊。」
胡鐵花跳了起來:「金靈芝在這島上?!她……她怎麼樣了?」
「目前應該無礙,但晚些就難說了。」華真真抿了抿唇,一改船上時羞怯木訥的模樣,疾聲道,「此地兇險至極,憑我一人難顧得周全。稍有差池的話,只怕香帥處境也堪虞。」
「老臭蟲他──」
「稍後再說,你快跟我來!」
說完,也不等他回答,華真真已經扭身朝岩石後縱去。
胡鐵花回頭看著地上依然昏迷不醒的張三,臉上露出明顯掙扎的神色。
「胡公子不必擔心。你的朋友功力較弱,所以服了解藥卻還未甦醒。」蹲著的蒙面女子抬頭道,「眼下所有人都在洞穴之中,不會出來此地,公子大可放心隨華姑娘去救人。」
「你到底是誰?」
「胡公子是在顧慮我的身份麼?不知……這樣是否能讓你放心?」那女子抬起素手,輕輕掀起了面紗一角。
胡鐵花的眼睛猛地睜大,滿臉驚愕地退了一步:「你是──我知道你!」
「我知道你一定能猜到。那麼,你可願意相信華姑娘的話?」女子重新放下面紗,肅然道,「眼下情勢確實萬分緊迫,一步差錯,便可能全盤皆輸。」
胡鐵花咬了咬牙,終於一跺腳,躬身揖道:「好,張三這小子就拜託了!」
霍然轉身,他朝著華真真背影消失的地方追了過去。
望著他的身形隱沒在夜色中,女子沉吟片刻,緩步踏上一塊巨礁,熄滅了手中的琉璃盞,靜靜眺望海面。
遠方的地平線上,突然出現幾點朦朧閃爍的燈火,隨著那一排船隻駛近,逐漸清晰。
女子探手入懷,捏住了一個小包,似有些緊張地悄然自語:「原公子……但願你的計畫一舉成功。」
卷三 圖窮匕見 第十九章 火光驟起心自明
這一片似無邊際的洞穴中,道路曲折,石室暗門眾多,然而原隨雲的腳步卻始終輕捷穩健。對這裡的一切,他幾乎比對無爭山莊更為熟悉。
這,畢竟是他一手策劃,親自建立的地方。
靜靜地來到一道石門前,他停下了腳步,側耳聆聽片刻,冷聲道:「出來吧,我知道你在。」
「我本就沒瞞著你。」黑暗中,突然響起一聲輕笑。
「你對莫離做了什麼?」
「我並沒有傷害君姑娘分毫。那樂聲和熏香,不過是幫助她排釋心中的鬱氣罷了。積鬱成疾這一詞,你難道沒聽過麼?」那聲音悠然道,「只是我沒想到,交易結束,你居然沒有立刻趕去君姑娘身邊,這才讓她情緒失控,險些真氣走岔。」
「你明知楚留香尚潛伏此地,此人心智武功都不容小覷,難道我還放任他四處閒逛不成?」原隨雲厲聲道,「我明明吩咐將莫離安置在機關暗室中,你為什麼要帶她去大堂?當初你我約定過什麼,你莫要忘了!」
「原隨雲,你最好記得是在和誰說話!」那聲音也尖銳起來,頓了頓,又放緩了語氣,「不過,此事確實是我欠缺考慮了。我倒是沒想到,君姑娘居然會用天一神水的解藥為籌,買下英萬里的屍體。若非如此,只怕早已引出楚留香……你可有發現他藏身何處?」
「盜帥輕功冠絕天下,自然不是那麼容易被發現的。不過,我已經吩咐加強守衛,量他也逃不到哪裡。」原隨雲沉聲道,「方才銅管傳訊,眾人皆回去大堂,想必他也聽到動靜。下場交易,一定要逼他現身!」
「可要將胡鐵花的屍體拖回來?他二人是至交,不怕他不出面。」
「不,留在外面。」原隨雲緩緩道,「楚留香水性奇佳,如果真被他逃到外面,一定要有足以讓他分神、亂他心緒的東西。否則,難保他不會遁入水中躲避一時,去而複返。」
「那麼,英萬里屍身已被君姑娘買下,我們也不好在眾人面前失信,再次以此為餌。你倒是打算如何逼他現身?」
「藏庫中還有一批江南霹靂堂的火器,不是麼?」
「你是想──」
「那些火器威力巨大,足以殺死千餘人。以楚留香的眼界和性情,絕不會坐視這樣一筆交易成功。」
「你有把握他會現身?畢竟,這和他本人毫無關係。」
「他會的。這個人雖然絕頂聰明,可惜太愛管閒事了些,註定活不久。」
「你對楚留香的脾氣倒是很瞭解。」那聲音頓了頓,輕笑道,「是了,當年你二人在大漠聯手,如今江湖上也算是人盡皆知了。」
「你應該知道,若非萬不得已,我本不願意與他為敵。」
「但是?」
「但是,如今他已威脅到我的計畫,就非死不可。」原隨雲冷冷道。
「你明白就好。」那聲音嘆了一聲,「還有一句話,也許你不想聽。不過……你最好也防著君姑娘一些。」
「莫離?」
「方才我帶她去大堂,其實也是好意。當時出面主持交易的人不是你,多少可以混淆視聽。」那聲音悠然道,「君姑娘也是聰明人,你真以為她猜不出蝙蝠島是誰的手筆?」
原隨雲沈默了片刻,才緩緩道:「莫離絕不會與我為難。」
「你不覺得自己太過自信了一點麼?」那聲音冷笑道,「江左藍氏門風嚴謹,君莫離自幼被藍天宇撫養長大,對於仁義道德那些狗屁東西,定然甚為看重。她剛才已經幫了楚留香一次,難保不會有第二次。」
「她已答應留在石室等我,你應該也聽見?」
「你可真是誤會我了。」那聲音輕嘆道,「你到她身邊,我自然就離開了銅管那端。我也不過是想確保君姑娘無事罷了,你和她說些什麼,我並沒興趣知道。否則,剛才我大可直接傳話,何必還要遣人去提醒你時辰已到。」
原隨雲默然片刻,緩緩道:「無論如何,莫離生性謹慎,既然答應了我,就不會貿然亂走。除非……你又想去為她引路?」
「我的無心之失,你又何必一直耿耿於懷。」那聲音輕笑道,「既然你這麼有把握,我不說什麼了。大堂眾人想必已經聚齊,還是快進去吧。」
「好。」
「對了,君姑娘真知道天一神水的解藥?」
「天一神水是神水宮鎮宮之寶,陰姬怎可能告訴外人?就因為沒人辨得出真假,莫離才拿來信口胡縐,難道你還想不明白?」
「是這樣麼?」那聲音笑了笑,便轉移話題道,「還是老規矩,你進去吧。楚留香的動靜,我會留心。」
原隨雲輕哼一聲,伸手拍上石壁機關,暗門緩緩開啟,直通大堂的高臺。他緩步入內,凝神聆聽四下的竊竊語聲,片刻才朗聲道:「方才處理一些瑣事,因此來遲。諸位,抱歉久等了。」
他的話音一起,四周便立刻靜了下來。一個有些蒼老的聲音陪笑道:「哪裡,公子這裡拍賣的東西樣樣奇貨可居,我們等多久都是值得的。」
「梅大先生如此說,在下就更不能讓人失望了。本場交易共拍賣三件物品,第一件為江南霹靂堂秘製的三十六枚『清微』。」
「可是號稱火器之王的清微?!」
「正是。」原隨雲笑了笑,「李三爺對這清微有興趣?」
「公子說笑了,如此利器,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東西!」那李三爺激動得連聲音都有些抖了,「傳言霹靂堂自當年錫山一戰之後,精英盡滅,清微從此絕跡於江湖。想不到,居然還能在這裡聽到這個名字!」
「三爺果然是識貨之人。清微之名,清』乃指火藥精純,『微』則是體積甚小,藏放袖中亦不會為人所覺。三十六枚清微,可盡數放入一個尋常食盒中,卻有炸燬十八艘百人大船的威力,確為霹靂堂火器工藝之絕響。」原隨雲頓了頓,緩緩說道,「這三十六枚清微,起價十六萬兩白銀,諸位請吧。」
不等任何人接口,從眾人頭頂突然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且慢!」
黑暗中,原隨雲的唇角微微揚起:「楚香帥,有何見教?」
此地眾人皆用化名,他這一聲「楚香帥」宛如平地驚雷,炸得不少人暗自倒抽了一口冷氣。
「這些清微,絕不能拿來拍賣!」
「為什麼不能?」
「清微有一個很大的弊端,公子剛才似乎忘了說。」
「哦,不知香帥指的是什麼?」
「清微威力雖大,卻無法遠端操縱。換言之,引爆之人自身亦必死無疑!」依然站在高處,楚留香沉聲說道,「當年研造出清微之後,霹靂堂一眾好手自覺此物太過歹毒,因此錫山一役中不惜自毀,與魔教之人同歸於盡,也使得這火器製法從此失傳。但是我可以保證,西川大盜楊標買下這東西,絕對不是為了自盡。」
方才那「李三爺」怒道:「你胡說八道什──」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當真以為用了假名就沒人認得出?」楚留香淡淡打斷了他,「十多年前你和英萬里一場惡戰,雖然傷他一臂,卻也被他戳瞎了一隻眼睛,至今不敢再犯重案。剛才你辨認英萬里臂上疤痕,又急著要買下他的屍身出氣,我就知道是你。」
那「李三爺」突然就沒了聲音,而四周也是一片寂靜,似乎沒人敢大聲喘一口氣。
楚留香長嘆了一聲:「你們一個個都如此怕被我識破,卻可曾想過,這裡還有一個人,不但知道你們的身份來歷,就連你們在謀劃什麼,有什麼野心企圖,他也都一清二楚。」
下面終於有人囁嚅道:「香帥是指──」
「自然是指蝙蝠島的主人了。這裡賣出的一切,無論武功、暗器還是毒藥,確實都是江湖中人夢寐以求的東西。可是,無論你在這裡買下了什麼,就永遠都有一個把柄被捏在了蝙蝠島主人的手裡。」楚留香緩緩說著,面對原隨雲站立的方向,「公子,我說得對麼?」
「就算如此,香帥又待如何?」
「你……沒想到你承認得倒是爽快。」
「我何必否認。」原隨雲淡淡笑道,「這是我的地盤。這裡的一切,從來都在我的掌控之中;這裡所有人的命,我也隨時都可以要。」
黑暗中,他的語聲似帶著一種說不出的魔力。大廳中少說也有幾十名江湖好手,聽著他的話,卻沒人敢輕易挪動分毫。
「香帥,說了這麼多,你到底意欲何為?」
「在下不過是想知道,你手裡捏著這麼多人的把柄,究竟要做什麼?」
「這個,在下卻沒有必要告訴你,不是麼?」原隨雲頓了頓,輕嘆一聲,「香帥,我從不想與你為敵。這裡的每一筆交易都是兩相情願,你又為什麼非要趟這淌渾水?」
「因為,這裡賣出的東西足以讓太多無辜的人喪命。因為這座蝙蝠島背後的野心太過可怕。因為,我不忍眼睜睜看著你失去所有。」
原隨雲沈默了許久,才緩緩問道:「失去?」
「信任、關懷、愛;朋友、知己、情人……這世上最珍貴美好的一切,恰恰都是永遠無法用金錢來衡量或者交換的東西。」
伴著楚留香低沉緩慢的語聲,黑暗中,突然有一陣濃烈的鬱金香氣飄散。原隨雲身形暴起,喝道:「你竟──」
一陣狂風從眾人頭頂掠過,砰砰砰三聲巨響,在空曠的石穴中迴蕩不絕。
火光一閃,如流星劃過夜空,然後突然映紅了半邊天。
一道熊熊火牆吞沒了大堂一角,將幾十個呆若木雞的身影拉得老長,投照在石壁上。原隨雲和楚留香孑立兩根突起的石柱上,皆是嘴角含笑,神態安詳。兩人頂上仍不斷有砂石簌簌落下,見證方才黑暗中那三掌的驚心動魄。
烈焰旁,君莫離手裡緊緊握著一個小巧的火摺子,一瞬不瞬望著原隨雲。她那張秀美的臉上,早已爬滿了晶瑩的淚水。
卷三 圖窮匕見 第二十章 玲瓏美人燈一盞
偌大的石穴中,除了燃燒的嗶剝聲,一片死寂。最後,楚留香長嘆一聲,開口打破了沈默:「原兄。」
「香帥。」
「我一直希望自己猜錯了,可惜……終究是你。」
「如果能讓你覺得好過一點的話,香帥,如今的局面也非我所願。」原隨雲笑了笑,緩緩說道,「我一直知道,一朝為敵,你必然會是我此生最為難纏的對手。何況,當初在大漠時,你還曾於我有恩。」
「但是你卻也不會因此而對我手軟,不是麼?」
「這座島是在下多年的心血,實不能容許任何人破壞。」
「就連你的未婚妻子也不例外?」
原隨雲安詳的神態終於出現了一絲動搖,沈默片刻,轉頭面向燃燒的火牆,低聲喚道:「莫離?」
君莫離的臉色蒼白,只是緊緊地盯著他的臉,咬住嘴唇未發一言。
「你……」他輕嘆了一聲,「你為何會有火種?」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似是在竭力平復心緒,半晌才終於澀聲回答:「你忘了?當年你曾經送過我一個防水的火摺子,我一直貼身藏著,沒有告訴任何人。」
「你不是答應過留在石室裡等我麼?難道,是香帥找到你?」
「確實是我找到小離。」見莫離不語,楚留香面上閃過惻隱之色,接話道,「島上火種藏得實在隱蔽,我遍尋不著,卻想起小離素來心思縝密,也許早就準備。」
「所以,剛才我不該聽你說話的。你細數『清微』的弊端,道破楊標身份,為的就是要轉移所有人注意力,好讓莫離在一旁佈置。」原隨雲頓了頓,語氣略顯微妙,「這般配合實在默契,竟讓我也猝不及防。」
「隨雲……」
莫離才剛開口,卻見他身形驟動,衣衫獵獵,姿態瀟灑,彷彿背後長著眼睛一般,淩空飛退回高臺之上。
「我知道你想要問什麼。」依然面對著她,原隨雲緩緩伸出手,「莫離,你先過來。」
莫離一手持著火摺子,一手緊緊握著胸前的玉墜,指節發白。火苗在她手中微微顫動著,她的腳步卻未移動分毫。
「你是我的未婚妻子,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傷害你。」原隨雲嘆了口氣,低聲道,「這裡的事我本不想讓你知道,但事到如今……日後我自會向你解釋。相信我,你先過來。」
遙遙相對,彷彿不過只是一瞬,又彷彿過了許久,莫離突然拔身而起,朝高臺縱去。
她的這一身武功,除了內力皆是原隨雲所授。當年他最早教她的是輕功,而她不喜爭鬥,也確實一直以輕功見長。如今在場幾十人中,能夠及時攔下她的,或許只有楚留香。
楚留香卻沒有動。
以原隨雲的心計,這洞穴裡定然有機關重重,只有在他身邊,莫離才是最安全的。即使她此刻只為求生,楚留香也絕不會阻止她。
更何況,在她拔足的剎那,他清楚看見,她一直佩戴胸前的那塊玉墜從她手中滑落,掉在了地上。
樓船上受了重傷,生死未卜之時,她曾唸唸不忘,託付他將這玉轉交原隨雲。這般重要的東西,如今卻被她遺棄地上,是否代表著若原隨雲真要殺光所有人,她打算──
彈指瞬間,莫離已經輕巧地落足在高臺上。原隨雲的手依然向她伸出,火光在他清俊的眉目投下一片陰影,微笑的神情顯得有些朦朧:「我知道你一定會選擇我。」
神智微有恍惚,莫離突然想起當年初遇時,屋頂上他也是這樣一襲淡衫,也是這般微笑著向她伸手:「我先帶你下去,可好?」
那天晚上,聽著戶外稀稀落落的爆竹聲,憶起小說中蝙蝠島種種時,她對自己說:原隨雲,以後,我只當你是原隨雲。
閉了閉眼,用力嚥下淚水,她將冰冷的手放進他的掌中,啞聲低語:「死生契闊,與子成說……無論如何,我都會選擇在你身邊。」
不管,此生的結局會是什麼。
原隨雲臉上那莫測高深的笑容倏然消失了。緊緊握住她的手,他的聲音亦沙啞到幾不可聞:「莫離……」
洞穴中,火光漸漸微弱。從上方突然傳來一聲輕笑,隔得雖遠,卻彷彿就在眾人耳邊一般。原隨雲驟然變色,身形一晃,長袖飛捲,點住了莫離幾處穴道,將她僵硬的身子抱進懷中。
啪一聲脆響,火摺子從她麻木的手指間滑落,被他踩在了腳下。
楚留香的身形已經朝高臺飛起,只是,他似是突然想到什麼,猛地一個折身,撲向火牆。
然而,終究還是遲了一步。
淩厲的掌風當頭罩下,逼得他不得不從半空翻落,頓下腳步。頭頂那人淡淡嘆息了一聲:「各位為何就從未想過,也許蝙蝠島的主人不止一人?」
優雅的語音彷彿是一道無形的水流,緩緩淌過。當最後一個字落下,那道燃燒的火牆也徹底熄滅,偌大的洞穴再次陷入一片全然的黑暗之中。
「媽的,老子和你拼了!」也許是被驟然失去火光所刺激,突然有人吼了一聲,拳風呼嘯,朝高臺的方向直撲過去。
一石激起千層浪,洞穴中剎那大亂。只聽見衣袂破風之聲四起,夾雜著此起彼落的怒駡聲和拳腳聲。
原隨雲突然一聲冷笑,聲音壓蓋全場,竟似是從四面八方傳來。楚留香立刻大喝道:「都住手!」
眾人一愣,卻聽他沉聲道:「這洞穴四壁上,也埋了銅管傳音!剛才人聲混雜,我等早已不知道他二人現在何方,還是暫且罷手,以免誤傷。」
「香帥果然機敏。」之前那神秘人悠悠嘆了口氣,聲音竟和原隨雲一樣,也從四面八方湧來,「原公子,你又為什麼要出聲呢?就任他們自相殘殺,豈不是一件有趣的事。」
「方才混亂一片,你我雖在暗處,卻也難保不會引火上身。如今已是甕中捉鼈之局,我不想徒惹事端。」
「公子素來行事謹慎,這麼說也不無道理。」那人笑了笑,「也許此刻離開是最萬無一失的選擇,但是,我卻很想再和香帥說幾句話。」
楚留香的心不由一跳:「哦?」
「香帥……說起來,你我實在有緣。」那人的嗓音突然變得嫵媚沙甜,「當年你在濟南、龜茲先後壞我計畫,我又何忍讓你死得不明不白。」
一瞬間,楚留香渾身如墜冰窖,頭皮發炸,幾乎懷疑自己是在做夢。腦海中閃過無數個念頭,最後,他卻只能艱澀地吐出三個字:「石觀音?」
「我就知道,香帥絕不會忘記我的聲音。」
石觀音!
石觀音居然沒有死!
……和原隨雲聯手之人,居然是石觀音!
消失三年,這個名字卻從未被人淡忘。一時間洞穴中只聽見粗淺的呼吸之聲,眾人心跳如鼓,誰也不敢輕易挪動分毫。
在水母陰姬面前尚能談吐自若的楚留香,此刻也不禁怔愣許久,才終於苦笑了一聲:「夫人,在下是否能問一句……你怎麼還沒死?」
「風流倜儻的盜帥居然會對一個女子這般說話,可真是失禮啊!」石觀音輕笑道,「大漠中那片石峰我住了二十年,其中機關無數,哪會如此輕易喪命。這話,記得當時我就對香帥說過,不是麼?」
「在下記得。」楚留香只覺得嘴裡發苦,緩緩道,「那時罌粟花海焚盡後,地上發現焦骨,我便覺得和夫人落足的地方有所偏差。只是後來我委託黑珍珠和姬冰雁暗地留心,夫人留在西域的人馬群龍無首,始終不見夫人出現。我只道當時火勢兇猛,自己看錯了而已。」
「香帥果然心細如髮,可惜你料錯了一件事。西域,從來不是我想要的安身之所。」
「夫人假扮龜茲王妃,難道──」
「那王妃雖然得寵,出身卻卑微,我終究不可能靠她的身份執掌龜茲大權。從一開始,我要的不過就是寶藏而已。」
「蝙蝠島這一切耗資甚巨,如果在下一直動用家底,只怕家父早就有所察覺。」原隨雲突然插口說道。
楚留香心中一跳:「當年龜茲王用來複國的那筆寶藏,原來夫人早就知道所在?」
「龜茲王的寶貝女兒是個不折不扣的蠢才,她老子在暗中策劃良多,居然還毫無所覺。但是這一切,又豈能瞞過我這個愛妃?」石觀音笑了笑,悠然道,「龜茲王急著挪款招兵買馬,自然無暇清點細數。雖然最後沒能殺了他坐享全部,但在我離開大漠時,帶走的東西卻也一輩子享用不盡。」
楚留香嘆了口氣:「但是夫人所要的,卻不只是一輩子享用不盡的財富。」
「香帥果然是個明白人。」石觀音拊掌道,「正如原公子所說,這座島實在容不得任何人破壞。所以,得罪之處還望香帥莫怪。」
「如果之前我還對夫人身份有所懷疑的話,現在也不得不信了。」黑暗中,楚留香苦笑了一聲,「楚某這一生也只遇見過夫人,才能把要人命的話說得如此輕描淡寫。」
不等石觀音回答,原隨雲已沉聲開口:「多說無益,還是儘早離開,避免夜長夢多。」
「原兄!」楚留香的聲音緊繃,緩緩道,「事到如今,我只有一言相告,望原兄垂聽。」
「香帥言重。」原隨雲輕嘆了一聲,「在下說過,如此局面也非我所願。香帥若還有交代,在下自然洗耳恭聽。」
「就是你,也不會一直有讓石觀音利用的價值。如果你還在意小離的話,就切莫要忘記任夫人和曲無容的遭遇。」
「小離?」石觀音嬌笑了一聲,「香帥和君姑娘倒是很熟。」
「君姑娘一直都是在下的朋友。」
「哦,真的只是這樣?聽說在原公子船上時,拂曉露重,香帥和君姑娘曾於船舷旁一番私話,彼此間甚是……懇切。」
黑暗中,她的話聽起來帶著說不出的曖昧,著實讓人浮想聯翩。楚留香氣得幾欲發作,然而就在這時,耳邊卻突然傳來一絲異響。石觀音驚怒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什──」
一片碧色的幽光突然在洞穴角落亮起,似螢火又似飛雪,紛紛揚揚。依稀有個人影從那團光中縱起,長袖翩飛。可是,無數細小的光點卻像有生命般,飄飛旋舞,一沾到她身上便緊緊黏附,揮拂不落。
越來越多的光點不斷落到她的衣服、頭髮甚至臉上,漸漸勾勒出完整的輪廓,照出了如雲髮鬢,映亮了五官。
只見那張絕色無雙的臉上,此刻表情扭曲,被綠瑩瑩的幽光襯得分外奇詭可怖:「原隨雲!你竟敢──」
「在下眼睛雖然不好使,耳力卻不差。莫離和香帥在船上的那番話,在下其實也聽見了。」
「你──」
「莫離說得沒錯,每個人都有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捨棄的東西。」他的聲音依然由銅管傳達四方,一字字溫雅平和,無比清晰,「所以……真是抱歉了,夫人,從一開始我算計的人就是你。」
石觀音已氣得說不出一個字。她狠狠瞪向洞穴一角,身子微微顫抖著,似乎能看見原隨雲的所在,似乎恨不能衝過去將他碎屍萬斷。
然而,此刻她卻不敢妄動。
因為,原隨雲已經將她整個人變成了這片無邊黑暗中,唯一的一盞明燈!